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理子又返回那座俯瞰“咎之大轮”的小山丘上,这次是跟大法师和自己的仆从——少年无名僧三人同行。
无名之地临近拂晓,东方天空微微发亮,远方地平浮现出淡淡的白线。
“在来往此地之际,从这里出入,是最为可靠的。”
大法师这样说道。他刚才的惶恐已荡然无存,重又恢复了威严。
“运载你穿梭各地的魔法阵功能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为了防备万一……”
最好从靠近故事的源流——也就是“咎之大轮”的位置行动。
“我会迷路吗?”
“只有一点点的概率哦!”大法师沉稳地笑着说道,“万一,你被运载到意想不到的领域,那可就要耽误时间了。”
少年无名僧把嘴巴绷成了八字形,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他像是还没有消除紧张情绪,从光头到鼻梁都沁出汗水。友理子每次瞥他一眼,他就跳跃式地向后退避并低下头颅,这可把友理子累得够呛。所以现在,友理子尽量不看他。
少年无名僧从大法师手中接过一个小包,然后将其斜系在背上。友理子问包里是什么,大法师没有告诉她。
接着大法师交给友理子一件全黑罩袍,与众无名僧身上的极为相似。他叫友理子穿在外面。
“这是守护法衣,具有保护‘奥尔喀斯特’和强化魔法功力的作用。从今往后,它必定成为你最得力最可靠的工具。”
理子把漆黑法衣穿在身上,扑鼻一股灰尘味道。黑袍长长的,下摆垂及脚踝,手指也刚刚露出袖口。再戴上风帽,乍一看,恐怕难以知晓是何等人物或来自何方。给人十分怪异的感觉。
要想开始追踪和搜索,友理子首先该做的就是回家——大法师说道。
“你哥哥对‘黄衣王’的哪个方面着迷呢?”
他走火入魔——五体投地,在地板上蹭脑门儿。
“你哥哥心中出现了什么弱点,让黄衣王钻了空子?”
要想究明原委,必须查清森崎大树犯事之前的行动。
“当时,你哥哥心中的狂热对象什么?这将成为追踪的线索。”
总之,必须查明哥哥犯事的动机。
“这种事情,我能查得清吗?”
我该问谁呢?谁能告诉我呢?爸爸?妈妈?学校老师?
大法师鼓励地点点头。
“只要你返回‘圈子’,办法自然会有。图书室里的书本也会主动帮助你。你要有信心!”
大法师的语调中充满了确信,不容反驳。
友理子把嘴绷成了八字。哦?原来一运劲儿就成这样子了!
“不要忘记,你已经不是来此之前的你了。”
这回该动真格的了!直至完成重任之前,友理子都不再是十一岁的森崎友理子,而是“奥尔喀斯特”。无论年龄、性别还是体面,都已变得与从前毫不相干。
“所以,你必须拥有一个新的名字,作为‘奥尔喀斯特’的名字。”
友理子怦然心动。哦?取个什么名字呢?来一个特别潇洒的吧!刚想到这里,却听说大法师的谆谆叮嘱:
“我不主张你的新名与原名反差太大,因为名字中栖居了灵魂,所以,新名字不可对你成长十一年的灵魂造成损伤。”
怎么搞的?真没劲儿!
“友理子……友理子……”大法师慢慢地嘟囔着。
“那就一叫佑俐吧。怎么样?”
嗯,这名儿不错!
“好吧!”
友理子——佑俐回头看着少年无名僧。
“小伙计,我觉得你也得取个名字,不然多不方便啊!”
少年无名僧战战兢兢地看看大法师。
“无名僧只要脚踏无名之地,就不允许拥有名字。”
返回“圈子”之后,你再给他取名吧!大法师说道。
“是你给他取名!因为——这个人不能自报家门。”
佑俐接受了忠告。
山顶上吹过晨风,袍摆随之飘动。脚下的“咎之大轮”仍在转动。
“嗯……好了吧?我必须走了。对吧?老呆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佑俐忽然胆怯起来,心在扑通扑通地原地踏步。
“我该怎么做呢?”
哦……该摸摸脑门儿上的魔法阵!?
“现在你牵住仆从的手,”大法师恳切地点头说道,“这样的话,他也可以跟你一道前往‘圈子’。”
佑俐看看少年无名僧,他又是大汗淋漓。
“你把手伸出来!”
佑俐向他伸出右手。少年无名僧动作很不自然,他也想伸出右手,却又赶忙换成左手,更加惊慌失措地在黑衣上擦了好几下。
对于他的举动,佑俐忽然有些感动。
“没什么啦!我的手也有很多汗呢!”
她嫣然一笑牵起他的手。他手上一点儿汗都没有,出乎意料的柔软、爽滑。
佑俐把手贴在额头,随即闭住眼睛。然后,她一字一顿地慢慢呼喊。
“把我们送回水内一郎的图书室!”
额头上的魔法阵像皎洁的月亮发出青白色光芒,瞬间照亮了佑俐整个脸庞。
接着,佑俐和仆从的身影不见了,只留下大法师一人。
大法师在黎明的幽光中伫立了片刻。草叶上凝集着朝露,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下晶晶闪亮,犹似星星碎片落在地面。仿佛被它们逐一替换,围绕咎之大轮的松明火把一个接一个地燃尽并消失。
大法师仰头望天,老态龙钟的躯体猛然一抖,又恢复到与佑俐最初所见众无名僧相同的模样。
他开始走下山丘,没有发出一点儿脚步声。
运载方式与来路相同,当佑俐猛然清醒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返回水内一郎别墅的图书室。周围是书山书海,她站在地板正中央的魔法阵里。
“啊,回来了!”
这是阿久的声音!刹那之间,佑俐心中涌起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亲切感和喜悦之情。
“阿久!阿久!你在哪儿?我回来啦!”
“在这儿!我在这儿哪!”
墙边书山角落里一团红光热烈地闪烁,简直像在撒欢儿。
“阿久!”佑俐把红皮书抱在胸口。
“我去了一趟……去了一趟哦!无名之地!还进了万书殿。然后、然后……”
她心潮澎湃,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又看到了咎之大轮,还听到它转动的轰鸣声。成千上万的无名僧在使劲儿地推啊推啊!”
