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踏上内乱之地。
「地理方面的问题,果然还是问当地人最快呢。」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自言自语,骑马与他并行的拉格拉斯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出声说:
「那个……王子……」
「怎么?」
斐兹拉尔德眺望着愈演愈烈的战况回应道。他们现在位于克尔纳格附近的丘陵,这个场所并没有被记载在斐兹拉尔德事前所准备的地图上。
「在海格尔王子和亚修尔王子双方军队激烈交战的当下,您的突然来访能让他们暂时中止这场内乱——这点我虽然能理解,但身为关键的我军却……」
「这次的军势很庞大,所以行军速度也会跟着减缓吧。虽然来到这里之后气温就不同了,但在这种炎热的季节,西侧却仍相当寒冷,这也是问题之一。那里甚至有些地方积雪尚未融化。所以,大概要花上三倍的时间。」
尽管如此,实在也太慢了一些。
「我们名义上是来支援亚修尔,所以只要让对方看到一定数量的援兵就好。」
「可是,如果先驱部队只有这点人数……」
包括斐兹拉尔德和拉格拉斯在内,在这座丘陵上约有五十名骑着马的士兵。另外虽然还有三十人左右,但他们并非战力。
拉格拉斯转头望向无法被称为战力的那三十名成员。他们是斐兹拉尔德在亚尔·克欧斯国内雇用来的,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巨大而呈现弯曲造型的笛子。那是亚尔·克欧斯的一种民族乐器。
「……这些笛子有什么意义吗?」
「会发出很巨大的声音啊。」
——倘若那是亚尔·克欧斯传说中的神使之音色,就更不同凡响了。
「别被其他人看到你们的身影,知道吗?」
斐兹拉尔德挥下原本举着的一只手。
同时,数十枝笛子开始发出声音。片刻后,战场上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察觉到笛声之后——尽管那并非在演奏乐曲,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低音——比起战局,这更吸引了亚尔·克欧斯士兵们的注意力。
「好,走吧。我抵达下方之后,如果看到我同样举起一只手又放下,你们就慢慢降低笛子的音量,然后停止吹奏。」
对身后的演奏者下达这样的指示后,斐兹拉尔德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兵骑马冲向战场。
海格尔军和亚修尔军双方现在完全被笛声所俘虏。传来怒骂士兵声音的是海格尔阵营,而要求士兵仔细倾听笛声的则是亚修尔阵营。
「一群蠢材!别因为笛声而分神!」
「可是,『上天的仲裁』再次出现了啊!」
「各位,稍安勿躁!仔细听这阵笛声!」
亚尔·克欧斯是足以和杰斯塔相提并论的历史悠久之国。在这段漫长的历史当中,亚尔·克欧斯当然曾经面临过国家存亡的危机,也曾出现过一次像现在这样,国土被划分为东西两方而互相厮杀的情况。据说在那场战争结束之后,亚尔·克欧斯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国民。海格尔和亚修尔的这场战役,难以避免地唤醒了人们记忆中的这段过去。
而过去那场战争,结束在一个相当特殊的情况下。
—一阵不可思议的声音传来,然后,战场上出现了苍天之神的使者,排解了大地之神的纷争。至于所谓的大地之神,指的就是亚尔·克欧斯的王族。
日后,从第五任亚尔·克欧斯的国王开始,亚尔·克欧斯国王一律自认为「神」。这位第五任国王对于亚尔·克欧斯的发展有相当大的贡献,或许也是他获得「神」之称号的原因之一。这是住在亚尔·克欧斯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一段历史。国王为了展现出自身的神圣,彻底灌输了人民这样的认知。
——不过,没想到竟然会这么有效啊。
「别落后了。」
「……是!」
愣愣地看着战场上变化的拉格拉斯猛地回神。
斐兹拉尔德一行人没有遭到攻击,而是悠然地闯入战场。在亚尔·克欧斯的士兵面前现身之后,他高高举起自己的手,然后放下。
抵达战场中央时,笛声也刚好停止了。斐兹拉尔德一行人刻意不展现可用来证明部队所属的物品。
「我在此对亚修尔王子和海格尔王子宣布!」
他环顾四周。
然后继续开口:
——我是前来仲裁两人纷争之人。
如同传说一般。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野营地密会亚尔·克欧斯国第二王子亚修尔。
「我也赞成斐兹拉尔德殿下的意见。引起这样的纷争,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亚修尔王子的大帐棚内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里头一共有四名亚修尔的护卫及一名随侍,斐兹拉尔德则是领着身为护卫的拉格拉斯,以及一名美少年随侍踏入帐棚。在进入这里之前,光是带着两名相貌出众的人同行,便让斐兹拉尔德饱受注目。尽管斐兹拉尔德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分,但重点在于他是做为一名「负责仲裁的使者」来到此地。
帐棚里,拉格拉斯守在入口的内侧,随侍则是在斐兹拉尔德的左后方待命。
为了提防包括斐兹拉尔德在内的外来三人组加害自己的君主,亚修尔阵营的成员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帐棚里没有椅子,斐兹拉尔德和亚修尔两人面对面地坐在绒毯上。这块厚重的绒毯是亚尔·克欧斯的纺织品,想必是最高级的东西吧。其他人则是维持站姿。
斐兹拉尔德观察起亚修尔后方的帐棚内部摆设。
这座搭在战场上的帐篷,里头有着相当齐全的物资,最引人注目的是特地搬运来此并整齐排放在柜子里的书籍。应该是经过翻译的手抄本吧,每本都是外国作者的著作。从书名看来,感觉多半是诗集或故事书。宛如是文官见习生的房间一般。
里头没有看起来称得上是武器的武器,也没有任何会让人感觉到血腥味的要素。这是从亚修尔本人身上也看得出来的特质。他身上只有部分的武装,双手也一如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十四岁少年那般柔软,或许不怎么熟悉剑术吧。不过,倘若在这里对亚修尔拔刀相向,他身边的护卫想必会马上采取行动,可说是截周遭人物之长来弥补自身之短。
「可是……海格尔王兄会愿意妥协吗?」
亚修尔吐露出自身的不安。斐兹拉尔德现身之后,战场上便弥漫着一股无法继续作战的气氛。毕竟在传说里,战场上的人们并没有无视「苍天使者」继续厮杀。士兵们没有继续战斗的念头,因此双方都暂时撤兵,但海格尔仍是透过代理士兵捎来了「无聊透顶」的感想以示愤怒。
「我便是为此而来到这里。」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于是,亚修尔也回以宛如放下心中大石的微笑。这样的他,跟斐兹拉尔德所听闻的评价、传闻,可说是完全一致。
「刚才您以那种方式现身在战场,虽令我相当惊讶……不过,斐兹拉尔德殿下,您有听到那个声音吗?不同于告知战况的笛声,而是更为低沉的——」
「是的。那阵笛声有如从后方推了一把,让我踏上战场。我感觉自己仿佛受到笛声指引。」
「那么,或许您就是被上天选为担任使者的人了。」
「倘若真是如此——虽然我不知道民间是如何评价我的,不过,我也和您一样不喜欢与人斗争。或许这就是我被选中的理由吧?战争必定会使可贵的生命消逝。生命是不分贵贱的。如果亚尔·克欧斯的内乱迟迟无法结束,只会让消逝的生命持续增加。」
「是的,一点也没错。无论是王族、贵族或平民的性命,都没有贵贱之分。为此,我希望成为国王。」
亚修尔带着下定决心的清澈眼神如此宣言。
「我这么说,希望不会让您感到不快。虽然我没有其他意思……不过,亚修尔王子,您认为海格尔王子不适合成为国王吗?」
「……就算王兄继承了王位,亚尔·克欧斯也不会改变。我想要改变现在的亚尔·克欧斯。我想打造出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家、让所有人民都能够露出笑容的和平国度。这是以自身为荣的王族应尽的义务。」
「这真是让我佩服不已。我听说,您曾经买下一大批奴隶,将他们从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拯救出来,这也是推动国家改革的方式之一吗?」
「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我国……亚尔·克欧斯有着奴隶制度。您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亚修尔闭上双眼,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么,一旁的随侍也是您从奴隶提拔上来的人吗?」
亚修尔身后的四名护卫有着相当结实的体格,每名男子看起来都是特别为王族挑选出来的,但一旁的随侍则不同。他穿着能够包覆整个身体的宽松长袍,同时还披着连帽斗蓬。理由应该在于那张连斗蓬都无法完全遮掩住的溃烂面容吧。
那名随侍默默地向斐兹拉尔德低头致意。
「他叫做艾拉克……在亚尔·克欧斯爆发流行病时,他没能幸免。虽然最后很幸运地保住一命……但因为染病,所以脸部的皮肤溃烂了。是这样没错吧,艾拉克?」
「——因为实在过于丑陋,不是能大方让他人看见的模样,所以我才会做这种打扮,请您见谅。不过,现在疾病已经根治了,没有传染给其他人的疑虑。」
声带恐怕也因病而受到影响了吧。从随侍的手看来,他应该还很年轻,但嗓音却很沙哑。
「当我走投无路,只能默默等死的时候,是亚修尔大人拯救了我。」
「艾拉克很优秀,帮了我不少的忙呢。」
亚修尔露出笑容,而艾拉克的嘴角也勾勒出淡淡的微笑。
「我想,他应该也赞成您的想法对吧,亚修尔王子?」
「是的。为此,他主动替我找来了对我有益的书籍……我是个很喜欢看书的人。」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艾拉克随即这么回应。
「那么,那边的书籍也是您的随侍搜集来的吗?」
看到斐兹拉尔德伸手指向位于帐棚里头的那个书柜,亚修尔满脸笑容地回以肯定。
「是的!」
「看起来都是一些很棒的书呢。」
「这都是托我年幼时期的教育者……不,托我的老师之福。」
「老师吗?您能成为像现在这样品行高尚之人,看来是那位老师的功劳呢。我由衷希望能趁这个机会和他见上一面。」
没错,这是真心话。斐兹拉尔德相当感兴趣。
亚修尔很容易将自己的情绪反应在脸上。感情表现十分率直的他,现在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老师在一年前过世了。他是从我七岁时开始教导我的老师。」
斐兹拉尔德配合亚修尔的反应装出了沉痛的表情。
「这样啊……已故的马谢德王想必也万分感叹吧,毕竟优秀的教师可是相当难以寻求啊。」
不过,亚修尔却摇了摇头。
「为我聘请这位老师的人,是王兄的母后桑捷丝王妃。当时,父王原本聘请的老师对我的母后怀有恋慕……」
「亚修尔大人。」
艾拉克像是劝谏一般出声呼唤其主之名。亚修尔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是没有必要向斐兹拉尔德全盘托出的内容。
——让优秀的心腹来防止君主做出失败的举动吗?
