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啊啊,肚子好饿。留置所里的饭菜为什么老是只有豆芽菜呢。吃豆芽菜哪能填饱肚子。肉,咱要肉!再不吃肉的话咱就要枯萎了。不管是野兽还是虫子都好,快点给咱有灵魂的东西吧!」
原本听说五龙州是穷乡僻壤之地,兔雨县却出乎意料地繁华热闹。田间乡下的气息确实相当浓厚,但市集繁荣兴盛,傍晚男人们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享用凉茶。市集上流通的货物种类也丰富多元,也有几处摊子在贩卖西域的物品。卖着源自西域的烤羊肉串的摊贩飘来了阵阵香气逼人的白烟,让人不由得口水直流。要是能一手拿着烤羊肉串一手喝着香料茶,真是人生最大享受。
「喂,伊鲁克,快去找卖蝗虫的店家吧。你明明跟咱约好了,会让咱吃蝗虫吃到饱的。」
但是,他身上的金块还无法兑换成银两,眼下既买不起一串烤羊肉,更是身无分文。要是逃狱后马上就去换钱,很快就会被官兵循线找到。
「喂,伊鲁克——喂喂,你有没有在听咱说话啊?喂——伊鲁克,烤羊肉串也不错啦,但咱比较想吃蝗虫。蝗虫、蝗虫、蝗虫。」
如果附近有天聆教的教会,也许还能请教会的人施舍给自己一碗香料茶,但偏偏在这种边疆地带,天聆教依然被视为异端宗教。这正是五龙州还是荒僻乡间的最佳证明。既顽固又排外的乡下人,总是非常排斥外头的未知事物传至本地。听说传教工作很难深入此地,百姓却笃信那些以可疑的咒文和咒术维生的妖术师所创立的民间宗教。
「喂喂喂喂,蝗虫蝗虫蝗虫蝗——」
「吵死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拳头塞进自己嘴里,压住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的可恨舌头。
「够了!给我闭嘴,你这只下贱的癞蛤蟆,亏我从刚才起还一直拼命想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你干嘛假装没听见?」
「我已经说过好几万遍了,就是我绝绝对对不会承认你们的存在。没错,在说话的人是我,全部部是我,没有其他人。我在和空气讲话。」
「你那样才是脑筋不正常的人吧?」
「与其要承认你们的存在,我宁愿别人以为我脑筋不正常。」
两道话声中,一个声音有如老人般沙哑含糊,音程却又如幼童般尖锐高亢,抑扬顿挫十分分明;另一个是伊鲁克原本低沉又浑厚的嗓音,但语调平板没有起伏。音程高低既不同、发音也明显大相径庭的两道声音,正互相争夺着一个人类的声带一前一后说话;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当然会觉得他脑筋有问题,几个擦身而遇的路人朝他投来狐疑的视线。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很诡异。逃狱之人不宜引人注目,因此他在大衣外头披上一块破布,隐藏起自己的气息穿过市集。
他的旅费别说是见底了,根本是破了个大洞再朝地底前进,所以必须尽早找到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地换钱的地方,之后再去那个小丫头说的什么赵道士的道观……
「嘴上一直批评人家,结果你还是要去麻烦你口中的妖术师嘛。信奉唯一神只的天聆教牧师竟然要去拜托异教僧侣——」
蟾蜍再次占据声带,发出了「嘓呵呵」刺耳的尖笑声。伊鲁克予以忽视,加快脚步。
「喔哇!」
此时左脚毫无预警地停下,只剩右脚在半空中晃动,他往前扑倒,险些咬到舌头。
「真是的,搞什么啊。」
「是猫。」
蟾蜍代替左脚回答。只见一只猫儿正横切过眼前的道路,喵——地叫了一声后,小跑步地跑进胡同。直到猫儿的身影消失之前,左脚都坚决地不肯往前跨出一步,还在原地微微发抖。同时伊鲁克当然也动弹不得。左脚上的这家伙明明是只狗,却怕猫怕得不得了。
「夷以前曾经因为猫尝到了很大的苦头嘛。」
肚子里的蟾蜍又嘓呵呵地笑了起来。正巧错身而过的路人女子听见这阵奇怪的笑声后大吃一惊,显而易见地拐了个大弯绕过他。尽管伊鲁克对路人的此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有些泄气。试想,一个男人身上披着破布,边走在路上边瞪大双眼,还发出诡谲的闷笑声,又会突然停在原地不动、双脚不住发抖。很明显不是脑袋有问题,就是身上有什么一接近就有可能会传染的某种疾病发作了吧。
「如果能斩断和你们的孽缘,就算是妖术师,我也会很开心地与他们合作。」
「你就这么想赶走咱和夷吗?甚至不惜去拜托你最讨厌的妖术师。对了,你的宗教里不是有一句话叫作三位一体?咱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根本不一样!别胡说八道了。」
「别这么说嘛,让咱们好好相处吧。伊鲁克,只要你愿意接受,咱们就能为你带来财富和好运喔。呐,毕竟咱也不讨厌你……」
「但我讨厌你。够了,别再说话了,缩回肚子里吧。」
「啐……你这个大笨蛋!」
蟾蜍撂下一句咒骂后离开了喉咙,没好气地蜷缩在胃底。
伊鲁克心情苦涩地撩起以破布藏起的刘海。那是被他人比喻为蜂蜜,颜色在中域相当罕见的鬈发。
听它那种说法,简直像是自己在虐待它们一样。我有错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当作是可疑人士看待,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栖身之所,又得穷尽一生追杀那个小鬼头,观在退学会了把整瑕拳头塞进自己嘴里的绝技,这些全都是我的错吗?主啊,我只想静静地走在街头,而不引来任何人狐疑的眼光。都怪那只两栖类老是喋喋不休,害我每天喉咙都又干又渴。我只希望每晚都能安心地一觉到天亮,半夜不会有蟾蜍突然占据自己的声带说起话采。难道我曾犯下了什么天大的罪过,连这点小小的幸福也不被允许吗?
……啊,的确是犯下了没错。
伊鲁克仰望苍天,在心里询问神只,结果是自问自答,最后自嘲地吁了口气。
「……卑缕,蝗虫的话……就等我换到钱吧。」
他说,同时又恨恨地心想:为何自己非得顾虑对方的心情不可啊?
卑缕又往上挤到喉咙来,开心地笑了。笑的时候,喉结就像蟾蜍一样鼓了起来。他都说过好几次了,别做这种诡异的动作。「因为我可受不了在你吃到蝗虫之前,要一直听你抱怨。别误会了,我还是非常讨厌你。」
穿过市集的热闹喧嚣后,待他回神,他已经置身在景色与方才大不相同的地区。现在正好是太阳西斜的时分。沿着街道而立,有着华丽镂空图样的灯笼一个个接连亮起,其朦胧的光芒照亮了因微红薄雾而暧昧不明的街道。
一排长屋沿着街道一路毗连至遥远的前方,每栋长屋在比路面高约半间(约九十公分)之处皆设有涂着鲜艳朱漆的栏杆。穿着流行衣裳、化着花俏大浓妆的女人们将肩膀或后背倚着栏杆内侧,或以无神的双眼望着路上熙来攘往的男子,或以令人浑身酥软的甜腻嗓音招揽客人。香油味极重的香气在鼻间缠绕不去,天空看来不可思议地低。这处地区有一种独特的封闭感,仿佛整个世界皆被关进了灯笼火光所能触及的范围里。空气毫无流通、停滞不前,就连香油的香气也化作了淤塞的恶臭。
原来是花街啊。纵然是边疆地带,但这座城市规模不小,会有这种地区也不足为怪。这些女人的客人大概部是庶民和下级官员吧,与都市相比,素质较为混杂,貌似没有受过任何训练。
「客官,赏个光吧。」
一道有如精致玻璃风铃的清澈嗓音唤住了他。
伊鲁克正好走到其中一栋长屋前,外形仿造了都市风现代瓦斯灯的灯笼照亮长屋。雪白的纤细手指正从栏杆缝隙间伸出来向他招手。
「拥有绿色眼睛的客官,请赏个光吧。」
虽说中域人五官较为平坦,看起来比较年轻,但这名女孩至多才十五岁上下吧。在伊鲁克看来,根本还是黄毛小丫头。那名少女屈膝斜坐在木质地板上,敞开的衣裳下摆可以见到雪白的裸足。无论手腕还是双脚都还非常纤细,尚未完全蜕变成女人。
「客官,您的眼光真好呢。她是我们妓楼里最受欢迎的姑娘喔,名字叫作碧耀。」
负责招呼的小厮立即凑上前来,以谄媚的语调向他攀谈。
「这孩子的二胡和歌声都无话可说,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既会咏诗,也能陪您一起下棋,是个就算服侍首都官员也不会失了脸面的才女呢。等夜一深,更是马上就有客官指名。但如果是现在,本店的红牌就是客官您一个人的。本店以客人至上,服务最亲切,交易笔笔透明,也很欢迎客人进来看看。最开始的一刻钟是三五〇闵,延长时间的话,每半刻是一五〇闵。除此之外不收取任何费用。当然延长时间之后,您若想要更多服务也是不成问题……」
卑缕被挑起了好奇心后,鼓起喉咙,但伊鲁克半点兴趣也没有。这只笨蟾蜍,以为我的职业是什么啊。
他以西域方言凶狠地低声啐道:「白痴,快点消失吧!」尽管听不懂意思,但负责招呼的小厮似乎仍是感受到了威吓,讨好的笑容瞬间僵住。小厮探头看向破布底下,见到与中域人不同的瞳孔颜色后,顿时又惊又惧,但马上重新摆起架子,咂嘴的同时,努力在脸上维持住些许威严。
「呿,只看不买吗?没打算上门光顾的话,就别在这种地方闲晃蹓躂啊,异国人。」
小厮口吐恶言又吐了口口水后,很显然是落荒而逃地匆忙转身离开。伊鲁克毫不发火,仅用破布拭去脸颊上的口水。小厮早已变换语气,很快地又开始向其他客人攀谈。
「上门光顾一下不就好了嘛。」
「我说过了吧,我没钱。」
「那换到银两之后再过来吧,咱喜欢那个姑娘。」
见卑缕继续讲些不正经的话,伊鲁克捏起自己的脸颊令它闭嘴。少女隔着栏杆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光是今天,就已数不清是第几次招来了他人奇异的眼光,伊鲁克不禁浑身乏力。
然而少女毫不避讳,惹人怜爱地偏过小脑袋瓜,带着光泽的红唇微启后,咯咯轻笑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长秀发披在穿着淡紫色衣裳的纤巧肩头上。
「可惜,客官您不买下我吗?」
「抱歉,你找其他人吧。因为我是个身心皆献给主的圣职者。」
「真希望是您买下我呢。您的相貌这么俊秀,还有着一双不可思议的雾色眼睛……真想再靠近一点看看呢。」
「那真是我的光荣,谢了。如果五年后还能再见面,届时再约我吧。啊,但是请在妓楼外头。」
伊鲁克语气轻佻地答,但内心有些困惑,因为自己无法看出她的年纪,判定她是少女还是女人。与刚才的惹人怜爱微笑不同,当她垂下眼帘噘起双唇娇嗔时,身上竟散发出成年女子那种令人无法捉摸的妖魅。未盘起来任其垂落的秀发飘出了阵阵香油的香甜气味。别说是少女了,她甚至胜于年轻女子,有着成熟女人那般令人沉醉的韵味。假使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名少女真的才十五岁上下的话,那么她在短短的十几年间究竟度过了怎样的人生,身上才能散发出此种历经沧桑般的韵味?
