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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奔过云谷之龙 章之参 歌妓与不幸的牧师

昨夜,拉瓦村的村民就像等待恶鬼过境般,躲在家里隐藏起气息;天一亮,便纷纷打开木门和窗户、胆颤心惊地朝外探出头来。被废村般的寂静包覆住的村落,开始一点一滴地恢复生气。

在粗糙的毛毡和毛毯包夹下,碧耀醒了过来。尚未清醒的她,一时间继续享受着由床底下火炕烘暖的毛毯,随即惊醒地坐起身。毛毡滑下她的肩头,冷空气扎向她完全赤裸的上半身。她将褪下的衣服随便折起,放在头部下方代替枕头。

两只胳膊远的地方铺着被褥,头躺在枕头上的青年用还有些出神、混杂着淡绿与淡灰色的雾色双瞳看着她。一头金发尽管到处都沾上了凝固的血,还是显得非常柔顺,披散在气色有些难看的俊脸上。

「身体感觉怎么样?」

碧耀出声询问后,青年这才大梦初醒般地轻眨了眨眼,茫然失神的视线正巧落在碧耀的胸口一带,聚焦之后,苍白的俊脸微微泛红。青年倏地板起脸,吃力地将脸转向另一边。

「嗯,比昨天好多了。」

青年用着与他异国长相不搭调、十分流利的中域语回答。赤裸的肩膀与脚趾趾尖从棉被的上下两端露了出来。由于棉被的长度刚好适合村民的标准体格,对高挑的青年来说似乎有些太短了。

「我去拿热水来帮你洗头。」

碧耀迅速地穿上衣裳。设有火炕的地板正中央是青年躺着的被褥,碧耀则是夹在平常铺在地上的毛毡和蓝染纺织品之间,在勉强能汲取到火炕温暖的角落里睡了一晚。幸亏她将衣服当作枕头,肌肤很快就适应了熨得非常温暖的衣服。她用昨天缠在头上的头巾随意将发丝绑成一束,垂在背上。

她正想走出房间时,青年生闷气般地用很快的语远,嘟嘟哝哝地朝她说:

「顺便替我看看外头的情况吧!最好能稍微掌握一下状况,好比说极东人宅邸现在怎么样了。」

「村民现在应该都出来了,我会不露声色地问问看。」

碧耀歪过小脸,点了点头;青年继续看着其他方向,口气变得有些严肃:「麻烦你了。」她提着水壶准备出去,青年又忽然想起似地再次对着她的背部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在兔雨县遇见你时,好像有听人说过。」

「我叫碧耀。蓝眼睛的官人,你没记住我的名字呢。」

碧耀微噘起嘴唇,回过头来。

「别叫我官人了,这里不是妓楼,我也不是客人。」

「那么,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伊鲁克不是你的本名吧?」

青年的体力还没恢复,不过几句问答,他就疲倦地仰头朝向天花板,将头深深地靠在枕头上,半闭起双眼,用流利的西域语发音说:

「亚雷克斯。」

「亚雷……克斯。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青年正想回话,但嘴巴很快张成了「啊」的形状,顿了一拍之后,结果什么也没说地又合上嘴巴。他从尚未恢复血色的薄唇缝隙间,吐出像要将塞在喉咙里的异物挤出般、微弱又痛苦的呼息后,几乎没掀起嘴唇地冷漠说道:

「叫我伊鲁克就好了。」

看来他想将自己真正的名字藏在心底深处、那扇不让人进去的门扉后头。

「是吗?伊鲁克……是不幸……的意思呢。」

碧耀没有继续追究。

胸口传来剧烈的刺痛。自己的名字「碧耀」,不过也只是歌妓的艺名。她怎么会自己报上假名,却没神经地询问别人的真名呢。明明自己心中也有一扇紧紧掩起的门扉呀……

由于安少爷就在围墙外和村里的男人高声谈论,碧耀竖起耳朵偷听后取得了情报。安少爷他们当然很希望工头撤出矿山,但都发誓绝对没有参加昨晚的暴动。当时村民全都吓了一大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害怕受到波及,都先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但是,若说拉瓦村与这回事件全无关系,似乎也不尽然。当中有人稍微提到不常接近村子的年轻人们(安少爷曾抱怨过有些年轻人受到在村外徘徊的无赖影响,离开村子做些不好的事),似乎也帮忙煽起了暴动,安少爷为此头痛不已。

听说岩石平台上那栋极东人宅邸,已有一半以上遭到烧毁。由于房子是木造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工头与他手下的军队被逼到山腰上的矿山,躲进精炼所里,被数量比己方多达十倍的暴徒包围。由于精炼所是石造设施,无法采取火攻;况且,虽然极东人数量不多,但毕竟也是配备着枪械的军队。暴徒也不知该如何进攻,目前陷入胶着状态。工头一行人也许想等本国派出救援,但不幸的是,这里对极东人而言是异国,又是地处边疆的山岳地带。救援必须远渡重洋再翻越无数高山,得耗上好几个月才会抵达吧。

回到房间后,碧耀向伊鲁克转述自己目前掌握到的状况。

「你听说过清和党吗?」

碧耀本想像昨晚一样嘴对嘴地喂他喝白开水,但伊鲁克别过头婉拒,同时这么问她。

「没听说过。」碧耀歪了歪脑袋瓜。

「那是因为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没扩展到你之前居住的五龙州吧。最近他们在一龙州那里倒是声势浩大地做了不少事。他们是一群不欢迎外国人……也就是我们西域人和极东人进入中域的家伙。这场暴动肯定就是清和党唆使的。」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想让极东人收起矿山并离开这里,正好和拉瓦村民的希望一样呢。」

「但他们的手段更加偏激。他们大概打算砍下武智的首级以仿效尤吧。」

「那位武先生吗?」

昨日在极东人宅邸前方,武先生将一名巨汉抛出去的俐落身手浮现眼前。印象中,武先生是名矮小但又剽悍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你是武先生的朋友吗?」

「开水……不,我自己喝。」

伊鲁克拉开被单,自碧耀手中接过杯子。他本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上半身,但还是太过勉强,因此碧耀伸出手来扶着他的头,帮他将茶杯凑到嘴边。但昨晚他甚至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看来至少略微康复了。

伊鲁克是穿上衣服后显壮的类型。穿着合身的西域大衣时,体格看起来威武强健;但脱下衣服后,可以发现他瘦得能清楚看见骨头。碧耀虽不是大夫,没有人体方面的正确知识,但见状也不由得心想:这样子内脏根本不可能正常运作。身体到处都散布着令人沭目惊心的内出血痕迹,也有好几处气的流动不畅通。即使没有骨折,少说也有骨头裂开吧。

碧耀目不转睛地端详后,伊鲁克若无其事地拉起原本滑落至腰椎一带的被单。这么说来,他现在可是全裸。碧耀本想在洗涤、缝补衣服时为他找来替换的衣物,但男装的话,就只能借老爷的衣服。若向老大娘坦承自己窝藏了一名西域人,不晓得她会有什么反应。碧耀只想像得到老大娘大发雷霆的模样。会要碧耀立刻把他赶出去吗?

「这里也有好严重的伤痕。」

心窝的斜下方有一个虽然小,但已变成深紫红色的瘀青。

「这不是他们打的,是我自己打的。」

伊鲁克别扭地将被单再稍微往上拉,混杂着咂舌声说;就在这时——

他的皮肤底下仿佛有某种东西忽然往上一跳,腹部隆起了个拳头大小的诡异肿瘤。就在碧耀双眼圆瞪时,那颗肿瘤又消失在皮肤底下,但紧接着伊鲁克「唔恶」地干呕了声,隆起的肿瘤再次出现,更沿着食道往喉咙移动。两只眼睛也瞪得如铜铃般大,嘴角直直往上裂开,做出了不像人类的怪相。

「小姑娘,昨晚你让咱见识到了好东西呢。你是咱喜欢的那种漂亮姑娘。虽然有点太瘦了,但胸部很大,这样很好。你要不要成为咱的新娘啊?」

那对有些混浊、让人联想到河边石子的灰绿色大眼珠往上看着自己,用刺耳极了的沙哑尖锐嗓音说。

「闭嘴!你这只好色蟾蜍!」

伊鲁克的手很快展开行动,将茶杯里的水泼向自己的脸,声音也变回了原先悦耳的低音。近距离下无预警地看到奇怪面貌后,碧耀吃惊地抽开扶着他头部的手,伊鲁克的后脑勺因此撞向硬邦邦的枕头。「好痛!」但这声惨叫又是刚才那个沙哑的嗓音。「你也考虑一下时机和场合吧!」接着又是伊鲁克的声音。同一张嘴交替吐出两种声音。

碧耀先前就发现伊鲁克的气与常人不同。就她所能区分的,基本上有三道气——这三道气互相啃食似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难分难舍的气、互相共存。没错,正好就像互相吃食、互相缠绕,横卧在海底形成一座大陆的中域神龙般。方才她觉得他内脏并未正常运作的想法,也算是猜对了吧。妖怪的瘴气已将他的身体腐蚀到就算死去也不足为奇的地步,但讽刺的是,他也是因为妖气才活了下来。

尽管有些退缩,碧耀还是没有逃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青年的怪异模样,然后一脸认真地回答:

「……对不起。妖怪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求婚的话我会有点困扰。」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是一时反应不及的怔愕表情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眼花撩乱地不停变换。

「伊鲁克,你被甩了呢。」

「求婚的家伙和妖怪都是你吧!」

「至少妖怪也包括你喔。」

「该死,无法反驳!」

碧耀明显表露出好奇心,在近距离下观赏着他们非常一搭一唱地演起奇妙双簧。该怎么说呢,明明背负着如此无可挽回的沉痛业障,但看起来……

看起来又多么地开心呀。

碧耀忍不住轻笑出声;伊鲁克像在说「有什么好笑」般地瞪向她,用身体主人原本的声音问:

「你不觉得恶心吗?」

「这个苏……多少会有一点,但人类原本就是令人作呕的生物。也有人外表打扮得光鲜亮丽,内心却很丑陋,这种人会拥有让人直打冷颤的混浊气息。」

「我实在不明白你口中的『气』是指什么。中域人不管讲到什么,都会马上扯到气那里……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吗?」

