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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救出1

角鸮决定要搜集美丽的东西。

例如,漂亮的花朵以及树叶、触感光滑的石头、生得柔美娇媚的树枝,以及像宝石一般,由树汁凝结成的硬块(注:意指琥珀)等。

角鸮总是在天色还明亮的时候搜集这些东西,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便前往猫头鹰的所在之处。

角鸮缓缓地打开宅邸的门扉。当她第二次打开这扇门扉时,她的手上捧着美丽的黄色花朵:而猫头鹰并没有赶走角鸮。因此,仿佛是带着通行证一般,从此角鸮都会带着她认为美丽的东西来到猫头鹰身边。森林之中到处都是美丽的东西。

打开透出灯光的里面那扇门,便会见到猫头鹰的背影,角鸮为此眼睛发亮。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脚步声显得太大声(即使如此,锁链仍然锵啷锵啷作响),并且坐在猫头鹰的旁边。角鸮手捧着紫色的小花,抬头望向猫头鹰。

猫头鹰伫立在巨大的画布之前,正在为画布添上颜色。他身旁的小画布上有着各种颜色的碎片。上头有蓝色和绿色,还有从炼花抽取出来的深红色;猫头鹰都从该处掬取颜色。他不使用任何画笔和铅笔;指甲前端淡淡地发光,他将颜色添在画布上头。仿佛薄膜渐渐覆盖上去一般,一幅美丽的画就诞生了。看着仿佛幻想一般的光景,角鸮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忽然发觉到,自己和这个地方是多么地不相称。(猫头鹰很漂亮,绘画很漂亮,房间也很漂亮。)

房间装饰着角鸮所带来的「美丽的东西」,虽然没有统一的美感,却具有自由奔放、令人雀跃不已的美。(可是……)为什么我在这种地方呢?角鸮唐突地歪起脖子心里想道。

「我没有被吃掉,是为什么呢?」

(shine:因为你是女主——)

她将内心的疑问直接脱口而出猫头鹰对于这样的角鸮,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过,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在角鸮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所发出的喃喃自语之后,猫头鹰唐突地开口了:

「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是。」

角鸮顺服地回答猫头鹰。她抬起脸望向猫头鹰,猫头鹰却无视于角鸮。猫头鹰只问了她:

「为何希望我吃掉你?为何希望魔物吃掉你?」

被这么一间,角鸮愣愣地眨了眨眼。

像是理由什么的,角鸮根本不曾明确地想过。但是角鸮却回答得出猫头鹰的问话,在无意识之中,她是知道答案的。

「因为我想死。」

猫头鹰沉默了下来,仿佛被人乘虚而入一般。对于陷入沉默的猫头鹰,角鸮只好拼命地延续话题。

「那个啊~我是很讨厌使用刀子的喔~」

「……用我听得懂的话来说!」

猫头鹰发出了不愉快的声音。角鸮笑了。

「那就是,要问为什么的话!我做过很多工作——肮脏、辛苦和疼痛如今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但是我最讨厌的工作就是切割处理人体喔。」

「切割?」

「嗯。」

角鸮嘿嘿地傻笑,点了点头。望向这边的猫头鹰的眼睛依旧美丽,所以很自然地让她流露出笑容。角鸮笑着继续说:

「死掉的人——大部分部是村里的人杀的啦~像这种死人,把他的肚子啪啦啪啦地撕裂,胸腔就唰啦唰啦地斩开啊,然后,把手往黏乎乎的里头掏进去,摸出滑溜溜的心脏那些东西呀。听说可以卖得很好的价钱耶~那份工作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工作呢。村里的女人曾经对我说:「你还真好命。」我就说要不要代替我做这些事,结果就被她们揍了。我只要拿起刀子就会想起来呢~呃,不拿刀子也想得起来就是了。就算我跳进河里,血液和内脏的味道也几乎去不掉,最讨厌的就是连看着活人都会看成那样~肚子不断不断地变大,最后终于破裂。像这种念头我想过好几次了。我只要被揍就常常想这种事喔,我才不想死呢。埋葬死人本来也是我的工作啊,可是挖洞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尸体就腐烂长出了好多虫啊—真是臭死了。后来习惯就没事啦。我才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呢,如果被吃掉的话,一定就会死得好看多了,对不对?」

