“好了,各位同学明天见。”
班主任宣布班会结束,和蔼地和同学们告别之后,1年C班教室立刻喧哗起来——“今天怎么安排?”“薯条的优惠券到明天……”“去社团吧。”“对不起我和沙都子约好了。”“累死了直犯困。”“明天有小考……”“夕阳真美啊——”
这些话题没有吸引到春日井游,他背起书包站起来。
他的相貌并不出众,制服也穿的很普通,虽然制服里面的衣服颜色按校规是违反规定的,但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十五岁少年。
他无意间望向窗外的夕阳——的确很美——然后走向教室门口。
“喂,游!”
对游说话的,是个比游起眼的少年。简单地说就是褐色头发,加上身材高大。游转过头:
“什么事,幸太。”
简单地回了朋友一句。糸野幸太。他和游是初中交的朋友,看外表是个浮夸的家伙,但本质还是个朴实的人,所以相当合得来。
“好久没一起去过游戏厅了?之前你不是用格斗游戏打赢过一个中学生。那人总嚷嚷着要报仇啊。”
仔细一看,幸太身后还有两个班上的男生在等着。自己和他们也是可以在休息时间放松交谈的关系。不过。
“……抱歉。还是有点没劲头。”
“是嘛。那就算啦。”
幸太干脆地点头,和另外两人一起离开了教室。
“那就明天见喽。”
看到他离开时的笑脸,游的心里有点痛。从初中到现在的朋友幸太,知道游的“情况”。朋友在关心自己。真令人羞愧。
但是话又说回来,自己心中仍然残留着阴暗情绪,不想和他们嬉笑耍闹。游又要离开教室——结果又有熟人露面了。
不由得说出了名字。
“冬风……”
“太不合群的话会被孤立哦。”
小槌冬风。
这个娇小的少女,即使是S码的制服好像也穿不起来。游的身高比男生的平均身高稍矮些,而她比游还矮一头。游就这样俯视着她那像人偶一样亮泽的黑发。
与较小的身体相反,她的表情锐利而成熟。虽然这样更增添了她的可爱,却有种不好对付的感觉。
“人们说这是——‘孤僻’。”
就知道她一开口准要说这个。
“突然说什么呢……?”
“没什么。”
嘴上没什么,平静的目光里却有冷淡的批评意思。
“上高中的第一个月这样重要的时期,我发现近邻家的孩子,原本就没多少朋友而且将要进一步减少,出于道义就稍微提醒一下。”
呃……游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不是为这番话而生气——毕竟是事实——而是对“近邻家的孩子”这个措辞有反应。
这人打算把小学生时期的高低关系延长到什么时候啊。必须回嘴。
“这么说,你有朋友了?”
她回答的声音像打瞌睡似地懒散,让人联想到猫。
“周末跑到商店街的服装店去只看不买,在餐饮店里享受特制甜点,最后甜甜蜜蜜地拍完大头贴回家,这样的朋友有三个。真遗憾全是女孩。”
……虽然不服气,但她应该不是撒谎。冬风虽然看起来不好交流,但却懂得掌握人际关系。从以前开始,她就有着这种自己不具备的人际交往才能。
反击失败的游也无法继续反驳,只好转移方向。
“……那就别管我,和她们玩去就是了。”
“啊?她们都忙社团活动。我这不是闲时作乐,让独行侠知道知道自己的斤两嘛。”
不好意思,难道你没意识到吗?她的脸上写着这样的怜悯意思,游真想表扬自己,只是握紧了拳头就忍住了。虽然希望有人夸奖,至少现在孤立无援,没办法了。
他叹口气。反正,和冬风斗气就是个错误。
“抱歉,我没有这个闲工夫。你找别人吧。”
把话说完,快步走开。说穿了就是溜之大吉。既然明白和冬风斗嘴一千年都别想赢,再这样继续下去精神上承受不住。
“啊……”
最后从背后传来的冬风声音,变得很弱了。
但是,她没追来。
知道了这一点,游加快脚步。
冬风看着游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唉……”
小槌冬风面无表情地叹口气。连带着眼睛微微湿润,但是没有掉眼泪。再说也并不是伤心,只是稍微紧张而已。
紧张情绪消散后,她直率地开口埋怨说:
“笨蛋……窝家小鬼。”
她明白游因为母亲的事情受打击很大。但是,都已经过去半年了,对可爱的青梅竹马居然还是这种态度。真是……
“难得我想安慰你的。”
“““不不不对……你哪是安慰啊。”””
穿着乒乓球部、羽毛球部、垒球部三种队服的女子三人组守望着冬风的背影,连连摆手否定。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做某大公司的私营地铁十分钟左右,就会抵达一个站前大厦高高耸立,内有知名超市进驻,却依然平静闲适的车站。
从那里穿过站前商店街,徒步十几分钟。半世纪前房地产商就买下了这里,但因为少子化的严重影响,几乎没有增添住户,住宅区里到处是空地。
在这片住宅区深处,背对山丘的尽头处,建有一栋大房子。
这栋房子被草木茂盛的山丘和树林围绕,即使是白天依然昏暗。它被附近的孩子们谣传为幽灵宅邸,给男孩女孩们的生活送去了小小的鬼故事。
对着这栋幽灵宅邸的大门插入钥匙卡,操作启动的电子锁,输入密码。喀嚓……圆形锁被解除的声音。
大开屋门,进入家中。阴暗的玄关一片墨色,被夕阳的光辉照射而消散。而将背后的屋门关上时,响起了和外界隔绝的空虚声音。
春日井游回家了。
“……”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把在超市买的生食随便地放进冰箱,径直走到起居室。
书包和外套随便一扔,没换衣服就坐在了沙发上。「CtG」用的终端,从昨晚就一直放在眼前桌子的充电器上。
他手法熟练地给自己戴上,按下开始按钮。蓝色的指示灯仿佛让静止的房屋动了起来,嘤……低沉的启动音让肚子痒痒的。
接着,似乎听见了歌声——
意识渐渐模糊、溶化、改变……
数秒钟之后,游的意识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到别的世界去了。
◇
任务:杀死20只哥布林。
难度:D。
任务种类:消灭怪兽。
特殊条件:接受任务的玩家独自完成任务。
详情:王都“白冠”西南侧的废屋里栖息着一家哥布林。喜爱优秀剑斗士的国王,征求能独自消灭他们的勇士。勇者啊,请借这个机会展示阁下的忠诚。
报酬如下……
当来信提醒的标志点亮在昏暗视野边角上的瞬间,克兰普正跳开一步,躲避下劈的斧头。(注:原文写的是“游”,但标音是“克兰普”;因此翻译分情况使用人物的真名和游戏ID)
总之先无视提醒,敌人因空挥而前仰摔倒,游向着敌人的脖子挥下片刃剑。
“啊……!”
带着低沉的惨叫,哥布林长角的小脑袋落在地板上。残余躯体上伸出的臃肿手臂、不平衡的矮小身躯——
哥布林是幻想RPG惯例的杂鱼怪兽,在「CtG」里的待遇也差不多。即使是新人玩家,一对一也不会输给它。但反过来说,要战胜大量哥布林就需要一定程度的经验。
克兰普迅速地离开了尸体的正面——下个瞬间,从伤口中猛地喷出大量鲜血,洒在墙上。乍一看胡乱染红墙壁的血气,却像染料一样形成了血字。
肢体破坏!(Cut Off!)
一击致命!!(Single Blow Killed!!)
攻击结果如果有特殊的判定就会用血迹表示,名叫“血字描述(Blood Descript)”的系统。听说这是美术设计人员的爱好,克兰普真心觉得这是恶趣味的演出。可是,也有很多非这样不可的玩家。真是,
“有够恶趣味……”
克兰普嘀咕着,环视房间。满是灰尘和血腥的废屋里,到处散落着哥布林的尸体。说是尸体,耐久值(Hint Point)归零的时候就变成了纤维质的模型,并不怎么鲜活。
来信提醒的亮灯标志在视野一角,克兰普用视线将它移到正前方。如果是一般邮件,任务结束后阅读就可以,但这个来信标志是红色——代表“紧急”。
发信人:米珐
内容:好像有了。请联络我。
看了一会儿短信。
“这什么鬼?”
