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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炼狱之花

老旧宅邸的门扉只需稍微用力推,便发出「嘎吱」声响,迎接不速之客的到来。这栋宅邸异常地宽广。天窗紧闭,四周一片暗沉并散发出老旧干燥木材的味道。角鸮四处环顾周边,然后开始爬上嘎吱作响的阶梯。

角鸮触摸阶梯的扶手才发现,指尖没沾上一点尘埃。虽然宅邸内部阴暗,不过似乎并非只是任凭其腐朽下去的那般老旧。

角鸮爬上了阶梯顶层。在长长的走廊底端,有扇门扉稍微开着。从该处透出的光线非常明亮,仿佛受到吸引一般的角鸮打开了门扉。

「哇啊……」

角鸮被其中的光景给震慑住。大型的窗户敞开着,射入的光线简直和夜之森毫不相称般的明亮。

这道光线照出了直立挂在墙壁上,极为巨大的绘画。这幅画以绿色和蓝色为基调,描绘的是这座夜之森的样貌。这幅画绝非写实画作,但是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什么,堪称是一幅名画。一幅接着一幅,皆为巨大而美丽的绘画。(就是这个!)仿佛从神那里得到启示一般,角鸮突然明白了。原来猫头鹰刚才在凝视的,就是这些画。

多么美的画啊!多么庄严,多么无穷无尽的寂静啊!猫头鹰眼中所见的世界,是多么地美丽。即使是角鸮,也不是没有看过足以被称呼为名画的绘画。虽然角鸮并没有近距离观赏过那些画,但是因为角鸮之前所在的「村子」是盗贼的村落,因此在抢夺来的物品之中,不乏能称得上是名画的商品。

然而这里的这些画和其他所有的画都不相同,比任何画都美丽。不知道这些画用了什么样的颜料,画的表面泛着奇妙的光泽,简直就像其中的景色本身都有生命一般。角鸮忍不住伸出了手。就在她要触碰其中一幅画的那一瞬间——

「别碰!」

这句话的本身就像是利刃一般,仿佛将角鸮的身体劈成四分五裂。角鸮颤抖着肩膀,回头望去。站在那里的是猫头鹰。

「啊……」

「你在做什么?」

很显然地,他的话里确实充满愤怒的情绪。

角鸮的背脊忍不住地战栗。她感受到的是本能所产生的恐惧,是打从出娘胎之前就知道的东西。然而角鸮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画……很美。」

角鸮只说了这么一句。即使猫头鹰在生气,她想,那也无所谓。如果猫头鹰能杀了她并且吃掉她,那就再好不过了。猫头鹰无声无息地走向角鸮。然后,他的手伸了出来,攫住角鸮的头部。(如果要死掉的话,不留下任何形迹才好。)

角鸮闭上了眼睛。没有临死之前走马灯的回转,只是像堕入黑暗之中一般,角鸮轻轻地任凭意识远去。

感受到身体的重量,角鸮百般困难地张开了眼睑。不知是因为感受到重量才醒了过来,亦或是因为醒了之后才感受到重量。待角鸮睁开眼睛,原来是巨大身躯的库罗正凑近过来瞧着角鸮。角鸮和拥抱着她的库罗,两者四目相视。在他背后绵延的依旧是深绿色的森林,而不是猫头鹰的宅邸。

「角鸮,你醒了吗?」

「是库罗吗?」

角鸮伸出了手,抚弄库罗触感光滑的头角。

「我还活着吗?」

「似乎如此。」

「猫头鹰又没有把我吃掉吗?」

「……似乎如此。」

角鸮咬了咬唇——又没有成功。在她感到悔恨与痛苦交加的同时,却也觉得不单单只是这样。挺起了身体,角鸮紧贴地面坐了下来。

「库罗,我看到了猫头鹰的画喔!」

「是吗。」

「真的很美。」

「是吗。」

是的,那些画真的美极了。简直就像没有比那些画更美的东西一般,真的是很美的画。

「……夜之王的绘画中最美丽的,其实是使用红色颜料的画作。」

库罗难得表现出踌躇不决的举动,如此说道。

「红色?可是,那些画里都没有红色呀。」

角鸮对那一幅幅的画记忆鲜明,画中皆是美丽的绿色与蓝色。在每分每秒变化多端的森林样貌中,角鸮想起没有夕阳西下的颜色。库罗点点头说道:

「……嗯,在这座森林里无法取得红色的颜料。夜之王所使用的颜料很特殊,有种种魔力包含在内。因此才会显得如此美丽,才会有如此的力量。」

库罗像歌诵一般说出这些话。

「然而,对魔物而言,取得红色颜料实属不易。」

「很难吗?为什么?」

库罗并没有说红色颜料不存在,他是说不容易取得。角鸮很想知道何以如此,便问了库罗

「角鸮啊,你可知道被称做炼花的花朵?」

「炼花?」

「即是被称做炼狱之花,群生在森林深处,如血一般火红的花朵。花朵的根部可以调制出无比美好的红色颜料。」

「既然在森林里的话,为什么不去采集呢?」

角鸮歪着头问道。

「因为炼花的花粉对魔物而言是剧毒。」

「毒?」

「对,是毒。因此魔物不得靠近炼花之群生地带。在人类的城镇里,都传言炼花可以作为强力的驱魔用具。但讽刺的是,为了驱除魔物,却必须走入魔物群聚的森林深处。」

角鸮仔细玩味了库罗所说的话。她稍作思考之后,站了起来扑向库罗。

「库罗!我去好了,我要去采炼花!」

猫头鹰想要炼狱之花,却无法前去采取。角鸮不是魔物,因此,能够去采集炼花。我能帮上他的忙——只要这么一想,她的心便雀跃不已。

「我去采炼花了喔!我要去采回来!!」

库罗听了角鸮说的话,稍微向后退了几步。这个动作之于人类,就好比人们皱起眉头一般。

「不过角鸮,炼花生长之处对前去的人类而言,乃危险之地。」

「嗯,没关系呀。什么都好,告诉我嘛。」

角鸮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前往炼花生长的地带。她用小小的拳头咚咚地敲打着库罗硬梆梆的身躯,赖着他要他告诉自己炼花生长的场所到底在哪里?——我能为那美丽的夜之王帮上一些忙。只要这么一想,角鸮的内心便感到欢欣鼓舞。

虽然角鸮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某个人做些什么。但是,如果是为了猫头鹰,角鸮觉得似乎无论是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shine:恋爱的前兆。)角鸮用手背擦了擦流下来的汗水。

「嗯……」

角鸮伸出了颤抖着的纤细手腕,抓住了头上的岩石。她听说只要爬上小山崖,便是炼花的群生地带了。库罗虽然告诉她,要登上山崖,她手臂肌肉的力量根本就不够,但是角鸮却把他的话当作是耳边风。离开库罗已经过了许久,角鸮一个人来到了森林深处,炼花群生的洞窟。角鸮用指尖奋力攀爬,她的指甲剥落,渗出血来。

然而,幸好她的身体纤细轻巧。她沿着从崖壁之间突出的树木与岩石,总算是攀爬到洞窟的所在处。角鸮甚至连喘口气、调匀她急促的呼吸都等不及似的,蹒跚地赶着往森林深处前进。在洞窟的尽头,一个广阔空旷的场所,炼花正绽放着。头上的洞窟缝隙间射入光线。然而即使是在黑暗之中,都能分辨出那美丽的朱红色。角鸮缓缓地跪在那些花朵的根部,脸庞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听好了,角鸮。」

库罗仿佛将话语咀嚼着含在嘴里一般说着:

「听好了,角鸮。炼狱之花是血之花。花朵容易枯萎、容易褪色。若一开始不从根部挖掘,会立刻枯萎。」

角鸮拿起附近的树枝,一边徒手以指甲、另一只手握着树枝开始挖掘土壤。库罗说过,只要带一株回来就可以了。他说过这种红色的颜料就是这么地抢眼。

角鸮将干枯的土壤挖掘翻松,让根部裸露了出来,并从隔壁一株炼花摘取了一片细而坚硬的叶片。

「此乃最为必要之事。」

她拿着叶片的尖端,再用另一支手握住叶片。「……呜!」屏住了气,角鸮一口气将叶片从手中抽了出来。她觉得手上似乎有皮肤裂开来的声音。那是轻微的摩擦声响,必然是幻听罢了。