在碧耀看来,看似博学多闻的这个男人却无法理解气,她才觉得难以理解呢。中域人自古以来,都很看重气的流动,已融进人们的生活基础、精神和自然当中,若要从头说明,碧耀也不由得沉思起来;这就像要说明平素说得理所当然的中域语文法一样。

「或许可以说是灵魂那类的东西吧……但我想,应该还是不太一样。构成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有着各自的气喔。就是因为气顺畅无阻地在世界里流动,我们才能在安定的大地上呼吸、生活。举例来说,这个村子也是,就是因为那位武先生持有的矿山伤害了龙脉,阻断了气的流动,土和水才会堵住,许许多多的人才会生病……这回的暴动肯定也是一样。龙脉的淤塞也使得矿工体内的气堵塞住了,导致恶鬼容易有机可趁。大家会突然变得那么暴力冲动,就是因为被恶鬼附身了。」

碧耀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想尽可能说得浅显易懂,但伊鲁克却不快地深深皱起眉头。被男人瞪视时,碧耀会条件反射地瑟缩,因为她就是受到这样的调教。

「我刚才说过了吧,唆使矿工引发暴动的是清和党,不是被鬼附身这种暧昧笼统的原因,幕后黑手确有其人。而村里出现的疾病,则是矿毒引起的,是挖掘矿山时,矿物里含有的毒素渗入了土壤和水里。龙脉?那种东西只是迷信吧。」

「龙脉就是神龙的血脉喔。这才不是迷信,而是大陆的历史本身。」

伊鲁克将眉间的皱纹拧得更深,脸庞扭曲。

「只要一讲到这个话题,中域人就很冥顽不灵呢。」

见他用轻蔑的口吻说道,碧耀也不禁恼怒。明明现在你光靠自己一个人还无法去上厕所呢。

「冥顽不灵的人是你吧。神龙确实存在,虽然死了,但祂们的血脉如今仍然强盛地循环不息,让我们能够生存下去,同时也能消灭我们。瘴气之谷里,神龙吐出的诅咒气息依旧终年不散地盘旋缭绕。西域人虽然瞧不起神龙的力量,但若对神龙不怀一丝敬意就践踏中域的土地,总有一天会遭到惨痛的教训喔……我是很认真地在警告你。」

碧耀竭尽所能做出严厉的表情和语气警告对方,但伊鲁克也毫无退缩的迹象。他锐利地眯起灰绿色的双眼,不服输地抬眼瞪向她。

「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听到清和党吧。听好了,我也很认真地警告你,绝对不要在自己国家的人面前说刚才那番话,要是传进清和党耳中,他们可能会手舞足蹈地把你当作活招牌吧。话说回来,你身上就散发着一种那帮家伙会想拥戴你的气质。」

双方各持己见地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这种时候,栖宿在他肚子里的妖怪似乎决定别多管闲事,完全不敢吭一声。

朝阳已开始升高,阳光斜斜地洒进屋里。老大娘应该在厨房准备早饭了吧,再不过去露脸的话,会引来怀疑。碧耀还不确定是否该坦白说出自己藏匿了从暴动中逃出来的异国人一事。

「……说了这么多话,你也累了吧。我先替你洗头发,之后你就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时,我会拿些吃的过来。」

碧耀叹了口气后垂下目光。就算固执地坚持己见又能怎么样呢?她早已习惯退让了。

她让伊鲁克的头靠在装有温水的脸盆边缘,将因血和灰尘而黏在一块的头发浸在温水里清洗。伊鲁克尽管一脸不高兴,还是乖乖地交由她清洗头发。屋内仅有碧耀舀起水的水声持续了好一阵子。透明的温水很快变成了污浊的红灰色,相反地,美丽的蜂蜜色头发又恢复了原先的透明光泽。干发时就有些微鬈的头发一浸湿之后,鬈得更是厉害,令人联想到凉风吹起时随风摆动的金黄色草原。真漂亮……碧耀边动手清洗边看得入迷。

「中域的女人真是倔强又不好应付。」

伊鲁克闭着与发色相同的蜂蜜色睫毛,出神似地听着水声,忽然开口低声说。

「……但是内心很坚强。」

他将自己的身影与谁重叠了呢?就在碧耀如此思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抹漆黑的污点滴在了她的心底。

他似乎不晓得柚纪与自己是知心好友。先向他说一声比较好吗?也许柚纪自己并没有发现,那又只是非常微小的嫩芽……但是,碧耀早就察觉到柚纪对他有着爱慕之心。

以前「电影」这种活动首度在兔雨县上映时,一时间全兔雨县的年轻姑娘都为里头的西域男主角神魂颠倒。结果碧耀一次也没能看成,但妓楼的姐姐们中,还有人特意拜托常客带自己去看。见到了宛如银幕上男主角的俊美青年出现在眼前,就算是柚纪,会心头小鹿乱撞也是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碧耀愕然。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冷笑呢?是不是在嘲笑柚纪呢?自己心里,是否有一部分是这么看待柚纪的呢……?

心中仿佛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欲望在蠢动,碧耀忽然害怕起来。外表装饰得漂漂亮亮,却有着混浊气息的人,不正是指自己吗?所以昨晚她才会没有一丝踌躇地试图做那种事……那时候她心里一定沉醉在对柚纪所生的优越感当中吧。她是在嘲讽柚纪:要是你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种事吧……

自己非常喜欢柚纪,但同时也非常讨厌她吧……?

日暮之后,矿山的状况还是没有太大变化。听说也有部分血气方刚的村民赞同暴动,但以安少爷为首,大多数村民基本上都不喜欢滋生事端。当天村民也暂时不去田里,静静地在村里度过。

为了节省油灯,村民都在日落前吃晚饭。今晚饭桌上的菜色是清蒸芋头、炒豆苗和豆芽菜汤。中午碧耀还能将自己那一分的馒头偷偷塞进袖兜里带回去,但晚上就必须和老大娘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前吃饭(题外话,老爷的饭菜都是由老大娘送进屋里,所以碧耀从未和老爷同桌吃过饭)。

那么,该怎么把这些饭菜带回去呢……虽然这样说不好听,但只能用偷的带回耳房去了吗?当碧耀注视着摆放在桌上的菜肴暗自苦恼时,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老大娘用一如往常的凶巴巴语气说:

「你又打算不吃自己的那一分了吗?我已经煮好小米粥了。等你吃完了自己的那一分,再端过去吧。」

「咦?」

碧耀大感吃惊地看向老大娘。老大娘哼了一声,食之无味似地喝着清淡的汤。新牌高原的食材不如五龙州丰富多元,尤其接下来天气转为寒冷后,都是靠着能够储存的少数几种蔬菜,以及小麦和小米等谷物撑到春天。五龙州作为日常生活主食的白米,也很少在这里的饭桌上出现。

「您在……说什么呀?」

碧耀间隔了一段明显不自然的停顿后,才想蒙混带过,自然是骗不过人生历练丰富的老大娘。

「狸儿已经告诉我了。你房里有男人吧。」

「狸儿真是的!」

碧耀不由得发出了责怪的轻叫。

「我事前就嘱咐过他了,一旦你拜托他什么事情,全都要告诉我。和他有约在先的人是我,所以那孩子不算违反了与你的约定吧。」

「那、那是……」

虽觉得这是强词夺理,但碧耀也无法反驳。是被对方先发制人的自己不对。明明数天前才认识,碧耀却觉得自己已完全被老大娘看透了。

「快点吃吧。对方受了伤吧?家里的药不够的话,可以再向安道保借。其他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老大娘边说边继续动筷切开芋头,但不管怎么听,她的口气都像是婆婆在嘀咕抱怨媳妇腌酱菜腌得不够好吃。听见老大娘如此细心周到的询问,碧耀万般惶恐,只能低下头道谢。

「那么……能向您借男人穿的衣服吗?因为他很高,穿我的衣服的话……」

都到了这个地步,再客套下去也无济于事,因此碧耀下定决心提出请求,但还是有些支支吾吾。这时老大娘头一回停下筷子,抬起原先投在碗里的视线。

「喔……」

她双眼里带着饶富兴味的光芒,从碧耀的脸一路打量到胸口。

「你和那男人睡过了吧?」

「不是的!」

碧耀只差没双手拍桌而起地即刻否定。尽管不明显,但这还是老大娘第一次微微向后仰。碧耀恍然惊觉地马上后退,将手抽回桌子底下,紧紧缩起身子。

「真的……不是的。我后来住手了……」

碧耀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颊涨得通红,同时用细若蚊蚋的音量老实招认。

女人属阴,男人属阳,以阴气补充阳气即为房中术——也就是闺房秘术。据说借由特殊的结合方式,就能调和人体内阴阳的平衡,让朝气蓬勃的气在体内循环,便能驱除疾病,使人脑袋保持清醒、全身活力十足,更能得到常人难及的健康与长寿。代代天子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借由这项秘术追求着媲美仙人的健康长寿。由于也有不少姑娘会从妓楼被召进宫中,如今这项秘术仍在首都的妓女之间传承。抚养碧耀长大的五郎馆老板娘虽然是个嗜钱如命的丑陋老妪,但听说往昔也是备受高官宠爱的首都名妓。

「为什么住手了?你应该问心无愧吧,如果是为了救那男人的性命,没有理由犹豫不决。我完全无缘接触房中术,你可以学到这项秘术可是件很棒的事情喔。」

「老大娘您之前不也说过吗……说我掀起老爷的棉被,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在蠢蠢欲动。当时我也不是想做任何问心有愧的事情呀……」

见老大娘询问缘由,碧耀不甘地噘起嘴发牢骚。

「因为你自己就瞧不起自己啊。从在安道保家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受不了你那种一副对这个世间感到过意不去、又畏首畏尾的模样。你至今的生存方式让你觉得很可耻吗?烟花女是那么不洁的工作吗?」

「老大娘您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才会从良,住在这种深山的乡村里生活吧?」

「老大娘您不也说过吗、老大娘您不也这么想吗——你从刚才就不会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的问题呢。」