原来如此,难怪能成为红牌。这名少女浑身上下散发一种神秘的氛围,使得路过的人们都会不由自主驻足片刻。
伊鲁克一瞬间心想:为了买到自己的自由,她得筹到多少钱才够呢?就算将装在鞋底的金块全送给她,大概也只够塞牙缝吧。据说只要一表示想为姑娘赎身,吝啬贪财的老鸨就会马上狮子大开口,要求支付巨额的赎款。
……别再想这些无谓的事了。驻足太久的话,似乎会产生麻烦的情感。况且依自己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余力去同情他人。
「欸,人天生都会被分配到同等的幸与不幸,但是为什么呢……您只拥有不幸呢。您还这么年轻,应该也不是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吧。然而,你的幸运却已悉数被不幸吞噬了……」
像是预言又像是神谕一般,少女莫测高深地如是说。
正想快步离开妓楼前的伊鲁克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
少女垂下长长的睫毛,以指尖描绘着放在膝上的手镜边缘。那个制工精巧的银制手镜看似来自西域,想必会经摔落在地,镜面上留有拼凑修复的痕迹。
伊鲁克勾起两边的嘴角,带着蟾蜍的表情笑了。
「这正是为什么他人称呼我为『伊鲁克』(Ill Iuck)啊。」
Ⅱ
在柚纪看来,珞尹简直喜欢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有时一个不留神,他还会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待在山里。嗯,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幼体了,也不用担心他会迷路;珞尹又有着高深法力,更不用担心他会被失控的山猪给撞晕过去。话虽如此,连日来在骤雨的肆虐下,河川不仅水量暴涨,土质也变得松垮。就算不会输给山猪,还是要万事小心。
「珞尹——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喔!珞尹——?」
又跑到山上去了吗?今日也是晌午一过,珞尹就跑得不见人影,直到黄昏也还没回来。柚纪在道观里绕了一圈,站在门柱旁向外头呼叫了好几声后,放弃继续找人。
对于珞尹近日来的举动,柚纪有些——真的只是有些——不太高兴。他闲晃出门之后,就几乎不会待在道观里。明明才刚向人求婚,这种行为不会太冷淡吗?不不,她当然不打算接受他的求婚,单纯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被求婚的女子应该都会有这种反应吧。女人都是如此任性,
当时珞尹也许是认真的,但他的情绪有时非常反复无常,柚纪无法马上跟上他。才觉得他天真无邪又开朗热情,接着却又流露出冷酷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另一面。柚纪隐约察觉到了珞尹拥有双重性格。就像在名为珞尹的开朗少年体内,还栖宿着另一个人……柚纪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形容,但举例来说,就像栖息在那个西域异教徒体内的蛊,但又不一样,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未知事物。
夕阳就要落下,朱漆门柱宛如自地面朝天耸立的两道黑烟,染上了漆黑如墨的色彩。令天中午又下起了骤雨,地面泥泞一片,四处可见黑压压的水洼。
柚纪转身背对门柱,正要走回道观时——
她在身后感受到了某人的气息。反射性地想纵身跳开时,一只套着黑衣的长臂却忽然出现,勾住柚纪的颈项将她拉了过去。原来对方一道躲在门柱后头。
「喂。」
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柚纪想仰起头,脖子却被对方的手臂牢牢固定住,根本动弹不得。但她立刻就猜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异教徒!我可没听说过你已经接受完审判了喔。我应该说过了吧,要你双手被砍掉之后再来找我。」
他的手腕前方还确切无疑地连着男人粗糙的双手。大衣上留置所的霉臭味扑鼻而来。
「一旦你逃狱,不用等判决,就已经确定是个罪犯了。就算你有钱,我也不会接受犯人的请托。」
「牢狱生活虽然舒适到只有我一个人独占很可惜,但不巧的是我出身卑微,每天都不用工作就有人提供三餐,甚至还有还算干净的厕所再加上还算柔软的床铺,成天只要躺下来到处滚来滚去这种生活,实在是不合我的个性。况且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闲耗了。」
「先不说双手,应该先削掉你那张废话一堆的嘴巴会比较好吧。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托喔。」
「我并不是来拜托你,只要威胁你就好了。」
男子在勒住她喉咙的手臂上施加力道,柚纪瞬间无法呼吸。如果对方不曾习武,那么即便是成年男子,柚纪也不认为自己会输他,但眼下两人紧贴茌一起,对于体型上已居于下风的柚纪更是非常不利。她几乎是以脚尖站立,但高挑男子的话声仍是从高处传来。
左慈,快点来救我啊!遭种时候你在哪里?明明平常没事的时候也会在她身旁待命,瞧见她不想被人瞧见的事物。
「你……你想威胁我驱除附在你身上的虫子吗?你信奉的异国神只还真是厚脸皮到让人不敢置信。」
柚纪边在心里呼唤左慈,边逞强地不肯服输。没来由地,她实在无法忍受向这名异教男子屈服。
「不……在驱蛊之前,找还有个要求。」
男子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危险。柚纪打了个寒颤后,浑身僵直。
「总之,先让我吃点东西吧。」
「嘎?」
「肚、肚子好饿……」
男子发软无力地将下颔靠在柚纪的肩膀上说。原来他刚才那种压抑低沉的嗓音,单纯只是因为空腹所以使不出力气罢了。紧张的气氛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柚纪险些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我说你啊……」
「每天都只让我吃豆芽菜,怎么可能会有力气啊。厨房在哪里?厨房呢!」他整个人半趴在柚纪背上,已分不清谁才是捉人的那一方。
「我们厨房里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喔,毕竟是间穷道观。」
「都到了这种时候,只要不是豆芽菜什么都好。求求你——」
「所以我说啊,你部没有自尊心吗?」
「拜托也没用的话,就威胁你。」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嘛……」
真是难以捉摸的男人。和以严谨耿直为美德的中域人不同,西域人是如此轻浮又迷糊的民族吗?如果是现在,柚纪也许能成功挣脱他的束缚,但由于事态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最后还莫名其妙地演变成柚纪拖着男子前进。
柚纪自主屋后门进入厨房后,放在炉灶上的锅子恰巧正煮着晚饭的汤。男子用一只手继续揪着柚纪的后领,再用空下来的另一只手狼吞虎咽地大口喝汤,大口吃咸蛋、炒蛤蜊、熏制食品和罐头等食物。男子有着一头在阳光照射下会闪闪发亮的蜂蜜色头发,再加上一双碧眼,只要他安安静静站着别动,整个人活脱脱就是那名饰演西域贵族的电影演员;然而他一开口就是恶言毒语,吃饭更是一点吃相也没有。正如他本人所言,似乎确实是出身卑微。被关在栅栏里的猪的吃相还比他优雅。由于后领被他捉住,柚纪无法逃跑,只能转动脑袋越过肩膀,错愕地看着他那副吃相。
左慈大概是撇下还在煮东西的锅子,跑去其他地方了吧。等他回来之后,要是见到了厨房这幅像是被山猪闯进来乱吃东西的惨状,柚纪有预感他会把自己臭骂一顿。
「喂,这里头也有我晚饭的份,记得留一点啦。」
「呼喔,你皮常哦是吃这么豪吗?」
「我并不觉得算好啊……话说,讲话前先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
他到底是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啊。柚纪自认为自己的出身也不算好,但恐怕还比不上这个男人。但话说回来,她也不想赢。
柚纪以指尖捏起男子一把丢开的鱼骨头,不由得有些了然于心。鱼被吃得一丁点肉渣也没留下,完完全全只剩下了骨头;尽管吃相难看,却没剩下半颗米粒。由此可以看出,他也许是在连今天能不能吃到一粒米都很难说的地方长大。五龙州虽然算是穷乡僻壤,但气候属于亚热带,农业兴盛,食物无虞。柚纪曾听说在中域或是西域里,有很多地方比五龙还要贫困。在那种环境下,孩子都因为营养失调和传染疾病一个个死去。
不过,即便这个男人真的拥有那种过去,她也毫无同情他的必要。要是她今晚的饭菜全被他吃光了,她可会气得跳脚。
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阵子后,最后男子就着铁壶口大口灌茶,擦了擦嘴角后,像是卸下了所有紧张感般,「啊——」粗俗地吐了一口大气。
「那么,那个小鬼怎么样了?」
到了现在总算想起这件事了吗?
「珞尹现在不在喔。还有,他已经不是小鬼了。因为封印的枷锁已经解开了,而且是我解开的喔。」
怎么样?认输了吧?柚纪有些自豪地挺起鼻子。嗯,虽然几乎都是靠珞尹的法力,坦成功解除咒术之后,柚纪重温了许久不会感受到的兴奋感,同时也满足了不少自尊心。
但是男子的一句话彻底粉碎了柚纪微小的自负。
「你是白痴吗!」
男子突然甩开一直捉着的柚纪衣领,害她整个人往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两边手肘。
「你说你解开了他的枷锁?」
「对啊,你再追杀珞尹也没用喔,他才不会那么简单就被你抓到呢。」
柚纪气鼓鼓地转头回嘴,对方却回以更加不留情面的谩骂。
「你这个全天下最蠢的蠢蛋!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忠告聼进去?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你这个小丫头应付不来的小鬼!你那张扁鼻子脸两边装着的东西是饺子吗?在你那颗小不隆咚的辫子头里装的是杏仁豆腐吗?」
「你说什么……!」
听着男子恶毒至极的狠辣评语,柚纪只能哑口无言。虽说是异教,但牧师是侍奉神只的人吧,应该具备有一定的品德吧?
还以为男子会连珠炮似地继续恶语斥骂,他却颓然无力地垂下肩膀。
「呜哇——怎么会这样……我可是花了好几年才把他逼到这里来的啊……」
男子盘腿就坐,有着蜂蜜色头发的脑袋往下低垂,额头仿佛都快碰到了脚后跟,垂头丧气地嘀嘀咕咕的模样甚至引人有些同情他。见到他颤抖的肩膀,柚纪也不禁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坏事。但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把珞尹交出去。
「喂,你都已经是成年男子了,没什么好哭的吧……」
「咽呵,嘓呵呵呵呵。」
还以为男子正意志消沉,没想到他却抖动着肩膀,开始发出古怪的笑声。柚纪大吃一惊,不由得有些畏怯。「伊鲁克,真是遗憾呢……这件事你已经应付不来啦。」从男子口中吐出的声音产生了变化。原本像是对一切不层一顾,既粗鲁又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骤然改变,声音如少年般尖细,语气也和少年一样充满情绪起伏。但另一方面,音色又如老人般嘶哑混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嘓呵呵,嘓呵嘓呵嘓呵嘓呵。」
男子的喉结膨胀鼓起,发出闷笑声,一双眼睛如铜铃般瞪得又圆又大,然后转头朝她看来,纵身一跳。
还以为会受到攻击,柚纪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动作。但男子几乎是飞跃过柚纪的头顶,直接越过了她。柚纪缩着身子回过头,只见男子发出了「嘓呱——」这样奇怪的叫声,扑向放在厨房角落里的竹笼。
「噢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咱就是想吃这个!」
那,疋放有昨晚珞尹捉回来的蝗虫的笼子。男子直接大把捉起笼子里还在蠢蠢祟动的虫子们,塞进自己张大的嘴巴里,发出啪哩啪哩的声响大口咀嚼。
「呀——!你好恶心!」