角鸮的手掌因叶子的边缘而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并且在土壤上滴下了几滴鲜红的血。角鸮故意将指甲深入该处,让伤口加大。太阳穴上流下好几道汗水,这些汗水和疲劳无关,想必是因为疼痛吧。

接着她将掘出的炼花温柔地从土壤中拔出,拂去根部所带着的泥土后,将白色的根部用满是鲜血的手握住。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要避免炼花的根部枯萎并将它带走,需要赤红的鲜血。角鸮,你必须自伤身体,让炼花吸取你的血才行。」

库罗问角鸮是否能做得到。角鸮回答库罗,完全没有问题。

「嘿嘿~」

拿到手的炼花吸取角鸮的血,感觉上似乎生意盎然,更增添了几分红艳。看着这样的花朵,角鸮高兴了起来,怜爱地拥抱住炼花。虽然库罗说只要根部就行了,但是角鸮觉得,经过千辛万苦掘出的花朵,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是否要带小刀?」

临别之际,库罗如此问过角鸮。他建议带着小刀去,做什么应该都会比较便利。但是角鸮摇了摇头。

「我啊~是讨厌小刀的喔~」

角鸮又喃喃地小声嘟哝了一句,站了起来。虽然脚步稍稍蹒跚,但是她想,炼花已经到手了,所以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比起来时的路上,心里轻松得多了。角鸮缓慢地爬下山崖。因为一只手上拿着花朵,她走得相当艰辛。她的心思放在手上的那朵炼花上,结果脚下的石头突然坍崩。

「呀!」

在角鸮想着要掉下去了的那一瞬间,传来钝重而低沉的声音。

「呀啊!」

角鸮的手腕和肩膀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仿佛无意识被挤压出来似地尖叫出声。只觉得脚下浮在半空中。不过,角鸮之所以没有掉落下去,是因为两只手腕上的锁链钩在坚硬的树枝上的缘故。由于剧烈的疼痛,角鸮的意识逐渐远去。

然而,角鸮又再一次地咬紧牙关,心中想着唯有这株炼花,说什么也绝不能放手,用左手紧紧握着炼花。从手掌浮现的鲜血,流过手腕舔舐角鸮满是伤痕的肌肤。

「~~!」

这点痛楚说起来应该是不算什么。角鸮再一次只用她的感觉来寻找能够立足之处,调整了姿势。

角鸮历经干辛万苦地攀爬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只见擦伤成一片通红的两只手腕渗着血。

「……嘿嘿。」

角鸮轻声笑着。心想,但也总算是从山崖爬下来了,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然后用小跑步沿着原路前进,她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好奇怪。)角鸮踏过草叶以及树枝。只为了将这朵花献给猫头鹰。(简直像是想要继续活下去一般啊。)(shine:生存的意义就是这样冒啊冒的出来了——)角鸮穿过不见阳光的森林,来到小河畔,却在该处怱然停下了脚步。(咦……?)

角鸮发现在小河畔的树荫隐蔽处,似乎有身影躲在其中暗自窥伺。而那个身影,角鸮怎么看都觉得不是魔物或野兽。(是人类。)

错不了。在这座森林之中,除了夜之王以外,应该没有类似人类形体的生物。这么说来,那个身影除了人类,应该不会是其他的任何魔物或禽兽。

角鸮向那个身影靠了过去。原来,那是顶着纯白头发的微胖男子。他的背上担着弓箭,一副胆怯的脸庞,目光巡游于地图上。

「呐,你在做什么啊?」

角鸮向他打了招呼,男子惊吓不已,只差没有跳了起来。

「哇、哇啊啊啊啊!我只是迷路了,不小心闯了进来!相信我!救命呀……!」

男子说着就地蹲了下来。角鸮愣愣地看着男子这副样子,又向他说道:

「喂~你不要紧吧~?」

听到角鸮语气平淡地对他询问,男子以一副畏惧谨慎的样子抬起了脸。

「女、女……女孩子……?」

男子反覆不断地眨着眼,看着角鸮。角鸮嘿嘿地露出了笑容。

「大叔,你迷路啦~?从这边直直走,沿着小河前进的话,现在这个时间是不大会有魔物出现的喔。啊!不过还是会有一些魔物出现?你会怕吧?啊,呃……稍等一下喔。」

角鸮灵光一闪,将自己拿着的炼花雄蕊摘下来。反正在前往猫头鹰身边之前,这是必须要摘除的东西。要将炼花成功地递交给猫头鹰,就必须要先除去花粉。她不希望让猫头鹰感到丝毫的不愉快。

