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点三十分】
阿诚同时从自己的耳朵和接过手榴弹的女生耳中——听见手榴弹在手上爆炸的轰然巨响。
爆炸声起初从四片耳膜同时侵入阿诚的意识,但在爆炸声只剩下残响的同时,只剩下阿诚自己的耳朵还留有知觉。
白茫茫的景色之中,眼前的影像不知不觉已经恢复成实验器材室里的模样。
晴花站在他的视线中央。她宽阔的额头上披着轻柔的浏海。一双茶褐色的眼眸里映照出了阿诚的脸庞。
——由心灵感应能力建立起来的连线中断了,阿诚的意识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和晴花不知何时已然松开对方的手,四只手瘫放在各自的身体两侧。
阿诚转动颈子检视了一遍自己的身躯——手、脚、耳朵、鼻子,每个部位都还牢牢接在原本的位置上。他眨了眨眼睛,仿佛前一刻还看到一些人身体被爆炸轰得四分五裂的景象,但现在却消失无踪。
理化实验室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响——是北岛的自动步枪。
晴花猛眨着眼睛,接着表现出和阿诚一样的反应,仔细地检查身体各个部位;尤其是心脏,仿佛在确认的心臓是否还在跳动一般。
她抬头看了看阿诚,接着把目光移向实验教室方向。
阿诚确认性地问:
「志水,刚刚我看到的景象是……?」
这问题很蠢,而阿诚自己也知道。都这时候了,已无须再去怀疑晴花的能力。刚刚那一段由心灵感应能力带来的体验,毫无疑问就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北岛似乎察觉到步枪单发连发射击模式切换的方法;枪响已由前一刻宛如快鼓一般的连续喷射,转变成拉炮般一次一发的单发射击方式——听来就好像开枪者一枪一枪地确实对准目标射击。
「嗯,刚刚那是透过大家的眼睛看到的——理化实验室里的影像。」
此时晴花身上已不再颤抖,眼神也不再犹疑恐惧。
然而,阿诚心里忽然觉得不安……
晴花的心智其实有些脆弱,也许平静下来只是她表面上的反应。
对于阿诚这般想像,晴花皱起了眉头说:
「你不用担心啦,我没事的。人家只是觉得现在好像比较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了。」
相较于她口中听来颇为振作的回应,脸上却扬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容。
——也许现在她的心灵感应能力已经没有之前那般失控的情况,但处在隔壁教室的班上同
学可是有很多人都被杀了呀,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没事。而她只是想让阿诚不要为她担心而已。
实验器材室里的空调仍正常运作着。冰凉的空气吹向阿诚的颈子。他感觉到之前待在闷热的实验教室而觉得火烫的身躯疾速冷却了下来。之前在理化实验室内一直爬满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知不觉也全消退了。
——没错,就是北岛!
这家伙彻底疯了。他竟然对自己的朋友……不对,应该只能说是同学——他对自己的同学开枪滥杀。这家伙脑袋一定有问题。
北岛这人绝对是未来会毁灭这个世界的人。而且这个极度危险的家伙正在隔壁教室里疯狂杀人。
阿诚对晴花点点头,接着便以目光搜寻着实验器材室……逃脱的路线不多;顶多就是从与走廊连接的门逃往被自卫队占领的校舍,或者是从窗户跳出去而已。这里是四楼,从地面到位 在四楼的这扇窗大约十二公尺高。从这个高度往〗卜跳不太可能不受伤。
理化实验室仍旧传来没有节奏感的响板敲击声。这是致命的倒数计时。一旦这声音停止, 那个发了疯的同学就会杀进实验器材室。
阿诚走到窗边,拨开窗帘往窗外的地上看。看来相当坚硬的柏油路面在夏日炽烈的阳光下
烘烤着发出热霾。要是让运动神经迟钝的晴花从这里跳下去,那绝不是骨折可以了事的。理化实验室中央的窗子下方还躺着摔烂在地上的田山。阿诚看了田山一眼,接着摇头撇开视线。