看不懂。发信人是昨晚击杀Megalo Avis之后与其“结婚”的那个米珐。信箱名单上登录的“米珐”只有这一个,而且名字旁边还有发光的戒指图标。
但是,无论重读几次,都没能从这过于直白的文字中读出有意义的内容。唯独明白的只有对方希望联系自己。
“总之回信——”
话音刚落,突然感觉到气息。但视野里并没看到魔物——下意识地抬头,瞬间,从房梁上跳下一只潜伏的哥布林!
完全出乎意料的攻击,没有挥剑或闪避的时间,克兰普也没有去尝试这两种选择。
他随手放开片刃剑,空手抗住了哥布林。哥布林虽然身材矮小但健壮,沉重的下落势头也顺势将克兰普压倒。克兰普的后背砸在地板上,呼吸不禁一顿。
哥布林口中发出类似猿猴一样的鸣叫,对着躺在地板上的克兰普正要挥下手斧——它一歪头,手中的斧头不见了。同时。
“抢夺!(Snatch!)”
宣告“抢夺”成功的人工声音在血腥的废屋里回响。克兰普视野的边角提示“技能成功 偷到了‘手斧’”。
克兰普踢开哥布林的尸体起身,同时挥舞了几下抢夺来的手斧。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
——为了全清剧情,“结婚”也无所谓。
——“反正,不过是游戏里的事。”
在意的东西就是在意。对,因为这封邮件。
“它是米珐发来的啊!”
挥出的手斧把哥布林的脑袋像切西瓜一样劈开,将打开的邮件显示界面染成鲜红。
◇
分散在「龙之墓」各地的教会中放置着不可思议的镜子,只要进入其中立刻就能到达“终点摇篮(Terminus Cradle)”。构成“CtG”的所有世界球,全都通过这个中转世界连接。是各种冒险的起始点。
这里是最下层的“诗坛之间(Parnassus Room)”,铺有蓝色天鹅绒的地板上,并排列着九面通往各个世界的镜子。因为时时刻刻有玩家来往,这里像会议大厅一样宽广。
乘坐房间中央的升降式电梯,就能前往中层的交易区。
游居住的小镇上的土气商店街完全不能与之相比,这里有巨大的市场。
整齐规划的土地上,开设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和露天商店,从药草到机关枪,贩卖各个世界使用的道具。
“还是一如既往的四次元集会啊……”
虽然见过很多次,但还是会被这种场面压倒。「CtG」刚开始运营的时候,这里还只有NPC建立的零星商店。(Non-Player Character:外貌看起来和玩家一样,却是系统控制的角色)
在交易区的一角,有一座公会馆。它向特定的团体出租,用来集合和休息。
其中之一,公会【迷宫剧团】租用的一件小屋里,她正等待着克兰普——
“什么?那是……什么?”
看见米珐怀抱的东西,克兰普开口问了两遍,反倒忘了向第二次见面的米珐打招呼。游这名玩家的动摇反应在游戏中,克兰普的手直发抖。
“呃……”
米珐穿着淡色的平常服装,坐在简朴的床上。而放在她膝盖上的是。
一个婴儿。
和米珐一样的头发颜色,和克兰普一样的眼睛颜色。
看那包裹在宽松婴儿服里的样子应该还是个初生儿。婴儿几乎没有眨眼,用莫名有神的目光仰望着克兰普。如同棉花糖一样小巧滚圆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米珐的小指。
米珐好像在哭,好像在笑,表情复杂的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歪歪头,说:
“好像,弄出小宝宝了。”
……
没有印象。完全没有。虽然,确实和米珐这个角色进行了“结婚”这项活动。但是,虽然如此……那个啥,又没有做过能生孩子的事情,说到底「CtG」里根本就没有那种“发生关系”的系统。
可是。
现在刚一看到那里的婴儿,罪恶感,以及会不会是双胞胎的不安就让自己浑身冰凉。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冬风,她刺骨的鄙视目光鞭笞着自己,剧烈地卷起了漩涡。
“你、你有点出息。我刚才也是六神无主的!”
“啊……抱歉。因为意料之外的情况走神了。”
因为米珐大声说话,婴儿的视线转向她。婴儿的反射行动完全没有预备动作,及其突然,惊慌的米珐连忙摆笑脸。婴儿表情没有变化,但也没有哭泣。疑惑地半张着嘴。
……对,对。首先必须要冷静。克兰普深呼吸。
冷静——要冷静处理。要分清已知情况和位置情况,把握现在的情况。最为热销的「CtG」攻略书(非官方)《CtG顺风车导游》的封面上,不就写着“DON'T PANIC!(不要惊慌!)”。
首先,有件事非问不可。
“婴儿暂且不提……那边的大个子是什么?”
“啊……”
米珐有点不知如何回答。她笨拙地逗弄着怀中的婴儿,偷瞄着“那边的大个子”。克兰普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时。
“这个孩子,是你们的女儿。”
“大个子”这样说。
说话的。
是一个布娃娃。
在这个放置两张休息用的床铺就已经很紧张的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蘑菇布偶。虽然是蘑菇,却有手有脚。个子高大横幅也不小,伞柄的部分有张像是用油性笔乱画出来的脸。它的模样,和「CtG」里的吉祥物“蘑蘑怪”一模一样。不过,一般的蘑蘑怪只有五十厘米高,这个却有一米六。
这个巨大蘑蘑怪,真的开口讲话了。
咚!退后的克兰普撞上了旅馆不结实的墙壁。
“说话了!没听说过蘑蘑怪还会说话啊!?”
克兰普陷入了和刚才不同的另一种恐慌中,而那个大蘑菇却礼貌地放低伞状部。
“NO。我的名字是巴亚蘑,是保姆NPC唷。”
“保姆……?”
“对(Oui,法语),陪伴通过【结婚】事件诞生的儿童角色,照顾他们。这是我的功能和使命唷。”
保姆的语调莫名其妙有些模糊。声音与其说过高,更像是合成音,所以也分辨不出性别。呃,先不说这个。
“给我等等。没听说【结婚】会生出孩子啊?”
虽然有些迷惑,但既然它本人(人?)这样说,那就相信它是系统准备好的NPC,质问的语气有点粗鲁。
布偶——巴亚蘑并不在意,回答说。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正是RPG的妙处所在。”
真是能说会道的蘑菇。
不过话说得有道理。游戏教学也不可能把游戏事件的内容全部写出来,更何况是超稀有事件,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也是当然的。
正要继续追问,米珐打断了克兰普。
“首先我来说明一下。从这孩子出现的时候开始说起。”
因为米珐怀里的婴儿总是扯米珐的头发,她的讲述进展得不太顺利。简而言之就是这样。
她像平常一样登录游戏——从和风的世界「武士之墓」的某个南蛮教会起始——伞状部梳个发髻的巴亚蘑出现在她眼前。
刚一见面她就被这个……该怎么说呢,蘑菇吸引了注意力。不消说她又多惊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蘑菇抱着一个人类婴儿,不容置疑地宣布这是米珐的女儿。
一开始米珐以为这是什么误会,但巴亚蘑知道米珐和克兰普的详细情况,而且它还携带着有“Imagine Ekphrasis”公司电子署名的增强版指南。(造型描述(Ekphrasis)原是一个古希腊修辞学术语,其本意是指文本或演讲中的形象化描述。如今应用在艺术理论当中。)
据它说——触发【结婚】事件的玩家会随机获得子嗣,并可以养育。但是,只要有【结婚】玩家其中一方弃权,就会被无效。如此如此。
因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情,而且必须询问克兰普的意见,所以才把他叫到旅店来——
“——你怎么想?”
米珐讲完了来龙去脉。克兰普看着她的眼睛,有些迟疑。
“就算你问我……”
为难,实在为难。因为是从未听说的系统,克兰普即使草草地看了一遍增强版指南也是一知半解。但是。
“……我呢,想要养养看。”
比较意外的,米珐对此事很积极。听她的声音似乎若有所思,是错觉吗。
克兰普自然地看向她怀中的婴儿。
他们的“女儿”似乎很喜欢米珐的头发触感,小手伸出手指缠绕头发玩不停。
真可爱。他十分单纯地这样想。
虽然在玩耍,却看不到有笑脸,可能是因为她才刚出生还不懂得情感,又或者是人工智能(AI)的水平不够高。究竟如何,从未照顾过孩子的游无从判断。所以,他说出了心里话。
“……但是,抚养孩子,很幸苦吧?”
