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点五十四分】
志水晴花的超能力着实令人惊讶。
二村在隶属美军部队时亲眼见过各式各样的超能力者。他以为,拥有念动力的超能力者才是军方需要的重要人材。这类超能力能够操作火、水、空气等等物质,在战场上带来压倒性的优势;至于透视或心灵感应能力等等其他超能力都只是辅佐。
然而,志水晴花的心灵感应能力,却远远超出他过去见闻所归结出的结论范畴。
尽管二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作为一名心灵感应能力者,她确实阻止了三名拥有念动力的超能力者——包含站在实验器材室门外待命的两名队员,还有实验器材室内那个姓北岛的愚蠢国中生。
二村过去从没听说过有人拥有这么强大的心灵感应能力。
心灵感应能力跟脑中需要凝聚出具体影像的念动力不同,从发动超能力的意念出现到实际 作用之间没有时间上的间隔。这么一来,在正面对决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一名念动力者能够赢过志水晴花。
因此,若是要清除掉志水晴花这个对象,就必须在她能力影响所及的范围之外下手。
至于这个国中女生的能力究竟能扩及多大范围——如果她的心灵感应能力『能影响整间学校』,那么二村早就已经不能动了。而距离理化实验室最近的一间教室是一年一班,但被分配到这间教室的队员活动能力没有受到限制。而从理化实验室到一年一班教室大约二十公尺,因此,二村判断晴花的心灵感应能力最远的所及范围应该不超过半径二十公尺。
二村下令要待在二楼走廊上待命的队员撤退,不让任何一位队员闯入志水晴花身边二十公尺范围之内。
志水晴花与另一名同学离开实验器材室之后,没有朝着一楼的学生用校舍大门出去,而是往主校舍二楼通往独立校舍的空中走廊移动。
随后,待在东校舍屋顶上待命的透视能力者藤间,透过无线电向二村队长传来了报告——志水晴花正缓缓在空中走廊上移动,朝独立校舍靠近。
二村操控念动力,凭空拔出了插在腰际的小刀。
他以想像在眼前创造出一只巨大、透明,却拥有纤细知觉的手臂。这只透明手臂根部与二村的右肩相连,手掌优雅地抓起了这把刀。将刀鞘拔除之后,这把刀唰地一声飘向空中。它跟一般刀不同,没有刀柄。两头都是刀刃,连接在同一块刀锷卜。这是二村向关町刀匠特别订制的昂贵逸品。刀身由碳钢冶成,非常容易生锈,因此必须勤于保养,但相对也拥有令人心醉的锋利程度。
他用左手抓起立在训导主任桌旁的自动步枪,接着便与在教职员办公室待命的两名队员一同压抑着脚步声,往空中走廊走去。
空中走廊的入口距离教职员办公室不到十步。二村走在前方,在转角处停了下来。他左手放开自动步枪的的枪柄,以意念创造出透明的另一只左手臂抓住步枪。而空出来的实体左臂则探入怀里取出手枪。意念创造的左手举着步枪轻轻贴到手枪侧边。
他的右手放松地垂在身体右后方,透明的右手从腋下举起短刀向前伸出。而那只透明的右臂上还另外伸出一只意念的绳索,紧紧缠在那把短刀上。这是在短刀剌进敌人身上时用来将刀刃抽回来的工具。
短刀、手枪、步枪,这是二村的战斗架势。
此时藤间再次透过无线电联系了二村。根据报告,志水晴花的注意力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动而分心,两人呆站在空中走廊中央。
「我们上。」
二村一声呢喃之中,与两名部下同时现身在空中走廊的入口处。志水晴花和身旁的男生很快地察觉到了他们。
——那名男生只是一个普通人,什么事也办不到。
二村很快地做出判断,下意识地计算了志水晴花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这段距离大概二十五公尺,就算她发现我们,我们也在她的超能力所及范围之外……他做出结论的同时,随即对着志水晴花举起实体右手。以意念创造出来的那只手也同时配合迅|速动作。
然而,就在短刀即将射出之前,二村的耳挂式无线电却传来了藤间的声音。
他说,有另一名学生正出现在空中走廊的另一侧入口。而二村马上察觉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叫北岛的蠢蛋。
北岛手中握着从桧山身上抢来的自动步枪。
【七月二十一日(二)下午二点五十五分】
北岛的视线捕捉到了晴花和阿诚背对着他,正呆站在原地。
他的脑屮一股炙热的漩涡翻揿出了更高的热度。眼屮弥漫的红色又变得更加浓烈。紫色的气息澎湃地从晴花和阿诚身上涌出,朝他大举进犯。
——紫色的汇集体。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紫色的根源。
北岛的情绪爆发,完全不能思考。双眼无法聚焦;耳中仿佛张着一层薄膜,听到声音夹杂着异样的回音。
他心里的某处知道现在的自己很不正常……
北岛向来是个情绪沸点很低的孩子,但却从没有如此严重地失去自我。而过去他那般容易暴怒的性格其实是他的演技——他是藉由这种形象来压制其他人对他的意见。
然而,北岛此时的状态却无法用『气愤』这么简单的词汇加以形容。
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晴花和阿诚强烈的敌意。一股带着饥饿感的浓重恨意致使他的理智断线,几近疯狂。
在晴花的心灵感应能力影响之下,北岛和其他两名自卫队员的意识不断高速交替,让北岛产生无比的恐惧。
他的心绪飘荡在漆黑的空间之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贴在身上的空气触感;甚至连自己心脏的跳动都感觉不到……一切的感官全然消失,仿佛睡眠瘫痪症一般,连心脏都停止跳动。脑中的意念没有凝聚成为具体的思绪,而是飘散在黑暗之中。时间感消失, 剩下无垠的空洞感。这般无边无际的恐惧正不断蚕食着他的心智。仿佛一把刨刀正不断削去他的皮肤,连意识的表层都被刨落……第一层被削掉的就是理性,而残存到最后的本能也逐渐消失,只剩下心灵丧失的恐惧飘荡在漆黑的空间之中。
他很害怕,害怕就连感受着这般恐惧的意识也全然消失——他害怕晴花。
……终于,北岛心智的残渣——那般飘荡在漆黑空间中的恐惧也消失了。他成了一副没有心的躯壳。漆黑的空间完全取代了他的心智原本所处的位置。
黑暗孕育出了新生,一种新的支配力量在一片漆黑的深海之中诞生,驱策着北岛的身躯行动。它在原本北岛心智所处的位置蠢动,并且对眼前的晴花起了反应,激动地发出警告:「杀 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它告诉这副身躯,如果晴花不死,他就没有未来。
……不知道身体僵直了多久,北岛忽然回神发现,自己的意识回到了属于他的肉身之中。 脑中再次傅来他的眼球所见的景物,并且重新认识到自己仍呆站站在实验器材室中。
北岛茫然地凝望着视线聚焦之处;实验桌、烧杯、药品架、褪色的人体模型……一切都是实验器材室内熟悉的景物。然而,其中却有些异样。视线之中朦胧地染上了一层红色溥膜。
——不是我的眼睛出问题……北岛心想,不正常的是我的心智。我气得失去理智。
虽然被削去表皮的意志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但形状却变了样。黑暗中衍生的某种东西混入了他的灵魂之中。
他拉开通往走廊的那道门,看到两名宛如石像一般的自卫队员,手举着枪一动也不动地僵直在原地。
北岛甚至忘记该怎么使唤自己的身体——被削去原本形貌的心智正急于行动,呐喊着要杀死晴花。然而,身体却连该怎么呼吸都想不起来……肺部无法收缩,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因渴求氧气而发出剧痛。耳朵发出耳鸣,鼻腔喷出血与鼻水;白色的衬衫洒上了斑斑血迹,而北岛却无法感受到心脏的鼓动……视线开始变得昏暗,胸腔在忽然传出一阵剧痛的瞬间,心脏仿佛在强焊的引擎带动之下又重新开始跳动。双腿也开始听话向前迈出一步。
身心在这一刻完全同调,大张的口中开始灌入大量空气。
身体又再向前跨出一步。
随着氧气输送到脑部,脑细胞又开始急遽地活性化。
仿佛天启一般,北岛开始理解了何谓超能力;他完全通晓超能力——雷射枪的使用方式。
——使用超能力最重要的诀窍是凝聚力量。我的念动力不是多了不起的超能力。跟志水比起来很弱,不过重点还是看使用方式;就好像一把枪,开枪射击跟用枪托揍人的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且,和使用方式相比,更重要的是使用超能力的理由——北岛忽然领悟到自己为何会被赋予这样的超能力。
超能力是为了使人达成肩负的使命而被赋予的。而北岛的使命就是杀掉晴花跟阿诚。
——这两人非常危险。他们身上的紫色比起世上任何物体都要浓重。
双脚不断向前迈步带动身体前进。现在他已经开始奔跑。冲出了实验器材室,撞开呆站在门外的自卫队员、转弯冲进了走廊,以飞快的速度往楼梯下方跑去。
他知道晴花跟阿诚人在空中走廊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但他的本能的确告诉了他这两人的精确位置。
——我的天敌现在正在空中走廊上。我不能逃,因为逃了就会死——一切都会因此而结束!我要在被杀之前杀掉他们!
在黑暗中潜入北岛心智的某种意念在他耳边不断蛊惑着他。
——杀掉晴花,杀掉阿诚!把他们两人全都杀掉!