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如此喃喃自语,然后瞥了一眼书柜中艾拉克替亚修尔搜集而来的书籍。果然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没有论及亚修尔的失言而延续了方才的话题。
「……不过,桑捷丝王妃竟然会……我有点意外呢。」
桑捷丝王妃——因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而一跃成为话题人物的少女。她从平民晋升为王妃的这段幸福故事甚至流传至他国,正因如此才会被改编成恋爱小说。
然而,她成为王妃之后的生活,就无人知晓了。
在古代的亚尔·克欧斯,「桑捷丝」原本是出身于他国、以美貌闻名的第一王妃之名。随后,这个名字便开始带有「第一」的意思。到了现在的亚尔·克欧斯,「桑捷丝」便成为了「第一王妃」的代名词。
因此,桑捷丝王妃存在于每一代的宫廷之中。拥有这个头衔的人虽不断更替,但她们每一位都是桑捷丝王妃。只要成为第一王妃,每个人都会被如此尊称。
从亚修尔方才提及桑捷丝王妃的语气来判断,他十分仰慕对方。对亚修尔来说,桑捷丝理应是一名继母,但亚修尔似乎没有对她抱持负面的想法。
「我的母后在我十岁时就过世了。但无论母后仍在世或是过世之后,桑捷丝王妃都将我视同己出。她是一位令人赞叹的人物,简直可说是国母了。而她对待艾拉克的态度也是——艾拉克病愈后,仍留下了很明显的后遗症。因此,成为我的随侍之后,还是有很多人对他抱持着偏见……是我的能力不够。艾拉克明明都帮我这么多了……」
「……请您别为了我这样的人劳心。」
原本低垂着头的亚修尔抬起脸来。
「你不需要这么谦虚,艾拉克。我希望周遭的人都能认同你是我的家臣。桑捷丝王妃正是这样的人呢,斐兹拉尔德殿下。她完全不在意艾拉克的后遗症之类的。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背景原本就和王族或贵族无关吧。啊,我并不是在说桑捷丝王妃的坏话喔!……毕竟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说得也是,的确如此呢。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桑捷丝王妃不会因身分贵贱而歧视他人。」
「亚修尔王子,您不愿意和海格尔王子交战,或许有部分是顾虑到桑捷丝王妃的感受吧?」
「……是的。看到情况发展至此,她想必非常心痛吧。」
「——我想确认一下,先发动攻势的是海格尔王子吗?」
内乱的发源地是位于亚尔·克欧斯国土正中央的克尔纳格离宫。两位王子原本打算照着亚修尔的提议,坐下来和平谈判,于是来到了桑捷丝王妃所居住的克尔纳格离宫。在亚修尔占据西方、海格尔占据东方的现况下,克尔纳格离宫位于两大势力的中间点,而身为第一王妃的桑捷丝,也很适合担任从旁调解的工作。她并没有支持亲生儿子海格尔,而是早早便表明自己会在这场兄弟之争当中保持中立的立场。
然而,双方并没有坐下来会谈,反而是由海格尔揭开了战争的序幕。他以离宫做为据点,实行拥城自重的战术。不过,海格尔并非只是占着离宫不走。实际上,他的战线已经从离宫略微往西方移动了一些。对于原本预测他会大获全胜的斐兹拉尔德来说,这样的行军距离未免太短了。
「我……实在不明白王兄打算做什么。我还听到了桑捷丝王妃被他软禁起来的传闻……」
亚修尔难过地摇了摇头。
「亚修尔大人……」
艾拉克以沉痛的语气呼唤了君主之名。
「请您放心,亚修尔王子。我方才也说过了吧?身为罗丹下一任国王的我,正是为此来到这里。我会肩负起调停的责任,重新替两位安排一个能坐下来好好沟通的环境。」
亚修尔势力位于国土西侧。从罗丹出发,通过克斯泰亚的关口之后,首先会碰上的也是亚尔·克欧斯的西侧领土。刚踏入亚尔·克欧斯时,斐兹拉尔德原本是以「前来回应亚修尔王子的援军要求」名义进军。不过,抵达战场之后,他就变更了这样的名义,并告知众人。
他从一开始便不打算为任何一方助阵。到了亚尔·克欧斯境内,不管斐兹拉尔德采取什么行动,父王都无权阻止他。
无论何者会获得胜利,都得靠自己的力量来取胜才行。
因为表面上的目的仍是派遣援军,所以斐兹拉尔德刻意率领声势浩大的军队前来。然而,大部分的成员,其实是因为没有工作而被征召入伍的克斯泰亚人。他以亚修尔王子的名义,让这些克斯泰亚人驻守在靠近祖国与亚尔·克欧斯之间国界的西侧城市。
「罗丹为亚尔·克欧斯的邦交国,且维持着公正的第三人立场,我前来此地听取两位的意见。我希望能够以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不需要刻意说服,亚修尔当然也赞成透过会谈来解决。
「——至于海格尔王子那边,就请交给我处理吧。」
「好的。一切就麻烦您了,斐兹拉尔德殿下。」
「在会谈结束后,想必您就会坐上王座了吧。届时,请务必重新给予我一份许可状。」
亚修尔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嗯,说得也是。听说我国的使节没有抵达罗丹呢……真不知该如何向您致歉。我想,原因一定是父王驾崩所引发的混乱吧。」
「这不是您需要道歉的事情。那名使节或许是在旅途中遇到什么状况,导致行程耽搁了吧。说不定我率领援军离开罗丹时,刚好和那名使节擦身而过呢。我也很明白亚尔·克欧斯目前处于相当艰困的情况之中。」
语毕,斐兹拉尔德站起身。
「我现在就动身前往海格尔王子所在的克尔纳格离宫。」
看到斐兹拉尔德准备离开,亚修尔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致我的新朋友。」
这是亚尔·克欧斯国内用来表示友好的一种问候。并不是要握手,在亚尔·克欧斯,左手被视为清洁高贵的象征。
和对方同样伸出左手,让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便是双方友好关系的证明。倘若伸出右手,则代表了敌对的意思。
斐兹拉尔德伸出左手,顺利结束这个友好的仪式。
随后,他转而面向在亚修尔身旁待命的艾拉克,并主动提出这个仪式的邀请。
「致我的新朋友。」
或许是因为感到吃惊吧,艾拉克愣了半晌才有动作。他首先望向身为君主的亚修尔,在亚修尔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他才终于伸出左手。
「……致我的新朋友。」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亚尔·克欧斯国的克尔纳格离官和心腹拉格拉斯对话。
「……真是美味。拉格拉斯,你也吃一个吧?」
斐兹拉尔德骑上方才从罗丹一路承载自己过来的爱马,和拉格拉斯以及随侍一同从亚修尔阵营来到了克尔纳格离宫。他们很幸运地没有在路上遇到攻击,顺利踏进离宫内部。
现在,一行人待在替他们准备的离宫房间里。比起待在亚修尔阵营里的时候,拉格拉斯更加绷紧神经警戒着周遭的动静,但斐兹拉尔德则是毫不在意地拿起房里的水果大口咬下。他在进入亚尔·克欧斯之后,才初次目睹这种叫做戴兹的水果。据说是东部的特产,直接吃就相当美味。