佑俐的热泪夺眶而出。这是流的哪门子泪呀?佑俐把脸贴在阿久的封面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明白啦!我们能理解的。我们对那里也很了解啊!”
阿久柔声细气地哄劝佑俐,红光中透着温馨。
“你穿上守护法衣啦!”
佑俐抬起头来,用法衣袖口擦了擦脸。
“嗯!据说,这是特殊的罩袍。”
“是啊!它可蕴藏着强大魔力呢!它会保护小姑娘不发生危险。所以……这是极为重要的法衣,你可不能用它来擦鼻涕哦!”
正要擦鼻子的佑俐破涕为笑。
“我、连名字都改了。”
“作为‘奥尔喀斯特’的名字,是吗?叫什么?”
“佑俐。”
“这名字不错!蛮响亮的嘛!”
接着,阿久用红光照了照佑俐的眼睛。
“你是带仆从回来的吧?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少年无名僧在魔法阵中蜷缩着身体,像被捕捉的野兽般僵硬,一个劲儿地瞪着眼睛。听到阿久这样说,他像兔子般跑到图书室门口跪伏下来。
“请、请大家宽恕,我、我是佑俐大人的仆从。”
嗓音颤抖并走调,又是一身大汗淋漓。这个现实世界也已到了拂晓时分,图书室的采光窗透进朝晖,少年无名僧的脑袋锃光瓦亮。
“小伙计,你不用那样害怕啦!这里的书本都是我的伙伴。大法师不是也说过了吗?”
“就是嘛!无名僧,”阿久语调还是那么轻快,“抬起头来吧!你那样缩头缩脑的,只会让佑俐难堪。”
这下,少年无名僧总算抬起头来,却又开始道歉不止。
佑俐仍把阿久抱在胸前,在书本拥挤不堪的图书室中,艰难地腾出两人就座的空间。
“来,坐下吧!先歇口气儿!”
佑俐催促着,自己坐在那个代替椅子的梯凳上。她让少年无名僧坐在从书山中刨出的小圆椅上。无名僧像害怕椅子咬他似的胆战心惊地坐下了。
“你带仆从回来了?”
这边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佑俐环视一周,她在寻找贤士。
“我回来了,贤士!”
没有应答。
图书室里有了一点儿自然光,书本们放出的微光仍在闪烁。黑暗的隐退抹去了恍似天象仪的景象,变幻为无数宝石隐藏的、秘密洞窟一般的景致。
“贤士!你在哪儿?”
佑俐站起来呼唤道。正面高处传来贤士的应答:
“佑俐阁下,你准备给这个仆从取什么名字?”
贤士说话本不似阿久那般轻快,此时的语调则过于沉闷,甚至透现出某种责难的意味。少年无名僧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仍旧低头缩脖地呆立一侧。
“还在……考虑中。”
佑俐说话也开始特别慎重了。
“是不是……我不该带仆从回来?”
大法师并未明确指定。他说,少年无名僧是《虚空书》选中的,没有选择的余地,请你带他走吧——仅此而已,佑俐努力地解释了这一切。可是,贤士到底有何不满呢?
仍旧没有应答。贤士那深绿光的闪烁看上去别有意味。
“贤士,你生气了?”
佑俐索性动手准备移动梯凳,想把贤士拿在手中,但是……
“不必如此,请您安坐,佑俐阁下!”
贤士的措词变得郑重其事,“佑俐阁下”的称呼也叫人怪不好意思。
“我根本没有生气。无名僧已是离开无名之地的人,让他做仆从、辅佐佑俐阁下,是大有由头的对吧?他好像并未对你说明缘由。”
听到这种严厉的语调,少年无名僧低低地垂下了脑袋,越发地诚惶诚恐,黑衣领口歪敞着露出瘦削的肩头。
“大有来头——是理由吗?”
阿久在佑俐的膝头发话道:
“无名之地自有无名之地的裁断,既然所谓的大法师给了结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嘛!”
“阿久,你别说了!”
一个女性的嗓音插言制止道。
“你还年轻,有很多情况还不了解。”
佑俐与阿久面面相觑——如果阿久也是人类的话。
“回答吧!自称仆从的人,你为什么跟随佑俐阁下来到这里?”
贤士这次是真正的质问。
一种完全体现此处所有书籍分量的沉默降临于佑俐的头顶。
隐约响起喀哒喀哒的响声,这是少年无名僧的牙齿在打战。
佑俐大动恻隐之心,她觉得自见面起就一直惊恐万状的他太可怜了。她仿佛看到了几天之前的自己——我自己也是这样,恐惧,悲伤,只能握紧拳头蜷缩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我是——”少年无名僧干哑的喉咙挤出微弱的声音。
“因为……丧失了无名僧的资格,才……”
佑俐瞠目结舌,这事儿在那边丝毫没有透露过嘛!
“怎么回事?”佑俐禁不住反问道。
少年无名僧更像被针扎了一般地缩成一团。其实,也许是佑俐的话语令他更加痛苦。
“不要紧,你别害怕!我也没生气,只是因为……大法师像有很多话都没对我讲,我感到特别奇怪。”
大家也都一样。不是吗?她向周围的书本们问道。
没有应答。
“我跟佑俐心情一样,”只有阿久表示赞同,“各位同仁,你们怎么这么别扭啊?太奇怪了!”
“此人是破戒僧!”贤士厉声喝道,“他自己承认了。”
“可是,大法师选中了这家伙,叫他跟着佑俐来——”
“无名僧是不讲等级的,所以不能由某人向某人下指令。自称大法师的人只是为了迎合佑俐阁下的心理,说到底,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与什么选择不选择认可不认可之类的,风马牛不相及!”
这下就连阿久也噤口不语,它又与佑俐面面相觑。
“‘奥尔喀斯特’带仆从来就那么稀奇吗?这是破例的做法?所以,贤士不满意?可我去那里之前,您不是说过无名僧们会协助我的吗?”
贤士不乐意似的闪烁着,片刻后发话道:
“采用这种协助方式必须具备相应的理由。佑俐阁下!”
是吗?那我就明白了!