北岛握紧手中的自动步枪。
就在他刚才意识与其他两名自卫队员互换,身体完全没有知觉的时候,右手仍紧握着步枪。
他的右手仍持续痉挛,不断传出剧痛,仿佛肌肉纤维断了好几根……
他用左手扶住步枪,跑到二楼,再转了一个弯之后,在空屮走廊屮央找到敌人的身影。
北岛的视网膜将这两人『真正的模样』传输到了脑中——他的同班同学矢口诚,还有那人身边的怪物。
这头怪物身着这间学校的夏季女生制服。说是怪物,但却是长得非常漂亮的怪物。北岛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他从没有看过如此危险的东西。她看来就好像一把美丽的剃刀,仿佛手指轻触,柔软的指尖就会皮开肉绽。这头怪物是世上最美的剃刀。
它的一头长发飘散出瘴气,瘴气侵蚀着墙壁,烧熔了窗框,让萤光灯中的氩气劣质化,身旁汇聚了沉重的空气。
北岛的身体仿佛重复练习过几百次般,自然地摆出射击架势。经由桧山雄二的记忆体验过的射击经验明确地在脑中复苏。他将枪托抵住右侧肩窝,左手托住枪身,准确地瞄准目标。准星紧紧锁住怪物的头部。握着枪柄的右手手汗已然随时间风干。
北岛清楚地意识到弹匣中残存的二十一式子弹……还剩下两发。要收拾眼前的敌人已经足够。
步枪就犹如手臂的延伸器官,北岛以击发雷射枪的要领使出了念动力。
手指轻轻扣下扳机。
在前方的自卫队其中一人作势扔出某种东西的同时,阿诚便一脚将晴花踢开。脚掌贴在晴花的心窝用力地蹬了一下,让晴花呕出胃液地翻倒在地上。她痛苦的感受化成了心灵感应能力电波,在整条走廊上漫开。
阿诚感觉到腹部一阵烧灼感。
然而,这并非晴花经由心灵感应能力溢散出来的意念,而是阿诚自己腹部产生的触感——他随即意会到那是某种锐利的刃物划破他的侧腹,随后朝他身后飞了出去……这种触感并非疼痛,而是内脏被划破所产生的触感。
阿诚不知道哪个内脏受损,但却很清楚知道腹部某种高密度的器官被工整地划开。
衬衫瞬间染成了暗红色——一片颜色深得异常:甚至带了黑色的暗红色。
第二道烧灼感出现在他的肩胛骨上。这股烧灼感随即便转化成了痛楚,粗暴地在他的体内飞窜。
骨头碎裂的声音传遍了全身。这道烧灼感撕裂了他的骨肉,同时在他的肺部开了一个洞。 随后肋骨也被击碎。而造成伤害的锐利物穿过他的胸臆下方——由内而外地开了一个洞,向前飞射而去……
北岛知道自己失手了。
他手屮的自动步枪没打中那头怪物,而是打穿了怪物身边的矢口诚背部。那头怪物则趴倒在地上。
阿诚像跳舞般头下脚上地倒向地板。鲜血洒满了走廊中央。他在倒地之后更是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在北岛眼中,阿诚的血并非红色,而是紫色的。
北岛的胸口传出微微杂音。他低头一看,发现衬衫中生出一根棒状金属物。
——是短刀。一把短刀插进了他的胸膛。
那是一把外观非常奇特的短刀。北岛确实感觉到它刺进了胸膛,但刀刃却又仿佛从体内探出来一般立在他的胸板上。
身上的力气忽然被抽干,仿佛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一样。
一股甜蜜的疲惫感包裹着他的全身。此时他连身上的每一吋肌肉都无法恣意使唤。北岛整个人向前倾倒。
——为什么电灯会开着呢……他的脑中浮现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现在明明是晴天,又是大白天的,开灯不是很浪费电吗……
颈部肌肉忽然松弛,让他的脑袋侧向扭转。眼中映出了晴花的身影。这头怪物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人类女孩的模样。她不是什么紫色的凝缩物,而是普通的国中生,一个普通的国中女孩。
……我……我为什么会把她误认为怪物呢?到底是什么东西扭曲了我的心智?北岛对于自己一连串的行为感到难以置信。
此时晴花的模样不再如往常那般耀眼。她闭着眼睛倒在走廊边,一头长发披散在地上。
北岛的视力不好,但此时他却仿佛可以看清楚晴花身边的一切。
倒在地上的阿诚身上淌出一大片鲜血。
走廊的另一头,在独立栋入口处有自卫队的队员。其中一人倒下,身旁的两人用手按着无线电大叫着。
倒在地上的自卫队队员缓缓挥了一下手臂。同时,北岛胸口上的那把短刀也出现动静。
短刀由右心室向左心房侧向滑动,切断了他的大动脉。心脏就好比坏掉的帮浦,对着肺部洒出大最鲜血,淹没了所有肺泡。
淹满肺部的血液为寻求出口从食道逆流而上,通过喉咙从口中溢出。他一边咳,血一边断续地喷出,在打了蜡的白色塑胶地砖上洒上一面光亮的红色血泊。
北岛的意识随着血液一同从脑屮流出体外,然后消失。
独立校舍入口的二村意识也在此时坠入深渊。
北岛的子弹贯穿阿诚的身体,随后维持着飞行的轨迹,笔直钻入了二村的咽喉。
【七月二十八日(二)下午三点一分】
病房一角的电视机画面中映出了包围医院的媒体阵仗。
一个礼拜前,搭乘直升机负责播报现场实况连线的女记者,此时也带着沉痛的面容说:
「记者所在的这间龙信大学附设医院,收容了在恐怖攻击事件中受伤的学生。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指出,目前一共四十七名学生住院。而医院入口由警方驻派人员严密看管,就连我们媒体记者也没办法轻易靠近。」
阿诚手持着遥控器调降了电视机的音量,接着伸手用手指在拉下来的百叶窗叶片中间拨出一个小洞。
窗外可以看见好几台电视台的转播车包围在医院的围墙之外,好几十架宛如火箭炮般的摄影机对准了医院方向拍摄着。而马路上也有许多年轻人以手机拍照……他们在拍完之后,大概就会上传到网路吧。
躺在隔壁床上的晴花开了口:
「这种感觉好奇怪喔……那些人想拍我们想得不得了,但现在却是由我们透过电视机在看着他们。」
「真的。我们是不是该对他们挥挥手?」
阿诚抽回了手,铝制的百叶窗叶片『喀』地一声弹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伤得很重。自卫队员掷出的短刀划破了他的肝脏,北岛开枪打穿了他的肩胛骨、肺和肋骨;要是没有龙信大学附属医院引以为傲的超能力治疗中心施予恢复术,他早已经没救了。
「你受了伤之后能被送来这里真的是太幸运了。为了救你,院方特地召集了五名拥有治愈术超能力的医生来呢。」
——这是之后阿诚的母亲告诉他的。而事发当时,她因为担心过度而出现严重的精神性疲劳。
在阿诚入院之后,他的双亲整整三天日以继夜地陪在他的身边。其后则大傍晚来探视他一次。不过这是因为他们两人都还在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诚的母亲是出版社编辑,父亲是公务员。对阿诚来说,爸妈能够每天来探望他一次,这已经让他觉得非常高兴了。
然而,有一点让他不悦的是,他的父母看到晴花时总是会冷然以对。
阿诚的双亲似乎总是算准晴花在的时候出现。当然,这应该只是巧合,但出现的时间也未免太不凑巧了。他们没有敲门就开门进了病房,瞄了一眼晴花,在打过一声招呼之后,他们的一切言行举止就仿佛身边没这个人存在似的。
晴花没有受到明显的外伤,因此没有必要住院。然而,她基于想留宿在医院照顾朋友的理由,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医院。而她的养父母也认为,女儿受到的心灵创伤透过跟拥有相同遭遇的朋友相处可能平复得比较快,于是也愿意尊重她的想法。
阿诚的父母亲——特别是母亲——听到这样的说法,脸上的表情明显露出了不悦。她无法容忍一个年轻女孩,尤其是晴花跟自己的儿子在同一个地方过夜。
阿诚妈妈打从阿诚小学时为了拯救晴花而跳进冬天的河里差点溺死之后,对晴花就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感。
作为事件发生地的港区第二十二国民中学至今已经连休一个礼拜没有上课,没有住院的学生也都在家里调养。其中多半学生都像晴花一样每天会来医院探视同学。
「你还是不要太乱来好了。」说完,晴花动手将新闻的音量调大了些。
现在新闻节目从现场实况连线移回到了摄影棚。一位左派的知名主播带着满腔愤怒批评着政府对于此事的处理方式。结果这次事件,在政府的发表之下变成某国家恐怖份子引发的事端 (这个国家听都没有听说过),社会大众也接受了这样的谎言。阿诚跟晴花尽管知道真相,但两人商讨之下决定保持沉默。世上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次事件是自卫队主导,他们也不想让自 己遭遇不必要的危险。
阿诚跟晴花就读的二年五班,是整间学校受害最严重的其中一个班级,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他同学全部丧生。虽然警方一直想尽办法要从他们口中问出案情,但阿诚跟晴花则从头到尾都宣称他们完全不记得当天发生了什么事。
入院当天,警方的盘问侦察还没有结束,自卫队的调查官就已经来到阿诚病房。晴花读取来访的调查官记忆,清楚得知与事件相关的专家和担任防卫省顾问的超能力研究者的判断——他们认为北岛就是他们此次任务要清除的目标,而不是晴花。既然北岛死了,任务也随之结束。从自己可能是毁灭世界的恶人的不安中解脱,晴花感到非常开心。
自卫队的调查官之后又来探视阿诚和晴花好几次,最后判断他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便没有再来了。
在欲从阿诚和晴花口中进一步探知案情的访客不再出现之后,他们总算清间了三天。阿诚以侧眼偷猫着晴花。晴花穿着一身轻飘飘的连身洋装,坐在空病床上削着梨子。
这间病床原本是双人房,但另一张床因为阿诚的爸妈要陪在医院过夜,所以没有安排病人。那张床上现在放着晴花的包包——这个爱迪达制的运动背包里面,放满了她从家里带来要慰问阿诚用的各种东西。水果、阿诚每个礼拜从不错过的四本漫画杂志,还有阿诚喜欢的便利商店点心、游戏和小说。
晴花为阿诚准备的东西无比周到而贴心,让阿诚觉得晴花真是无可挑剔。
——此时,晴花削着梨子的手忽然顿了 一下。她应该是刚好在那个瞬间读到阿诚的心思了吧。
对于阿诚在实验器材室提醒她不要读取他人脑中思绪的事,她一直铭记在心。而此时她也试着避免让阿诚发现她刚刚窥探到了阿诚心绪的事。
在此之前,晴花除了从阿诚脑中读取他希望晴花来探病时为他带些什么之外,晴花完全没有让阿诚察觉到她使用了心灵感应能力。
晴花的超能力变得非常强大,而且控制力也大幅提升。只要她刻意压抑这股力量,她就跟一般女生没什么两样。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让自己脑中的意念扩散出去,让自己看来完全只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普通女生。
这时候,电视新闻出现了一段标题字样:『光天化日之下的惨剧——港区第二十二国民中学恐怖攻击事件,死亡人数五十七名』。其中『五十七名』还用了红色的错位效果加以强调。
一名身为军事研究家的大学教授大力主张这次的事件之中背后有美军介入,随后画面秀出几段加了特效的新字幕:『恐怖份子拥有美军提供的武器?』,『诡异!突发的大爆炸使恐怖份子全数丧生!』、『恐怖份子希望藉由引爆炸弹自杀而使其暴力行径正当化?』……
阿诚的侧腹忽然传来一阵疼痛。
尽管拥有恢复能力的超能力医师帮他医治了伤口,但腹腔内一股轻微的恶心感却始终没有消失。据医师所说,这是因为他的伤虽然好了,但脑部却始终记得身体受了重伤的缘故——伤口恢复的速度远远低于自然恢复所需要的时间,使得身上的细胞不知道身体的伤已经好了。
在超能力治愈术正式立足于医界之前,对于重症患者只能切除其受损严重的脏器或四肢。 而术后始终有患者表示,已经切除的患部仿佛还会发出痛觉;比方说手臂截肢的病患会感受到已经被切除的手臂仿佛还接在身上一般地传出剧痛。这是因为患者脑部无法辨识该部位已经以手术切除,因而感到疼痛。这种情况称之为『幻痛』,而阿诚所感受到的也是一种幻痛的表现。
尽管龙信大学附设医院也拥有新成立的精神外科,但拥有心灵感应能力和接触感应能力的超能力医生却以『用超能力强制除去幻痛会造成其他副作用』为由,不愿意为阿诚治疗幻痛。
阿诚的侧腹部很痛,痛得让他甚至觉得呼吸困难。而他的背部和前胸都有一道弹痕,但他仍觉得非常开心。因为经过这次事件,他跟晴花又变得更亲密了。在这次事件发生之前,如果有人告诉他,他未来有机会跟晴花亲密地独处,他大概怎么也不会相信吧。不过现在的他,也许努力一点就可以跟晴花变成男女朋友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现在几乎就要成功实现 了。
晴花默默地削着梨子皮。她已经削完了两颗,正着手要削第三颗。丰水梨甘美的香气在病房中缭绕。
阿诚仿佛看见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了笑意。
【七月二十八日(二)下午十一点三十四分】
此时办公室里只有夏子一个人留下来加班。
这间位在防卫省市谷台厅大楼,D栋十二楼的预知能力部办公室中,基于※清凉商务运动而调高了空调温度,让室内闷热得难以忍受。随着汗水不断渗出,官方配给的棉质衬衫也沾黏到了身上。(译注:清凉商务运动,由小泉内阁提出,建议公务员及上班族于夏季不打领带不穿西装外套,同时将空调设定在28度以节约能源的运动。)
夏子的办公桌摆设几乎呈一直线的实用取向;以纯黑色的DELL制桌上型电脑为中心,两侧各摆一套书架。书架上摆满仔细贴了标签的各式资料。若要说这个座位上有什么看来带有女性特质的物品,大概就是放在桌面角落旋转的小碎花贴面桌上型迷你电风扇了。
电风扇的扇叶转声突显出室内悄然无戟的安静情况。电脑的液晶荧幕反覆播放着二村升准尉殉职时的影像。
这是同僚中的心灵感应能力者从布署在港区第二十二国民中学校舍屋顶上,拥有透视能力的自卫队员脑中撷取出来的记忆影像。这名自卫队员是以超过一百公尺的距离透视观看当时的景象,因此没有声音。