「真是多汁啊。带点苦味的外皮也很棒。」
随侍的少年则一如斐兹拉尔德所嘱咐的,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王子!就算乍看之下是普通的水果,也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放了什么……!旁边那个随侍,你怎么不阻止他呢!」
「因为我没有给予他阻止我的权限啊。别管他了,把那家伙当成空气吧,拉格拉斯。」
斐兹拉尔德随意扬起手挥了挥。
「可是,这样的话,您又是为了什么带着随侍呢……属下有几个部下还嘻皮笑脸地谈论着『王子终于也走上这条路了』之类的玩笑话呢。当然,就算只是玩笑话,属下也严厉地斥责了他们一顿。」
「这就是受欢迎者的宿命吧。辛苦你了。」
「是。」
拉格拉斯毕恭毕敬地回答。不过,在室内恣意走动的斐兹拉尔德,仍没有停止啃食戴兹。
「王子……!」
「别因为区区一颗戴兹就唠叨半天啦。再说,就算这被人下过毒,我也具备对大多数毒物的抵抗力啊。海格尔或许是个不错的家伙喔,因为他还替客人准备了水果嘛。我们去拜访亚修尔的时候,对方就没拿任何东西出来招待呢。」
「您又不是受邀参加宴会……虽然亚修尔王子对我们表现出友好的态度,但没招待我们吃喝也是理所当然的。」
「友好的态度啊……身为一名男性王族,亚修尔王子有点与众不同呢。那个书柜里头摆放的都是诗集或故事书,没看到战史、军史或帝王学相关的书籍。从书名看来,那些诗集收录的,都是哲学家兜个圈子批判王族或贵族阶级的内容,以词藻和韵脚来修饰『所有的掌权者都是腐败的蠢蛋,给我去死吧』这类句子。想当然耳,作者最后被砍头了。至于故事书的内容,则多半是平民出人头地的经过。这种故事基本上是描写怀才不过的人克服了众多困难,最终开花结果,是能普遍被大众接受的铺陈。所以,就算亚修尔王子阅读了这类书籍,或许也不奇怪就是了。」
「……呃。不对,嗯……属下也认为身为一名王族,那位大人似乎太过温柔了一些。不过,以属下个人的观点来看,不喜欢斗争……爱好和平这一点,不是很好吗?虽然,这种话由因为战功而获得拔擢的属下说出来,听起来可能也有点自相矛盾。」
斐兹拉尔德停下脚步,拿着吃了一半的戴兹转头望向拉格拉斯。他以一身形同旅人的轻便装扮造访了这座离宫,所以跟房内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要你捐献一枚银币……也就是一千克洛,你能马上掏钱出来吗?」
克洛是罗丹通用的货币单位。
「……呃,可以是可以……属下现在身上也有,需要拿出来吗?」
拉格拉斯眨了眨双眼,一脸疑惑地回答了其主突兀的问题。
「不用真的拿出来啦。那么,如果是一万克洛呢?」
「这就……」
「对平民来说,一万克洛是钜款;对下级贵族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钱。一般来说,应该无法轻易掏出这样的金额。」
「是的。不过,这又如何呢?」
「——这是自觉跟余力的问题。」
「自觉跟……余力?」
「倘若被要求捐献一枚铜币,也就是一克洛,有贵族会拒绝吗?对他们而言,这点小钱根本不屑一顾。就算损失了一克洛,也根本不痛不痒。不过,对于下级阶层的人民来说,这可是很难舍弃的金额。要求总资产一千克洛的人掏出一克洛,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甚至能笑着递出钱来。然而,如果要求总资产十克洛的人掏出一克洛,可会让人心如刀割。是我的话,大概会因此而哭到涕泪纵横吧。」
「……呃……」
「你觉得总资产只有十克洛的人,有余力放眼一、两年之后的生活吗?对他们来说,能不能活过明天或后天,才是最切身的问题。有些人甚至会为了一克洛而杀人,他们的『余力』有着决定性的不足。贵族净是些蠢蛋,而平民就比较聪颖?我不会说平民中没有聪明人,不过啊,只要是贵族,无论多么排斥,都必须接受教育和一定程度的教养。就算不知道挤奶或种植农作物的方法,还是懂得如何让政治运行。正因为立场不同,所以必须吸收的知识不同、不知道也无所谓的知识不同、应该迈向的目标也不同。想吸收不同阶层的知识也无妨,能站在对方的立场设想是一件好事,然而,不能因为和对方产生共鸣,就忘了自己该有的立场,不能被对方的思想笼络。亚修尔是一名王族,理应已经习惯王族的日常生活。然而,他的自觉却是错误的。他已经超过了共鸣,过于倒向平民的立场。他为自己预设的立场太卑下了。」
所以,斐兹拉尔德才会感到不对劲。亚修尔是一名王族,是第二王子——虽然并非最高的位阶,但身处的环境绝对不差。尽管如此,这样的环境和他的思想却兜不拢。
「为自己预设的立场……是吗?」
「他站在总资产只有十克洛的人的立场上,所以才说得出废除奴隶制度这类的发言。当然,从人道方面来看,这是一桩美事。不过,倘若站在王族的立场,就不可能会涌现这样的想法。而且,看他的样子,亚修尔八成以为只要立法禁止买卖奴隶,就能够解决一切的问题吧。」
斐兹拉尔德一瞬间望向房内某面墙壁,微微扬起了嘴角。
「拉格拉斯,你有饲养家畜吗?」
虽然又是个跟先前讨论内容完全无关的话题,但这次,家臣面不改色地回应了自己的君主。
「这个……是的。在我的领地里租赁田地的农民有养。」
「那么,在必要时,你们会宰杀家畜吧?即便家畜不停发出哀号声仍不会停手。」
「是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其他家畜或许会跟待宰的家畜产生共鸣,而奴隶亦然。我无法理解奴隶的感受,毕竟我没变成奴隶过嘛,所以只能凭藉自己的想像。我认为,奴隶应该能够理解奴隶的苦处吧。相反的,至于奴隶的主人——恐怕不会认为奴隶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具有同等价值。立场最接近的或许就是家畜了吧。饲主虽然珍惜自己的家畜,但同时也握有它们的生杀大权。中意的家畜死亡会让饲主感到哀伤,但也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的影响而已。至于不喜欢的家畜,无论卖掉或杀掉,饲主都不会因此心痛,毕竟它们只是家畜而已。如果对着拥有此种认知的饲主说:『从明天开始,这些家畜就是人类了,必须将它们视为人类来对待。』他们真的做得到吗?我可做不到。尽管有着中意与否的差异,但家畜就是家畜。更何况,对主人来说,要将对方视为人类来对待,就是要让奴隶接受教育、在他们身上投资心力。然而,这么做会为自己带来利益吗?只会让雇用费提高而已。而且,获得知识的奴隶还会开始主张自身的权利。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这样会让事情变得很棘手——这就是主人们会有的想法。」
拉格拉斯略为不满地回应:
「可是,之前您买回来的卡杰尔原本也是个奴隶。尽管现在这么说,但您不也给了他破例的待遇吗?」