他心想,也许有可以利用校舍屋外的遮雨棚逃到楼下去。然而,最靠近他们的遮雨棚还是得经由理化实验室的窗子下去……此时阿诚忽然有种感觉,也许被桧山雄二射杀的田山就是打算利用那个遮雨棚逃走。
晴花带着急切的声音说:
「矢口,他马上就要来了……」
晴花透过某个同学眼中的视线看到理化实验室内的杀戮景象。
——马上就要来了?阿诚差点没反射性地将这声质问吐出去。
枪声开始出现较长的间隔。阿诚与晴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无法从窗户逃脱。再说,如果窗外的直升机是电视台所有的,那么在阿诚拆下窗帘的瞬间,自卫队的人早就应该透过新闻掌握到山本跟北岛抢得枪枝的情况……而他们应该也听见现在理化实验室内的枪声,却没有即刻出面压制北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诚马上就想到答案——这支自卫队超能力部队打算尽早清除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对象。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杀掉所有师生。而现在北岛的所作所为完全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如此一来,他们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北岛一个人就可以帮他们杀光这个一 一年五班所有学生。而若是他们欲清除的目标对象人就在二年五班的学生之中,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阿诚走回晴花身边,伸手指向走廊。
「志水,你可以感觉到走廊上有人吗?」他小小声问。
晴花短暂地闭上眼睛,接着马上睁开。如果不注意看,甚至会以为她只是稍微眨了眼。 「有,有两个人在走廊上。他们身上穿着跟一开始破窗而入的自卫队士兵一样的服装;其中一个人举着枪面对着理化实验室,而另一个人则是同样将枪口对准了我们这个房间。」
「可恶……」
自卫队的人当然没打算放过北岛。他们要等北岛杀掉班上的所有学生之后再冲进去把北岛料理掉。而此时若是阿诚跟晴花从实验器材室通往走廊的门出去,形同飞蛾扑火地自己闯进自卫队士兵的火线之中。
眼下的状况形同绝望。
阿诚看着晴花,晴花也回望着他。
她以眼神鼓舞着阿诚,但他们现在真的无路可逃。
——如果我有超能力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一样了……阿诚暗自诅咒着无能为力的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超能力呢!
他焦虑地咬牙切齿,在心里咒骂着,为什么我的超能力没有觉醒?如果我的超能力有觉醒的一天,那应该就是这时候了吧?……根据课本上的叙述,一般超能力都是在当事人受到极大的精神负担时出现的。而他现在所受到的压力之大,应该是过去从未经历过的。
——拜托!我不想死在这里呀!我好不容易跟志水又拉进了距离!我不想死!开什么玩 笑!我不会也不会让志水被杀的!
阿诚闭上眼睛,打从心底乞求着。
——拜托!拜托!隐藏在我体内的力量!拜托清醒过来吧!
他极尽所能地祈祷着,专注得甚至忘了呼吸。就在他感觉到身体缺氧的时候,眼底忽然闪过一道光芒——
由于他过于用力地闭着眼睛,使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视线无法聚焦。
理化实验室内的枪响停歇,实验器材室内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在朦胧的视线之中, 通往理化实验室的门被踹开。
北岛来了。而此时的阿诚仍旧是个普通人。
【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点三十三分】
「报告,二年五班的学生还剩下三人。」
屋顶传来拥有透视能力的藤间回报。
「好,继续监视他们。另外,在理化实验室门外待命的甲斐跟谷口准备好了吗?」
「他们两人都已经做好攻坚准备,随时可以攻击。」