夏子以慢速播放的方式让画面中的时间开始流动。
视点位在东校舍屋顶,以透视方式俯瞰着西校舍与独立校舍之间衔接的空中走廊。随着视线往空中走廊移动,中间相隔的校舍建材全都变成了透明玻璃。
空中走廊内部有两名学生彼此对望着。根据资料判断,这两人是拥有心灵感应能力的志水晴花,和没有超能力的矢口诚。
志水晴花被认为有很高的机率是自卫队这次任务必须清除的目标。这女孩即便从同样身为女性的夏子眼中来看,她也长得非常漂亮。而这女孩的模样似乎也让远眺着这副景象的透视能力者印象深刻,在朦胧的影像之中,只有她的身影清晰显现。
画面中两人的右侧,空中走廊靠近主校舍的地方忽然冲出第三名学生,他手拿着枪。
这名学生叫北岛良平,生性残虐的他当天一口气杀掉了班上十几名同学。杀死桧山雄二上士的人也是他。
夏子心里一直为每一个在这次任务中丧生的牺牲者哀悼。然而,唯有这个杀死桧山上士的北岛良平,她无法寄予同情。
夏子之前曾对二村准尉解释,她跟桧山只是在年轻军士官一起喝酒时见过面,而实际上也是如此。然而,未来却不尽然……在夏子的预知之中,她有机会和桧山上士结婚。虽然这只是诸多可能之屮的一个结果,但现在这个未来的可能性却已经彻底消失了。也因为这个缘故,夏 子希望能够完整查清楚这次事件。否则她根本不会加班,早早回家去了。
拥有接触感应能力的超能力者检视北岛的遗体之后发现,北岛的意识遗留有相当严重的损伤。而调查团结论指出,这是志水晴花对北岛良平使用了尚未完全发展成熟的精神控制,破坏他的意识基盘所致。同时,那份调查报告中也注记了北岛良平的超能力数值——这是实验器材门外待命的两名自卫队员检测器得出的数值——冲出实验器材准备室时,北岛良平的超能力值高达一万零五十六。这是全日本有纪录的超能力者之中第三高的数值。
此时,荧幕上志水晴花跟矢口诚的左侧——空中走廊和独立校舍的交界口,二村以慢动作挥动了手臂……
这已经是夏子第十次重复看这个过程了。画面中二村掷出的短刀划出跟过去九次一样的飞行轨迹——这动作看来就跟普通的投掷动作一样,但事实上,以当时没用慢动作播放的现场视角,二村刀刃掷出的飞行速度大概有将近三百公里的时速,快得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这代表二村其实是极其强大的念动力者。
短刀掷出之后,画面中显示的实际经过时间还没满零点二秒,右侧便窜出一道闪光。北岛良平手持的的自术队正式配备,十二式五·五六厘米自动步枪击发,从枪口射出一颗子弹。子弹在北岛的念动力加持之下,飞行速度跃升为原来的数倍。
荧幕显示的记录时间为下午二点五十五分十一秒。夏子将这个时间写进她手边的纸上。
矢口诚扭转了身体,这般反射神经以常人来说快得可怕。慢动作中,他一脚腾空踹开了志水晴花。志水晴花倒地的同时,二村摊出的短刀划破了矢口诚的腹部,短刀在穿出去之后没有减缓飞行速度,笔直剌进了北岛良平的胸膛。
同时,画面左侧的二村脚步忽然不稳,踉跄地双手捣住咽喉并瞪大了眼睛。
北岛良平射出的子弹则贯穿了矢口诚的身体,与短刀呈反向轨迹地击中了二村的咽喉。
这样的情形巧得可怕。一般来说,子弹贯穿人体这般具有一定质量的物体都会大幅偏向。而刀子也一样。但不知道是不是两者都有念动力施以超高加速度的关系,子弹和短刀穿过矢口诚的身体之后,却仍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二村准尉和北岛良平。
二村所受到的枪伤是致命伤。他的咽喉宛如喷泉一般洒出鲜血而倒地。乍看之下是一枪毙命,但倒地之后二村还能够活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咳了两次血而将气呼出。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挥动右手。同时,插在北岛良平胸口的短刀忽然快速横移——这时画面记录的时间显示为下午二点五十六分十三秒。
接着,影像便一片模糊——这似乎是因为待在顶楼监看的透视超能力者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所致。
就在这个时刻,五十六分十三秒,作战司令部发布了任务完成的撤收命令。
在朦胧的影像之中,二村的两名心腹即刻透过无线电寻求协助。
夏子在这里关闭了影像。她忍不住伸手按住靠近鼻侧的眼角。也许是因为盯着蛋幕的时间过长导致疲劳,致使眼角隐隐作痛。
——五十六分十三秒,预知超能力部队的所有队员都在这一刻确认到未来的大量残杀预知消失。而读取到预知部部长的思绪后,拥有心灵感应能力的通信士,也在第一时间即刻发送出任务完成的撤收命令。
五十六分十三秒,这是北岛良平死亡的时间。于此同时,预知室预知到的未来大量残杀事件也一并消失。于是,这个预知事件中的凶手自然就是北岛良平——是二村准尉背负着致命伤而使出最后的力气清除掉这个目标的。
在任务结束之后的一个礼拜,二村准尉临终前的功绩逐渐变成大家口中伟大的传说;要不是这次的任务被列为最高机密,自卫队应该会倾全力为他举行隆重的丧礼。
事件当时,那名叫矢口诚的男生,为了保护一度被自卫队误认为目标对象的志水晴花,因而遭受二村短刀击伤。但他很幸运地,随即地被送往邻近一所拥有高度超能力治疗技术的专门医院,龙信大学附设医院,因而捡回一条性命。
这次的作战行动造成了数十名学生死亡,近倍数的人员轻重伤,但依旧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尽管大批无辜的人因而丧生,但防卫省高层人士都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
数十亿人死亡的的未来被化解了。
这起作战行动随后进入了第二阶段——确认封锁消息的成效。
防卫省派出了数百名心灵感应能力者,彻头彻尾地检查所有跟事件有关的人的意识;一旦遇到有人对于这起事件起疑,就立即窜改他的记忆。
任务结束,所有人都得以迎向更美好的明天……
——唯有夏子例外。
夏子是预知能力部之中预知能力最强的部员。她的能力数值为三百七十,以军方的超能力者来说属于较低的一群。然而,由于预知能力者只需要能够『看见』未来的能力,因此对于能力数值方面的要求不会太高。
事实上,现行的超能力检测方式是在二十年前——亦即超能力者还受到一般大众歧视的时代——为了揪出有危害社会安全之虞的念动力者而发明的。这种检测方式只能正确测量念动力和心灵感应能力这等外显型的超能力数值多寡。因此,夏子认为若是要确切测知预知能力和思维成像这类超能力的数值,需要的是另一种方法。
数年前,一名学者确认并发表了新式的超能力检测方式,但很不幸地,该学者在详细公开这种检测方式之前便遭逢意外而丧生,使得十多年前发明的海藻检测法时至今日仍大行其道。
预知能力分为深度和广度两种。虽然两者均没有数值化,但以广度来说,有人的预知空间范围只限于自己的周遭,有人则可以预见未来在别国发生的灾害。而深度则是能预知的时间长远;从五秒后的未来到五十年之后都有。
夏子在预知的广度方面能力平平,但在深度方面的表现却极为出众,强大的能力甚至足以让她被禁止参与公营赌博事业和股票买卖。她的超能力在进入防卫省之后又更为提升,能力数值以每十天一点的幅度成长。虽说这个数值成长显示出来的很可能只限于她预知能力以外的超能力——能力值偏弱的心灵感应能力和念动力——但根据一般常识判断,随着她这两种能力成 长,她的预知能力应该也会一起变得更为强大才对。
在这次的作战行动之中,当二村率领部下与三名学生三方对峙时,夏子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预知能力精准度有些微提升的倾向。这应该是基于桧山上士的死和二村近乎警告式的言词对她心灵造成负担的缘故。
她一直以来都无法在预知影像中辨识出大量残杀事件之中凶手的脸庞。但经由这次的能力成长,她发现自己似乎就快可以看见了。
当时她的背部忽然冒出了整片的鸡皮疙瘩,眼中仿佛蒙上一层红色的透明遮罩,右耳忽然听不见声音……她的预知能力正要突破大量残杀事件凶手强大的超能力干扰——
当时听不见声音的右耳仿佛传来一个听来颇为善良的声音。她无法判断那究竟是耳边有人说话的声音,抑或者是谁的意识之中夹带的声音。
声音的音频偏高,是男生正处在变声期的声音,听来颇为温和……他说:『我真是幸运。』
说完,夏子还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回应,但夏子无法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就在夏子欲将这件事报告预知部部长的时候,右耳的这些声音却忽然消失了。
不一会儿,世界毁灭的预知也消失了。
事后夏子回头查证,发现那刚好是二村杀死北岛良平的时间,五十五分十三秒……
于是,根据正常的逻辑判断,北岛良平成了未来大量残杀事件的凶手。而这个凶手死后, 夏子也顺理成章地无法听见他在未来所说的话。这是合情合理的推论。高层也认定了北岛良平就是他们这次行动中要清除的目标。
然而,唯独夏子,她心里有一个部分说什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温和的声音……
北岛良平绝不可能是这种性情温和,能平心静气地说话的人。
任务结束之后,预知能力部门将事后调查的工作交由夏子负责。她从负责解析事件中录音
资料的团队友人手中,借听到了当时理化实验室收录到的一部分对话。从对话中听来,北岛良平是个自我中心,完全不为他人设想的少年。他的声音音质偏低,跟夏子在预知能力中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桌上型迷你电扇吹出的风轻抚着夏子的脸颊。她的手边放有志水晴花和矢口诚两名学生的资料。
其中志水晴花的资料多达数十页,而矢口诚的资料则只有少少的两页。
志水晴花在事件中超能力数值大幅提升。根据事后检查,她的能力值高达三千零七十六,事件中承受的强大压力让她的超能力出现爆发性的成长。负责调查整起事件的团队对这个国中女生做出了下列评论:「需加以留意,但就算该员将来出现危害社会安全的行为,防卫省所属的高阶心灵感应能力者仍足以应付。」报告书的结尾还提到志水晴花欲留宿于龙信大学附设医 院,以照顾事件中受伤住院的学生一事。
至于矢口诚,报告书只记载广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个人资料——包含他和双亲及妹妹四人同住,成绩属于前段班尾巴,个性温和而平易近人。没有发现超能力。
这次作战行动的事前事后,没有任何人多留意这名男生一眼。在大家眼中,他就只是个奇迹似地从死神手中生还的国中男生,仅此而已。
夏子将报告书扔到桌上,伸展了一下身子。原本紧贴着前胸和后背的衬衫与肌肤分离。电风扇的风吹进了衬衫之中。
电风扇吹出的风同时掀动了桌上关于矢口诚的报告书。
夏子的视力很好,即便报告书迎风翻动着,她仍可以清楚看见上面的文字——
矢口诚,十五岁,二月十五日生于埼玉县富士市富士见三—八—十二户,现居东京都港区赤羽根桥七—十八号。
家中成员:父亲,敏明、母亲,赖子、妹妹,美纪……一共三人。
学校成绩为全学年第七,参加社团有美术社和剑道社。
个性温和,平易近人,朋友很多。
超能力数值(来源为学校调查的自主提报)于作战行动开始前最后一次健康检查为十三, 作战行动结束后由自卫队检测测得十四……
电风扇在轻轻的转动声中吹出微风,吹翻了六4大小的报告书。夏子赶紧伸手抓住报告书,用力得差点就要把报告书扯破。她摊开报告书再仔细地读过一遍。
——矢口诚的个性温和,平易近人,朋友很多……
夏子的衬衫再次贴到了她的身上,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电风扇吹出的风很快地让汗水蒸散,身体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我真是幸运。』
矢口诚的个性温和。
——北岛良平死时,未来出现大量残杀事件的预知也消失,那么凶手应该九十九%就是他了。而对夏子来说,若是她听见的声音所带来的疑点没办法取得其他人的认同,她甚至无法主张北岛良平有一%的可能性并非大量残杀预知的凶手。
夏子心想,要是能够听到矢口诚的声音的话……她起身关掉电脑的电源。
——如果能亲耳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就可以判别了!
夏子抓起装有皮包的包包冲出办公室,用手机叫了计程车。
从这里驱车前往龙信大学附设医院只需要十分钟车程;虽然这不是探病的时间,但若是考量到情况的严重性,就算时至凌晨三、四点,让有前往查探的必要。而且依确认结果,夏子必须通知上级。部长应该会做出适切的处置。
她在电梯中想起了二村说过的话:
「超能力不是可以精确划分种类跟属性的东西呀;像那些念动力、心灵感应能力、预知能力什么的,那都是学者以自己的意思归纳创造出来的名称而已。但超能力仍存在着他们无法理解的领城呀。」
二村说得对,超能力无法分类。所有超能力者身上唯一的共通性就是,过度的精神负担会使能力成长这点而已。然而,矢口诚遭遇了如此重大的危机,能力数值却仅只上升了『1』……
——学校里其他没有受伤的学生,其超能力数值都有数十到数百点不等的成长,但身受如 此重大精神负荷的矢口诚却只有一点……这可能吗?处在青春期的青少年,要提升『一』的超能力数值,只需要走在路上跌倒就够了。然而,矢口诚遇到了濒临死亡的危机,内心所受的压 力就只有在路上跌倒这等程度吗……
这很不寻常。
以现今世界的情况来说,这种不寻常的表现,肯定代表了超能力。
——不可能有哪种超能力是在受到强大的精神性压力之下却不会成长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难道是某种精神的再生能力,能够抵御强大的精神外伤性压力吗?不过如果是这种能力,那么在他接受医院治疗的期间,医生应该早就察觉到了……还是精神意识的永生呢?有这种能力,是想成为世界的独裁者吗?
