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相传天道教八祖在灵峰八华山修行,以期进入仙界。自古以来有多少人为了最遥不可及的愿望—不老不死,而挑战登上这座险峰呢。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不老不死。」
从前师父以此对自己的病躯自我解嘲,更揶揄八祖传说。纵使全身上下刺满咒文刺青、让自己与咒文同化,历经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试练,习得了最高等级的方术,精通风水、操纵五行,甚至能施法让冥界使者听令,也无法逃脱人从诞生于世,就背负着的「死亡」命运。
听说唯有继承了诸神血脉的龙人,天生就具有超人般的神力,像在嘲弄人类的困兽之斗,无须修行就能施展高阶方术,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但是,天子的龙人血脉断绝已久,其末裔与世隔绝、生活在崑仑山深处的村落。
「没想到珞尹竟然是皇子……」
柚纪将陷进肩膀的桐木柜放到一旁,坐在感觉还要很久才会抵达终点的山间石阶上。她筋疲力尽地将额头靠在立于膝盖间的棍子上。左慈倒是一派行若无事,说了「我去看看前面的情况」,背着木柜走进浓雾才刚回来。你的行李该不会比我轻吧?柚纪心生怀疑要求背背看,但比她的还重得多。
「听说是先帝前往龙人的村庄,与珞尹的母亲结为夫妻后生下了孩子。」
告诉柚纪的珞尹这名字是乳名。现在珞尹是「如云皇子」——这个封号还没传到离首都十分遥远的五龙州乡间来。先帝与正妃的嫡男,也就是当今天子是珞尹的异母兄弟。因母亲不同,当今圣上并没有龙人血统。
「皇族与龙人的血统各有一半……哇,根本天下无敌嘛!我们之前有没有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呢——」
「嗯,还做了不少喔。像是让他吃了炸弹饺子。」
「那是你吧!」
「还嘲笑他尿床。」
「那是师父!」
「还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没兴趣陪还没断奶的小鬼头玩扮家家酒。』」
「这、这倒是我啦。」
「总而言之,珞尹是我们的仇人,现在也没有必要看他的脸色。」
「嗯……我知道。」
柚纪的声音变得僵硬。虽说师父生病活不久了,但珞尹养出的蛊加速了师父的死亡。
珞尹的精神状态和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好比是开朗活泼的男孩子抓了一只蝗虫把玩,忽然间毫不犹豫就扭下蝗虫的头一样,珞尹的残暴行为并无恶意,只是「突然心血来潮」吧。对珞尹而言,伊鲁克也不过是中意的玩具。现在看来他还很乐于系着绳子、让伊鲁克暂时在外逍遥,但难保某天不会突然腻了,拉过绳子「扭下他的头」。
根据左慈的描述,伊鲁克又在山间村落遇到了非常凄惨的事。为什么那男人总是不得不背负起那种业障呢?
到头来,柚纪也离开了兔雨县。早知道伊鲁克从兔雨出发那时,她毫不迟疑地跟上去就好了……事到如今她相当后悔。那样一来,在山间村落救了伊鲁克的人,可能就不是碧耀,而是自己了……碧耀漂亮又温柔,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身负国家未来的重责大任,才会被天子召进宫里,会有很多人将她视若珍宝,没必要再从像我这样既不可爱又什么能力也没有的人身上抢走更多东西了呀。
「——!?」
柚纪震惊地张大双眼,倏地移开贴着棍子的额头。
「柚纪?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什么也没在想。」
柚纪不自然地蒙混带过左慈的询问,又说:「继续走吧,也休息很久了。」然后从石阶抬起几乎要生根的屁股、往上站起。
刚才那种污泥般的心情是什么……惊觉自己心中潜藏着这种情感,柚纪非常厌恶。一定都是山上这片浓雾害的。这片雾浓得掩没了进路与退路,阻挠了思考往外发展,只好转向自己的内心。回过神时,她一直用无意义的长谈和沉思不断拖延休息时间。浓雾甚至模糊了自己上山的目的,只要松懈大意,还有可能迷失前进与回程的方向。
柚纪振作精神、重新背好桐木柜,但即使中途歇息过了,还是一点也不觉得柜子变轻了。她用棍子权充拐杖,鞭策疲惫的双脚,再次一阶阶地登上石梯。将棍子抵在下一阶上、抬起大腿,再往上抬起身体,每个动作都很消耗体力。她知道走在前头的左慈已经在配合自己的脚步了,但柚纪还是得拼了命才跟得上他。因为脚长不一样,对于石阶的高低差异,柚纪与左慈的感受肯定大不相同。
只要稍微慢了一拍,总是走在两、三阶前方,左慈背着的柜子眼看着就要没入浓雾,柚纪慌忙加快脚步。就算回头看向自己爬上来的方向,也同样只能往下看到两、三级阶梯。还要再走多久才到得了?她完全没有头绪,甚至不清楚自己至今往上爬了多久。她开始觉得,也许他们其实一直待在过了桥的地方,根本没有前进,只要往后倒退,不出几阶就会被送回原来的地方。
被雾稀释开来的淡光只是茫茫地充斥四周,搞不清楚太阳的方向也让感官变得更加迟钝。双脚都已经走到快变石头了,现在就算太阳开始下山也不奇怪,但吊诡的是丝毫感觉不出明亮的变化。柚纪不禁觉得自己像中了幻术。
每每划开浓雾往前进,退路也跟着被雾封起。感觉就像被包在乳白色的茧里,没完没了地往前走。偶尔会有某种东西横掠过视野,但原来是光反射在雾墙上变成了镜子,一闪一闪地映出自己撑着棍子走路的模样。
真是不可思议的雾……
她与映照在雾中的自己四目相接。瞬间,雾里的自己似乎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柚纪吓了一跳。
她反射性地拿起棍子挥向眼前的雾,但棍子只是横扫过雾,当然没有传回任何触感。雾因这阵风略微摇曳,同时雾中的自己消失无踪。挥棍时一个不小心,棍子从她手中松脱。
「啊!」
棍子在石阶上弹跳着,转眼间消失在雾中。
「糟、糟了。」
柚纪慌忙转身,但往下跑了几阶后,便死心停在原地。「当、当……」敲打石头的清脆声与微弱的铃铛声逐渐远去。搞不好还会一路滚到石阶尽头。至于尽头在多远下方,她一点也无法估计。她实在不想去找棍子,浪费至今爬上来的路程。
算了,棍子只要有木材,再削就有了。只能祈祷不会刚好砸到爬上来的其他人。不过,柚纪两人才走完那座以奇特材质架成的桥,桥就彻底变作细小的光粒蒸发消散,所以她实在不觉得会有人从后头跟上来。
「唉……」
失去了可当作拐杖的东西,让柚纪深受打击。她垂着肩膀唉声叹气,重新面向前方,发现刚才为止数阶前还能看见的左慈背影,已完全被浓雾吞没。
「怎么不等等我嘛……左慈——」
她语带不满地扬声大喊,匆匆登上石阶。被抛在后头,她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但路只有一条,应该不会走散。一旦发现两人拉开了距离,左慈一定会停下来等我……柚纪说服着自己,抹去不安。目前为止也都没有遇到岔路,所以不会有事的。
「左慈——喂——」
气喘吁吁的呼喊声在浓雾里回荡。仿佛被关进了放有很多镜子的空间里,雾墙一闪一闪地不断映出满脸不安的自己。这片雾果然给人很不好的感觉,像在强迫她去看平常不会意识到的自己背影……