藤间以透视能力判读了甲斐和谷口的状况做出了回应。
由于新闻媒体派出了拥有无线讯号接收器的转播车,使得这支部队无法使用最新、最轻的耳挂式无线通信器材,这点让二村觉得焦躁。旧型的加密收发式耳挂通信机在他耳朵边产生莫名沉重的触感。
他坐到训导主任的办公桌前。他早先的决断造成了此时相当大的心理压力。
——他可以制止北岛的杀戮行径,但他却任由此事发生。
现在班上剩下三人。二村的决断造成了二十名学生丧生,那么剩下来的三人之中非得要有他们此次任务必须清除的目标对象不可。
他按下耳边无线电的按纽。
「小波技宫,你觉得我们的推测是对的吗?」
拥有预知能力的小波夏子说:
「是,这样的推论理论上没错。根据我们在作战之前得到的预知情报,桧山上士阵亡的可能性趋近于零;在一万个可能发生的情况之中连一个也没有——事实上,根据预知室倾全力支援的情况下,这次作战计划是『以任务中我方不会出现任何死伤者』为前提规划出来的。」
「但是桧山死了。」二村说。
夏子接着开了口:
「对,这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事。原则上,只有能够预知未来的人才能改变未来。这么一来,要不是桧山上士自杀,就是我方的背叛者杀掉了桧山上士。而这次促使这个原则出现破绽的超能力,一定就是我们这次任务中必须清除的目标。」
「等一下,这样的说法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如果要改变未来的条件是要能够预知未来,那么之前这个班上的心灵感应能力者突破桧山意识中的防卫机制,不是就有可能读取这次任务之前传递下来的预知情报吗?」
「的确,这么一来,这些学生确实有可能改变未来,杀死桧山上士。不过根据我们在规划这次任务的时候,我们没有预知到这次任务中会让这群学生以任何方式得知我们的预知结果。 因此,桧山上士的记忆遭人窥探,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代表我们所预知到的未来遭到窟改——能够扭转未来,促使桧山上士死亡的人,一定就是拥有极为强大的超能力致使未来扭曲的人,也 就是我们这次计划清除的目标对象。」
二村板起了一张脸。既然目标对象能够颠覆预知室之前得出的预知情报,那么这次行动开始之前,他们从预知室手中得到的预知情报就一点都不管用了。现在不仅所有队员都置身险境,甚至连二村自己也有可能在这次的作战行动中丧生。
「而这个目标对象之所以扭转了桧山上士生存的未来,一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换句话说,桧山上士一旦靠近,就会威胁到此人的性命。因此,那人一定得创造出让桧山上士死亡的结果。所以,这个目标对象一定就在桧山上士闯入的教室之中。」
「不过现在这个班上还剩下三个人。」
「对,不过我们要清除的目标对象是能力数值极高的超能力者,所以他会存活下来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二村以夏子听不见的音量小小声嘟哝着,同时将目光移到训导主任桌上摆的相片之中。他的一双眼睛紧紧凝视着相片里皱着眉头的婴孩。
【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点三十五分】
被踹破的门板倒在实验器材室的地坂上。一把自动步枪从理化实验室那头探了进来。
——弹匣、扳机,还有握着步枪的手……最后是持枪人的脸。
此时北岛的脸庞看在阿诚眼中,仿佛是美术教室里的大理石雕像那般的无机物。尽管他一口气杀掉了十几个人,但那张脸的表情却和理化课刚开始时一模一样。
他的衬衫是白的,没有沾到同学们身上溅出来的鲜血!虽然身上还是留有少许细小的血渍,但那应该是他痛揍茑的时候沾到的——怎么看都不像刚刚杀过一堆人。这件纯白的衬衫剥除了当下骇人状况中的一切真实感。
晴花靠向阿诚身边。阿诚像是要保护晴花一般,将手伸出来横在她的身前。
——我该怎么办才好……他的内心焦躁不已。现在根本无处可逃了。
脑中没有意义的思绪不断飞窜。
——要逃走吗?怎么逃?
从窗户。
——但从窗户要怎么逃走呢?