「我不是给奴隶,而是给了卡杰尔个人破例的待遇。我可没有悲天悯人到会高唱『把自由还给所有的奴隶』这种口号。刚才只是拿家畜打个比方,对于奴隶,我其实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不过,关于亚修尔所说的没有战争的和平日子,以及不存在奴隶的社会,我觉得都是难以实现的理想。如果只是高喊和平的口号就能实现真正的和平,那倒还没话说。可是,不只是『打造』和平的人,『接受』和平的人也是问题。」
「『接受』和平的人……您是指国民吗?」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然后又啃了一口戴兹。
「就算为猴子打造出和平的国度,也只是白费力气吧?」
「……猴子?」
「就是猴子。自从其他国当成礼物送过来之后,现在罗丹境内也看得到它们的踪影。猴子是一种很有趣的生物呢,看起来有点接近人类吧?不过它们不是人类。如果想让猴子变成人类——就算光从罗丹国内的情况来看,也至少必须让八成国民的生活水准提升到能够随时面带笑容地捐出十克洛,并让人民接受教育,将聪明才智提升到一定程度。而且,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工作,因为只有单一国家达到这种状况是不够的。这个国家可能会因为自身的聪明才智,企图征服周遭的国家;也可能会因为自身的聪明才智,而打算放弃武装,但因为周遭净是一些无法沟通的猴子,最后便在完全不反抗的情况下被攻陷,终至亡国。因此,必须让大陆上的所有国家都变得聪明才行。达成这样的目标之后,才能够实现真正的和平——不对,应该说才能够让『实现真正和平』的基础成立。我想最少得做到这种程度吧。那么,现实世界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
拉格拉斯的脸色一沉。看来,就算试图在脑海里想像,他恐怕也无法得出正面的结果吧。
「拉格拉斯,理想很美,但可不能被它蒙蔽了双眼。现实世界当中,每个国家里都是猴子占了多数。虽然这或许也算是王族的罪过就是了。不过,正因为人民是猴子,有时也会因此而得救,因为他们很好说服。不管人民太聪明或太愚蠢,都令人困扰。真是伤透脑筋啊。」
不只是人民,有时候,如果王族是猴子,也会让事情能够更单纯而顺利地发展。无论是人或是猴子,都各有不同的用处。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斐兹拉尔德望向房间出入口那扇装饰华丽的厚重铁门。约莫同一时间,铁门从外侧打开。
现身的是亚尔·克欧斯的士兵。
「海格尔殿下表示想要跟斐兹拉尔德王子见面。」
「……只有我而已吗?我想带着随侍一同过去呢。」
「王子?」
听到同行者不是自己而是随侍,拉格拉斯不禁出声唤道。
「这个问题属下无权回答您。请再稍候片刻。」
语毕,士兵又离开了房间。
「嗯,看来刚才的对话是合格了。太好了,拉格拉斯,因为你回话的内容都很理想,所以帮上了大忙呢。」
斐兹拉尔德拍了拍拉格拉斯的肩膀,而后走向方才一直待在一段距离之外注视的那面墙壁的一角。
「啊?我回话的内容很理想……?」
斐兹拉尔德将食指塞入那个和墙面上的花纹融为一体的小洞。
「这里有个偷窥孔。海格尔似乎是个鲜少露面的男人,也会挑选自己会晤的对象。尽管让我们进入了离宫,但海格尔或许仍无法判断到底该不该跟我见面吧?虽然海格尔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但亚修尔却亲自现身,还邀请我到己方阵营的帐棚里会谈。以友善态度回应亚修尔的我,恐怕会被视为支持亚修尔的势力吧。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可能会被软禁在这间房间里,直到战争结束。铁制大门便是为此而存在的吧。」
「您的意思是,海格尔王子刚才偷听了我们的对话……?」
「想引起他的注意,批判亚修尔的思想并提出反对意见,应该是最理想的做法。」
「啊?那么,您刚才说的那些,都并非自身的想法……?」
「这个嘛……比例大概是六比四吧。」
「六比四?」
大门再次敞开,刚才那名士兵返回表示:
「海格尔殿下愿意让您的随侍同行。护卫大人可以送您到房间外头。」
语毕,士兵随即退到走廊上。
「——为了保险起见,请您跟在我的后方离开房间。至于那名随侍……」
「这家伙是空气。」
拉格拉斯看似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走向走廊。斐兹拉尔德转头望向自己的随侍,然后在对方的耳边悄声说道:
「要走罗?——莉兹。」
随侍轻轻叹了一口气。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亚尔·克欧斯国的克尔纳格离宫和该园第一王子海格尔密会。
斐兹拉尔德被带领前往的目的地,是王座所在之处的宽广谒见厅。坐在王座上的男子瞥了一眼在一段距离外停下脚步的斐兹拉尔德和随侍,露出嘲弄的笑容。
「很奇怪吗?这座克尔纳格离宫原本是国王避暑的建筑物,所以也设置了王座。虽然已经许久都没人坐了,但我能坐在上头,这张王座想必也感到相当开心吧。」
海格尔坐在王座上傲视着一切。和弟弟相较之下,五官深邃而剽悍的亚尔·克欧斯第一王子,就连外貌也引来负面传闻。虽然微微带着阴郁这点会让人对他的评价打折扣,不过海格尔可说是确实继承了马谢德王的样貌。年轻时,马谢德王曾命人大量描绘自己的肖像画,以便让他的长相深植国民心中。不同于地图,外国人也能轻易人手马谢德王的肖像画。至于他这么做的理由——就是因为在亚尔·克欧斯国内,君王是等同于神一般的存在。被苍天之神选中的大地之神——这便是亚尔·克欧斯的王族之荣耀。
「能够和无名的王子见面,是我的荣幸呢。」
听到海格尔这样的问候语,斐兹拉尔德震颤着喉咙笑出声来。他没有伪装,而是以自己的本性应对。
「——无名的王子啊。」
他喃喃说道。
「这还真是个令人怀念的蔑称呢。在被人民捧为『常胜将领』之后,国内便不再有人会偷偷在背后称呼我为无名的王子了,就连我本人都忘记了呢。因为相较起来,萨格斯克所代表的『第二』更令我在意——毕竟,我不过只是个第二王子。」
「比起被唤作无名王子,第二王子的身分更让你不满吗?若是我,可绝对不会忘记前者呢。那些在背后说坏话的人也真是庸俗,应该贯彻始终地继续称呼你为无名的王子才对吧。」
「在我即位之后,就应该要叫我无名之王了吧。」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
斐兹拉尔德原本是姓氏之一,同时也是家名,而马尔诺依也同样是家名。在罗丹的第一任国王出现之前,争夺王位的即是斐兹拉尔德家和马尔诺依家。前者最终输给了后者,一族被诛杀殆尽,血脉跟着断绝。当然,就连家名也遭到抹煞,成为不得提起的禁忌之一。
「罗丹王还真是给你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啊。」
现任罗丹王将自己的儿子——第二王子命名为斐兹拉尔德之后,禁忌的话题再次浮上台面。正因是国王,才能够让一度被抹煞的家名重现。
将家名当成自己儿子的名字。
而且偏偏还是「斐兹拉尔德」这个家名。
世人恣意为这种举动做出各种解读——这不就是不承认他是王子吗?这不就是叛乱者的证明吗?这不就是原谅的意思吗?