“那就请你说给我听听!这样总可以吧?但不要发出可怕的语调,不要吓唬我的仆从!”
佑俐自己本无此意。但语调中,还是透现出了某种威严,贤士的绿光倏然变弱。
“我好像说得有些过头了。”
郑重道歉!
“那就按照佑俐阁下的愿望来做吧!”
对于这种反应,佑俐也是颇感困惑,双方似乎变得不太融洽了。
“请原谅!我并没有反驳贤士的意思。”
大人们在这种场合怎样调节气氛呢?干咳几声吗?
她试了试,效果似乎不太好。
“哦,算了吧!总之,你刚才说出了我还不太了解的重要情况。”
佑俐再度转向少年无名僧。
“所以,你要详细地告诉我,你为什么失去了无名僧的资格?”
发问之后,佑俐看到对方仍然无法抑止惶恐,忽然省悟到了什么,,无名之地不是把无名僧叫作“咎人”吗?既然如此,那么,丧失无名僧的资格岂不是可喜可贺?因为那样就可以解脱咎人即罪人的身份了。
“小伙计,也许……你已经获得自由了!”
反复说过几次之后,少年无名僧终于转向了佑俐。他眨巴着眼睛,嘴角困惑地蠕动着。
这时,贤士又用强硬的语调插话道。
“话虽这样讲,但佑俐阁下,无名僧是不可能变成自由之身的。一旦成为无名僧,就无法再变回任何其他的身份。”
“可是这个人——”
“无名僧丧失了资格只是变成‘乌有’而已。此人即为‘乌有’!”
当头棒喝般的强音!
佑俐张口结舌。太可怕了!学校的木内老师已相当可惧,却完全不能与震怒时的贤士相比。
“请宽恕我!”
少年无名僧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你说吧!”
佑俐鼓励他,并更加靠近他,差不多跟刚才的牵手一样了。她心中确实有这种冲动。
如果能够得到宽恕,我会向‘奥尔喀斯特’佑俐大人讲明——我为何被逐出无名之地。”
被逐出无名之地?
“你想要怎样的宽恕?都行啊!刚才不就宽恕了吗?可是太奇怪了!你根本不是被逐出无名之地的呀!”
你是被选中而随从佑俐来此。但是,少年无名僧摇了摇头,他还在颤抖,牙齿发出磕碰的响声。
“不,我是被驱逐出来的,佑俐大人。”
被《虚空书》选中,就意味着从无名之地驱逐出境!
“我可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少年无名僧用僵直的手指合拢领口,垂下脑袋,就像比佑俐还小的幼童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样子。
“大法师向佑俐大人说过,让您把我当作仆从带走。”
“嗯!他是这样说的。”
“当时非常紧急,言语也特别严厉,您发现了吧?”
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像刚才贤士那样。当时,大法师一开口就狠狠地斥责了少年无名僧。
“那是因为,必须尽快把我从无名之地驱逐出境。”
因为我已经遭到了玷污!
“你被玷污了?为什么?因为你被《虚空书》选中了吗?”
少年无名僧深深地点点头。
“是的。不过,顺序不对,不如说是颠倒了顺序。应该是我被玷污,才被《虚空书》所选中。”
“那你为什么被玷污了呢?”
少年无名僧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黑衣领口,接连几次空咽唾沫,然后,终于开口说道。
“‘英雄’越狱——在那块地界用一响钟声报警。”
一响钟声只为“英雄”而鸣,在他越狱和被封禁的时刻。
“两响钟声的敲法是不一样的,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立刻分辨出来。”
佑俐来了兴趣,她继续询问:
“那你也能分辨出来吗?你以前也听到过吗?”
少年无名僧又点点头,他终于抑止住牙齿的磕碰声了。
“我曾经——在遥远的过去,听到过封禁之际的钟声。无名之地不存在时间概念,所以我说不出那个时候有多遥远。”
这是初次听到越狱的钟声。
“它与封禁钟声的敲打方式明显不同。越狱的钟声,立刻就能得听出来。”
“英雄”冲破了牢狱,获得了自由一
“我当时……”少年无名僧闭住了眼睛。
“我当时……动心了。”
他羞愧地颤抖着、战栗着说道,额头淌着汗珠。
堆积如山的书本仿佛都在屏气吞声地倾听。
“越狱发生了,‘英雄’——黄衣王逃向了‘圈子’。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之间,我感到心中产生了本不可能存在的跃动。”
佑俐对他这番话也无法反驳。
“争斗即将开始!”少年无名僧继续说道。
“追踪越狱的‘英雄’并将其抓回无名之地的追捕行动即将开始,一响钟声就是宣告的钟声。我——它打动了我的心灵。”
佑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得不对,请你原谅。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是因为发生了极为严重的事端,才感觉怦然心动,对吗?”
顿时,少年无名僧又蜷缩起身体,僵在了那里,并用双臂搂住了身体。
“……是的。”
他的回答有气无力,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确实如您所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贤士说道。
在佑俐听来,他的话语中不仅有冷漠和严酷,还隐含着尖刻的讥讽。. “他是在说,变化令之感觉高兴。他将摇撼了无名之地的‘英雄’越狱看作事件——为那无时间概念的生活带来变化的事件而欢欣鼓舞!”
他的话语中还有另一种反响——恐惧!贤士感觉被《虚空书》选中的、佑俐仆从的这种辩解令人生惧。
佑俐十分惊讶。他——这不是跟大法师打开箱柜取出《虚空书》时的恐惧完全一样吗?
再度发生的——沉重的缄默。只能听见少年无名僧的急促喘息,他似乎就要痛哭哀号起来。
“贤士,您的说法有点儿刻薄了!”
佑俐压抑着震惊的情绪温和地说道。
“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那种地界——被迫度过那种生活,自然会产生对于变化的渴望。”
徒然而永无止境的劳作,可怕的、推转“咎之大轮”的日日夜夜。如果说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变动,那就是松明迸发出的火星了。
“不过,佑俐阁下,无名僧只是为了在那个地界推转‘咎之大轮’而存在的人等。”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是罪人吗?大法师说过,无名僧在过去拥有自己的模样时,犯下了‘力图生存于故事之中的罪孽’。”
图书室中的书本们又像是屏住了呼吸,只有阿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但是,即便是犯罪、受罚,也不能没完没了啊!我的仆从动了心,可以说这是他终结赎罪、复归人类的迹象,不对吗?”
