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王妃的国葬结束,剑之圣女迎接世代交替后,随即发生的事。事情发生在往王城的乡间道路上。当天晴空万里,简直就像是牧歌中的景象。
「你想不想获得自由?」
由于碰上倒霉的车祸,少年有机会从毁损的马车中牵起美丽少女的手。接着少年问道:
「嗨,现在的你就像这样被关在笼子里。对了,你想不想获得自由呢?」
少女笑了。她扭曲着嘴唇,仿佛在嘲笑路过而来救助她的少年无知、不知回避:她露出的笑容,不该是身为圣剑的巫女所应有的笑法。
「如果真的有办法,那我老早就获得自由了。」
对于她的回答,安多克先是惊讶不已,之后笑了——并点了点头。这是他们唯一次的邂逅。那是一刹那之间的事;他的温柔善良清楚地看见了未来,而她的坚强拉近了未来。连接王城与神殿的石板地走廊上,有个身影制造出脚步声响,笔直前进。
「退开!」
在她的一声喝令之下,守在门前的士兵们纷纷退避;接着她打开了那扇门,并且毫不迟疑地在只有魔法阵微微发光的房间里,跨步向前。
「欧……欧莉叶特夫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聚集的魔法师们一片嘈杂声中,欧莉叶特拉开她响亮的嗓子说道。不知她是否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她的头发都松开了,脸上净是疲惫的神色。但是唯独她那黑色眼眸的光芒仍旧强而有力。
「说!是谁开始干这种低级趣味的勾当!?」
「这是国王的命令。」
庄严肃穆地回答她的,原来是利贝尔。
「利贝尔先生!难道连你也加入这种低级趣味的魔法!?」
「我们只是遵从国王的命令罢了。」
「不管怎么样,请停止!立刻停止进行这种低级趣味的偷窥!」
欧莉叶特跨步迈向魔法阵的中心,原本在那里的几名魔法师们显得动摇不安。在这个国家里,圣骑士安多克和圣剑的巫女欧莉叶特,除了他们与生俱来的身分之外,还被赋与了特权。关于国政,他们的发言有时甚至比国王身边大臣的意见更具有影响力。在这个场合,能够和欧莉叶特平起平坐说话的,唯有统率魔法师团的利贝尔罢了。
「请停下您的脚步,欧莉叶特夫人!魔法依然在施行之中。如果不按照步骤停止魔法,将会对角鸮小姐的玉体有何等的反作用降临?以您所接受的教育,应该不至于不明白吧!」
利贝尔制止欧莉叶特的声音虽然沙哑,然而令人感到十足的威严。欧莉叶特的指尖停了下来。欧莉叶特原本想触摸的,是一面巨大的水镜。
「欧莉叶特夫人……请多谅解。我们尚且身负作为呼唤起记忆者的责任……」
「如果有人擅自闯入你自己的记忆中,你还能默不作声吗!」
欧莉叶特质问道。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泛着泪水。
「……请谅解。这也是为了……国家……」
利贝尔深深地垂下头来。
「请出去吧。」
欧莉叶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门说:
「以下的事情,由我负责看守到最后。如果不想触怒我的丈夫,立刻从这个房间出去!」
魔法师们无法违背欧莉叶特所说的话,每个人都向欧莉叶特深深地垂下头一鞠躬之后,离开了房间。留下来的欧莉叶特揽着水镜,往里面瞧。
欧莉叶特会奔向此处是有理由的。角鸮突然乱闹了起来,无法让她听话——从这样的角鸮身上,她感受到了微弱的魔力气息。欧莉叶特在神殿学习了一流的魔法,而且具有出类拔萃的才能;正因如此,她才能发觉这件事情。——角鸮的记忆,不知道在哪里「正被偷窥解读着」。其中像万花筒一般变换不已的景象,就是角鸮原原本本的记忆。欧莉叶特抿住了嘴唇,看守着这些情景。——即使其中有任何的景象,我一定要全盘接纳。她想,为了爱角鸮,这就是她现在所必须做的。听说角鸮恢复了记忆,安多克又赶到城里。他打开房间的门扉,首先听到的是角鸮仿佛临终前痛苦的惨叫声。
「猫头鹰在哪里!?」
角鹑上前揪住围在周围的仆役们,口中如此喊叫道:
「猫头鹰……你们把猫头鹰怎么样了,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安多克见到角鸮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禁停下了脚步。角鸮瞪大了眼睛、披头散发乱闹的模样,简直就像野兽一样。