而斐兹拉尔德是个左撇子一事,也让大众的妄想更进一步膨胀。在罗丹隶属的文化圈里,左撇子通常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基本上不会给予人正面的印象。即便如此,父王应该并不在意他是右撇子或左撇子才对。
就斐兹拉尔德本人的推断,父王之所以替他取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意义——恐怕就是「认清你的立场」吧。认清自己必须在雷米尔德跟前效忠。一如输给马尔诺依家的斐兹拉尔德家,就算一心渴求,也无缘坐上王座——这个父王动辄提醒他之事,在斐兹拉尔德诞生时就已如影随形跟着他。
不巧的是,父王的企图并没有成功。
「正是如此。我自己倒是挺喜欢的呢。斐兹拉尔德现在可是个相当受欢迎的名字,也已经慢慢从家名被定型成人名了。」
代表的意义变得截然不同了,就各方面而言都是。
「『斐兹拉尔德』既可以当作姓氏,又可以当作名字,这不是很方便吗?能颠覆周遭的认知,实为大快人心的一件事。而且无须改名,也让我松了一口气呢。虽然我这个『斐兹拉尔德』之名——远比不上『海格尔』这般有来历的名讳就是了。」
在亚尔·克欧斯国内,海格尔这个名字似乎带点奇妙的异国风味。替他取名的是桑捷丝王妃找来的占卜师。在这个国家,占卜师的地位异常尊贵,而马谢德王迷信占卜的倾向也相当明显。毕竟,他还为占卜师特别打造了一座专属的宫殿。
倘若自谢为神,理应无须求助于占卜师才对。不过,在亚尔·克欧斯,国王是大地之神,占卜师则负责倾听苍天之神的声音。这么一来,矛盾便能消除了。
对部分的人来说,「海格尔」是苍天之神赐予的极其完美之名;但对另一部分的人来说,则是诈欺师为了巴结掌权者,故弄玄虚后想出来、宛如粪土一般的名字。
「因为太过有来历,每当其他人这么称呼我的时候,总让我感到反胃呢。」
这么回答的海格尔本人是怎么想的——恐怕是显而易见。
「透过讨论名字,我们算是对彼此有初步的认识了呢。马上进入正题吧。」
「——还早呢。我还有一场好戏要上演,斐兹拉尔德。虽然比不上你刚才透过奇妙的乐器演奏所带来的效果就是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那可是神明激励我军的音色。」
「说什么傻话。要不是经过某个人刻意安排,谁会吹奏出那种毫无意义的笛声啊。」
海格尔嗤之以鼻地回应后,举起了一只手,随后,士兵们踏入谒见厅,并将一名双手绑在背后的年轻女子拖行进来。年轻女子开始尖叫哭喊,但她的声音没多久就停下来。一名士兵将她压制住,另一名士兵则是高举手上的斧头,然后一口气挥下。一阵肉和骨头被砍断的沉重声响传来。女子的头颅带着满是惊恐而僵硬的表情落地,鲜血飞溅四处。
「——退下吧。」
完成任务的士兵们向海格尔低头鞠躬之后,便以染血的模样离开谒见厅。无法直视这出惨剧的随侍不禁掩住自己的嘴巴,一瞬间似乎有些晕眩,但最后还是勉强站直了身子。
海格尔缓缓地起身,离开王座,一把揪起那颗被砍断的头颅的发丝,拎起到眼前细细端详脸上的表情,同时开口说道:
「比起因为私人恩怨而背叛的人,因为金钱而背叛的人,反而让人比较轻松呢。因为可以像这样毫不犹豫地加以处决。」
「这点我没有异议。」
「不过,我不会马上执行处决。我对背叛可是很宽大的。只要掏出比叛徒背叛的价码再多两、三倍的金钱就行了。这么做的话,叛徒多半会再回到我的身边。我很轻易就能让他们二次背叛。倘若需要的人才因为金钱而背叛,只要再用金钱买回对方即可。」
「不过,如果持续这么做,可会让叛徒食髓知味呢。」
海格尔晃了晃拎在手上的头颅说:
「因为我也已经明白对方是这样的人了,所以,这些叛徒可是最适合担任弃子的人才呢。而且,这种行为也是有限度的。倘若觉得对方做得太过火,我便会放弃将其买回。」
「——然后将其处决。认清自己能从君主身上榨取到多少甜头,也是很重要的一项能力。」
「没错。我可是挺中意这个女人呢。在做出五次的背叛后,她便正好停止继续背叛我了。我原本打算在她下一次背叛时,放弃将她买回而直接杀掉,她的盘算可说相当正确。能以金钱控制,同时是脑袋灵活之人才的最佳范例——这是我对她的评价。」
「而且还能成为指标。」
「正是如此。对于识清自己的盛衰也有帮助。倘若她做出第六次的背叛,就代表我的势力范围恐怕已经出现问题了。她想必会早一步采取行动,另觅新的根据地吧。」
「害鼠逃跑的动作总是很迅速。」
「基于情义或忠诚心而行动的人,就算搭乘的是一艘泥巴做的船,也会在船上待到最后。倘若周遭清一色是这样的人,那么,原本看得见的东西也会变得看不见——亦即逐渐逼近的危机。等到真正陷入危机才察觉就太晚了。在陷入危机之前,便因为不祥的预感而早一步溜掉,变身成害鼠的那些人渣,他们的行动相当具参考价值。害鼠也能派上用场,所以或许多养几只才是上策。对吧?」
语毕,海格尔将那颗女性头颅扔了出去。
不知是目测的失误,或是刻意的行为,那颗头颅并没有抛向斐兹拉尔德,而是飞向了他身边的随侍。头颅仍淌着血,血水飞溅得到处都是。斐兹拉尔德代替僵在原地的随侍,以惯用的左手接下头颅。
「——这些鼠辈虽然有害,却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鼠辈呢。」
「斐兹拉尔德,那只害鼠对你摇尾巴了吧?」
「——对我?这我倒没印象呢。」
斐兹拉尔德以大拇指抚过还带着温热的头颅脸颊。
「抵达亚尔·克欧斯之后,你某个动作频频的部下,收服了对他摇尾巴的害鼠。那只害鼠泄漏了些什么?」
「大概是『前雇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之类的情报吧?只有亲自召见并认同的人,才能为他准备餐点,除此之外的食物他一概不吃,是个让厨师们伤透脑筋的雇主呢。只要是稍微可能存在危险性的对象或场所——像是敌营所提供的食物,他绝不会将其吃下肚。」
海格尔的御用厨师,虽享有相当丰厚的待遇,但接下这份工作之前,厨师的家人便被掳为人质了。倘若厨师做出了「错误的」料理,不只是本人,就连家人都会遭到池鱼之殃。而就算这名厨师不曾「出错」,完美地遂行了自身职务,他也会在一段期间后失业。海格尔从不曾长期雇用同一名厨师。
「但你看来似乎不是如此呢,会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食物吞下肚。」
「喔,你是指戴兹吗?我很中意它的滋味。回国时,我真心想带一些离开呢。」
不同于海格尔,斐兹拉尔德不会回避毒药,而是选择将其服下,增加自己体内的抵抗力。
「你把美味与否当成选择的基准?」
海格尔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
「倘若只重视安全或危险的问题,就会失去品尝食物的喜悦了吧?对了,关于那只害鼠泄漏的内容——害鼠让我明白到传闻其实是错的。」
害鼠所提供的海格尔相关情报之中,斐兹拉尔德刻意举出「传闻」这一条。
「是『海格尔王子每晚都侵犯女人,然后将对方勒毙』的传闻吗?」
看来,海格尔似乎相当明白世间对他的评价。面对嘴角露出扭曲笑容的海格尔,斐兹拉尔德竖起自己右手的食指。
「其实应该是『海格尔王子有时会将女人找来自己的寝室,然后将对方勒毙』才对。而这个女孩——」
他望向只剩下一颗头颅,被砍断的地方还涌出汩汩鲜血的少女。
「这个女孩似乎经常负责处理事后的尸体。这是曾牵涉其中的本人的证词。跟传闻不同,不是每晚,那些女人也没有被侵犯。对于自己一度相信了谣言,我在此向你谢罪。」
「无须在意,只是些微的不同罢了。毕竟我杀了那些女人也是事实。话说回来,我倒不认为这是值得收买害鼠来打听的情报啊。」
这次,换斐兹拉尔德露出笑容。
「——关于某个人物。这是我私人的需求。我在找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一如这个装饰品上头所雕刻的模样。」
尽管斐兹拉尔德原本认为那个人不可能在这里——在亚尔·克欧斯。
斐兹拉尔德一手提着头颅,一手将某样物品掏出来,朝海格尔丢去。那是杰斯塔简大量流通的东西,在鲁那斯产的贝壳上雕刻出人脸的图样而成。是在路威斯的传闻出现时的副产物。一开始,传闻只是「遭到处刑的路威斯的怨灵出现了」,但曾几何时却演变成「路威斯还活着」。于是,杰斯塔坊间的市场上,甚至开始频繁地出现路威斯的肖像画。
想起原本应该前往杰斯塔一趟的计划,斐兹拉尔德的脸色微微一沉。原本的预定生变,所以现在的他才会出现在亚尔·克欧斯。
每当想起这件事,斐兹拉尔德总会陷入一种坐立不安的情绪。
——仿佛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一般。
海格尔接下高高抛向自己的装饰品,看到刻在贝壳表面的男人面容,稍稍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听说桑捷丝王妃拥有一名年轻、俊美又剽悍的青年家臣。」
「他是害鼠吗?」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海格尔露出了极为不愉快的表情。他的脸上写满了厌恶。
「我想和那位青年见面。」
「我记得他好像叫做路威斯吧。那家伙是归我母后管的人,我无权决定。」
「路威斯……那么,我想和桑捷丝王妃见面。」
「——不成!」
如此怒吼之后,海格尔随即回过神来,然后露出苦涩而扭曲的表情。
「……闲聊过头了。进入正题吧。我就姑且听听你的说法。」
于是斐兹拉尔德也暂时让步。海格尔愿意开始讨论正题,也是他求之不得的发展。
「会谈。」
他回以短短两个字。
语毕,斐兹拉尔德将头颅抛回海格尔所在之处,后者也将装饰品抛还给他。接下装饰品后,斐兹拉尔德将它递给了身旁的随侍。目睹刻在装饰品上的那张脸之后,随侍皱起了眉头。