被狠狠一斥后,碧耀答不上话来,不高兴地闭上嘴巴。

而后碧耀拿着装有小米粥的锅子,老大娘则抱着衣笼,一同前往耳房。老大娘特意去老爷的房里找来了衣服。年轻的碧耀因为缠足,都是不稳地小碎步走着;相对之下,年迈的老大娘则是挺直了背脊,跨着大步豪迈前进。碧耀有时候只能小跑步、跌跌撞撞地跟上老大娘。

要经过多少岁月,才能像老大娘一样变回能够行走的普通双脚呢?碧耀思索着,但很快感到空虚。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想用普通双脚走到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况且,自懂事开始,自己的脚就是这副模样了。明明没有用普通的脚走过路的记忆,还想「变回」什么呢。

「打扰啦!」

老大娘只说了这句话,不给房里的人有缓冲时间,就打开耳房的房门。伊鲁克大吃一惊地想跳起来,但他顶多只能立起手肘,微撑起上半身。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不打算告诉别人您在这里。直到您身体康复之前,尽管待在这里没关系。现在虽然多了这个孩子,但平常就只有老爷和我两个人在这里过着孤单的老人生活呢。」

从老大娘口中吐出的,是青楼女子特有的风月措词。伊鲁克先看向从老妇人身后探出头来、一脸过意不去的碧耀,再重新转向老妇人,稍稍放柔了僵硬的神情。

「您是这个家的夫人吗?真是失礼了,没经过您的允许就住了进来。」

大概是体内根深柢固的西域人灵魂吧,面对年长的女性时,伊鲁克的态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敬意。听说在西域,男人都很疼爱且尊敬女人。

「我什么忙也没帮喔,不须要向我道谢。那么,希望您穿上老爷的衣服后还合身,总比一直光着身子来得好吧。您的衣服就交给我缝补吧。」

「啊……真是抱歉,实在是太劳烦您了。」

见老大娘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伊鲁克尴尬地在棉被里蠕动,迅速地缩回露在棉被外的脚趾。碧耀放下锅子后,协助老大娘将衣笼放在地板上。

「老大娘,缝补衣服就交给我来吧……」

「你那间店甚至教了你裁缝吗?」

被老大娘侧眼一瞪,碧耀无法反驳。见习时,缝补姐姐们衣服上的一些小地方,也是碧耀的分内工作;但开始接客之后,这些工作就转给年纪较小的女孩了。鸨母教给碧耀的,都是如何在夜晚取悦客人的修养与各种才艺,她完全做不来寻常人家女子会做的工阼。

「别放在心上。我刚来这里时,也是什么都不会。连怎么缝补衣物、腌渍酱菜也不知道。都已经年过二十了,才开始从头学一般女人应该要会做的事。为了和老爷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做过。」

老大娘自衣笼中拿出的衣物,与拉瓦村农民身上穿的衣服截然不同。那是虽然陈旧,但仍看得出是高级品的黑貂毛皮马褂,以及富含光泽又有着镂空花纹的长袍,尺寸看来也足够。尽管老爷现在削瘦孱弱,体型也好似缩水了两圈,但可以看出他以前是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身分肯定也十分高贵。

会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男人,与曾是青楼女子的女人,究竟是经历过什么事情,夫妇两人才会在这种山村里生活呢?男人脱下了尊贵的衣裳,拿起十字镐;女人则卸下妆容,种田挖芋头——碧耀原本以为自己能比他人看到更多东西,也见识过这世上许许多多酸甜苦辣,但结果依然是个人生历练只有十五载的小丫头。这位原是妓女的大前辈,肯定有着自己完全无法想像的壮阔一生吧。

老大娘转而将伊鲁克到处都有破洞、十分破烂的大衣和衬衫收进衣笼,准备走出耳房时,忽然回过头来,坏心眼地弯起两边嘴角问伊鲁克:

「对了、对了,这孩子的味道怎么样啊?」

伊鲁克立即将碧耀刚喂他吃的小米粥,一股脑地喷回碗里。「老大娘!我就说不是了……」碧耀慌忙伸手拍着身子往前弯、呛得连连咳嗽的伊鲁克后背,同时朝老大娘投去抗议的视线。

「是吗?不过从这位公子的反应看来,他的解读方式好像和你不太一样哩。」

老大娘贼笑着,不干己事地说。虽然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但本性其实很善良吧——碧耀才刚对她改观,但现在看来果然本性也很坏心眼。

「好啦,总之都是多亏了这孩子,你才能活下来,好好感谢她吧。那么我就此失陪了。」

老大娘留下轻笑声后,消失在门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伊鲁克仍是脸庞朝下,不住地咳嗽,最后才用力上下摇动肩胛骨,像在等待疼痛过去般地吐了口又细又长的气。看来是咳嗽时牵动到肋骨了。

「活下来……吗?」

自他与被单的缝隙间传来了闷闷的呢喃。老大娘单纯只顺势开个小玩笑,应该没有什么深层的含意,但这番话似乎在他的心底划下了一道伤口。

「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他的语气中充满嘲讽,仿佛打从心底憎恨着「活着」这件事;无论如何,至少不是心存感激吧。他只是想抱怨吧,并非想征求他人的意见,况且就算问了,也没有人能回答他吧。

但尽管不算完整,碧耀却能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他不想活了,她就必须告诉他一些残酷的事实。

「你的气已经被不幸吞噬殆尽了喔。恶气很容易就会缠上你,就算你因此丧命也不足为奇。但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是……你身上一点死亡的阴影也没有。你会一边体会着不幸与痛苦……同时继续被束缚在这个人世间。看守黄泉大门的阎罗王还不打算接你进去吧。」

「你这是预言吗?靠你那个什么感受气的力量,能够知道人的寿命吗?」

「你就当作是这样子吧,就算要斥为无稽之谈也没关系。」

「不……不幸与痛苦吗?说得真好。」

伊鲁克低垂着头、自我解嘲地复述后,可能是习惯吧,他像要将哽在喉咙里的异物挤出来般地大叹口气。谁都可以,拜托快杀了我吧——纵然实际上他没有说出口,但从他的叹息声中,仿佛传达出这个悲壮的恳求。

大概是因为情绪的起伏太过剧烈,身体在抗议了吧,当晚伊鲁克有些发烧;喝了老大娘为他熬煮的退烧药后,情况才终于稳定下来、沉沉睡去。矿山那边依然没有显著的动静。至少待在村子里时,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地恢复到原先宁静的生活。村民原本就很封闭,就算外头发生了什么动荡,除了继续过着代代祖先延续至今的生活以外,恐怕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油灯的灯芯变得极短,随时都要消失般的微弱火光难以照亮整间房间,只有偏红的光圈在火炕上头摇摇摆摆。碧耀靠墙坐在火炕的一个小角落,斜放交叠着双脚,隔着一小段距离凝视青年的睡脸。

「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碧耀原封不动地用男人的口吻喃喃说出残留在耳畔的话语。微弱的声音沉进不稳摇荡的火光池底,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只要一闭上眼睛,现在也能鲜明地忆起烙印在眼皮底下的画面。就连飘散在屋里的血腥味,也清晰地在鼻腔里复苏。

那是碧耀还是年幼月片时的事了。

她的家人不是被切开喉咙就是背后中刀,血流成河地倒在地上。陌生男人们粗哑地吼着,踏着又重又急的步伐在家里翻箱倒柜。年幼的月片蹲在箱子底部,将其中一边眼睛贴在侧面的裂缝上窥看外头的情形;身体不住地颤抖,挨在裂缝旁的小手使得箱子的侧面不停晃动。

「哎唷?这个箱子是活的呢。」

听见这句喝醉酒般的嘶哑话声后,月片不禁吓得一跳,于是又听见了笑声。

「喔喔,这回箱子跳了一下呢。」

箱子的盖子被掀开后,月片如小猫般被人拎起后衣领,她拼了命地蹬着手脚挣扎。虽想踢向男人的肚子,但小孩子的脚根本构不着。男人身上传来了浓浓的血腥味——那是月片的父亲、母亲们和哥哥姐姐们的血的味道。

「还有小鬼活着吗?是女的吗?男的话就杀了他。」

好几名穿着相似的男人走上前来。他们身上散发出浓得呛人的血腥味,为了打量被拎起来的月片,将溅满他人鲜血的脸庞凑了过来。

「不错、不错,是个将来会长成美人儿的小鬼嘛。卖到妓院去吧。」

父亲与哥哥们都是不容分说地惨死刀下。娘亲们当中较为年轻的,以及正值妙龄的姐姐们,则是在遭到侵犯后被无情杀死。对男人们来说,月片还年幼到不足以当成那种对象吧,所以没有让她当场遭到与美丽的姐姐们相同的痛苦,相对地却将她推向了另一种命运。

「像你这种小鬼头,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爬进箱子里吧,是爹娘把你藏在这里的吗?」

月片没有回答,反倒保持沉默地瞪向男人,往他肮脏的胡子脸吐了口口水。下一秒伴随着咒骂声,她的脸颊被掴了一巴掌。嘴巴内侧立时破皮出血,她痛得眼眶泛泪,死命咬着牙关,但泪珠还是一颗颗地滑过脸颊。

将月片放进箱子里的人确实是父亲,但这绝不是为了让贼人找不到她,而是惩罚。月片自懂事开始,就偶尔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知为何,总是看见不好的东西,所以连家人也对她敬而远之。月片是小妾生的孩子,原本在家中地位就很低下的亲生母亲更因此觉得脸上无光。

「你说的话会化作言灵,招来灾厄。」

父亲会对她这么说,并且严厉地告诫她,不论看到什么,都要紧紧闭上嘴巴。

但是今晚——月片预见到了强盗将会闯进家里,她说什么也无法再保持沉默,赶紧告诉了父亲。

「爹、爹!再不快逃的话,大家会被杀掉的!」

岂知父亲不但不予理会,还狠狠骂了月片一顿,说她讲话不吉利,将她关进了箱子里作为处罚。

只要没有说出自己的预知,月片也会和家人一起坐在饭桌前吃饭,然后肯定也会和家人一起惨死刀下。不,如果她没有说出预知,话语也不会变作言灵,也许家人就会一如往常地度过这个夜晚,并沉入梦乡吧?是自己的言灵唤来了强盗,使得一家人悲惨的命运化为现实吗?