「来,这给你~」

角鸮让男子握住花蕊。虽然上头沾了一点血迹,但是男子接受了她递过来的炼花蕊。虽然男子宛如置身在五里雾之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这个啊,可以驱魔哦~握着这朵花就能保你平安无事啦。嗯~好像是说直到干枯变色为止吧?所以要快点~努力回去喔。」

听到角鸮笑眯眯地说完,男子愣愣地反问角鸮:

「那你呢?小姑娘,你……」

「嗯~?我是角鸮~啦。」

听到角鸮答非所问的话,男子急忙摇头说道:

「不,不是说这个。你不一起过来没关系吗?你不一起跟过来吗?」

男子仿佛在看令人哀怜的事物一般,将角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角鸮不了解他流露出的眼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吗?」

角鸮暂且回了男子的话。然后眨了眨眼,笑着说:

「我啊~要把这朵花拿去给猫头鹰啊,不能和你一起走喔~那么,就再见啦!」

话说出口,角鸮想起自己原来的目的,她将整个身体转了个方向。对于那名男子,她已经没有丝毫的眷恋和兴趣。角鸮就这样兴冲冲地返回森林之中。

男子一时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不久之后看到自己手中染满鲜血的花朵碎片,回过神来。有好几次他想去追踪那瘦小背影的去处,却始终不得前进。他只好放弃,照着角鸮告诉他的路线开始小跑步地迈步向前。

「骑士大人,非得通知骑士大人不可……」

男子口中一边小声喃喃自语着。

原本奔跑着向宅邸前进的角鸮,在抵达之前,却在湖畔附近停下了脚步。那儿有个面向湖泊伫立的身影。在角鸮看到那对漆黑的羽翼时,她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角鸮用力地甩了甩头。

「猫头鹰!」

角鸮高声喊叫。漆黑羽翼的影子缓缓地回过头来。

角鸮跑步靠近。然而,她并没有抵达伸手可以触及的距离之内。猫头鹰身边充斥着无法逼近的氛围。

「猫头鹰!这个,给你!」

角鸮伸出被血迹弄脏的手,她献出手中所握着的炼花。猫头鹰则以他白月般的眼睛,俯视红花。角鸮手中所握的,是沾满泥土,染满血迹的花朵;花朵确实是深红色。不久,猫头鹰缓缓地开口了。猫头鹰用低沉的声音,耳语般的声量,却清楚地说道:

「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呢?」

角鸮将她的三白眼睁得仿佛盘子一般大。她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回报,想要的东西。)怎么办才好呢?要不要再向他要求吃掉自己?即使他拒绝,还是该再开口要求一次吗?(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将花朵……)炼狱之花。

角鸮心想,为了采得花朵,她不辞流血与疼痛交加;而且也曾想过不希望就此死去。在还没交出这朵花之前,她是不能死的。角鸮在此之前不曾想过要为任何人,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啊。)角鸮不久之后终于想到能说出口的事情,开心地笑了。她笑着说:

「那就夸奖我吧。」

不管是怎么称赞都好。(拜托嘛,夸奖我吧,夜之王啊。)

她不曾想过要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然而,如果是为了猫头鹰,她却愿意去摘取花朵。角鸮奉命行事,从来没有被夸奖过。不是被认为理所当然,就是被殴打、怒骂,结果总是两者中的一项。

虽然并不是为了被夸奖才这么做的,但是角鸮心想,如果能够受到夸赞那就太棒了。「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对她做过这种事。她也不曾企盼过得到他们的夸奖。然而现在,角鸮向猫头鹰要求,渴望被夸赞。

猫头鹰并没有回答她。他不作回答,却仅只是稍微眯起了眼睛,然后从角鸮的手中接过炼花。他的眼睛并不和角鸮的目光相对,他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了什么。于是空间骚然摇晃,在角鸮和猫头鹰之间,他们的头上出现微小身躯的库罗。