夏子的疑问不断膨胀。
——他一定有某种超能力!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是足以毁灭世界的超能力!矢口诚绝非『只靠运气生还的普通学生』!……夏子如此坚信她所归结出的结论。
她穿过阅兵广场,跑进停在前方马路上的计程车,告知司机目的地是龙信大学附属医院。
【七月二十八日(二)下午十一点四十七分】
没关的电视传出深夜综艺节目的喧闹声。白天医院外嘈杂的景象已然归于宁静。晚风悄悄从家属留宿室中的百叶窗缝隙中溜进来,拨弄着晴花的头发。
一旦世界变得昏暗,晴花的情绪也变得阴郁。已逝的同学们脸庞一一浮现在她的脑中,随后又一一消失。
这间家属留宿用的房间和阿诚的病房位在同一层楼,相距大约五十公尺左右。
这里之前是医院作为集中治疗室使用的空间,但在医方现在改以超能力治愈术作为主力治疗方式之后,这个摆放了一堆昂贵机器的集中治疗室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因而改布置成简单的家属留宿室。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还有墙上挂着差劲的塞尚画作仿作……这个空间还当作病房使用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现在还留有消毒水的气味。
晴花透过窗户俯瞰着医院外的马路,脑中回忆着事件当天所有的事发经过。
最后,他们还是没把那批恐怖份子其实是自卫队的事实透露给新闻媒体。而且直到刚刚看完『港区第二十二国民中学事件』新闻特集节目,所有评论家都还坚信这起事件肯定就是『否定超能力者的激进团体』所为。
政府的消息控管工作丝毫没有破绽,毕竟他们派出了超能力者进行这项工作,这也是很自然的结果吧。
今天下午,晴花发现医院中有一名心灵感应能力者存在。那是在她到医院大厅的自动贩卖机前,帮阿诚买芬达汽水时发生的事。
当时通往停车场的出入口方向所传来了一股气息,某人异样的意识讯号正在逐渐接近——这人意识的组成方式与一般人大为不同,其意识波段好比凝结了一般,只凝缩局限在特定范围之内。然而,常人的意识就如同电波一样,只要活着,随时都会有溢散的杂讯出现。
这人放出的思绪全部都是由特定的杂讯组成。这是由于他驱使强大的控制力,以防其意识遭人窥探所致。而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就只有心灵感应能力者了。
他在晴花的心灵感应能力所及范围之内积极开始活动,一旦靠近事件中受伤而住院的学生病房,便开始查探其中人员的记忆,一间病房结束之后来到下一间病房,依序进行。
晴花轻易地突破了他的意识防卫机制,窥探了这人的记忆。他是隶属于防卫省的心灵感应能力者。他接到上级的命令,负责调查被卷入事件的学生之中是否有人察觉到此事是自卫队所为,有的话便即刻窜改当事人的记忆。
这名男子在脑中抱怨着,要是早知道有这么麻烦的工作,我才不要进入什么防卫省呢。当个商业间谍就好了,这样钱还比较多……
他经过了几间病房之后从西装内取出手帐,确认了夹在手帐里的名册。晴花透过对方的视觉看到,那是受伤住院的学生名册。
男子在淸查完毕之后,在窜改过记忆的学生名字上划圈注记。
名册对于必须加以留意的学生都有特别标示——三年级四人,二年级则有阿诚跟晴花两人;其中特别在阿诚跟晴花的名字旁加注了一定要窜改其记忆的指示。一旁还提到晴花是心灵感应能力者,必须严加注意。
防卫省怀疑阿诚跟晴花很可能察觉到事件背后的真相。虽然晴花之前读取了对方派来的调查官(他是个普通人)脑中的记忆,得知她和阿诚知道真相的事并没有泄漏……然而,情况似乎出现变化。
晴花心想,果然从头到尾不记得这样的说词来蒙混,终究还是行不通吧。也许当初应该想一些更好的说词来掩饰……
根据眼前这名心灵感应能力者的记忆,防卫省似乎判断晴花在事件当中很可能读取过自卫队员的记忆,而事实也是如此。
晴花在回到阿诚的病房途中读取到了阿诚的思绪,于是去了一趟医院内设置的商店买了梨子。那是石川县产的丰水梨,是香气很浓,含水量高的品种。阿诚想吃梨子。虽然晴花距离病房有五十公尺远,但唯有阿诚的意识,她就算不是有意去读,照样也可以感受得到。
晴花推开房门,看到阿诚精神颇为亢奋地望着窗外。
距离阿诚身旁一公尺左右的架子上摆了一张电视,画面中映出了这所龙信大学附设医院,扬声器也播放着节目里的声音。这是新闻媒体聚集在医院门前的实况影像。
晴花将买来的水梨跟芬达放在阿诚床边的小置物柜上,接着便坐到旁边的空病床上。
「这种感觉好奇怪喔……那些人想拍我们想得不得了,但现在却是由我们透过电视机在看着他们。」
「真的。我们是不是该对他们挥挥手?」
「你还是不要太乱来好了。」
晴花边说边调高了电视的音量,接着伸手抓起置物柜上的水梨跟水果刀开始削起皮。
阿诚的思绪中不只一次透露出他喜欢晴花的意念。尽管他似乎有意识地想要控制这种意识,但对于能力成长的晴花来说,普通人这样的努力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当然,他一次也没有开口说出过自己喜欢晴花。这让晴花觉得也许该推他一把。因为阿诚总想着自己有一天要鼓起勇气告白,但晴花却没办法忍到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毕竟他的情感晴花早就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可是晴花却无法将自己的情感传达给阿诚。
晴花觉得坐立难安。因为她也想告诉阿诚她喜欢他。
不过要女生告白却关系到作为女生的尊严问题。因此,晴花心想,在暑假结束前,她一定要想办法让阿诚对她告白。
——只要他开口,人家也就可以表明自己的情感了。也可以更直接地交换彼此的情愫……
这时候,电视里的镜头切回到了摄影棚内。
画面中一名不知名人士挂着军事评论家的头衔,高姿态地评论论着世界情势。
此时,晴花发现那名防卫省派来的心灵感应能力者刚好也来到病房门外。
他正在窜改隔壁病房同学的记忆。
晴花削水梨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稍微集中精神地潜入对方的意识之中。
晴花从对方的记忆中得知,这人的能力数值大约五千。这是非常厉害的数字,难怪可以窜改他人的记忆。在这次事件发生之前,晴花甚至连潜入他意识之中的能力都没有。
在事件发生之后的超能力检测结果之中,晴花得到了三千零七十六的数字,而负责检查的技师们全都对于晴花的能力成长感到赞叹。但这个数字其实是她窜改过的结果。
晴花从这次事件中学习到,让别人发现自己拥有强大的超能力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她在检查过程中窃取了这些技师的感官,窜改了他们的视觉情报.让他们无法辨识出眼前的机器显示出的正确讯息,只能看到远远低于实际表现的结果。于是他们将错误的数字打进了晴花的个人资料表中。
其实晴花现在真正的能力数值是三万零一百九十三。
尽管防卫省派来的心灵感应能力者张开了简单的意识防壁,但只要他没有采取完全的警戒态势,五千对三万根本比都不用比。
晴花一直没想到用记忆窜改的方式应付之前的状况,始终是以夺取对方感官来解决问题,但其实像这名心灵感应能力者一样直接窜改目标对象的记忆才是比较有效率的方法。虽然她过去从没有尝试过,不过她比对方优秀,既然对方能办到,那么她没理由不行。
几秒钟后,对方取出记事本,在晴花跟阿诚的栏位上加注了已完成记忆窜改工作的记号。
晴花于是满意地继续削她的水梨……
虽然晴花不知道防卫省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组织,不过他们应该会完全相信心灵感应能力者的调查结果才对。
她凝视着夜晚的街道,心里想着她和阿诚的未来。以现在的情况来说,他们今后应该可以回归到以往安稳的生活了。
虽然现在心里留下一段沉痛的记忆,不过这段记忆应该也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忘吧。
这么一来,有一天阿诚就会跟她告白,而她也会答应跟阿诚交往。一切都会一帆风顺。
尽管事件充满了不堪回首的回忆,但却也让晴花明白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对阿诚的感情。
之前当阿诚跟八木他们一同准备要迎向桧山雄二的时候,晴花心里一片慌乱。
然而,促使她如此慌张的原因绝不是朋友挺身涉险这么简单。
一场打斗结束之后,阿诚平安无事地从地上站起来,她这才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其实,同样的慌乱情况之前也曾发生过。那是在去年的二月十五日,阿诚的生日。晴花在早上班会前的休息时间对阿诚说了声『生日快乐』,但也就这样而已。然而,在午休前,她却听说有同年级的女生送了阿诚生日礼物。虽然最后证实这是谣传,但晴花却在听到消息之后感到有些慌张,而她当时认为,这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阿诚比她先一步跨入青春期的恋爱这个领域,而让她心生嫉妒。
但这种慌张的感受究竟从何而来呢?后来在阿诚制伏了桧山雄二,让晴花安下心之后,又过了一阵子她才终于理解……那是在她和阿诚一同逃出实验器材室,来到空中走廊,而晴花读取到阿诚的意念的时候——
阿诚喜欢晴花。他很清楚自己对晴花的这份感情。而晴花在读取到阿诚的这份情感之后,了解到这种情感跟她对阿诚所怀抱的其实是同一种情绪。这让她觉得有些慌张,但同时也觉得开心。
她恋爱了。而且对方也喜欢她。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发现自己对阿诚的观感其实是对于异性的爱恋。就连她在听到自己被传喜欢阿诚的时候,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出现这样的传闻。不过这其实就只是晴花在无意识中溢散出去的情感,被已经谈过恋爱的女生接收到了而已。
当然,她在这时候还不懂怎么控制自己的心灵感应能力,所以意识溢散出去的频率跟时间点是随机的。而阿诚虽然也曾经接受过晴花关于恋爱方面的心绪,不过当时他所接收到的只有意识表层的思考——那时候晴花心里想的是,『人家怎么可能喜欢阿诚嘛』,但只是表层的思考,内心深处怀抱的情感却又是另一回事。
远方第三东京铁塔的蓝色灯饰为夏夜景致增添了些许凉爽的暗示。家户灯火缓缓熄灭。低矮天空中的黑色云朵如霭气般飘过,月亮爬升到天空中央,将周围的夜空染成了紫罗兰色。
晴花感觉到整个东京正缓缓进入梦乡。
她的心灵感应能力所能掌控的范围在事件过后还有增加的迹象,目前已经足以扩及半径一百五十公尺的范围。而即使超过这个距离,她还是能感觉到远方有人的意识存在,并且大略可以察觉到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对象——好比人的视觉无法看清楚远处森林里的枝叶,但还是可以看见森林的整体形象。
远处的住宅大厦之中住了许多人,这些人的意识在晴花的心灵感应能力之中就组成了一栋大厦的形状。相对的,深夜几乎无人的办公大楼在心灵感应能力之中,也好像不存在一样。至于更远的地方,若是有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聚集的城镇或是都市,她也大约能掌握出一个朦胧的轮廓及氛围。
此时,这座城市之中蕴含的人们的意识.正逐渐进入睡眠模式。
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晴花感觉到眼皮逐渐变得沉重。
龙信大学附设医院搭建在一座废弃的大型美术馆拆除之后的土地上,是一间拥有将近三十个医疗科所的综合医院;整间医院的平面配置方式,是由三栋病房大楼包围着一栋四面铺设着玻璃围墙的中央诊疗大楼。各病房大楼都有一道装饰艺术风格的玄关,以铺设了红砖的车道与保全驻守的大门之间划出一道弧线连接。车道两旁绿油油的草皮夹道,在白天看来就好像两片青绿色的火海一般。医院的占地大小为两公里见方,周围圈起了三公尺高的水泥围墙。为了从 病房向外望出去时不要看到充满无机质感的水泥墙,墙前还特地种了一圈银杏树。
此时这排银杏吸饱了月光,在草坪上留下一片朦胧的树影。
晴花跟阿诚住的是南面的第二病房大楼,从家属留宿室望出去,可以看到整排的银杏树比起其他三面围墙前面的都来得要高。
晴花看到高大的银杏树丛中透出了细细的人工光线,随后一落汽车的引擎声也跟着晚风飘来。
在车头灯的照耀之下,一棵银杏树在昏暗的夜晚中亮了起来。
这辆车从国道直接开向医院,然后在医院围墙前的T字路口左转驶向正门。车子行驶在每五十公尺间隔设置的路灯之间,看来就有如低格数的动画一般。这辆绿色车身上画有两条白线的车,是东京都道路事业团的计程车。
计程车在正门前被负责医院周围巡逻的警车拦了下来。
——为了避免恐怖攻击事件的受害者再次受到侵害,特别是为了阻挡新闻媒体的采访,警方在医院周围采取了严重的戒备。
巡逻车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员警下车,朝计程车驾骏座方向走去。
晴花原以为这辆计程车会马上打道返驶,却迟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
这名员警开始跟坐在计程车后座的乘客对话,但由于距离太过遥远,晴花无法一探车上的乘客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
警察以胸前的无线电跟管理方联系,几分钟后,令晴花感到意外地,计程车就这么通过警方的阻挡开进了医院大门。
进了大门后有五条岔路。其中一条是笔直通往中央诊疗大楼的紧急车辆专用道,一条是通往医院后方停车场的道路,还有另外三条通往病房大楼的弯曲车道。
计程车转向驶进了通往第二病房大楼的这条路。
车上的司机思绪似乎显得颇为烦躁,其意念波动相当凌乱。这应该是因为乘客告知的目的地太近,赚不了多少钱的关系。
他花了二十分钟在防卫省前面等客人,但计费表上的数字却连一千五百圆都没跳到。
计程车司机粗鲁地打着方向盘驱车驶向第二病房大楼的门前,然后看了看车内的后照镜。
晴花透过这名司机的眼睛看见一名身着西式黑色裤装的女性,年龄大约二十岁前半。身材娇小而纤细,但体态却颇为结实;皱皱的白色衬衫底下透出了胸罩的轮廓线条。
晴花将意识移到那名女性身上……
——令人惊讶地,这名女性设置了相当强大的意识防卫机制……这人到底是谁?晴花慎重地窥探着防卫机制的那方。
她的名字叫做小波夏子,是隶属于防卫省的预知能力者。年龄二十三岁,是为了调查晴花跟阿诚所经历的这起事件而来的。
她的目标是阿诚。
这位小波夏子对阿诚抱有相当大的疑念。
从病房大楼的玄关到晴花所住的家属留宿室超过一百公尺——虽然夏子知道晴花拥有心灵感应能力,但没想到她的能力竟然拥有这么大的影响范围。
根据调查团的资料报告,晴花的能力范围最远大约半径四十公尺,而晴花所住的家属留宿室跟阿诚的病房分处于同一楼层的两端。夏子打算在小心不要闯入晴花能力范围的情况下听取阿诚说话的声音。她想藉由阿诚的声音确认自己的推论是否正确。
小波夏子认为阿诚才是集体预知中人类大量残杀事件的凶手。
晴花探知到这点时差点笑出声来。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啦?大家都知道北岛才是大量残杀事件的凶手了。不然如果矢口才是凶手的话,那为什么预言会消失呢?