「不要,不要啊!还我,把猫头鹰还我!」
角鸮仿佛完全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她只知道要寻找着叫「猫头鹰」的某人,不停地吼叫、乱闹。
「恢复了记忆的角鸮,也许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角鸮了。」
安多克曾说过这句话——角鸮是否已经渡过记忆之河,到达我们所陌生的彼岸了呢?一瞬之间,这样的念头缠绕着安多克。
「角鸮!」
安多克拉开嗓子喊道。
尽管如此,至今为止虽然短暂,但他们确实一起生活过那段日子。在这些日子里,角鸮的的确确是洋溢着微笑,应该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抱着一线希望,他呼叫了角鸮的名字。
刹那之间,角鸮的动作停止了。被咬、被指甲抓的仆役们,一见到安多克身影,脸上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角鸮,你放心。没有什么事好怕的。」
安多克缓缓地靠过来,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就像是在怜悯一只受伤的野兽。角鸮愣愣地盯着安多克,然后缓慢地眨了两、三次眼睛。
她的脸庞一瞬间闪闪生辉,表情千变万化。像是哀伤,像是喜悦,又像是痛苦;并且像是还未决定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似的,扭曲了脸。
「……安、迪。」
「嗯?什么事?」
安多克的手缓缓地轻触角鸮的头发,就在这一瞬间——发出了令人感到痛快的声音,安多克的手被拂了开来。
「!」
安多克惊讶得瞠目结舌。
角鸮仰望安多克,从正面瞪着他的眼睛。她的眼里展现出明确的意志;即使不是憎恨,却也如同悔恨以及痛苦交加一般。
「出去。」
角鸮清楚地说道。
「出去吧,安多克。」
「角鸮……」
「出去呀!无论是谁,大家都出去!」
角鸮如此要求他们;她这时的表情的确是安多克所不认识的角鸮。安多克所熟悉的角鸮总是像在作梦,表情净是天真无邪的微笑,以及坦率的惊讶。原来这个少女能做出如此强悍的表情啊,他想。
「角鸮……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尽管如此,他还是询问角鸮。角鸮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握住拳头低下头。
「求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好,我们出去就是了。」
安多克温柔体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让周围所有的仆役退下。最后走出房间的安多克只回过一次头,对着只身伫立在房间中央的角鸮说道:
「不过,角鸮你绝对不要忘记。」
无论你处在什么样的记忆,或什么样的世界之中……
「我们都爱你。」
不要忘记啊。
角鸮听到他说这句话,用双手覆盖着脸庞,用力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她这样做,是否因为想要甩开和安多克他们在一起的回忆,或者——房门轻轻地关上了。门一关上,角鸮便仿佛崩倒似地窝在床上,然后小声地喃喃自语:
「……我也喜欢你们呀,安迪。」
啊,就是这个,她想。这热热的水滴,就是眼泪啊。
「但是,我绝不原谅你。」
虽然爱你,但绝不能原谅。
「……你烧掉了猫头鹰的画,我绝对……不原谅你!」
猫头鹰你到底在哪里呢?角鸮喃喃自语,只因想着猫头鹰而哭泣。
当天晚上,角鸮在床沿点了一盏油灯,坐在床上。虽然送来了餐点,她却没有胃口,仅仅只喝了一口水。
角鸮作了一番思考,她想了又想。角鸮活到现在都没有用脑袋好好思考过。然而,为了猫头鹰,也为了自己,她作了思考。到底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在床上端坐了起来,并且将眼泪擦乾。因为她想,她不能以哭泣过的脸见人。然后,她清楚地说:
「库罗,出来吧。」
她等了几秒钟,却毫无反应。但是角鸮毫不怀疑。
「库罗……!」