柚纪脸色惨白,无法忍受地用两手捂住耳朵。她知道是栖息在男子肚子里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身体,但是那副难以想像是人类的异样举止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看男子的表情和动作,肚子里的那东西应该是蟾蜍一类的吧。蛙蛊会附在肚子里,侵蚀消化功能。究竟是为什么,男子会在肚子里饲养蛙蛊呢?但是就柚纪所知,她从未看过有蛊能够侵占宿主的声带说话。
「喂,小丫头,这样一来真的只能拜托你那个师父了。」
男子冷不防转过头来,伸长手再次揪住柚纪的后领。尽管声音已从蟾蜍变回男子原本的嗓音,但他的嘴角……他的嘴角还挂着蝗虫!「不要——!别靠近我!」见到男子将嘴角挂着蝗虫小脚的脸庞凑过来,柚纪几乎要哭了出来。那只被咬得只剩下脚的蝗虫还在抽搐抖动,见状,柚纪浑身猛打哆嗦。
「让我见你师父吧。」
「没问题!没问题!所以别再把脸靠近我了——好痛!」
无预警地男子将她往后一推,柚纪惨呼一声跌坐在地。可恶,一下子捉着她一下子又推开她,她真的要生气了——
柚纪正想怒声抗议,一根棍子的尖端飞快地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男子在电光火石间往后跳开,然后在不远处着地。棍子毫无停顿地又是一闪,疾速欺向男子。
「夷!」
男子抬起左脚破空一扫,挡下那记攻击。下一秒轻脆的碎裂声响起,断裂的棍子尖端朝着天花板飞去。棍子是打击用的武器,但方才并不是打击武器碰撞在一起时该有的沉闷声。
握着断成两截的其余半边棍子,摆出备战姿态的人正是左慈。
左慈看向手中棍子尖端后,轻挑起单边眉毛。断裂处呈现出了锐角形的平坦切口,像是被某种利刃斩断了般。
「哼!」
男子得意洋洋地抬起左脚动了动脚踝,这时——
——咚。
断裂的棍子撞上天花板后又弹了回来,直接击中他的脑门。
「呜……」
左慈不怎么感兴趣地朝蹲下身抱着脑袋瓜的男子瞥去一眼,接着环视厨房的惨状。变得空空如也的锅子、盘子、竹笼;被吃得精光的鱼骨头;连盖子也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罐头。柚纪缩起脖子。要挨骂了。
然而,左慈对厨房的惨状视若无睹,也像是根本没见到入侵者般忽略男子的存在,转向柚纪后说出了第一句话。
「柚纪,师父病例了。」
——柚纪,变化要开始了……
□
自柚纪小的时候起,师父房里的样子就一直没变过。散乱着符咒和毛笔的书桌、乱糟糟的床铺,以及被高达天花板的一整面书架掩埋的墙壁。书架上包括记载着方术秘术的贵重文默在内,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书。当中有些古书据说是在护乐院修行时,师父的师父传承给他的,如今若想将它们从架上拿下来,装订很有可能散开,被迫面临解体的命运。一旦到了这种地步,这些古书等同已失去了身为文献的利用价值,俨然变成了一种触碰不得的化石。
房内墙壁和寝具都沾染上了陈年的烟味和线香气味,书桌的正面供奉着师父尤其崇敬的太上老君神像。往昔,每当刺青师傅老爷爷回去后,师父就像要将自己身上新刻好的刺青展现给太上老君观赏一般,总裸着上半身趴卧在床铺上,惬意地吞云吐雾。
如今师父只是将头靠在枕头上,阖眼安睡。原本暗沉的脸色现在看来又更加蜡黄,原因不单只是床铺旁忽明忽灭的油灯亮光吧。
回想起来,早在之前就有好几个令人在意的疑点。师父约莫是在一年前,开始不在早晨的练习时露面。自那时起师父就常说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疼,因此进食的量减少到只有以前的一半,相对地喝酒的量却增加了。解手次数也莫名变多,经常闷声咳嗽。先前在杨府她会满腹疑惑,觉得师父施术时似乎未尽全力,其实也是因为他身体不适吧。
不仅如此,还有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很多时候部出现了征兆。但是只要柚纪担心地追问,师父就会不高兴地老说些惹柚纪生气的话,结果直至今日她都不曾深入追究。如今回想起来,师父就是一直用这种方式引开柚纪的注意力。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事态已经演变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柚纪失神地呆伫在睡榻旁,身后左慈以一贯冷淡的语气说明。
「数年前起,师父的身体就受到了病魔的侵蚀。一开始是利用刻在身体上的咒文力量控制住病情,但这几个月来已经无法再加以抑制,甚至还借助了炼丹的力量。」
既然如此,只要施展能驱除疾病的法术就好了吧。况且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谋生手段之一。左慈像是看穿了柚纪的想法,补充说道:「当然,我们也试过了所有想得到的法术。但是无法根除病灶,病情只是不断恶化。再加上以咒文压制病情,就等同是对身为咒文媒介的师父身体增加负担,可说是一把双面刀。」
左慈淡漠简洁地陈述事实后,听来反而不像是事实。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听来反而像在说笑,仿佛随时都会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我骗你的。」也仿佛师父其实根本醒着,正半眯起眼偷看她的反应,快要忍俊不住地哈哈大笑。
床铺旁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套茶具和黄纸药包。如果左慈说得没错,那么里头放的就是丹药。炼制丹药的炼丹术是方术之一。药包更是加深了病榻这种印象,彰显出左慈刚才说的话都是事实。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柚纪低头看着师父的睡脸,头也不回地低声问左慈。
「现在说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左慈你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吧?」
「师父要我不准说,我不能违背师父的命令。」
「谁管你啊!我是在问你,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柚纪转过身捉起左慈的衣襟。依左慈的身手,应该能轻易避开吧,但他动也不动。他甚至没有一丁点情感的起伏,用平静到令人愤恨的目光低头看着柚纪。她说不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认真地想往这张铁面具的下巴揍去一拳。
柚纪一直以为左慈不过是缺乏了一点常识和不太会表达情感,绝不是冷酷无情的男人。但现在这份认知却开始动摇。见到他这副冷然的态度,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师父的病情。
有个男人一直斜倚着房门口,观看着这一幕。男子不疾不徐地挪开肩膀,直接越过互相瞪视的柚纪和左慈两人,走向床铺。
「别靠近师父。」
柚纪推开左慈,语气凌厉地吓阻,但男子不理不睬。他在床边蹲下,一下子拉开师父的下眼皮,一下子察看师父的口腔。柚纪一头雾水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稍稍确认了师父的状态后,男子简短地叹了口气。
「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请医生来看?明明出现了如此明显的症状,应该早就知道这已经不是外行人能处理的范畴了。如果能再早一点请医生看病,也许就有可能治好了啊。」
男子的语气并非在责怪他们,但明明事不关己,他却显得莫名哀伤,这让柚纪油然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也许有可能治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这种说法,简直像在说「现在已经无法治好了」一样。
「现在兔雨县没有大夫。约莫五年前县里的大夫就因为年迈而与世长辞,之后也没有新的大夫前来。」
左慈回答了男子的疑问。反倒左慈的口吻像是在谈论外人,从旁看去,两人与师父的关系正好互相对调。男子诧异地挑眉,又问了一次。
「没有医生?在这种情况下,真亏这个县里的百姓没有灭绝呢。是因为乡下人身体格外强健吗?」
「驱除疾病是师父和我们的工作。县里的人一旦被疾病缠身,就会前来拜托师父。师父在护乐院里学习到了所有驱除疾病的方术。所以就算没有大夫,兔雨县里也没有治不好的病。」
这回换柚纪有些夸大其词地开口说明。但男子只是以稍显阴沉的雾色双眼瞥了柚纪一眼,丝毫没有大受感佩的模样,接着没有事先招呼一声就捏起小桌子上的药包。他打开药包后,里头放有五颗小巧的黑色丹药。男子以指尖捏起其中一颗,嗅了嗅味道后皱起脸。
「原料是什么?」
左慈回答了他的提问。「有艾草、山菊、硝石、石瞻、胡粉、云母水、雄黄,以及朱砂。」
「雄黄是硫化砷,朱砂是硫化汞,这两种在西域都是毒药。即便是少量,只要长期服用也会引发慢性中毒。这男人的病状正是砷中毒。器官衰竭会引起黄疸症状、衰弱和皮肤干裂。就算是外行人,这些病状也一眼就能看出来。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种东西会被称为药呢?」
「你不过是个连方术的方字也没听过的异敦徒,有什么资格对丹药的成分说长道短。这只是因为你是异国人,所以没听说过罢了。炼丹术是一种自古流传至今、历史非常悠久的医术。相传连仙人也会服用丹药喔。」
见男子似乎瞧不起他们,柚纪不由得插嘴反驳,但对方依旧将柚纪说的话当作马耳东风。他将手上那颗丹药举至眼前,眯起双眼细看后叹了口气。
「真不敢透信,竟然靠这种骗术般的医术……」
男子随手将丹药丢在脚边,接着不顾这是拥有数千年辉煌历史的秘术,没有半点敬意地将丹药踩在鞋底下。
「根本是自己亲手缩短了原本可以延长的寿命啊。」
男子鄙夷地说。移开皮靴后,就像在地板涂上了煤灰般,丹药变成了一团再寻常不过的黑色粉末。
男子的喉咙发出了「嘓呵嘓呵」的闷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地震动着房内静寂无声的空气。
「有什么好笑的?」
「笑的人不是我。」将上扬的两边嘴角拉回原位后,男子一眨眼又变回原本的语调。「我反而想哭呢。这间道观的道士已经是我最后的指望了,没想到重要的这家伙现在却是半死不活。我到底有多倒霉啊……啊——真是想哭。」
「竟然说师父半死不活……!」
柚纪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男子,接着冷不防掉头走向房门口。
「柚纪?」
「我去准备五法神器。左慈,你负责搭祭坛。」
「五法神器……是辟邪法术吗?可是那个——」
「你们还没试过吧?那么值得试一试。」
柚纪报复般地看也不看男子一眼,带着左慈一同快步走向道观,挑选必要的道具。辟邪法术在驱除疾病的方术中特别困难,也特别深不可测,但同时也特别有效。
异教男子的胡言乱语根本不足采信,况且柚纪也还没有彻底绝望。所谓疾病,都是因恶鬼的恶作剧和恶气的淤塞所导致的,只要消除这些病因,人就能恢复健康。道士皆习得了如何驱除恶鬼、导正气的流动的方术。至今他们也以这些方术治愈了许许多多的人,也得到了许多感谢。辟邪法术虽然是项艰澡的术法,但现在柚纪有自信办得到。毕竟她成功地施展出了解咒秘法,破解了龙人施下的咒文。要驱除掉附在人身上的疾病,绝对是小事一桩。
「喂,你们想做什么?」
将一脸纳闷的异教男子赶到房间角落后,左慈开始组装从道观搬过来的祭坛。期间柚纪点燃线香,焚烧符纸后让灰烬落于盘子上。
「祭坛我组装好了。柚纪,你真的要施法吗?」
「那当然。」
祭坛上已摆好了所有道具。七星剑、鲨鱼剑、刺球、月眉斧、铜钉棍……每一项道具都可以直接当作武器使用。辟邪法术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术法。
「谨请东方青龙降驾至铜钉棍、
南方朱雀降驾至月眉斧、
西方白虎降驾至刺球、
北方玄武降驾至鲨鱼剑、
中央麒麟降驾至七星剑。」
柚纪一一拿起武器跳起舞蹈,恳请司掌五行的圣兽降临。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她跳舞跳得乱七八糟,根本发挥不出任何效果,施法时运气的步骤也是马马虎虎,全身的气到处流窜。由于思绪混乱,脑袋也一片乱哄哄,既听不见小神子的铃铛声,也看不见半点翻飞的羽衣。真不明白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会那么自负,以为自己能成功。即便是初级的术法,当时的她也很快就会失败吧。尽管如此,柚纪还是继续念咒。