没有任何人发话。少年无名僧抬起头来。可是,在他开口之前,阿久却奇怪地发出无精打采的闪烁,悄悄地跟佑俐交流。
“佑俐,这话还是不对。这跟我所了解的无名僧的情况不同啊!他们是没有终结的。”
“他们的罪过永远得不到宽恕吗?”
“在那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界里,是没有永远的。”
佑俐撅起嘴来,这绝对过分严苛。这不是骗人吗?
“罪过是不能宽恕的,佑俐大人!”
少年无名僧的语气似在诱导、劝解发怒的佑俐。
佑俐反倒觉得更加痛苦。
“如果你坚持自己的主张,也可以。就算是那么回事儿吧!可是,我认为不是那样的。”
然后呢?动心之后你怎么样了?
“我在心中暗自期盼。”
“期盼什么?或者期盼谁?”
这时,少年无名僧终于微笑了。似有似无的莞尔一笑,又像是朦胧旭日的顽皮一笑。
“期盼着您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待您的到来!
这句告白从异性口中——对森崎友理子窃窃私语,至少早了五年。不过,佑俐已非友理子,身裹宽大守护法衣的瘦弱少女既没有难为情也没有羞涩,她准确无误地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领会了其中隐含的希望与畏惧!
佑俐紧盯着少年无名僧。
“你在万书殿,给睡着的我盖了毛毯吧?还在昏暗的房间里点上了油灯。是吗?”
少年无名僧顿时狼狈不堪——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啊!你一直在看着我。是吧?”
期盼“奥尔喀斯特”到来并发现了到来的佑俐,然后一直守望着她,或跟踪或纠缠。不——这样讲好像是在做坏事儿,但总而言之,他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佑俐。
“所以,在万书殿里大法师也大声呵斥——‘谁藏在那里?出来!’是吧?”
少年无名僧轻轻点头。“你没有发现我,但我早就期盼您的到来,而且在您的周围徘徊,我很想接近您。同胞们发现了,知道我已经遭到了玷污。”
在无名之地,对外界怀有好奇心且憧憬着变化,全都是“污秽”吗?
“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贤士的声音。
那是为什么?嘶哑的嗓音像从喉咙深处生拉硬扯出来似的。
“这是一种——事故。”
嗓音中隐含的恐惧感更加浓重了。
“事故!”佑俐重复道。如果是事故的话,那就还有别的事故。
“听我说,贤士。”
佑俐向贤士讲述了《虚空书》破损的情况。
“大法师因此而大惊失色。先前说过无名僧不具备人类的心灵,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又惊又怕且有些恼怒,就像刚才的贤士那样。”
贤士沉默不语,深绿光的闪烁仿佛在做深呼吸。
“据说,就是因为这次的‘英雄’越狱十分猛烈,所以,《虚空书》才发生了破损。这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吧?无名僧居然惊恐成那个样子。”
在讲述的过程中她又有所醒悟。
“这件事,是不是与我带了仆从回来有什么关联?两次发生的绝无仅有的现象,我认为不是单纯的偶然。”
“他是这样对你说的吗?”贤士问道,“那块地界的无名僧打开箱柜拿出《虚空书》后惊慌失色,他们向您说明理由了吗?佑俐阁下。”
他低声询问,像是在确认。
“没有啊!”
贤士又沉默了片刻,其间,绿光的闪烁逐渐加快,就像奔跑时心脏搏动的节拍。随即那搏动又拉开了间隔变慢,最后镇定下来犹如深呼吸般的节奏。
“是的,那确实是绝无仅有的现象。既然那块地界的人这样说了,就算是这么回事吧!”
他为什么说话如此谨慎呢?
“这次越狱之所以极端猛烈,与这位仆从的出现不无关联,我认为佑俐阁下的推断也是一语中的。”
他为什么说话如此生硬呢?
“贤士以前没见过带仆从的‘奥尔喀斯特’吗?”
“这是第一次。但我对此早有知识储备。”
“你说也会发生这种稀奇的现象?”
“是的。”
“这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对吧?”
间隔片刻。
“……是的。”
“所以您刚才叱责说,‘怎么带了仆从回来’。是吗?”
贤士忽然慌乱起来。
“我并不是叱责佑俐阁下。若我的话语中真有此种反响,请多多宽宥!”
佑俐也没想要求贤士道歉,于是付之一笑。
“没关系的。我也只是感到意外,并没太介意。”
而《虚空书》破损的情况暂先不论,关于带仆从回来也并非一无是处。难道不是吗?我硬是从那种不毛之地带出一个人来,虽然只有一个,那也是难能可贵的善举啊!
“你被《虚空书》选中,”佑俐转向少年无名僧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绝不是什么坏事!”
她为自己的灵感而得意,嗓音中透现出几分兴奋。
“你应该这样想,这次越狱的‘英雄’格外凶悍,所以《虚空书》认为‘奥尔喀斯特’需要有助手,正是为此而选择了你。”
当佑俐与“英雄”对决并解救出森崎大树这最后的真器、削弱了“英雄”的功力时,作为佑俐左膀右臂而鼎力相助的仆从,也会得到相应的回报。或许《虚空书》已允许仆从获取这种不可多得的机会呢!
是的,一定是这样!这才是被《虚空书》选中的真正意义!
“你会得到解放的!一定会的!”
佑俐心中充满了温暖的力量。她走近少年无名僧,双手握住他的
“挺起胸膛,抬起头来,不要畏畏缩缩,你是为帮助我而来!而且,是为解救你自己而来!”
“是、是。”
“喂、喂!”阿久在身后呼唤道。
“你两人这个镜头,好煽情哟!要不要听听我的忠告?”
“什么忠告?”
“佑俐,你把守护法衣脱掉试试!”