她只呼唤了这个名字。碰!只听见小小的一声,眼前似乎有火焰摇曳,小小的库罗出现了。库罗和在森林里看过的任何一种样子都不相同,因为半透明的关系而显得存在感稀薄。然而,他用上面的右手搔了搔脸颊的动作,确实是库罗的招牌动作。
「……好久不见。」
角鸮眼里泛着些许泪水说道。
「……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会啊,角鸮。」
震动耳膜的确实是库罗的声音。
「为什么?」
角鸮用颤抖的声音问库罗。库罗淡淡地做了回答:
「因为所处的世界不同。」
「是因为我失去记忆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
「别开玩笑了。」
角鸮的声音低沉,说话像在定罪一般沉重。然后,角鹑像决堤似地挺身在库罗身前滔滔不绝地说:
「或者该说,猫头鹰到底为什么做出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来呢!?真令人不敢相信,令人不敢相信啊!我那么碍手碍脚吗!?我知道我是碍手碍脚!我知道的,可是,可……可是……有那么糟吗!?」
角鸮的眼眶中枫出了眼泪。
「我是那……那么没人要的孩子吗?我带给你们……困扰了吗……?」
也就是说,角鸮知道那天在那座森林当中,自己做了多么厚脸皮的要求。角鸮比以前、比在那座森林时,懂得了更多事情。她疼痛得仿佛被四分五裂。她觉得只要稍稍放松,便会被过去的疼痛撕裂了身体和她的那颗心。但是,她还不能倒下来。她无法抛弃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因为,角鸮还没能再一次与猫头鹰相逢。对于角鸮所问的问题,库罗不做回答,只用他读不出表情的眼睛,一直向上望着角鸮。
「……我说,库罗啊。」
角鸮擦乾了眼泪,突然改变了话题柔弱地对库罗说:
「猫头鹰被捉起来了。怎么办?猫头鹰被捉起来……」
「我已听闻夜之王被人类捕捉之事。」
「嗯。对了,魔物不去救他出来吗……?」
「那可办不到。」
「为什么?」
「看看我这副身体,角鸮。」
说着,库罗大大地张开了四只手臂。他的身体稀薄地摇曳着,可以透过去看到另一端。
「这个国家现在张着严密的结界,城里是如此,束缚住夜之王的地下大概也是如此。我虽然从漏洞中钻了进来,但亦不能久居。」
「……魔物来不了这里吗?」
「正是。」
库罗点了点头。
「不过,那也并非真正的理由。」
「怎么说呢?」
对于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说法,角鸮回问。库罗张大了他仿佛石榴一般的嘴说:
「人类完全蔑视了夜光之君的魔力!」
库罗喊叫般地说道。听不见拍翅的啪嚏啪嚏声响,像蝙蝠一般的羽翼大幅地摇晃着。
「就算是新月之夜,魔力减弱而一时遭囚禁,你们以为他是何等人物!他乃魔物之王,夜之王呀!只要满月之日再度到来,即使他身为被囚之身,岂有不能将此一街道、此一国家燃烧殆尽而脱身的道理!」
此时库罗突然停止了动作。
「……但是,夜光之君却没有这么做。」
「嗯……」
角鸮也明白了库罗话里的意思。例如说,就像过去因为猫头鹰不愿意吃掉角鸮,因此她
再也不受任何魔物的侵害一般。
「现在这里能有这个国家,即为夜光之君的意志所使然,即使魔物有所希冀,亦不能扭曲其……意志。」
「你要弃夜之王于不顾吗I:」
角鸮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库罗则仿佛要避开角鸮的视线,垂下头来。
「……夜之王是永恒不灭的。」
「但是!」
「即使现在的夜之王倒了下去,花上一些时间,魔力会聚集于大地,然后将诞生新的夜之王。我们的结构组织便是如此。」
「那么,要弃猫头鹰于不顾吗!?」
库罗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在油灯的火焰摇曳之中,理所当然的寂静莅临合夜。从窗户可以窥见的月亮和这番情景一点也不搭调,是那样巨大、美丽,不久,库罗说了一句:
「……我真的……无能为力。」
面对他这样的回答,角鸮咬了咬嘴唇。那么——她想。(那么——)我又能做什么呢?她想。
角鸮心想,或者是希望自己能够为这件事情做些什么。自己连记忆都遭到消除;就算她一心念着猫头鹰而采取行动,会不会只是徒遭嫌弃疏远的行为罢了?(疏远……)角鸮终于明白了这个辞汇的意思。她在膝盖上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思考。