“不知道呢?从指南读到的内容以及巴亚蘑说的话来看,我们好像只要多和她说话,教她知识和技能就行了,没登陆游戏的期间巴亚蘑会照顾她。如果你太忙的话,我一个人也可以努力看看……不过,也不用想得太复杂吧。”
她十分轻松地笑了。
“因为,不过是游戏而已。”
自己同意的理由,是因为被米珐乐天的思考感染了吗。或是如果自己拒绝这个婴儿就会消失的罪恶感、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把游戏事件进行到最后?游并不确定。
不过,在低头沉思的克兰普心里,春日井游对这一连串的事件已经产生了小小的不安和大大的异样感。
且不说标准,只有相性好的人才应该结婚,真是相当现实的思考方式。那个人一直都在后悔,自己选错了结婚对象。可是,毫无预知就诞生子嗣NPC这种缺乏严谨性的意外之喜,感觉似乎背离了「CtG」开发者的理念。
这里说的,是直到突然去世那天为止都坐在“Imagine Ekphrasis”公司第三开发部部长位置上,“Cradle to the Grave”的开发负责人,游的母亲,春日井爱的游戏理念。
“我说,必须要给她起个名字呀!”
克兰普正低头想事,米珐突然对他这样说。克兰普慌张地把目光回到她身上。眼神交汇处,又不自觉地看向了“女儿”。她肉肉的双手伸向自己,好似触角一样不断摆动。
“名字?”
“对。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我们必须要给她起个名字。”
说话间,米珐把孩子向前一送。婴儿那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自己。
呃……心头一震,克兰普被催促着接过孩子。
怀中的婴儿,非常柔软。以及,令人害怕的轻巧。比冬风家养的猫还要轻许多。
从即使挪动身体也不会改变重心来看,恐怕是输入的数据还不充分吧。即使在克兰普笨拙的手中,她也完全没有哭闹,与其说老实,不如说还有所欠缺。
——这孩子,还没有得成人形。当然了,她并非人类,只是有着人类外貌的NPC而已。更何况是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克兰普感觉到了这一点。
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渴望。
他希望能在这个身心都不完备的造物里,注入他们两人的生命。就好像儿时的游戏,为人偶设计虚拟的人格,作为自己的朋友。
想到这里,他自然地想起了儿时往事。那是春日井游第一次和朋友做游戏。那个时候的游戏,就是过家家。
当时和此刻的情况有点类似。那个时候的她把自己的洋娃娃当作是孩子,取了个名字。记得,那个名字是——
“Haluha(春羽),怎么样呢?这个孩子的名字。”(注:前面也说过,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名字要做出区分,这个名字在游戏世界是片假字,在现实世界是汉字。但是音译“哈露哈”实在不好看,所以暂时用英文。有其他建议的,欢迎提出。)
从回忆里找出的这个名字,婴儿本人并没有明显反应。
“哎?”
反倒是米珐,不知为何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嗯?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我觉得挺好呀。Haluha……Haluha。嗯,读起来很可爱。”
之后,她嘴里还反复念着Haluha、Haluha。
克兰普多多少少感觉到米珐在想孩子——就将Haluha还回米珐手中。
拥抱着小生命的米珐,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洋溢着微笑。
克兰普感觉胸中有股触动,移开了视线。
而巴亚蘑就这样表情平淡地观望着两人……不,三人。
就这样,在“Cradle to the Grave”的世界里游历的两名玩家,克兰普和米珐。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玩家角色,Haluha诞生了。将这件事称之为诞生实在太过于轻率,也太过于突然了。
但是。
这一天,这个瞬间真正的意义,他们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了。
◇◆
那之后过去两个月,时间过得飞快。
克兰普和米珐每天都要前往“终点摇篮”的公会旅馆——由巴亚蘑安排,和【迷宫剧团】不同的旅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和Haluha说话。
根据常驻在房间角落的巴亚蘑所说,Haluha成长第一重要的就是“语言”,其次是“体验”。
两人一边照顾咿咿呀呀缠着他们的Haluha,一边对她说话。另外,彼此也聊天说话兼交换消息。
说话说累了的时候,就播放重播动画给她看。这是购买游戏终端“雷米尔”时附赠的内存器,会自动记录游戏中的活动。
Haluha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当看到克兰普给予Megalo Avis致命一击时,她看得目不转睛。
据巴亚蘑说,Haluha依靠「CtG」的系统加速成长——好像是什么“百货市场(emporio)”效果——她长大的速度是平常儿童所不能比的。(emporio,意大利语。知名品牌阿玛尼的全称就有这个词。)
事实上,才第三天,Haluha就开口说话了。
“妈——妈。”
米珐对着天空高高举起拳头摆出胜利姿势,而克兰普则灰心丧气地瘫坐在一旁。
而爬上克兰普膝头安慰他的Haluha,体重确实在增加。
“下次要说‘爸爸’,求你了哦。”
克兰普抚摸着Haluha的头,她的头发已经长的很长了,感觉轻而柔软。Haluha“呜呜”地叫着,像鼹鼠一样把头埋在克兰普的胸前。
大约半个月左右,Haluha已经有了接近两岁儿童的智力。
“差不多,是时候让她见见其他的世界球了唷。”
听从巴亚蘑的建议,克兰普两人带着Haluha出门了。因为带着孩子,只是以基本安全的街道为中心行走。
比方说「龙之墓」的王都“白冠”。这里是从中午至午夜都有数万名玩家的巨大都市,让小小的Haluha呆若木鸡地抱着米珐的手臂。
本以为带着Haluha这个小孩子会很显眼,然而却并非如此。仔细想想,NPC里也有小孩子,而照顾小孩子又是游戏初期固定的任务之一。
不过,Haluha不会像幼儿NPC一样有“固定的麻烦”——既不会尿床也不会夜啼。事实上她似乎根本不需要进食和睡眠。
这些对于游的现实生活,有少许的影响。有时突然之间,他才意识到变化。比如说就象这样,发生在学校走廊。
“游。”
“呜噢哇!冬、冬风……”
“……怎么?刚觉得你走起路来不是一般的高兴,怎么一副搞外遇被抓个正着的反应。”
“不,绝对、断无、此事。”
“说话怎么断断续续的?算了……最近,你有什么事吗?比以前似乎更着急回家了。”
“没什么……只是比较忙而已。”
“哼……嘴上说忙,瞧你的样子倒是比以前精神。”
游心想,或许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冬风一追究起这个理由自己就会冷汗直流,他还不想考虑。
米珐的私人生活似乎也有变化。
以前她的习惯是晚八点至晚九点之间登录,在零点时下线。自从Haluha出生以来,六点钟她就来到“终点摇篮”了。有时比克兰普来的还要早。
克兰普问她理由的时候,她这样回答。
“……既有想要趁早见到Haluha的原因,也因为一些变故没法出席社团活动。所以空出时间了。”
她的回答稍微有些欲言又止。
说到社团活动,果然是高中生或是初中生啊……克兰普这样想。
在古装剧的世界,「武士之墓」的首府「大江户」的水道,三人坐在游船里,凝目欣赏夜空中的灿烂烟花。克兰普身边是穿着淡青色宽松和服的米珐,清澈的歌声回荡在水面上。
这是没听过的歌曲,似乎不是在游戏中发挥特定效果的特定曲目。
“……你喜欢唱歌?”