尽管接下了那颗头颅,但海格尔或许已经对它失去兴趣了吧,随即将其扔向远处。他平静地返回王座上,然后重新面向斐兹拉尔德所在之处。
「会谈毫无意义可言,只要在战役中获胜即可。我不会输给弟弟。」
「不过,内乱倒是出乎意料地迟迟无法结束啊。」
「我弟捡回去的那个废人,是个相当有用的废人。指挥军队的就是他。也因此,亚修尔军才能继续撑下去。」
「……艾拉克吗?」
「印象中是叫这个名字呢。那家伙似乎宣誓效忠我弟,真是个疯狂的家伙……不过,我弟不可能赢。」
「尽管都被迫向罗丹发出援军请求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弟弟已经这么做了。倘若我也提出相同的要求,罗丹就无法轻易采取行动吧?我认为,这场战役应该由自国的成员来解决,何必刻意让罗丹卷入其中?向他国请求派兵支援,只会让自己出现容易被外人趁虚而入的破绽。」
「话虽这么说,但我已经来到亚尔·克欧斯了。实际上,如果我所率领的军队和亚修尔主子阵营并肩作战的话,战况就会出现很大的变化。」
原本维持着一贯的态度和斐兹拉尔德交谈的海格尔,这次转而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是认真的吗?」
「倘若不进行会谈,就只能设法让其中一方战胜啊。」
「你原先根本没打算加入战局吧?」
「我改变主意了。」
「就算这样,加入我方才是聪明的选择。」
加入海格尔阵营,或是亚修尔阵营。
要说何者感觉较能在内乱胜出的话,想必还是海格尔。不管是在遥访亚尔·克欧斯之前,或是已经抵达当地的现在,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改变。然而——
「这就不一定了。」
「你想说什么?」
「换个观点来看——倘若我想在近期举兵攻打亚尔·克欧斯,那么,国王还是让亚修尔来当比较理想。他拥有足以成为第二个善人王的特质。」
不喜与人争斗,又很好操控。对现在的亚修尔来说,王位恐怕是个过于沉重的负担。历史上也发生过实际的事例——奈特纳尔的善人王。他是一位和亚修尔同样温柔慈悲的国王。身为女王的妻子死后,丈夫的他便成了国王。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意思是,奈特纳尔的恶梦将会重现?的确,因为不忍夺取他人的性命,而拯救了单一个体的行为,在日后可能会成为间接杀害百人的原因——我那单纯的弟弟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而且,直到最后,他都不会明白自己是造成这种事态的主因。在拯救了一个可怜的个体之后,或许会出现想为因此遭到杀害的一百名死者复仇的人。然而,即便这些复仇者已经危害到整个国家,我弟恐怕还是无法处决他们吧。那家伙无力承担杀人的责任——尽管他能够下意识地对他人见死不救。真是糟糕的人格。」
于是,不同于自身的理想,国家开始一蹶不振。奈特纳尔之所以没有亡国,多亏于当时很幸运地并未遭受他国侵略,以及善人王的女儿随后将父亲赶下王座,即位成为女王的缘故。那些因为父王的善行而产生的叛乱分子,都被她一个不剩地处死了。因此,她也被称为「浴血女王」。而成为她的头号牺牲者的,正是善人王本人。
无论是谁,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
做为女王的伴侣,善人王的表现相当理想。同样是领导者,如果他不是变成国王,而是成为以救济为目的的慈善设施院长,想必就能充分满足需求与供给,他的慈悲心肠也会为世人所颂扬吧。不同于现在的「善人王」一词所代表的负面意义,他或许能以慈悲之人的形象留名历史。
然而,尽管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但是否每个人都能抵达那样的地方,就丕得而知了。即便真的找到了,那里也不见得就是受到世间正面评价之处。
海格尔讪笑着说道:
「亚修尔买来的那些奴隶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将奴隶交给那些亲近自己的人渣负责,奴隶们因此得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干活。而传入亚修尔耳中的相关报告,则尽是些让人心情愉快的内容,他也完全不会质疑。被亚修尔买下时喜极而泣的奴隶们,现在想必淌着憎恨的泪水,巴不得杀死他吧……不对,已经死亡的奴隶似乎占了绝大多数呢,死人可就无法憎恨他人了。」
「如果想让亚尔·克欧斯陷入惨澹的时期,加入亚修尔阵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就是了。就算想对亚尔·克欧斯出手,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的罗丹屡次在战役中获胜,可说是状况极佳。然而,要是为了追求领土而继续扩大战线,就会因为必须顾及之处过多而分身乏术。罗丹原本是个弱小的国家,倘若想在瞬间晋升为大帝国,恐怕会先因为国势失去平衡而崩坏。
总有一天,罗丹会将触角伸向亚尔·克欧斯。在那之前,若是后者没能维持稳定的治世,可就令人困扰了。身为一个大国,如果亚尔·克欧斯的国势出现混乱,整个大陆也会遭到波及。
既然如此——要整顿国势的话,还是让海格尔即位比较妥当。虽然他前一刻才在自己的眼前下令杀人,但根据其他鼠辈泄漏的情报,海格尔的评价其实并没有那么糟。尽管他将人民和家臣视为奴隶,并将他们当作道具来对待,但海格尔也很明白,那些都是能让国家运作的小齿轮,需要适时保养,而他也会确实执行保养的动作。
相较之下,亚修尔虽然相当重视人民和家臣,但他的保养却做得很极端,甚至有着从未触及到的部分。亚修尔本身或许是个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他信赖有加的部下满肚子坏水,也就不具任何意义了。
身为一国之君,理所当然会为了达到心中理想的目标而推行政策。不过,假使那会让国家蒙受损失则又另当别论。相反的,无论是善举或是恶行,只要能为国家带来利益,就没有问题。
就斐兹拉尔德个人的判断,这便是一切的基准。
拥有亚修尔那样的理想抱负,以及能让他人卸除心防的外貌和气质,同时又具备了海格尔的实务能力——倘若存在着这样的王子,想必是亚尔·克欧斯的人民最幸福的事情吧。不过,天底下并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完美的人并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是经过伪装的。
「——对了,有件事我想先确认一下。这次内乱的起源是什么?」
「先举兵的人是亚修尔。我原本也想以所谓『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没打算发动战争,但我的出发点和亚修尔不同。就让你听听亚尔·克欧斯令人蒙羞的现况吧,斐兹拉尔德。因为那个死老头晚年时挥霍无度,我国的财政状况已经不算宽裕了——你知道吗?反正你一定听说了吧。后宫专用的大宫殿建造计划,就是挥霍的开始。甚至还招揽马西人至计划中。因为这样……」
或许是赫然发现自己太多话了吧,海格尔沉默了下来。
马西人是居住在亚尔·克欧斯境内的一支民族,幼年时不分男女即会在手上刺青,因此可以透过这项特征来分辨出他们。刺青的图样是马西人信仰的精灵——某种幻想的野兽。倘若马西人以外的民族画了这头野兽,便会被导向死亡。在亚尔·克欧斯,虽然国王代表着神,但基于精灵并非神明,这样的信仰是被允许的。他们是个擅长做生意,也提供融资服务的民族。不过,在跟马西人相处的时候,有一些必须注意的事情。
「马西人啊……」
在论及这种话题时,斐兹拉尔德才表现出和海格尔产生共鸣,然后附和他的反应。为了做生意,马西人经常离家远征,各国几乎都有他们的根据地。
一瞬间,他回想起赛德立克的随侍也是个马西人。
——马西人、赛德立克、大宫殿的建造计划、莫榭斯。
虽然优先顺位排在「获取许可状」之后,但在离开罗丹之前,自己是否应该更深入调查一下赛德立克才对?莫榭斯交给赛德立克的那封附上纹章的信函,里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就算赛德立克背叛了自己,他是个摇钱树的事实仍不会改变,杀了他并非上策。一如海格尔所言,赛德立克可以被归类在「有必要养几只的害鼠」里头。虽然斐兹拉尔德已经命令卡杰尔多加留意赛德立克的行动,不过——
海格尔有些厌恶地板起脸孔。
「马西人的话题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原本打算在『和平谈判』之后即位。然而,亚修尔却在『和平谈判』之前就出手了。他企图杀害维持立场中立的母后。除了表示敌对以外,这种行为还有其他解读方式吗?所以,我起而应战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白了。」
看来,双方之间似乎有什么误解。在脑中思索片刻之后,斐兹拉尔德提议道:
「如果你愿意出席会谈,我就发誓不会让自军采取任何行动。」
「不会支援我弟,也不会支援我吗?」
「没错。」
「……这条件还不赖。不过,祭出更多让我改变心意的诱饵吧,斐兹拉尔德。」
「这种贪婪的性格,若是自己发挥倒还好,别人发挥在自己身上的话就有些讨厌了呢。身为调停者,秉持中立立场参加会谈虽是我的职责所在……那么,我就支持你继任王位吧。」
两者的视线在对话的同时相交。
「……你认为我有足以采信这番话的根据吗?」
「虽然没有,但总有一试的价值吧?就算『和平谈判』的结果最终失败了,反正也只是回到双方交战的状态而已。届时,你再透过战争来决定胜负即可。你会赢不是吗?高举起亚修尔的头颅宣布获胜。」