柚纪终于在雾的前方看见了背着行囊的背影,放心地吐了口气,使足力气加快脚步。
「太好了,追上你了——」
然后伸出双手攀住行囊。
「干嘛啊,柚纪。」
吃惊地回过头来的人,却不是左慈。
柚纪怔怔地仰头看向对方。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肌肤被阳光晒成了小麦色,笔直的浓眉和呈现直线的大嘴巴教人印象深刻,看得出性格刚毅。柚纪攀住的也不是四角形桐木柜,而是还在发育途中的清瘦身躯背着的偌大竹笼。
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很低,便环顾四周。她人正在山里,草木茂盛得高及她的胸口,但这里不是八华山。感觉不到被雾环绕的灵山神秘感,而是更加繁芜的山头。脚底下也不是坚硬的石阶,而是落叶形成的小径。堆积成好几层的落叶宛如堆肥,鞋底柔软地陷下去。脚上是孩童尺寸的小鞋,衣服也很大件,用绳子束起了袖口和裤脚。是某个哥哥的旧衣。柚纪自然而然地心领神会。
「二哥……」
柚纪有些恍惚地如此呼唤眼前的少年。少年纳闷地歪过头,耳垂上的两只耳环跟着晃动,是对象牙色中隐约有着绿色纹路、雕工精致的玉马耳环。
「柚纪,你怎么跟来了?我可不是要去玩,是要代替爹去工作。」
「那我也要帮忙工作!」
柚纪挂在哥哥的行囊上大声主张。从自己口中发出的话声变得稚气又口齿不清。
啊,我记得这个昼面——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想着。那时自己还和行商的父母、叔父及兄弟们一起旅行,是在她为了少口人吃饭被送走之前。从小她就是个想快点长高,不会做的事也辩称自己会做的倔强小孩。明明老是扯哥哥们的后腿,什么也做不到,未了还只会发脾气。
这是梦吗……?会有如此清晰的梦吗?明明身体是幼时的自己,却也确实有着十五岁柚纪的思考,客观地检视自己。就像是明知作梦,梦境又非常清晰。
「你只会碍手碍脚,回马车去吧。」
寿纪绷起原本就很严肃的脸孔说。他是次男,岁数有段差距的长男已被视为成年人,所以大人不在时,都是寿纪负责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
「不要,我才不会碍手碍脚。三哥都帮忙了,我也办得到!」
一如记忆中的场景,柚纪没有退让。如果梦境继续照着记忆发展,接下来出现的就会是——
「三哥,她都已经跟过来了,算了吧。总不能让她一个人从山里走回去。」
不出所料,有个人温柔地抚摸柚纪的头发,用与寿纪呈现对比的温柔口吻为她说话。是小寿纪四岁、刚满十岁不久的少年——部分五官与寿纪有些神似,但整体身形比寿纪纤细,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特别是气质截然不同,到了甚至让人狐疑两人怎么会如此大相径庭的地步。
是三哥苑仪。他是柚纪和寿纪的堂兄弟,包含叔父的孩子在内共五个孩童中,他是继寿纪之后第三大的,所以叫作三哥。
「可是,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会翻过山头喔。」
「如果柚纪累了,我再背她。」
寿纪皱起眉垮下脸,苑仪急忙打圆场。
「我一个人可以走,才不需要人家背!我也能工作,三哥的行李让我拿吧!」
柚纪抓住苑仪的行囊胡乱拉扯,苑仪整个人因而摇摇晃晃。「哇喔,等、柚纪,危险!」年幼的柚纪拼了命想表现,但在地面不平的山路上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知道了、知道了,那行李就让柚纪背吧。」
「二哥记得要告诉爹,是我拿了行李,不是三哥喔!要说是我帮上了忙喔!」
耍赖到最后,他们让柚纪背了空的行囊。柚纪得意地翘高鼻子,寿纪与苑仪互相对视,露出拿她没辙的表情。
那年,整座大陆农作歉收,每个地方都贫穷困顿,柚纪的亲人也受到波及过着刻苦的生活。柚纪的双亲和叔父是贩卖干货、猪油、奶油和纸张等的商人,但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在每天光是为了填饱肚子就十分吃力的时节,根本没有人会看一眼。
大哥与三哥都是已经开始负责部分工作的重要劳动力。老么还是婴儿,就算送走,也不会腾出多少粮食。若要选出一个孩子少口人吃饭,就只有还没什么力气工作、却只会帮倒忙的老三苑仪和老四柚纪可选,而柚纪又更加不利。所以她对苑仪涌起了对抗心,想向大人们证明自己比苑仪更能做事—五岁的时候,她还无法非常正确地理解大陆的现况和大人们的想法,但仍产生了危机意识、拼命想出风头。
另一方面,苑仪从不理会柚纪的挑衅,总是体谅柚纪的任性对她让步。苑仪真镇定,根本不把我当作对等的竞争对手—柚纪因此更是心急如焚。
她背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偌大行囊,走路摇摇晃晃,意气风发地在山路上迈步。连柚纪也觉得自己员是好强又不服输,踮着脚尖走路的模样十分滑稽。真是的,走得那么急的话—十五岁的柚纪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无法阻止五岁的自己。重心很轻易地转移到行囊上,柚纪往后一倒,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柚纪!」
寿纪和苑仪连忙回头。「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说你会碍手碍脚啊……」寿纪轻轻松松地拉起柚纪,但正确说来算是拉起行李。「我才没有碍手碍脚呢——」连同行李被吊起来的柚纪踢着两只小脚。
「放心,柚纪也可以一起过去喔。来,手牵手一起走吧。」
柚纪总是动不动就敌视苑仪,对他很冷淡,但开始哭哭啼啼后,便乖巧地点点头,紧握住苑仪伸出的手。苑仪虽是纤瘦的少年,但在当时的柚纪眼里,他的手依然很大。
苑仪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满是泥巴、眼泪和鼻水的脏兮兮脸蛋。
「不、不、不要丢下我啦……」
「嗯,不会的。」
「怎么可能丢下你啊,没人说过这种话吧。」
听到两人的对话,寿纪讶异地插嘴。「好了,二哥牵另一边吧。」被苑仪面带苦笑地催促,寿纪叹了口气,牵住柚纪的另一只手。寿纪在兄弟间一直很可靠,但唯独在哄骗柚纪这方面,始终是苑仪比较擅长。柚纪走在两个哥哥中间,尽管还在呜咽啜泣,但稍微安下心来,再度迈出小脚。
怎么回事?柚纪更是困惑。
这真的是梦吗?还是正好相反?其实至今发生的一切才是梦,真正的自己还只有五岁?其实自己之后根本没被抛弃,还坐着马车和大家一起旅行吧?因为……他们刚才分明清清楚楚地向她保证,不会丢下她啊。所以柚纪被抛弃时,两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冲下马车来接她呢?当时柚纪追向马车,眼前却只有留下车辙痕迹的大道不绝往前延伸,谁也没有回来。怎么可能有这种过去。
可是……可是,不行……这样一来,就不会遇见至今原本该遇见的人们了。与师父和左慈生活的那段时光会变成是在作梦。
如果某边是梦境,某边是现实的话——
——你的愿望是哪一边?