如果是过去在森林里的角鸮,就不会如此作想。她当时无需考虑到任何人心里所想的;她只需任意而行,照人家吩咐的行动来过日子就行了。然而角鸮现在却知道了被爱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切身了解不被爱的恐惧。懂得很多事情是很悲哀的。
即使如此,她并不想要回到过去。她不愿意再回到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时候;连痛楚也分辨不出来的……那个时候。角鸮想要救出猫头鹰。
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悲伤,并且知道了眼泪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在知道了这些之后,她还是希望能和猫头鹰回到那座森林里。(即使如此,却还是希望……)
还是希望回去,她想。奔驰于她脑海里的记忆,净是那座森林的事,那个村子的事,还有——这个国家的事。安多克温柔地抚摸了角鸮。欧莉叶特温柔地拥抱了角鸮。库罗狄亚斯成了角鸮的朋友。
大家都对角鸮温柔又友善;她过着如此快乐的生活,如此幸福。然而,她却甚至要对那些温柔友善的人们恩将仇报,来拯救猫头鹰——这样做到底对谁有好处呢?
也许连猫头鹰本人也不希望她如此。也许在她前往拯救他的时候,便会被他拒绝。
如果像在那座森林里的时候一样,被猫头鹰拒绝,那么到底今日的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他的拒绝呢?她在这里吃着美味的食物,受到温柔的抚摸,过着如此幸福的日子啊。
「……对了,角鸮。」
库罗的声音响起,仿佛温柔地打断了角鸮的思考。角鸮惊醒过来,抬起了脸庞。
「我在一个月前,奉夜光之君的命令将这东西拿到手。把手伸出来吧,角鸮。」
「咦?」
角鸮伸出了手,一束头发落入了她的手掌之中。那是没什么光泽的茶褐色头发。
「这是……?」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但是,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
「我奉夜光之君的命令去做确认,这就是证据。差点被你开肠剖肚的男人,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什么……?」
角鸮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角鸮看着落在手掌中的一束头发。这个颜色,的确是……对了,的确……那满是鲜血的记忆,记忆中被铭刻于最后一页的那个男人的头发。他还活着。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要怀疑,那是怀疑不完的;如果要诡辩,那也能大放厥词。但是,库罗帮她去确认了那个男人还活着。他确认了角鸮并没有杀死任何人。猫头鹰命令他去做确认。
「啊……」
角鸮紧紧抓住了那束头发,并且将拳头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多么地……难以理解;如此地……别扭;多么地……笨拙啊。然而——(原来他对我很温柔。)角鸮明白了。(角鸮一直受到竭尽全力的温柔对待。)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温暖的水滴滴落了下来,并不悲伤的眼泪直流。
「那么,我走了,角鸮。」
「啊……库罗……!」
角鸮一抬起脸庞,库罗的身影便轻轻、不安定地摇动着。
「很抱歉,不过我快到达极限了。若再加强魔力,就有可能被发现。」
然后,库罗在那一瞬间仿佛有所迷惘,接着,似乎微微地笑了。
「我走了,角鸮。若命运允许……就再会吧。」
「等等,等等啊,库罗!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虽然命令自己不要哭出来,然而泪流不止;这让角鸮感到焦躁不已。她明明想要更强烈、更清楚地将库罗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眼底。
