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佑俐被耀眼的阳光唤醒。
昨晚,她在暖炉旁裹着扎入的旧毛毯躺在坚硬的地板上睡了个好觉。当她睁开眼睛时,从头顶上方的天窗中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或许是因天气晴好,守护法衣都难以抵御的彻骨寒意也大大缓解了。佑俐跳了起来,从窗口向外望去。昨天看去极度阴郁而贫寒——在冰冷落雪下缩成一团的家家户户,今天在灿烂的阳光下也显得安祥而秀美,房顶和树篱上的薄雪宛如别致的蕾丝。袅袅升起的烟雾昭示着村民们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各家的窗户和仓房门都已经打开。
楼下传来响动,佑俐走下楼梯,碧空正站在生了火的灶台旁干活儿。
“您醒了?佑俐大人。”
这个碧空是在什么时候睡觉的呢?他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
“你早!佑俐。”阿久端坐在厨柜上,小手捏着菜叶啃咬。
“睡得好吗?”
“嗯,没问题!”
房门打开,阿什腋下夹着柴捆走进来。他已整理好了装束,但头发还是披散着。或许就是因此,他看上去更加细高而瘦削。
“你早啊!”
“光线太耀眼了,把我吓了一跳。蓝天好纯净啊!”佑俐朝碧空笑了笑。
“碧空看到我的领域里的蓝天深深地被感动,所以我给他取了碧空这个名字。不过,那也比不上这个村子的蓝天啊!碧空,你去外面看过了吗?”
碧空微微一笑:“还没有,但是,只从天窗仰望一下也就足够了。”
“冬季能有这样的晴天,已是超新鲜的事情了嘛!”阿什说道,“多亏你来到这里。”
“我?”
“多亏你额头徽标的神力,击退了盘踞在本地的魔头。”
佑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脑门儿。
“你去河边洗洗脸吧!当心别滑倒。”
河水澄澈透亮,看不到鱼的身影。水至清则无鱼!?
在返回小屋之前,她有机会看到了村民们。他们成群结队向山上爬去,男人们像是狩猎者,背着弓箭、扛着鸟枪,粗重的皮靴踩踏在坚硬的地面上。
她还看到了女子的身影,穿着长长的、格外鲜艳的长裙,全都裹着披肩,准是为了防寒。她们有的手执扫帚清扫房舍周边,有的从仓房中牵出马匹来照料打理,有的抱着大木桶像是去给家畜喂食。圈舍传出跟猪和牛一模一样的叫声,刚才看到了马匹,所以不妨断定,那叫声就发自猪和牛。没有电灯,但有魔法、怪物、国王。且在这个黑特兰王国里,也存在佑俐领域里的同类动物——
创造了黑特兰的“编织者”是否早就知道马、牛、猪这些家畜呢?如果知道的话,或许跟佑俐还在相同的领域中呢!
传来一阵笑声,两个女子在山脚下圈舍外隔着树篱谈笑风生,这么远,都能看到她们的笑脸。她们也许正在享受这美轮美奂的蓝天呢!
真是那样就好了!佑俐第一次切实地为自己的额头徽标而骄傲。
上次在大树学校里遭遇怪物时的话语闪过脑际。
不懂额头徽标真正价值的小毛孩儿!
真正价值!
这次她用一根手指摸了摸脑门儿。
它让“黄衣王”的使者遭到重创,让昏迷的乾美智留恢复了知觉,这次又击退了盘踞本地的魔头。
阿什说过,“狼人”需要“奥尔喀斯特”的功力,需要徽标的功力,这正是徽标的功用。不过听那怪物的说法,总觉得它的用途似乎不只是这些。
佑俐站在小河岸边,凝视着水面映出自己的面影沉思:真正的价值!
“佑俐大人!”
忽而抬头一看,碧空舞动着黑衣襟摆从山上快步走下来。佑俐迟迟不归,他有些担心。
佑俐向跑过来的碧空挥挥手。
“你看!河水也是这么清澈,空气也是这么新鲜!”
她做了个深呼吸给碧空看。碧空走近佑俐时放慢了脚步,惶恐不安地巡视着周围。
“你看看蓝天吧!啊?”
催促了好几次,碧空终于把视线转向了头顶上方。他直接注视着太阳似乎没有感觉到刺眼,眼睛眨也不眨。
“心情爽快了吧?”
奇怪的是碧空还是沉默不语,他似乎很不开心。怎么看到我的领域那灰蒙蒙的天空时却那样惊叹?
“碧空不喜欢黑特兰吗?”
因为知道了这个领域的可怕历史!
“这里是故事的领域,佑俐大人。”
意味着虚构的世界!
“嗯,我明白。但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是实实在在的世界啊!”
说不定连佑俐的领域也是某位“编织者”创作的世界呢!
“你可以那样认为,但那是错误的。”
碧空仍然板着面孔。
“佑俐大人生命所在处,才是包容了诸多领域的唯一实在的‘圈子’嘛!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他平淡地说道。
此时仍能听到潺潺流水声,从环绕村落的树林里还传来了小鸟的鸣啭。
“‘无名之地’也是唯一的场所,对吧?”
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吧?
直接仰望太阳的碧空视线突然飘忽不定,冥思苦想的侧脸掠过动摇的神色。
“碧空?”
“佑俐大人!”碧空缓慢地、非常缓慢地、仿佛看到了可怕的东西样转向佑俐,“佑俐大人,我——”
碧空的眼睛和佑俐的眼睛相对而视,他的瞳眸宛如春天的紫花地丁,在朝阳的辉映下放出紫色的光芒。
“我,”他重复道,又咕噜地吞咽一下,“不,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他是欲言又止。什么嘛!碧空,对我保密吗?
“走吧!阿什阁下赶着上路呢!”
碧空回身像逃跑似的开始爬山,佑俐不得不跑步跟上。尽管很想问他刚才要说什么,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阿久说“青菜叶相当美味”,佑俐也向阿什号称的“本村的标准早餐”发起了挑战。虽然守护法衣可以消除空腹感,但她仍然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她立刻就后悔了。
“平时你净吃好东西了吧!”