夏子认为阿诚具有某种超能力。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能力,但阿诚的运气实在好得太夸张了。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国中生能够奇迹似地从如此重大的惨案之中生还,这只有在漫画里面才看得到……她发誓要彻底调查清楚,为桧山跟二村报仇。
桧山是指负责压制理化实验室的桧山雄二上士。夏子曾以预知能力感应到她跟桧山未来可能结为连理。而晴花没能从夏子脑中读出二村是谁。这是因为夏子看见一名值班的护士,为了跟她说明深夜来访的目的而集中意识,致使关于二村这个人的记忆沉入了夏子的意识深处。如果晴花穿过夏子的精神防卫、潜入她的意识深处,也许可以读取到关于二村的记忆,不过晴花现在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似乎没办法做出这么高难度的技巧。
夏子认为阿诚有可能是超能力者的事让晴花有些动摇,因为她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阿诚的超能力数值在小学的时候是十三,远远不及划分超能力者与一般人之间的『一百』 这个数字门槛。阿诚跟晴花就读同一间小学,在超能力检测过后彼此都会告知对方自己的能力数值。而晴花的超能力随着年纪增长而逐渐变强,也使她慢慢成为同年级学生们的注目焦点。但阿诚的能力数值始终都只有十三。
如果阿诚真是超能力者,那么他应该可以更轻易度过各种人生中遭遇的危机——例如之前在冬天的河川中溺水的时候、差点被酒驾者开车碾过去的时候、小学时被国中生缠上的时候, 还有之前恐怖份子闯入学校的时候……阿诚总是凭藉着努力、智慧,和幸运才度过难关。
——矢口不可能是超能力者。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晴花内心一声冷静的声音说:
——这样的话,赶快确认一下矢口真的不是超能力者就好啦?他现在就在人家的心灵感应能力范围之内呀。
但晴花有股预感,要是她现在用心灵感应能力检查了阿诚的意识,他们之间才要开始的恋爱关系就会受阻——原本一切都应该变得顺利的未来将会改变……
她现在不应该检查阿诚的意识,而是该把夏子赶回去才对。
于是晴花试着不接触阿诚的意识,只与夏子的意识进行连接。
……然而,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阿诚。她无法无视于病房内熟睡的阿诚。在她的意识之中,阿诚的存在反而变得更加显着。好比被诱蛾灯吸引的飞蛾一般,晴花还是忍不住将她的心灵感应能力触角伸向阿诚。
近乎确信的疑念从夏子心里延伸到了晴花身上。
『——超能力是充满魅力的人种呀。』
这是之前北岛对晴花告白时说的话:
『所谓超能力就好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命力。而且无论是谁都喜欢那种满满散发出生命力的人,所以像我们这种超能力者才会有这么多人爱呀。』
——跟我交往吧。我们应该彼此都被对方深深吸引才对……北岛接着说。
事实上,晴花也没有自己所想的这么讨厌北岛。北岛虽是个粗鲁的男人,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身上总是散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而她之所以不会喜欢北岛,那是因为身边有其他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命力比起北岛更强大,强大得将北岛完全比下去。
晴花从小就被阿诚吸引。这种吸引力从没有间断过——无论是他跳进河里欲解救晴花的时候;远足时晴花被国中生纠缠,阿诚出面搭救的时候;或者是这次的事件也一样。
晴花闭上眼睛捉住阿诚的意识。
——只是确认一下……对,就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只要稍微潜入矢口的意识之中就可以知道结果。然后人家就会马上把小波夏子赶走,并且安心睡觉。
阿诚意识与晴花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九十公尺,始终维持在原地静止不动。看来他是待在病房里的定点。而且从他脑中没有向外扩散的意识波段判断,现在的他正在睡觉。
现在时间刚过晚上十二点不久,晴花将自己的意识与阿诚同调。她感觉到身体无法活动,眼前一片昏暗……这是因为阿诚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关系。
病房内的窗子似乎是开着的,外头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是夏子搭乘的计程车停在病房大楼门前等她。
声音就好像电视机的立体声喇叭,全都来自同一个平面。
引擎声没有进入阿诚的意识,而是轻轻略过。
阿诚的意识表层在睡眠的动作中变得平静,底层偶有宛如杂音般的涟漪。而晴花现在连接的是阿诚的表层意识,是人在说话、思考时会有具体意念和记忆显现的区域。在这次事件前,晴花所能窥视的领域也只到此为止。要从此处下潜探索人的深层意识,这是晴花刚学会的技巧。但因为她还不熟悉这样的能力,因此她其实不太想对身边的人使用。
——可是,如果现在不确认一下,也许明天跟矢口之间的相处就会变得有些尴尬……
晴花下定决心,潜入了阿诚的意识深处。
晴花觉得,人的意识深处是一口井。这是在这次事件过后,她所了解到的人类精神结构。
井内的深度代表此人的人生长度,而宽度则代表此人在单位时间内获取到的经验多寡。但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同年龄的人,其深层意识的井内深度也不一样。而原因似乎是因为每个人对于时间流速的感受性不同。至于宽度,不知道是不是个人辨识能力的差距;好比一个人在瞬间能够留意到多少外界的细节情报,将会使得井内的宽度与他人不同。井内的深度和宽度决定这座井的容积,也是这人记忆的容积。而人的思绪就是在这口记忆的井内运作而成形, 它既代表了人的意识,也代表了一个人的心灵本质。
已个人溢出井外的思绪,就成了此人的表层意识,也是他内心的想法。
其实每个人都拥有心灵感应能力,所以我们可以从当下的氛围之中捕捉到周遭人们的表层意识和他们的想法。然而,能窥探记忆之井内本质的,就只有能力较为强大的心灵感应能力者了。晴花化成没有实体的霭气潜入井里,穿过阿诚心里的层层记忆。
首先,她看到一把朝她飞来的银灰色刀刃——同时空中走廊彼方三名自卫队的其中一人正挥动着手臂。
钢质的刀刃化成巨型的长枪剌穿阿诚的腹部。视线往侧腹部的延伸处有晴花美丽的身影。在阿诚的视线之中,她的形象被美化了许多。
这是穿过空中走廊的这段记忆,接着是一名女生胸口的影像——制服上衣的衣领间透出了白皙的胸口;尽管这个女生的脸庞也包含在视线之中,但看来却显得模糊不清。这是因为阿诚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这个女生的胸部上的关系。
他对着这个女生语带担心地问:
「志水,你还好吗?」
然而,记忆中投射出来的目光却仍聚焦在这女生的胸口不动。
——喂,矢口!你到底是要救人家还是要救人家的胸部呀!
晴花得想要窜改阿诚的这段记忆。
然而,目前为止,阿诚的深层意识还是跟普通人没两样,完全没有作为超能力者的迹象。
晴花在潜入夏子和那些同样拥有心灵感应能力的调查官意识的时候发现,超能力者的记忆会带有跟一般人不一样的特质——因为他们的片段记忆在使用超能力时,会比其他任何不使用超能力时的行动更加鲜明。这是因为要使用超能力必须集中精神,使得这时候留下来的记忆比起一般状况更令当事人印象深刻。而晴花在阿诚脑中寻找的,就是这样的记忆。
她继续朝向阿诚的记忆深处探去,看到阿诚的过去宛如DVD快转一般,快速从身边通过——虽然这以阿诚记忆的时间轴来说是『倒带』,但各种对话、景象,还有许多回忆却是以『再现』的方式在晴花的身边流逝。其中无论哪个时代,每个年纪的她,影像看来都是如此鲜明而清晰……晴花在知晓阿诚对她的爱慕时觉得非常开心。看来阿诚并非只是喜欢她的胸部, 而是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她了。
此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他们曾经就读的小学庭院。当时年幼的她在那里重重地摔了一跤而哭泣——那是她绑着丸子头,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年幼的阿诚赶紧跑到晴花身边。由于当时他们的身形都非常矮小,因此虽然中间只有几十公尺的距离,但阿诚跑过来却花了不少时间。
矮小的阿诚问:
「志水,你还好吗?」
矮小的晴花回答:
「不好……」
透过他人的记忆听见自己的声音感觉非常奇妙。晴花原以为自己当时的声音听来应该更可爱些,不过实际听来,音质却比起想像中要来得尖锐。
身后传来学校的上课钟声,好几个小朋友从身边穿过。这些人的长相在阿诚的记忆中显得模糊不清。看来阿诚不记得当时这些人的长相。而四周的景色似乎反映着阿诚的心绪一般,全都染上了整片的橙黄色。
晴花离开了这段记忆。虽然这么看下去也许可以看到阿诚爱上她的瞬间,不过这么做实在太过头了——尽管探索喜欢的人的记忆是很愉快的事,不过她的目的不是这个。
阿诚的记忆再次变得朦胧,从晴花身边飞快流逝——夏日祭典的景色、穿着浴衣的晴花、仙女棒、夜市、海、云……阿诚心里充满了开心的记忆。回到某个樱花的季节,晴花在阿诚的记忆中看到满盖着一片白雪的街景。天空晴朗辽阔,白茫茫的雪景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彷佛整个世界都在发亮一般。
在这段记忆之中,阿诚跟一大堆孩子们——包含晴花和八木,还有其他好几个同班同学,大家一同来到河边玩耍。当时不只晴花跟阿诚就读的一年二班,几乎整个学年之中大多数的学生都聚集到了河边.