「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对库罗来说,猫头鹰是不是很重要呢!?还是说……对库罗来说重要的是夜之王;即使不是猫头鹰,只要是国王,就不管是谁都行吗……!?」
库罗早就变得比晨雾还要稀薄,但是他仍然清楚地回答了角鸮的问题。
「是的。」
角鸮脸色一变。
「如你所言,角鸮啊。」
库罗做了如此的回答。但是,真正在最后时刻,库罗已经不见身影之后,留在角鸮的耳里的声音是——(但是……我也认为夜之王的画……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美丽。)这就是库罗最后所说的话。
角鸮一个人被遗留在只有灯光照耀的一片寂静之中,她就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然而她终究用手背擦拭了眼泪,从巨大的窗户抬头看着月亮。从王城看上去,月亮仿佛就如同猫头鹰的眼睛一般,澄澈美丽。
这天,安多克发出极大声响闯入执务室,而灰发的国王却丝毫不为所动,眼睛盯着手边的文件,不因安多克的到来而停止。
安多克的两手手掌在涂了漆并制作精巧的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发出了低沉而莫大的声响。他蓝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烧,脸色略微失去了血色。
「立即停止拘束夜之王吧!」
安多克以低沉的声音说。
「办不到。」
国王面对安多克的要求,依旧将眼睛盯在文件上,仿佛完全理解他要说的一切似地,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
「为什么!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魔法师们应该都已经向你报告过了吧!?」
因为过于着急,安多克忍不住一把抓起国王的领口。
「……放手。」
国王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你敢在这里对我怎么样吗?别以为我一切都会让着你。就算你要和你的妻子从这个国家出走,你有觉悟要让留在本国的所有族人和兄长们都遭到斩首示众吗?」
安多克一时回不上话来。他知道这不只是威胁,这个国王真的会做出他所说的。他缓缓放开了手,国王也已经不再别过视线。握住拳头的安多克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
「你究竟有什么理由去拘束那善良的魔物?」
「魔物只因为身为魔物,其本身就是罪恶。」
「哪有这种道理!」
安多克喊叫道。
他的妻子昨天深夜才回到宅邸,流着眼泪也不擦拭,只是对他诉说着一切。她实在无法把那些事情埋藏在自己的心里。角鸮定过来的路是如此悲壮凄绝。
「折磨角鸮并摧残角鸮的人类,和怜恤那个孩子的夜之王,两者到底哪一方才是罪恶?到底哪一方才是罪恶,你说啊!」
「……讨伐了魔王的是你,圣骑士安多克。」
安多克点了点头。他有觉悟要接纳自己所犯的罪。
「你说的没错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求你现在立刻解放夜之王吧!」
「办不到。」
然而国王毫不退让。
「为什么?」
「时机已经过了。下一个满月的日子,也就是再过几天,夜之王的木乃伊就要完成了。即使现在才要放走那魔物,我也不认为他能存活下去。」
「将夜之王的魔力还给他就好了,不是吗!?」
「你是当真的吗?」
灰发的国王在此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如果真的这么做,那么恢复了魔力的魔王,会率领魔物们进攻这个国家呀。」
「……夜之王不是普通的魔物。如果和他商量,也许能够理解……」
「你说这什么天真的话。安多克,你要用这种想法将这个国家、以及所有民众暴露于危险之中吗?」
国王用锐利的眼光看穿安多克,并且质问他:接下来便轮到安多克闭上眼睛了。他仿佛紧咬着臼齿似地,发出声音说:
「我来保卫——」
他将两手手掌放在桌上,垂着头,用快要哭出来般却强有力的声音说:
「所有的国民……以及这个国家。」
灰发的国王并未因为安多克的话逾越本分而反驳他。他直直地俯视着安多克。
过去,当在这个国家之中算是名门的马克巴雷恩家么子将圣剑从剑鞘拔出来时,年纪最接近他的哥哥立刻来向国王越级上诉。他当时表示:
「我弟弟不适合拿剑,他太过于温柔善良。」
而在这之后,当时身为马克巴雷恩家当家的长兄则来禀告完全相反的话。他表示:
「我弟弟太过于严厉,不适合拿剑。」
国王认为,这两位兄长都没有说错安多克要握剑,是太温柔善良,同时也太过于严厉了。他的剑,是一把不能不泯灭生命的剑。而他却又是会寄情于自己所斩杀的生命之人。
尽管如此,他能以圣骑士的身分成为这个国家的「象徵」,是因为他找到了必须用剑去守护的目标。那就是他心爱的妻子,以及可以说是家族的这个国家。国王将他坚毅的手放在安多克的肩膀上。
「……这个国家的国王,是我。」
国王连珠炮似地说:
「我承认这其中是有误会,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任何法子了。原本讨伐魔王便是自古以来有待解决的课题。为了确立这个国家魔力的象徵,以及为了以强大的魔力为这个国家带来繁荣。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安多克咬合的牙齿发出了声响。他不是不明白国王所说的。这个男人总是将国家摆在第一优先来做考量。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是个名君,有此王才会有现在的这个国家。
「你是打算使用从夜之王身上夺取来的魔力……」
安多克开口,口气近乎讥讽。
「来施魔法治疗狄亚的手脚吗?」
他一直是清楚的。但是对于这件事情他也一直没有说出口。如果取得强大的魔力,首先这个国王所希冀的事情——
「我是为了……这个国家。」
只有在这个时候,国王又别开了视线。
「我无意要在狄亚之外另立继承人。然而他的那副身体,在我死后是否能够守护这个国家呢……只要我能力所及,我愿意做任何事。我将调整所有的军备,发展农业和商业。然而,以那副手脚……以那副手脚,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个王位的沉重压力呢?」
安多克无法对这个笨拙的国王再多加以责备。
他只能藉由这么做,来爱护自己的儿子。就连没有子嗣的安乡克也能痛感国王的这份心情。
「……那么角鸮要怎么办呢?」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不说。
「到现在还是为了寻求夜之王而哭泣的那名少女,她要怎么办?」
她会为了思念夜之王,发出那样悲痛的喊叫声:她到底该何去何从?国王叹了一口气。
「……安多克啊,假设我放走了夜之王,然后他和角鸮一起回到那座森林。假设角鸮又再度回到那座森林……难道你要说那就是幸福的结局吗?你真的能如此断言吗?」
面对国王的话,安多克脸色一时黯然。
「你认为那个魔物具有带给一个幼小的人类少女幸福的意志吗?」
「但是……!就算是如此……」
国正转身背对似乎还想对他说些什么的安多克。他从执务室的窗户望着城下,口吻柔和了几分后说着:
「由你们来养育她吧,安多克。如此一来,那名可怜的少女就不会再为生活所困了。用你们的力量让她得到幸福啊!」
国王背对着安多克,因此无从知道国王到底以什么样的表情在说这句话。然而就是现在,身为一子之父的国王说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谓的幸福吧,安多克啊。」
安多克咬了咬嘴唇,他用力地闭上眼睛。
他很想让角鸮过着幸福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用他们的力量带给她幸福的生活。无名的少女带着纯洁无垢的眼神,在安多克的眼前得到重生;他认为这也许就是命运。他想,她就是为了接受他们的爱护和慈爱而现身在他们面前的。
他同时想过,如果他们能教导那名可怜的稚嫩少女,让她知道生命中更多的精彩和奥妙,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够引导这个原本连眼泪的意义都不知道的少女,那该有多好。
但是到底有谁会知道呢?为什么毫无关连的他人,有权去决定一个人的幸福呢?