“是啊!我总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收拾好餐具,阿什在圆桌上摊开了大幅卷轴。这是黑特兰国地图,不仅有山川等大自然的地形,还标有城镇和村庄。在歪扭的椭圆形国境线南端,描画着一座较大的城堡。
“这是王都埃尔米瓜德。”
埃尔米瓜德!
“是不是跟《英雄见闻录》有关?”
“你的直觉很准确嘛!它原来不是这个名字,在基利克暴动之后改名了。”
在黑特兰国古语中,它是“埋葬爱尔姆之墓”的意思。
“既然是王都,那就应该是本国的中心嘛!怎么会取名什么什么之‘墓’呢?”
“因为这里既是魔导士爱尔姆之墓的所在地,也是严格保管基利克曾经掌握的《英雄见闻录》的场所。”
“可是,现在,”阿久用尾巴梢敲打着地图上王都的位置,“《英雄见闻录》不在这里。”
“是的。有人拿它出去四方流转,最后流落到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里。”
“是谁拿出去的?”
“搞不清楚,而且,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或者是见钱眼开的文官?或者是近卫魔导兵?时间无法倒流,搜寻亦毫无意义。”
阿什是彻底的现实主义。
这太令人惊讶了!万恶的根源魔导士爱尔姆——居然可以埋葬在坟墓里。”
“准确地说,只有爱尔姆被砍掉的头颅在基利克暴动之后被移送到这里,与其说是安葬,不如说是以儆效尤。”
墓碑上施加加了封魔的咒语!
“那奥尔泰奥斯的坟墓呢?”佑俐问道,“……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吗?昨天说过胜利的记载被废弃,却又称其为‘胜利之王奥尔泰奥斯’。”
阿什仍用他那半闭的眼睛看着佑俐说:“国王的坟墓原封不动,因为王室的墓地不许毁坏嘛!”
“那,受到惩罚的只是爱尔姆的坟墓,对吗?”
阿久采用了“万恶的根源”的说法,这可有点儿过于严厉了。魔导士爱尔姆研究的目的是一当时保卫黑特兰需要魔导术,而且她也警告国王说——这并非护国魔法。如果说应该遭受谴责,也应该谴责奥尔泰奥斯王。
奥尔泰奥斯王更慎重一些或局面稍有变化,爱尔姆至今就会备受尊崇——作为对大陆战争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人物。
可她却成了“儆诫”之反证。这是近五百年前遭到处刑的人的首级,早就成了白骨且一触即碎。即便如此,仍然要故意挖出来运到王都,修建了羞辱示众的坟墓——
佑俐感到心中针扎般的刺痛。
先是被奉为英雄,不久又被从宝座上踢了下来。
这不是跟森崎大树一样吗?
班主任幡多老师认为大树是“逞能英雄”,不恪守学生的本分,所以他才煽动学生们攻击大树。
那么,爱尔姆与大树做的事情有相似之处吗?佑俐在思考:他们之间有共通点吗?
爱尔姆研究出常人意想不到的法术并付诸实施——令死者起死回生而成为士兵;大树则是救助了遭受欺侮、饱受创伤、痛苦不堪的美智留,这哪里有什么相似之处?
不——或许不是这样。
森崎大树不仅仅是抗拒了那些仗势欺人的孩子,而且,他也违抗了放纵欺侮行为的老师们。那也是一种暴动!
另一方面,爱尔姆打破了生死的境界!
其规模的差异也是相当大的,但在颠覆统辖旧世界秩序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做了相同的事情。
所以被尊为英雄,所以后来受到了责罚,这本身就是英雄的正负两面——“英雄”与“黄衣王”。
“佑俐,你怎么了?”
佑俐醒过神儿来,只见阿久趴在肩头望着自己。
佑俐摇摇头说:“没事儿!哎,那我们现在要去王都,是吗?那里应该能找到我哥哥的线索吧?”
“可能性是有的,但不能断定。”
阿什的视线不离佑俐的脸,他总是半睁眼皮——或许就是为了遮掩锐利的目光。那双眼睛!仿佛看到了大脑的深处,佑俐感到忐忑不安。
“不过,抵达目的地之前经由的地点确实有些线索。就是为了这个,我才去迎接你这位‘奥尔喀斯特’的。”
交谈的话题突然聚焦。佑俐旋即拉开架势问:“这,是真的吗?”
“就是这里。”阿什用修长的指尖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山头上有个围栏状的记号,里面写的小字就像胡乱涂鸦。这次佑俐读懂了。
“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是这样念吗?”
“啊,是啊!”
黑特兰国教是尊崇王室血统的神教——将王室血统当作关联于创世神的圣灵,但还有另外几种土著宗教,其历史比黑特兰国还要久远,因为它们是根植于当地的民俗宗教。
“在黑特兰被现任王室统一的时候,那些土著宗教被取缔,宗教团体被解散,宗教典章被废弃,教堂和僧院也被破坏了。如今,只有零星散乱的教义残余保留在当地人的生活习俗中。”
如今,当地人还祭祀着拥有那般宗教意味的废墟,黑特兰王室也没有过分严厉地干预,遗迹也没有受到进一步破坏,原因或在于地处边远、漠然置之亦无大碍,或也没有可资利用的去处。
“卡塔尔哈尔僧院也是这种场所,”阿什继续讲道,“那里虽然不能对外公开,但暂时还有僧徒在守护着僧院遗迹。”
“那种地方能有什么线索呢?”阿久唧唧地叫着,似乎老想从阿什的话语中挑出毛病。
“有啊!有人呢!”一说到有人,阿什的语气有些迟疑了,“保存线索的人物嘛!”
说到具体的人,他似乎难于开口。
“……是和尚吗?像碧空这样的。”
碧空也点点头定睛注视着阿什,但他却根本不予理会。
“你仔细看地图,把它铭刻在头脑里。这座僧院的中庭有个徽标,要想飞到那里的话,佑俐必须把握好方向和距离感。”
“为什么那种地方会有徽标嘛?”
“因为是我刻上去的嘛!烦死了。你这个多嘴的老鼠!”
阿什捏起阿久啪唧地扔在地图上。
“你别絮絮叨叨的,也给佑俐帮点儿忙嘛!”