「然后啊!」

猫头鹰唐突地堵住了原本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角鸮的嘴。

「唔呀!」

角鸮受到惊吓之余发出傻呼呼的叫声。猫头鹰粗暴地用手堵住角鸮的嘴巴,以接近厌恶的表情,用言语所无法形容的表情说:

「好了,别再说了。」

听到他说这句话,角鸮还是笑了出来。

像是发作似地,笑意不断,笑容绽放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猫头鹰将手从如此笑个不停的角鸮身上挪开,又转而面向画布。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沉默时光之后,猫头鹰问道:

「为什么?」

他问得很突然。角鸮「咦?」地歪着小脑袋,从下方窥视猫头鹰。猫头鹰直视着角鸮的眼睛,问道:

「为何受到如此待遇却不曾逃走?」

角鸮眨了好几次眼睛。眨巴眨巴地,睫毛摇晃着。

「呃!」

半张着嘴,角鸮似乎忘记了之后该回答猫头鹰的话,僵在那里。到底她原本想说什么呢?被殴打、受怒骂、被虐待:然而,却始终不曾离开那个「村子」的理由。

「我不知道。」

角鸮只回答了他这么一句。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了好多次真的受不了。我不喜欢疼痛,也不喜欢辛苦的。我好几次梦见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嗯,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角鸮一副想起来就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歪着头说: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曾想过要逃走耶~」

因为,每天就是这样度过:这种日子是理所当然的。一想到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日子,辛苦归辛苦、难过归难过,她终究觉得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行。受到那样的对待,却无法相信那种日子竟然要结束了。

「那么,为何你现在在这里呢?」

猫头鹰继续问角鸮。他已经将目光从角鸮身上移开,一边将指尖驰骋在绘画上。

「啊~呃~那是因为啊……」

这个问题就回答得出来了,角鸮心想。角鸮之所以舍弃那个「村子」,然后来到这里的理由。

「我就想说~不管了!」

角鸮说了这句话,嘿嘿地傻笑起来。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安详地睡去一般闭上眼睛,然后如同在唱歌一般说:

「我本来在马厩里睡觉,睡在乾草堆里暖暖的耶。后来马儿开始慌张骚动起来,我就醒了。我们那个村子,本来是坏人聚集的村子喔。然后连坏人都讨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的人,就这样~那些人一大群全部「哇!」的……」

一开始是盗贼之间微不足道的地盘之争与彼此的争执不下。

粗野盗贼们之间的嫌隙渐渐地深如大海,不久之后,将一族完全消灭的盗贼们袭击了角鸮所在的「村子」。角鸮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悲鸣和怒吼声传人耳里,到处都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并且,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没多久,拿着刀的男人们也拥人马厩里。大大的手将原本在乾草中窝着、塞住了耳朵的角鸮拖了出来。

「我就被他们抓起来了—茶褐色头发的男人,脸颊上有伤……」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净是这些事情。那时候的思考能力完全停止,不管是疼痛或者痛苦,明明都没有感觉了。但是只有那些光景遗留在脑海里,无法忘怀。

「那个男人就对着我说:『是个奴隶小女孩啊~」然后,男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就像是会引起人的厌恶感一般。

「我还被他说了『真有趣』……被这么说,到底是指什么呢,我是不大懂啦。嗯,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角鸮的头重重地垂了下来。『真有趣。』一头茶褐色头发的男人笑着,想要将角鸮拖出来。角鸮的思考完全停顿。真的停顿了,她什么都没在想。不过,角鸮从乾草堆里取出了刀子。那是一把大型的刀子,平常总是用来切割尸体。

角鸮当时似乎喊了什么,似乎震动了喉咙;但现在却不记得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声音。或者,那些声音根本就不算是语言也说不定。

「我就用刀去刺那个人!」

就像平常对付尸体一般,角鸮用力向男人的腹部刺了一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她听见仿佛撕裂布匹的声音——那是男人的声音。和尸体不同的是,喷出的鲜血溅得角鸮满脸都是,也喷进了她的眼睛。角鸮因此视线模糊。