「大人。」

库罗降落在角鸮的头顶上站立着,向猫头鹰致意敬礼。即使是停在瘦小的角鸮头上,和猫头鹰比较起来视线仍在他的下方。

「是库罗啊!」

角鸮发出傻愣愣的声音。角鸮感受到有人在砰砰地轻敲自己的头部。

「角鸮啊,欢迎平安归来。」

库罗用只有角鸮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对于库罗所说的话,角鸮有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便对着库罗懦弱地一笑。猫头鹰无视于这样的角鸮,背对着她向库罗吩咐:

「我要制造颜料,去升火。」

正当库罗要回话的那一刹那,角鸮举起了手臂。

「我~来!角鸮来做!我会升火喔!」

角鸮的眼睛发亮,大声说道。然后,原本向着猫头鹰踏出一步的膝盖,却突然失去了力量,啪嗒地跪在地上。

「呜啊!」

角鸮来不及喘口气,就倒向地面。一时之间也来不及用手去支撑,好不容易总算就着肩膀倒了下去,仰卧在地面上。

「咦咦咦?」

即使在倒下去之后,角鸮仍然感到头晕目眩,视野摇晃不已。她的意识就这么简单地坠入黑暗之中。

从头顶上俯视着角鸮这副德行的库罗,啪嚏啪嚏地拍打着羽翼,他降落并站立在角鸮的身旁。

「愚蠢的东西,血液不足会变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呀」

库罗接着朝角鸮的左手伸出自己的手,却怱地停止了动作,仰视着自己的君王。

「是否还需生火?」

猫头鹰瞪了一眼属下,叹了口气。

「不必了。」

吐出了这句话之后,猫头鹰独步向前。对着他的背影,库罗更进一步说道:

「王啊!只要这家伙醒过来,必定又会试着要来到王的身边。若您希望,在下立即取走此碍眼人类之性命!」

对于以破锣般的声音高声禀告的库罗,猫头鹰仅只瞥了一眼。

「随你高兴。」

他丢下了这句话,便拍起翅膀,消失在黑暗之中。库罗轻轻地又重新面向角鸮,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染满鲜血的左手上。苍白的火焰升起。

「角鸮啊,你放心吧。」

库罗用破锣般的声音,对着不可能听见他在说什么的角鸮轻声呢喃。

「因为你又一次为夜之王所接受。」

(shine:好人还是坏人啊库罗——难猜。)不久,阳光减弱,森林又渐渐被黑夜所覆盖。打开年代久远的橡木门扉,上头吊钟形状的门钤喀啷喀啷地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

店里的女主人与其说是对客人有反应,不如说是对门铃声有所反应:不过,对于慢步走入店内的来客身影,她挑起了眉毛。

「哎唷哎唷,骑士大人又光临敝店啦!」

肥胖的女主人大声造作地这么一说,仿佛是呼应她的话一般,酒吧中所有的人都望向门扉的方向。

「嗨。」

轻轻地伸直了指尖、抬起左手,青年露出满面笑容。酒吧里顿时人声鼎沸。聚集在酒吧的男人们,满嘴是揶揄一般的音调,对他你一言我一语的。

「骑士大人好久不见啊!」

「喂,安迪!上次和我打桥牌的输赢到底如何了?」

「又放着太座不管,出来夜游啊!」

「迟早会被遗弃哦!」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你们家才有的事吧!」

一时之间,酒吧里充满了笑闹声。只不过是出现便让在场的气氛丕变的青年,诚恳地向叫住他的声音打招呼,飘然地来到吧台座位坐了下来。女主人走入吧台,并且取出用圆木挖成的大啤酒杯。

「和平常一样吗?」

青年咧开嘴笑。

「嗯,麻烦你了。」

然后点好了饮料。常客向他走近,从一旁对他说道:

「什么呀,圣骑士大人,又喝花草茶呀!这里可不是小鬼和女孩子来玩的地方呀!」

「嗯—知道是知道啦。」

被称呼为圣骑士的安多克一副为难的样子,笑着回答常客。

「我们家的太座说什么在准备用餐的时候,丈夫在一旁只会碍手碍脚,却又不让丈夫在外面花钱。」

「哈哈哈哈!啰嗦黄脸婆说的话,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喝了酒的男人们又哄堂大笑。