阿久受到了斥责,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佑俐也不知道该让它帮什么忙,只顾专心地审视地图。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比王都近得多,从这里向西南越过一座山、两座山,这是湖泊或沼泽。还有一条大河在奔流,似乎不可跋涉,所以到了河边就得沿河南下,来到森林边再向东去,也就是向右转。
“呀!我看到建筑物啦!”阿久突然叫了起来,宛若小鸟般欢快。“哦,帮忙就是指的这个呀!”
阿久脚下就踩着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标识,它看到的图像应该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没有问题,佑俐,我帮你领航。”
“阿什阁下——,”碧空谨慎地招呼道,“立刻出发吗?”
“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
“昨天来过的那个男孩,是不是得向他道别?”
弹簧腿伍兹!佑俐也从地图上收回了视线。
“是啊,是啊!……给那孩子妈妈的药呢?”
“昨晚送过去了。”阿什站了起来,“不用管他,那小子不会在意的!烟筒不冒烟,他就知道我出门了。”
原来是这样啊!碧空鞠了一躬说:“那我去把灶火拾掇一下。门窗不用关吧?”
吭嗵吭嗵——水车在旋转,简陋小屋的震动从地板下传来。
佑俐踏入徽标时还在思考那些事情,但周围立刻变得漆黑一片,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
出发!佑俐腾空了,向王都飞去。
她用指尖掐掐鼻头,虽然仍有知觉可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真正的黑暗!不过,脚下、体侧或头顶不时地闪现出种种景象,如同翻卷着五彩缤纷的丝绸。那是飞越的山峦、森林、城镇和村庄。
“佑俐,就那样!就那样!哦?有点儿偏南了,回来,回来!”
阿久趴在佑俐头顶领航,碧空跟她紧紧地握着手。阿什似乎无此必要,腾空飞起之后就完全感觉不到了。
身心松弛下来,仿佛一边在黑暗中飞翔一边融于黑暗化为一体,同时成为掠过黑暗的疾风,从重力和时间中解放之后便甩去了一切桎梏。
甚至,连阿久的声音都渐渐远去了。不去管它。阿久就是船老大,佑俐就是船,把航行交给阿久,佑俐只管向前。
多么惬意!此前飞往其他目标时就没有这种感觉。是不是距离太短?上次从水内一郎的图书室转飞“无名之地”时,跟这种飞行完全不同吗?
佑俐闭上眼睛打盹儿,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轮廓感,完全变成了疾风。
不过,只有碧空手上的温暖感触仍旧真切。
碧空真是心地善良啊!佑俐扩散的心灵中涌起了暖流。碧空只见过伍兹一面就那样挂念他,还担心伍兹会为了阿什的不辞而别感到失落,可我却一点儿都没想到。
不可思议!碧空——是什么人物?本来没工夫从容思索也没那个必要,即使是现在,也并非出于需要而琢磨。但在这黑暗、疾风和自由的飞翔中,唯一与我牵手的碧空却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佑俐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不能不思考碧空的事情。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片黑暗与碧空相似吗?
因为没有任何存在,因为空洞无物,因为虚空。阿什曾对碧空说过——你是乌有。
不对!碧空不是乌有,只是他把善良和温暖包藏在黑衣里面了,我很清楚,我能够感觉到。
但是,他与黑暗同样是不明真相的存在,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
刚才是谁的声音?是谁的思考在呼唤?佑俐边飞翔边转动身体想环顾周围。
正在这时——
不要过来!
一声哀嚎般的喊声响彻黑暗,令黑暗瑟瑟颤抖。突然,佑俐前方出现了某种阻隔物。如同小鸟不知玻璃的存在猛撞在窗户上,佑俐撞在了黑暗中的墙壁上,眼冒金星。
——不要过来!不许过来!
那喊声仿佛受伤的野兽高亢而震怒,怯懦而嘶哑。不,喊声仍是那般狂乱猛烈,反复喊着——不要过来,不许过来。只是佑俐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开始向下坠落——
“佑俐!”
这是阿什,他舒展颀长的臂膀抓住佑俐的衣服后襟。佑俐的下坠陡然停止,可是紧接着,她失去力量的手臂又像欢呼万岁般地举起,身体从肥大的守护法中脱落出去。
“佑俐大人!”
碧空悲痛的呼唤声迅速远去,佑俐持续坠落、坠落,穿过黑暗向下坠落,没遮没拦、无休无止。
后来,她穿透了黑暗的底部,周围顿时亮堂起来。色彩又回来了,世界的轮廓又恢复了,佑俐在空中继续下坠。
“哇啊啊啊!”
这是阿久!它紧紧抓着佑俐的头发,全身的毛倒立着,尾巴飘摇着。
“佑俐,快飞起来!飞起来!”
“飞起来?怎么飞?”
两人处在与云层同样的高度,并连续穿过棉花糖似的云朵仍在下坠。
“划动手臂、划动手臂!游泳嘛!快点儿!”
阿久一边叫一边飞快地念起咒语——净是浊音和破擦音的快乐咒语,但它在竭尽全力。
“——罕达那拉尼帕、乌加拉乌伊提喀、那达帕姆恩德帕尔伦巴!”
什么乱七八糟的!佑俐忍不住笑了出来。哎?我怎么在笑?有这闲工夫吗?
有闲工夫!佑俐正飘在蓝天上,只要像鸟那样舞动翅膀就可以轻松地漂浮在空中,云朵从鼻尖前面掠过。
哇——为什么这么凉?
“吁——好险呀!”
阿久仍然用所有的指头抓着佑俐的头发,但身上的毛已经复原了。
“就这样慢慢飞过去吧!得找个不显眼的地方降落。”
佑俐眼下遥远的地方就是现实世界,呈现出还只是在明信片或旅游电视节目中见过的西欧风格的美丽城镇景象:白墙和红三角屋顶的蓝色斜顶房屋,顶着采光尖塔的石造庄园,还有宽阔草坪院落中的喷泉。家家户户之间石板路纵横,到处点缀着葱郁茂盛的树林。街市外围流淌着一条大河,静静地映出蓝天倒影。河上横跨一座拱弧优美的大桥,现在已经能够看到马车在桥上行驶。
“降落得太早了嘛!”阿久在佑俐的头顶说道,“你看!那是不是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所在的山岗?”