克兰普一问,米珐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嗯。啊,只是爱好而已。但在家里又不能大声唱,所以在这边练习。”
听她的口气,开始玩这个游戏的初衷只是用来当卡拉OK。如果是租借终端的话就不需要多少花费,比去卡拉OK更便宜也更方便。考虑到日本的住宅情况,这类玩家也不在少数。
“这是我和朋友用外国民谣改编的……唱的烂,抱歉啦。”
米珐不好意思地解释,低沉的声音消失在夜幕里。但她的歌声绝对没有道歉的必要。克兰普说出了心里话。
“我挺喜欢的,米珐的歌。虽然我不懂音乐,但是感觉很清澈。”
那个清澈歌声突然快进似地音调混乱了一下,米珐眼神慌乱地看着克兰普。
克兰普也吓到了,惊讶地看着她。米珐说了句“谢谢”,重新开始唱歌。和嘴上说的不一样,表情很是别扭。
(哎。觉得我是在奉承吗……?)
克兰普正在想,突然感到膝盖上的一股热度。是Haluha。这个爬上膝盖的小家伙,口齿不清地喊着爸爸、妈妈。
真小巧,每一处摸起来都圆滚滚的。全身都像靠垫一样柔软。她脚步蹒跚地站着,如果轻戳她一下,她就会“呜”一声,疑惑地望着这边。
——总之就是说,十分可爱。
而且像突然间嚎啕大哭、不知何时尿布湿透、以为是打嗝却咕噜咕噜地呕吐早饭——这些情况都不会发生,可爱的完美无缺。
或许,这是个不会给父母添麻烦的理想孩子。
只是,春日井游对没有看到过这个孩子的睡脸和哭脸这一点,稍稍感到不满足。他和米珐突然对上了视线,说不定米珐也这么想。
不过克兰普也觉得,这真是个无比奢侈的烦恼,要是被全国为养育子女而烦恼的爸爸妈妈们听到,一定会被棍棒揍成猪头。
这个愿望也不是没有实现。
随着渐渐成长,学会的语言越来越多,Haluha也开始露出了各种各样的表情。
“……爸爸妈妈,都太慢啦!”
那一天——是Haluha出生满月的日子。
五岁孩童模样的Haluha,克兰普和米珐正跪在她面前。
依旧是旅馆里的房间。Haluha架着胳膊站得笔直。曾经那样圆滚滚的小婴儿现在长得真壮实……不得不让人如此感叹,她茁壮成长的四肢很漂亮。而且,扛着竹刀的巴亚蘑还在她身边装模作样的。
“说好了今天要早点儿来的!”
Haluha指责的声音,好像和米珐有些像。她的口音丝毫没有合成音的不自然感,只是有些幼儿的笨拙。
“超市的酱油特价……要排队啊。”
“对、对不起……家里稍微有些麻烦。”
两个人只得唯唯诺诺地道歉,声音简直是堪称标准的真•细弱蚊声。
“啊,对了Haluha。我给你买了飞刀(Throwing Knife)。看,刀柄上还有雕刻很可爱。小巧轻便,女孩子也很容易使用。”
克兰普从自己的道具箱里拿出了投掷用的小刀。这是一组六把的小物件,刀柄上的小装饰作为饰品也很非常有人气。
“啥?送武器当礼物,男生真没用哦。”
另一个罪人米珐见状,对克兰普投去蔑视的眼神,然后立即转成笑脸对着Haluha。
“Haluha,快装备上妈妈给你买的『绯牡丹』看看。这是在「武士之墓」卖的和服防具哦。”
“Haluha才不会被礼物蒙骗呢!”
虽然他们想拿礼物讨她的欢心,却反而让Haluha更不高兴了。她哼了一声,边叹气边把头一扭。
Haluha的道具仓库里,全是两人送给她的礼物,孩子用的吉他、史莱姆罐头、龙的骨头(赝品)、傀儡人偶等等。Haluha还小的时候会对这些东西无条件的感到开心,于是就大买特买,大捡特捡了。
“真是的。”
Haluha不开心地叹着气,“噗通”一声坐在米珐的膝盖上。
和身体相比,她精神上的成长要慢一些,虽然已经可以自己随意行走,但还是个爱撒娇的小老鼠。她很喜欢装备上克兰普两人买来的各种武器,尝试各种动作来演练玩耍,但更喜欢被米珐和克兰普抱在怀里。
“Haluha……一直等着的。”
所以,她蜷缩在米珐的臂弯里,抬起头看着两个人,声音非常寂寞。
是的。Haluha,一直在等待。
不只是白天里和巴亚蘑两个人在等待。对于「CtG」的居民Haluha来说,即使可以躺下也没有“睡眠”这种行为。她不分昼夜,从不合眼地等待着克兰普和米珐来到这个房间。
巴亚蘑用竹刀噼啪噼啪地敲打着克兰普,克兰普则在心里暗下决心,从下次开始放弃特价酱油也要按时前来。
◇
“呀!”
犬面人身的狗头人怪兽,它的脑袋落在米珐面前,引起米珐一阵尖叫。从暗处现身的狗头人,刚一照面就被克兰普一刀枭首——致命一击!
伤口处喷出夸张的血气,在地道的墙上画出血字。米珐为了不让腥臭的血雨淋到油灯,一边躲闪,一边心情复杂地说:
“呃……真亏你干得出。砍头什么的……我现在还很不愿意啊。特别是和两条腿走路的敌人战斗时,总觉得害怕。”
这里是「龙之墓」的矿山地区。听从巴亚蘑的意见,差不多是时候让Haluha参加进行战斗的任务来实地学习了。为此,克兰普和米珐两人来事先查探低难度的任务。
讨伐任务【消灭矿坑里的狗头人】,如名称所示,要消灭一定数量的在矿山深处出没的狗头人,适合新手的任务。
克兰普抹去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米珐用油灯给他照亮,同时问:
“果然男孩子不怕吗?还是你喜欢僵尸类电影?”
“没那回事……”
克兰普的声音稍有些为难,接着想到了一个敷衍的答案。
“米珐不也说了。反正这是游戏。”
“明明是这么真实的世界?”
“就因为太真实了。提升力量值就能做出惊人的动作,半自动的战斗中还能使出超人般的技能,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清楚地感觉到和现实的自己是不同的。比自己更强的自己,其实也不是自己。所以就能区分开。”
“不是自己……啊。”
克兰普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说话,没有注意到米珐低头沉思。他半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思考。
“虚拟世界的‘真实感(Reality)’越强,玩家的‘现实感(Actuality)’就越低,这是妈妈的一贯主张,所以这个游戏也——”
“妈妈?”
被反问一句,克兰普一脸糟糕的表情。而且他的脸上,能看到一种稚嫩。那是除了被Haluha纠缠以外任何时候都无比冷静自信的“圣甲虫的钳子”这名玩家所难以让人想到的。米珐又追逼了一步。
“你母亲也玩游戏呀。她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都无所谓吧。”
克兰普视线游离,抬头向上看,不过这种拒绝态度反而也让人觉得是在诱人追问。而米珐就是这种会追问的人。
“好啦好啦,告诉我嘛。我们好歹是夫妻呢。”
米珐恳求着,抱起克兰普空着的一只手。看到克兰普呼吸一促,米珐知道自己拿下他了。
“你慌什么呢?反正是游戏呀?”
授人把柄的克兰普呻吟了一声,他为了掩盖自己的动摇:
“走啦……要再看看里面的情况。”
就这样,抽出被米珐抱住的手臂向前走。
一时间,行走在黑暗的坑道里,只有油灯的微亮,地下水脉的细响,以及米珐偷笑的气息。
走着走着,相互依偎的少年少女之间,渐渐地产生了一种热度,难以消退。这并不是油灯火苗的物理演算或是什么魔法的效用。所以,过了多久都没有冷却。
“虽然是游戏。”
再次开口的是米珐。
“虽然是游戏,Haluha真可爱呀。”
“……是啊。”
看到克兰普脸上的笑容,米珐差点忍不住又说一句。
——“和我一样可爱。”
她收敛笑容,保持微笑,脸颊微微泛热。
“怎么了孤独游?难得见你沉思。”
“干什么啊……那个莫名牵扯上童话故事的蔑称。”
“不是像妖精一样的童话嘛。你一直孤独一个人=你说不定是只有我能看得见的神奇生物。所以叫你‘孤独游’。”
“吓唬谁呢……”
午休时分的学生食堂,冬风这样向自己搭话。
虽说母亲留下的遗产还算丰厚,但考虑到将来也不能随便乱花。而另一方面游又沉迷「CtG」没有时间作便当,每天只好一个面包撑过白天。
不过,不久前在「CtG」里正和Haluha说话的时候,意识变浅陷入睡眠而强制下线——所谓的“睡遁”——这件事成了改变的契机。为了能和Haluha相处更多时间,游也必须开始规律作息,健康饮食来保证自己的身体了。
因此,现在每天都吃食堂的每日菜单,自然也就常常与在学生食堂吃饭的冬风一起吃午餐。游望着盘中的清汤乌冬面和对面座位上的冬风,淡然地问了一句:
“我说冬风,你觉得,电脑有心吗?”