阿诚自觉刚刚应该先一步摘下窗帘。
——也许下跪道歉可以让他放过我们……
阿诚觉得胸口纠结而疼痛,仿佛完全呼吸不到空气。
北岛将步枪的枪口指向阿诚。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犹豫和紧绷的心绪。
忽然间,一声重物落水而水花四溅的声音响起。然而,周围没有一滴水。
这是……幻听。
阿诚的体温骤降。明明时值盛夏,但四周的温度却仿佛冬天的冰水一般寒冷,好比失足掉到冬天河川里头一样。
直径不过两公尺枪口在阿诚眼屮看来莫名巨大,仿佛有强烈的吸引力一般紧紧吸附在他的视线之中,而且它还盯着阿诚不放。
北岛不发一语,他一派轻松地——仿佛就像从地上抬起铅笔一般——打算取阿诚的性命。
阿诚忽然耳鸣,仿佛听见空气流动嗡嗡声——是血管中的血液窜流声。他的感官神经正以过去从未有过的敏锐度捕捉着周遭事物的一举一动。
他的双脚无法动弹。明明满心想逃,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北岛还没有扣下扳机。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阿诚。
实验器材室内没有时终,但在阿诚与枪口互瞪的空间之屮,只有时间是流动的。死前的走马灯没有浮现在阿诚脑中。等待子弹从枪口飞出的过程仿佛十秒,却又好似已经过一小时般漫长。
当原本静止不动的枪口开始出现细微晃荡,阿诚这才察觉到情况不对。北岛手上的自动步枪出现大幅抖动。他持枪的右手发出痉挛,接着反覆上下晃荡,看来就好像枪枝过重,他的手撑不住似地——但果真如此,那么北岛为什么不用左手去扶枪呢……
北岛的口中滑出唾液,唾液从嘴边滴落到衬衫的胸口。白色的衬衫出现水渍。他的目光紧紧扣着阿诚,但放大的瞳孔却不见他的意识。阿诚无法从北岛的眼中感觉到活人的温度。接着北岛不只持枪的手臂,连脚和头都开始发出痉挛,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紧张感。
晴花拉了一下阿诚的袖子,让他反射性地回头。此时晴花因过度的专注让她的表情紧绷, 下颚的肌肉不断反覆着收缩和放松的动作,脸颊上更浮现出了蓝白色的血管。
她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声音说:
「矢口,现在……」
——我们可以从走廊那边出去了。
话说到一半,晴花的声音转换成意念直接流入阿诚的脑中。
——人家刚刚把北岛跟走廊上的自卫队士兵三人的意识高速对调,现在他们应该暂时不能动才对。不过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分神说话了。
她以眼神对着阿诚透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般强大的心灵感应能力让阿诚觉得害怕。
『——压力会让超能力开花。』
他想起了健康教育老师说过的话:
『超能力跟压力有相当密切的关连性。因少子化带来的物种存续压力,促成人类身上蕴含的超能潜力提升,并凝聚成具体的力量表现。个人遭遇的各种压力会成为促使超能力成长的养 分。而青春期是人类生命中最多愁善感的时期,也是容易感觉到压力的时期,因此很容易发展出超能力……』
阿诚走向实验器材室与走廊连接的拉门。他用手按住拉门的上半部,并用脚轻轻踢了一下门板。门的木框在轻微的摩擦声中脱轨。尽管这声音不大,但听在阿诚耳中,却仿佛用一把大槌轰飞了眼前这扇拉门一般大声。
他以双手牢牢抓住木门,不让木板倒下,小心翼翼地将它靠到右侧的墙上。
走廊上的两名自卫队队员维持着持枪姿势站在原地,仿佛表演默剧的演员一般,维持压低了身子准备冲入实验器材室的的姿势下静止。他们的额头冒出大量汗水,眉心上方浮现好几根血管。尽管他们拚命地想要有所反应,但却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而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志、志水!」