「杀了我!求求你,也把我杀了吧!」

月片向胡子强盗恳求。自己今晚应该要和父亲、母亲们,以及哥哥姐姐们一起惨死在这里才对。听了不满十岁的年幼女童提出的恳求后,不知粗鄙的胡子强盗作何感想,只见他搔着浓密的落腮胡,不怀好意地笑了,更以像涂抹了黏液般的含糊不清话声,在月片的耳边这么说:

「我不会杀你。你就诅咒着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吧。往后的人生你将会不停地想着:当初如果能和家人一起死掉,不知道该有多好哇。这都要怪你藏了起来,独自一人苟活下来。因为你是个既胆小又龌龊的小鬼啊。活下来就是你的罪过,而活下来也是对你的惩罚。」

男人向她灌输的话语,化作了言灵,束缚住月片往后的命运。

仅这么一晚的光景,不知名的恶劣强匪中的一人就夺去了月片的家、家人、自尊心,以及活下去的动力,什么也没留下;取而代之的,是在她身上施加了「永远责备自己吧」这个诅咒。

「……逃……」

沙哑的呻吟声传进耳里,将碧耀的意识拉回到现实。额头上放着手巾的伊鲁克,呻吟着说了些什么,痛苦又急促地呼吸着。碧耀将手支在床上靠近他。

「你哪里痛吗?还是要喝水?」

她凑上前询问,伊鲁克却对她的声音没有反应,只是痉挛似地微微一张一合着双唇,低喃说些不清楚的句子。看来是在说梦话。

碧耀用已变得相当热烫的手巾,为他擦去额头与脖子上浮出的汗珠。

「……快逃……」

这回她清楚听见了这两个字,有些吃惊地瞪大双眼。

伊鲁克重复说着「快逃」,左右摇晃脑袋。枕头上的金发变得凌乱,闪烁出金色的光粒。他被怎样的梦魇缠身了呢?快逃……是在对谁说呢?

碧耀边摇着他的肩膀,边在他耳畔安抚:

「没事的,大家都逃走了喔。大家都平安无事,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听来是如此空虚。明明除了自己以外,谁也没能成功逃走啊。尽管如此,碧耀还是耐心十足地继续安抚他。渐渐地,伊鲁克的呼吸变得平稳,也不再说梦话。碧耀暂时松了口气,将手巾重新浸在脸盆的水里,拧干后放回他的额头上。

她不知道这个人背负着什么,又在苛责自己什么。柚纪气愤于自己无法了解他,但也因为无法了解而深受他吸引吧……但碧耀认为,自己至少稍微比柚纪能了解这个人。她与这个人背负的东西多半很相似。她是中域人,而他是西域人,尽管至今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但奇妙的是他们都抱持着相同的想法活到现在。

也就是——「我到底该活到什么时候才好呢?」

正因如此,可以拯救这个人的是柚纪,不是自己。柚纪的开朗、想活下去的意志、近乎鲁莽的直率,就算伊鲁克会觉得有些多管闲事,但对他来说却是必要的。即便强势了些,柚纪的个性也会将这个人拉到充满光明的地方吧。

……太好了,那个时候中途停了下来。碧耀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背叛柚纪,她还能继续当柚纪的好朋友,还能够支持柚纪的恋爱。

自烧毁极东人宅邸那一晚起的三天后,陷入胶着状态的暴动开始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碧耀来到拉瓦村也已届第六天。

矿工开始下山来到村里,四处遛达闲晃。有些人或抢夺村民的物资,或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调戏村里的姑娘,甚至有人破坏田地。由于矿山的指挥系统被迫停摆,想当然耳,矿山也处在不得不暂停工作的情况—上百名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不用再整天辛苦劳累工作,所以下山来打发时间。

「那副德行简直和破坏田地的山猪没有两样!反而比山猪还要恶劣!」

对于矿工的无赖行径,老大娘非常气愤。碧耀则加强警戒,以免伊鲁克被暴徒发现。

碧耀拢起头发缠上青色头巾,打扮成不起眼的村里姑娘,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她听见安少爷家的方向传来了男人互相怒吼的咆哮声,其中一个声音是安少爷。该不会是暴徒闯进了安家闹事吧?得通知老大娘才行!就在碧耀想掉头转身时——

「臭老爸,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秀学!你这个不孝子,给我站住!」

「少罗嗦,别用那个名字叫我啦!」

然而,传进耳中的却是这样的对话。

那道声音是……关于另一道声音的主人,碧耀也有了头绪。她绕过围墙,走向安家。安家门前站着一名体型壮硕的年轻人,他和村里男人一样穿着蓝染棉袄,正与安少爷互相对峙。但年轻人缠在头上的,不是村民特有的蓝色头巾,而是黑色头巾。

「狼儿公子!」

碧耀扬声呼叫后,年轻人吃惊地回过头来。尽管体型粗犷剽悍,但那张亲切可爱、让人联想到狸猫的五官,毋庸置疑就是之前在山道上遭到盗贼袭击后,行踪就此成谜的其中一名向导,狼儿。

「什么?」安少爷瞪大了眼睛,「碧耀姑娘,你认识我家的傻儿子吗?」

「他是安少爷的……公子吗?」

碧耀的惊讶也不亚于安少爷。狼儿身上穿着拉瓦村的衣服,又熟知当地地形,如果真是拉瓦村村民,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没想到竟是安家的孩子。狼儿似乎直到最后都还搞不清楚状况,用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从头到脚审视了碧耀好几次后,才指着碧耀,突然扬声大喊:

「啊——!碧耀姑娘,是你啊!」

「啊,是的,就是我。你看。」碧耀解下头上的蓝色头巾,露出一头长发。

「因为你打扮得跟村民一样,我完全没发现到哩。刚才还在想,村里哪时有这么标致的姑娘了。啊,呃……真亏你平安无事呢。那个一身白的家伙也和你在一起吗?」

「幸好狼儿公子也平安无事。因为左慈说随从无一幸免……啊,左慈就是那个一身白的男子。现在他去首都请人来迎接我……寿纪公子呢?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一问之下,才知道狼儿是他的乳名。狼儿其实是安道保的长男,名为安秀学,也就是骑着脚踏车的少年——狸儿的哥哥。碧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狸儿是安家的次男。安少爷曾抱怨过村里的年轻人被近年来出现在村子外头的盗贼洗脑,还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原来就是在讲自己的儿子。

碧耀有些混乱。被盗贼洗脑?……可是当时狼儿与寿纪是和她们一起受到了盗贼的袭击啊……

「纪兄不是村里长大的,所以回来的人只有我。没想到村子的处境变得这么危险……大伙得去避难才行。隔壁村子应该愿意收留我们吧。」

「别说蠢话了!你要我们弃村吗?」

安少爷立即出声反驳。

「我不是要你们弃村,是要你们在暴动平息之前先去避难啦,你这颗石头脑袋!」

狼儿也马上回嘴。看来两人就是为了这件事起了争执。

「要是那帮无赖在我们不在时烧了房子或是田地,村民就都活不下去啦。你自个儿不帮忙田里的工作,只知道在外头游手好闲,现在却突然跑回来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你以为谁会理你!」

「我跟在纪兄身边,见识到了外头许许多多的东西,才没有游手好闲!」

「那男人是看中了你的蠢,才谁骗你的吧?」

「就算是父亲,我也不允许你侮辱纪兄!」

「请等一下!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有人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离开村子,好比说老大爷和村长。病人太多了。虽说是隔壁村子,但距离也不算近吧?」

眼见这对父子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吵下去,碧耀有些焦急地插嘴,发表中肯的言论。结果这对父子吃惊地眨了眨眼,面面相觑,最后父亲摆出正合我意的表情:「你听,碧耀姑娘说得没错。」「可恶……这倒是真的。」儿子也只是咬牙切齿地恨恨瞪着父亲,无法反驳。

「只要有马,半天就能到隔壁村子了。我去找纪兄商量,看能不能安排到马匹。同时也会向纪兄报告碧耀姑娘你在这里,之后就马上来接你。你能去看看纪兄吗?纪兄受伤了。」

语毕,狼儿像是再也无法待着不动般,用力哼了声,掉头转身。

「秀学!你也该脚踏实地工作了吧!」

「吵死了,我是狼儿!别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土包子取这种不搭调的名字!」

狼儿对于身后安少爷发出的怒吼亦回以怒吼,猛力转过强健的身躯后,飞奔离开。

回到自己的耳房后,碧耀向伊鲁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若要说明自己为何会在拉瓦村寄人篱下,就必须从一位素未谋面的首都高官单方面地看上自己,在她还一头雾水之际就确定为她赎身,于是她动身离开兔雨县这件事说起。由于伊鲁克从未主动问过她,所以碧耀至今也不会向他说明过这方面的事。

紧接着,她再说明左慈已前往首都请人来接自己,不久就会回来,而这时也不得不提及左慈的主人,也就是柚纪与自己的友谊。

「怎么,那个不会看气氛场合的符人,现在是你的保镖啊?」

伊鲁克露骨地做出不快的表情。

「也称不上是保镖吧……」

「辫子丫头过得还好吗?」

不晓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就像顺口提起似地冷淡问道。顾及柚纪的心情,碧耀边叹气边回答:

「当然呀。柚纪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输的。」

伊鲁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发笑似地「哼哼」吐气。他是想起了柚纪的什么事情在笑呢?一思及此,碧耀的胸口莫名地有些隐隐作痛。

总之,这下子终于能将对柚纪的愧疚感从肩膀上卸下了。

伊鲁克经过数日总算可以起身,穿上了长袍与马褂、系上腰带。他穿着西域黑衣时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但他穿上了老爷的这套衣裳后,与中域人相比,散发出的气质更是截然不同。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这个人实在是白白浪费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资质。

「好!」

伊鲁克气势十足地拍了拍腰带,但下一秒马上按着侧腹往前弯腰。「好痛痛……」都是你太得意忘形啦——碧耀好气又好笑地走向他,正想为他松开腰带时,伊鲁克却状似不经意地转过身,冷声拒绝道:「这种事你为将来要成为你相公的男人做就好了。你要嫁给高官做夫人了吧?」伸出去的手顿时悬在空中,碧耀诧异地抬头看向伊鲁克的肩膀。