“你还真是天马行空啊。”
虽然冬风感情淡薄,看起来呆呆的,其实成绩在学年中很高。和沉迷游戏的游不一样,读过很多书籍。
冬风为了避开汤汁拨开自己遵从重力的黑发,吸了一口面之后,她回答:
“虽然‘心’的定义还需要讨论,但我听得的理论是,通过计算或程序制作自主意识是不可能的。好像是量子脑理论这样。”
“那也只是目前为止的电脑还不可能吧?”
冬风的表情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游感觉到了自己的坚持,将正在戳鱼肉汉堡的筷子伸向冬风,继续说。
“是「CtG」。你也知道运营那个游戏的电脑,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和过去的电脑天差地别的水平。有那么强大的性能,也许可能作出和人类十分接近的意识呢?”
可是冬风干脆地摇头了。
“这不是性能的问题。是性质的问题。无论电脑的运算速度有多快,反映模型有多丰富,只要和过去的电脑采用同样的运作方式,结论就是一样的。即使把它的‘入口(input)’和‘出口(output)’制造的和人类一模一样,内里迷宫的形状也是不一样的。所谓的‘心’,我觉得就是这个迷宫。如果想要一样……只能让电脑也有血有肉了不是吗?”
定下结论之后,冬风又想到什么,接着说:
“还是说,游听说什么了?关于用在那个游戏上的电脑的结构……那个,从你母亲那里。”
刚说完,冬风的表情就有些后悔。也许她觉得谈到母亲是失言了。不过,游不希望她这么介怀,平静地回答她。
“怎么会。那可是传言中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机器……我当然是什么也没问了。而且问了也听不懂。”
“这倒也是。”
这个稍微有些失礼的同意,将对话暂时中止。食堂座位的四分之三都坐满了用餐的学生,十分吵闹。在这种喧嚣中,两人也保持着足以听见彼此餐具响动的距离。仿佛回到过去一般的,近距离。
冬风浅色的嘴唇吸吮面条,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将面条咬断。当看到她微微抬头望着这边的时候,游的胸中一阵涟漪……或许,这就是电脑无法模拟的心境吧。
冬风望着沉默不语的游,吃下面条开口问道:
“游……在游戏里,发生什么了?”
咚咚咚,心跳加速,无言以对。
东风继续追问:
“难道是,Non-Player Character?是这么叫来着?你不是迷恋上那个了吧?所以才问有没有心……”
虽然没有命中红心,但也擦过要害。说归说。
“不是的。没那回事。”
因为没有撒谎,声音并无动摇。不过冬风还在追问。
“……真的?那你最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那么开心快活?”
“你,你多心啦。”
脑海中浮现出凝视自己连连追问的米珐,春日井游扫除杂念,直视冬风。那女孩不是的。既不是NPC也不是恋人。有什么不一样。即使是坑道里的那番举动,也肯定只是在戏弄自己。
自我暗示有了效果,满心怀疑紧盯着他的冬风收回了视线。虽然,她收回视线的动作似乎可以加上一个很不悦的拟声词。
冬风那之后不再说话,默默地吃光乌冬面,手里拿备好的餐巾纸开始对折。
然后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手,向游发问:
“……呐,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玩「CtG」吗?”
“呃……因为没有兴趣?”
以前就是这样。无论游推荐多少次,冬风也从不接触「CtG」乃至任何游戏。游十岁之后的记忆里,都是自己沉湎于和母亲有关的一个又一个游戏,与冬风渐行渐远的寂寥故事。然而。
“不对。”
斩钉截铁,回答错误。冬风突然站起身,端着餐盘背对游。接着,那个娇小的背影告诉了他正确答案。
“——是因为我讨厌游戏。”
目送着娇小的背影走远,游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用餐巾纸叠成的纸鹤上。尖锐的嘴直直地冲着游,仿佛表达了制作者的不满。他自然地叹口气。
看情况似乎是惹她生气了,可是理由却模糊不清。真丢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春日井游如果不是直白地说明,就体会不了他人的用心。
要说不了解的,还有刚才向冬风提出的那个问题。
(——无论多高级的电脑都无法产生心灵。那么,看起来那么感情丰富的Haluha难道也是“假货”吗?)
然而,Haluha和其他NPC明显不一样。虽然「CtG」的NPC有着数量惊人的自主动作。但那也只是根据许多的行动模式分状况使用而已。只要多见几次,总会有某个瞬间对那种机械性产生既视感。一开始,游也以为Haluha是用这种插件完成的。
可Haluha没有这种程序性的感觉。她每天都任性妄为,表情变来变去——“同样的表情”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二次。难道是为了表现日复一日的成长,用小型标签改变了行动模式吗。
但是,Haluha显然有不能用这种小把戏解释的部分。这部分,大概可以被称为人类的智慧。
“爸爸。这是,什么?”
还是在旅店的那个房间里,Haluha提问。
这时克兰普正要将桌子上的道具“羊皮纸”——也就是纸了——将羊皮纸铺开。米珐在现实中有事情会迟到,所以他一个人陪伴Haluha。
他将羊皮纸折出痕迹,叠成形状,说:
“这是折纸。我要做‘纸人’。”
“zhezhi?zhiren?”
Haluha爬上了桌子,盯着克兰普的手。看到她因好奇心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克兰普正要解释——却发现,这倒是个用语言很难描述的游戏。
所以他并不回答,继续折纸,直到做出脑袋尖尖的上半身和长裤模样的下半身,组合在一起,就完成了“纸人”。
Haluha老实地观看着作业进行,克兰普把纸人递给她。Haluha不可思议地接到手中,坐在桌子上,一会儿近看一会儿远看,反复查看。
克兰普从她的动作中想起了儿时的冬风。两个人会折纸的时候,她就象这样观察第一次见到的纸鹤。
“这是,什么?”
“你觉得像什么?”
之所以会反问Haluha,或许是和冬风的对话触动了心里的什么。电脑中出生的Haluha,能够对模型“有所感觉”吗?
Haluha没有立刻回答。她仔细端详着“纸人”。然后,这样回答:
“这是,Haluha?”
这回轮到克兰普犯难了。
“唔……对了一半。这个,是以以前从事‘仆从’工作的人为模型制作的纸模。看,有头和手脚吧?所以是人偶。”(注:“纸人”是“やっこさん”,“ やっこ(奴)”,江户时代指仆人。)
“renou。”
Haluha像鹦鹉一样学舌,看了一会儿“纸人”。她用手指抚摸着纸人三角形的脑袋,突然抬起头说:
“Haluha也要做。要做个,大一点儿的!”
少女的手指像有魔法一样灵动。
她明明只看克兰普做了一次,却正确到可怕,没有一瞬犹豫地折叠纸张,转瞬间就完成了“纸人”。
克兰普听说折纸包含了数学结构,眼前此景就无疑是数字的胜利。即使是凝集了种种趣味的「CtG」里,也没有自动折纸的技能。然而,Haluha的手法——对,是机械式的动作。
仿佛要为克兰普的这种感觉提供依据,Haluha不一会儿又折好了一个“纸人”,这回和上一个的尺寸又有少许差别。说是作品,更像是复制的产物。
(果然……她和我们不一样)
这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克兰普却感到有些失落,真是奇怪。如果驱动Haluha的是能够运营「CtG」的超级电脑,这点小事根本就不值得惊讶。
——不过,制作第三个纸人的Haluha却停手了。
她折起又解开,解开又折起,试做了几次之后,最后做出了一个和“纸人”有些差别的,脑袋是水桶形状的纸人。
“哎?这是……”
对着疑惑的克兰普,Haluha嘿嘿笑了,和气地反问说:
“爸爸觉得像什么?”