佑俐的刘海被阿久拽着把脸扭向左方。正像阿久说的那样,在可爱而优美的景观一角,只有那座山的色调显得阴郁沉闷。山体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茂盛的树木,却仿佛只有山头毛发般的长度,仿佛在相互推搡拥挤。那些可能都是针叶树吧,顶端呈尖形,树叶颜色较暗,所以山体色调也显得阴沉而锐利。而且在很多部位暴露出巉岩峭壁,犹如被巨型兽爪刨出来的一般。
那里有一条螺旋状小径通向山顶,小径尽头闪现出灰色岩壁。佑俐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于是开始划动双臂,但毕竟不能像真正的鸟类自由自在地飞翔,就在磨磨蹭蹭之间反而又降低了高度。
街市景观看得更加清晰,家家户户窗边点缀的花盆中红花黄花争芳斗艳。
“这里比喀纳尔村人口多得多呢!”
路上有人走动,还能看到商店,货车来往如织,还有音乐声传来,像是风琴的音色。哦,那是孩子们在合唱,可能来到了学校附近。
“这里比喀纳尔村富足,应该是确切无疑吧?”
“好像哪儿有糕点店呢!”
阿久也像是嗅到了乘风飘来的甜美气味。
“从市容风貌来看确实非同寻常,到处盛开着美丽的鲜花。”
“这就是说,我们必须警惕人们的目光。佑俐,我们就降落在那片树林里吧!”
由阿久领航,佑俐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以免被树梢挂住,平安地降落在地面上。
这里不是单纯的树林,里面有小路延伸,还立有交通标识,但上面写的是什么却根本看不懂。
“佑俐,别在那里傻站着!”
佑俐赶紧离开小路,隐藏在树下繁茂的草丛中。
“没有了守护法衣,那就只能穿便装喽!”
就跟在家里的时候一样。
树丛那边传来说话声,佑俐趴在树丛下。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女子手提竹篮悠然走来。她们身着长裙和宽袖罩衫、系着围裙,头发绾成圆髻盘在头顶,并用白色蕾丝包缠着。
她们开心地谈笑着,兴高采烈,却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没有了守护法衣,既看不懂文字也听不懂对话,简直是束手无策。
“这可麻烦了,阿久!”
一阵阵恐慌袭来,这可不是沉醉于美景的时候。
“好了,镇静镇静,交给我好啦!”
阿久让佑俐站起来之后,窃窃私语般地念了咒语。全都是“切”的发音,听来就像是窃窃私语。
她忽然感到周身被凉气包裹了,接着就发现,自己已变成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女子的模样,连发型都相同。不同之处在于胸前系的不是围裙而是坎肩,还有那两个女子脚上穿的是皮革凉鞋,而自己穿的是长筒皮靴。
肩膀上挂着的小皮包真是太可爱了,阿久蛮有品位的嘛!
“好啦!这身打扮堪称完美!”
阿久得意地抽动鼻头。它只是个小不点儿,下了地一不小心就会被踩着。
“你完全可以融入这个城镇之中了。”
“可是,语言呢?”
“佑俐照平常说话就行,别人顶多说你是个小老外来这儿旅游而已。你的目的地是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但在半路上跟父母走散,你迷了路。打打手势,做几个动作!”
这样能行得通吗?
“肯定会有热心人告诉你去卡塔尔哈尔僧院的方法!”
“即使有人告诉我,我也听不懂。”
“我能听懂,我给你翻译。所以佑俐只要装装样子就行!”
佑俐刚想表示赞同,但立刻又改了主意。“不对啊!阿久,没有那个必要,我们再飞走就可以了嘛!”
阿久“嘁嘁嘁”地咂舌,同时在地面上跺着小脚。
“喂、喂,你清醒点儿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吗?佑俐!”
飞到空中——半路坠落。
“刚才那就是封魔墙啊!”
徽标的功力被屏蔽,佑俐被打落在地。
“我不知道那是谁,但卡塔尔哈尔僧院可能有个身怀魔法功力的家伙。而且那家伙不想见到佑俐。”
不要过来!不许过来!
“或许,那家伙害怕徽标靠近他。不管怎样,我们已经不能再使用魔法接近卡塔尔哈尔僧院了。要不就再试试?还是要被打落的哦!”
那就放弃吧!阿久说的话似乎不会有错儿。
“可是,阿什和碧空是不是也掉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小白鼠一副万般无奈的表情,阿久却流露出严峻的神色。它的担忧确切无疑地传达给了佑俐。
“对于那个家伙,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你是指阿什吗?”
阿久点点头,严峻的目光使它的小瞳孔中燃起红色火焰,一定是怒火中烧。
“那个家伙有什么企图呢?”
“企图?他可是‘狼人’啊!”
“‘狼人’也不能个个相信嘛!说不定还是敌人的间谍呢!”
间谍!从来没有想到过。佑俐差点儿笑出来,又慌忙摆出认真的表情,因为阿久非常严肃。
“刚才撞在封魔墙上时,阿什曾经抓住我想要救我的呀!阿久,你没注意到吗?”
阿久是那种“一点就通”的类型,它毫不掩饰气恼的情绪,因为它确实注意到了。
“首先,如果他有某种企图的话,就不会说出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情况了。那里应该有某种线索的嘛!”
“你怎么能肯定呢?或许那家伙在撒谎呢!”
“因为,实际上我们遭到了阻碍。”
既然某人在喊“不许过来”,那就总会有他的道理。那个“某人”正是线索——是拥有线索的人。
“总而言之,即使那两人被抛在别处,也会跟我们一样前往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走吧!就按刚才阿久的提议,我还当我的迷路女孩儿。”
佑俐轻巧地站起身来,上下左右地打量一圈身上的新装扮,然后开开心心地踏上了林间小路。
“佑俐!”阿久呼唤道。它还站在地面上,摆出哼哈二将的架势。
“刚才阻碍佑俐的人,说不定就是大树呢!”
佑俐嘴角的笑靥不见了,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到。
“你说什么?”
“说不清楚,猜猜而已。不过,大树或许不想让佑俐找到他呢!”