「我能和那个叫作狼儿的家伙见一面吗?」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应该可以吧……为什么这么要求?」

「那男人应该和清和党有关系。」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碧耀一时意会不过来。伊鲁克继续对眨着眼的她说明:

「清和党最近一直在扩大规模,拉拢边境这些没读过书、光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这个村子也不例外。那个叫作狼儿的家伙,就是崇拜清和党,才会离开村子成为党员吧。那个叫寿纪的男人说不定也是党员之一。」

「假使真是如此,见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清和党的中心思想就是抵制外国人。就算我这个西域人出面,他们大概也不会理会吧,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智掉脑袋;我要试着说服他们。毕竟我也受了武智不少照顾,他在祖国也还有妹妹……更何况,清和党现在应该也快要无法收拾矿工失控的局面。明明他们标榜的理念就是为了百姓重建国家,现在却开始有村民受到迫害,他们也差不多想收手了吧,所以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伊鲁克紧皱起眉,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不像在对碧耀说,更像在自言自语;他也没发现到碧耀自中途起,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瞠目看着他。

这数日来,伊鲁克听到的情报,都是碧耀在外头一点一点听来的,也就是传言中的传言,但这个男人的脑袋却清晰得足以靠这些情报掌握大局。中域人皆重视以风水为基础的自然观,碧耀本以为他只是个无法理解这种观念的男人,但现在看来,也许自己对他的个性也有些误解。他的国际观非常公正。

在他身上看不见死亡的阴影,难道是因为他是应受神龙庇佑的人吗……?可是,他是西域人,不是代代在神龙的土地上长大、神龙的血肉渗入全身百骸、真正受神龙庇佑的中域子民啊。

「这不是安秀学嘛。你这个大笨瓜放荡子,什么时候回来啦?」

「我、我要找的人不是老太婆你啦。我听狸儿说碧耀姑娘住在这里。还有,叫我狼儿,在外面我一直是这么称呼自己。」

「哼,这么大一个块头,还一直用乳名称呼自己,可真是丢人。」

「唔唔……」

「狼儿公子,这边请。」

面对老大娘应门时的辛辣炮火,狼儿毫无招架之力。碧耀招呼他进自己房里。

在寿纪的协助下,他们的同伴已愿意借马匹给村民。狼儿还得意洋洋地说,只要让马牵着板车,这下子也能让身体虚弱的村民避难。

「你口中的同伴是指清和党吗?」

碧耀谨慎地试探询问后,狼儿兴奋得发红的脸颊倏地僵硬绷紧,亲切可爱的脸庞上也闪过了强烈的警戒。可以窥见到隐藏在尽管粗野、却为村民着想的善良年轻人背后,恐怕连安道保也不晓得的另一面。

「碧耀姑娘……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见狼儿散发出端看她如何回答,说不定会用他那只大手当场将她勒死的气息,碧耀也下意识地僵直了身子,这时房里传来说话声。

「告诉这个姑娘这些事情的人是我。」

狼儿整个人大动作地跳了起来,猛然扭过头。

门扉的缝隙间倏地伸出了一只长手,一把揪起狼儿的衣领,不给他开口大叫的机会,就将他拉进房里。碧耀也赶紧入内,关上房门。伊鲁克正将体格几乎有自己两倍壮的狼儿压制在泥土地板上,用膝盖压住他的心窝,使他无法动弹。狼儿做出了说着「西域人」的唇形,双瞳里燃烧着憎恨。

「你应该有带答案过来吧?」

伊鲁克丝毫不引以为意地单方面开口。碧耀已事先吩咐过狸儿,要他转告狼儿有人想见盗贼的头目一面。

「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介侍奉神明的无害牧师。我绝对没有想把你当成人质再威胁你首领的不人道想法。我想和你的首领和平地进行谈判。依我的推测,你们的首领是个眼睛很小、长相很像圆头小木偶的人吧?」

「牧师?小木偶?」狼儿的嘴巴又一张一合地做出这些字的唇形。看来他还没搞清楚现在状况,脑筋一片混乱。但这也是当然的。伊鲁克本人似乎是忘了,但他现在身上穿着中域的衣服,就算说「如你所见」,身上也没有半点让人联想到西域牧师的要素。

「伊鲁克,你快点放开他。由我来和他说吧。」

碧耀看不下去地插嘴后,伊鲁克略微不满地噘起嘴,但还是将膝盖移开狼儿的胸口。明明他只是将左脚膝盖抵在胸口上,那一带的衣服却像是被刀刃割过,破了一个大洞,还散发出些微的烧焦臭味。狼儿边咳嗽边坐起身,低头看向衣服的破洞,露出不敢恭维的表情。

碧耀在狼儿的身旁跪下。

「狼儿公子,这也是为了让村民不再继续受苦,能请你让这个人见见清和党的人吗?」

狼儿朝伊鲁克投去交织着憎恨与恐惧的目光,但听到是为了村子后,态度就有所软化。看来狼儿是真的被清和党的思想感化了,但波及到村民这件事也是出乎他的预料吧,所以回到村里发现情势不妙后,才会那么慌张。

「我从来没见过首领。但是,纪兄说可以替你这个西域人引见,要我带你过去。」

「原来是个小喽罗啊。」

碧耀以眼神斥责出言挖苦的伊鲁克。

「寿纪公子在哪里?你说过他受伤了吧……」

「村子四周有好几个当初极东人在丑寅方位那座山上开矿之前,四处挖山寻找矿脉时留下的遗迹。纪兄就是以其中一个遗迹作为据点。我不能说是哪座山,由我直接带你过去。」

「你那个义兄到底是什么人?」

听见这种高高在上的问话语气,狼儿火大地瞪向伊鲁克;但一提到寿纪,他的双眼就熠熠生辉,志得意满地说:

「纪兄告诉了我这个土包子很多事情,像是现在整座大陆上正发生什么事情。如今西域人和极东人都远渡重洋蜂拥而来,想侵占中域土地上的财富。据说前代天子迫于蛮国的施压,才会答应出借港口,成了一切灾难的源头。清和党要赶走蛮国人,不仰赖愚昧的天子,打造出一个真正为了中域人民着想的国家。纪兄可是很厉害的喔,他的视野不像我这么狭隘,一直看着更加远大的目标。纪兄的父母是行遍全国各地的商人,从小就周游整座大陆。说是行商,其实也一路贫困,为了少几口人吃饭而送走了弟弟和妹妹,家人失散在各地。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纪兄开始担心大陆的未来。他很认真地思考着,只要创造出一个整座大陆的孩子每天都能吃饱、也能睡在安全又温暖的床铺上、又能学习读书写字和算数的国家……小孩子就不会年纪轻轻地死去,而能活下来学习如何变成一个大人。」

狼儿真的很崇拜寿纪,听完他这番充满敬意的话语,碧耀听见伊鲁克嘀咕地泼冷水:「还真乐天。」但幸好狼儿没有听见。碧耀边向伊鲁克投去责备的视线,边动脑思索。

碧耀听了狼儿这番话后,其实也没有感动到有资格训斥伊鲁克,但当中有几句话令她在意。父母是行遍各地的商人,为了少几口人吃饭而送走了弟弟妹妹,就此失散……?不,有这种背景的家庭并不少见。在整座大陆中,甚至已是屡见不鲜了吧。

「好吧。总之先去看看再说,你就带路吧。」

伊鲁克火远起身,打断了碧耀的思绪。

「依你现在的身体,要去山上还太勉强了。」

虽然康复了许多,但伊鲁克还没有恢复到原本的健康状态。看他的脸色,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其实连站着也很吃力吧。村子周遭的山头可能也要骑马才能抵达,但骑马时的震动却会更加消耗体力。

「让你出门的话,老大娘会骂我的。」

「那我就小心点,别被夫人发现,偷溜出去吧。」瞧他说得好像是半夜偷溜出去玩的顽皮少年。「我也承蒙你的照顾太久了。这个家里还有病人吧,你就过去那边帮忙。」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碧耀还心想为了柚纪要好好保护他,但太过坚持也显得不自然,只好不再多说什么。

目送两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偷偷摸摸地瞒着老大娘出去后,碧耀走向正房。老大娘正跪坐在火炕上,将蓝染坐垫当作围毯铺在膝盖上,缝补着衣服。她低垂着眼帘,惬意地前后摇摆着上半身,用真的真的非常微弱的沙哑声音,哼着歌曲。碧耀虽然没听过这首曲子,但优美的旋律非常悦耳动听。

恍然察觉时,老妇人已变成了一名年轻女子。

藏在蓝色头巾底下、早已斑驳鬈曲的白发,变回了宛如映照着深山湖面般、有着深绿色泽的丰盈黑发。蓬松盘起的发髻上插着雕工精细、华丽璀璨的金簪子。镶有一圈漆黑长睫毛的眼眶旁皱纹与斑点也悉数消失;像是烙下了经年累月痛苦般的严肃表情,也柔和了下来;如珍珠般饱满有光泽的白皙脸颊,扑上了浅桃色的腮红,画着鲜红胭脂的双唇带有笑意。自丰满的嘴唇中吐出的,不再是低沉的沙哑话声,而是犹如成熟果实般既甜美又清脆、娇滴滴的嗓音。

女子的裙摆底下,隐约可见以金银丝线绣上精巧刺绣、长仅三寸的金莲绣花鞋,正是如今静静躺在衣笼深处的那双小鞋。

女子美若天仙,当初还身在青楼时,想必让许多男人魂牵梦萦吧。

歌声倏然中断。女子察觉到碧耀的出现后,抬起目光。下一秒,原本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魅力的年轻妓女转眼间衰老,又变回了那个像是尝尽人间所有辛酸般,始终板着一张脸的老妇人。

「怎么?安秀学已经办完事情了吗?」

老大娘用没好气的沙哑嗓音问。一如往常,碧耀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并微微低下头,答道:

「狼儿公子……安秀学出面协调后,说是已经准备好了马匹。他说村子接下来的情况很危险,大家最好暂时离开避难……老大娘和老大爷也请准备一下吧。」

「没那个必要。我们打从在这个村子里安身立命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老死在这里了。」

然而老大娘却不感兴趣地断然拒绝,将视线又转回手边,继续缝补衣物。

「安少爷也这么说过。可是,等到暴动一结束,马上就能回来了。」

「我不打算将我家男人带离开这里。我家男人……已经活不久了。我不想再让他奔波劳累。」

老大娘动着只有骨头和皮肤的皱巴巴手指,灵活俐落地将针穿过布料。原本是个根本不需动手照料自己、深受众人盛赞的绝世美女,却连这种乏味的针线活在内,什么事都要从头一一学起。

「老大娘……你不是说过嘛,为了和老大爷一起活下去,你什么事都做过了,为什么现在却要放弃呢?」

「我也老啦,活得有些累了。我已经努力活过了这大半辈子,我想现在已经可以别再垂死挣扎,一切听天由命吧。你就带着那个西域年轻人一起逃走吧。」

老大娘的指尖就像熟练地拨着二胡琴弦般划出弧形后,在线的尾端打了个结。她用小剪刀剪断线:心满意足地眯起深埋在皱纹里的双眼,俐落地折起缝补好的衣物,将那叠衣服推到火炕边缘。

「好了,拿去吧。」

是请老大娘缝补的伊鲁克的那套衣服。碧耀感到难以释怀,但还是走进屋里,朝衣服伸长手。

「老大娘!老大娘!」

就在这时,大门口传来了小孩子高亢的大喊。是狸儿的声音。碧耀惊讶地自正房的门口探出头,只见狸儿直接将脚踏车丢在大门前,脸色大变地冲进来。

「怎么啦?」

「田里在冒烟!而且就是老大娘你的田地那一带,被那帮家伙放火了!」

狸儿激动地比手划脚,扯开嗓子大声报告。老大娘立即推开碧耀冲了出去,她将阴沉的脸转向围墙后头隐约可见的田地,眯起眼睛细看。从这里只能看见山顶上覆着乌云,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冒烟。老大娘的田地就在丑寅方矿山东侧不远处的山表上。

「爹他们已经过去灭火了!他叫我也来通知老大娘一声!」

「我知道了,我也立刻赶过去。狸儿,麻烦你载我了。情况很危险,你载我到半路上就好。」

「嗯!我可以载你到山脚下。」

「老大娘!」

碧耀出声呼唤;焦急地推着狸儿的背、已经迈开步伐的老大娘回过头来。

「你就留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我家相公就拜托你了。」

「啊……是!」

这是老大娘第一次对她这么说,碧耀只能点头。老大娘也用力回以颔首,追上已先跑向脚踏车、跨上坐鞍的狸儿。尽管年迈,老大娘的步伐还是相当矫捷,碧耀边目送两人离开,边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无法追上逐渐远去的人,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碧耀望着田地的方向紧紧握拳,小鞋鞋底用力地踩在地面上。

萦绕于山头的乌云,就像神龙扭动着的长长身躯般蜿蜒起伏,在斜阳的照射下,绽放出淡红的光彩。蕴含着些许煤灰臭气的风吹起了长发。

「莲娘……」

老爷房里传来了细若游丝的呼唤声。碧耀惊觉地掉头走回屋内。

「失礼了,我是碧耀。」

由于第一天老大娘就斥责过她要对一家之主有礼貌,碧耀这会儿低下头,慎重有礼地打开房门。「老大娘出去了,有什么吩咐,就由我来服侍您。」

见老爷想自枕头上抬起头来,碧耀连忙上前协助老爷坐起身。老爷在近距离下凝视着碧耀,露出恍惚失神的表情好半晌之后,才垂下眼角微笑道:

「……这真是失礼了。原来是客人啊。我还以为是莲娘返老还童,一时间看呆了呢。」

老人一微笑,在他枯槁的面容上,就闪过了第一天曾瞬间窥见的那名出身良好的青年残影。

莲娘是老大娘的名字。发音真好听。大概是青楼时期的艺名吧,那么老爷当初是妓楼的客人吧。

「我和老大娘长得很像吗?我也一样……是烟花女子。」

「不不,莲娘她可是个非常泼辣又自视甚高的女子,你们俩倒是不像。」

老爷别开视线,眯起双眼回想往事。的确,看着现在的老大娘,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她,一定深知自己既羞丽又受欢迎,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吧。

连日来老爷都躺在床上昏睡,今天身体状况看来变好了些,让碧耀松了口气。他也不像第一天那样意识不清。骨瘦如柴的四肢和因黄疽而暗沉的肌肤虽然依旧让人目不忍睹,但双眼炯炯有神;说话速度虽慢,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这时候看来,他就是一个充满知性氛围的睿智老人。正如伊鲁克借穿的衣服所示,想必老人以前是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这时当然也不再闻到小便的臭味,反倒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不可思议的好闻香气。

啊啊……这阵香气是……

碧耀像是心脏被人勒住般,胸口作疼。

她在老爷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因人而异,有排泄臭味、腐臭味、焦臭味……大抵都是恶臭。如果不久后将凄惨地死去,或是过世时会怀抱着巨大的眷恋或怨恨,恶臭更会强烈得让人难以忍受。只要靠近,不论是谁,都能嗅到这股气味吧,但一般活着的人都不会察觉到这是暗示死亡的气味。可是碧耀不论自己愿意与否,总是能嗅出这股味道。

老爷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完全不是恶臭,而是一种开错季节的雅致樱花香气。大概是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在运作吧,在将被带往黄泉人口的最后一刻,老爷长期以来一直朦朦胧胧地飘浮在黄泉深渊中的意识被拉回到了现世。

「那个,我现在马上去叫老大娘回来。她应该还没走太远……」

「不必了,我反倒想和你说说话。你能待在这里吗?顺便帮我倒杯热水吧。」

老爷沉稳地制止了想站起来的碧耀,用眼神指向备妥在枕边的铁壶。尽管心里焦急,碧耀还是顺从地将铁壶里的热开水倒进碗里,让老爷拿在手上。老大娘准备的铁壶还未放置多少时间吧,壶身还是温热的。这么说来,老大娘应该也和处在清醒状态下的老爷说过一些话了。

「我也老啦,活得有些累了。」

这种软弱的话,真不像老大娘会说的;她大概也察觉到了老爷的大限将至吧。她没有碧耀这种无论对象是谁,都能嗅出死亡气味的能力,但毕竟是长年来相依为命的夫妻,肯定能自然而然地感觉到枕边人即将不久于人世。

老爷用温热的白开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后,放下碗吁了口气。碧耀接过碗,在他身旁正坐。

「莲娘的个性就是那样,一看到你,就会觉得心浮气躁吧。大概也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你就原谅她吧。」

「……是。」

碧耀顺从地颔首,但语气中可能还是流露出了不满;老爷温文地抿嘴轻笑。他笑的方式和遣词用字中,都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由此可知他来自地位显赫的名门,年轻时是个喜爱寻芳问柳的人吧。原本他的人生不该落魄到得在这种偏僻乡村里过着俭朴的生活,还当矿工从事劳力工作,最后甚至病死异乡。

「莲娘和我是在我生长的一龙州阳明县里认识的。我不过是莲娘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人……当时,莲娘在阳明县的花街里,可是最受欢迎的名妓。我本想利用自家的财富为莲娘赎身,却被她无情地拒绝了。我当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傻瓜,不管是财产、地位,还是人脉,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却还以为自己具有才气和品德,真是个蠢材;也难怪心高气傲的莲娘会瞧不起我。我实在没有资格成为站在莲娘身边的男人。」

「可是……老大娘最后也厌倦了妓女这分工作吧,所以现在才会住在这个村子里,以农妇的身分过活啊?」

趁着老爷中途歇一口气,碧耀噘起嘴将一直盘踞在心头的不满说出口。前些天她当面对老大娘说了这些话后,却狠狠地遭到驳斥,所以此刻不由得转而发泄在温和的老爷身上。

老爷丝毫没有不高兴,露出了温和的苦笑。过往那种倚仗着父母光环,自以为有权有势又挥霍钱财、不知人间疾苦的惹人厌公子哥气质,如今在他身上已完全看不到。

「莲娘并不是厌倦了妓女这分工作才当起农妇,她是贯彻了身为妓女的矜持喔。」

「妓女的……矜持?」

「是啊,看来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说说话呢。你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吗?」

碧耀听着老爷悦耳又温文尔雅的说话声,同时在他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外表与气质和老爷并不相像,说话方式也更加粗俗,甚至可说是个村野匹夫,和老爷截然相反。但是,那种接受了自己死期将近时流露出的觉悟,与那个人最后的身影十分相似。

那个人名为赵涛龙,既是五龙州兔雨县的道士,也是柚纪的师父,更是抚养柚纪长大的养父。

两年前,十三岁的碧耀隔着华栏第一次看见道士一行人。数天之后,涛龙道长便造访五郎馆并「买下」碧耀。

「今天打麻将赢了不少钱哩。麻烦你对我家的徒弟保密喔。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把赚来的钱花在妓楼里,我可就倒大楣了。因为有个徒弟管钱管得很严哪。」

这名年纪将届四十的男子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碧耀则坐在他身旁为他倒酒。才刚开始接客的她,脸上仍掩饰不了紧张的神色,当然也无法笑容可掬地出声附和。一般而言,她们都是先陪客人喝酒和下棋一会儿之后,再拉二胡咏诗歌,之后只要客人一要求,就陪他一起进房。广义上,妓女的工作就是卖艺,但也是因为后头的乐趣,男人们才愿意花大笔银两来妓楼。

然而,眼前这位客人赵涛龙,不管过了多久,就只是一味喝酒,完全没有邀她进房的举动。之后也以赢了麻将为由,三不五时就会过来。

「您这样子,对徒弟而言是坏榜样吧?而且您有女徒弟吧?要是让她知道了您来妓楼买妓女,她会觉得不舒服吧。」

「别在意,能让女人吃醋,也表示我这个男人有魅力啊。」

谁知他只是自吹自擂地这么回答,要她继续斟酒,仍是一次也没邀请碧耀进房缠绵。偶尔两人也会下下棋,虽不晓得他麻将打得如何,但下棋却是彻底的外行人,根本无法对弈;他也听不出来二胡音色的好坏,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喝酒,最后才醉醺醺地走人。