好似有人在这么问她。
「我的……愿望是……」
柚纪咬住下唇,一度紧紧闭上双眼。
她用力抽回手、甩开寿纪和苑仪手的温度,包夹着她的两人气息骤然消失。
睁开眼时,幼时自己背着偌大行囊的背影瞬间掠过眼前,随即裂成左右两半消散不见。
眼前是被浓雾笼罩的山中,脚底下不是落叶铺成的柔软小径,而是坚硬的石阶。乳白色的雾围住四方,让人没有什么真实感,浓雾形成的镜子闪闪烁烁地反射出自己与风景。
「刚才那是……」
入华山的雾所映照出的过去自己吗?
这片雾是怎么回事……必须快点和左慈会合才行,否则独自一人落单,好像又会被迷惑住。柚纪益发不安,正想往前冲时,却分不清楚要往哪边前进。总之,往上走就好了吧……但上面是哪边?
察觉到雾中有某种事物正盯着自己瞧,柚纪心中大惊。
有着模糊轮廓的人影正成群站在一起。大小不一,但每个人影都有着仿佛要融入雾里、缺乏生气的苍白肌肤;也都有双泛蓝的浅色眼睛,各自从不同的高度直勾勾注视着她。
「白刷鬼」——这个词浮上脑海。
当异民族开始进入大陆,当时的中域人带着负面观感如此称呼他们。有着与僵尸一模一样的苍白肌肤、生着金色体毛、眼睛的颜色就像石头,整体来说比中域人高,在中域被百姓视作可怕的异形之鬼。
白刷鬼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她逼近。是柚纪听不懂的语言,尖细的音色听来很具攻击性。要被攻击了——!柚纪感到危险、往后退时,有人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身后也有鬼。
「——!?」
柚纪本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心生一种颈部像遭到压迫的怪异感,吸收掉了本想喊出口的悲鸣。是个也有苍白肌肤和石色眼睛,但比其他鬼大上一号的鬼,她才明白大鬼是成年人,其他为数众多的鬼是小孩。
鬼小孩们用高亢的嗓音嘈杂地七嘴八舌,相较之下,鬼大人则用沉稳的低音对孩子们说话。鬼大人说的话,柚纪也听得懂。虽然发音有些奇怪,但是中域的通用语。
「用这孩子听得懂的语言说话吧。她因为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非常不安喔。」
鬼小孩们一时静了下来,以石色的眼瞳互相对望,接着又争先恐后地开口讲话时,是发音听起来比鬼大人还自然的中域语。
「你叫什么名字?」
「几岁?」
「是男生还是女生?」
「中域的小孩大家都长得一样,很难区分呢。」
「但中域的小孩也说过,我们的脸都长得一样,很难区分呢。」
「你也要住在这里吗?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他们用尖细的话声同时轰炸,柚纪被他们的喋喋不休吓到,躲到鬼大人身后。鬼大人露出苦笑说:
「哈哈哈,有精神是很好……好,我们来玩游戏吧!只要晚饭的准备工作完成一样,就让她回答你们一个问题。」
听到这个提议,鬼小孩们「耶——!」地发出欢呼声。有人说「那我来削马铃薯」,有人说「那我去搬她的椅子过来」,各自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工作,眨眼间往四面八方散开。
这里是……怎么回事……?
是雾又擅自映照出的过去记忆吗?可是,这不可能是柚纪的记忆。那会是谁的?
不知不觉间浓雾散去,柚纪正站在屋子里。不是中域样式,而是有着异国风格的木造建筑。这个房间似乎是饭厅,长长的白木桌两旁排列着椅子。有鬼小孩在桌子四周勤快工作,也有鬼小孩坐在椅上哄着鬼婴儿。
原本朦胧模糊的鬼小孩们也变得轮廓鲜明,看起来不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而是群异国孩童。让人联想到翡翠或水晶的宝石色双眼闪闪发亮,撒着雀斑的脸颊有些红扑扑,红色小嘴吱吱喳喳个没完。
在柚纪看来,每个小孩都可爱得仿佛是带着异国神只的眷顾诞生。但是,每个小孩的打扮都不富裕。有人穿着异国的衬衫和裤子,也有人上或下半身其中一方穿着中域的罩衫或长裤。感觉不是他们自己选的,而是因为只有这些衣服能穿。每当孩子们走来走去,木鞋或皮鞋就撞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叩咚叩咚声。
鬼大人只有一位,穿着宽松的黑衣,将变白的胡须修得整整齐齐,是位中年绅士—柚纪并不清楚绅士应该是怎样,但马上明白了指的就是这种男性。挂在颈上、垂在胸前的金线刺绣长布十分有特色,柚纪看过相同的服装。是异国宗教「牧师」穿的法衣。
每张椅子前方都摆了一个空盘子,但没见到调羹和筷子,而是大小与形状都不一的银色汤匙一字排开。桌子上座后方的墙上架起了象征异国信仰的十字架,而非天道教的神像与符纸。
「在这里大家都要工作喔,我来教你吧。」
一个女孩子牵起柚纪的手。大概才刚满十岁吧,在肩膀上方轻盈弹跳的头发是偏红的金色。看来活泼开朗,单手拄着高及腰部的拐杖。她的脚哪里不舒服吗?
「当啷。」两人间响起了金属声。
「这是什么?好重的手镯……」
女孩子讶异地低头看向柚纪手边。柚纪也垂下视线,这才发现套住自己两手手腕的东西。是绽放着青墨色幽光的锻状枷锁,从根部被截断的锁链从两个铁锻往下垂落。
这副枷锁——?柚纪见过相同的东西。可是,原本不是套在自己手上,应该是套在另一个孩子手上。
「呀!」
眼前的女孩子突然小声尖叫。有人从后头捉住她的手臂,让她远离柚纪,但女孩子没能拄好拐杖,脚步踉跄了一下。柚纪的胸口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往后跌坐在地。两手的枷锁撞在地上,发出了沉重的碰撞声。
「你、你做什么啊,亚雷克斯!?」
本来兴奋地叽叽喳喳、准备着饭菜的其他孩子们也讶声大叫。
亚雷克?什么?柚纪还跌坐在地上,只是瞪大双眼时,一名少年猛地跨到她身上将她揪起来。其他男孩慌忙从旁捉住少年制止他;年纪小的女孩子们则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方才还充盈着快乐笑声的饭厅,顷刻间陷入混乱。
少年的体格虽削瘦,但在孩子们中是最高的,似乎最为年长。他一边疯狂挣扎,想甩开年纪小的男孩们,一边用异国语吾对着柚纪叫嚣。虽然听不懂,但从语气可知他在破口大骂。是个有着浅绿色双瞳和柔软鬈曲金发的美少年,但朝向柚纪的脸庞因憎恨而扭曲,柚纪不明所以地打着寒颤。
牧师用异国语言劝戒少年。少年回头看向牧师,指着柚纪又用异国语言控诉。柚纪只能知道他肯定是在辱骂自己。
「亚雷克斯!」
牧师沉稳的声调变得严厉,喊了疑似是少年名字的那一瞬间,少年的身体如遭雷击般痉挛了下。色泽美丽的瞳孔表面浮起了闪烁的亮光,下一秒涌现了色泽同样美丽的泪水。他一脸失望地望着牧师,又用异国语言说着激动起来。
但牧师没有心软,顶着肃穆的表情示意楼上后,年纪较小的男孩子们围成一圈,如盾牌般将少年推出饭厅。少年加以抵抗,衣服被粗鲁地拉扯、钮扣弹飞、衬衫敞了开来。
「我可是都知道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在从门口被带往外头之前,少年用手肘推开男孩子们的头大叫道。在场的孩子们当中,他的中域语发音最流畅。
「——珞尹!」
听到他满怀憎恨呼喊这个名字时,柚纪感受到像被人打一巴掌的冲击。
□
「……柚纪,柚纪?」
呼唤声传入耳里,柚纪恍然回神时,左慈的脸庞就在眼前。
脸颊总有种刺痛感,原来是他正不停甩她巴掌。「喂……你还真的打啊!」她大喊着拨开他的手,左慈却眉毛动也不动一下,好整以暇地说:「哦,你醒了吗?」
「……刚才……那是?」
她有些恍惚地环顾四周,但到处都不见异国风格的饭厅、十字架和漂亮的异国孩童们。柚纪跌坐着的地面也不是异国建筑的木质地板,而是被冷雾浸得湿答答的石头。这里是上下两、三阶以外都被大雾笼罩的陡峭石阶中间。她回到和左慈走散的地方了——虽然她也不晓得这么形容是否正确。说不定她一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左慈将自己的棍子放在一旁,单膝跪下,审视柚纪的脸蛋。
「我们好像走散了,我便折回来,但一直走到最下面也没遇到你,所以又走上来,就发现你坐在这里。」
「咦?你还往回跑到下面吗?」
左慈的脸上照例又不见半点疲惫之色。
明明只有一条路,却没碰见她,这是怎么回事?是浓雾藏起了柚纪,不让左慈找到吗?太阳光依旧被弥漫的大雾稀释,周遭充盈着朦胧的微光。既然左慈跑到最下面又回来,应该过了不少时间,但无法从太阳的倾斜角度去推测。
「你在这片雾里有看到什么吗?」
「你指什么?」左慈看来不像在装傻,单纯感到不可思议地歪过头。「雾这么大,也无法欣赏到景色呢。不过我是符力,就算看到美景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左慈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映照在雾中的回忆。因为他是符力吗?