这条在平成大地震之后以人工方式修筑的河道——鹤川,是附近孩子们聚集的滑雪场。河川旁的河堤高低差将近八公尺,以坡度缓缓向河边倾斜,在河边形成一段广阔的平地。而平地靠近河岸边还有将近十阶的阶梯。
大家都从河堤上乘着塑胶制的滑雪板,滑向河岸旁的平地……
晴花想起了这年冬天,这个她永远忘不了的记忆。当时大约二月中旬,虽是都市中心,却也积了厚达三十公分的雪。这时地球温室效应说开始遭到反对派的学者否定,在电视上彷佛累积了数十年的雪量崩溃一般滔滔不绝地宣泄着。
阿诚站在河岸旁的平地看着大家以滑雪板滑下河堤。旁边站着八木等等同年级的男生,和与男生集团稍微分开的女生团体。阿诚的视线彼方,有当时站在河堤边,正要坐上滑雪板的晴花。在年幼的阿诚心里,晴花可爱的模样几乎让他看傻了眼。作为当事人实际观察着阿诚记忆中对她的想法,晴花心里洋溢着满满开心的心绪。小时候的阿诚跟现在一样,充满了对晴花的爱慕。不过这时候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男女之间的情愫就是了。
晴花从河堤上开始往下滑动。蓝色的塑胶滑雪板在雪坡上滑行的速度愈来愈快,快得吓人。这肯定会远远超过目前为止大家滑出的纪录,搞不好可以一口气冲到河边的平地中央呢。
年幼的阿诚忍不住赞叹地大叫着。四周的景色再次染上橙黄色。这是代表兴奋的颜色。
晴花搭着滑雪板,宛如子弹一般冲下了河堤,快速穿过了河岸边的平原——落入了水中。 阿诚愣住了。他呆望着晴花的滑雪板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四周橙黄色的景致瞬间变成了暗沉的蓝色。新雪上的滑行痕迹一路往河川延伸,消失在河岸边。此时由于溶雪的关系,河川水量大增。水雪交融的河水带着低沉的水流声凶猛地滚动着。
就在大家全都呆住,两眼直愣愣地望向晴花消失的河岸时,阿诚头也不回地朝河边冲去,猛然跳入了河中。水花四溅的噗通声被水流凶猛的低吟声淹没。
晴花看到阿诚跳进河里去救她,在心里萌生着感动的同时,也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在这种水势之中跳进河里根本是自杀行为呀,怎么想都不可能获救才对。
——不过应该没事吧……
此时年幼的阿诚在水流中感受到了恐惧。晴花对于这种恐惧产生了某种熟悉感。因为这是幼时的她以心灵感应能力发送到阿诚心里的情绪。
现在的晴花几乎已经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了。因为当她掉进河里、在水流之中凶猛地翻搅着的同时,不一会儿便因为本能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晕厥过去。虽然她在心灵感应能力成长之后也曾试着回溯自己的记忆,但几乎只看得见阿诚的影像。
幼时的她心里孕育出的恐惧在阿诚的意识中荡漾,留下许多心灵创伤——即便阿诚自己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但自此阿诚只要眼前遭遇危机,耳边便会传来水流声的幻听。这本来应该是留在晴花身上的后遗症,但年幼的她却将超出心里所能负荷的恐惧全都推到了阿诚身上。
几秒钟后,阿诚头部浮出了水面,身边搂着已然失去意识的晴花。
鹤川的河面宛如暴风雨中的大海一般波涛汹涌,将阿诚跟晴花持续向前推搅着。河里的水温接近零度,如果不赶快上岸绝对无法活命。但以一个孩子的能力,想在这种情况下独力游泳游到岸边是非常困难的事——不对,也许在如此凶猛的水势之中,就连奥运选手也不太容易办到吧。
然而,阿诚却仍缓缓朝着河岸靠近……现在的晴花是透过小学时的阿诚的眼睛观看这段记忆。
阿诚的身体在水流推挤之中逐渐靠近岸边——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复杂的水流彷佛拥有意识一般在帮助阿诚,包裹着他往河岸边送。
晴花一瞬间怀疑阿诚也许拥有念动力,但仔细想想,这世上不可能有哪个小学低年级学生的念动力强大到可以推动几十吨的水流。而且就算他真的有办法办到,那比起操控水流,还不如直接让自己浮出水面飞向空中来得简单容易。
阿诚的身子逐渐被推向岸边。
忽然间,一道大浪涌来将年幼的晴花从阿诚的左手臂中夺走。但阿诚瞬间伸出右手抓住她的衣领,动作自然到彷佛年幼的他早就知道晴花会被水往哪里冲似地。
凝视着这段记忆的晴花,双眼紧紧扣在年幼的阿诚身上无法自拔。他的一举一动彷佛完全清楚自己在河川中应该怎么行动。他的心里完全没有那种根源性的恐惧——即便在如此严苛的状况下,他的内心某处彷佛深信自己绝不会死。
晴花这才察觉到,阿诚的这段记忆过于鲜明。一般来说,遇到突发性意外的人都会受到精神性的创伤,因而使得记忆变得模糊暧昧。但阿诚在遇到如此严重的生命危险时,心中却没有出现任何慌乱或惊吓的反应。
在这般情况下,他能如此镇定,丝毫没有任何危机意识,这其中一定有理由……
其一、阿诚的精神状态异于常人。
其二、阿诚一心怀抱着为了拯救晴花的使命感,因而根本没有感受生命危险的余裕。
——这两者都有其说服力,但晴花却想到另一个更具合理性的答案,一个她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阿诚知道——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的行动,而且他也知道这个行动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不会觉得害怕。
这第三个可能是——阿诚是个预知能力者。
晴花开始犹豫是不是要继续在阿诚的记忆之井中寻找他身为预知能力者的证据。
如果一个人能够预见未来,那么在得到这些预知的瞬间,其中的影像也会残留在这人的记忆之中。而如果阿诚拥有预知能力,他的记忆中一定留有曾经『预见未来的感受』。
然而,晴花在此之前之所以没有发现阿诚拥有预知能力,那一定是因为阿诚实际在现实中体验到的记忆,跟更久远以前经由预知得出的记忆在晴花眼中混淆——比方说,即使晴花窥见了九年前的事件记忆,她也无法分辨那究竟是「阿诚在十年前预知到的隔年的记忆」,还是 「九年前阿诚实际体验到的记忆」;这对于处在阿诚记忆之井中的晴花来说是无法判别的。因此,如果要确认阿诚是否为预知能力者,那就必须找到他记忆中预见未来的那个瞬间才行……
晴花寻遍了阿诚的记忆,但终究没找到这样的证据。
既然找不到也没别的办法,晴花只好离开记忆之井回到阿诚的意识表层。此时阿诚的意识表层仍旧一片昏暗。他睡得非常安稳。
阿诚很有可能是超能力者。他拥有相当强大的预知能力。然而,他的记忆中却没有任何他曾经预见未来的证据——他明明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知道。
晴花要找的证据在眼前这口记忆之井中完全没有发现。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另一口井……
就在晴花潜入另一口井的当下,她忽然感到极度晕眩。
这口井深不见底,而且无边无际;无论深度或宽度都令她无法掌握。远远超过她辨识能力的记忆情报量大举朝她涌来。这般庞大的记忆量已经不是『井』可以形容的了。她在朦胧的意识中感觉到,自己明明是潜入了一口井中,却彷佛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要是没特别准备,潜下去可是会溺死的。
在如暴风雨般猛烈的资讯量中,晴花的意识勉强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井边。在此之前,她的意识就好比没有实体的云雾,险些要在暴风雨中被打散。
她集中精神在想像中创造出自己的身躯,使其以具象的实体凝聚于井内。她先想像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黑色长发,接着是五官——虽然此时在她脑中浮现的五官是向来在镜中看到的左右相反的五官,但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接着是胸部、腰,还有大腿,这些都是她自己平常都看得到的,所以很快就可以构筑出形象。至于平常看不到的背部则仍是朦胧的云雾状。
她凝视着创造出来的裸身,觉得虽然手脚还有些透明,但以短时间内的成品来说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她的精神力消耗得很剧烈,不过以想像构筑出来的形体稳定地系留住了她的意识。
——话说,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晴花心想,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的意识中该有的景象。四周飞窜的记忆情报量大得异常,颜色也很奇怪。一般来说,人类的记忆情报凝缩团块,都会依据当时情绪而产生偏蓝或偏红等等个人性的色彩;比方说生气时留下的记忆画面会带有红色或紫色,而恐惧时会带蓝色等等。但这口记忆之井中的所有讯息却没有这类因情绪而造成的色偏——甚至这口大得令人难以想像的记忆之井中完全没有个人情感的相关讯息。其中亦没有任何溢出井外的思绪,整体意识就好比一个令人胆寒的无机物质。
——不过我也不可以在这里就收手吧——
她下定决心之后,便放开扶在井边的手。
记忆讯息的浊流侧向朝她涌来——西元二〇一八年五月二十一日的巴西,科蒂亚州,卢米南村西十二公尺处,天空晴朗辽阔。同一时刻,北极一头白熊捕获了一只海豹,扬起一声胜利的咆哮。一片喷射器流在三千公尺高空卷起黄沙。海中有鲸鱼游过,刚被它吞下肚的沙丁鱼正在胃袋里消化。这些沙丁鱼肠内成群的微生物还不知道宿主遭遇生命危险,仍持续进行发酵作用……晴花看见了一颗行星,是地球——不对,似乎不是……那虽是一颗蓝色行星,但没有陆
地,整颗行星都包裹在一片的汪洋之中。然而,这片海实为液态金属,而非海水。那是一种带蓝色的水银。由水银形成的汪洋之中只有一个生物,是一支巨型的阿米巴原虫。那一身黄色的身躯长达数十公里,是这颗行星中唯一的生物。
这只阿米巴原虫虽是单一个体,却拥有数千亿个独立存在的分裂意识。它仿佛一架巨型的生化电脑,在其体内形成一个假想世界。而每个细胞的独立意识就生活在这个假想世界之中。这些意识都拥有人类的外型,而所处的世界就和地球完全相仿——有海水形成的大片海洋. 有陆地,有平原,有都市,有学校,有医院,太阳高挂在天空中……在这片假想世界的宇宙之中,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一颗氢原子发生了爆炸。
晴花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消耗甚剧,愈来愈难维持她经由想像创造出来的身躯,手脚逐渐变得完全透明……
她所感受到的是那口记忆之井中的某个世界,某个时刻发生之现象的其中一部分。而仅仅是这么一个细微的资讯含量,就足以冲散如她这么强大的心灵感应能力者的意识。
晴花曾经听说预知能力者能够预见未来的影像,但那绝不是所有预知能力者都拥有这种第二口记忆之井,并得以从中预见未来这么简单的事——阿诚意识里的第二口井拥有的预知能力无关乎时间距离,搜罗的未来可能性之广,甚至包含了宇宙终结的瞬间。而且其中的讯息还不限于同一个时间轴,更囊括了数千个分岐宇宙的终焉……不对,应该不只数千,应有数万,数亿,甚至人类无法用数学表现的数量。
阿诚的体内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晴花从未来讯息中转头,下潜探索井内的过去。所有讯息的流量开始凝缩,逐渐收束成一条直径。尽管这口井搜罗了许许多多可能的未来,但过去仍只有一个。晴花在这般相对稳定的记忆中稍事喘息。她闯入这个庞大资讯量的坩埚之中只有极短的时间,但精神力却已经来到了临界点。想像中创造出来的身躯几乎要破灭。她解除掉这副身躯,让自己的意识再次变回原本的云雾状。
井底保存着昏暗的记忆。这是这口井的起点。这片起始的记忆昏暗得让晴花觉得惊讶——当她开始拥有接收他人意识的能力时,她也曾经基于好奇而潜入好几个人的记忆深处,而他们每个人起始的记忆都是光明的。婴儿期的人们多半都是被温暖以及柔软的声音所包围着。这是在医院产房里的记忆。而晴花自己最初的记忆也是充满温暖的光线。医学界总说人类的意识是处在母亲子宫内就已经产生,但实则在离开母体的瞬间才凝聚成形。
阿诚意识之中第二口井的起点是在一片黑暗而强大的压力之中。由于这口井没有情绪,所以不会以『袭击自己的残暴力量』来形容这股无比强大的侵袭力量。但对于窥见这一幕的晴花来说,她很直接地联想到了『神迹』这个词汇——森然巨响、哀嚎、冲击、寂静、黑暗……无尽的黑暗——『第二个阿诚』就是在这般黑暗之中诞生的;如地心深处一般的黑暗,这里到底存在着什么呢……
二月十五曰。
晴花想起了阿诚的生日,就是在平成大地震发生的当日。