她反手拿着七星剑,将剑尖指向横卧于床上的师父额头。
「恶鬼止步、诸恶散去、灾祸退散,
以太上老君之名如律令——」
有人从上方捉住了她握住剑柄的双手。就算她想往下挥剑,却一寸也动不了。柚纪表现出敌意,仰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高挑黑衣男子。
「你干什么?别妨碍我施法。」
「我才想问你,你想干什么?」
男子以低沉阴鸷的声音反问,那双雾色眼睛瞪着自己,眼眸深处闪动着熊熊怒火。感受到危险后,柚纪不觉地有些害怕,但同时也想要反抗。明明这男人直到刚才还哭哭啼啼地嚷着自己好饿。
「这个术法就是要切开病人的额头,将疾病的根源排出体外。」
「别说蠢话了,病人现在如此虚弱,不能再让他额外失血了。但如果你现在想亲手给他最后一击,那倒是另当别论。」
男子并未拉开嗓门怒吼,柚纪却觉得仿佛有人掴了自己一巴掌,脚步不禁踉跄。男子松开手后,原本握在柚纪手心里的剑垂直地往下掉落,剑尖匡啷一声撞在柚纪鞋尖前方的地板上,喀啷啷地滚至一旁。左慈伸出手轻轻地扶住柚纪的后背,但柚纪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甩开。
「就算靠你们擅长的妖术,也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个男人很快就要死了。而且还是他自己愚蠢地加快了自己的死期。」
「你、你懂什么……」
「小丫头,那你又懂什么?如果你真以为凭你的力量可以拯救人的性命,那简直笑掉人的大牙。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明明没有医学知识却又自以为是医生,你要亲手杀了你重要的师父吗?」
柚纪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抬头瞪向男子。屈辱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倔强地将眼泪压进眼睛深处。这个既是绑架犯又是逃狱犯又擅闯民宅的异教徒男子,根本没有资格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方术贬得一文不值,也没有资格对她说教。搞什么嘛,这个无礼的男人真的很莫名其妙。
就算说为时已晚,她也无法接受。突然告诉她师父的病情,又说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已无力回天,这未免太没有天理了。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师父传授给他们的方术,怎么可能救不了师父。
「啊——吵死人了……」
这时床榻上突然响起了慢吞吞的说话声。
「师父!」
柚纪旋即将异教男子撇在一旁,冲到床边。
「师父,你醒了吗?」
「师父,吵醒您了吗?」
「早就醒了。你们就在我枕头边大呼小叫的,谁睡得着啊。」
师父一如往常讲话粗俗,同时吃力地抬起头来。左慈伸出手,协助师父坐起身靠在墙上。师父倚着墙壁,再一次环顾室内,削瘦的单边脸颊上扬起了自嘲的笑容。
「很遗憾地,大致上那位牧师大人说得都没错。」
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容是平常的师父没错,但是他的眼球和肌肤都呈现黄浊色,两只眼睛下方还有着土黄色的深沉黑眼圈。
「师父,你在说什么啊。快点教我驱除疾病的术法吧。应该还有其他更厉害,但是我不知道的方术吧?让我施法看看吧。」
「柚纪,这世上没有那种方术。」
柚纪不敢相信竟会从师父口中听见如此消极的话语。
「为什么……?因为我还不够成熟吗?因为我至今一直偷懒吗?那么从现在起我会好好努力,拼死命地修行。我一定会努力,绝对会非常努力的……这样子……也还是不行吗……?」
她的声音沙哑。不想承认的、一直拼命掩饰的不安与软弱,开始显现在声音当中。
师父缓缓地吐了口气,张口说话。那副样子仿佛是每一次呼吸,都在一点一滴地吐出自己的生命力那般。
「柚纪,这不是你的错。在这世上,多的是靠我们的力量也无法解决的事情。事实就是如此。道士并不是全能的,做得到的事情永远都有极限。我们只能承认这一点。」
听了这一番话后,柚纪犹如遭到背叛般感到晴天霹雳。脚边的地板仿佛突然间瓦解崩塌了般,她不由得步伐不稳。
真不敢相信师父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不,是难以原谅。不仅是自己,他也背叛了来道观求助的县里所有百姓。这根本是一种对百姓不守信用的行为。会在八华山护乐院修行得道的高人竟如此轻易地就肯定了异教徒不负责任的恶语中伤,如果师父一直是带着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工作至今,柚纪会看不起他。
师父泰然自若地无视柚纪的愤慨,像在嘲笑自己的死期般,没长多少肉的脸颊上挤出了好几条皱纹,看来几乎与死相没有两样。
「我不过是这一刻比其他人都早一点到来罢了。纵然在护乐院学习到了最上乘的方术,也没有任何一个道士能够成为不死之身。就算在整副身体上都刻满了这些咒文,也是一样哪……」
师父掀起自己的衣袖。会几何时起,师父的手臂竟消瘦到了这种地步?根本称得上是没有一丁点肉的皮包骨,粗糙干燥的肌肤正受到黄疽的侵蚀。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手臂,和从前不顾年幼的自己的抗议、硬要抓住她脑袋拨乱她头发的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是同一个人所有。
手臂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刺青。原本既是师父高深法力来源也是象征的那些刺青,如今看来却像是在师父身上爬行、逐步将他啃蚀殆尽的数万只毒虫。
□
她在雾中奔跑。
无论怎么奔跑,浓雾都不见散去,她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脚底下是险峻的山路,双脚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或是泥泞绊倒。尽管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她还是在焦躁的心情驱使下往前狂奔。快点、快点,得快点穿过这片浓雾才行,再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明明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会来不及,内心却急迫地想着:总之一定要快!然而越是心急,她的双脚越是沉重,就像在泥沼里挣扎,迟迟无法往前进。
倏地视野豁然开朗,她穿过浓雾了。前方耸立着一对熟悉的朱漆门柱。她回到道观来了。柚纪松了口气。但是眼前只有那对门柱,后方不见道观的踪影,只有一大片辽阔的雾池。
池子里有某种巨大的生物。那样生物将长长的身躯如山岭般蜷成数圈,横卧在池中。全身覆盖着坚硬鳞片的那个庞然大物,正是一头龙。然而以往会绽放美丽金色光泽的那些鳞片,现在却是伤痕累累,令人沭目惊心的鲜红血液不问断地流向白色霭雾。
恍然回神时,雾池已变作了一面血池,水深直达柚纪的腰部。金色巨龙浸泡在自己鲜血形成的池子里,微闭着传说中只要一瞥就能粉碎一座山头的眼瞳,而那张相传只要一声咆哮就能令大江干涸的嘴巴,如今正吐出羸弱的呼息。
「涛。」
柚纪呼唤龙。没来由地,她知道这头龙叫作「涛」。
「涛」是形成大陆的五头龙中,其中一头龙的名字。相传神话时代,一龙直至五龙这五头龙掀起干戈,互相啃晈厮杀,最终一同倒下,尔后经过几千几亿年的岁月后,尸身上形成了现今的五龙大陆。「涛」正是其中一头龙——黄金之龙。
来不及了……
柚纪惊愕地呆立在原地。都是她的错。尽管是远在神话时代发生的事,柚纪还是苛责着自己。如果自己拥有更多力量,她就能够救「涛」了;都怪自己不成熟,「涛」的生命之火才会将要熄灭。
柚纪靠在失去了昔日光辉,如今像是干枯木片的鳞片上嘤嘤啜泣。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没有救你的办法了吗?我会拼命修行。我会好好努力,真的一定会好好努力……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喔,柚纪。
「涛」用最后一口气这么说完,就此不再动弹。
柚纪趴在床铺的边缘,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虽然没有流下眼泪,口水倒是流了不少,她慌忙擦掉。
她睡了多久呢?从油灯碟子里麻油减少的量来看,大概有一时辰,或者再多一点吧。
接着柚纪发现师父正从床铺探出身子,朝小桌子的抽屉伸长手,原先还迷迷糊糊的脑袋瓜顿时变得无比清醒。
「师父!不行!」
师父明显一脸「糟了!」的神情,柚纪扬手拍下他那只手。师父正试图打开的小桌子最上层抽屉里,放有一整套烟草叶和卷纸。师父边揉着手背边嘟哝抱怨:
「抽个一根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行,烟草对身体有害。」
「别讲这种小里小气的话,你又不是我娘。」
比起生气,柚纪更是哑口无言。「请你多了解一下自己的立场吧。我还需要师父你好起来,再像马车的马一样辛勤工作呢。」
「喂喂,你还想让我出门工作啊?」
「那当然。我每天都担心得不得了,不晓得再来第几次骤雨,屋顶就会被吹跑了。而且我也想将主殿的祭坛翻新,也想将大门盖得更气派一点。门面可是很重要的喔。为了不让人家说我们贫穷道观还狮子大开口,就必须具备适合狮子大开口的阔气风范才行……」
柚纪喀答作响地抽出小桌子的抽屉,边喋喋不休地说话,甚至到了有些唠叨的地步。因为若不说话,就很难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情。
「道观就收起来吧。」
师父说,她还在絮絮叨叨的舌头倏地停下。
「咦……?」
一时间柚纪答不上话,扭过头去。师父将上半身靠在墙上,失焦的目光望着斜上方,吐了一口又细又长的气。别说是抽烟了,师父现在应该连坐着都很吃力吧。
「我死了之后,道观就收起来吧。我怎么可能让你继承道观呢。要是在他处找到了好对象,就快点嫁过去吧。啊,如果你想的话,真的嫁给珞尹也未尝不可。」
「你在说什么啊……!」
自小桌子拔出的抽屉撞在地板上,发出了叩咚巨响。烟草叶盒倒了过来,在柚纪的脚边散落一地。师父仅将黄浊的双眼对准虚空,对这阵声响毫无反应。
「师父……?」
师父的身影忽然就像即将消失的海市蟹楼般稀薄,仿佛师父与现实间的连结正变得越来越微弱,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安袭向柚纪。至今一直确实近在身边、这双手触摸得到的现实,竟是如此虚幻又飘渺的事物吗?脚下站立的这块土地,一直都如此摇晃不稳吗?本以为暂时还不会有任何改变,会再持续好一阵子的日常生活,却突如其来蒙上了一层浓雾,让人丧失了真实感。
「你、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啊……真没出息。师父也老了呢。人一旦年纪大了,都会变得胆小懦弱吧。」
尽管如此,这时候她还有办法逞强。借由逞强,好不容易才让双脚踩在摇摇晃晃的立足点上。
「是啊,我真是没出息呢。」
柚纪本期待师父会和往常一样毒舌地回嘴,没想到他却非常干脆地大方承认,甚而自我解嘲。
「我真的是太没出息了呢。无论精通多少方术,无论他人如何敬重我是修行人,我甚至无法亲眼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获得幸福。现在甚至衰弱到靠自己一个人也无法大小便,真是难看哪……抱歉啊,柚纪……这么无可救药的男人竟然是你的义父,实在是对下住……」
长年来在柚纪心目中等同是绝对存在的这倡男人,正以可说是前所未闲,既怯弱又细若蚊蚋的嗓音如此呢喃。
Ⅲ
两晚过去了。
师父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丝毫没有回复的迹象。也有一些人从县里赶到道观探望,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治好师父。住在兔雨县另一头道观里的年长毛道士,也赶来探看情况。为了连日来在县里不断蔓延的疾病,毛道士也顺便前来找师父商量,霉得意见后就回去了。毛道士对师父的病也束手无策。不会在护乐院修行,又只是一介当地道士的毛道土,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师父不知道的方术。谁也不晓得师父还剩下多少时间,是半年?一个月?抑或数日?