柚纪想到了一个假设。假使另一个人同样经过这里,映于雾中的记忆又还残留着,其他人也能看到的话……
「你觉得有可能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人也走过这里吗……」
「你是指在你之前,也有人间了怎么去护乐院吧?我不认为横跨山谷的那座桥是为了我们而架,所以很有可能是为了走在前头的那个人。」
「是嘛,就是这个!可是……为什么会为了『那家伙』……」
柚纪转头看向上方。狭窄又陡峭的阶梯只是往雾中延伸,半点也看不见走在前头的人影,但在浓雾变得略微稀薄的地方,她发现到了一抹隐约的红色。
是在桥上雾暂时散开时,在山顶见到的红色大门。
「是终点!」
柚纪朗声大喊,本还精疲力竭,立即气势十足地起身。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爬到这么高了。明明刚才还觉得别说是接近终点了,根本没有往前进吧?但果然在这座山里,感觉一点也不可靠。
「走吧!」
「嗯。」
想到只差临门一脚,柚纪全身干劲都来了,开始精神抖擞地爬上石阶。总觉得若不趁着看得见大门时抵达,等雾变大、把门藏起来,可能又要无止尽地往上爬了,所以柚纪渐渐加快了脚步。她紧盯着前进方向、视线绝不离开终点,急急往上爬后,雾逐渐散去,红色大门在前方释放出了真切的存在感。
红色大门比起从桥上仰望时还要巨大。门柱从中间就窜进上空的茫茫大雾里,无从想像最顶端的横木到底有多高。门柱左右的石造城墙也往两侧延伸,直到没入雾里。
柚纪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上最后一阶。总觉得好久没踩在平坦的地面上了。
「终于……到了……」
承受不了背上木柜的重量,她将两手支在膝上,气喘吁吁、肩膀上下大力起伏。「到了呢。」左慈则用从容到教人咬牙切齿的声音说,站在她身旁。
眼前是门的正面。
高挂的区额上嵌着铁板,上头刻着八朵莲花和一朵颠倒的莲,八莲一鬼的徽记,代表大门后就是护乐院总庙。涂作鲜红色的对开门扉朝内敞开,像在说可疑人士不可能爬到这里、没必要在此盘问过路人般,连守门人也没有,仅是悠哉地显示这里是入口。
大门后头是铺满石子的平坦前庭,地面一带飘浮着白雾。由于从下往上仰望时,只看得出山顶尖锐险峻,没想到其实有如此广阔的平坦土地,真教她吃惊。
发现有个人站在前庭深处,柚纪急忙端正站姿。
「我来自五龙州兔雨县,名叫柚纪,是赵涛龙的徒弟。能劳烦您向刘涛华道长通报一声吗——」
自己的声音在雾形成了浅塘的庭院里回荡。声音被雾吸收后,阕然的静寂降临。柚纪紧张地等着,那个人开始往这边走来。仿佛飘浮在雾池上移动一般,脚步流畅轻盈,十分不可思议。
是个身材清瘦、身高中等的人—不,若是男性,算是中等身高;但若是女性,也许算高挑了吧。乍看看不出来人性别。肤质光滑的瓜子脸上,美丽地分布着细长的眉毛、细长的双眼、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唇。唇上涂了淡淡的胭脂,肩上披着女性才会佩戴的云肩,但上面的刺绣又是女性很少使用的白银凤凰。头上盘起的发髻上,没有佩戴男性用的头冠或女性用的发饰,只插着一根朴素的簪子。就男人而言很女性化,但就女人而言很男性化。
也很难看出年龄。若说对方三十几岁,柚纪会相信;但若说已经六十几岁,她也不会惊讶。雪白的玉容虽然美丽没有皱纹,但感觉好似用贝壳粉涂成的人偶面具,用铁槌一敲就会出现裂痕。
来人在身前交叠两只宽松的袖子、左右手交错插进袖中,站到柚纪跟前。
柚纪回过神来,当场单膝跪地,将两袖交叠于脸部前方,低垂下头。
「柚纪……我记得是涛龙捡到的孩子吧?」
凛然话声在头顶上方响起。是中音男声。
「是的,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几岁了?」
「今年十五,师父在十年前救了我。」
「十年……是嘛,那是涛龙刚下山不久的时候。」
「那个,请问您是?」
柚纪问,边从袖子底下往上偷瞄。那双让人联想到刚出现在夜空中的新月,清澈的细长眼睛从上方俯视她。明明没受到威吓,她却没来由地被那视线震慑,僵直了身体。
「我正是刘涛华。」
「……咦咦!?」
柚纪忍不住大叫出声后,慌忙深深低下头行最敬礼。「请、请恕小人失礼!因为没想到贵为八老之一的道长会亲自出来迎接……」
「不,我并不是来接你的。」
「啊!这一位是左慈,同样也在师父门下修行,是我的符力。」在身后待命的左慈将棍子放在一旁,也同样下跪行礼。
「符力不需要介绍。抬起头来吧,也不用说你不习惯的拘谨用语。」
「是、是……」
柚纪不知所措地放下袖子、抬起脸庞。那中音美声悦耳得有如山上累积的夜露在滋润耳朵,一字一句发音清晰,语气也很沉稳,一点也没有压迫感,但不知怎地,总觉得对方很懒得搭理他们。
柚纪没想到治理护乐院的八位长老之一,竟会不带随从就随意跑来出入的大门。而且她一直以为伟人理所当然都是男性,所以也想像不到是个雌雄难辨的人。
「请、请您听我说,我是有要事想请教涛华道长,才千里迢迢登门拜访。」
柚纪再度垂下头,紧张地说明来意。
「我想您应该已经耳闻,吾师赵涛龙在四个半月前亡故。一个月前,有宵小闯入我们在兔雨县的道观,偷走了放有师父遗体的棺木……然后烧了遗体便逃逸无踪。盗棺贼是个有着满脸胡子的壮汉,额环上有八莲一鬼的徽记。关于这件事,涛华道长是否知情……」
「啊,那是汀杰,他是遵照我的指示行事。」
柚纪急切地陈述后,对方却行若无事地回答,她哑然失声。
「什……」
她甚至忘了要保持礼数,抬起头来,嘴巴一张一合说: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这、这是何故呢?」
柚纪忍不住立起膝盖,跪着行进到涛华道长脚边。道长皱起端整的五官,透出不耐。