听到阿诚的呼唤,晴花嘴角不自然地抽筋,扬起一张僵硬的笑容,开口做出明确的回覆:
「我们快走吧。」
现在的她正以飞快的成长速度掌控着自己的心灵感应能力。
看到她跑出实验器材室,阿诚仿佛被她拉着一般也跟着冲向教室外的走廊。
他在离开前回头一瞥,看到北岛仿佛道路施工现场摆放的假人,上、下、上、下、上、 下、上、下……以规律而分毫不差的幅度机械性地挥着手臂。他跟自卫队员不同,连那张脸看起来都好像机器人一般。无法眨动的机械眼眸仿佛随时都会流出油液。
北岛是个感情起伏非常剧烈的人。然而,阿诚却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仿佛更接近北岛的本质——非人的某种不明物。
晴花的能力压制了北岛,将他吞噬,压抑了他的人性而代换成了其他东西。
阿诚别过头,继续顺着走廊向前奔跑。
【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点四十一分】
出了实验器材室约十公尺左右,左手边便有一条通往三楼的楼梯。
对于经由楼梯移动的方式,阿诚原本打算小心行事,但晴花却丝毫没有戒心,在转弯之后便朝着楼梯下方直奔出去。
她仿佛读出了阿诚的思绪,没开口而直接将意念传送了过来:
——矢口,你不用担心。人家已经多少开始了解心灵感应能力的使用方式,就算遇到了自卫队的士兵应该也不会有事的。
这股意念让阿诚吓一跳。而他随即压抑动摇的心绪,对着眼前的晴花点了点头。
阿诚心想,现在不这么做不行。走廊上声音传得很开,要是随便出声就会被自卫队的人发 现。所以志水直接读取我的思绪,也把她想说的话以心灵感应能力传送过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现在晴花的能力不知道究竞成长到什么程度。而在实验器材准备室里志水跟北岛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六公尺左右。换句话说,只要在六公尺以内,无论什么样的对手都不足为惧。另外,她还可以从实验器材室里面感应到理化实验室内情况。从这方面来看,她也能从十几公尺外感应到他人的动静。
楼梯四周没有其他人活动的气息。远处傅来各个教室内学生们的交谈声。
上了蜡、整理得漂漂亮亮的走廊地板映照着日光灯的光芒。上面好几倘脚印,看来并非学生们穿的室内鞋,而是厚重的靴子。这应该是自卫队员留下的足印。
阿诚跟晴花不发一语地下了楼梯。走在前方的晴花脚步丝毫没有半分担忧,脚上的室内鞋 『啪哒啪哒』地轻轻踩出声响。
此时阿诚的思绪飘到了现在可能还僵直在原地的北岛身上——那个独自杀掉班上一大群同学们的北岛,肯定是自卫队欲清除的目标对象……
——然而,晴花却压制住了北岛。
阿诚努力地试着让自己不要去想关于晴花的事。因为要是她现在读到了阿诚的思绪,肯定会觉得难过。
但他愈是这么想,脑中的意念却愈是不听使唤地延伸出去……
——志水的能力超过了北岛,那个理应可能毁灭世界的北岛。
这间学校里面还有两个人的超能力数值比起晴花更高(如果他们还没被杀的话)。但坦白说,阿诚此时却不觉得这两个人能力会比现在的晴花更强。
他凝视着晴花的背影。那一头黑色长发垂在白色的夏季制服背上轻轻晃荡。晴花的肩膀不宽,仿佛抱着她的时候若是太过用力就能将她的腰给折断。但这一副纤弱的身躯之中却拥有能够连根抽换他人心智的某种力量。
一句结论在阿诚的心里小声地荡漾着。这是绝不能让晴花听到的感想。
——志水……她是自卫队欲清除的目标。
阿诚赶紧收回这样的想法,将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女孩身上。
——我的心思有被她窥视到吗?