在师父的协助下,那个名为伊鲁克的异教牧师得以将金块换作银两,历经一番周折后也在这附近暂住下来。柚纪虽然很不高兴,但师父总会呼唤伊鲁克到床前,兴致勃勃地听他说些其他地方的轶闻。师父将一个远比自己还年轻的年轻人尊称为「牧师大人」,这点也让柚纪相当不满。在中域兴起的天道教对待其他宗教十分宽容,但信奉唯一神只的西域天聆教却是一帮排斥其他宗教神只的小气家伙。
珞尹这两晚都不见人影。
「柚纪,我们来练武吧。」
换上一身轻装的左慈系紧腰带,呼唤柚纪。若是平常,现在正是早晨练武的时间。但柚纪只是坐在澡间旁顾炉灶时坐的板凳上,双手倚在膝上托腮,一脸萎靡不振。
「你一个人练习吧。」
「只要有一天偷懒,身体就会变钝喔。」
「变钝就变钝,反正师父说要把道观收起来了。」
柚纪用鞋尖踢了下练习用的木棍,还打了一个大呵欠。左慈等了一会儿后,最后死心似地一个人在中庭里练习套路。套路是一种单人练习,先将基本的招式乃至数十种棍术招式串连在一起后,依序舞出。比起比武练习,柚纪更讨厌套路。因为很无聊。
柚纪好一半晌侧眼望着左慈练习的身影。左慈和自己不一样,每个招式的动作都流畅又熟练。随即柚纪又将脸撇向一旁。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潜心修行。就算治好了县里百姓的病痛,得到感谢,这种无法拯救最重要的人的力量又有什么意义?自己至今做过的一切,好像都变得非常空虚且了无意义。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办得到的事情少得可怜。如今在师父房里,充实师父剩余时光的,甚至不是长年来与他一起生活的柚纪两人,而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异国男子。她能为师父做的,竟然比一个最近才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男子还少,没有比这更令人愤恨不甘的事了。
至于左慈仍是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仿佛除了一切照旧外,他也不知道其他种生活方式。左慈花了段时间仔细地演练完一连串招式后,呼吸依然平顺不紊,仅轻轻拉拢长袍下摆,走回柚纪身旁。
自从师父病倒,柚纪就对左慈格外冷淡,但左慈似乎一点也不引以为忤。无论是被柚纪讨厌,还是师父即将离开人世间,这张铁面具真的什么也感受不到吗?不敢置信的心情与怒气在她心里不停膨胀。
「师父命令我接下来去帮毛道士的忙,柚纪你呢?」
「我不去。」
柚纪依旧冷淡答腔。左慈会去帮毛道士的忙,是因为现在县里不停蔓延的疾病。听说有好几个人都因为身体不适而卧病在床,甚至有人因此丧命。这场病似乎是蛊所引起的,所以毛道士才会来找师父商量。偏偏这种时候师父又病例了,年长的毛道士应该正为了除病消灾和主持丧礼忙得不可开交吧。
既然是蛊引起的,应该就有养蛊的人。左慈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个人吧。倘若施术者具有恶意,这项任务就有可能伴随着危险,想当然耳对于年事已高的毛道士来说负担太大了。
「如果这间道观真的收起来,左慈你就去投靠毛道士的道观吧。能够得到一名优秀的得力助手,毛道士也是求之不得吧。」
明知是坏心眼的提议,她还是故意这么说。她就是想挖苦他几句,若能让这家伙的铁面具多少出现一点情感的波动,她的心情也会好过一些吧。当然,左慈绝不可能真的答应这种事,所以她才会这么说。
除了还是一点动摇也没有以外,柚纪也想像过了其他种反应,但左慈的回答却与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不同,完完全全超乎她的意料。
「你用不着担心我之后的去处。师父若有万一,我也会消失。」
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挖苦他的柚纪顿时接不上话,将下颔从托腮的手中抬起来。个子高挑的左慈垂下眼帘,从高处俯视着她。那张脸如薄纸般缺乏表情,眼底也读取不到任何情感波动。
「这副模样是师父赐给我的,所以只要师父一死,我也无法再维持自己的存在。只会变回原本的姿态。」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符力。在师父的意志下行动,也在师父的意志下消失。」
符力——即是一种外形仿造人类,由方术创造出来的纸人偶。据说道行高深的道士能用一张符纸创造出不仅是外形,连言行举止也跟员人没有两样的符力。符力是术者忠实的仆人,总是随侍术者左右,没有任何情感,遵从术者的指令,仅为了术者而行动。
左慈是在师父收留了柚纪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在道观和他们一同生活。柚纪不记得师父是基胗什么原由才收左慈为弟子。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年纪还小,所以记不得了。不知不觉间左慈就理昕当然地住在道观,成为师父的左右手帮忙做道观的工作,又照料师父与柚纪的所有生活起居。尽管方术、棍术和家事都很完美,这个男人却缺乏情感,也欠缺许多基本常识。
「……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
「我是符力这件事吗?并没有非说不可的必要。」
「不是……我不是指这件事,是指师父死了之后你也会消失这一件事!」
左慈的表情仍旧毫无变化,仅是微歪过头,仿佛在说连这件事情也没有说的必要般。
柚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突然发烫,就像是干燥枯萎的心因这小小的导火线而点燃了一把烈火。
「你这家伙……老是这样子!就连师父生病也是,都等事态演变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时才肯告诉我。接着又对我说你会消失。竟然还说没有必要告诉我?你的意思是这跟我没有关系吗?不论是师父有可能会死,还有你有可能会消失,这些事情部和我没有关系吗?你也许会变成一张废纸,被风吹走后就只是消失在远方。可是……那我呢?我才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啊!」
她激动得嗓子都哑了。干枯的心底一旦丢下火种,眨眼间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
板凳砰咚一声重重翻倒在地。柚纪一把捉起脚边的木棍霍然起身,抡起棍尖刺向左慈。当然,左慈轻而易举就闪过了柚纪鲁莽的突刺。
「不准闪开!」
柚纪任性大喊,更是执起棍子往横扫去。左慈挥起自己的棍子挡下她的攻击,柚纪的棍子反倒因这阵冲击被弹开。尽管如此,她还是持续猛攻。
「喝!喝!喝!喝!」
她像要寻求情感爆发后的宣泄出口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舞木棍,没有半点招式可言。左慈尽管被她的气势稍稍震慑住,仍是冷静地化解柚纪的攻击。突刺他就闪开,横扫他就格挡,柚纪的攻击悉数扑空,整个人东倒西歪。仿佛被左慈玩弄在股掌间般,柚纪更是怒火攻心,攻击变得盆发暴戾。每挥一下,棍子就变得越来越重,意图支配柚纪轻盈的体重。这根木棍也让她很火大。不仅重,又完全不听她的使唤,瞧不起身为主人的柚纪,觉得她这样一个小丫头根本没资格驾驭它。纵然是长年来使用的伙伴,但就算她练习到手部起了水泡,它还是压根儿不认同她。
重复了好几十次的突刺和横劈后,她的双脚终于不小心打结,膝盖一弯往前扑倒,同时棍子也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但其实她早就连要握住棍子也十分吃力。手掌部脱皮了,传来阵阵剠痛。
「柚纪,已经够了吧。」
柚纪趴卧在地,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她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脑袋里的氧气不足,让她很想吐。真是悲惨、没用又教人不甘心,一旦吐了,仿佛还会从喉咙吐出泪水来。她握住隐隐作疼的拳头,几乎要咬出血来地紧咬嘴唇。她再用额头蹭向粗橙的地表,直到蹭破了皮。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没用呢?是因为她不像珞尹一样,生来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吧。
……珞尹。对了,她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想到珞尹呢?
「请让我看看吧,我替你包扎。」
左慈在她身旁蹲下,执起她的手,却被柚纪硬生生甩开。柚纪一边咳嗽,一边靠着自己的力量起身。
「我自己来就行了。你要去帮毛道士的忙吧。」
她极为冷淡地说。不知道左慈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呢?还是多少显露出了一些情绪呢?
「珞尹又跑去山上了吗?」
「应该是吧。基本上我也准备了珞尹的午饭。厨房里的馒头请先蒸过再吃。另外我也准备了客人的那一份,再麻烦你拿给他了。」
「那个异国人只要给他吃蝗虫就够了。现在最重要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珞尹。如果是珞尹,也许还救得了师父。既然现在的情况已无法再靠人力挽救,只能看神明旨意,那么传说中血缘与神仙最为相近的龙人,应该还有办法拯救师父吧——?
□
「依我的经验,无论是踏碎大地的犬蛊,还是会说人话的蛙蛊,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
道士说。
「不过,如果制造出它们的是珞尹,那我也不是不能明白。龙人的力量非常人所能计量,也是现令最近似神仙的民族……但是,养蛊在大陆各地皆被视作是邪恶的行为。真的是珞尹培育出了它们吗?」
「我没有必要说谎吧。五年前,我所在的教会负责保护那个小鬼。就跟他现在隐身在这间道观一样,一开始假装自己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小孩,接着那小鬼就在背地里饲养这些妖怪——」「竟然称呼咱们为妖怪,真教人难过哪。」感觉到有异物压迫至食道的同时,卑缕夺走了他的声音开口说话。每一次都还伴随着仿佛要吐出整个胃袋的不快感。纵然已过了五年,他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感觉。
「闭嘴,我会让你吃蝗虫啦。」
伊鲁克从抱在怀里的一大盘盐汆蝗虫点心里,捉起一只丢进嘴里。
「虽然蝗虫很好吃,但人类更美味呢。听说以往曾经统治西域、让人民深陷恐惧漩涡,会啜饮人血的怪物如今也已被赶下台,现在都喝水果酒充饥呢。咱现在的心情就和他一样哩。」
尽管嘴上抱怨没完,卑缕还是啪哩啪哩地不停咀嚼蝗虫。左脚的夷则喀答喀答地摇晃膝盖,主张自己的存在。「别这么心浮气躁,看起来就像我在抖脚耶!」「夷,直到咱消化好的营养流到你那边之前,先等一下吧。」伊鲁克接连将一点也不想吃的蝗虫丢进嘴里,只觉得筋疲力尽。由于不管他吃得再多,营养都会被体内这两只贪吃的食客吸收掉,因此伊鲁克从没觉得自己吃饱过,一整年都饿着肚子。再加上这两个家伙又是彻头彻尾的肉食性动物,他这个主张清贫的宗教信徒却老是在吃肉。
「真是默契绝佳的伙伴哪。」
道士如此揶揄。这五年来别说是吃饭睡觉了,甚至还共用同一个声带和消化器官,就算对方是食人妖怪,会默契不好才有鬼。
「很抱歉,我得辜负你的期待了,在我既有的知识中,没有方法能够驱除它们这种特殊的蛊。我曾在天道教本山八华山护乐院修行过,我替你写一封介绍信给他们吧。虽然不敢保证能找到有效的方法,但至少能取得一点线索吧。但眼下,最快速又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直接询问珞尹如何解咒吧。」
前提也是珞尹肯老老实实说出来。一问之下,珞尹现在已解除了封印,力量也远比先前伊鲁克已知的时候还要强大又狂傲。都怪这间道观的笨丫头多管闲事。
纵然满肚子光火,伊鲁克还是没有骂出来。面对一个濒死之人,不该说他身边的人的坏话。伊鲁克从不认为自己善良正直,但尽管不愿,往昔会是他恩师的牧师教导给他的人道思想,还是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坐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墙壁的男人脸上,蒙上了厚厚一层死亡阴影。他猜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但这个年纪应该还远远称不上是老人。然而男人搁在被单上的两只手臂却如老人一般削瘦枯竭。皮肤泛黄,即表示内脏的功能出了毛病。这已是末期症状了。
信仰不同、也没有任何关联的这个男人,却与恩师最后的身影互相重叠。嗯,不过他的恩师不像这个道士这么粗鄙无褛就是了。
「牧师大人,你为何不选择另一条道路呢?」
道士说。
「只要豢养它们就好了,这也是另一种选择。你只要让蛊吃它们想吃的饵食,蛊就一定会为你带来好运、财富和繁荣。一般养蛊之人,都与蛊有着这样的契约关系。只要你不再抗拒,接受它们,就再也不用四处流浪、寻找解咒的方法了吧。」
伊鲁克有些吃惊地望着道士。因为他从未料到以驱除妖魔鬼怪维生的道士,竟会提出这种建议。
「你当然是在知道它们想吃什么饵食的前提下,才会这么说的吧。」
「当然,蛊皆吃人。」
「既然如此……」
他的语气不由得一沉。卑缕也不再大口啃食蝗虫,似乎还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夷也畏畏缩缩地缩起脚。
他不该找这个道士商量吗?心中的不信任感变得盆发强烈。
道士平静地承接下伊鲁克骇人的视线。那是只有做好觉悟,已接受死亡的人才能展现出来的安详神情,眼底深处充满慈爱。
「你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呢,牧师大人。前阵子还替我狠狠地暍斥了柚纪一顿,看来你的本性非常正直而且诚实。哎呀,真是现令难得一见的好青年呢。不过,假使是在一般情形下,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依你现在的处境,这种个性反而会让你更加痛苦吧?」
一瞬间,一种仿佛已故恩师在对自己说话的错觉攫住了他,意识被拉回到了少年时代。
「亚雷克斯,你的个性有些太过温柔了。这种个性将会引导你,将你带到主的身边吧,但可能也会让你历经重重的考验。」
那是少年时代,伊鲁克尚未失去所有一切,尽管贫困穷苦,却也生活在温暖世界里的时候。有家可回,也有温暖的暖炉,餐桌上是今天的面包和汤,还有着弟弟和妹妹,可以称作家人的存在。
「一旦你不愿意动手杀人,蛊应该就会试图牺牲你的家人。你的家人现在都安然无事吗?」
「我原本就没有血亲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那里的家人在五年前……」