「我没有义务向你说明。涛龙是我的徒弟。」
「别开玩笑了!他是我的师父!」
对着遥不可及、贵为天道教权威之一的道长,柚纪不由得说话大声起来,但马上惶恐地说:「真是非常抱歉,我太逾矩了。」但是,她并不想收回自己的发言。她不服地颤抖着肩膀,咬住嘴唇。
「一直让别人站在大门前,你竟然还好意思自顾自地说自己的事。我说过了,我不是来接你的,是另外有个得去迎接的人。我有点赶时间,但看来你是不会顾虑到我的情况了。」
涛华道长在头顶上方心烦地叹了口气。
柚纪本就不期待自己远道而来会受到盛大欢迎,但也没想过会遭到如此无礼的对待。她想既然是德高望重的伟大道士,会是感觉比毛道士更伟大的好好老爷爷吧——她并未具体想像过,但下意识里确实有这种想法,所以发觉涛华道长和预想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禁非常沮丧。
「师公,恕小的失礼,但我们也不能半点答案都没听到就回去。」
左慈代替默不作声、全身因愤怒和消沉而颤抖着的柚纪开口说了。他的语调一如往常缺乏情感起伏,但喉咙深处仿佛压抑着什么,嗓音比平常低沉。
「退下,区区一介俗世道士的符力没资格和我说话。」
但道长却像懒洋洋地拍开肩膀上的灰尘般不层一顾。左慈惶恐地垂下白发,但可以听到他在头发下面小声咂嘴。
「麻烦你负起责任好好教导符力。我也没说要将你扫地出门,涛龙的徒弟也算是我的门生,总不能轻忽怠慢。你就在这里待到你满意为止吧,这个人会为你们带路。」
呼……凭空忽地出现了淡淡的气息。哪样的存在会有这种像是薄薄纸张的气息,柚纪非常清楚。
「是,道长。」
在涛华道长身旁响起的话声,耳熟到教人吃惊—不,语气倒是不同。不论面对什么人,他的态度都不可能如此温顺。但是,唯独这声音,柚纪绝对、绝对不会认错——
她屏着呼吸,忐忑不安地抬起头。先是看见凭空出现的人影就跪在涛华道长脚边,削瘦的身躯穿着以腰带宽松束起的紫蓝色道服,随意留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人影缓缓抬起低垂的脸庞后,一张粗犷的脸孔浮现眼前,脸上蓄着称不上美髯的稀疏邋遢胡子,还有尖尖的下巴和没什么肉的脸颊,是个散发出颓废气质的四十来岁男子——
「……师……父?」
不对……外表虽然一模一样,但柚纪认识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服侍其他人。每次不管柚纪怎么抱怨,他都不放开酒瓶,像个正值叛逆期的小孩回嘴:「别罗哩叭嗦的!你又不是我娘!」同时又摆出不可一世的表情,趾高气扬地喝酒抽烟、沉迷于打麻将,是个无药可医的人……但是,也等同是柚纪的一切……
柚纪在道观生活的那十年,都是为了向那个人报恩、为了成为那个人需要的人、也为了能够永远待在那个老是扭起薄唇露出腼腆微笑的人身边。
所以,不是他。会是柚纪世界中心的那个人,绝不能一本正经得像个服从的仆人、跪在他人脚边。
那么,他是谁——?
「柚纪……」
身后的左慈也以愕然的语气说:
「这个人是符力。」
男人听令地向涛华道长行了一礼后,转头看向他们。虽然应该不是他,但柚纪潜意识里还是期待着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然而,男人即使看见了柚纪和左慈,眼中还是没有出现任何情感。态度就像在接待从未见过面、没有过共同记忆的人—明明不是他,但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柚纪的胸口依然刺痛无比。
「客人,依道长的指示,由我为您带路。」
男人开口,语气是柚纪从未听他以这副模样、这个声音说过的,她只觉得怪异至极。
Ⅱ
这世上有神吗——?
自懂事起他就怀有这个疑惑。虽然光有这种疑惑就可能被问罪,但如果真的有神,就尽管展现它的力量惩罚自己吧。到时候,他就会相信袍。他就这样以歪理说服自己,毫无罪恶感地反复犯下窃盗和伤害等罪行。当然,他不是平白无故做这些事。是为了活下去,才行最低必要限度的恶行。
他不记得自己正确的出生年月日,但直到九岁左右,少年亚雷克斯都住在西域小城里的贫民区。还小的他总是饥肠挽辕,睁着晶亮眼睛在街头流连徘徊,物色看来有机可乘的大人。他没有学识,但很懂得如何生存,脑筋永远动得飞快。也会自满地想过,比起去上学的同世代小孩,自己更加聪明伶俐。
「你有没有兴趣学习神学啊?」
有个人却向这样的他攀谈。是个穿着看来很温暖的厚实礼服大衣、优雅地剪齐了变白胡子的中年男性。当时亚雷克斯正好将他视作肥羊,故意撞上去,趁男人脚步蹒跚时从他怀里偷走了钱包,正准备要开溜。
「你知道中域吗?那是东边大陆正在发展的国家。我春天之后要去那里传教,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帮我的忙呢?」
「啥?」
这个老头子在说什么蠢话?他当时还这样心想。神学?是从早到晚都要研究神的学问吗?对在贫民区当扒手维生的脏兮兮孤儿说这种话,他是认真的吗?简直头壳坏去。
「你有双聪明的眼睛,脑筋看起来也动得很快。这个年龄也正好适合开始学神学。」
比起男人说若和他一起走,就能有床和食物、可以衣食无虞地过生活这种拯救他脱离苦海的诱惑,像这样被男人吹捧、自尊心得到满足,更让亚雷克斯心动。因为生长在无缘接触读书的环境,也没有机会产生自觉,但他恐怕生来就属于求知欲旺盛的类型。
不过,他当然不可能无条件地信任这男人、傻乎乎跟着就走,起先冶声拒绝了对方;但是,那之后男人又一有空便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贫民区,一再地说服他。