“嗯……难道是,巴亚蘑?”
回答的人不是克兰普,而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米珐。Haluha撅嘴抱怨说:“这是我给爸爸出的题!”米珐连说了几句“对不起”,接着抱起她,放到地板上。
“不可以坐在桌子上。”
“可是不能折纸呀。”
米珐和Haluha说是母女,倒更像姐妹。克兰普把视线从她们身上转回桌子上的四个折纸。
有两个个子大的“纸人”,有一个大蘑菇,还有一个小“纸人”。
一目了然——这是克兰普、米珐、巴亚蘑,和Haluha。
“这是,Haluha?”
“人偶。”
克兰普耳边响起了Haluha的话。
克兰普——春日井游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想吐的厌恶感。
(我都在想些什么?什么叫“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冬风否定游戏能制造人格的时候明明表示反对,到头来自己还是把Haluha看成怪物。但是,Haluha却接受了自己。在纸人一家中,有克兰普的位置。
她是这样……这样的孩子。
而且,自己只教了Haluha“折纸”这个概念,而她自己思考制作出了蘑菇折纸。她可以通过获取的信息进行“自由联想”。就算是再高超的人工智能,真的能做到吗?
浑身是谜,不可思议,但是,又无比可爱的“女儿”。
Haluha。
(我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呢?)
最近,因为优先来看Haluha,「CtG」的攻略有些懈怠了。要挑战的游戏事件明明不只有育儿。
明明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游遍整个「CtG」世界。
越是喜爱Haluha,春日井游的烦恼就越是增加。
◇
“哈哈哈哈。”
这份烦恼,每当看到Haluha的笑容就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Haluha出生刚刚两个月,她就已经迅速成长到了以人类来说大约七岁儿童的程度。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呀,爸爸!”
不久前走起路来还像人偶一样跌跌撞撞,到如今,已经可以像猫一样灵敏地在列车里跑来跑去了。
西部电影风格的世界球「枪手之墓(Gunner Grave)」。火器的威力在这里相较于其他世界球会翻倍,是属于枪手们的世界。
而始发于首都,纵横广阔荒野连接拓荒村庄的铁路,则是在「枪手之墓」做旅行必须的交通工具,其本身也是知名的观光点。现代日本几乎难以见到的大型火车的尊容,雄壮的外貌,摇晃轰鸣的内部,令人惊叹。
这一天是现实世界的假日,克兰普和米珐白天就进入「CtG」。因为有足够的时间,就问Haluha想去哪里,得到的答案是想坐一次火车。
因此,克兰普等三人就乘上客车,得以欣赏车窗外飞逝的云霞。窗外视野所及之处尽是荒野。远处偶尔会闪过牛仔们拿着对付怪兽的来复枪,狩猎野生的沙虫(Land Worm)(就像是巨大的蛔虫)。
克兰普被电脑异世界的风景迷住了,而坐在旁边座位的米珐则探出身去提醒Haluha。
“Haluha,不可以吵闹,会打扰到其他客人。”
“OK!”
Haluha大声回答母亲,摇了摇红色和服的袖子。这正是之前米珐送给她的礼物,「武士之墓」出品的上衣防具。
Haluha,第一次“出门远行”。
“真活泼呀。”
看到这对母女,对面有人传来欣羡的声音。
列车过道的对面,是方向相对的两人席,克兰普和米珐的前方坐着一对面相和善的老夫妇。
一番交谈得知,老夫妇是想用退休后的闲暇外出旅行,但对健康状况又有顾虑……所以就选择了最近流行的方式,在虚拟世界里旅行。思想开放、性格温和又十分健谈,就是这样一对和睦的夫妇。
“那位穿着和服的小姑娘,是你们俩哪一位的妹妹吗?”
“啊,嗯……”
克兰普和米珐的回应十分的模糊。对年纪这么大的人撒谎,总是有抗拒感。然而,实话实说又比谎言更像是谎言。
老妇人没有发现克兰普和米珐的为难,语调热心地又问了一个问题,好像“这才是重点问题”一样。
“那么,你们两个是恋人了?”
““啊,不是,不是不是。””
这回答应的干净利落,两个人一起摆了摆手。两人虽然在「CtG」系统上是夫妻,但从没做过一分一秒的“恋人”。
老妇人对这个意外的回答有些失望。旁边的老爷子劝诫她:“你就别老不正经了”,随即改变了话题。
“只要是旅行角色(TPC),像我们这样的老头老太太,或是像那孩子一样的小孩都能放心旅行啊。”
旅行角色(Travel Play Character)是「CtG」中的独特系统,是为了让低年龄和高年龄层段的人也可以放心体验虚拟世界,不能进行任何攻击行为的同时也不会遭到任何战斗伤害。通称“TPC”,原则上,十二岁以下儿童都是这类角色。
在「CtG」中,肉体的损伤和耐久值分成两种概念,耐久值未归零时,无论受到什么伤都会缓慢的治愈以及再生,但如果耐久值耗尽或是头部与颈椎被一击击碎的话,就会Game Over。而“TPC”被设定为耐久值无限,攻击会被穿透,据对不会因为战斗而Game Over。
“我本来还想继续当个玩家呢。这老太说什么通常角色有时候对心脏不好,不让我玩啊。”
“老头子,电视游戏就没问题啦……哎呀?”
老妇人规劝丈夫的话停住了,因为Haluha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拉扯她的袖子。Haluha抬头看着老太太,疑惑地说:
“Haluha,不是TPC呀?”
如她所说,Haluha虽是儿童却不是TPC。所以巴亚蘑也再三叮嘱,必须要小心谨慎地保护她。
然而,对不知情的人来说这只是单纯的违反规定。
“咦?但是,你这么大的孩子——”
“可Haluha……唔唔!”
“不,不是的!她搞错!这孩子对系统不怎么了解!”
米珐连忙强抱住正要出口成祸的Haluha,同时向老妇人赔笑。虽然她掩盖的方式实在露骨,但善良的老夫妇很快就相信了,摸了摸Haluha的脑袋。而Haluha则高兴地眯着眼睛。
就像这样,连两个监护人都没有掌握Haluha的确切情况,只得编造借口冷汗直流的一幕。
天气晴朗,美景尽收眼底。旅途中的同行人也开朗温和,令人愉悦。米珐,Haluha,心情都十分的清爽。
这样的假日午后,让人真想对这趟旅行致以最好的赞美之词——来一趟真好。
直到列车在荒野之中,突然刹闸停车的时候。
客观地说,并不是手段多高明的火车强盗。
驱赶巨大的沙虫堵塞线路,停止火车,这一步还算可以。
警卫NPC虽然有些实力,但以袭击者一方玩家的等级可以轻松打倒。到这里还在他们的计算之内。
但是那之后,袭击载货车厢上的金库时出了大纰漏。金库里面空无一物。袭击者似乎被其他玩家出于恶作剧散播的假情报骗了。
于是。
四名心气难平的强盗,偏偏来到了克兰普他们所乘坐的旅客车厢。
“都——别动!我们可是很强的!”
一个似乎是首领身份的健壮胡须男,站在车厢出口处环视客车内全体乘客大喝了一声。因为胡子看起来有些老,声音和举止则有些年轻。估计还是个青年。
“我们是为了攻略「傀儡之墓(Marionettes Grave)」赚取资金的强盗。跟在这里玩游戏的家伙不是一个水平的!听懂了吗?”
男人所说的「傀儡之墓」是刚刚开放的上级世界球,电子朋克风的世界。要攻略那里必须有高价的装备。为了迅速取得资金,心急的玩家中就有这种铤而走险的家伙。
通过扩张模式查看,虽然等级以外的情报被匿名滤镜所掩盖,但肩膀上还漂浮着赤红色的标记。玩家如果攻击公共设施就会被挂上“犯罪者”的红色标记,一定时间内会被记录在讨伐任务的对象上。
毕竟是想要挑战最新上位世界的玩家,等级的确比克兰普还要高。
“听好了,我们接下来,要征收你们持有金钱的三成。老实给钱就能活命,这买卖不亏吧?”