他的嘴角往上勾起,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唯独这个时候他无法区分出这么做的到底是卑缕,抑或是自己。
「大哥哥……救救亚莉莎……!」
一阵令人心生不快的沉默降临。幸好道土没有朝他投来怜悯的眼光。被人同情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事。倒不如被人当作是怪物,害怕他或排斥他还好上一百倍。
道士的反应皆不同于此,削瘦的脸颊上只是扬起微笑。
「我们柚纪也一样没有家人呢。她的父母为了少一口人吃饭就把她丢在这里,于是我收留了她。只靠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地将她抚养长大后,结果就长成了一个大而化之的女孩,讲话也是没大没小。就只会算钱,好胜又爱逞强……真不晓得有谁愿意娶这样一个丫头呢。」
道士语气轻快地改变话题,这点让伊鲁克很感激。但是变换后的话题也让他很难回答。
「嗯,的确是个如杂草般坚韧的丫头呢。」
伊鲁克眼神游移,用这一句话含糊带过。脑海里浮出了辫子少女的脸庞,坦白说,他很怀疑会有人想娶这个一点女人味也没有的乳臭未干顽固小丫头。
不过,看来他的眼睛比嘴巴更诚实,微妙表情底下的真正心思全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底。「真老实啊。」道士心情极佳地在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笑声。大概抱病在身,肚子负荷不了吧,道士很快就收起笑容,重新将背靠在墙壁上,疲惫地吁一口气。
「虽然爱逞强,但她本性很善良,是个正直磊落的孩子。跟你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道士说,脸上的笑容毫无一丝挖苦,流露出真切的疼惜之情。伊鲁克听了,自然很想大声抗议。
「师父。」
门口传来了呼唤声。伊鲁克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息。他反射性地提高警觉回过头去,只见走进来的是身穿道袍的白发青年。
虽说很少接触,但伊鲁克对这名青年一点好感也没有。走路无声无息的人皆非善类,这是伊鲁克一贯的论调。再加上这名青年不仅身上没半点气息,还彻底无视伊鲁克,仿佛他根本不在这里一样。伊鲁克总觉得他们其实站在不同的世界里。以往曾有位学者主张这个世上并列存在着复数的世界,如果那个学说是真的,那么他与这名青年居住的两个世界之间绝对没有任何交集。顺便说声,那位学者已被视为是异端分子,被逐出了教会。
「左慈,你回来啦。结果如何?」
白发青年依然将伊鲁克的存在彻底从视野里抹除,仅转向尊为师父的道士回答:
「是。我已经查出在县里放蛊的术者了。正如师父所料。」
「是吗?虽然我一点也不希望这个预料成真呢。」
道士大剌剌地叹了口气后,神情一凛。原本放松的脸颊绷起,混浊的双眸里亮起了锐利光芒。
「龙人吗……作为赵涛龙此生最后的工作,真是再完美也不过。」
□
这个季节,五龙的山头从早到晚都是雾霭弥漫,视野皆被浓厚的白雾遮蔽,衣服和头发也被雾气打湿,犹如行走在沼泽底部般的沉重湿气缠绕住手脚。
「呜哇!」
柚纪一脚踩在地面的泥泞上,狠狠往前一滑,屁股跌坐在了树根上。
「好痛喔……啊啊,真是糟透了。」
没一会儿工夫屁股以下就全沾满了污泥,就连辫子尾端也浸在了泥巴里,俨然像是吸饱了墨水的毛笔笔尖。她抬手拨开贴在额上的刘海后,也不小心往脸抹上了泥巴。
幸好她穿着就算弄脏也不打紧的练武用衣服,但是因为布料单薄,让她觉得有点儿冶。她抖了抖身子后打算起身,一只脚却直到膝盖都没入了泥地,拔不出来。在树根旁腐烂的落叶堆积于此后,形成了天然的洞穴陷阱。即便想拔出来,脚下的土地却柔软湿滑,很难施力站稳。
柚纪已经在山里走了一段时间,早已疲惫不堪。手脚末端也都冻僵,失去了大半知觉。大家总说五龙的夏山比冬山还危险。因为许多人都是一袭轻装,未具备太多知识就上山,反而更加危险,难以应付突发状况。自己是当地居民,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现在却成了小看夏天山头的蠢蛋最佳范本。
「珞——尹——」
柚纪坐在原地,试着张嘴呼唤。但是她的声音被雾墙挡下,仅在四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虚幻飘渺地回荡。
雾幕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珞尹?」
柚纪连忙定睛细看。然而以人影来说,那道轮廓未免太过歪七扭八,甚至还做出了在地面爬行蠢动的奇妙动作。一条类似长鞭的东西弯曲翘起,拂开白雾。她遇到蛇了吗?柚纪打了个冷颤。
如果是蛇那倒还好。大多数的蛇柚纪都不害怕,在一定程度的大小范围内,她甚至敢空手捉蛇。无论是爬虫类还是两栖类,她都不放在眼里。毕竟壁虎和小蜥蜴都是保护家园的动物,青蛙有时也会成为守护神。但是自浓雾中现身的却不是上述两种,而是柚纪最厌恶的类型。
是蝎子,而且大小非比寻常。它表面光滑的甲壳层层相连,覆盖住了巨大的身躯,身体末端连着长长的弯曲尾巴,宛如长枪的尖锐尾端直指天际。光是身体,大概就和一般成人差不了多少吧,若再加上尾巴,就有一般人的两倍高。只要被尾巴的那根针扎到一下,恐怕没多久就会一命呜呼。最重要的是,柚纪非常讨厌虫类生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很多只脚的;还是大腿发达会乱蹦乱跳的;还是长有细毛、脚会扎人的:还是身上包覆着闪亮亮坚硬外壳的,她全都讨厌。
那只巨蝎叽嘎作响地移动着尖尖的八只脚,沿着地面爬行而来。它压低因湿气而带着湿润光泽的外壳,尾巴高举成镰刀状,摆出威吓的架式。
「住手,那家伙不是食物。」
浓雾里响起了话声。
紧接在巨蝎之后,雾墙的另一头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名青年穿着青墨色长袍外罩虹彩色臣一褂,系着绋红色腰带,打扮得绚丽夺目,却又不显得花枝招展,反而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微湿的略长黑发在后脑勺绑成一束,一派悠然自得,踩着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脚下泥泞的轻盈步伐走来。与头发、衣服乃至脸上都沾满了泥巴,趴坐在地的柚纪相比,青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贵人种。实际上柚纪甚至觉得青年英姿飒爽的身影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超越了人类已知境界的淡淡光芒。
柚纪真不敢相信眼前的青年与她认识的那名少年是同一个人。但是气质和五官又毋庸置疑是——
「珞尹……?」
才两天没见到他,珞尹又长大了。两天前还是和柚纪年纪相仿的少年,现在却又长高了许多,变成了一名可称为大人、英气逼人的青年。
「柚纪,怎么啦?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来找我的吗?」
说话方式也的确是珞尹没错,但嗓音变得比先前低沉,让柚纪满腹困惑。青年的珞尹与少年的珞尹在她脑海里来回交错,让她一阵晕眩。
珞尹踩着像是略微飘浮在半空中般的优雅步履走来,握住柚纪的手臂,轻轻松松就协助她起身。
「谢、谢谢你……」
面对面地站立后,珞尹的视线从较高处望来,自在地俯视着她,这让柚纪有些不甘心。她倚着的珞尹手臂也强而有力,骨骼的线条与成熟男子一样流畅,扶着柚纪手肘的大掌也比她的手大了一圈。都已经从幼童变成少年,让柚纪不知所措了,这样还不够吗?现在竟又变成了青年。明明不过半个月前,他还会尿床呢。
为什么他又长大了?那只蝎子是怎么回事?柚纪有一堆问题想问,但现在还有一件非先说不可的事。不管珞尹变成大人、变成老人,还是变成美女或变成一匹马,对现在的柚纪而言,这些事都得先抛在一边,因为发生了更加严重的大事。
「珞尹!师父病例了。他全身正被病魔侵蚀……」
「师父吗?」
珞尹微瞪大了眼睛。看来这两天他完全不晓得道观里发生了什么事。柚纪只差没揪起珞尹的衣领,急急地接着说:
「县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救得了师父。可是,如果是珞尹的话,如果是龙人的力量的话,应该还有办法吧……?拜托你,珞尹。如果你有办法,就快点救救师父吧……」
她用哀恸的语气恳求。自己一定能想到办法救师父这种好强与自尊心,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早已彻底遭到粉碎。只要有人能救师父,她就算要舍弃一切也在所不惜。
「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过于干脆地自珞尹口中吐出,柚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师父死了的话,柚纪就会答应我的求婚吧?」
珞尹和现身时一样,神色悠然从容,一点也不适合说出「死」这个字眼,如今脸上甚至带着浅笑。他弯下身子,整个人像要压在柚纪身上,将俊美的脸蛋挨向她。
前阵子澡间里的对话在脑海中复苏。当时珞尹也说了一样的话:「师父一死,你就不会有留恋了吧?」比起先前少年的模样,现在珞尹变成了俊美青年后,偶尔显露出来的另一面更让人觉得如寒冰一般冷冽,柚纪打了个寒颤。在他的注视之下,仿佛整个人会被吸进他那对眼睛里,仿佛灵魂会被潜藏在他瞳孔深处的某样东西掳擭住。
柚纪甩了甩头别开目光,伸手推开珞尹。但是珞尹一动也不动,反而是柚纪往后踉跄了几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柚纪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声,连同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起吞回肚里。
那只巨蝎正爬行至珞尹脚边,弯起身躯和尾巴,就像一只儿到主人、开心又活泼的小狗般,圈住珞尹的双腿。当然在柚纪看来,她只觉得恐怖至极,一点也不觉得可爱。但珞尹竟然真的将巨蝎当作是爱犬一般,「好乖好乖。」抚摸着巨蝎的身躯。蝎子扬起尾巴后,可以见到它光是尾巴的长度就高达珞尹肩膀。珞尹悠然自得地将脸颊蹭向那条连有致命毒针的尾巴。
「珞尹,那是……蛊吗……?」
好歹柚纪也是见习道士,当然察觉到了巨蝎身上不祥毒气的真面目。柚纪对于巨蝎产生的那种甚至让她想吐的厌恶感,早已超越了她讨厌虫类这种单纯的个人好恶。
珞尹爽快到近乎天真地承认。
「嗯,是我的蛊喔。是我在这座山上养的。它很美吧?这家伙肯定是我至今最完美的杰作了。」
珞尹带着发烧般恍惚出神的表情自豪地说,并爱怜地抚摸巨蝎。他的神情尽管陶醉,却无一丝邪气,就和看到美丽又强大的事物而感到兴奋雀跃的少年没什么两样。被蛊迷惑的人,会自己动手制蛊。让蝎子、蜈蚣和毒蛇等具有毒性的生物在壶里自相残杀后,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只生物就是具有灵力的蛊。据说为了制造出强大的蛊,也有人会利用各式各样的生物进行实验。
但是无论如何疼爱,蛊本身就代表邪恶。蛊会本能地想啃食人类的内脏,夺取人的性命。
柚纪立即联想到数日前起县里频传的蛊病——就是珞尹唆使这只巨蝎去袭击县里的百姓。
珞尹仿佛在巨蝎释放出的毒气中得到了生气一般,俊美的脸蛋变得更加妖冶,目光像吸食鸦片的人一样闪烁着浑噩的陶醉。反而柚纪吸进了毒气后,只觉得嗯心想吐。
「要我救师父当然可以。」
珞尹边摸着蝎子的尾巴,边像个恶作剧的少年偏过脑袋说。
柚纪顷刻间将恐惧抛诸脑后。现在只要能救师父一命,就算要出卖灵魂给蛊她也无所谓。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救师父?」
「嗯,只要柚纪愿意嫁给我。」
事到如今,柚纪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珞尹开出的条件。道德也好良心也好,要出卖一切她都在所不惜。与这些东西相比,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更是算不了什么。反正再这样下去,她将会失去所有一切。不论是师父、左慈,还是至今生活的这个家和工作,全部都会消失。
「我知道了。只要珞尹救了师父,我就和你一起去崑仑山。」
回到道观前的门柱时,柚纪回想起了数天前作过的梦,瞬间脑海中浮出了想像画面,该不会门柱后头只有雾池,还有伤痕累累的金龙「涛」横卧在池子里吧?但是,主殿那扇对开的大门正真真切切地伫在门柱后头。
柚纪推开其中一边门扉后,吱嘎的声响震动了主殿里清净的空气。现在天才刚黑,屋内一片昏暗,四周墙边和里边祭坛上点燃的烛台洒下了橙色的光芒。在蜡烛摇曳的火光照耀下,祭坛上线香的白烟缓缓左右摇曳,飘向高处的天花板。师父应该还躺在主屋的寝室里,主殿里不见半个人。
就在柚纪和珞尹两人踏进主殿之际——
「铃铃铃铃铃——」清脆的铃响自左右两边漫天扑来。柚纪和珞尹皆大吃一惊,环顾四周,然后马上察觉到了。
是结界。就在他们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结界就启动了。念珠似地系着大量铃铛和符咒的绳子犹如帘子纷纷自大门两侧垂下,整齐划一地同时发出「铃铃铃」的声响。地板上也排列着好几个珐琅器皿,当中放有糯米、生鸡蛋和鸡血。每一样都是鬼怪害怕的圣物,一旦踏入结界,邪恶的生物就会无法动弹。
至于能在道观里设置结界的人,那当然是——
「师父、左慈!」
两人正分别站在里边祭坛的两侧,结着手诀,异口同声地咏唱着发动结界的咒文。音域高低不同的两道男声和谐地互相融合,不断朗朗回响。两人也都穿着雪白长袍外罩七彩马褂,腰带上插着青龙刀,脖子以下披着符咒串连而成的法衣,可说是全副武装。
一旁珞尹弯下了身躯,表情痛苦地扭曲。因为结界捉住了珞尹——不,是进入道观前潜入珞尹体内的那只巨蝎蛊。「珞尹……」柚纪伸手想触碰珞尹,却像是碰到了静电一般,手弹了开来。
「柚纪……你暗算我吗?」
珞尹的额头沁出冷汗,咬牙切齿地朝柚纪投去谴责的视线。
「不是的,珞尹!我什么也不知道!师父、左慈,你们两个人在干什么啊……!」
见到一回来就是出乎意料的发展,柚纪完全慌了手脚,来回看着痛苦的珞尹和持续咏唱咒文的两人。本想请珞尹拯救师父,现在师父却出手攻击珞尹,她的苦心全都白费了。况且师父现在的病情应该是连站也站不稳才对。小型的术法还可以,但根本没有力气施展大规模的法术。如今师父却全身佩戴着正式隆重的装备咏唱咒文,看似随时都会双脚一软,脸色也越变越阴沉,仿佛师父自己才是痛苦挣扎的蛊;仿佛越是折磨蛊,师父也跟着不断消耗掉残存的力量。
「师父,快住手!左慈,你在干什么!连你也疯了吗!」
只要是师父的指示,不管对左慈说什么都没用。符力绝对不会违抗术者的命令,是最忠实的式神。
「真是的!」
柚纪焦急地低声斥道,冲向师父。总之一定要先中止师父的法术才行!