碧耀心里诧异万分,因此某天晚上鼓起勇气主动邀请他,难以置信的是,竟然被他委婉地拒绝了。

「我还是处男呢。等你累积了更多经验,变成了能够从头到脚好好教导我的成熟女子后,说不定到时我就会拜托你了。」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过来呢?真是教人摸不着头绪的男人。喜欢成熟女子的话,别指名碧耀这种黄毛小丫头,指名更加年长的姐姐们就好了呀,而且如果只是爱喝酒,在县里的酒馆喝酒还比较便宜吧,也比较好向那个管钱管得很严的徒弟解释啊。

道士上门光顾了五、六次后,碧耀终于明白对方是在同情自己。这位道长是个老好人吧,见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被迫在胸部都还没发育完全的瘦弱身躯上,穿上成熟又漂亮的衣裳,又不得不一脸苍白沉重地拉客,才会心生怜悯,花钱买下她吧。

碧耀非常生气。道士的行为对妓女而言,只是一种侮辱。

「请您不要再过来了。客人您根本没有必要买下我。我又不是乞丐。这是我的工作!」

道士大吃一惊,随即坦率地道歉。一个已经一把年纪的大人、被尊称为兔雨县高人的道士,竟在一个十三岁的黄毛烟花女面前,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低头致歉。见到他那副有些没出息的无精打采模样,甚至让人怀疑他说将届四十还是处男一事,说不定真的不是随口乱编。

那天之后,道士就不再出现,过了约莫一个月后,他才又突然出现在华栏前。看来他真的深受打击,以至于花了这么久时间才重新振作。

「之前真是对不起。那之后我想了很多,然后才明白,原来妓女也是一分具有信念和矜持的职业呢。」

一个已经一把年纪的大人、被尊称为兔雨县高人的道士,竟在一个十三岁的黄毛烟花女面前难为情地搔头苦笑。每次他一笑,没什么肉的脸颊就会挤出一堆皱纹。连笑容也称不上赏心悦目,与其说是深受县民信赖和尊敬的高人道士,看起来更像是管理山贼的三头目。

「信念……?」

碧耀却是没有半点笑意,蹙起柳眉。她并不是基于这种理由勃然大怒。她一直诅咒着自己竟活了下来,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下去,还被卖进了妓楼里。她至多觉得自己正从事的工作令人厌恶,但从未有过什么信念。

「我想在中域里,大概没有别的女人比妓女更有职业意识了吧。在中域的女子当中,你们其实是最有教养、最自立自强的女人了。既会读书写字、又精通四书五经,明明是女人,却和男人一样会下棋、会弹奏乐器,又会跳舞。要是觉得客人谈不来,也可以拒绝款待对方。在中域里,还有其他女人的职业像你们这样吗?」

这男人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碧耀满腹疑惑。他就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般,天真无邪地跑来向十三岁的小姑娘报告。他究竟是成熟呢?还是幼稚?是好人呢?还是地痞?碧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位道长。

赵涛龙——非常不可思议,也非常有意思的男人。

自那之后不久,他的徒弟柚纪渐渐地会来找碧耀玩耍。她是个与碧耀同年,全身上下乃至两条辫子,都蹦蹦跳个不停的开朗少女。恐怕柚纪并不知道身为她师父的这位道士会好几次前来买下碧耀吧。倘若知道,柚纪看着自己的眼神,肯定会变得不一样,所以碧耀说不出口。她一直是以卑劣的手段,维系着与柚纪之间的友情。

「因为你是个既胆小又龌龊的小鬼啊。」

胡子盗贼的声音变作了楔子,扎进了心底,伤口一点一点地化脓。

自尊心强的女人?

她怎么也无法同意。

某个人敲响了房门。

讲完了长长的往事之后,大概是累了吧,老爷将头靠在枕头上,开始发出细微的鼾声。碧耀低头看了老爷一眼,起身离开床边。

「老大娘?你回来啦,田地的情况怎么样……」

一打开房门,碧耀就闭上嘴巴、眨了眨眼。原本她预计会看见老大娘双眼的位置上,却出现了穿着棉袄的男人胸膛。男人的裤子上绑着皮革制的裹脚,穿着附有马刺的皮靴,一身打扮显示出他是马上男儿。碧耀将视线往上移后,只见头上缠着黑巾的男人正静静站在门外,整个人像要融进带点绯色的灰色天空里。

「寿纪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现在狼儿与伊鲁克应该正去见他才对。

寿纪身上散发出强烈到让人有压迫感的气息,使得他原本不算高挑的身躯看起来变大了一圈。六天前在山路上与他走散时,他身上确实带着剽悍又犀利的气息,但并未强烈到这种程度。他皱着眉眯起的双瞳中,绽放着使人联想到空腹野狼的炯炯光芒。再次重逢后,碧耀既觉得开心也觉得困惑,不由得往后退。

寿纪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发一语地低头看着她,然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寿纪公子?」

寿纪就这样抓着她的手腕转过身,跨着大步穿过庭院往前走,马刺发出了匡啷匡啷的碰撞声。碧耀走得跌跌撞撞,几乎是被他拖着走。

「寿纪公子!等一下,好痛……」

碧耀一头雾水,努力以最快的速度移动双脚追上寿纪,想要甩开他的束缚;却变成了用头撞向他的身体。撞击的力道应该不大,没想到寿纪却发出了呻吟声往前一个踉跄,碧耀也因此被一把推开,双脚踩空后跌坐在地。

由于和棉袄同色,碧耀才没发现到,但寿纪正用一条垂在脖子上的布吊起左臂。她这才忆起狼儿说过寿纪受伤了。

「你的手……骨折了吗?是在山道上遇袭时受的伤吗?」

碧耀跪行地走向用右手抱住左手、蹲在地上的寿纪,忧心忡忡地问。寿纪仍将浮着痛苦表情的脸面向地面,同时咬牙费力挤出低沉的话声:

「不是在山道上遇袭那时候。我是因为计划失败了,才会受到制裁。」

「制……裁?」

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若直接从字面上的意思解读,就表示他的手是人为折断的。用某些方式蓄意打断人的手臂,光是想像碧耀就浑身颤栗。脖子上冒着汗的寿纪,侧眼瞪向她。

「你还没发现到吗?在山道上袭击队伍的山贼就是我的同伴。我们计划掳走你,却因为那个一身白的家伙而失败了。你已经知道我们是清和党了吧。为什么不更加警戒我一点?在这种中域土地面临威胁的局势下,天子却还悠悠哉哉地网罗美女增建后宫。我们还以为这次即位的男人多少比愚昧的先皇聪明了点,看来是我们太高估他了。所以我们要向天子抗议。」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寿纪数落着她,但碧耀只是脑筋一片混乱。就算突然扯到天子,这些话对她来说也太过遥不可及了。

「你连召见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打算前往首都吗?你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人生吗?还是只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寿纪打从心底蔑视她地冷冷说道。

「……咦?」

碧耀瞬间停止思考。不,寿纪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根本不用思考,她自己也能找到答案。换言之,为自己赎身的良人就是……

寿纪故意让她听见地啧了一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围住碧耀的身体,将她一把扛在肩膀上,旋即迈开步伐往大门走去,害得碧耀险些咬到舌头。她急忙攀住寿纪的后背,转头看向他前进的方向,只见菊花青马正站在门前等候。

计划失败后他受了制裁,如今再次出现掳走碧耀。大概是不允许再失败第二次吧,寿纪身上流露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暴躁气息。第一次失败时他被打断了手,假使再失败第二次,又有多么残忍的制裁在等着他呢?清和党是对同伴也如此严厉且不留情的组织吗?

碧耀一直以为在山路上袭击护送队伍的山贼,目的只是抢夺物资和堆在驮牛背上的豪华嫁妆。但是,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吗——她全然没发现到自己才是自己的附加价值。护卫的士兵和牛夫们都是深知此事,才会想优先让碧耀逃走,大家才会因此丧命——

「放开我!寿纪公子,放我下来!」

碧耀猛烈挣扎,抡起拳头敲打寿纪的后背,他却不动如山;她恨自己如此无力。碧耀扭过身子抱住寿纪的头,不顾一切地胡乱拉扯他的黑色头巾。「住手!」寿纪扬声怒吼,甩开碧耀,将她丢在菊花青马的背上。碧耀依然紧紧抓着黑色头巾,腹部扎扎实实地撞上坚硬的马鞍。

黑巾随即松了开来,往外披散的发丝垂落在寿纪的额头上。

先前黑巾一路盖到了眉毛,益发彰显出他严肃又难以亲近的五官,但现在头发放下来后,刚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看来的确「很像」。蕴含着坚强意志的笔直浓眉、往左右抿成一条直线的略大嘴巴。因贫困而送走弟妹以好少口人吃饭这种事并不少见,所以先前她曾一度否定过,但是,果然——

「柚纪……」

碧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见到寿纪露出震惊的神情后,她的猜测转为确信。

「狼儿公子稍微提过你的出身。我本来还以为是我想太多了,但寿纪公子……你是柚纪的哥哥或是堂哥吧?柚纪说过她是行走商人的孩子,以前曾和父母及叔父一起旅行,途中却为了少口人吃饭而被抛弃,之后她就再也不晓得家人的下落了。她说她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和一个堂哥。我是柚纪的……朋友。柚纪现在住在五龙州的兔雨县里,她过得很好。要是知道了你的消息,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

碧耀攀在马鞍上,仰头看着寿纪,浑然忘我地滔滔不绝。她从未如此急切地说过这么多话,边呼吸困难地喘着气,边充满期待地等着寿纪的反应。寿纪像被她的气势给震慑住般,微微向后仰,哑然无言地瞪大双眼。

「柚纪……我妹妹她……?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

他沙哑的话声听来有些颤抖。

啊啊,神哪。

碧耀趴在马鞍上,强忍下呜咽。这说不定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天意。自己会被带到这里来,一定是因为天意的指引。自己若能将柚纪与她的家人之间十年前一度遭到斩断的缘分再度连接起来,没有比这更让她自豪的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可憎罪过,根本不值一提。