海格尔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斐兹拉尔德。
最后,他开口回答了:
「……好吧,我会出席会谈。」
「很好。另外,我希望桑捷丝王妃到时候也能同席。做为亚尔·克欧斯公正的第三人,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无法强迫母后参加。」
「但这点我也不能让步。」
「那我就撤回刚刚的决定。我不会出席——」
「我也一同出席吧。」
顺畅而不带特殊腔调的大陆共通语言——那是从王座后方传来的一道女声,看来是双重墙壁的设计。一名拄着拐杖,身形娇小的女性,从王座正后方的墙壁内部现身。她凭着手中的拐杖,以拖行双脚的方式缓缓前进,身上穿的是亚尔·克欧斯纯白的民族服装。她的年龄应该落在三十五岁上下,但以脂粉妆点的那张脸庞,却隐隐透露出比实际年龄更为衰老的气息。她有着纤瘦的体型和白皙的肤色,眼尾带着几条皱纹,全身不带有任何华丽的要素。然而,她的发色和瞳色却一反这样的气质。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般鲜红的头发,以及金褐色的双眸。
「母后……!」
拥有相同瞳色的海格尔对母亲投以责难的视线。
「我已经听到两位的对话了。应该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了吧?我是桑捷丝,斐兹拉尔德大人。我没有自信能帮上多少忙,但如果能让战争和平落幕,我很乐意出席这场会谈。虽然我这副模样有些不堪入目就是了。」
「身为调停者,听到您表示愿意出席,实在让我相当开心。这么问或许有些失礼,但您的脚难道……?」
「是的。」
桑捷丝微微弯下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脚。
「等于是少了一只脚呢。」
她轻笑着说道,酒窝跟着浮现在脸上。
「以前,我必须让侍者抱着移动,完全无法自行移动。幸运的是,现在终于能倚着拐杖行走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的身边随时都会有侍者陪同。」
一名看似侍者的高大女子,现在正站在距离桑捷丝不远的位置。
「我有时也会指示您想见的『那个人』陪着我行动……对了,会谈当天,我就让『那个人』负责陪同吧。您觉得如何?」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安排呢。」
「倘若『那个人』是您正在寻找的对象,那就太好了。」
「——是啊。」
两人微笑相觑。
「我和母后都会出席会谈。这样已经满足你的要求了吧?今天的会面就到此为止。」
海格尔挡在桑捷丝和斐兹拉尔德之间,打断了两人面带笑容的交流。身为母亲的桑捷丝,此时轻轻地将手搁上儿子的手臂。海格尔不禁瞪大双眼。
桑捷丝将拐杖「铿」一声地拄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她前进的方向有着遭到斩首的胴体所流出的大滩鲜血。桑捷丝完全没有望向尸体一眼,仿佛地上没有任何东西似地踏入那滩鲜血。她的脚下传来血液溅起的声音。
「斐兹拉尔德大人可是即将成为罗丹下一任国王的人物,我们不能让这样的贵客感到不自在呢。在会谈结束前,请您务必在这座离宫住下。我们会替您准备足够的房间。好吗?海格尔。」
「……既然母后这么说了……」
「我听说您还带着未婚妻一同前来造访亚尔·克欧斯,我记得名字是莉兹大人对吗?她现在人在何处?安不安全呢?」
「——是的。」
浮现在斐兹拉尔德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然后再次恢复。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无时无刻都希望能看到她呢。对我来说——」
「……哎呀,请您也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和我说话吧,就像刚才跟我儿子对谈那样。这样比较令人开心呢。」
听到桑捷丝的要求,斐兹拉尔德缓缓摇了摇头。
「这可不成。我似乎是过分放纵自己的言行了,得多注意礼节才行呢。莉兹——我心爱的未婚妻。虽然我片刻都不愿和她分离,但毕竟不能带着她踏上战场。我想,她现在应该在亚尔·克欧斯国内某个安全的城市,和护卫一同等着我回去吧。」
「实在令人动容。您想必深爱着她呢。」
「还比不上已故的马谢德王和您之间的感情呢,桑捷丝王妃。」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回应,桑捷丝震颤着喉咙发出「呵呵」的笑声。
「看来,我的故事也流传到罗丹去了呢。也就是说,要比喻的话,我的丈夫是斐兹拉尔德大人,而我就是莉兹大人罗……真是美妙呢。那么,就更应该邀请您留在离宫作客了。希望您也务必请莉兹公主莅临此地。」
「谢谢您。我想莉兹一定也很乐意。」
斐兹拉尔德仍是满面微笑地回应。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夜晚,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三王子斐兹拉尔德,在亚尔·克欧斯的克尔纳格离宫和随侍莉兹共处。
会谈订在三天后举行。
基于桑捷丝王妃曾经表示「有任何需求的话,请尽管吩咐离宫里的下人」,于是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马上提出想吃戴兹的要求。他盘腿坐在客房床铺的正中央,拿起一颗在银制容器中堆成小山高的戴兹,然后直接晈下。除了现摘的以外,贴心的下人还准备了戴兹的果干,以及用戴兹做成的点心等等,种类相当丰富。
向下人要求的另一样东西,则是一条湿毛巾。随侍用它擦拭过脸庞之后,带着一张未施脂粉的面容站在床旁。随侍轻殷唇瓣,以一如女性般高亢,却又相当冷静的声音问道:
「——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可大了呢。」
莉兹。
斐兹拉尔德开口呼唤了未婚妻之名。
「女人在化妆之后简直判若两人呢,甚至能摇身一变成为少年随侍。唯一有可能察觉的就是拉格拉斯了。虽然我还挺在意的,不过……就算感觉事有蹊跷,只要没出现太严重的问题,他都会下意识地以自己的忠诚心压抑住猜疑心呢。这样的个性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杰斯塔高贵动人的第三王女,竟会以随侍的身分陪同在斐兹拉尔德的身边。虽然他平常不会和随侍一起行动,但因为斐兹拉尔德突发奇想的行为已经算是家常便饭,所以周遭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大家只会做出「王子想必是有自身的考量吧」这样的结论。
「片刻都不愿和她分离——真亏你说得出这种话呢。」
莉兹出言挖苦他,然后以指甲抓了抓自己的嘴唇。这是她鲜少做出的行为,没有擦上口红的唇瓣开始泛红。
「你是第一次目击别人在自己的眼前死亡吗?」
莉兹搔抓嘴唇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以仿佛很难为情、又似感到不甘心的态度承认了。
「……是的。虽然我已多次目睹过尸体……包括王兄的在内,但从未看过他人死亡的瞬间。原来会像那样血肉四散呀。」
「那样的死法还算好了。因为一瞬间就结束了,连感到痛苦的时间都没有。」
既然难逃一死,能死得不要太痛苦,或许还算幸运吧。严刑拷打致死就更凄惨了。因为那么做的目的,在于给予受刑者无法以死解脱的痛苦煎熬。
「——你当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呢,出现动摇的人只有我而已。」
虽然桑捷丝王妃没有目睹那一瞬间,但她应该有听到发生了什么事。而这样的她,连看都不看脚边那具前一刻才被儿子杀死的女性尸体。
一般来说,相比莉兹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你没因此昏过去,已经算是表现很好了。还是说,你后悔假扮成随侍溜进来了?」
「不,怎么会呢。这让我见识到了完全不同于女性社交圈所见的光景。我并没有后悔……更何况,你总不会说这么做是为了『拓展我的世界』吧?斐兹拉尔德,让我一同前来亚尔·克欧斯的目的,就藏在你的心中。」
「目的?例如『为了炫耀自己的未婚妻,不惜让她假扮成随侍』之类的?」
斐兹拉尔德蒙混着回应她。
莉兹将原本紧握的右掌心摊开。这名公主光滑不见一丝皱纹的掌心里,放着一个贝壳雕刻而成的装饰品。
「你在找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未婚妻天资聪颖,所以想必已经猜到了吧?」
然而,莉兹却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海格尔王子提及的那个名字,在杰斯塔并不算少见。」
「所以,只是刚好有个同名的人出现在亚尔·克欧斯?」
斐兹拉尔德一把抓住莉兹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
「……!」
「这是个不可能的事情也会发生的世界。我是个期望公平公正的男人,所以,我就把这件事也告诉你吧,未婚妻大人。」
他将莉兹栗子色的发丝拨向耳后,凑上去轻声说道:
「——路威斯还活着喔。」
在极近距离之下的那双蓝色眼眸,现在浮现了什么样的感情?