哥哥成为“真器”,有可能已经失去了常人的体形。佑俐心中也曾有过这种闪念,并且为之不寒而栗。
“如果佑俐仍然执意要见大树的话,那我愿意协助你。”
不知是该笑着说“十分感谢”还是该怒斥“别胡思乱想”,佑俐左右为难,最后的表情还是符合了——“在异乡与父母走散而惶恐不安的女孩”。
佑俐把小白鼠放在肩头,只提着小包,孤立无助地、怯生生地环顾周围。生活在这座城镇的人们乐善好施,他们不会对这样的女孩弃之不顾。当佑俐战战兢兢走出树林时,立刻有人向她打招呼。发现语言不通后,那个人更加热心了。接着,又有人走了过来。
没过半个小时,佑俐已坐在一家商店靠里边的座位品尝甜茶了。那边的大菜篮和木箱中盛满了新鲜蔬菜和水果,还贴着价码,怎么看都像是菜店。店主夫妻都是红脸膛、胖乎乎、粗声大嗓的人物。
“他们不像是坏人哦!”
趴在佑俐肩头的阿久也镇定下来了。
“大婶的名字叫艾莎,顾客们就叫她艾莎大婶。她平时助人为乐,人们一定都很信赖她!”
那她简直就是本地的纠纷调解能人啦!
“她会不会把我送到派出所去呢?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巡警之类的职业。”
“这么大的城镇,应该有吧?刚才大叔急急忙忙出去,说不定就是去叫他们了。”
“艾莎大婶刚才一个劲儿地朝阿久指指点点地说了些什么,是吧?”
“那是担心我啃他们的菜呀!她说,那只小老鼠懂不懂礼貌?是不是接受过正规的调教?”
刚才在店门口招呼顾客的艾莎大婶回来向佑俐问话,看她的动作像是在问佑俐冷不冷。佑俐先是摇摇头,然后又使劲儿地点头,艾莎大婶手叉腰间困惑地笑了。
“艾莎大婶问你,原先准备去什么地方?”
听到阿久的翻译,佑俐把茶杯放下猛地站了起来。她牵着艾莎大婶的大手把她拉向商店门口。一双干巴巴的、粗糙的手。
佑俐在艾莎大婶面前,用手指了指云遮雾罩的那座山。
“卡塔尔哈尔!”她试着说了出来,“卡、塔、尔、哈、尔!”
艾莎大婶好像听懂了她说的话,和蔼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峻起来。她微微缩回下巴,盯着佑俐快速地说了些什么。
“艾莎大婶问你,爸爸妈妈要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佑俐此时不可能叫小白鼠做翻译了,所以她必须用肢体语言应答,并从大婶那里打听到去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方法。
佑俐歪歪脑袋,大婶用夸张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她说,语言不通实在太麻烦了!”
“真是的!”
佑俐在胸前十指交叉朝大婶做了个央求的姿态,然后指着山的方向并且反复了几次——无论如何要去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
艾莎大婶把手贴在额头上。
“你爸爸妈妈走错路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从这座城镇去不了那座山,因为那里设有结界,禁止前往。”
看到佑俐目瞪口呆像是理解不了,大婶在面前比画了一个叉形。
这时来了客人,大婶出去了。
佑俐向阿久询问:“结界是什么?”
“这座城镇周围好像张开了魔法墙,我也感觉到了,因为有一股异味。”
“但是我们已经进来了呀!”
“那不是凡人用的魔法墙,大概是……阻止其他入侵者的结界。”
佑俐忽然想起阿什告诉她由不死士兵变异的怪物,还有血液中流淌着它们毒素的特异功能者。
“这座城镇漂亮极了,喀纳尔村根本无法比拟,而且十分富有。”
即使在佑俐生活的现实世界中,如此漂亮的城镇也很少见,就像是主题公园一样。
“我觉得那座山村特别贫困,”阿久小声地说道。
“就是因为有了那座坟场吧!说不定建有坟场的村镇和没有坟场的村镇被明确区别开了呢!”
这种区别法可是不怎么样!
站着跟顾客交谈(两人不时地向佑俐这边瞟一眼)的大婶回来了。
“她们在说,过一会儿宪兵就来把你带到驻地去呢!”
大婶的视线转向云遮雾罩的山那边。她没有用手指,似乎有些恐惧。
“她说,去驻地申请一下或许可以,如果你爸爸妈妈已经到那里就好了。”
大婶叫佑俐坐下等候,但佑俐只点了一下头却没有离开商店门口。她想多看一眼这座受结界保护的街景,还有那些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来往穿梭的人们的笑脸。
据阿什讲,黑特兰大概不是和平、美好的国度。不过,实际上在某些地区却存在着美好和幸福。某些地区,即没有残留过去那种可恶历史遗产的地区。
“全都一样!”阿久突然嘟囔道,“佑俐居住的国度、佑俐所在的领域也全都一样。只是由于偶然的原因,佑俐没机会体验战争和饥饿而已。在某些地区,战争和饥饿仍然存在!”
是啊……佑俐也嘟囔着回答道。
他们的思虑被喧闹的吵嚷声和纷乱的脚步声打断,很多人从右侧马路对面向这边跑来。他们在呼喊着什么,看样子像是在喊——不好啦、不好啦!
阿久忽地竖起耳朵在佑俐头顶站了起来。这时响起了“啪啪啪”的连续炸裂声,接着是尖叫声,人们不停地呼喊。
艾莎大婶从商店最里面跑了出来,一位正在奔逃的年轻女子看到大婶就扑了过来。她脸色煞白,泪流满面,哇啦哇啦地哭诉着什么,并频频指着自己逃来的方向。
“她说,宪兵在抓捕强盗!”
宪兵的马车经过大街时,看到一个持刀男子在威胁路人,于是力图将他抓捕。
“那位宪兵应该是来接我的吧?”
快走!佑俐冲了出去。艾莎大婶大声呼唤,可能是在阻止她。
“你去了怎么办?”
“不知道!去了再说!”
佑俐在街上奔跑时,又传来了尖叫声和枪声。众人在向这边奔逃,只有佑俐逆流而上。在与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擦肩而过时,差点儿被他抓住手臂,他可能是在忠告佑俐不要去,太危险!