因为死亡时有着“持有金钱减半”的惩罚,确实比死了要好。更何况在过度逼真的「CtG」世界里,痛觉虽然几乎被切断,死亡还是相当让人恐惧的事情,除非被杀习惯了。所以这是相当有效的威胁。
其他三名强盗把守住过道的各个位置,每个人端着趁手的枪支发出威胁。
“呀……不、不要开枪!会死人的!”
一名强盗把枪对准近处一位修女打扮的少女。这些强盗的等级比大胡子要低一些,但还是比克兰普高一点儿。比米珐更强上许多。
“反抗……算了吧。”
克兰普偷偷看了一样身边抱紧Haluha的米珐,心中叹气。如果克兰普是一个人,冒着Game Over的危险也想试试打倒他们,但现在有米珐和Haluha在。
大胡子对乘客们的顺从感到满意,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的瞳孔变得比较明亮,看得出视野进入了扩张模式。
“首先,为了收钱的时候不发生意外,先拿几个人做人质……那个修女算一个,然后选谁呢。就算无法抵抗,杀不死的TPC也当不成人质。”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大胡子的视线在列车里观望了一遍,停在米珐身上。
“喂,那个女的,她不是TPC!”
被强盗点名,米珐尖叫起来。克兰普也坐不住了。
(糟糕!)
从未有过的焦躁,让他失去了冷静。
这并不是因为他担心米珐。
“不要,Haluha!”
不知什么时候Haluha钻出了米珐的手腕。
红色和服的少女——Haluha站到过道上,和大胡子面对面,彼此间有大约七米的距离。
大胡子也好,专心看管乘客的强盗们也好,直到米珐尖叫才注意到Haluha。他们惊讶地盯着Haluha。
“喂……这小鬼怎么回事。TPC没用——”
大胡子说话中途停下了。
深深的。
他发现自己肩头插着一把飞刀。
“呃……?”
这,是「CtG」特有的感觉。在系统层面上,痛觉被变化为被拉扯的异样感,因此感觉不到痛苦。但是,正因如此才更加明确地感受到,刺入自己身体内金属冰冷的质感——这超过了疼痛感,让人有一种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的错觉。
接着大胡子看见了。穿着红色和服的小女孩,一边慢慢地向着自己走来,一边向自己投掷第二把飞刀。
动作十分地自然,十分地迅速,十分地毫无犹豫。
这一次是肋腹部。锐利的刀锋插至刀柄,仿佛被肋骨的缝隙吸进去了。果然没有痛觉。但是,这份现实感和危机感的淡薄,令大胡子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呐。”
是谁对着搞不清状况的大胡子说话,克兰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这声音是如此的冷澈无情。
“呐,为什么?”
直到克兰普注意到Haluha手中发光的飞刀是自己送出的礼物,他才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冰冷声音的主人。
大胡子终于意识到攻击自己的对手是谁,怒目圆睁地看着Haluha,将自动手枪(Automatic)的枪口对准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可是Haluha毫无惧意。她大大的眼睛毫无动摇,眼神仿佛圆锥一般刺向大胡子的眼睛,令他一阵胃痛。大胡子扣动扳机。
“你这——该死……死小鬼!”
磅。大胡子手上的枪响了。虽然是虚拟世界,但小孩子中枪的场面令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但是,Haluha却毫发无损。
红色和服的袖子像花一样上下翻飞,翻滚的动作犹如舞蹈。
她的动作,在两手继续投掷飞刀的同时躲开了子弹。简直好像一开始就看得见子弹轨迹一般纯粹的奇迹。
飞刀刺中大胡子的肩膀和右腿,腿伤让他跪倒在地板上。如果有痛觉就会发出惨叫了,幸好并没有痛觉。不过,面对Haluha怨恨的视线——愤怒变成了恐惧。
Haluha的手里,已经有了下一把刀子。小规格的武器,可以像手里剑一样藏在衣袖里,只要拥有【袖珍暗器(Sleeve Weapon)】这个技能,就是立刻装备备用品。
前额发的阴影在少女的脸上降下阴影。只有发出灿灿冷光的眼睛看着大胡子,像是钉个钉子一样无情。
用那柄刀子。用那双眼睛。
少女毫无犹豫和怜悯这一点,极其极端地表示出来了。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小孩子。因为是孩子,可以毫无犹豫地在对方身上倾泻纯粹的愤怒。
少女已经走到了大胡子的面前。刀子利落地切出风声,Haluha改变握刀的手法,从投掷变为斩切。
“Haluha,一直期待着的。”
然后。
用力量将假日的打扰者打趴下的Haluha,傲然的俯瞰大胡子,说:
“一直期待着,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玩个高兴。一直期待的呀?”
那副阴森的模样,完全不是那个爱撒娇爱抱抱的小老鼠。鬼魅——如鬼魅一般的一面,彻底爆发。
“一直!
一直一直忍耐着!
终于!等到了!
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可以一起玩的日子了!
呐,为什么?为什么不明白?叔叔是笨蛋吗!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坏事!”
这是出自一个孩子,为了一个孩子,如孩子一般的指责与咒骂。她毫不怀疑破坏了“假日的约定”即是罪大恶极,对这个世界和家人有无条件的信任。而践踏这份信任的现实成为导火索,令幼小的情感爆炸了。
当然,大胡子完全不理解。他只是木讷地听着。好像寻求答案一般环顾左右,然而只有小修女惊愕之余望着他看。
和疑惑的他相比,Haluha太年幼了。太年幼以至于无法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所以直率的,任性的,毫不领情的。
“做这种事——”
她手上的刀刃,划过半空左右交叉。
“怎么行呢!”
大胡子的喉头被十字形切开,汹涌喷出的血气直上列车的天花板,洒出致命一击的文字。
就在这时。
“这,这小丫头怎么回事!”
Haluha这过于直接的突袭反而让其他强盗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现在他们采取行动了。
大胡子身后的一人向Haluha举起左轮枪(Revolver),但那名修女扑了上去,打断了他的准备动作。
几乎是同时,克兰普斜前方的大个子强盗举起来复枪瞄准Haluha。虽然他的射击角度被飞奔向Haluha的米珐挡住了,但强盗并没用重新瞄准的理由。他扣下扳机——
这时,克兰普行动了。
克兰普撞倒大个子并压制他,同时拔下对方别在腰间的自动手枪。伴随着“抢夺!”的系统音,被抢走武器的强盗眼前,出现了“道具【自动手枪M1905】被盗取了”这样的提示信息。
“啊,你小子!”
“我很抱歉——才怪啊。”
我很抱歉——这四个字还没说完,克兰普就已经开枪,把所有的子弹射进了大个子的肚子,对方也没能听到最后吧。到第五发子弹的时候耐久值依然耗尽,变成了一具模型。
子弹用尽的手枪自动弹出了弹仓,克兰普随手把枪一扔,站起身来。
这时。
克兰普和举着来复枪瞄准这边的健壮强盗对上了视线。强盗的枪口直直地对准克兰普的头。
““……呵呵。””
彼此焦躁的笑笑,放下紧张情绪。
强盗随即变回认真的表情,扣动扳机。
这个距离无法躲开,头部如果中枪也没救了。一般来说这个情况下铁定要Game Over了。
子弹,射偏了。不对,是目标从瞄准的地方消失了。
“呃……消失了?怎么?被杀之前通过外部刺激退出游戏了?”
“不对——是我得手了。”
这句话在后方响起的下个瞬间,愣神的强盗腰部中枪被打飞了。
瞬间回到自己座位处的克兰普,用随身用的短截猎枪(Sawed off Shotgun)射中了强盗。腹部中了散弹的强盗,倚住无人的客席盯着克兰普。
“那是什么瞬间移动……难道现在还有游戏延迟吗?”