「柚纪的符力……她的随从很快就会回到这个村子来。我会请他为你带路,你愿意去一趟五龙州吗?」

碧耀用衣袖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水,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寿纪的双瞳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般,左右闪烁;但他的迟疑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又变回了原本的冷峻表情,冷冷骇人地说:

「我无法脱离清和党。我和铃木蜻是结拜过的金兰兄弟,他也是我的恩人。脱离组织就等同于背叛恩人,到时的制裁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吧。」他瞥向布条吊起的左臂。

「怎么会……」

「不过,只要将你当作礼物带回去,说不定会为了犒赏我,允许我脱离组织……你说呢?」

寿纪紧接着提出的提议,让碧耀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将自己交给清和党,就能换得寿纪的自由?又是乔装成盗贼袭击经过山路的人、又是煽动暴动,从清和党至今的所作所为看来,很显然他们不是什么绅士的组织。一个年轻的姑娘家若被独自丢进那种地方,会遭遇到什么可想而知。

可是……那又如何?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贞操可失去的?就算要浑身赤裸地跳进有着一大群空腹鳄鱼的沼泽里,只要是为了柚纪,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碧耀勾起苍白的双唇露出微笑后,寿纪狠皱起眉。

「你在想什么?该不会是想答应我吧?」

明明是他自己的提案,说这话还真奇怪。

冷不防地,寿纪脸色丕变,纵身往后一跳远离马匹。刹时间,一道迅猛的疾风紧贴着马的侧腹破空飞来。疾风中像是藏着一把利刃般,将碧耀抓着的马鞍锋利地削出了一个小缺口,细微的焦臭味飘入鼻腔。只要再稍微往前探出身子,她的鼻子肯定会被削下来。

菊花青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抬起前脚往上站起,眼看着碧耀就要被甩下马鞍,这时,从旁伸出了一只大手握住缰绳,使劲将马匹拉回原位。

「喝!」那只大手环抱住马匹的脖子,将它压下来,用低沉又了亮的嗓音大声喝斥。菊花青马甩了甩头,用力哼了口气,不可思议地听话顺从了。在黑貂马褂的衬托下,那头金发随风摆动,与菊花青马银白色的鬃毛缠绕在一起。

「伊鲁克……!?」

攀在马背上的碧耀正要张口呼唤,却吃惊地哑然失声。

伊鲁克全身上下脏得一塌糊涂。包括向老爷借的衣裳在内,他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黄土,长袍的一边袖子还从肩膀裂开,往下滑落了一截;难得借到一套保存良好的帅气衣裳欸。举个例子来比喻的话,他就像是被人活埋后,又从洞里爬了出来。

「你、你怎么了?」

「我被人活埋后,又从洞里爬了出来。」

伊鲁克再认真不过地回以像是玩笑话的答案,抬起袖口抹了抹带着擦伤的脸颊。太阳穴上好不容易快要痊愈的伤口又再次裂开,混着泥土流过脸颊的污黑鲜血已风干凝固。

「来吧。」

伊鲁克朝马上的她伸长手。碧耀无法厘清他的意图,一时间有些迟疑。伊鲁克不耐烦地火大催促她:

「搞什么,你要下来吧!」

毕竟自己是被寿纪强行推上马,又险些被掳走,她没有理由不下马才对,但是她才刚刚决定要和寿纪一起走啊……见碧耀迟迟不握住他的手,伊鲁克强行抓住她的上手臂,在她还犹豫着该不该拒绝时,就已经将她从马上拉下来抱进怀里。他的衣服上飘起尘埃,碧耀轻咳了几声。他身上有血的气味。

伊鲁克应该已在狼儿的带路下,前往寿纪位在遗迹里的根据地。然而,寿纪本人却像相准了这个时机般,前来掳走碧耀。如今想来,这应该是寿纪与狼儿串通好的计谋,将伊鲁克从碧耀身边调开。

伊鲁克松开缰绳后,菊花青马就胆怯不安地在他身旁兜着圈子,但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后,就连连哼气地跑走了。寿纪站在原地,用右手按着吊起的左手。菊花青马在寿纪四周转了半圈后停在他身边,撒娇地将鼻子蹭向他。伊鲁克放下碧耀,转头看向寿纪。

「你就是那个义兄吗?」

「你就是那个西域人吗?」

两人开口的第一句话都是开门见山,态度也称不上友好,彼此之间更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一道类似黑烟的模糊影子,缠住伊鲁克的身体,若有似无地时隐时现,外型像是野兽的尾巴,细长的黑影中有一对金色眼瞳闪闪发光。「唔唔……」影子发出了低嗥。狼、鼬鼠、狐狸……是狗。这就是栖宿在伊鲁克体内的第三股气的真面目。

「伊鲁克,住手。寿纪公子是柚纪的哥哥喔。」

「辫子丫头的哥哥?」

碧耀居中调停后,伊鲁克挑起单边眉毛,重新朝寿纪投去饶富兴味的视线。狗的影子缠绕住伊鲁克的身体,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说它随时都能扑上去般,双眼炯炯发光地待命。

「没想到西域人竟然会用蛊。」

「我是被它们附身了,才没有使唤它们。」

听见寿纪的口吻中带着轻蔑,伊鲁克立即反驳。但是,看见忠实到值得表扬、横看竖看都正乖乖等着术者指示的黑犬影子后,实在很没有说服力。「我可是非常困扰!」听到伊鲁克断然地这么说,黑犬的尾巴还沮丧地垂下来。

「那么,我现在的状态也称不上最好,你看来也受了伤,彼此就不要再白白耗费体力了。我希望你能暂时撤退。还有,你的义弟被我反埋了回去,所以最好趁着他还没窒息前把他挖出来喔。」

「狼儿?」

一提到义弟的名字,寿纪有些变了脸色。

「真是的,我可是差点被活埋呢。那是你的计划吗?」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吩咐他,在我抓到碧耀姑娘之前要绊住西域人。不过,我倒是说了可以视情况杀了你。」

「根本就有说嘛!所以我才会差点没命!」

寿纪紧抿着唇,神色骇人地瞪着伊鲁克,但眼下比起争论,救出狼儿才是优先事项。寿纪倏地别开视线,走向在一旁等候的爱马踏上马镫,只用一只手就轻盈地翻身上马。

「等一下,寿纪公子!柚纪她……」

碧耀惊觉地想冲上前去,伊鲁克却伸手拦住她。期间寿纪已掉转马头,「跑!」厉喝一声后踢向马镫。菊花青马轻快地摇着尾巴,沿着老大娘家的围墙往前疾奔,转眼间消失在远方。「啊……」碧耀万分遗憾地目送他的背影。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难道想主动去当抚慰那帮家伙的玩物吗!」

被伊鲁克劈头痛骂,碧耀咬着嘴唇朝他投去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才刚下定决心,就算如此也无所谓啊……妨碍她的人是他才对吧。

「在我看来,中域人这方面的感觉就跟魉魅魍魉没有两样。算了,如果你是自愿被轮奸,我也没有义务阻止你。」

「轮……我才没说这种话呢!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失去了。可是,柚纪不一样,今后她将会得到许许多多的东西,将会得到幸福,所以只要是为了柚纪,我的身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喔——你就是像这样施加恩惠给辫子丫头,想让她对你感到亏欠吗?你以为那个顽固倔强的小丫头会感谢你的牺牲吗?你其实是对辫子丫头怀恨在心吧?」

听见伊鲁克直言不讳地说出意想不到的话语,碧耀一时哑口无言。

意想不到……真的是这样吗?我不也常常在怀疑吗?自己其实是讨厌柚纪的吧?其实一直打从心底诅咒着袖纪充满阳光的气质,和她明亮宽广的未来吧?每一次碧耀都赶紧打消这些闪过脑海的骇人念头,如今被人当面一说,一股热气赫然往上窜升。

「你、你才没有资格教训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难不成经过那一晚,你就以为我变成了你的所有物吗?我先声明,那一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啊啊,她正要脱口说出非常厚颜无耻的话,应该要立刻住嘴才对。她只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丑陋内心被发现了,想将气出在这个人身上而已。谁都好,现在快拔出自己的舌头吧——「因为那一晚,你根本没有派上用场啊!」

伊鲁克被碧耀气势汹汹的模样震慑住,身子微微后仰,瞪大了浅色的眼睛。他吸了口气像是想要回嘴,却只是怔怔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白皙的俊容瞬间涨得通红。惹他生气了。毕竟她对着一个男人说出了屈辱至极的话,这也是当然的。做好挨打的觉悟后,碧耀紧闭上双眼。在她心中,没有这种时候要赶快逃跑的选项。

如果是中域男人,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赏她耳光。但是等了老半天,耳光却迟迟没有落下。听见衣服的摩擦声响后,碧耀微睁开眼,伊鲁克正背对着她往前走。

「如果那两个人原本就不打算协助我,那指望他们也没用。我必须想办法去武智那里。既然你自己决定要成为玩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随你高兴。」

伊鲁克断然地将她撇下。「等……!」碧耀本想追上去,却又改变了主意,停在原地。对方临走前已撂下了如此无情的狠话,自己再追上去,也只会惹对方不高兴吧。

大家全都指责我……这到底算什么嘛。她内心涌起了难以平息的怒火。

「你是符力吗?」

不管是左慈。

「你从未用自己的话回答我呢。」

还是老大娘。

大家都责怪她没有自己的意志。

然后这一次她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为了柚纪牺牲自己,却又被伊鲁克责骂。那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

碧耀甚至心想,早知道不离开妓楼就好了。待在那里时,没有任何人会为了这种事责怪她。她只要当个遵从鸨母和客人的指示起舞的人偶就好了,根本没有所谓的选择,所以很轻松。

……没错,很轻松。将一切全权交给他人,将一切全怪罪在别人头上,只要懒洋洋地度过每一天就好了。

「原来妓女也是一分具有信念和矜持的职业啊。」

男人悠然自得的话声,在脑海里鲜明复苏。

涛龙道长,您真的觉得我也有信念和矜持吗?到了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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