现场不太远,穿过一个路口在第二个路口向右拐,眼前围着一圈人,远远地站着看热闹。无论在哪个领域,只要出了事,人们的反应都一样。
在围观人圈的中央,有一个端着枪的穿制服宪兵。他猫着腰,十分警惕地挪动着脚步,同时瞄准了目标。旁边是冲上人行道倾覆的马车,车上竖着与宪兵肩章相同图案的小旗,这应该是巡逻车。
宪兵的枪口前方有一个男子,白衬衫敝着怀,膝头从裤筒破处露出,赤足光头,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瘦得皮包骨。
无力地垂在体侧的右手中,握着一把差不多像佑俐手臂那么一长的利剑。不知道是什么用途,那是一把双刃剑,剑锋锐利。
男子脸上和身体上都溅了血迹,膝头裤筒处有一片血污,大概是本人的血。男子拖着伤腿,歪着身体艰难地挪步,目光追随着宪兵。他们就像两头凶狠对视的猛兽。
“佑俐!”阿久发出了尖叫声,“怎么会这样!?这家伙被‘游离物语’附体了!”
“游离物语?”
这是既无文字也无文章形式并在“圈子”里游离的故事,没有形成文字,没有影像资料,也没保留在记忆中,但却存在于“圈子”里。
“你看!那家伙的头顶周围飘着纤细的烟雾,对吧?”
没错儿!那男子的头顶依稀可见粉红色烟雾,就像长蛇一样盘旋着。
“那就是‘游离物语’吗?”
“是的。他被‘游离物语’附体,被盗走了心灵!”
男子突然发出一声狂叫,同时挥舞长剑扑向宪兵。宪兵开枪了,子弹擦伤了男子的左肩,鲜血飞溅,硝烟弥漫。男子吼叫一声瘫软地单腿跪地,围观者猫下了腰。
“把剑扔掉!”
“‘游离物语’……会附体吗?”
“它自己没有躯体,所以总想依附在人身上嘛!”
每当宪兵试图靠近时,快要瘫倒的男子就大声叫喊并挥舞长剑。
男子的眼睛也像利剑般闪耀着寒光,扭曲的、有棱有角的、迷乱的反射光。那种寒光十分强烈,以至于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眸。
“看样子,他已被‘游离物语’侵入了脑芯!”
开枪!开枪!打死他!有人在起哄地喊道。男子又朝喊声传来的方向怒吼。
“如果附体物是故事的话,我应该有办法对付,是吗?”
用我额头上的徽标!
阿久一时哑口无言。“嗯。可是,你要出手啦?”
“我不能不管啊!”
佑俐冲开围观人群,焦急中脚下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宪兵与男子的中间。宪兵的目光鞭挞般地望着这边,惊诧得眼球就要蹦出来。
佑俐站稳了身体,然后一只手贴在额头上。
“这边!看着这边!”
宪兵、围观者和男子应该都听不懂佑俐的话语,不过她的气势已经传达了意图。男子回头望着佑俐,闪耀着深沉目光的双眼与佑俐相对而视。
宪兵正要冲过来,佑俐用另一只手制止他:“不要紧!你别过来!”
这句话对方应该也听不懂,但宪兵仍然迟疑了一下,脸上登时大汗淋漓。
手执长剑的男子猛地向佑俐扑过来,紧接着抓住佑俐的领口又举起了长剑。
在这一瞬间,佑俐把贴在额头的手移向男子面部,掌中传来男子瘦削的鼻梁和颧骨的感触。佑俐浑身用力大喝一声。
“不许动,走投无路的家伙!”
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举起的长剑直指天空。
“我说不许动,走投无路的家伙!”
佑俐重复了一遍,掌中运足了劲道。
不可思议!徽标中传来了话语。此刻所需咒语直接传人佑俐心中,她只要复述即可。
“迷失了前途、在悲哀中长久流浪的家伙!此地并非你逗留之地,此人并非你栖居之‘真器’。”
男子低下头开始发出呻吟,混杂了血迹的口水拉着长丝滴落下去,在洁净的砖道上留下斑痕。
“报出姓名,走投无路的家伙!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子浑身一颤又流出了口水,随即张开皲裂的嘴唇。
宪兵和围观者都像冻结了似的纹丝不动,寂静笼罩了现场。
“名字……没有。”
“告诉我你的名字!”
“因为我们为数众多……因为我们是被驱逐者……所以没有名字。”
男子的眼泪夺眶而出,接着放下长剑蹲了下去。佑俐把手掌从他面部移向头顶。
她轻轻地抚摸他,感到掌心闪耀着徽标的光芒,还有他的体温。
“无名的流浪者啊!你听听那伟大‘咎轮’的巨响吧!听听脱离时光桎梏之地对你的召唤吧!”
你的父亲是无尽的黑暗,你的母亲是永远的光明。
“你的归宿应该在那座大轮发出召唤的轮回之中!”
放开他吧!佑俐提高嗓音呼喊,并把手从男子头顶挪开指向上空,
仿佛追随佑俐手指的动作,笼罩男子头部的粉红色烟雾倏然飘散升起,并在佑俐手指的牵引下离开头顶完全腾空,先是像长蛇游泳般扭动身体,然后越高越直,变成矛枪般锐利强硬的线条飞向远空。
蹲着的男子扑通倒下,失去了知觉。
沉默片刻之后众人齐声呼喊,尖叫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有些人想走近佑俐,也有人想逃离佑俐。
宪兵放下端枪的手走过来,板起面孔盯着佑俐。
“你是什么人?”
一直趴在佑俐脖颈上的阿久为她翻译,但是没有必要回答。宪兵把枪插进腰带,环视着喧嚣的围观者。
“这孩子,是个魔导士。”
围观者哗然,想要逃离的人们也停下脚步返回。
“你不是本地人吧?来这儿旅游吗?就你一个人?”
宪兵接二连三地询问,并抓住佑俐的手扶她站起来。佑俐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
就是这孩子,就是她!围观的阿姨指着佑俐大声说道,“她就是艾莎店里的迷路女孩呀!”