「『缚』!」
师父却迅速朝柚纪扬起手心。就在珞尹、师父和左慈三个人形成的三角形正中央,柚纪的双脚忽然被黏在地板上,整个人往前扑倒,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师父!」她姿势难看地趴在地板上怒声抗议。没想到师父竟会对自己施展束缚咒。
「别打扰我工作,你就安静看着吧。」
师父不顾柚纪的抗议,目光始终只固定在珞尹身上。期间左慈依然以平淡没有起伏的嗓音,毫不间断地咏唱咒文。
「我要驱除你身上的蛊。身为兔雨县的道士,这是我的职责。」
「哈,不过是一介穷僻乡间的道士,你能有什么能耐。」
师父扬言宣战,珞尹却付之一笑。尽管珞尹才是被捉住的人,他的神情却远比师父还要从容。柚纪在心中暗骂师父,竟然下这种摆明没有胜算的战帖。
现在柚纪根本不在乎能不能驱蛊。只要能救师父,她什么也不在乎。没想到师父却辜负了她的心意,还做出如此鲁莽胡来的举动。什么身为道士的职责,这些矜持就让猪吃了吧。
一定要想办法解开束缚咒才行。幸好只有双脚被束缚住,于是柚纪跪坐在地,结着手诀,努力集中因焦躁而分散的气。
不行,无法集中。师父和左慈的念咒声在殿内不停回荡,传入耳中后分散了她的气。
在眼角余光里,她看见珞尹的身体开始出现变化。珞尹的背部隆起了一个奇妙的瘤,那个瘤不停膨胀,甚至庞大到几乎要掩盖珞尹的脑袋,看起来诡异至极。接着像是虫蛹羽化一般,那只巨蝎蛊戳破了巨瘤爬行而出。巨蝎停在珞尹的肩膀上,尾巴的尾端垂至地板,身长轻轻松松超过了已变成青年的珞尹。
巨蝎叽嘎作响地弯起自己长长的尾巴,再重重挥向地板。地板顿时出现裂痕,弥漫起了带有瘴气的紫红色毒雾。巨蝎旋即又挥了一下尾巴,形成结界的帘子便被打飞,铃铛相符咒飞向四面八方,有些还滚落到柚纪脚边。「唔。」师父低声沉吟。在龙人的力量面前,连准备万全的结界也派不上用场。
珞尹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殆尽。俊美的脸庞前所未有地散发着邪气,狰狞扭曲,太阳穴上冒出青筋。先前那个曾是天真幼童、开朗热情少年和优雅青年的珞尹已不复见。
「你应该已经吃饱了吧,但是为了有助消化,你想不想再大闹一场呢?虽然一个半死不活的干瘪男人,实在称不上是美味的饭后水果哪。」
珞尹以冰冷又狂妄又阴沉又了亮的嗓音说,然后抚摸巨蝎的尾巴命令它。柚纪不由得心想,地狱的十殿之王说不定就是长这副模样。
「上吧!」
蝎子在珞尹的肩上纵身一跳。左慈拔出青龙刀飞奔向前。仅只一跳,巨蝎那发出吱嘎声响、有如可怖盔甲般的腹部便越过柚纪头顶上方,迅速又凶猛地直扑向师父腹部,下一秒师父的身体猛力撞上身后的祭坛。
「师父!」
束缚咒顿时失效,柚纪的双脚重获自由。但由于一时用力过猛,她不由得往前摔倒,闷声哀嚎了一阵子后,赶紧抬起头来。
一幕骇人的光景跃入眼帘。
正如字面所言,那只巨蝎正从头「刺进」师父的肚子里。但是明明一半身体都没入了师父体内,蝎子的头却未贯穿师父后背。也就是说,巨蝎正被「吞进」师父的身体里。
巨蝎剧烈挣扎,疯狂地挥舞尾巴,好几次都鞭挞到师父的身体,道袍上不停出现缺口,每一次都有鲜血溅出。师父继续将巨蝎压制在怀里,结着手印咏唱咒文。巨蝎激动地左右甩动尾巴,同时身体仍是一点一点地没进师父体内。师父全身的刺青与咒文互相呼应,闪烁着黯淡的青色光芒。带有着复杂图腾的光芒包围住了师父的身体,同时仿佛全身的微细血管都自皮下组织往上浮出一般,可以感觉到师父的脉搏正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
「可恶!赵涛龙,想得还真周到!」
珞尹第一次不甘心地怒声咒骂。左慈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火速挡在珞尹身前,高举青龙刀。柚纪也马上察觉到了师父的计谋。师父打算以全身的咒文为媒介取代符咒,将蝎蛊封印在自己的身体里。刻于师父身体上的咒文拥有着等同数千张符咒的灵力,再加上师父自身澄净又强大的气能直接为咒文注入力量。这项策略只有师父才办得到,但话说回来,根本没有人会想实行如此愚不可及的战术。这么做的话,师父的身体会——
「左慈,快阻止师父!你真的想杀了师父吗!」
柚纪大喊,但左慈不动如山,仅是瞪着珞尹,架着青龙刀牵制住他的行动。左慈根本没有阻止师父战略的打算。他站在珞尹身前,不让珞尹阻挠师父。
柚纪啧了一声,冲向师父。由于太过心急,双脚还险些绊住跌倒。
「别过来!」
师父大声怒喝,但柚纪全不理会。巨蝎的身体己几乎没入了师父体内,它痛苦地胡乱甩动尾巴,正巧打中柚纪的侧身。柚纪整个人弹飞出去,感到一阵剧痛,痛到她以为手臂是不是被扯断了。练武用的衣裳袖子被割开了巨大缺口,皮肤也被划出血痕。但是既然会痛,就表示手臂还确实地连在自己身上。
柚纪没有退开,仍尝不够教训地再往前冲。蝎子的尾巴一弯,又从反方向往她逼近。「柚纪!」师父大喊,但他光是压制住塞进自己体内的蛾子就已竭尽全力。
就在尾巴即将扫向柚纪侧脸的前一秒,「磅!」的一声,尾巴被某种东西弹开,甩向了其他方向。接着一道人影钻过尾巴底下滑行扑来,擒抱似地一把捞起柚纪,将她带离现场。漆黑大衣的下摆在眼角余光里翻飞。
「放开我!」
比起被救,被拉开师父身边这件事更让柚纪火冒三丈,她拼命挣扎,男子却不予理会。他简直将柚纪当成了小麦袋子般挟在胳肢窝下,一双雾色眼瞳嫌恶地眯起,只是一味狠瞪着珞尹。
「才一阵子不见,又长大了呢。哼,但也只是从挂着鼻涕的臭小鬼变成毛还没长齐的臭小鬼罢了。」
伊鲁克嗓音低沉地挑衅对方。话虽如此,如今珞尹早已不是小鬼,而是年纪与伊鲁克相当的青年。正与左慈对峙的珞尹不耐地斜眼观向伊鲁克。
「怎么,原来是没用牧师啊。你还在这附近打转吗?」
「你说谁没用?」
伊鲁克的太阳穴爆起青筋,这时左慈冷淡自抑的话声介入两人之间。
「珞尹,你的对手是我。」
「你闪边凉快去吧,我有事要找这臭小鬼解决一下。」
仅有年纪相仿,其他毫无一丝共通点的三名青年形成三国鼎立各据一方的态势。一个是蓄有一头让人联想到乌鸦羽毛的丰盈黑发,全身散发出天子般高贵气质的俊美青年珞尹;一个是有着既非中域人也非西域人的奇特白发,面无表情冶若冰霜,身穿道袍手持青龙刀的符力左慈;最后是一袭异教牧师装扮,穿着漆黑大衣披着金线刺绣圣带,体内栖宿着两只蛊,拥有蜂蜜色头发的西域人。
然而现实中,三个人的力量并未势均力敌到足以称作是三国鼎立。珞尹的表情因愤怒而变得狰狞无比,身上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光是与他对峙,就能感受到一种仿佛有道巨大的墙壁正从前方慢慢将他们往后推挤的压迫感,脸部的肌肤也像遭到强风刮拂般微微颤动。
「别碍事。我要解决的只有那个半死不活的臭道士而已。」
珞尹仅是随手一挥,半空中就出现了一轮火圈,仿佛他其实拿着火把划了一个圆。虽然现在不是悠悠哉哉欣赏的时候,但他简直像在变魔术一样。
火轮转了一圈后,瞬间化作高达天花板的火柱,直扑向左慈。左慈转眼间就被火柱吞噬,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
「左慈!」
身为符力的左慈本质上应该非常怕火。「放开我,我要去救左慈!」柚纪疯狂地乱踢乱蹬,想要挣脱伊鲁克的擒抱。
珞尹又一次扬手,突然刮起一阵暴风,被伊鲁克扣住的柚纪跟着飞了出去。伊鲁克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柚纪的脸蛋则是撞进他的胸口。「嘓恶。」头顶上方传来了疑似是被挤烂的蟾蜍发出的呻吟声。实际上那确实是栖宿在他肚子里的蟾蜍的叫声。
「不行啊,伊鲁克,现在那家伙已经解开禁咒,咱们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匹敌!快逃吧、快逃!」
蟾蜍夺走伊鲁克的声带,语速极快地嚷嚷。瞪大的眼珠因恐慌而无法聚焦,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柚纪挂在上头的左脚也表示同意似地激烈抖动。
「不要说咱们!别把我和你们扯在一块,从一开始我就不指望要靠你们的力量。我只是想逮住那个小鬼,逼他说出怎么赶走你们而已。」
「所以咱说了嘛,咱们赢不了他的!你就放弃驱除咱们这件事吧!」
「还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伊鲁克粗鲁地推了柚纪一把,试图起身,左脚却抗拒地一动也不动,他只得跪坐在地。
「夷,你这混帐!」
伊鲁克咂嘴,痛斥左脚。在一个人类的体内,有三个意志在争执不下。简直像闹剧,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
同一时间,珞尹的身影忽然消失。
相对地,原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大蛇。那是一条表面平坦光滑的白色巨蛇,身体的直径看似有一个大人的怀抱那般粗,长度的话也足以将主殿团团圈起。
曾有人说白蛇是神的化身。但是眼前的白蛇全身散发着妖祸不祥的气息,与其说是神,更像是邪神。白蛇抬起长长的镰刀形脖子,环顾了周遭一圈,但它的眼窝却是一片虚无的黑色空洞,当中没有眼球。
「嗝!」伊鲁克发出了奇怪的打嗝声,忽然无力地跌坐在地。「嗝、嗝。」他像是胃部抽筋了般,连连打了好几次怪嗝。「卑缕,你这——」伊鲁克正想痛骂,却也马上被打嗝声盖过。这就是所谓被蛇盯上的青蛙吗?伊鲁克张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紧盯着大蛇瞧,腰部发软瘫坐在地,撑着手想往后退。
但大蛇毫不在意卑微的小蟾蜍,蠕动地拖着高大的白色身躯,只往既定的一个目标前进。
「师父!」
此时巨蝎已经连尾巴末端部没进了师父的体内。师父的道袍血迹斑斑,为了镇住不停在自己体内翻滚挣扎的蛊,师父弯下腰蹲伏在地,后背断断续续地剧烈痉挛抽动。
柚纪推开伊鲁克站起身,卯足全力拔腿狂奔。她张开双手,冲到那条逼近师父、看似随时要勒死师父的大蛇面前。
「珞尹!你不是说过会救师父吗!这和你说好的不一样!」
裂了大缝的单边袖子挂在她的肩膀上左右摇晃。大蛇抬起镰刀形脖子,将暗色的眼窝转向柚纪。近距离下一看,当中果然没有眼球,只有黑暗、虚无和绝望。一股恶寒袭向四肢百骸,好像只要一被那对暗色眼睛注视,灵魂就会被吸走。
大蛇以凛然清脆的嗓音说出人类的语言,话声在殿内回荡。虽然模样变了,但声音确实是珞尹。
「是他先向我宣战的,这是他自作自受。既然吞噬了我的蛊,无论如何那男人不久后就会死。」
珞尹的每一句话都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轰隆回响,空气为之震动。光是与他对峙,就仿佛会在他强大的气势震慑下失去意识。没想到一旦激怒珞尹,他竟会演变成如此巨大的威胁。
回想起来,他从幼童的时候起就显露出了危险的迹象。师父就是察觉到他的危险,一直提防着他。果然不该解除珞尹的封印吗?都是因为自己,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吗?师父曾说的:「为他套上枷锁的人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句话才是对的吗?