「我第一次刺了活着的人耶—男人就倒下去了呢,一定是死掉了吧!」

角鸮呵呵傻笑着说道:

「一定是死掉了吧,被我杀掉了。」

角鸮一边说着,额头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汗来。她觉得很古怪,天气明明就不热,甚至还有些寒冷,连指尖都在发抖。角鸮一直在做相似的工作。接受命令,切割了无数的尸体。但是,即便是角鸮简单的头脑,也理解到自己这次做出来的事有决定性的不同。

「这样一来,我就想着『无所谓』啦—不管了,我累啦~什么的。」

角鸮朦朦胧胧地想着,她觉得疲倦极了。是的,角鸮在老早之前就已经疲惫不堪。她老早就放弃了一切。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的故事。在很遥远的东方有一座人称夜之森的地方,其中有许多的魔物。据说被魔物吃掉的人类,是不留任何形迹的。

「然后啊,我就走路来到这里了!」

角鸮觉得脑袋里似乎在摇晃,头昏脑胀。她缓缓地站了起来,靠近猫头鹰,就近凑过去看着他的脸。看见月之瞳,就觉得内心宁静安详多了。猫头鹰也不推开角鸮,只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皱起眉头,接着微微地张开了嘴:

「还是想被我吃掉吗?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

角鸮心想,怎么问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明明就已经说过很多很多遍了呀。她一直……一直希望被猫头鹰吃掉,被不留任何残骸地吃掉。(当然!啦!)她想说出这些话,张开了嘴。要说出口的话是早就决定好的,明明没有任何疑惑。可是,角鸮小而乾渴的嘴唇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吧嚏吧嚏地,就像池子里的鱼一般张了好几次嘴巴;角鸮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这么一句话。

「咦?」

角鸮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抚弄自己的嘴唇。她原本想说的是「吃掉我吧」。到底是为什么呢?角鸮觉得,只要现在对猫头鹰做这样的要求,他似乎就会如她所愿地吃掉她的。如果要求他的话,明明就可以如愿所偿的。(愿望?)愿望,希望;诸如此类……角鸮想要的东西。

「那个,猫头鹰……」

角鸮愈思考就愈糊涂了。说不出口的话,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她轻轻地继续说:

「那个啊,我今天能不能睡在这里~?」

角鸮心想,如果能在这间漂亮的房间里,被猫头鹰的绘画所围绕而入眠,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呀。所以她提出了如此的要求。猫头鹰则对角鸮的要求似乎充耳不闻一般,又从角鸮身上移开了目光,转而面向画布。

但感觉得出来,那绝对不是拒绝的反应;为此角鸮感到万分欣喜,觉得非常幸福。她觉得猫头鹰仿佛在对她说「随你便」。因此角鸮在猫头鹰的脚边蜷起身体,静静地发出了微弱的鼻息声。猫头鹰仅仅瞥了一眼这样的角鸮,接着又为了作画,将指头驰骋在画布上。

面对粗暴地打开执务室的门并将身体沉在房间里沙发之中的人影,国王不禁停下签写文书的手,皱起眉头。

「骑士的礼仪到哪儿去了?」

「大概在另一颗星球的彼端吧。」

安多克随便敷衍地作答,继续摊在沙发上提高了声音说:

「真是的,这样的做法真是太姑息了。」

「你说的是哪一件事呢?」

面对国王的反问,安多克丝毫不见动摇之处;他像装了弹簧似地爬起来,浅坐在沙发上,和国王相对而谈。

「讨伐魔王的准备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嘛。」

「……」

国王沉默以对。安多克带着几分认真的表情说着:

「城里的人们想法都倾向于讨伐魔王。至今为止不曾带来多大灾害的魔王,正对孩子们形成威胁。而且,对于遭囚禁的少女,人们投以大量的同情票。更何况,听说王室直属的魔法师团准备得颇为稳当嘛。」

一切都出乎圣骑士的理解之外。安多克并没有要追究责备的意思。圣骑士虽然是骑士团的象徵,却不是至高无上的:他并没有政治的手腕,他的技术以及能力完全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他选择了如此的生存方式,并且选择成为不轻易出马的骑士。国王以一副沉稳的口吻对安多克说道:

「你说得没错,只缺担任讨伐前锋的圣骑士号令了。」

然后国王抬起了脸庞。

「你要怎么做?」

安多克直视着国王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对外宣称是为了拯救被囚禁的少女,然而讨伐魔王的真正目的是?」

安多克低声问道。国王稍稍移开了视线,回答说:

「是为了这个国家和国民。」

其实,安多克不用国王说也明白这一切。现任国王是位非常优秀的国王。他将原本为他国所侵略的这个国家,在他这一任之内中兴复国;并且活用魔力强大的当地特色,编成魔法师团作为武力。他让农耕与商业繁盛,增强了国力。

而这个国家自古相传的传说中的圣剑,也在相隔百年之久后选出了主人,(圣骑士)也成为列德亚克王国独立的象徵。尽管尚有不足之处。然而只要能打倒魔王,其中有几样就能到手。

安多克明白国王的企图。他被选为圣骑士已经将近有十年的岁月了。对于很早就死了父亲的安多克而言,国王对他的存在就像他的父亲、伙伴、朋友一样。但是,他不会为了国王而轻易动用圣剑。不管对手是人类,亦或是人类以外的生物,安多克并不喜好无谓的杀生。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那把圣剑并不是装饰品;只要握了这把剑,必然会有生命因此而消失。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我也会去的。」

尽管如此,安多克还是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浮现出稍感困惑、遗憾的笑容。他苦笑着说:

「我还被太座骂了一顿呢,说什么『连一个在受苦的少女都救不出来的话,辞掉圣骑士的头衔吧?』」

安多克知道这大概也是国王所谓的善用战略吧。这名不轻易出兵的圣骑士,唯独在妻子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国王深知这一点。

「对、对了,让欧莉叶特也加入队伍好了。」

对于自己这个天外飞来一笔的主意,国王容光焕发地说道:

「没有比圣剑的圣女更能提振魔法师团士气的了!将她在神殿所培养成的魔力……」

「喂,国王。」

微微一笑,安多克岔开了国王的话。

「喂,国王,我可事先说清楚。」

安多克若无其事地说道。若无其事地,不过,却用了比平常更低的声音说道。国王毫无理由地屏气凝神。是的,毫无理由地。

「你要如何运用圣骑士是你的自由,想要拿来做装饰的话绰绰有余了。如果不是无谓的杀生,我也愿意赴沙场一战。」

这时,安多克蓝色的眼睛怱地消失了笑意。

「但是,今后若有要欧莉叶特勉强上战场的这等事情,我就要舍弃圣剑,带着她离开这个国家。」

他的声音清楚宏亮,说话毫不犹豫。国王恨恨地皱起眉头。

为了自己的国家,将妨碍者予以斩首——他不是没有这等觉悟的国王。正因为他兼具了冷静而犀利的一面,因此能支撑住这个国家。然而,他无法强迫违背他的安多克;因为,他是这个国家的「象徵」。

「……你想要胁本王吗?」

对于国王的话,安多克微微一笑。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角鸮在黎明之际,因为小鸟的振翅声醒了过来。从巨大的窗户射入了光芒:由光线的强度她判定那是朝阳,角鸮缓缓地闭上眼睛,准备再继续睡回笼觉。冰冷的地板让她感到舒适,似乎在诱惑她立刻进入睡眠。

「角鸮啊。」

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角鸮跳也似的起身。她挺直了上半身,这时房间内已经不见屋主的身影,只见库罗停在窗棂上。

「库罗!」

角鸮眼睛发亮,看着库罗;库罗则静静地待在一旁。角鸮心想,朝阳的逆光看起来真是漂亮。

「看看你!角鸮,你脸颊上有地板的纹路呀。」

库罗的话里透着些许温柔,角鸮一边擦抹着脸颊,「嘿嘿」地笑了。

「库罗,你是怎么啦?库罗很少自己来到这宅邸吧?」

「嗯。」

库罗轻轻地点了点头。

「角鸮啊,我有话要告诉汝才前来此处。」

「有话要对我说?什么事啊—?」

角鸮拖拉着身体,靠近窗口。库罗直视着角鸮往上看的眼睛,在稍作犹豫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