宪兵眼中的疑惑消失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大叔。
“是这样啊……那就省事儿了。”
虽然姗姗来迟,但另一辆宪兵队的马车疾驶过来,小胡子宪兵向分开围观人群、停在近旁的马车打招呼。
“你把那小子拉走,这个女孩我带走。”
于是,佑俐坐上了宪兵队的马车,不是后排座位而是驭手旁边。由于踏板太高,小胡子宪兵把她托了上去。
忽然,她看到围观人群中的艾沙大婶,便向她招招手并点头致意。大婶只是怔怔地望着佑俐,没有回应。
是不是因为魔导士在这座城镇不受欢迎?但是,至少围观的人群都感到很稀罕、很惊奇,只要看到那些孩子在追随奔驰的马车就明白,他们一定都想看看佑俐。
宪兵队大楼是一座用厚重石料建造的二层建筑,前院里种着漂亮的花草树丛。佑俐在正面门厅前下了车,由小胡子宪兵带领进入大楼。天花板很高、光线稍暗,但有很多身穿制服或便服的人拥挤不堪。
佑俐被领到面朝前院开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令之稍候片刻。她顺从地坐下,发现刚才追随马车的孩子中余下几名,还藏在树丛中张望这边。佑俐向他们挥了挥手,孩子们一片骚动。接着,佑俐又用手直直地指向他们,孩子们顿时像受了惊吓的小蜘蛛般四处逃散。
“你可别逗孩子们玩儿呀。‘奥尔喀斯特’大人!”阿久跟佑俐一起笑着并发出告诫,“你像是已能自己与徽标会通了嘛!”
“就是刚才那样吗?”
“嗯。不用我教你也能念咒语了。”
佑俐已经越来越熟悉徽标了。
过了一会儿,戴着高官肩章的宪兵和戴眼镜穿黑衣的男子来了。佑俐猜测他们可能是小胡子的上司或政府官员,听了阿久翻译才知道黑衣男子是黑特兰国家教会的神父。佑俐再次运用形体语言,并不时地强调“卡塔尔哈尔”。
“你身为魔导士却不会运用语言沟通的魔法?那太不方便了嘛!”长官揉着制服下凸突的肚子说道。
神父则微笑着说:
“她还是个孩子。不过,会通魔导的人想去卡塔尔哈尔的话,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提供方便,何况这孩子到那边就能见到走散的父母呢!”
最后决定带佑俐乘坐马车前往。她又等了一会儿,得到了面包和菜汤,好吃极了。这也是与喀纳尔村大不相同之处。
佑俐再次坐上了宪兵队的马车。这辆马车的后座是两人座,比刚才那辆马车小了一圈,却是两匹马拉车,佑俐预料恐怕是山路难行。
神父和另一名宪兵随同前往,两人并排坐在驭手座上。佑俐一人在后座,得以同阿久无所顾忌地交谈。
“好像先要往相反方向走呢!”
宪兵驭手驱车来到城区边缘的宽阔街道,并开始向北方驶去。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行驶了一会儿,那座阴暗的山峦从正面映入视野。
“对这些人来说,卡塔尔哈尔僧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无论如何都得提供方便——这个说法令人深思。
“那里是不是学习魔导的人和魔导士聚集的地方呀?”
阿久对此满不在乎,似乎有些困乏地蜷在佑俐手中。
“尽管——那里几乎是废墟吗?”
“不过,人总是有的吧?”
坐在驭手座位的两人一路上根本没回头看佑俐一眼,在进入山脚下的森林之前他们停车小憩。佑俐下车活动胳膊腿,神父向她递来水壶。
他对佑俐说了些什么,不巧的是阿久还在马车上熟睡。佑俐很为难,露出抱歉、听不懂的表情。
神父把手贴在胸前,并用手指在自己额头上画了个十字。这与基督教的动作不同,纵横都是双线。
那是在祝福佑俐吗,还是给自己施加了避邪的咒符?到底是哪个呢?
马车开始驶上山路,阿久总算醒来了,但已不是闲聊的时候,如果此时开口说话,弄不好会咬了舌头。陡峭的窄道遍布石块,驭手座上的两人伸直胳膊撑住身体,佑俐也曾几次把脑门儿碰到车窗上。
覆盖着山体的森林显得异常幽深,但每棵树却又很细瘦,曲里拐弯的折枝上纠缠着粗杂的叶片,马车通过时落叶追随而至.还从车窗飘进来几片,褪去光泽的绿叶摸上去嘁嚓作响轻易地破碎了。
越往上去视野越窄,光线也昏暗。挂在驭手座上的马灯点着了,马儿们吃力地嘶鸣。
接着,突然来到平坦的场地,似乎刚才不是爬山而是穿过了长长的隧洞。佑俐双手抓住窗框一看,立时目瞪口呆。
从来没有直接看到过所谓的废墟,这是头一回——她没有把握这样说。不管怎样,这里根本不存在堪称废墟的建筑物轮廓,能够坦率地称作建筑物的也就是围绕僧院遗迹、与佑俐身高相仿的石墙而已。
山上最显眼的是遍地散乱的巨大石块,全是灰褐色混杂着浓黑色的砂岩,形状千奇百怪。
“这本来肯定是整块儿的巨石,”阿久同样瞪大了眼睛说道,“不知从哪里落下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把僧院砸得粉碎,自己也四分五裂了。”
僧院遗迹这个称谓并无差错,阿久的推测也准确无误。马车停下的位置处于倾倒后折断交叠的石柱前,那里点着松明,入口洞开,似乎就从这交叠的石柱间隙通向里面。
没错儿!有个黑衣人时而弯腰时而跨步,正向这边走来。他的装束很像无名僧,但没有剃去毛发。还有,他脖间挂着一串硕大的念珠,也与无名僧不同。
宪兵下车开始与黑衣人交谈,神父伸手帮佑俐下了马车。
“好了,我们到了。”
神父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看必须严加防备的对手。
“要是你父母来到这里就好了。不过,即使错过,这里也能运用魔法取得联系。如果你父母能告诉你这个小不点儿联系方法,那就简单多了。”
对佑俐进行交接的过程很快完成,黑衣人向佑俐伸出手来并在耳边小声说:
“你的伙伴等得很焦急。”
他用的是佑俐也能听懂的语言。
宪兵和神父匆匆告别,随即乘上马车循着来路走了,看起来像逃跑一样。
“我是分管这座僧院后宅的,名叫萨罗。”
奥尔喀斯特大人,欢迎您。——萨罗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是一位头发半白、不苟言笑的大叔,不过眼神很和善、嗓音也温馨。
他的臂弯上还搭着守护法衣。啊,太好了!
“这是阿什托你带给我的吧?”