晴花的脚步毫无紊乱地继续朝着楼梯下方跑去。
阿诚心里于是产生了小小的期待……
——没有,她应该没有接收到我刚刚的意念。
然而,当晴花在楼梯间平台转向继续往下方移动的瞬间,阿诚看到了她的侧脸。那张侧脸的眼角泛出了泪光。
来到二楼,两人依旧没有交谈。空气显得格外沉重。阿诚开口想说些么么,但却害怕弄巧成拙而噤声。
此时走在前面的晴花忽然停下脚步而回头。
眼角的泪水已经不在了。
她开口小声说:
「矢口,我们该从哪个出口出去比较好?是从一楼的学生用校舍大门,还是从独立校舍的大门出去?」
一股细微的思绪也传入了阿诚脑中。那是坚强而稳定,却又带有些许哀伤的意念。
阿诚忍耐着不让自己的心绪转换成表情上的扭曲。晴花的意识之所以如此沉稳,其实是出自对阿诚的体贴。她现在肯定也接收到了阿诚心里所有的意念,知道阿诚正为了之前得出的感想而感到懊悔。因此,现在她的心理状态,肯定是为了不让阿诚觉得难受而压抑出来的。所以,他绝不能在这时候将内心懊悔写在脸上。就算他的心绪会被晴花看穿也是一样。
阿诚试着回想整间学校的结构——若是直接从这里下去,会从一楼的学生用校舍大门出去。不管怎么说,所有校舍中最主要的出入口应该不会没有自卫队员驻守才对。而若是从二楼的走廊右转,则有一条空中走廊连接教职员办公室的独立校舍。那栋校舍只有教职员办公室跟图书馆,是上课时间最少有人活动的校舍。
阿诚压低了音量说:
「志水,你可以感觉到学生用校舍大门是否有自卫队的人在吗?」
「没办法耶,这边距离校舍大门太远,我不知道。」晴花摇摇头说。
……这么一来,只能凭直觉判断了。
阿诚聚精会神地倾听内心的声音。
……哪一边好呢?学生用出入口跟独立校舍,到底从哪边走才有机会生存呢? 此时空中走廊吹来了一阵徐风,轻抚着阿诚的脸颊之后远去。
短暂的时间过去,阿诚开了口:
「我们从空中走廊走吧。」
晴花用力地点点头,接着便跟着阿诚一同往空中走廊移动。
【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点四十四分】
空中走廊是最近才兴建的简易工程。
随着西侧校舍二楼的教职员办公室改装,老师们用的办公室也同时迁到独立校舍。他们对于下雨天必须淋雨前往主要校舍颇有怨言,因而拜托校长以追加工程的方式建置了这条空中走 廊。它开在理化实验室的正下方,将空出来的旧教职办公室打通,与独立栋的二楼衔接。
有别于主校舍走廊铺设的坚硬橡膝地砖,空中走廊的地板则是采用便宜的合成塑胶板。阿诚和晴花两人齐步走在上头,两双室内鞋不顾当下正处在骇人的事件当中,『啪哒啪哒』地发出轻快的声响。
在像是由几间组合屋搭建起来的走廊墙上,开了一大扇全功能取向的窗户,上面嵌了跟其他教室和走廊一样的强化玻璃,玻璃外头呈现出室外强烈的光影对比——下午的阳光正烘烤着校舍墙面,一阵夹杂着些许黄沙的风掠过了远处的操场。天空呈现一片浅浅的水蓝色晕染,轮廓模糊不清的云朵高高地挂在天空当中……
这条空中走廊没有阻挠视线的遮蔽物,阿诚在安全考量之下,伸手扶着墙面贴着走廊,朝着独立校舍移动。他只要一想到独立校舍可能也有自卫队员驻守,膝盖就不停打颤。毕竟要是对方在这里对他开枪,那他将完全没有地方可躲。而若是主校舍西栋驻守的其他教室的自卫队员赶来,情况也是一样。
晴花移动的脚步也变得慎重。
她的超能力可以感应到十公尺左右的人员动静,但这条空中走廊全长却有四十公尺,远比她的能力所及的距离要长上许多。
阿诚觉得自己很没用——不只没用,还很丢脸,而且害怕得发着抖。
他虽然为了解救晴花而冲进了实验器材准备室,但两人之所以能存活下来,却全都要归功于晴花的超能力进化。而且现在他还要倚靠晴花的能力——那一股甚至能够箝制强大超能力者的能力。但他却完全无法帮助晴花。现在的他对晴花而言完全就只是绊脚石,只能站在她的身后发抖。若要说阿诚真的做了什么,那就只有怀疑晴花,让她伤心而已。