阿久说得轻描淡写,所以,佑俐不假思索地照办了。
骤然之间,她感到双膝瘫软无力,身体沉重不支,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周围的书山仿佛要崩塌下来。她站立不稳随即倒下,屁股和肘部猛地摔在地板上。她甚至喊不出一个“疼”字,因为使不上劲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
佑俐肚子里发出很响的咕噜声。
“你肚子饿瘪了吧?”
阿久笑着说道。
“你累坏了,站都站不住了。”
原来这样!佑俐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朝着阿久声音的方向望去。
这时她发现了什么,顿时陷入了恐慌。
少年无名僧不见了。刚才还在身边的,我还握着他的手,现在却踪影全无。
“小伙计!你在哪儿?你去哪儿啦?”
“好啦好啦,你别慌嘛!”阿久轻快地忽闪着红光。
“你再穿上法衣试试!”
穿衣比脱衣困难十倍。她重新穿好了散发着灰尘腥味的黑衣。一瞬间,她感觉能量又回到了体内,肚子也不饿了,眩晕也停止了。
少年无名僧就在她的身边,保持着刚才跟佑俐握手时的姿态,瞪着双眼,僵直站立。
“佑、佑俐大人!”
他慌忙想扶起佑俐,可佑俐一下就弹立起来。
“没问题啦!我好好的嘛!”
她展开衣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子啊!”
“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啊!”阿久的语调紧张而振奋。
“守护法衣具有几种特殊的功能,你必须牢牢记住。好好听着!”
第一,只要穿着守护法衣,佑俐就不会感到饥饿和疲劳。
第二,穿着守护法衣的佑俐不会被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们看到。
“我会变成隐身人吗?”
“隐……身,什么意思啊?”阿久嘟囔了一句,立刻就明白了。
“啊……是看到过这类的故事。哦,就是这样子啊!”
不过,在这个时候,佑俐用手触摸和搬动的东西却是会被别人看到的,所以必须严加注意。
“与此相反,如果把东西藏在法衣下面,任何人都会像佑俐本人一样地发生隐形,无法触摸也不会被发现。”
还有一点,在脱掉法衣的状态下,佑俐是看不到仆从的存在的。
“哦,所以刚才——”少年无名僧赶忙点点头,“是的。而且,刚才佑俐大人的身影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佑俐大人站过的位置就成了空白,摸也摸不到了。”
“本来无名僧在‘无名之地’以外是不具有实体的,对吧?贤士。”
对于阿久的询问,贤士回答说“确实如此”。语调仍然不太痛快,很是生硬。
“守护法衣的魔力,可以通过佑俐——使得仆从具备躯体的形态,而这小子的躯体在这个世界上顶多只是临时替代物。所以,如果没有法衣的话,双方就都看不到对方,那就彻底完蛋。”
佑俐猛地一哆嗦,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态,少年无名僧会怎么样呢?他变成所谓的“乌有”,然后飘荡在这个现实世界,既不能前往任何地方,也不会有人发现其自身。
乌有!这个人是“乌有”。
“这我可得好好注意呢!”佑俐说道。
她要把这件事儿,用粗体字写在心中最显眼的位置!
“那么,还有最后一点。好吧?”
阿久忽然发出顽皮的语调。
“通过守护法衣的魔力.佑俐本可运用所有的魔法。但是……”
“本来可以……但是?”
“你有这种切实的感受吗?”
完全没有,大脑中毫无印象。做什么,怎样做,都无法想象。
“是吧?佑俐还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还没有学会咒语,当然做不到啦!”
五花八门的咒语就零零散散地收集在这间图书室的大量藏书之中,因为各种书中具备了各种专业知识。
“但是,佑俐,我是哪类书?你还记得吗?”
阿久是辞典,而且是初学者使用的咒语辞典。
“那好、那好!”阿久乐不可支。
“也就是说,如果佑俐以我为线索,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找到各种各样的魔法咒语。只要事先做好准备。”
“事先做好准备?”
“我这里记载的知识,乃是有限的,在佑俐今后的征途中只凭这些是绝对不够的。所以,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与汇集在这间图书室里的伙伴们取得联系,那是非常方便的。在你需要的时候,就可以通过我来调出伙伴们的知识啦!为此,你得向我发出必要的‘链接咒语’。”
“这个链接咒语在哪里?”
“这是高位数的咒语……”阿久别有深意地闪烁了一下。
“这个咒语贤士知道。”
佑俐抬头看看贤士,只见绿光增强又倏然暗淡下去,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果佑俐阁下有这个要求,那我就告诉您吧!”
“谢谢了!”
“我去找记录用具。”
少年无名僧慌慌张张地走出房间,佑俐喊道“用不着”,他也不理睬。
“别叫了,那小子离开一下也好,没准儿他会吃醋呢!”
“吃醋?吃什么醋?”
“佑俐呀,你好迟钝哦!”阿久快要唱起来了。
无论我在哪儿,都能随意调来伙伴们的知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佑俐瞪大了眼睛。
“阿久,你跟我一起走吗?”
“那当然啦!”
我也要跟佑俐一起踏上征途,跟“奥尔喀斯特”一起去冒险!它还真的唱起来了。
“那么……阿久,你还要进背囊吗?”
哎?背囊扔到哪儿去了?
“打住!不要背囊。”
“为什么不要?”
“我说……佑俐,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呢。”
“你把我也变成一个生物实体吧!这样的话,我就能用自己的腿脚跟佑俐走了。”
“啊?”
“非常简单!那句咒语就记在我这里。你看看吧!看看!”
阿久一边催促着,书页自动哗啦啦地翻开了。
“这里,在这里,就是这一页。”
来吧!把我打开拿好,双脚站稳喽!
“你跟在我后面念咒语!”
佑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阿久唱和。
“凯萨朗、帕萨朗、阿尔提米蒂特、乌嘎乌嘎、乌嘎恰喀拉喀摩蒂斯坦——这是什么呀?这咒语太古怪了!”
佑俐笑出来时,红光猛地闪了一下,阿久的书本形状消失了,仿佛融化在了光亮之中。爆燃般的强光格外耀眼,佑俐立刻背过脸去闭住了眼睛。
睁开眼睛时,她看到面前漂浮着一颗足球大小的红色光球,忽悠忽悠的,好像特别高兴。
佑俐伸出手指小心地碰了碰,那红球颤悠悠地跳了跳。
“放出去!放出去!”