「而且啊,我虽然不讨厌喝酒,但是却完全喝不醉,实在没什么乐趣。既然如此,还不如喝花草茶,价格合理而且很美味呀。」

「哎哟,我是无所谓的喔。」

咚地一声,女主人将满满一啤酒杯的花草茶端到安多克的面前。

「托圣骑士大人的福,我们店里无论何时都是生意兴隆呢!来,给您端上刚从嘉达露西亚送来的特制花草茶哦!」

这个酒吧是家境不怎么样的一般庶民前来相聚的场所。尽管安多克是国内唯一位得到「圣骑士」封号的人,但他丝毫不摆出贵族的架子,而人们口呼「骑士大人」的语调里,与其说是尊称,还不如说是昵称来得较为贴切。身为「马克巴雷恩家的老么」,他在数年前将此国自古流传久远的圣剑自剑鞘拔起,而成为圣剑所选出的圣骑士。不过,身为老朋友的年轻人们,都将他的名字「安多克」

昵称为「安迪]。

安多克总是在这个酒吧点两杯花草茶,兴致勃勃地谈论各种话题,闲话家常。

男人们喝了酒,口无遮拦地诉说着对国王的不满,或是高声颂赞国王;有的则是谈论城中所发生的动荡、或者扰人的事件。此处也兼营旅馆,因此这个酒吧里有很多旅人,成了小小的外交窗口。

在这样的场所,安多克一边和大家交谈着各种话题,并且去接触人们由衷的肺腑之言。他这样做,绝不是要替对于王家有所不满的民众定罪。倾听城中人们的话是很重要的:无论哪一个时代,是民众构成了国家。

「对了,骑士大人,您听说了吗?」

例如像这样从女主人口中冒出的话题,总是带给安多克值得注意的消息情报。

「什么事?」

「从这里往南方定的那个方向,不是有座阴暗的夜之森嘛!是关于栖息于森林里的魔王的事呀。」

安多克轻轻地扬起眉毛,要女主人接续她刚才突然提起的话题。

「就是说啊,好像有一名糊涂的猎人在附近的森林里迷路,闯入那座夜之森。」

「迷路闯入……那他有没有活着回来?」

安多克皱起了眉头问道。猎人只身迷路闯入为数众多的魔物徘徊的那座森林,实在无法想像能够平安地活着走出那座森林。

「可是您知道吗!他是平安归来了没错,不过那个猎人说他是在森林深处被一名小女孩所救呢!」

「女孩子……?」

「是呀!说什么有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呢。大概是被魔王捉住了吧,双手双脚都用锁链锁着,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悲惨的样子耶~」

怱地,安多克的脸庞变得认真而严肃了起来。

「那个女孩子呢?」

「这个嘛……据说救了猎人之后,又消失在森林之中了呢!」

「这个传闻的可靠性到底有多少?」

安多克问道,这时隔壁有一名男子嘲弄似地说:

「这个嘛……消息应该是真的吧。听说那个猎人一回到家,就为了要奔相走告而跑到神殿去呢。」

对他所说的话,安多克又怱地皱起眉头。他仿佛在深思,将修长的指尖停在嘴唇上。

「这世间还真是骚乱不安呢。最可怜的就是那个女孩于了,双脚双手都被锁链锁着。以前总是教训做坏事的小孩子都会被魔王吃掉,但是像她的处境简直比被吃掉还要残酷呀。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拥有丰富同情心的女主人,说着说着眼里已经泛着泪水。看着女主人这副模样,

「这就奇怪了……」

安多克喃喃自语道。

如果猎人奔入神殿,那么可信度应该是相当高的。但是在安多克的身边,有着和神殿关系密切的人物。在透过该人物将情报传人安多克的耳里之前,这项传闻未免在人们之间流传得太快太广。

安多克觉得似乎是有人在煽动炒作。即使还不到煽动的地步,却有人认为让传闻广为人知没有什么不好的。还有,其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不会是那个老狐狸吧……」

「嗯?骑士大人,狸怎么了吗?」

被女主人一问,安多克微笑回答:

「不不,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然后,在吧台上放下乾净的铜币站了起来。

「什么嘛,才只喝了一杯呀。」

「嗯,我想起有点急事要办。」

接着他重新又面对酒吧之中的男人们,用清晰的声音呼唤道:

「有没有人知道误入森林的那个猎人叫什么名字!」

男人们一时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下个瞬间,从里头的桌子传来回答的声音:

「我记得是镇外一个叫席拉的男人吧!」

对于一问一答所得到的答案,安多克轻轻地作出敬礼的动作,转过身去。

「谢谢你的茶。」

他向女主人说道。只见女主人的脸庞带着些许不安并说:

「圣骑士大人,如果能够的话,拜托你救救那个孩子吧。」

对于她所说的话,安多克不做正面回答,只温柔和善地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门扉喀啷作响,圣骑士又如同前来的时候一般,飘然离开酒吧而去。

月亮很美,角鸮心里赞叹着。来到湖泊之前,虽然只是模模糊糊地,但是角鸮也开始知道猫头鹰到底栖息在何处。猫头鹰又从树上望着湖面。角鸮心想,他一定是在眺望着映照在湖面上的月亮。

角鸮一时呆呆地看着猫头鹰,不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辉,开始攀爬身旁的树木。凹凸而巨大、枝叶形状良好的树木,只要试着攀爬,就能相当容易成功爬上枝头。

托库罗的福,角鸮的左手手掌几乎已经痊愈了。虽然皮肤还有紧绷的感觉,但是不碍事。手掌上遗留下来的伤痕,在角鸮的眼中是值得夸耀之处。角鸮爬上了枝头,移到猫头鹰隔壁的树枝上。锁链锵啷锵啷地作响。这样的高音仿佛是要缓缓地割裂夜晚的寂静一般,响彻森林。

「——戴着那种东西,不嫌麻烦吗?」

对于突然问向她的声音,角鸮意料之外地差点脚步踏空,「哇!」地发出了悲鸣。她急忙又调整好姿势,坐在枝头上,从隔壁就近望着猫头鹰。猫头鹰则看也不看角鸮一眼,始终眺望着湖面。但是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是猫头鹰的声音。没错,是猫头鹰在向角鸮攀谈!

「呃、那个,听我说听我说啊~!」

角鸮急忙找话要回答猫头鹰。那种东西……大概是指锁链吧。因为真的很吵。

「呃~我并不讨厌这个啊。」

角鸮拿起锁链,发出了沙拉沙拉的声响。

「它会发出锵啷锵啷锵啷的声响喔。也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啊,或者该说,我所拥有的只有这个东西啊~嘿嘿。我不讨厌这个喔!」

这锁链已经和角鸮共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小时候便被熔接在手脚上的锁链并没有钥匙孔;幸好角鸮和那时候比起来,只是骨架稍微变粗了一些,手腕和脚腕的粗细则毫无改变。要不然,角鸮的手脚早就腐烂落地了。角鸮回答了猫头鹰,然而猫头鹰瞥都不瞥角鸮一眼。

「嘿嘿嘿~」

尽管如此,角鸮却莫名奇妙的感到幸福,她笑得很开心。近看猫头鹰,角鸮觉得他的侧脸真的像人类一样。她原本以为所谓的魔物,外观都像库罗一样呢。

「猫头鹰!」

角鸮以宛若寂静夜晚一般的心情,对猫头鹰说道:

「你为什么讨厌人类啊—?」

四周一片沉默。角鸮一边抚弄着自己身上的锁链,也不特意等待猫头鹰的回答,将自己寄身于沉默之中。

「因为丑陋。」

猫头鹰的回答很突然,而且如同往常一般,听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低沉的声音震动了耳膜。角鸮抬起脸,半张着嘴保持沉默,然后开始说话:

「丑陋~?可是人类里也有很漂亮的哩~?我是没有看过像猫头鹰那么漂亮的人啦~可是只要到大街上什么的,一定也有好看的人类呀~」

虽然没有看过,没有交谈过,但是角鸮一直觉得一定有这样的人。一直觉得如果有这样的人那该多好。美丽的人类,温柔友善的人类。不知在何处,有着美好的世界。

「我不是说外表,我是在说灵魂。」

「灵魂?那是什么啊?」

「在体内的东西。」

「在体内的东西啊,就只有血和黏乎乎的东西,以及吃下去的东西喔?」

角鸮说出这些话,被猫头鹰轻蔑地瞪了一眼。

因为不得已,角鸮思考了一会儿。猫头鹰愿意对自己说话是非常非常难得、幸福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幸福」,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延长。