「我从今天起要离开森林一阵子,短则数日,长则约一个月左右。」

「要离开森林~?」

角鸮歪着头,库罗则点了点头。

「奉夜之王之命,我将暂时离开这座森林,前往人类的世界巡游。于此期间,你即使呼唤我之名,也无法传到我耳里。因此角鸮,你必须在这段期间内自行处理自己的事情。做得到吧?」

「是~!」

角鸮高高地举起手臂,精神饱满地做了回答。但是又立刻向上翻起眼珠歪着头说:

「不过,夜之王之命是什么啊!?」

「那是……」

库罗闭上了才刚要开口的嘴。

「……恕不奉出口。」

「这样啊—」

角鸮又笑了起来。她对此没有任何的不满;像这样,库罗在离开森林之前来到自己身边,让她感到欣喜。库罗看着微笑的角鸮,很快地开口说道:

「对了,角鸮,在我离开森林前,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故事—?」

「对,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角鸮虽然无法判别库罗突然说出这些话的真意,然而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想说的话。

「我要听!」

角鸮规规矩矩地在地板上坐好,等待库罗开口。库罗在稍稍犹豫之后,做出了用右手在脸颊上搔痒的动作,然后缓缓地开口。

「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相对于时光无情地流逝,更能确切感受到比起原本的距离还要更加遥远的故事。」

库罗大声、清朗地说着。就好比叙述英雄故事的吟游诗人一般,藉由他的破锣嗓子流泄而出。

「这是一个古早以前灭亡的小国,和在那里生存、逝去的王子的故事。」

「王子?」

角鸮歪着头说。她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库罗毫不停歇地诉说着这个故事。

「是的,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了。从这座森林越过好几座山,连人们肤色都不一样的北方那头,有一个小小的王国。这个国家的作物结不出果实,也无法狩猎;然而,这个国家却绝非是一个贫穷的国家。因为,这个国家的山里蕴藏着美丽丰富的矿脉。人们采掘那些矿物,加工、买卖,筑起亿万财富。国王的生活更是充足富有,他得以雇用佣兵,储备武力。到了冬天,土地都为深厚的皑皑白雪所覆盖,但正因如此,短暂的春天之美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雪啊……」

角鸮从来没有将雪拿在手上端详过。她动员仅有的知识,想像出美丽的白色粉末。

「人们丰衣足食,皇室也富裕充足……直到愚蠢的人们将山林中的财富完全采尽为止。」

说到这里,库罗压低了声音。

「有形之物终有一天会毁灭,此乃确切且必然的道理。但人们有时会很轻易地就忘却这个道理。矿物被开采殆尽,全国上下为了所剩不多的资源开始起了斗争。若要说皇室为了紊乱失序的民间做了什么,也不过是利用权力从旁抢夺剩余的矿物罢了。国王曾过着极为繁华富贵的生活,已无法从如此的生活中自拔了。」

库罗的用字对角鸮来说艰深难解,角鸮为此感到苦恼。然而她努力想办法跟上库罗所说的话,咬紧牙关默默地聆听。

「话说皇室有一位王子,他是恰好在矿物开始告罄之时出生的王子。因此,人们对他投以冷淡的眼光。尽管矿物的存量告罄乃自然而然且理所当然的变迁结果,人们却希望能将原因硬推给自己之外的人身上,因此王子一出生便惨遭迫害。尽管作为一个王子,他受到该有的礼遇——不愁吃穿;然而包括生下他的王妃以及国王,都不爱这位王子。」

角鸮缓慢地思考。所谓的爱,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子生而孤独,但并未放弃生存下去的念头。人们虽然都对他不友善,然而这个国家的景色对他来说实在太美了。不久之后,这位王子开始尝试着让映入他眼帘的美丽景色留下形迹。为此,小王子拿起画笔——他开始作画。」

「啊……」

库罗话及至此,角鸮便突然明白过来他到底在述说什么。她突然领悟过来他到底在说着「谁」的故事。库罗不做任何回应,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这个国家终究发生了革命。不堪皇室劣质统治的饥民们在王城之内放火;被遗放远处的王子也被拖出来示众。王子所画的绘画也被视为放浪形骸的象徵,人们将他的画拿到广场烧毁。但事实并非如此;对王子来说,他所剩下的只有绘画了啊。」