「没这种事!」
晴花背对着阿诚开了口:
「才没这种事呢,矢口。人家才是你的绊脚石呀。」
「你哪里是绊脚石了?刚刚还是你用心灵感应能力绊住北岛跟自卫队的人呀?要不是你, 我早就已经死了。你的力量真的很厉害呀。」
此时,远处的教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哀嚎,随后接着发出两声枪响,然后又沉寂了下来。
「才不是呢。」晴花说。声音中夹带着啜泣。
瞬间,阿诚脑中闪过了包含茑在内的几个女生脸庞。她们都带着排拒的眼神望着阿诚——这并非他脑中自己浮现的影像。
阿诚内心忽然觉得一阵阴郁。
……为什么我要这么执拗地觉得自己没用呢?为什么我不能多体贴晴花一点呢……他对于自己的表现感到恶心。
几分钟的一大群刖友死了,阿诚透过心灵感应能力目睹了这一切。而他刚刚感受到的晴花稳定的心绪,其实是她拚命佯装出来的,很可能随时都待崩溃。
跟晴花相比,阿诚对于班上冏学的死,所受的惊吓相对较轻。因为他们对晴花见死不救。
当他们决定把晴花当成献给北岛的祭品时,阿诚心里的某处早就已经将他们踢出朋友圈之外了。但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这一切对他来说应该会成为相当严重的心灵创伤吧。
「不只是这样!才不只是这样呢!」
晴花仍旧没把头转过来,甚至还举起双手坞住了脸庞。
她停下脚步。此时他们正处在空中走廊中央。
晴花以她的意念安抚着阿诚的心灵——一股思绪直接传入了阿诚脑海。
晴花打从心底为命丧北岛枪下的班上同学们哀悼。一群亲密的女生朋友死了……晴花脑中满满浮现着跟她们相处的回忆。然而,真正折磨她的并非单纯只是这群同学们被杀的事实,而是她认为,是她害死她们的。
之前她和阿诚还待在理化实验室时,她对阿诚说过,她不会毁灭这个世界,她不是自卫队的人要清除的目标。然而,现在她却已经开始认为其实自己就是自卫队要清除的对象。而就是因为她置身在这间学校,所以自卫队的人才会入侵,并且杀掉了她的朋友。
这一切全都是晴花的错。
她始终都想相信自己不会毁灭这个世界。然而,却也同时对于自身超能力的惊异成长方式感到不正常。
现在的她是孤独的。这个世上没有人站在她这边。因为她是未来会毁灭这个世界的人。所
以不可能有人会愿意站在她这边。就算是她的养父母,面对她这个令人生畏的养女肯定也不会出面庇护她的。
现在勉强还有一个人愿意站在她这边。
晴花觉得非常害怕。她害怕这个人心里会对她所拥有的力量感到畏惧,她害怕这个人对她本身感到胆怯。
阿诚没有说话。
几个小时前,晴花的心灵感应能力还说不上是什么有用的能力。她只能将自己内心的表层意识散放出去而已。然而,她所拥有的能力现在却已经强大到足以控制他人的意识,进而影响 到对方的肉体。就这么短短一天,她的力量竟有如此显著的增长,那么搞不好真有一天,她的力量会强大到足以毁灭道倘世界。
——但就算是这样,也没理由杀死志水呀!
阿诚心想,因为他出而营救晴花,导致其他同学被杀的结果。虽然晴花陷入危机是致使这件事情发生的远因,实际上动手杀人的却是北岛。但若是阿诚不要多管闲事,像其他同学一样任由北岛在实验器材室强暴附花,那么班上的同学也许就不会被北岛杀掉了。
当然,这么一来他无法拯救晴花,脑屮那般雠以承受的恶心感也许会把他逼疯就是了。
虽说当时他在行动前百般犹豫,但这股决心其实远比他所认知到的更为强烈。现在他也已
经没办法回头。因为他为了保护晴花舍弃了其他十七个同学的性命。既然事已至此,就算拿整个世界几十亿人的性命来交换,他也要保护晴花。
此时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绝不会让志水被杀!我绝不会让她死!
就算她是会毁灭这个世界的人那又如何!