「……下次满月的夜晚,你也必须参列于魔法的仪式,圣骑士安多克。」
国王以透着严厉的声音断然说道。
「最后将剑刺入魔王的心脏,是你的职责。」
对于国王说的这句话,安多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同样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遵命。」
他仿佛要吐血似地,以沙哑的声音做了如此的回答。安多克对着不再回过身来的背影,说道:
「我亲爱的国王,丹德斯啊。」
那是人们甚少挂在嘴边的,国王的名字。
「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来希望和你……会是朋友。」
接着安多克也转过身背对国王。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身。这天,将温暖的汤送到角鸮身边的,不是平常的侍女们。
「角鸮,你感觉怎么样?」
角鸮原本想要和往常一样,背对着声音不加理睬:然而此时她听到了熟悉的温柔声音,因此不禁回过头来。
「……欧莉叶特……」
原来是欧莉叶特手持托盘,带着微笑问角鸮。
「怎么会是这副表情?是不是又稍微瘦了一些呢?」
角鸮低着头不回答;两人隔着有顶篷的大床相对。欧莉叶特吐了一口气似地微笑着,在床沿放下盛着汤盘的托盘。
然后,她背对着角鸮在床边坐了下来。她藉着振动,感觉出角鸮也同样缓缓地背对着她在床沿坐下。
「对了,角鸮。」
欧莉叶特尽可能地以温柔、如同往常一般的态度,对角鸮开口说:
「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的女儿呢?」
角鸮听到她所说的话,眨了好几次眼睛。
「当然,即使是我,也还不到有你这么大的女儿的年纪就是了。」
欧莉叶特嗤嗤地笑着,然后稍微垂下眼睛,轻轻地说:
「我的身体无法生育。」
角鸮的胸口一震。(好痛。)她想,她感到尖锐的痛楚。欧莉叶特仿佛像是说故事给小孩子听似地,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事情。
「唯有生儿育女这件事情是无法如愿的,谁叫我是(圣剑的圣女)呢。我只不过是一项赠品罢了;和圣剑被当作是供品——献给圣剑所选择的勇士。」
角鸮听着这些话,心中想着欧莉叶特的事。欧莉叶特深蓝色的眼睛和夜空像极了,让角鸮感到熟悉而怀念。和猫头鹰的头发颜色像极了,她想。欧莉叶特如同在唱歌一般,继续说着:
「要生要死都在勇士的一念之间,这和当奴隶又有什么不同呢!」
听到「奴隶」这个词汇,角鸮的身体不禁一震。她感到背部有冷汗在流;事到如今……她想。为什么都到现在才这么说呢,事到如今。欧莉叶特悄声笑了,角鸮感觉到她在笑。
「但是,那时候安多克将他被圣剑选为圣骑士时,所得到的一切财富硬推给我,然后对我说……」
这时不知为何,角鸮的世界啪嚓啪嚓地一明一灭。角鸮的眼前展现出曾经历过的情景,火势纷纷和两轮合夜的月亮。
「他说:『随你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已经得到自由了。』呢。」
(「去吧,自称是野兽的小女孩。你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了。」)当时她的确是在那里。
「理由」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已经得到自由了。」
「为什么?」
欧莉叶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多克说。对她而言,将背脊挺得笔直,是她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这是他们第二度的交谈;从马车的事故以来,仅仅隔了几天。要说安多克还年轻,而欧莉叶特尚还年幼也不为过。
「我是属于你的东西。」
然而,她所受到的教育要她如此。她生而为孤儿,在孤儿院长大,被发掘出魔法方面的才能之后被寄养在神殿。为了成为守护圣剑的圣女,她也捱过了苛酷的魔法修行。因为如此,她的身体失去了生儿育女的能力,而她也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才刚成为圣骑士的安多克却似乎不太在意地说:
「那么,你就到我管不着、看不见的地方去吧。如此一来我就拿你没辄了。」
「为什么?」
欧莉叶特皱起了脸问道。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安多克。
「你为什么愿意这么说呢?」