这是阿久的喊声。
“把这玩意儿抓破,把我放出去!”
佑俐慌忙双手抓住了红球,感觉像是抓着特大号的魔芋果冻。这么一说,还真的连颜色都十分相似呢!
“这是草莓味的果冻哦!”
佑俐喊着,双手猛地使劲儿,指尖抠入红球,果冻咕唧地变了形,时哧一声破裂了。
“呼啸——”
从果冻球里飞出一个小东西,仿佛射向空中的窜天小火轮。它飞速地旋转着,描画出任意的轨道在图书室中穿梭,突然落在佑俐的头上。
有一种柔软的触感,暖暖的。佑俐把手抬到头顶,摸了摸在头发上着陆的小东西。
噗啦一下,一条长长的尾巴耷拉在佑俐面前,她觉得似曾见过。
“阿久,你、变成什么啦?”
头顶上有个小东西在动,它在挪动着双脚踏步,脚上长着特别小的趾头,好像有四只脚。
“哎!阿久……”
“我本来想变个比这更帅点儿的!”
它似乎很受伤、很失落。
“守护法衣的魔力再强,可佑俐的功力还很小,真没办法呀!”
佑俐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探过去,摸到了小东西的后脖颈,再用手指捏住提起拿到了自己面前。
“你好!”
一双黑眼睛可爱地眨巴着,粉红色鼻尖微微地抽动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长胡须搔得佑俐鼻头直痒痒。
小白鼠!
“阿久!”
佑俐刚喊出声来就打了个喷嚏,正好对着阿久。
哇——饶了我吧!阿久惨叫着用两只小手捂住了小眼睛。
“不能怪佑俐阁下,你本来就是这种档次的小知识集成嘛!”
听到贤士的训斥,其他书本一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时隔很久,真的时隔很久,佑俐周围的气氛从根本上明朗起来了。
“阿久,好可爱哟!”鼻尖碰鼻尖,佑俐笑了,“正式向你致意——你好!请多关照啊!”
仔细检点守护法衣时,发现它已经相当破旧,很多部位留下了缝补过的痕迹。在它前身内侧的大口子上打着补丁,针脚也已开线——就像张着个口袋。化身小白鼠的阿久就可以躲在那里面,刚好位于佑俐的心口上方,伸出头来就能从领口看到。
“挺舒适的!”阿久自我满足。
少年无名僧惶惑地找遍了山庄,寻寻觅觅。
“这是写字用的东西吧?佑俐大人。”
当他拿着一支签字笔返回图书室时,佑俐已给阿久念完“链接咒语”了。
“已经念过了。你辛苦!”
听到阿久的招呼声,少年无名僧满脸都是被狐狸—一不、被老鼠蛊惑了的神情。除了他以外,大家全都笑了。
“请原谅!不过,谢谢你了!”
“以后你要把佑俐说的话全听明白再行动,否则会白费力气的!”
“阿久,你别张狂!”
少年无名僧找来的签字笔看上去很破旧,而且写不出墨水来。笔帽虽然盖紧了,笔芯却已经干透。
佑俐有点儿诧异。
尽管无名之地与这个现实世界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是看到笔墨这种常用的文具时,必然会晓得它的用处,至少佑俐不会发生那种疑惑.,实际上,少年无名僧不是从这座大仓房般杂乱无章的别墅中找来了签字笔吗?
“其他的呢?有没有看到能够用来写字的工具呢?”
“没有看到。”
尽管水内一郎是独身生活,可是,别墅里有这么多房间,总不至予只有一支笔吧?这太奇怪了!这类用品若不整理,不觉之间就会积攒得很多。
首先,水内先生一直在搜集书籍,并为自己的心愿不懈地进行探索。
——也就是说,他一直在学习,所以应该做过笔记或在写作时用过电脑。
即便如此,他做笔记时总会用到圆珠笔或铅笔吧?
“怎么啦?佑俐。赶快走嘛!”
阿久催促道。佑俐的下巴被长胡须挠得发痒,简直要笑倒了。
“知道了、知道了,那我们——要去哪儿?”
“去你家啊!线索当然需要,也得先看看你的分身怎么样了!佑俐自己也想看看爸爸妈妈,不是吗?”
“是啊……”
成为“奥尔喀斯特”之后看到父母,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能适应吗?
佑俐走进了图书室地板上的魔法阵。
“小伙计快来,我们还得牵手呢!”
少年无名僧照办了,但对脚踩魔法阵似乎心有抵触,他踮起了脚跟。
“佑俐,我们向哪儿飞?瞬间移动可以通过锁定目标,飞往任何地方!”
自己的房间?不,不行!如果妈妈还在那里可就糟了。虽然妈妈看不见佑俐的身影,佑俐自己的决心却会发生动摇。
“飞到我家公寓前的车道上吧!我穿过车道从正门进去。”
“能行吗?”阿久语调中充满了怀疑。
“车道的宽度,你还记得吗?难度之大——超乎想象哦!首次返程还是去家里比较安全。”
“没事儿,没事儿!好啦。走喽!”
佑俐把一只手掌贴在额头。少年无名僧在身旁咕噜地干咽了一口。
“去我家门前路边小野田内科诊所的招牌电杆下!”
他们从图书室消失了,只剩下无数书本们在闪烁。
“贤士啊!”与贤士同样老成的嗓音镇静地呼唤道,“那样能行吗?”
一呼一吸之后,贤士回答了:
“行!现在只能那样,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苦涩的语调。
“没有别的办法。”
书本们的闪烁停止了片刻,仿佛在默哀。
或许与此前的飞行不同,这里是赤裸裸的现实世界,所以佑俐体会到了“着陆”的感觉。她在一瞬间采取了屈膝动作,就像从高处跳下的姿势。
车道对面,有一座熟悉的、灰色外墙的公寓——安琪城堡·石岛。到家了!五层就是我家。可是……
距离太近了吧?
“佑俐,危险!”