「嗯~是心吗?类似的东西吗?」

「类似。」

「哇!内心丑陋的吗?我也有很多讨厌的人喔!嘿嘿,这种人一看到我就说什么会弄脏了他们呢。他们会打我很多……很多下,喊叫着:『家畜不要说人类说的话!』什么的。真是好笑极了!我虽然是家畜,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会说人类的语言呢!!」

角鸮嘻嘻嘻地笑了。猫头鹰看着角鸮,仿佛她真的是很肮脏的东西一般。但是角鸮丝毫不觉得猫头鹰看她的视线有什么可厌之处。「村子」里头的人明明自己也很肮脏难看,却用一种「你更肮脏」的眼光来看待角鸮,所以角鸮不喜欢那些人。但是猫头鹰比人类美丽得多了,所以看角鸮觉得她肮脏丑恶是理所当然的。(我丑陋肮脏,但是我现在是在漂亮的猫头鹰身旁。)

「嘻嘻嘻嘻。呐~猫头鹰!」

止不住的微笑,角鸮笑着说:

「我现在啊,真的好~幸福哦—!」

猫头鹰似乎在表达他的不解,将眼睛眯成了细缝,然后轻轻地开口了:

「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是—!」

角鸮猛地举起手臂答道。猫头鹰不理会她这样的反应,继续说着:「这额头上的数字是什么?」

那是库罗也曾经问过角鸮的问题。角鸮微笑着回答猫头鹰:「这~个~啊,是烙铁印记呀~」

因为之前库罗问她的时候,她的说明未能让库罗完全明白,因此她想,这次要说更不一样的解释给猫头鹰听。

「就是啊~像烙印在牛啦、羊身上的东西,烙上去会滋滋地响那种啊~和那个是一样的!那种烫还真不是盖的喔~烙铁烧得赤红,还滋滋地响,角鸮就「呀~」地惨叫,然后倒下去了呢!」

角鸮嗤嗤地小声笑着说了这些话。只见猫头鹰沉默不语,将他的手伸向角鸮身边。那是容易被误以为是黑色的……蓝色的指甲。

角鸮的一颗心怦通怦通地跳着。猫头鹰之前也曾经像这样将手臂伸向她,可是她觉得和那时候的情形感觉又不一样。猫头鹰的指头碰触到角鸮的额头。(猫头鹰愿意吃掉我了吗?)角鸮闭上了眼睛。如果是要被吃掉了,希望不要太痛才好啊~烙印的那个时候真的好痛喔,而且好烫啊。

猫头鹰的指头是冰冷的。明明如此,然而指头在角鸮额头上拂过的地方,残留下热烫的感觉。几度来回之后,猫头鹰的指头和长长的指甲离开了她的额头。猫头鹰并没有吃掉角鸮。

角鸮睁开了眼睛,看到月夜里的月亮闪闪发光。角鸮感觉不对劲了起来。头部似乎嗡嗡作响,喉咙感到口渴难耐。某处似乎被烫伤一般,隐隐作痛。「嘿嘿嘿」地,总之角鸮笑了起来。她想,如果能藉由发笑让事情轻松一些就好了。猫头鹰眯起眼睛,说道:

「比起难看的数字,稍微好一点啊。」

「咦?」

听到这句话,角鸮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从树木上缓慢笨拙地爬下来,向湖泊跑了过去。慌忙之中,双脚不听使唤。然而她小心不让自己跌落下去,轻轻地窥视湖面。

「哇啊!」

她喊叫了一声便跌人湖里,啪沙地发出莫大声响,湖面起了涟漪。角鸮坐在浅浅的湖底,湖水浸到腰部;在起了涟漪的水面,她看到了自己映照于其中的脸庞。角鸮「嘿嘿嘿」地笑了。额头上的数字变成了很奇妙、很奇妙的纹路。(好漂亮。)

和猫头鹰的刺青也有几分相似的纹路,在月光照耀之下显得很美丽。角鸮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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