萨罗马上帮佑俐穿上法衣,佑俐赶快捅上了袖子。
“我终于来到这里,这下可以放心了。”
说真话,她放心得膝头都有些颤抖。一个人能来到这里真不简单!连自己都十分佩服自己。
“阿什说你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虽然那位仆从好像担心得不得了。”
“没有问题是因为有我在嘛!”阿久忽地露出脸来,萨罗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你也是做随从的?辞典吧?”
“萨罗,你认识阿什吗?”
萨罗微笑着点点头。
“来吧,请先去大厅吧!”
他拉着佑俐的手走过瓦砾堆。乍一看像是无法行走,但实际上还是有一道行人踏过的痕迹,完全可以通行。
尽管如此,废墟毕竟是废墟,瓦砾终究是瓦砾。钻过歪斜的石柱,夸过破碎的外墙残块,周围仍然没有开阔的地面。
走在前面的萨罗站在开始下坡的路口,回头招呼说注意脚下。
是不是有地下室?
不,不对。佑俐终于明白了,萨罗走下去的既不是台阶也不是梯子,甚至根本不是人工修建的设施,脚下传来的感触也非同一般。
这里是岩石地带,经过缓坡有一条岩石隧洞。这是洞窟,进入洞窟了。
佑俐手扶岩壁加快脚步跟上萨罗。洞窟曲里拐弯地向前延伸,向下沉降。最初的宽度佑俐展开双臂触手可及,随着不断向下延伸,洞窟的规模越来越大,还出现了岔道。岩壁上各处凿出灯台并且点亮了蜡烛,摇曳的烛光映出岩壁鲜艳的色彩。
萨罗停住脚步,催促似的向佑俐伸出手来。佑俐与他并排站立。
“真不得了……”
佑俐嘶哑着嗓音嘟囔道。极度震惊令她的嗓音折回躯体的深处。
面前有一座大自然造就的恢弘神殿,只是打眼一扫,其面积也有佑俐学校的校园那么宽阔。下行通道在大厅周围呈螺旋状延伸,从这里看不到尽头。大厅是那么幽深,昏暗中无数烛灯在闪烁。
神殿内部纵横搭建着只能一人勉强通过的木桥,螺旋状通道在各处分出岔道,这大概是通向对面的近路。现在也有同萨罗一样穿黑袍,挂念珠的人们在悠然地来往,有的抱着沉甸甸的书本,有的抱着瓶子还有人在桥上停下脚步举起灯明向这边仰望。佑俐突然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当卡塔尔哈尔僧院还在的时候,这个洞窟还没有什么用处呢!”
萨罗望着神殿底部说道,他的声音被巨大空间吸收殆尽。
“在僧院被捣毁时,很多僧人逃进洞窟幸免于难。僧院的经卷、文献和贵重美术品也被搬到这里来,半数以上躲过了遭受破坏、没收和掠夺的厄运。”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历史上,黑特兰国教会对异教施行过无数次镇压,因卡塔尔哈尔僧院地处偏远,所以长期以来免遭劫难。但是那时,对异教徒曾大肆捕杀。”
“僧院瓦砾中还有烧焦的痕迹呢!”阿久不失时机地爬上佑俐的头顶嘟囔道。
“那是用火烧的吧?”
是的——萨罗点点头。
“僧院的长老遭到拘禁,没过多久,主要的僧人领袖也都被处死了。作为交换,我们教团与国家教会的异端审问团达成了密约,允许走投无路的僧人们居住在瓦砾之中。当然,我们还付出了相当多的钱财作为赔偿。”
“这种镇压现在还有吗?”佑俐问道。
“没有了,现在只是每年一两次走形式的检查而已。”
这里与其说是宗教设施,不如说是病人、穷人和背井离乡的难民们的避难所,所以国家教会也就默认了。
“不过,现在已经不能轻易与周围村镇来往了。”
“在我刚才误入的山脚小镇周围,已经布设了结界。”
“你也注意到了吗?”萨罗莞尔一笑,“真不愧是‘奥尔喀斯特’大人。那种结界是异端审问团布设的,以我们的功力无法破解。”
“发现结界的是这只小老鼠,”佑俐指着头上的阿久,“不过,山脚城镇很漂亮,安宁且富足。”
“这里的人们也过着自己的安逸生活!为了不让审查官发现这个地下洞窟的全貌,我们使用了魔法。”
“萨罗,你们信奉的神明是——”
萨罗又催促佑俐开始走下螺旋状通道。向前迈步,便听到洞穴里面的人声和各种响动,还能闻到居家过日子的气味,能看到各处升腾的蒸汽。看来这里住了很多人。
“我们信奉的神明,是天地自然众神。无论神力还是魔力,就连黑暗都是从自然中产生出来的。所以,我们信奉的神明不计其数,就连路边的石子儿也寄寓着神明。”
原来如此!那就和黑特兰国教水火不相容了。不过,这种教义对佑俐来说也并不十分陌生。
“我所在的国家也有相似的信仰,大自然中存在着无数神明,它们在护佑我们众生。”
“你这样说太让我高兴了!”
唧唧唧,阿久发出响亮的叫声:“好像有我特别熟悉的声音哦!”
“小老鼠耳朵真好!”
萨罗说着走进岔道,位于螺旋通道下三分之一处。虽说是岔道,仍有相当的宽度。并且由此分出岔道,其尽头是小房间。没有房门,看得到洞穴拱门里的人们——有女子、幼童、粗陋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玩耍的孩子们、晾搭的衣物。
喧闹之中,佑俐的耳朵也能捕捉到熟悉的嗓音,高兴之余激动不已。
“就在尽头那个房间里!”萨罗指着那边说道。佑俐冲了过去,从各家探出头来的人们惊愕地望着突然冲出的佑俐。
“阿什!碧空!”
穿过岩壁上的过道冲进了意外宽阔的空间,在惯性作用下,她把双手撑在面前的老旧木桌上。桌子对面,阿什与黑衣人面对面坐着。他支着胳膊肘,正在对黑衣人说着什么,随即抬眼看到了佑俐。
“——那么,这个疯丫头就是我的伙伴‘奥尔喀斯特’阁下。”
面对着阿什的黑衣人朝这边看看。这里用不着美丽辞藻——佑俐“砰”然心动。那个黑衣人简直帅呆了!
那黑衣人向佑俐微笑,并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欢迎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