翌年春天——他和男人一同搭上了从西域某港口出发、前往东方大陆的船只。男人是牧师,被赋予了传教士的工作,要在奉不成熟的民间信仰为国教的中域土地上,让天聆教的精神往下扎根。听说当地人称呼自己的土地为「五龙大陆」。
除了亚雷克斯外,牧师还带了十几名「留学生」。他们预计在中域的租界建立神学校,这些孩子将成为第一批学生,但年龄不一,当中还有不到学龄的稚子。
事后他才听说,用传教士会的预算保护孤儿、拯救他们脱离恶劣的环境,根本是牧师的独断独行,才不是相中了亚雷克斯具有与众不同的神学者资质才出声攀谈。「哈哈哈!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牧师,哪有眼力可以看穿初识的孩子有没有资质啊!」牧师还脸不红气不喘地如此表示。明明有着一张与阴险勾当扯不上边的好人脸,根本是奸诈的老狐狸。
这位牧师日后成了亚雷克斯人生的恩师。
□
仅仅二十年前,西域与中域的交流还不算频繁。因为两块土地间耸立着难以利用牛马翻越的险峻山脉,横亘着长时间吸入后、会引发神经性疾病的瘴气峡谷,东边大陆也因此免受西方列强的侵略。主要也因为长年来在西方诸国眼里,东侧等同世界边境,不是块不惜冒险犯难也要攻下的丰饶土地。
但是,随着造船技术发达,变得能够经由海路绕进东方,西方列强于是成功将大规模船队途进东方大陆。在黑色军舰的护卫下,行商船队陆续抵达大陆西侧一龙州的海岸,施压迫使中域开港后,总算登上大陆。
然后在港口兴建拥有治外法权的外国人居住地——租界。
明明建在中域的土地上,租界里却林立着西域建筑物,道路以红砖铺成,早午都有天聆教礼拜堂的钟声响彻云霄,夜里则有煤气灯照亮街道。西域绅士身穿礼服长大衣、头戴圆顶硬礼帽,贵妇人穿着有裙撑架的蓬松洋装、撑着阳伞,彼此手挽着手走在街上。也有穿着西域风服装的中域人,讲着西域语做生意。
被救出贫民区,随着恩师来到异国土地已经过了五年。
「亚雷克斯?你在吗——?」
「叩咚叩!叩咚叩!」奇异的脚步声走上楼梯,大多时候总是敞开着的儿童房间门口,出现了一名少女。
「你果然先跑回来了。我之前明明说过,今天要在教会练习星期日的朗读剧吧?亚雷克斯,你的年纪最大,得当个好榜样才行啊。」
亚雷克斯在床上略微撑起头,阅读中的书籍就摊在眼前,愣了好一会儿。亚雷克斯?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个名字不是在叫自己,员奇怪。
「真是的,你有在听吗?」
奇异的脚步声再度逼近,书突然被人抽走。「叩咚」是木鞋鞋底,「叩」是拐杖的声音。少女身侧总是拄着一根略短的木杖,把手部分呈现T字。
「之之。」
亚雷克斯喊了少女发音不算优美的名字。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像个大姐姐,但其实小亚雷克斯四岁,才十岁而已。在穿着木棉围裙的肩膀上,偏红的金发轻盈跳动。脸上有许多雀斑,虽不算特别漂亮,但少女有一双开朗的晶亮眼睛。
「哇,好厚的书。这是什么?」
「是中域从前的兵法家写的书。」
「从前中域语的书你看得懂吗?」
「我一边查单字一边看,所以正好。」
他从之之手里抽回书,丢到枕头边坐起来。
名义上虽是「留学生宿舍」,但其实称这栋传教士会馆作孤儿院也不为过,二楼现在是十六名孤儿睡觉的儿童房。细长的上下铺间隔狭窄地排列开来,床上铺着旧布拼凑而成的棉被,拥挤程度让他想起了来中域时搭乘的三等船舱。
大家多数时间都待在下面的餐厅,只有晚上睡觉才会上来,所以除了床铺外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各自的衣物、日常用品和读书用具,摆在床缘或是挂在柱子上就已足够。但是,自己的手脚最近开始急速发育,孩童用的床铺慢慢变得不够大,睡觉时他都得侧躺曲起手脚。
「你明明不怎么想学神学,中域语倒是越来越精通呢。」
「我也有在学神学啦!不过,中域的思想很有趣喔。虽然大家都说中域是未开化国家,但早在西域萌生平等观念之前,中域人老早前就有这种想法了,书上都有写。」
「牧师的工作就是向中域人宣扬《圣经》的教诲吧?我们若学习中域的事情,立场就颠倒了喔。」
「教导西域事情的时候,也需要了解中域啊。」
五年前,他根本想像不到这种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以前他甚至无法用西域语正确地读写,书本对他来说也只是焚烧借以取暖的东西,更遑论拿起异国语言的古书来读了。
虽觉得自己被牧师彻底驯服,但亚雷克斯并不抗拒。他单纯喜欢读书,很享受那种体会到世界辽阔的感觉。不分东西,他贪婪地读着感兴趣的书籍。就算待在租界,也不愁无法取得中域语的书。周遭又有许多人同时能说西域语和中域语,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学习语书的环境了。
「牧师也称赞过亚雷克斯,说你真的很有当学者的潜力呢。可是,你不能只自己坐拥知识,也得分享给别人才行。中域里还有很多人不懂得主的爱喔,所以星期天的朗读剧……」
「之之,主为你做过什么吗?」
亚雷克斯压低声音,打断之之的喋喋不休。之之噤口瞠大双眼。
只有和之之两人独处时,亚雷克斯才会表现出对信仰的质疑。如果在他人面前说了,说不定会遭到告发、被视作异端分子。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
看着年长自己四岁的亚雷克斯,之之却像面对不听话的弟弟般,叹了口气。
「都是因为神之子替我分担了一半的不幸,我的脚才只有这点残缺喔。神之子揽下了全世界所有人类的一半痛苦,自己却背负着重得喘不过来的痛苦,好让我们都能过得轻松一点,对吧?」
听到征询同意的「对吧」,亚雷克斯带着冷冷的心情暗想:「谁知道啊。」别开目光咂了咂嘴。因为,要怎么证明原本该要背负,却用不着背负的不幸是否真的存在?