——不对,严格说起来不是地震那天……她心想,阿诚出生的时间应该是平成大地震发生的那个瞬间。
阿诚脱离母亲子宫的那一刻,便遭逢了地壳变动所产生的强大力量威胁——或者说,他是在这股力量袭来的瞬间诞生的。而这般巨大的压力致使阿诚体内产生了第二个意识;作为第一口井的有机意识,与宛如无机物一般的第二口井,第二个意识。这并非一般的双重人格,而是在他出生的瞬间便拥有了两个意识。
第一口井在阿诚出生的瞬间开始活络,并且开始堆积记忆。而第二口井所代表的意识实在过于巨大,远远超出了晴花所能理解的范畴。但她却可以清楚感受到其中蓄积的记忆与运作方式,都指向同一个目的——阿诚的幸福。
晴花窥探了这第二口井中无数记忆的一段残片。这片记忆之中,山里一块雪正要融化——这应该是日本的山,因为晴花透过冰晶看到了竹叶。云隙间洒下的阳光将雪融成水。一颗水珠产生,落入了下方的小溪。
阿诚体内无机的意识干涉了水滴的流向。这颗水滴在空中停留了零点几秒,随后便如常地落入了溪里。
然而,这颗水滴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延缓了其与水流汇合,使得小溪的水流产生变化——原本应该流动得更快的溪水,随着这颗水滴滴落的时间延迟而使得水势略微趋缓。在几重支流汇合的过程之中,水流减缓的速度更是以肉眼即可辨识。这条溪水最终汇集成一条大河时,其减缓的流速在整条河川中产生了不自然的分流,彷佛一条蛇在水中穿行一般。
在各个支流中创造出来的几条异质分流在河川中并行,随着整条河以时速数十公里的速度自上游往下游狂奔;穿过森林、田野,经过整片的田园风光,流过工业区旁的土地……一辆电车从桥上驶过,桥边有一群孩子们正在滑雪。其中一个小女孩正乘着蓝色的滑雪板从河堤上滑下,强大的冲力冲下河堤之后仍没有减速,飞快地穿过河岸边平地落入了水中。接着一个小男生也跟着跳入了河里。
河水中几条异质的水流同时朝两个孩子的方向奔去,强势地将他们娇小的身躯推向岸边。
然而,汇集的水流产生的平衡忽然出现一时性的崩解,化成一道怒浪将小女孩卷起,差点将她送入整条河凶猛的水势中。但是,小男孩却机警地将她拉住。他们距离河岸已经不远,此时几条异质的水流又重合起来,将他们推到岸边……
男孩女孩同时浮出水面漂上河岸。岸边成群的同学们从远处跑来。阿诚尽管口中咬破了一个小洞,但一滴水都没有喝到。他担心地拍着小晴花的背,让她把吃进去的水吐出来。
观看着这一切,晴花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吐出了呢喃。
——如果知道未来会如何,那么只要在此时此刻于对的地方加入一点点小小的力量,产生出来的蝴蝶效应就会大幅更动未来的结果……一支蝴蝶拍动翅膀的气流加上重重变数,在地球的另一侧得以刮起飓风,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完美的预知与少许的念动力,加起来的能力也许足以匹敌超能力数值高达百万——不对,上亿的超能力者。
这就是阿诚的超能力——『幸运』。
在这口意识井中,晴花继续检视着阿诚改变未来的成果。
阿诚的第二个意识在鹤川发生的『晴花事件』中,不只修正了鹤川的水流,其实就连晴花落水的事件也是『他』促成的结果。
这个宛如无机物般的意识在晴花的滑雪板上动了手脚,大幅降低了滑雪板跟雪坡间的摩擦系数……他让晴花家里的阳台温度在一晚之间剧烈下降,使摆在阳台上的滑雪板底部结冰——要降低阳台上的温度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让阳台上的分离式冷气室外机适时通电即可。
在这次事件之中,这块滑雪板就是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速度中冲进河川的。而晴花也因为这次事件开始注意到了阿诚.同时也『顺便』促成了她的心灵感应能力觉醒。
这口井中宛如无机物般的意识也在『晴花事件』过后两个月制造了 一起意外,让一名男子死于意外之中……
『他』介入了这名男子驾驶的汽车控制系统,改变了十个左右的电子相位,让汽车撞上了高速公路的安全岛。
这名男子是住在澳洲的超能力学者。他即将在几天后举行一场能正确测定预知能力的——崭新超能力检测技术的发表会。
小学五年级时的远足中,晴花被国中生缠上的事件,也是阿诚的第二个意识为了让她被阿诚所救,藉此缩短她和阿诚之间的距离所做的安排——当然,阿诚出面营救晴花的勇气是货真价实的。至于,『晴花事件』,由于阿诚心里第一口井中的意识本能地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让他要跳进河里时不需要太多勇气。但当他升上五年级之后,他的常识跟判断力已经使他潜意识中觉得自己无敌的本能无法作用,使他要挺身面对比起自己高大许多的国中生就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当然,阿诚心里第尔口井的意识完全能够掌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够激发阿诚心里多大的勇气)。
在这个无机意识的作用之下,阿诚在国中学力测验时,考前猜题的结果全都出现在试卷上,让阿诚得以跟晴花同班。而『他』也在理化实验室的分组抽签时,让阿诚和晴花分到了同一组……使校舍屋顶上的水塔倒塌,栽进二年五班的敎室的是『他』,目的是藉此让阿诚得以安抚陷入慌乱的晴花。除此之外,北岛欺负过的男生拿刀要剌杀北岛时,也是『他』将刀刃折断的。因为拥有强大念动力的北岛对『他』来说非常有用,是极其宝贵的棋子。这颗需要在更 重要的场面中犠牲的棋子,绝不能被一只『小兵』杀掉。
阿诚心里的第二口井促成的改变从小到大不计其数——
『他』在阿诚扑向桧山雄二的时候拖缓了桧山的反射神经,让桧山无法对阿诚使出念动力。
『他』让晴花与桧山意识同调的时候集中力溃散,使得失控的心灵感应能力将意识同调的情况扩散到班上每一个人身上。
『他』让理化实验室墙上的挂钟长针运行时发出比起平常更大的声音,催促阿诚出面营救晴花。
二十二中事件发生的前三天,『他』在横滨市港北区贩卖的一颗鸡蛋中动了手脚,促使沙门氏杆菌的繁殖速度增加。而警察航空队驾驶员的妻子买了这一颗鸡蛋,让先生在事件当天吃下这颗含有大量细菌的鸡蛋出门。他在驾驶直升机于二十二中周围进行监视飞行时身体状况突然变差,于是他让飞机悬停在空中以取用机舱内的急救箱药物。而这架直升机悬停在理化实验室窗外,也促使了山本跟北岛因而分心。
『他』在山本开枪射击阿诚的瞬间,在山本的腕部肌肉引发了痉挛,致使子弹打偏。
『他』让晴花在对北岛施以精神攻击的同时,让北岛脑内在过去一个月中派积而形成的一个小血块流入脑血管内,藉此引起脑部各处的血管栓塞,进而造成大脑外围的神经传导发生障碍,致使北岛的脑部同时在意识层面和物理层面都受到极大创伤。
巨大的精神压力促使北岛的超能力进化——除了念动力之外,北岛的心灵感应能力、透视能力也同时觉醒,致使他能够感应到阿诚跟晴花人在空中走廊的结果。
在北岛冲出实验器材室之后,自卫队回收了门前两名队员手上的超能力数值检测器——高达一万零五十六的数字让北岛成为足以被认定为人类大量残杀预言中的凶手。
然而,拥有如此强大超能力的北岛依旧朝着阿诚和晴花追上来了——『他』让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危机之中……
在离开实验器材室之后,从空中走廊吹来的风,促使阿诚决定往空中走廊移动的那阵风,也是『他』所掀起。
『他』在空中走廊上——当阿诚跟晴花被北岛和二村夹击的时候.拉高了阿诚的神经传导速度,让阿诚得以依照『他』的预知结果行动:推开晴花,让自己曝露在二村的短刀和北岛的子弹飞行轨道上。
当然,『他』没打算要死,而是利用少量灰尘改变了短刀和子弹的飞行路线,使其避开了阿诚的脑和心脏。而要让附近的医院聚集拥有高度治愈能力的恢复能力者,其实也只需要稍微调整一下恢复能力者相关部门的排班方式即可。
『他』让自己暴露在危机之中,其实是为了要提高自身的念动力。
由于阿诚心里第二口井中的意识知悉所有未来的可能性,因此几乎不会产生精神上的压力;若是要藉由心理压力以提高自身所拥有的超能力,则必须要让自己身处在攸关性命的危机之中。
被短刀划破身体的瞬间,『他』以增强的念动力作用在防卫省预知部的部长身上。
之前因为这位部长拥有经过训练强化的精神防卫机制,让他无法加以突破——军人在经过训练之后,可以常态性地张开针对心灵感应能力者的精神防卫机制。这主要是用来防止敌国心灵感应能力者窥探其脑内的意识,但也同时具有抵抗微弱的念动力等等其他超能力的功用。 在此之前,『他』尽管可以干预没有精神防卫机制的北岛脑中的意识,但对于受过训练的防卫省预知部组员,他的能力还差了一步,没办法让这些人不再看见『大量残杀事件的凶手人在 二十二中』这个预知景象。
防卫省接到预知部的报告展开行动,这对他来说完全在掌握之中。
这个阿诚心里第二口井中的意识,从阿诚还小的时候就已经预知到未来有其他预知能力者会察觉到他的存在,进而欲创造出没有阿诚的未来。尽管他无法预知其他预知能力者会看到什么样的未来,但这世上只要有其他预知能力者存在,他们就会察觉到阿诚有一天将会毁灭这个世界,进而袭击他们。因此,北岛就是为此而准备的替身。
『他』得到一个新出现的预知景象——『自卫队将袭击二十二中』。这个预知结果不坏。因为只要适当地修正这件事发生的『过程』 ,他就可以更顺利地推动『某件事情』产生。
剩下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因为要利用蝴蝶效应制造出如他所意的过程需要时间。
七月二十一日,『他』让阿诚一定会到学校来。同时,除了这天以外,他让阿诚的心绪呈现『不一定会来学校』的状态。而防卫省预知部对于忽然出现『未来大量残杀事件的凶手只有七月二十一日一定会出现在二十二中』这样的预言毫不怀疑,随即报告上级,也因而推动了自卫队侵入二十二中的作战计划。他们尽可能做足了准备,但时间不够让他们能彻底针对学校里的每个师生进行个别调查。
然而,阿诚体内无机的意识却已经做好所有准备,等着迎接七月二十一日这天来临……
未来有最好结果在等着阿诚。
当阿诚体内无机意识的超能力成长,突破了预知部部长的精神防御机制,『他』便对这位部长的脑进行干预,使其掌管预知能力的额叶电位紊乱。尽管念动力者能行使其能力的范围仅限于当事人能直接辨识的区域,但看见世间一切事态发展的『他』却可以无视距离行使其念动力。这次调整电位的攻击行动在预知部部长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削弱了他的预知能力。
然而,许许多多的预知能力者都有感应到世界毁灭的未来景象。而且,若是这个预知结果足以撼动整个世界,那么一般人也会以『动物的第六感』形式察觉到其中一些端倪。但未来结果如何并非一定,而是经常在变动的;就如同天气预报一样——一般人尽管可能可以查知一小时后的天气,但要预测一个礼拜后的天气,就只有专业的气象家了。
防卫省预知部为了将预知的准确度提高到实用化的领域,他们召集了一批预知能力者。而将所有人的预知结果汇整判断,则是部长的工作。藉由心灵感应能力将预知能力者串连运用就能做出一个预知网路——若是一台电脑的能力不足,只要将数百台电脑以网路串连,就能匹敌一台超级电脑。
部长脑中神经细胞些微的乱象对这个预知网路带来致命的打击,致使世界毁灭预知结果消失。
在阿诚心里第二口井的意识念动力成长之后,『他』以念动力进行干涉的对象不只预知部的部长——另外还有一个人以其个人的能力正威胁着阿诚,这人是小波夏子。夏子的预知能力范围虽然不及阿诚体内的无机意识,但却能够感应到非常久远的未来景象。而『他』也干扰了夏子脑中的电位。
防卫省预知部得知世界毁灭预言的消失是在北岛死亡的瞬间。
然而,对阿诚体内的无机意识来说,消除世界毁灭的预知只是『顺便』而已。
『他』这么做的目的不在摆脱自卫队的追击而活命——如果只是为了活命这个目的,以他能改变河川流势的能力,其实还有更多更简单的方法。『他』甚至可以杀掉侵入二十二中的所有自卫队员。尽管预知部针对这批部队的每个队员进行过未来结果的安全检测,但只要在预知部进行这些预知工作之后再行改变未来的作业,这批部队的行动形同自行跳入火坑之中。
阿诚体内的无机意识之所以允许自卫队侵入校园,纯粹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达到『他』所想 要的目的——阿诚的幸福。
对『他』来说,将结果引导到阿诚的幸福是第一使命。为此,任何事情都可以加以利用;一如冬天的河川、远足、崩塌的水塔,还有入侵校园的自卫队……
在阿诚为了打倒桧山雄二挺身而出的同时,晴花为此揪心了一下;当晴花读取桧山雄二的思绪而不小心散播出去,让她顿时成为全班敌人时,只有阿诚挺身保护她;在北岛掳走晴花,阿诚一度屈服于北岛的淫威之下时,晴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哀伤,却也因此在阿诚冲进实验器材准备室时转换成前所未有的开心;因为晴花的心灵感应能力成长,让她读到了阿诚的心思,也成为使她察觉到自己情感的契机。最后再加上空中走廊上发生的事……