她对自己的天真感到后悔。但真要后悔也后悔不完,也不能找借口。
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珞尹,求求你……救救师父……」
柚纪咬住颤抖的嘴唇,仰头看向大蛇,怀抱着微弱的希望向他恳求。只要珞尹能平息怒气,应该还有救活师父的希望。
「不要。」
冷酷无情的话声却粉碎了柚纪的希望。
「那家伙夺走了我的蝎子,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到那么大……本来还会越变越强,接下来才是最好玩的时候呢。却因为人类这种无聊的奇袭,害我又要从头开始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其说是残暴的邪神,更像是一个玩具被抢走后,正闹着别扭的骄纵孩童。
柚纪的脑袋深处顿时有某条理智线应声断裂。
「你是三岁小孩吗!」
怒骂声不由得脱口而出。她的怒吼在殿内格外响亮地回荡,连大蛇也不禁将长长的脖子微微后仰。
「明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内心根本还是会尿床的三岁小孩嘛!如果只是想玩扮家家酒捉虫子的话,就滚回你自己的宅邸,再叫你那七个妻子陪你玩!你那些妻子全和你一样都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吗?还是全是你的娘亲?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既不是你的玩伴也不是你娘,一个还没断奶的小鬼头就想娶我,你还早个一百年哩!想娶我进门的话,等你变成更成熟的大人后再重新登门求亲吧!」
当然,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后悔了。她在心里暗骂自己:她没事火上加油,让对方更加生气做什么。她不是只要能救师父,就算要出卖自己的自尊心或是人生都在所不借吗?这时候应该要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对方才对呀。
但是,她不由自主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
真是痛快。
但也非常绝望。
都将对方骂到了这种地步,珞尹会原谅她的可能性肯定连一只跳蚤的大小也不到。伊鲁克、师父和左慈铁定全都目瞪口呆。
「……呼。」
大蛇吐了一口短气。
接着白烟蓦地窜起,模糊了大蛇的轮廓,眨眼间那道剪影越缩越小。最终白烟散去,出现在眼前的是青年姿态的珞尹。他往下弯着腰,肩膀微微颤抖。正好奇着他这是什么姿势时,原来是捧着肚子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是我输了。看在柚纪的面子上,今天我就先撤退吧。」
珞尹的眼角甚至泛着泪光,脸上不再是刚才邪神一般的狰狞恶相,而是分外愉快的笑容,让人联想到还是少年时的他。
珞尹一个人笑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止住笑意,重新转向困惑地呆站在原地的柚纪。他一派神清气爽,似乎所有怒气都已被那阵笑声吹跑,说:
「我投降。在至今嫁给我的女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对我破口大骂。我真的爱上你了喔,柚纪。我就试着当个能博得你认同的成熟大人吧。总有一天我会再来迎接你。令天你就好好珍惜和师父道别的时光吧。反正那家伙很快就要死了。」
冷不防一阵强风刮起,吹熄了所有蜡烛,散落一地的符咒往上飞扬,铃铛四处滚动,发出了轻脆的叮铃声响。含有香灰的风迎面扑来,柚纪不由得闭上眼睛。
「砰!」开门声博来。
「珞……」
柚纪掩着脸挡下狂吹不止的风,微张开眼睛后,四下已经不见珞尹的踪影。主殿的门扉大为敞开,外头只见比屋内还朦胧微亮的深蓝夜色。
「珞尹!等一下,师父他……」
「那个臭小鬼,别想逃!」
伊鲁克早柚纪一步地蹬向地板,朝外狂奔。柚纪本想紧追在后,脚却违背她的意志动也不动,甚至摔倒在地。膝盖不停发抖,站不起来。伊鲁克全神贯注地跟着跑出去后,穿着漆黑大衣的身影很快就与屋外的夜色溶为一体,消失不见。
失神发呆了一会儿后,柚纪才恍然惊觉地回过头。
「师父!」
师父正坐定在祭坛前,低垂着头。身体己不再痉攀,瘫软不动。
「左慈、左慈……!」
柚纪以双手双脚爬行,呼唤着左慈的名字。左慈散发着符纸般飘忽的气息,迅速冲到师父身边。左慈的道袍都已烧焦,挂在脖子上的法衣也焚毁掉落,脸颊和手臂部烧得红黑溃烂,看来惨不忍睹。但他还是不顾己身地跪在师父身旁,扶起师父。
「师父。」
柚纪四肢并用,很快地也赶到师父身旁。在染血的道袍袖口或是衣摆底下,可以见到咒文刺青吸收了蛊的毒气之后,已变作乌黑墨色。咒文绽放出的暗青色光芒也已消失,刻在师父身上的那些图腾,如今看来只像是用烧红的火筷硬生生烙下的、令人沭目惊心的血痕。毒气似乎正急遽夺走师父的生气,柚纪颤栗不已。
「净、净化之术……左慈,快点做准备!」
「是。」
柚纪惊慌失措地下指示后,左慈点点头。但师父开口打断柚纪。
「啊……不了不了,别垂死挣扎了。我累了,不想再这么瞎折腾。」
「师父,可是!」
师父不耐地挥了挥手,阻止还想继续游说的柚纪。手背上沿着咒文的刺青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恶毒的脓,像在宣告就算施展净化之术,也已经无力回天。纵然想别开目光,残酷的现实仍是明摆在眼前。
「啊——我好像太认真工作了点儿……累死我了。可以带我回房间吗?我想休息一下……」
左慈让师父靠在自己肩膀上,协助他起身。柚纪鞭策着自己不中用的膝盖,也跟着站起,从另一边伸手搀扶师父。柚纪压下焦急的心情,离开杂乱不堪的主殿后,一路上尽可能不为师父的身体增添负担,小心翼翼地带师父回到主屋他自己的房间。
主屋里无一丝火光,空气冶飕飕的。让师父躺在床铺上后,柚纪连忙点燃油灯。下一秒暖色系的火光迅速充盈整个房间。师父无力地靠在枕头上,虚弱地吐了口气。
「呼……真想抽一根烟呢。帮我拿来,在那个抽屉的……最上层……」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不行。」
柚纪这次没有拍下,而是握住了师父在空中乱挥的手,跪在床边。由于柚纪早已将小桌子里放有整套烟草的最上层抽屉拿出了房间,现在连抽屉也不在原位上。两天前她明明在师父面前抽走了抽屉,师父不记得了吗?他想不起来了吗?焦躁与不安涌上她的胸口。
「师父……!」
柚纪用双手紧紧握住师父削瘦的手,将额头贴在师父的手上。那只手已因吸收了毒血的咒文和师父自己的鲜血,变得无比漆黑。再也压抑不了的泪水扑簌簌地滴在师父手上,又沿着咒文往下滑落。柚纪祈求着,希望自己的泪水能像是冲掉木片上的墨汁般,也洗掉正侵蚀着师父身心的东西,但是深深刻在师父身体上的咒文依然带着乌黑骇人的色彩,丝毫没有变淡的迹象。
左慈手脚俐落地开始为师父的伤口包扎。但是即便能包扎外伤,体内囤积的毒气仍旧无可挽回地啃蚀着师父的生命。
「柚纪,也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左慈说,但是他自己的脸颊和手臂,也被像是咒文图腾般的烫伤覆盖。柚纪摇了摇头推开左慈。
「柚纪,你刚才说得可真好呢。真是教人通体舒畅哪。」
师父用一种像是喝醉酒、微醺快活般的奇怪语调这么说。柚纪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握着师父的手一脸纳闷。「柚纪……」尽管用诡异的发音呼喊着柚纪的名字,师父的眼中却未映照出柚纪。浑浊的双眸只是失焦地望着虚空,不晓得他在脑海里到底看见了什么,脸颊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坏蛋笑容。
「就是那段长篇大论啊,柚纪,骂得可真好。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向对方破口大骂,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哪。」
「原、原来是指那件事啊……」
见师父针对奇怪的点称赞自己,柚纪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师父似乎非常高兴,心情极佳地继续喋喋不休,但同时双眼依然望着虚空。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吗……?
「在我这种不中用的义父身边,真亏你能长成好女人呢……你啊,是我的骄傲。听好了……不要讨好别人,不要违背自己的信念。从今而后你都要做你自己,就这样活下去……」
「师父……」
他认同、自己……了吗?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现在,他才认同自己……说她是个好女人,是他的骄傲……至今她曾无数次希望能从师父口中听见的这些话语,现在却只是痛苦又难受地割在心口上。事到如今她才不想听到这些话。只要师父能得救,她其他什么都不要。
「师父……」
柚纪更加用力地将额头抵在师父瘦弱的手背上,哀恸痛哭。
「听好了,柚纪,有事的话就使唤左慈吧……左慈,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是,请尽管吩咐。」
在门口待命的左慈走到床边。师父缓慢地将视线投向左慈的方向,但焦点终究没有对准左慈。然而师父仿佛确实看见了左慈一般,目光凝视着虚空,放柔了表情。
「这么长一段时间来,辛苦你了。谢谢啊。」
「……师父,这并不是命令。」
左慈的表情全无变化。但是他回话时,声音中蕴含着些许抗议,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师父虚弱地抖动着肩膀笑了。笑得非常、非常地愉快。
□
——柚纪,起来了。要出门工作了。
仿佛听见了师父的叫唤,柚纪张眼醒来。既轻佻又浑厚又霸道又粗鲁,是师父一如既往的声音。
视野蒙胧,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她置身在白雾当中,还以为是不是之前作过的梦的后续。
早晨白浊微亮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是师父的房间。整个房间化作池子般弥漫着白白朝霭。
她惊醒地抬起靠在床铺上的脸颊。床上不见师父的身影,凌乱的寝具上丢着师父脱下的长袍。柚纪手臂上的伤口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替她包扎好了。
「师父?」
他现在的身体应该无法移动才对。柚纪冲出房间,寻找师父的踪影。「师父!」主屋格外地静悄悄,就连自己惊慌的呼喊声和无措的脚步声也被四周的白雾吸收,不会回响。在沉寂中跑了一大圈后,厕所和厨房都没有人影。但是厨房的炉灶正生着火,水壶里的水已经煮沸,盖子叩略叩咚地上下跳动。左慈曾在这里准备早饭,现在却完全找不到他的人影。无论是炉灶的火还是切到一半的蔬菜都被搁在原地,仿佛他突然凭空消失了。
一张纸飞到了柚纪脚边。她蹲下捡起一看后,是张老旧破烂的符咒。四个角落部已烧焦成灰,以墨汁写成的部分咒文也被烧毁。
柚纪很久以前曾看过这段咒文。黑色与朱色墨汁写下的复杂图样互相交错,形成了一个象形的人形。
这是……符力的咒文。
「是左慈……吗……?」
符咒和白发青年一样,冷淡又不解风情,只是轻飘飘地晃动着自己单薄的身子,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符咒收进袖兜,继续寻找师父。
柚纪未在主屋,而是在道观主殿找到了师父。左慈可能收拾过了吧,原本散乱一地的铃铛和符咒都已清理干净,但是墙壁和地板上残留的龟裂、焦痕,以及桌脚断了后歪向一边的祭坛,这些并不是过了一晚就会消失的东西,还生动地记录着昨夜发生过的种种。
面向门柱的那扇对开大门正左右大大敞开。
师父就在那里。
柚纪屏着呼吸,踩着僵硬的步伐往师父走去。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就像先前那个梦境,她在雾池里挣扎一样,脚步无法顺利前行。她索求着些许依靠地摸向袖兜里的符纸,但符咒没有分给她半点力量。
师父规规矩矩地换上了一尘不染的道袍,剃了胡子,穿上新鞋,将装着所有工作道具的箱子放在身旁,一身的打扮仿佛正准备出门工作;然后背靠着道观的大门,两只脚往前伸,闭着双眼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看来也像在抱怨柚纪动作太慢了,同时偷打一下瞌睡,睑上是安详又心满意足的表情。
这正是兔雨县道士赵涛龙,最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