「你不是对我说过吗?『如果能够的话,我想获得自由乙呀。我是有能力让你获得自由,所以充其量我只不过是将你从鸟笼中放出来罢了。』」
「这样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利益可言啊。」
安多克耸了耸肩膀。
「对我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我原本就是出生于骑士家庭的不肖子——啊,要说损失,也许是有一点。你长得很美,要放你定是有点可惜……但是,我希望像你这样的美女能够保持笑容而且……」
安多克说着,紧紧盯住欧莉叶特的眼睛。
「如果要强迫一名女性牺牲,圣剑便失去圣剑的资格了,不是吗?」
听到他这么说,欧莉叶特肩膀上的使力顿时松懈了下来。(啊,是啊。)圣剑确实是「选择」了这个男人。
「我可以到任何地方吗?」
「是啊,随你高兴去哪里。」
「这样啊——那么,你住在哪里?」
「嗄?」
安多克半张着嘴。面对他这副德性,欧莉叶特双手擦腰站在他面前。
「我在问你家在哪里呀?我一直想自己作饭和洗衣服的。这样刚好,请你雇用我吧。」
「……你是当真的吗?」
「是呀。只要我造访过你的住处后,感觉还不坏的话。」
然后,欧莉叶特开心地微笑说道:
「我可不介意被你雇用呢。」
「欧莉叶特……」
角鸮开口说道。
「欧莉叶特,为什么你得到自由之后,却不离开呢?」
面对角鸮的疑问,欧莉叶特回过身来,面向角鸮瑟缩的背影说道:
「哎呀,因为……」
她笑着说:
「『什么地方都不去』……不也是自由选择中的一项选择吗?」
听到她的回答,角鸮用双手蒙住了脸,眼泪扑簌簌地流下。她想着欧莉叶特的事。还有,猫头鹰的事。以及她所说的,不到任何地方也是自由的话语。(猫头鹰。)她呼叫着他的名字。(猫头鹰。)(你叫我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个时候,我是不是也能选择待在你的身边呢?)(我是不是也能到你的身旁呢?)
不对,并非如此。角鸮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允许过什么。那天在黑暗而嘈杂的夜之森里,她不是第一次做了选择吗?(就算你不允许,我依旧会待在你身旁。吃我嘛,夜之王啊。)她知道了如何哭泣,他们教了她,她想起来了。
「……呜……呜……」
话虽如此,她愈是哭泣,不知为何胸口就紧得难受。
当角鸮感到喉咙有如被燃烧一般,胸口塞得喘不过气来,却闻到了轻柔的香味;角鸮被欧莉叶特从背后轻轻地用手臂抱住了。她的头受到欧莉叶特轻柔的抚摸,接着她明白了欧莉叶特也流着眼泪。
角鸮想要拂开欧莉叶特的手。她就是想拂开她的手,就是必须拂开她的手。然而,欧莉叶特以颤抖的声音说:
「……不容易啊……」
抱住角鸮的手臂,很温暖。
「不容易啊……你能努力活过来……」
角鸮听到这句话,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大哭了起来。她哭着说,其实并没有那么痛苦。她真的不曾想过有那么痛苦。
她对欧莉叶特说,光是要活下去就要竭尽她的全力了,她从来没想过痛不痛苦。还有,来到夜之森之后,她每天真的都过得很快乐。
「听我说,欧莉叶特。」
「……嗯。」
「我希望你能教我。」
「什么事?」
欧莉叶特一边顺着角鸮的后背问道。
「在人家送你漂亮的洋装或好吃的东西,对你很友善的时候,到底该对人家说什么呢?」
面对角鸮的问话,欧莉叶特笑着说:
「这种时候——说谢谢就行了。」
「谢、谢。」
对了,有这样的辞汇。角鸮抓住了欧莉叶特的手说:
「谢谢,谢谢,谢谢欧莉叶特。」
角鸮一边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一定要说,角鸮心想。一定要说啊。(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满溢的心情,满溢的话语。
「角鸮……?」
「……呜……!谢谢……库罗,猫头鹰……谢谢……!」
然后角鸮像是崩倒下来,忘我地痛哭了起来。
「谢谢,谢谢……!」
她当时真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虽然你并没有做什么。然而你倾听了我说话。用你那冷峻的眼睛,像月亮一样漂亮的眼睛,看着角鸮啊。在你的眼中有我的存在。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活着。谢谢你。
「我想……见到你啊啊啊……!」
我想见到你,有话非告诉你不可。欧莉叶特的眼里似乎决定了什么似的:悄悄地,她抱着角鸮的手臂更加重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