这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诚快步跑到晴花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抬起一张哭泣的脸庞凝望阿诚。眼睛哭肿了。眼角不断淌出泪水。但即使哭得涕泪纵横,这模样看在阿诚眼中依然美丽。
此时阿诚心里对于晴花的恐惧消失无踪。
他越过晴花的肩膀望向主校舍走廊。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影。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尽管此时两人笼罩在一阵沉默之中,但这样的沉默却不会使人感到不快。
晴花看来仍有些不安,但眼神中却开始流露出了期待。
校舍外的蝉鸣交响,透过玻璃传入了这条空中走廊。
阿诚感到口渴,心里觉得仿佛有什么话非说不可。然而,他就是说不出来。
必须传达的话语太多了。
这条空中走廊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既没有妨碍阿诚的同班同学,也没有自卫队的队员,只有阿诚跟晴花两人。
他掐住晴花的手不自觉地多用了些力道,让晴花痛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诚赶紧松手。
不知不觉中,走廊上的气息和缓了许多。
是晴花。当下的气息之所以转而变得柔和,其实是她心理状况好转的关系。
她心里溢散出淡淡的幸福感缓和了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在担心、不安、恐惧、期待等诸多思绪的交融中,幸福的情绪强烈地昭示着它的存在。阿诚受到晴花幸福的感受牵动,心里也 充满欢欣。而晴花察觉到阿诚感受到她心里洋溢的幸福感,便接着散发出更浓的幸福感。
那张笑脸就好比鲜艳的彩虹一般耀眼。鼻头下方微微敁起的嘴唇向上提起,透出了些许牙齿亮白的光泽;尽管那一身肌肤质感白皙清透,但贴近下眼缘的脸颊却浮现出两圈红润的色泽。
感觉到阿诚的视线和思绪之后,晴花的脸更红了。
阿诚凝视着晴花,晴花也凝视着阿诚。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走廊中央交缠在一起。
接着,晴花的表情忽然沉了下来。
她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似地开了口,却又阖上,接着伸手牵起了阿诚的手。
——眼前的晴花忽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校舍内阶梯上跑动时眼前看到的光景……不对,奔跑的不是阿诚,而是阿诚融入了正在跑下楼梯的某个人的意识,就跟之前在实验器材室时体验到的情况一样。
耳边传来某人急促的呼吸——呼吸之中带有不悦的喉音、碎念,和不成声的气音……是阿诚厌恶的人,北岛良平的声音。
北岛此时正循着阿诚和晴花刚才通过的阶梯跑下楼——尽管一切只发生在短暂的瞬间,但阿诚这一刻确实透过北岛的感官看到了他眼前的景物。
北岛眼中的世界由紫色和红色构成——眼前的楼梯是宛如烟雾般的红色。红色是愤怒的表征。剧烈的愤怒将眼中的景致染成了红色。但其中也掺杂了紫色。紫色代表了不安、恐惧,和哀伤。紫色是人类的负面情绪。北岛极度讨厌紫色。他甚至想清除世上所有的紫色物体——他想杀掉所有会孕育出紫色的人。
晴花的面容短暂地掠过北岛的脑中。起初是晴花美丽的模样,是她一如往常的模样。但阿诚却看到晴花的容貌在北岛的脑中变质……一双眼阵逐渐染成了紫色。接着鼻子、嘴唇、耳朵、头发、肤色全都变成了紫色,眼角甚至还淌出紫色的液体,将她整个人淹没。这片黏糊糊的紫色液体朝北岛涌来,仿佛欲将他吞噬般从他几乎要腐败的双手向上侵袭而来。
阿诚感觉到北岛嘴唇外翻,咬牙切齿地连牙龈都坦露在外,嘴角溢出口水滴落到地上。他的眼睛睁大得几乎要裂开,鼻腔流出大量鼻血跟鼻涕;表情纠结,仿佛日本传统能剧中的老翁一般全都挤在一起。
要是在继续站在这里不动,我们肯定会被杀掉的——阿诚的直觉以最大的音量发出警报。
「志水,我们快跑!」
阿诚边喊边回头,却在朝着独立校舍往前跑了两步时随即又停下来。
——走廊彼方出现三名自卫队员的身影。他们全都举着自动步枪对准了阿诚和晴花。
——噗通一声,阿诚耳中又传出了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