角鸮愣愣地看着库罗。仿佛藉由这样做,就能目睹库罗所描述的光景似的。

「直到被处决之日,人们将王子幽禁于高塔之中。在只镶嵌着小铁窗的牢房里,王子被锁链束缚于墙壁:被斩首的日子一刻刻接近,即便如此,王子仍继续画着。」

「颜料呢?画笔呢?」

角鸮觉得不可思议而问库罗。

「没有颜料,也没有画笔。王子咬破自己的手指,用渗出来的血在墙壁上画画,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也许他早已疯了,看着人类丑恶的一面长大的王子——」

是啊,角鸮内心里这么想。像是感叹,像是四肢无力……也像是深深的理解。

「那是比红色更红的画,拥有壮绝的美和动人的魔力。是人类这样微小的存在,切削灵魂而画出的;那力量强大无比。」

库罗曾经说过:

「最美丽的,是使用了红色颜料的画作。」

到底在哪里看过呢?角鸮并没有察觉出其中的矛盾;然而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全然领悟这一切。

「他的画甚至吸引了魔物。我造访那里,然后看到受了太多伤害的王子。他身而为人,却有着那般的心灵和那样的魔力。我问他,是否依然希望活下去?是否还不厌倦身为一个人类?王子对这两个问题,都回以肯定的答案。」

当然是这样,角鸮心想。不用说,当然会是这样的答案吧。

「恰巧的是,这座森林里开始了夜之王的王位传承。夜之王也是有寿命的,在寿命到达尽头之时,他的魔力会归于尘土,然后又创造出新的夜之王。此外,还有另一个传承方式。那就是由上一代的夜之王选出下一代的夜之王;如此一来,不论何者都能成为夜之王,都能得到月之瞳。我要王子到森林里去,叫他去见夜之王。我要他去见不是人类,而是王之所以为王的夜之王。之后,夜之王选择了他。」

说到这里,库罗又再重新说了一次:

「就这样,世界选择了夜之王。」

库罗常常提起「世界」这两个字。夜之王的选择,以及允许——这一切就是「世界」的选择,以及允许。魔物的世界,确实是如此运转着。

「我的故事说完了。」

库罗缓缓地结束了他述说的故事。到底是为什么呢?角鸮心想。为什么库罗要对她说这样的故事呢……?

「那么,我这就要离开森林了。」

库罗怱地飞了上来。

「若能再见面就好了,角鸮啊。」

「如果命运允许的话吗?」

角鸮问道。库罗则

「嘎嘎嘎嘎!」

地笑了。

「正是,若命运允许。再会了,角鸮啊!」

然后,库罗怱地如轻烟一般消失了。角鸮站了起来,从窗户探出身子,唯有在心里头目送库罗。这时,角鸮忽然发现自己的两颊是湿的。

「……咦?」

只要一眨眼,便会落下透明的水滴。

「这到底是什么啊,会不会是生病了呢?」

角鸮慌忙地用力擦拭了水滴。虽然不是头一次这样,然而她也不记得有过这种情形。角鸮心想,这是不是像流汗一样呢?她擦拭了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水滴,朝着太阳升起的森林,从宅邸夺门而出。只为了发现美丽的东西,再次见到猫头鹰。

魔力创造出来的灯光呈现不自然的红色,绽放着仿佛熟透水果一般的橘色光芒。在夜之森入口,聚集了屏气凝神的魔法师们。每个人都将连帽斗篷压低到眼睛的高度,手持老旧的橡木杖。

「没有月亮呢。」

身穿皑甲的安多克动了嘴唇,抱怨似地说道。

「真是遗憾。我听说夜之森升起的月亮很美呢。」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圣骑士殿下。」

从他的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和周围的魔法师们同样披着斗篷,握住魔杖的手满布皱纹,手指上戴着好几只咒术用的戒指。