呼隆隆——轰鸣声响起,眼看着满载钢筋的卡车急速迫近,从右向左驶过佑俐等人。
佑俐很不高兴地望着远去的卡车后部,尾气冲着他们照直喷来。
“这是在车道当中啊!”
这还用阿久说吗?佑俐记忆中的电线杆就在身后,上面还有小野田内科诊所的招牌。
“所以我说啦,首飞时的定点降落,距离不好把握嘛!”
“这不是挺好的吗?不用担心被汽车撞到。”
少年无名僧展开双臂,挪换脚步,眨巴着眼睛,他在确认自己的身体是否发生了异常。可是,当他忽地抬头仰望时,不禁瞠目结舌,下巴咯噔地垂落许久合不上嘴巴。
“你怎么啦?”佑俐也抬头向上望去。
不知何时天已大亮,春天的碧空宽广无垠,悠然自得地飘浮着蒲公英毛球般的云朵。
“你为何这样惊讶?”
没有回应。佑俐摸摸少年无名僧的胳膊,还是没有反应。她就摇晃他。
他仍然仰着头。
“这……是什么?佑俐大人。”
“是什么?”
是蓝天啊!还能是什么呢?
“蓝……天。”少年无名僧喃喃自语。
“可是,这应该是天吧?为什么天是这样清澈的蓝色呢?”
这回轮到佑俐惊讶了。
“你……没见过蓝天吗?无名之地不是也有天空吗?”
“哦,不过,总是阴天,被浓雾笼罩着。”
“小伙计,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天空的蓝色。是吗?”
他仍然双目圆睁,终于转眼看着佑俐。可是,他又立刻用手指着头顶,好像叮嘱似地努力辩解道。
“天空?蓝色的天空是什么?这应该是天!佑俐大人。”
佑俐明白了,无名之地没有“空”的称谓。展开在万书殿、“咎之大轮”和无名僧头顶的空间,只被称作“天”。
“白昼之间的天也叫做蓝天。”
“……多么美丽的……色彩!”
少年无名僧的眼眸被蓝天魅惑,被蓝色吸引,倒映出蓝天。
在都市一角,在那种卡车喷着尾气来往穿梭的车道上,仰望天空,颜色是发灰的,并不是真正的蓝色。
如此说来,哥哥也曾告诉过自己——用最艰涩的词语表达蓝天,应该称作“苍穹”。这种天象,在森崎大树和友理子兄妹居住的国度中是不存在的。真正的蓝天嘛,恐怕——地球上只剩极少的地方存在。
即使如此,这对于仆从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了,哪怕是假冒的蓝天。因为,这是无名之地所没有的。长久拘禁在无名之地的少年,即使对废气熏灰的蓝天也会如此全身心地感动。
“决定了!”佑俐说道,“就叫碧空!”
“怎么回事儿?”阿久先有了反应。
少年无名僧仍然仰着脸庞沐浴春天的阳光,他闭着眼睛,十分享受。
“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小伙计。”
少年无名僧回过神来。
啊?佑俐大人,您说什么?”
“你的名字就叫——碧空。以后就叫你碧空好了!”
“请多关照。碧空?”在佑俐情真意切地呼唤碧空时,车道上又驶来一辆更大的卡车,从左向右驶过佑俐等人。
卡车热心周到地喷出足量——外加赠送的尾气。
“佑俐,碧空……”阿久呻吟着说道。
“什么都别管了,赶快离开这里吧!”
公寓楼门锁着,佑俐没有钥匙。钥匙遗留在水内先生别墅的背囊里了。
“怎么办?”
佑俐没有回应阿久,她咬着嘴唇摁响了门铃。叮咚!门里面响起渐近的脚步声,有人穿着拖鞋跑了过来。
“你向后退一点儿!”
佑俐叫碧空后退。
“是!”
门开了,是妈妈,她都没有通过对讲机确认就急切地打开了门。一点儿都没变,妈妈或是以为哥哥在叫门,就跑了出来。
“哪位?”妈妈趿着拖鞋横穿过公寓厅堂,向公用的走廊探出身来。
“哪位呀?大树吗?”
穿过楼门,跑出走廊,这些也都一点儿没变。她还跑到电梯间去看了看,想着可能是哥哥回来了。
“趁这个空子进去!”
佑俐说完,就哧溜一下闪进了门厅里面。门在慢慢地合拢,碧空慌忙跟在后面溜了进来。
“佑俐的妈妈总是那样——”
“嗯!眼睛又红了,是不是没睡好觉啊?”
佑俐努力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激动之情,不能哭!我变成“奥尔喀斯特”回来可不是为了做这些事情的。
“在别墅里睡够了,身体的疲劳消除了不少。”阿久像是在安慰她。
穿过走廊去起居室看了看,只有电视机开着,没有人。分身是不是还在学校呢?总之,先去自己的房间看看吧!
碧空又瞪大了双眼,说不定他连瞳孔都放大了,家具且不说,电器已令他大为惊讶。他蜷缩着身体,又踮起脚跟站立起来,似乎害怕一不小心碰到了周围的东西。
“你慢慢就会明白,不久就会习惯的。”阿久说道,“虽然这些不是魔法,却跟魔法一样使用方便。”
“原来是这样啊……”
佑俐敲了敲自己房间的门,声音很正常。哎——里面有回应。
“哦,你回来啦!”
看到佑俐,分身立刻鞠躬行礼,她对带着阿久和碧空两个下属的佑俐真身并未感到丝毫的意外。是不是分身也看不见他们呢?
且慢!以前分身是能够看见佑俐的,是不是因为魔法制造,就不能用守护法衣的魔力遮掩了呢?
“你的应答很是轻快,不过,现在你就只能说这些,对吗?”
佑俐也回应道:“我回来了!”
分身站在书桌旁,桌面上是打开的教科书和密密麻麻写着别人字迹的笔记本。
“哎,”说完佑俐又改了称呼,“友理子,你去上学了吗?”
分身摇摇头。
“您本人不想做的事情我也不想做,主人。”
“是吗?你就叫我佑俐吧!”
“是,佑俐。”
“这个笔记本是谁拿来的?”