克兰普没有回答,走向奄奄一息的强盗。强盗为了确认玩家情报,瞳孔一亮——随即眼睛睁大。
“克兰普?你是……那个【圣甲虫的钳子】吗?不对……如果是的话等级也太低了……”
“那就是认错人喽。”
还不等强盗判断,克兰普就射出了剩余的散弹。头部破碎的模型一晃,摔在地上。
回头一瞧,最后一名强盗已经被其他乘客击毙,不知何时变成了模型。曾经是大胡子强盗的模型状况最为凄惨,全身插着刀子,头部破破烂烂,瘫在一片血泊中。
接着,克兰普的视线看到了她们。克兰普的“家人”。
米珐浑身颤抖地抱紧Haluha,而Haluha不解地看着母亲。
刚一和Haluha合上视线,她就给了克兰普一个灿烂的笑容。
“爸爸!我用爸爸送我的刀子消灭他们了哦!”
克兰普除了笑笑,还能怎么样呢。
“喂……那孩子,为什么不是‘TPC’?”
(麻烦来了……)
情况稳定下来之后,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这个。当然,这个话题的对象是此刻通道正中央,米珐怀抱着的我们的“女儿”。
“怎么看都是小学生……”
代表周围其他人开口询问的男性声音很不友好。未满十三岁的非TPC是违反规定的。
“呃这个……其实,这孩子——”
本想说些什么瞒混过去,却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春日井游并无出众的头脑和口才,只是个高中生而已。
干脆,实话实说。
Haluha是“婚姻”事件的隐藏要素诞生的孩子。
所以不需要担心。
因为,她不是人类。
——真是扯。开什么玩笑。
理性上是明白的。Haluha不是游戏之外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这是事实。但是,如果告诉周围人这件事,Haluha又会遭受到什么样的目光。
会思考、会联想,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的NPC。即使没有和冬风的对话,他也知道这样大大超越现代人工智能极限的少女,是不可能存在的。
因为克兰普和米珐作为父母养育了她,才觉得她是这样可爱。但是对于其他人,这个超越常识的目标,或许只是个好奇与观测的对象。
很害怕。害怕不知道自己以外的人类会怎么对待Haluha,害怕Haluha被其他人客观评价。如果大多数的他人都对Haluha的特别和异常指指点点,克兰普和米珐还能像之前一样,不改变对待Haluha的态度吗。不会如梦初醒,认清现实吗。
现在——还太早。此刻暂且,就让Haluha仍然是仅属于克兰普和米珐的Haluha吧。
游得出结论的同时。
“Haluha——这个孩子——”
米珐呢喃着,挺身而出。克兰普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肩膀。因为,米珐的声音在发抖。
而米珐自己,将手放在还不理解情况的Haluha头上。三个人就这样紧密相联,米珐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这孩子,她……她不是的!”
……
一阵沉默。
会沉默也是自然的。难以回答的一句话——而且是气势压倒全场的响亮声音。再加上,又是称为美少女亦不为过的米珐拼命叫喊。
“不,不是说这个……”
询问Haluha真相的玩家也不知所措,否定的话语不及要点就没了尾声。
结果依然是沉默,愈发沉默,就是这样的气氛。
只有一个人,Haluha本人来来回回地眺望着大人们尴尬的表情。
既不是愚笨也不是迟钝(我家姑娘可聪明机灵了),也不是因为年幼。只是单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特殊的身份而已。一想到这一点,游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眼角湿润了。
在这种场面中。
突然,列车的车门被嘎拉拉地打开了。那是直到刚才还被强盗们封锁的乘车口。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那里——一起,吃了一惊。
“哎呀,幸会幸会。”
要问为什么,缓缓踱进列车的,是一个巨大的蘑菇玩偶。
——聪明的朋友相比已经踩到了。这位就是可以在伞状部上放一顶牛仔帽的巴亚蘑氏。
“啊!是巴亚蘑!”
首先发出喜悦声音的是Haluha,她给了柔软的人偶一个全力拥抱。保姆NPC惊险地接住了犹如炮弹一样的少女。
“你们好,先生们,朋友们(Bonjour,Monsieur, mon ami)。”
而且不知为什么,说是法语,倒更像是电视剧版《大侦探波洛》风格的问候。Haluha也有样学样,学它说话:“先生们朋友们!”
(注:这里说的估计是英国电视剧《Agatha Christie's Poirot》,它在2013年结束,整整播映了25年。)
列车里的所有人——包括知情的克兰普和米珐——都目瞪口呆,终究是长者风范,老夫妇中的丈夫代表所有人开口了。
“呃……请问,您是哪位?”
“问我吗?”
接着巴亚蘑轻舒一声,抱起Haluha,将她放进巨大的袋子里。袋子里,还能听见Haluha的叫喊声——“哇哦!是布袋子!”
对着不明情况瞠目结舌的所有人,蘑菇恬不知耻地自曝名号。
“我是荒野的人贩子,巴亚之子唷。”
“哎?”
趁周围人还不明白,巴亚蘑将身从车内一翻,跳上了系在外面的马匹。
“驾!银星号——”
然后它就这么骑着马,转瞬间消失在荒野的尽头——
……
……
抱着装有Haluha的袋子。
““啊啊啊!被拐走了!””
才反应过来的克兰普和米珐齐声惨叫,声音回响在纵横无尽的荒野上……
大约一小时后,几个人又团聚在旅店的老地方。
“……唉,总算是得以脱身。”
刚才Haluha还在为旅行中断一事怄气,不过现在她已经可以和米珐玩抽王八,只是怒瞪纸牌而已。克兰普望着她们,同时向巴亚蘑道谢。
“说实话,那种情况我束手无策。”
那之后,克兰普和米珐装作追赶“巴亚之子”的样子离开火车,与提前离开的Haluha以及巴亚蘑汇合。总算将这件事情掩盖了……究竟有没有瞒过去,无从得知。
巴亚蘑干脆地接受了感谢。
“没什么,这也是保姆NPC的工作之一。你们不必担心,今天的事会有运营方处理,不会有问题。整件事会被抹消的一干二净,就像公权机关的暗箱操作一样。”
“谢谢……但是,听起来有点吓人啊。”
这个先不提,因为这次的事,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件一直以来都回避去考虑的事情。
“我问你……从今以后,要怎么对待Haluha?”
“这话怎么说?”
“等他再稍微大一些,就不会被人怀疑为什么不是TPC了。但是,到那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做?”
是的。Haluha有能力在「CtG」世界里“自由”思想和表达。虽然现在需要保护,但将来一定能自发地行动。
——Haluha不需要“父母”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这,是巴亚蘑交给他的增量版教程所没有记载的事项。
“愿来如此。你的考虑不无道理,哎呀,这件事要从长计议才好。”
“从长计议……说是这么说,Haluha很快就会长大的。再有半年就会超过我们的年龄了吧?”
“关于这一点——”
巴亚蘑正要说,突然停下了。
Haluha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抱住了巴亚蘑的手臂。看样子,米珐已经把纸牌收进道具箱,代之以刚刚获得的咒歌乐谱。
“呐,巴亚蘑——”
克兰普被双目微垂、吐纳匀气、表情恬静的米珐所吸引,没有注意到Haluha对巴亚蘑提出的问题。
而这一点,之后让他很是后悔——
“Haluha,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爸爸妈妈呢?”
◆
滴——
滴——的声音。
房间里回响着仿佛昆虫一般的电子音。
这是某个公寓的一间房内。这里的垃圾比家具还庞大,在这个昏暗房间一个角落里。
发出这种异样声音的,是房间男主人戴在头上的装置。
那是「Cradle to the Grave」使用的游戏终端雷米尔。半透明的面罩表面有无数「故障(Malfunction)」字样在反复出现和消失。
报错音一直没有停止。耳旁有这样嗡鸣的声音,男人却没有反应。
他靠在椅子上的身躯无力地歪斜着,嘴角泛出的泡沫破裂,任由口水滑落。
滴——
狭小的屋子里迟迟不停止的电子音,仿佛是围绕在男人的身旁嗡鸣的昆虫。仿佛是聚集在尸体上的蛆虫。
一直不停,一直不停……
第二天,新闻里简短报道了一个男性在网络游戏中原因不明地昏迷,被发现之后由家人送往医院的事情。可是,当他被打倒的那个瞬间,在场几十名目击者却没能意识到两件事之间的因果关系。
现实中的他面部光滑没有胡须,和游戏中的角色相貌完全不同。
所以谁也没有想到,他就是在「枪手之墓」的列车上,被某个少女割喉的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