「风变冷了呢。牧师就快回来了,我们去楼下吧。」
之之似乎无意继续宗教问答,发出「叩咚」、「叩」两种声音,经过床边走向窗户。
五年前一起来到这栋传教士会馆时,之之并不像现在这样,是开朗又爱说话的女孩。她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总是低垂着头、拖着脚走路。她的脚好像天生就有缺憾。就连之之这个发音不太常见的名字,也是基于脚会发出类似声音这种残忍的理由,亲生父母为她取的。
尚未出生的婴儿没有任何罪过。她的遭遇,没有一项是理所当然该背负的。但是,她怎么有办法觉得神为自己承担了一半的不幸?之之的虔诚教亚雷克斯匪夷所思,甚至感到不耐烦。他还有些认真地想,女孩子就是笨,才当不上神学者(现在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已经越来越普递,但天聆教还不承认女牧师和女神学者)。
之之让拐杖靠在墙上,惊险地从窗框往外倾身,往窗户把手伸长手。亚雷克斯用力搔了搔刘海,又啧了一声,从床上起身。
他越过之之的脑袋往外探出身子。中域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造成狭长形,但西域建筑的窗户都开放又宽敞。「啊。」之之低喊一声,他的下巴碰到了她头顶的发丝。
「谢谢……亚雷克斯果然很温柔。」
「不过关个窗户而已,哪里温柔了。」
传教士会馆面向一条偏离港口的僻静道路,马路对面林立着商行和银行等建筑物。身穿中域服的壮丁拉着人力车,戴着圆顶硬礼帽的马夫驾着西域风的马车,两者发出了喀啷喀啷的轰隆车轮声,在铺着红砖的道路上来往交错。
从对面的建筑物群缝隙可以看见港口。前方停着中型商船,更后方是辽阔的一龙州海湾。海面反射着夕阳余晖,就像撒了橘色糖果般灿然生辉。
捉住把手关上窗户时,之之忽然转身抱住他。
「亚雷克斯——」
她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背,每天辛勤工作而粗糙的手指勾住他的衣服。女孩子很少被要求做学校的功课,但都要帮忙传教士会馆的日常生活起居和照顾年幼的孩童。
「我很笨,又不是男孩子,所以只能选择相信。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小小的世界就是幸福。因为就算产生质疑,我也没有可以改变的力量啊。但是,你不一样。你会知道越来越多事情,世界会变得越来越辽阔……可是,我希望你多看看自己身边的事物。这里是你的家,我们是一家人喔……」
「……之之?」
亚雷克斯一时间答不上话,低头看着埋在自己胸口的偏红金发。
他这才发现,原来最近自己让之之和其他弟弟妹妹们如此不安。近来自己满脑子都是从前聪明的人想出的哲学、数学和星星的绕行定律等,或是从未去过、也没打算去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明明一介孤儿的自己根本帮不上忙。但看在弟弟妹妹们眼中,确实会无法理解吧。他们大概只觉得他像在望着幻想中的面包兀自陶醉。
之之环抱着他的手臂,就像想将解开了船锚的船只系在港口一样。比起自己只拉长、瘦得干巴巴的手臂,之之的手臂虽瘦,还保有带着最低限度脂肪的柔软。
「女孩子又软又好吃呢……」
「……!?」
心脏猛地大力跳动,向全身输送血液,血液又一口气逆流回心脏,眼前突然发黑。
他反射性地捉住之之的肩膀推开她。之之的后背撞在窗框上,她发出细小的悲鸣。靠着墙壁的拐杖滑到地上,传来「匡当」声响。
之之靠在窗边,瞪大双眼抬头看着他。
「啊……」
亚雷克斯对自己不寒而栗,从她面前往后倒退。
刚才那种……类似欢喜的情感是什么?他知晓这个滋味,自己的身体已经尝过了甜头。
「亚雷克斯?之之?你们在二楼吗——?」
天真无邪的呼唤声从楼下传来。「牧师回来了喔——还有啊,有新的……」「不行——得吓他们一跳才行!」然后是兴奋的笑声和吱吱喳喳的耳语。看来是开始准备晚餐了,一楼顷刻间变得热闹非凡。
「在叫我们了,得下去才行……」
之之倚着墙壁捡起拐杖。她误会什么了吗——也许误以为他拒绝了她殷切的请求吧。之之露出失望的表情,不再与亚雷克斯眼神交会,发出两种奇异的脚步声走过他身旁。虽然她的脚步蹒跚不稳,但他只是一味僵在原地,无法伸手帮她。
……这里是哪里?
这次他明确地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喊他亚雷克斯?别人这么称呼他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已没有半个人这样叫他了。这是哪里……这栋传教士会馆不可能还存在,这种生活也不可能还持续着。我在哪里?
他回头看向之之走出的房门,奇异的脚步声往楼下远去。一楼传来了年幼孩童们的欢乐笑声,和刻意用中域语讲话的声音。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搬运椅子的声音、餐具的碰撞声。也可听见掺在孩童们明亮的童声高音之间,牧师的男高音。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那场「灾难」开始的日子。
他大惊冲出房间,追着之之牛滚地冲下楼梯,正前方的大门就是餐厅。孩子们踩着跳舞般的轻盈步伐在长桌四周勤快工作,之之也已经混在他们之中。穿着黑色牧师服的中年牧师就在长桌另一头。
牧师身旁还有一名年幼孩童。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那孩子的发色明显有别,不同于深浅程度虽然不一、但都是金发或红发的西域孩童。剪作娃娃头的乌黑头发底下,是张虽没有西域人深邃立体,但也清秀端整的五官。穿着上等丝绸做成的中域服,领口用中域特有的大襟方式交叠,纤细的脖子和从宽松袖口露出的两手手腕上,都套着绽放出不祥金属光芒的枷锁。
「扑通!」心脏再度猛烈跳动。这次是「愤怒」。
他认识那家伙。既视感?——不对,他还记得那家伙将要做的事情。骇人的记忆已深深烙印在体内。没错,那家伙装作自己是被人从富裕人家掳走、再从奴隶市场逃出来的可怜小孩,潜进了这个家。
见到之之走向那家伙,开朗地向对方攀谈还牵手,瞬间他惊骇得全身寒毛倒竖。他立即冲上前捉住之之的手臂拉向自己,再往那家伙的胸口用力一推。那家伙跌坐在地,套在两手上的铁枷撞向地板。
「你、你做什么啊,亚雷克斯!?」
其他孩子们也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哄然喧哗。他正想揪起那家伙,几个弟弟立即跑来压制住他,妹妹们则吓得发出尖锐叫声。
那家伙披着纯洁无辜的假面具,怔怔地抬头看向他。罪魁祸首竟然还敢装傻——他感到脑袋一阵沸腾,大脑的血管怦咚怦咚狂跳。仿佛洒了红粉,眼前变作一片血红。
「亚雷克斯,住手。你这是在做什么?」
牧师向来沉稳的话声难得变得严厉。「牧师!」亚雷克斯一面推开弟弟们,一面指着那家伙向牧师控诉:「您为什么把那家伙带到这里来,牧师!不可以让他进来这里,这家伙是……」该怎么说明才好?在弟弟妹妹面前,要我怎么亲口说出来?「我、我没办法说明,但是……总之,我就是知道!不能相信这个家伙!」
「亚雷克斯!」
恩师极少疾言厉色,这声凌厉的斥责刺在他胸口上,仿佛回到了从前,他条件反射性地全身僵直。他一脸绝望地望着牧师。
「牧师!拜托您,请相信我!」
——我在干什么啊?既然我会知道,就表示那件事已经发生了,现在再怎么说服牧师也无法挽回。明明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使力将不甘涌上的泪水压回眼眶深处,叽叽作响地咬着牙关。
但是,如果、如果能让时间重头来过,要抛弃一切他也在所不惜。不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算会触怒神只,世界因而灭亡他也不在乎。
「我可是都知道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他竭尽所能注入所有恨意,几乎要扯破嗓子地厉声大吼:
「——珞尹!」