「我们就是在等候新月的来临,因为夜之王的魔力在新月的夜里会明显地减弱。若欲攻陷,失去如此机会必不得成功。」

「即使是集结了我国引以为傲的魔法师团全力也是吗?利贝尔团长殿下?」

安多克如同往常以淡淡的口吻,脸上甚至浮着笑容,对团长投以如此的问话。

「……恐怕是如此。」

团长并不是在烦恼该如何作答,而是对于要开口回答这件事情,有些许的自傲和自尊心作祟;所以间隔了一会儿才作答。

「恐怕即使圣骑士持以圣剑,也无法匹敌。」

对于被称为利贝尔的男人的话,安多克

「哦」

地做了心不在焉的回答。他仰望着静谧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夜之森。在沉重的静默之后,就像明明不擅长却硬要回话一般,利贝尔提高了声量说:

「但、但是!当我们得以捕捉夜之王,将其魔力到手之际,我国的魔法师团也……」

「我可不想听。」

安多克打断了他的话,发出柔和的声音。

「你们对魔王是要杀要剐,都随你们高兴。不过,我今天之所以前来,是要来救出被囚禁的小女孩。而你们是来捕捉魔王的,对吧?目前就维持这样的关系不就行了?」

安多克的口吻绝不算是强硬的。但是这句话却让利贝尔答不上话来,令他噤若寒蝉。还来不及浸淫于沉默之中,利贝尔身后出现了几个影子。一阵低声耳语之后……

「……结界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利贝尔庄严肃穆地禀告。

「是吗。」

安多克轻轻地点了点头。他闭上了眼睛,仿佛一时落入沉睡之中似的。黑暗似乎又稍微加深了,就在这一瞬间。突然,背后的林木摇曳。

「圣骑士殿下……!」

面对黑暗之中现身的巨大身影,魔法师们高声喊了出来,同时举起魔杖。然而安多克率先一步拔出了剑,回过身朝袭来的魔物一剑劈下。巨大而首当其冲的魔物发出临死前的悲鸣,倒了下去。

魔法师们屏住了呼吸。那一剑劈得锐利而毫不宽容,从他平日温和的言行举止,是绝对无法想像的。在黑暗中,完好无缺的圣剑反射出淡淡光芒。背对着魔法师们,圣骑士开口说道:

「魔法的施术者有几个人?」

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之中仍旧清晰,震动着空气。

「由、由我和年轻的两名来……」

为了捕捉夜之王,直接对他施以魔法的魔法师共有三名。其他团员则负责魔力的增幅以及辅助。

剑柄的触感有如吸附在手掌上一般。安多克心想,只要闭上眼睛,仿佛连声音都听得见——就像那一直被沉睡中的圣剑所呼唤、漫长的少年时代一样。

从剑鞘里拔出剑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感官便被琢磨得澄静敏锐,世界则冷冰冰地为之变色。对于此次讨伐魔王之行,安多克在心底某处感到幸运。

如果能用只知夺命的此剑来拯救他人——尽管脑海里掠过这样的念头,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安多克开口道:

「挡住去路的野兽,皆斩;绝对不要进入剑路之内,我不是说你们会受伤。」

然后,他稍微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是深深的蓝。

「而是我不保证你们能活命。」

只有利贝尔对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战斗宣告开始,圣骑士拔出了剑。再也无法回头了。原本在树根沉睡的角鸮,觉得好像听见有谁在惨叫,慌忙地一跃而起。

「咦?怎么一回事?」

她感觉得出事情透着些许古怪。尽管如此,她却弄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黑暗在骚动着。森林中的一草一木,都像是在发出悲鸣一般,仿佛在彼此摩擦着。

「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角鸮抬头望向天空,却完全看不见月亮。她的背脊感到一股冷意驰骋而过。(我必须过去才行啊。)角鸮让锁链作响,迈步前行。

她奔向猫头鹰的宅邸。猫头鹰应该会待在宅邸里的。角鸮今天没有带任何美丽的东西,她心想,就算被赶走也无所谓。只是,角鸮觉得非去一趟不可。

「!」

随着接近宅邸,角鸮的眼睛有了明显的变化。

「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了不成句子的声音。整幢宅邸都燃烧了起来,赤红的火焰仿佛将宅邸包围起来似地燃烧着为什么呢?角鸮心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跑了过去,从门扉间略开着的细缝硬挤了进去。火势一分一秒地侵入宅邸之内:仿佛在感受地狱的业火一般,角鸮奔上阶梯。她奔入猫头鹰的房间内夜之王就站在那里,站在房间的中央。