现在,阿诚跟晴花已经成为恋人关系。
阿诚心里的第二口井达成了『他』想要达到的目的——阿诚一直以来的期望实现。现在的他非常幸福。
当然,世界毁灭的未来还没有消失。这个预言仍处在未来的所有可能性之中最主要的一条发展线上。
这似乎是因为某种原因,使得世界毁灭会带来阿诚的幸福……晴花带着惊骇的颤抖,亟欲逃离阿诚心里的第二口井,回到阿诚的表层意识。
晴花穿过未来无限可能的种种景象……
某时某地某个人的未来、生活在某个岛上的猿猴一生、住在摩天楼顶层的美女;股价飞涨与暴跌,然后又爬向另一个高点……一个婴孩出生,一个老人死去,一座摩天楼兴建完成,随后倒塌。国破家亡之中,许多人因而丧生。地表上几乎没有人存活。陆地改变了形貌,地底喷出的岩浆掩盖了地层表面……猿猴诞生,在进化之链的末端又繁衍出许多人类。世界再度毁灭,再度重生——同样的循环在未来之中一再重复。 _
晴花看见一对男女。他们看来就好像一对高中生情侣。男生以比现在更为精悍的脸庞凝视着身旁的女生。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她的爱情。这个女生身高偏高,一头黑发延伸到了腰际。
他们是超能力者。其中男生的力量尤其强大。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他的超能力丝毫没有极限地不断向上成长,但并非无敌。四周针对他威胁而来的包围网愈来愈紧迫……他的存在形成极大精神压力,在日本——特别是关东地区催生出许多强大的超能力者,一群足以对他造成危害的超能力者。
愈来愈多人察觉到这个高中男生的存在。这些强大的超能力者全都要取他性命。他的超能力虽然近乎神力,但终究非能主宰一切。人类的意念之中蕴含的可能性,极可能使他们拥有凌驾于这个高中男生之上的强大力量。他能够操控各种自然现象,却奈何不了人类的意识;虽然他可以诱导其他人的思绪,可以改变脑部的物理现象,但无法直接窜改其意识所做的决定。他无法操控人们心里那口井中的意识。
未来是由诸多意识构成。而意识有大有小;有些拥有预见未来的素质,进而得以对于其所看见的未来进行修改。晴花看到的这名高中男生尽管可以恣意更改这些意识积木的配置,以影响未来堆叠出来的结果,但无法更改这些意识积木本身的内容。而意识积木本身的形状改变也会导致目前堆叠出来的结果在瞬间崩溃——就算这个男生使用他的能力不断累积能够致使意识积木改变的能量,能改变的终究也只是一小部分。但若是意识积木出现过大的变化,众多意识 此时此刻堆叠出来的结果就会崩溃。而这么一来,就连他本身的意识都会变成他的敌人——所有人的意识积木才是改变未来的关键。
现在,若是没有人来帮他,他马上就要被杀了。
他需要的是他所保护的对象——身旁这个女生的帮助。
她能够操控人心,读取身边这个男生的意识,并且利用他的预知能力达到目的。
就在晴花抽离阿诚的意识之前,她忽然感受到了阿诚心里第二口井所产生的情感 『他』的意识结构跟一般人截然不同,打从出生的瞬间就拥有一切知识。但此时晴花却很清楚感受到了他的焦虑。
原因是夏子。
『他』无法将强大预知能力者的行动编入他所期望的未来之中。因为夏子可以取得未来的资讯,可以频繁采取与主流未来结果不一样的行动。夏子看到了她与桧山之间的未来。而阿诚心里的无机意识不知道这点就杀了他,于是让夏子固执地调查这件事。『他』想杀了夏子,但杀不了她。因为她可以感应到未来可能发生的结果,并采取不一样的行动。而若是未来脱离了阿诚心里第二口井所设定的结果,那么针对这个结果设置的骨牌效应就会失去作用。就算『他』想直接出手杀了夏子,能力数值仅仅十四的念动力即使足以扰乱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也伤不了夏子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胞。
晴花现在也看到了阿诚心里第二口井的意识祭出念动力的瞬间。
『他』将念动力的触手伸向某个办公室。办公室里开着灯,但里面没有人在。许多功能取向的桌上型电脑放在桌上,其中有一台是开着的。萤幕侧边印着『 D E L L』的字样。一架USB供电的桌上型电风扇默默地搅动空气。
『他』以念动力对电脑内的电子施以每秒几微米的加速度。
成堆的电子如撞球般激荡,强力阻挠了桌上型电风扇扇叶的转动速度——嘻哒、喀哒……扇叶在震动中急停,几秒钟过后又缓缓开始旋转。尽管这只是一次急停,但这架电风扇是某个开发中国家一间老工厂生产的便宜塑胶,这次的急停已经造成扇叶致命的损伤。透明的四片扇叶其中一片出现小小的裂痕,随着回转逐渐扩大。
晴花无法想像她所看到的景象会以何种形式导引阿诚的幸福。但她知道,这架电风扇就好像撞球台上的红球,一颗星之后就要落袋。
无论如何,他们没有时间。
晴花察觉到夏子正要靠近阿诚。夏子的心灵感应能力没有晴花那么强大,无法潜入阿诚心里的第二口井。但她以她的预知能力掌握了『未来大量残杀事件之中凶手的说话声』;若是她把阿诚叫起来,听见他的声音,她的怀疑就会变为确信。
现在是晴花非得做出抉择的时刻。
她回到阿诚的表层意识,也随即从阿诚的脑中抽离。
晴花的意识回到家属留宿室中——自己的身体里面。
她快要呼吸不过来,全身冒着冷汗。
在晴花心灵感应能力所能掌控的距离极限处,小波夏子搭乘电梯上来了。电梯正往她跟阿诚所在的四楼移动。若是她听到阿诚的声音,阿诚就完了。
她会将『未来大量残杀事件的凶手』还活着的事告知她的上司,而她的上司会将此事报告防卫省髙层。虽然之前预知室做出这个预言已经消失的报告,而这个消息会使得预知室丢尽颜面。但这次跟上次不一样,目标是确定的,不需要再做调查。自卫队只需要短期准备就能对医院发动攻击。届时会有好几百名士兵涌向阿诚的病房。
阿诚心里第二口井的意识需要时间,才能制造出蝴蝶效应,而若是事情真如此发展,『他』便无计可施。就算他可以知悉所有未来的可能,但没有时间做出改变。他唯一的武器是极其微弱的念动力,但单凭这项武器不可能阻止大批士兵手中自动步枪的火线。
阿诚的超能力近乎神迹,但并非万能。他一定会被杀掉。
能阻止这件事的只有晴花。而她现在必须做出选择——对阿诚见死不救,或保护阿诚,坐视世界毁灭。
阿诚心里的第二口井一直以来都巧妙地控制着所有事情的结果。『他』让晴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阿诚的行为感动,并且对他心生爱慕。
然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甚至,从晴花跟阿诚之间的开始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好比他把北岛当作棋子一般,一开始就为了保护阿诚这颗棋盘上的国王,因而赋予晴花皇后这颗棋子的角色。『他』让皇后的心灵感应能力开花,在国王可能毁灭世界的情况下,让皇后毫不知情地保护国王。
不过,晴花已经得知了真相。她心想,也许阿诚心里的第二口井从没想要让我知道这件事,但现在因为小波夏子的关系,我知道了——
阿诚从河里将她救起、远足时从不良少年手中解救她、屋顶上的水塔差点砸到她时安抚她、在这次自卫队的攻击事件时保护她……一切都是『他』所设计的戏码。
并非作戏的只有一个∶就是那第一口井中——阿诚的意识对晴花怀抱的情感。
不论何时,阿诚永远都有真正的勇气跟体贴。
他在晴花被北岛关进实验器材室时挺身营救晴花,这勇气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他在空中走廊挺身为晴花挡下短刀跟子弹时也是。当时他是真的是豁出性命代替晴花承受攻击的。
那第二口井创造出命运的剧本,同时也是推动这个剧本的导演,但剧中主角并非演员。
第一口井中阿诚的意识,无论何时都是真心爱着晴花,真心为她付出。
……现在,人家已经完全从那套剧本中跳脱出来了。
——我要毁掉这场电影吗?
——我要毁掉这套命运的剧本,杀死剧中的男主角吗?
我要杀死那个心里始终只有女主角的男主角吗?
……我做不到。
——因为人家也是真心的。
人家也是真心喜欢那个男主角的。
矢口的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我。
——坐在滑雪板上的我。
——在操场上跌倒的我。
——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件衬衫的我。
而人家也是一样,心里怀着对矢口的情愫。
……跳入河里因为感冒而请假,之后回到学校的矢口;在人家知道自己是养女,震惊之余愿意倾听人家吐露心事的矢口;在医院看着电视,因而想对那些辛苦的记者们招手的矢口。
——人家,是真心喜欢矢口的。
这是最重要的事。
这样的心绪也许有人浇水,施肥,但长出来的树苗既不是铁做的,也不是塑胶做的,而是货真价实的一棵树。
阿诚真心喜欢晴花,而晴花也是真心喜欢阿诚。对晴花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更重 了。
她下定了决心。
——人家不会让他死。
我绝对不会让矢口死掉。
就算他会毁灭这个世界那又如何?
这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当晴花被所有人认为可能是未来将会毁灭世界的凶手时,阿诚却在心里发誓要保护她。而现在……
——现在,换人家来保护矢口了——
【七月二十九日(三)凌晨零点七分】
夏子是能力强大的超能力者。她在部队受过训练之后,除了预知能力之外,也同时学会了低等的念动力和心灵感应能力。晴花欲潜入夏子的意识深处时,被她稳固的精神防御机制挡了回来。夏子所张开的精神防卫机制跟下午来的调查官根本不可相提并论。由于她对阿诚不知名的超能力存有戒心,因而张开了复杂而强韧的防御壁垒。尽管晴花想要消除夏子内心深处对阿诚怀抱的疑念,但那些有如堤防一般根深蒂固的记忆就连晴花也无法撼动。
她只能针对当下的夏子下手——尽可能窜改夏子此时此刻,包含对于预知结果的辨识能力。
计程车司机觉得惊讶,因为那位说要等她三十分钟的乘客马上就折回来,坐进了车内。
这位身着西式裤装的女性乘客带着一脸不悦的表情说:「去市谷的防卫省大楼。」
司机原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仔细想想,他已经收下从防卫省大楼开来这里的车资,现在又多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因而把话吞了回去。
计程车循着来时的路驶了回去。
搭上防卫省大楼的电梯时,夏子觉得一阵头痛。
她尽可能保持清醒,按下预知部办公室十二楼的楼层按钮。
探访矢口诚的行动未果。负责值夜的护士始终板着一张脸拒绝了夏子的会客要求;就连她出示了自己身为防卫省职员的身份,并且告知她是为紧急要务而来,但仍旧没用。这名护士从头到尾就只重覆了一句话:「现在已经过了会客的时间了。」——就连院区大门警卫看到夏子身为防卫省职员的身份证明就愿意放行,但那名护士却比大门的警卫还要顽固。
夏子现在回想起来,这才发现那名护士年轻得令人诧异;虽然她拥有一张看来像是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外表,但却又给人一种只有还不满十五岁的印象……
头痛让夏子无法忆起更详细的前后内容,只是隐约觉得她好像还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大概是因为这几天紧绷的情绪让身体累坏了吧。夏子就好像得了流感一般,从脊髓发出的疼痛延伸到了脑部。她忍不住靠向电梯内的墙壁让身体休息。
这几天发生太多事了——
她参加了一场没有前例可循的大规模作战行动,在这次行动中,未来的夫婿阵亡,后来又在庞大的后续处理工作中独自一人调查这整起事件。
……我太拚命了,得休息一下才行。
她用预知能力试着搜寻现在的头痛什么时候会好,然而,她却无法看见未来的景象。
尽管这样的情况让她有点担心自己的超能力是不是消失了,但她却可以用念动力按住电梯开门的按钮。因此大概就只是预知能力一时显得不安定而已。
头痛让她走起路来脚步踉跄。
她出了电梯,伸手扶着墙壁,沿着走廊走回预知部的办公室。办公室内的景象跟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寂静之中,只有她桌上那台小型电风扇的马达声持续运转。
夏子坐回到椅子上,任由电风扇吹出的徐风夹淡着些许凉意安抚她的头痛。
她带着茫茫然的意识,心想,这个电风扇买得真的很划算。
桌上这架带有时尚小碎花底图的电风扇咕噜噜地转动着。但现在的她无从得知,电风扇的四片扇叶之中有一片根部出现裂缝。
那一片由强化塑胶制成的扇叶若是断了,就会变成一把锐利的刀刃。而若是断掉的瞬间有人在附近,肯定会造成严重的后过——如果扇叶『碰巧』剌进喉咙的话……
而那片扇叶每转一圈,裂缝就愈开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