刹那间……
怒吼像是敲碎了假面具,那家伙的白皙面容上出现一道皱裂。年幼孩童的脸孔裂作两牛,底下出现了另一张脸。是长大成了中域风俊美青年的珞尹,有着笔直的乌色头发和冶然的细长凤眼。他将嘴角弯成了月牙状,俊美的玉容闪过邪恶的狞笑。
「嗨,没用牧师。」
才看到那张可恨的脸孔露出讥讽的笑容,下一秒他倏地张大嘴巴,发出了「哈!」分不清是大笑还是吆喝的短促喊声,同时有某种东西从鲜红的口腔中飞出。是平坦的脸上有着丑陋疣的生物——蟾蜍!那家伙将往左右裂开的大嘴张成菱形,一直线往他飞来,「啪」地紧黏在他脸上。
「!?」
无法呼吸又被挡住视线后,他往后飞出。传教士会馆的墙壁和地板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他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的虚空中往后翻滚了好几圈,然后感受到一股像是撞上水面的冲击。
——伊鲁克——救命啊……
蟾蜍离开了他的脸部,发出的微弱悲鸣拖着长长尾音,最后被水流吞噬。无以抵抗的沉重水流缠住四肢,试图将他撕裂。
要淹死了!他心想,疯狂地猛烈挣扎时——
「你的脚还踩在地上,看清楚。」
一道凛然话声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卷着漩涡缠绕住全身的水膜忽然散去,他被拉回到了明亮的场所。
但难以呼吸的感觉尚未褪去,他肩膀上下起伏地大口喘气,有些失神地环顾四周一圈。整面视野都是茫茫大雾,仿佛雾自身正散发着淡光,四周一片朦胧微亮。滞留在底部的雾池一路浸到腰部,但他两脚的膝盖确实正跪在坚硬的地面上。
风吹开浓雾、地表附近的雾变得稀薄后,他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山间石阶的半路上,全身瘫软无力。
有个人就站在两级石阶上方。在宛如包覆着淡淡银光的丝绸长袍下摆底下,可见一双同样是由丝绸制成、有着精致刺绣的中域鞋。再沿着对方装模作样的站姿往上看,便见一双细长的眼眸低头看着自己。
男人吗……?不,还是女人?他首先对此感到纳闷。肌肤光滑的瓜子脸上有着冷然的眉眼,但无从判断性别。越过那人的肩头往后看,雾的前方耸立着一扇鲜红色的大门。
对了,从架在山谷的桥上可以看见山顶那扇门,他才以此为目标登上石阶。但后来雾越变越浓,开始有不可思议的画面若隐若现地出现在雾里——少年时期的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一龙州的传教士会馆……
「这叫作盗心雾。这座山的雾会窃取上山之人的精神再反映出来。根据现有的记录,这片雾从数千年前起就一直笼罩着八华山,也是八华山之所以是灵峰的理由。若被盗心雾投射出的虚伪记忆困住,心灵软弱的人就会迷失肉身,永远徘徊在雾中。」
那人怡然自得地环顾飘散于四周的雾说道。
「我就是邀请你过来的人。没想到你竟被后来的人超越,看来你被困在雾里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有些担心,才来迎接。」
对方的态度和语气都很温柔,但俯视自己的眼神比起淡然,更接近冷漠。给人一种欠缺了部分人类该有特质的感觉。透明清脆的嗓音就像在澄澈空气中拨动细弦,如果是男人未免太动听,但如果是女人音程又太低了,所以果然是男人吗?
他的身心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世界,身体感觉轻飘飘的,大脑还未恢复运转。
盗心雾?是这样东西让他看到了幻觉吗?
太好了,不是现实……
哪里太好了?根本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吧。
「你就是刘涛华……道士吗?」
他撑着石阶,有些不稳地起身。挺直身与对方对视后,他发现道士并没有俯视自己时看来的那般高,明明差了两阶,但视线几乎同高。伊鲁克瞪着道士只有表面让人联想到光滑浮岩的脸庞,极尽嘲讽之能事地哼了一声。
「竟然把基地建在这种恶质的山上,真不愧是骗子咒术师的大本营。」
面对初次见面,而且恐怕还是在这里相当位高权重的道士,这种礼仪可不值得赞赏,但伊鲁克的心情实在闷得只想一开口就狠狠挖苦一番。道士倒显得不痛不痒,「呵呵l地从鼻孔喷气。可能在笑吧,却是感觉不到温度的笑声。
「别站着说话了。刚才我也说过了,我是来接你的。请往这边走。」
道士从容不迫地转身背对他,将中域特有的宽大袖口交叠于身前、藏起左右手,朝着耸立于上方的红门登上石阶。那种头部毫不摇晃的流畅走路方式,仿佛走的不是石阶,而是在光滑的坡道上滑行,道服的下摆也未配合着脚步摇晃翻起。他到底是怎么走路的啊?伊鲁克瞪着道士的脚边无比纳闷,同时做好觉悟跟上对方。都到这里了,没理由不穿过大门就回头。
「邀请异国人入内,在八华院的历史中可能是破天荒头一遭。此外……你身上还附着不少奇怪的东西哪。」
登上石阶的左脚瞬间僵住,胃部的入口一带紧紧缩起。不是伊鲁克自身的反应,而是「奇怪的附身物们」瑟缩起来。
「你要是带着那些邪物、想也不想就穿过本院大门,一旦结界发动你就没命了吧。能够操控结界的只有包含我在内的八老,所以我不得不亲自来迎接你。也没什么,就只是在你越过大门的那一瞬间,稍稍为你降低门槛罢了。」
「这里有方法能驱除『这些家伙』吗?」
伊鲁克一巴掌拍向左膝激励它,加快脚步追上道士。道士越过肩头斜眼睨来,瞥了一眼他的服装后轻挑起眉。并排着金色钮扣的漆黑大衣、黑色裤子、黑色皮靴,脖子上还挂著名为圣带、有着精致金线刺绣的长布,这个国家的人看了也知道,是异教天聆教圣职者的法衣。竟敢穿着这身行头踏入天道教总庙,原本就算被人痛扁一顿也不能吭一声。
「是可以替你找找办法……不过,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改信天道教?天道教的神不会什么都不做,拥有实际的效力喔。不会让你产生质疑。」
道士的嘴角弯起带有挑衅意味的浅笑,那是在他脸上出现的第一个像表情的表情。他偷看到了盗心雾映照出的回忆吗……伊鲁克心生不快,太阳穴抽搐了下。
他一直心存怀疑。
这世上有神吗——?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伊鲁克倏地放松身子,勾起嘴角回以冷笑。道士讶异地略微睁大双眼。真是个像在说凡间的俗人在想什么他都知道般,目空一切的惹人厌家伙。
「我并没有怀疑神的存在。主的光芒总是在我头上照耀,主的心灵也随时陪伴着我。我完全没有改信异教的打算。」
说着虔诚话语的同时,语气又很不屑,他也明白这样子很矛盾。但是,这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这世上有神吗——?
无论怎么废寝忘食地阅读书籍,无论教会的伟大人物说了多么难能可贵的话,他也得不到答案。但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种质疑早已消失。之之死时,他终于能够打从心底相信——啊,神真的存在,真的拥有能引发奇迹的力量。是神在天上看穿了他的信仰薄弱,于是让他亲手夺走少女圣洁又虔敬的生命,用这种最最教人绝望的方式向他降下天谴。
道士那惹人厌的态度依旧不变,但佩服似地「喔?」吐了口气。
「我才在想你怎么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没想到内涵如此深广。我放心了,看来我找到了『适合的人』。走吧——」
道士又以滑行般的步伐登上最后一阶,站在敞开的大门前转身面向伊鲁克,动作优雅地摊开双手。
「欢迎,即便是异教的信徒,我们也心胸宽大地恭迎你。这扇门后就是八华山护乐院,正是现在仍有千名道士勤勉修行的天道教总庙。」
伊鲁克才刚确信对方是男人,但当他将双眸眯作月牙状、白皙的面容浮现出微笑时,看来却惊人地有女人味。背对着明明历经了千年风霜,却丝毫不见褪色的红色大门,道士披着绣有白银凤凰的云肩伫立原地,虽是异教,全身却看似绽放着神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