「猫头鹰……!猫头鹰!猫头鹰!」

角鸮喊叫着。猫头鹰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如往常一般是冰冷的金色,反射着火焰的红色,仿佛在飘荡摇曳。他的眼里并末浮现任何情感。

「猫头鹰!不要啊!住手、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角鸮大声喊叫。她仿佛要驱赶从墙壁卷起的火焰一般,扑打了好几次;似乎忘记了那样的热,会将自己烧伤。

「住手啊!住手啊!会被烧掉的!猫头鹰的画要被烧掉了呀呀呀呀呀!」

浓烟侵入她的肺里,她用力地咳了几声。尽管如此,角鸮仍然作势要守住绘画,拼命要将画从墙壁上移开。红色黄昏的绘画,快要完成的绘画在火焰中凄惨地燃烧着。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角鸮发出了像野兽一般的咆啸声。猫头鹰及时抓住了差点就要投身于火焰之中的角鸮的手臂。

「够了。」

角鸮的耳里听见猫头鹰冷峻的声音,她回头望去。

「一点也不好!不好啊!」

因为,那幅画原本是那样地美丽。因为,那幅画是你画的呀。

角鸮如此喊叫着。仿佛要盖过她的声音一般,宅邸本身发出不吉祥的声响。只听见仿佛是要发生爆炸一般低沉的声响,然后脚下的地面崩毁了。

「呀啊!」

地面崩毁。由于屋顶已经被刮跑了,所以角鸮他们不至于被压死。而这场爆炸到底是出自于谁之手?由于混乱不堪,角鸮无从得知。

「啊……啊……」

手脚上的锁链仿佛燃烧一般发烫。

这个世界发出声响,就像是快要崩毁一般。在这样的状态之下——是的,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角鸮在此时听到有人说:

「这里!」

世界正在燃烧,在一片火红的视界之中,她听到强而有力的声音。

「这里!把手伸过来!」

只见在化为瓦砾的宅邸残骸的那一端,有人站在那里。金头发蓝眼珠的男人,向角鸮伸出了手。他的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则伸向角鸮。

「嗄!?」

角鸮发出了怪声。

「我吗!?」

她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和这紧急的场合毫不相称。

「对,就是你!我是来救你的!」

回答她的声音坚定无比。

「来救我!?」

角鸮从来没有像这样让人家伸出过援手。说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

呢。说起来,以前——更正确地说,是小时候似乎曾祈求过。终有一天,某天,能够像这样,会有英雄般的人对她说

「我是来救你的」。然后,把角鸮带走。带走她,过着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

「我,我……」

她的声音在发抖。对于突然展开的命运,角鸮的身体因畏缩而僵硬。

「抓住我的手!不用害怕!」

「可是……」

「你放心!」

像这样,坚定、强而有力地对她说。即使是在说谎,也还是对角鸮说

「放心」

呢。从来就没有人对角鸮说过这样的话。

角鸮像是被附身了一般,向圣骑士的方向前进了几步。然而,她又回过头来,看着猫头鹰。猫头鹰的身体似乎被看不见的细细丝线所束缚。猫头鹰用那月亮一般的眼睛,静静地以视线捕捉住角鸮并且说道:

「去吧,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你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了。」

然后,猫头鹰以百般困难的姿态伸出了手,用他细长的手指拂了一次角鸮的额头。

在猫头鹰瞬间做了如此动作之后,角鸮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自主地,而且确实是出自角鸮意志地行动,然后,抓住了那只手。她抓住的不是魔物之王的手,而是圣骑士强而有力的手。向她伸出来的援手,人类温暖的肌肤。她被抱紧,并且被抱了起来。仿佛受到疼惜爱怜一般,角鸮被救了出来。尽管如此,不知为何角鸮泫然欲泣。不知为何,角鸮极度地想哭。她的头部隐隐作痛,被触摸的额头发烫,她想大声叫出来。虽然,角鸮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眼泪。——呐,我原本是那么地、那么地想被你吃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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