“这是佳奈和小百合拿来的。”
佑俐本以为——自己能够强行地控制感情,但是,此刻差点儿流出泪来。想起两位同学的脸庞,她的眼睛一阵发热。
“佳奈是我好朋友,小百合也是特别和善的好孩子。你向她们道谢了吗?”
“您本人不想这样做,我也便没有见她们。笔记本是妈妈接下来的。”
以前的友理子确实这样,分身没有做错。
“明白了。今后我的心情变了,想见佳奈和小百合了,你会见她们吗?”
“是的。当然。”
佑俐忽然想叮嘱一下。
“不过,你可不能跟她们太亲热了!因为她们是我的好朋友。’
“佑俐,佑俐,”阿久插嘴道,“这女孩是佑俐的分身,只是个魔法人偶而已,她不可能跟真人心心相通。”
道理是那样讲,可心情却是另一回事儿!
佑俐捏起阿久,伸展手臂让它离开守护法衣。
“这个小东西、你能看见吗?”
“这是用魔道变出来的化身,它原来是书本。”
看透了!
“碧空,你也能看见吗?”
分身莞尔一笑。
“能看见。佑俐,我是您的分身,名副其实的复制品。只要魔法不解除,我就是您。因此,您所知道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因为我们心心相通。”
哦——所以,她对任何事情均不感意外!
“我这个魔法人偶也有唯一的、心心相通的人,那就是佑俐。”
分身伸出一根手指抚摸阿久的脑袋,阿久发出老鼠似的呜叫声。
佑俐忽然感到浑身乏力,于是,她把阿久放在肩头随即坐在了床上。
碧空站在床尾旁边挺胸拔背,确实像个仆从。
“打那儿以后,情况怎么样了?”
在这边的现实世界里,父母和友理子从别墅回来后已经过了三天。
“爸爸妈妈向警方讲了水内一郎别墅的情况,说偶然想到就去看了看,但没有见到大树,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去过那里。”
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提醒说——今后要注意别墅的动静。
“从现实来讲,这是值得庆幸的,但要保护魔法阵却有些麻烦。”
值得庆幸——这是大人说话的口气,或者是老成持重的说法。佑俐确实发生了变化。
友理子没去上学,而是参考佳奈她们送来的课堂笔记在家自习。父母还考虑让她转学,并已找了老师商量,但还没有正式决定。
“家里没有什么变化,妈妈好像疲惫不堪。”
“还是每天整理哥哥的房间吗?”
“妈妈每次整理后,就在那儿待上一个小时。她老是哭,我常常安慰她,有时也陪她一起哭。”
谢谢你——说完之后佑俐就笑了。
“向你道谢挺奇怪的吧?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嘛!”
“不、不奇怪,佑俐。”
魔法人偶还挺善解人意呢!
制作一个分身,然后跟她成为好朋友。古往今来有谁想到过这种事情呢?有谁尝试过吗?看来,这是佑俐在这个世界上的空前创举。
“总而言之,这个房间今后就是我的基地了。对吧?”
从床上站起来,佑俐抱着胳膊环视一周。我回到家了!这里是我的世界!
“啊!我忽然想洗澡!冲个淋浴也行。”
“不吃饭了吗?你不困吗?”
“那些事儿就用魔法来解决吧!要珍惜时间。不过,不洗澡可是受不了。”
老实了一阵儿的阿久,振作起精神又开始张罗。
“先用魔法恢复精力,再给分身穿上守护法衣,佑俐去洗澡。这样可以吧?”
“这个时候洗澡,可不符合咱家的规矩。”
“不过,昨晚我推托说——头疼想早睡就没洗澡,所以不会引起怀疑。”
分身说道。
“那——你去跟妈妈说说?”
分身刚刚走出房间,阿久就哧溜哧溜地爬上佑俐头顶。
“来!跟着我复述!”
因为害怕被妈妈听到,所以小声地念了咒语。这种解除饥饿感利疲劳感的咒语,净是“啪”呀“噼”之类的爆破音,都是特别响亮的音节。
分身返回了房间。稳妥起见,她们把椅子挪到门把下面顶住之后,佑俐便脱掉了守护法衣。
身体正常,浑身是劲儿。岂止如此,身体状况极佳,比任何时候都好。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
不过,身上满是汗味儿和土味儿。仔细察看,指甲上还沾着灰土。这是无名之地的泥土——想到这里,佑俐突然心跳加剧。
当她漫不经心地脱掉法衣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惊慌起来。碧空的身影不见了。
“碧空!你在哪儿?”
应答声也听不到了。这时,搭在臂弯上的守护法衣中探出了阿久的脑袋。
“他守在床边呢!快!快把分身藏起来啊!”
“你昨天说头疼,是不是感冒了?要紧吗?”
妈妈用手摸摸佑俐的额头。
“好像不发烧嘛……”
啊!我忍不住了,心里开始动摇了。对不起,妈妈!可为什么要道歉呢?就因为瞒着妈妈做了事?就因为友理子变成了佑俐?
不,没有什么理由可言。
“让你担心了,请原谅!”
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恐怕会引起妈妈怀疑。
不过,妈妈没有起疑心。
“你说什么呢?友理子真奇怪。快!洗澡水烧好了,换洗衣服,我随后送过去。快去洗澡吧!”
你身上汗味儿真冲!妈妈笑了。她推着佑俐背后的手好柔软、好温暖。
佑俐在浴室里独自冲淋浴时,流出了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不能再哭哭啼啼!不过,就这一小会儿吧……就哭这一小会儿。
泡在浴盆中,把热水撩在脸上,佑俐渐渐沉静下来。更衣间的门打开了,磨砂玻璃透出妈妈的身影。
“今天倒是挺暖和的。不过,还是穿上衬衫吧!”
“好的!”
中午——哪里是中午?是上午!浴室里明亮极了,所有的旮旯拐角都看得十分清晰。妈妈爱干净,尤其难以忍受厨房、浴室和厕所里留下污垢,那可真是一丝不苟地清洗擦拭。无奈公寓老旧,浴盆与墙壁接缝处难难免会长出霉菌。
“扑通”一声,热水四溅。
这么说来……
那天佑俐从学校回来后准备去佳奈家玩时,曾经冷不防地被哥哥的回来吓了一跳——好像有过这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