震惊?喜悦?不安?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莉兹?你可能会面临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你会选择我,还是路威斯呢,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
而这个时刻已经迫在眉睫。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四日黄昏,杰斯塔园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于祈愿之泉和亚尔·克欧斯第一王妃桑捷丝相谈甚欢。
一开始以随侍的身分造访此地,在众人面前现身一次之后,自己现在又以王女之姿穿过克尔纳格离宫的大门。尽管觉得像是一出闹剧,莉兹脸上的笑容仍未瓦解。
她很了解自己所拥有的美貌。美貌是一种武器,只要静静地微笑,就不会让他人产生负面的印象。然而,在踏入这个亚尔·克欧斯之后——不对,应该说是基于未婚夫的诡计,而让自己以随侍的身分行动之后——莉兹彻底感受到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她会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完全是因为「王女」的地位。尽管她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但这样的理解其实浅薄不已。
就算拥有相同的面貌,但只要施以不同的妆容、改变气质和穿着打扮,再拿掉王女的地位——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此无力,并且不被任何人发现。即便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他人看待她的眼光仍会确实地转变。虽然随侍负责伺候上流人物,但莉兹的装扮其实比较接近所谓的「宠侍」。而依据个人喜好不同,宠侍有时等同于上流人物的情人。比起以王女身分现身的时候,在亚尔·克欧斯,周遭对莉兹投以的视线明显地变得下流。
——或许是因为在罗丹待太久了吧,我竟然没办法完全忽略这些视线呢。
莉兹在内心如此自嘲。
在她的祖国杰斯塔,肉体的快乐被视为一种奖励。即便身为王女——不对,应该说正因为身为未婚的王女,所以对男人而言,莉兹是个绝佳的目标,是狩猎的对象。她必须谨慎思考贵族之间的势力关系,然后予以对应。
为莉兹挡掉这些问题的人正是路威斯。然而,路威斯死后,她身处的情况出现了巨大的变化。最后,莉兹被当成杰斯塔的谈判筹码,被迫嫁到罗丹。
表面上,莉兹已经成了斐兹拉尔德的女人,所以不再有男性前来对她大献殷勤。她终于从这些烦人的责任之中解放了。而之所以会选择斐兹拉尔德做为结婚对象,莉兹也有着自己的理由。必须同床共枕的对象变成只有斐兹拉尔德一人而已,可说是相当轻松。
原本让她鄙视不已的弱小国家。间接将王兄导向死亡的可恨国家。
从客观角度来看,自己在罗丹的生活其实还算不坏。莉兹突然被点醒了这样的事实。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最大的敌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夫。
斐兹拉尔德打算将杰斯塔变为自己的囊中物。他会坚持遥访杰斯塔,背后恐怕也有着莉兹无从得知的明确理由。虽然造访杰斯塔的计划告吹,但斐兹拉尔德大概不会就此罢休吧。
自己果然还是杰斯塔人。莉兹无法抹灭自己为祖国担忧的感情。她隔着这身从杰斯塔带来的礼服,轻轻触碰总是藏在布料之下的那把短剑。
「这阵风让人心旷神怡呢。」
「我也这么觉得。」
看到莉兹造访离宫之后,桑捷丝王妃大为欣喜,甚至还主动提议想带她到处参观。于是,在斐兹拉尔德的目送之下,莉兹便开始了离宫的观光之旅。为了担任莉兹的向导,桑捷丝今天并没有拄着拐杖。因为她认为,要是配合自己的行走速度,这趟观光恐怕得耗费很长的时间。桑捷丝被昨日那名高大的侍女横抱在怀中,每造访一处,便细细地为莉兹说明。
「就是这里——把我放下来吧。你可以退下了。」
离宫的某个角落,在这个称不上是庭院的场所,被侍女放下来的桑捷丝直接坐在地上。一鞠躬之后,侍女独自返回了建筑物内部。
桑捷丝将手探进位于地面的泉水里头。
「这里是我相当喜欢的一个场所呢。」
她是中意这里的哪一点呢?看起来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小小泉水。
「我也很喜欢您呢。如果将斐兹拉尔德大人比喻成马谢德的话,您就是我了。一想到我们俩有着相近的立场——我就觉得好有亲切感。被一个农家出身的村姑这么说,会不会让身为大国公主的您感到不愉快?」
「不,怎么会呢?这是我的荣幸。」
实际上,桑捷丝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到让人很难相信她是平民出身。她完全没有表现出自卑的态度。正因为身为大国公主的莉兹受过严谨的教育,她才能明白这一点。举手投足的动作、说话和笑的方式,以及最关键的——态度。即便面对王室成员,也能表现出不怯懦、不放肆顶撞的自然态度。这理应相当困难。
桑捷丝身上丝毫没有能让人看穿她原本是一名村姑的特质,就连这样直接坐在地面上的时候也一样。这是光靠一般努力所无法达到的目标。身为一名村姑,想进入王室的世界,并适应这样的环境,等于必须将自己彻头彻尾地改造成另一个人。无法适应会很痛苦,即使适应了依旧很痛苦。因为,踏入的这个地方和以往自己所隶属的世界完全不同。
王室成员和平民的婚姻,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令人称羡。因为这样的故事不会破灭、也不会被破坏,两人能够永远幸福地过下去。
「我好开心啊,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特别的秘密。」
桑捷丝将食指贴上自己的嘴唇。看到莉兹点了点头之后,她开口说道:
「……这座泉水是祈愿之泉。如果向它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喔。」
「——您的愿望实现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好像快实现了呢。没错,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
桑捷丝的脸上浮现宛如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笑容。
「……我几乎等不及会谈到来了呢。」
以随侍的身分跟在斐兹拉尔德身旁行动,让莉兹看到了两名王子之间的尔虞我诈。正因如此,她无法摒除对桑捷丝的戒心。莉兹察觉到了某件事,斐兹拉尔德想必也是如此吧。
不过,他们所目睹的、所听闻的,都是相同的内容吗?
真是如此吗?
——九乘以三等于二十七。
——九除以三等于三。
孩提时代的记忆突然浮现于脑海中。那是她和排名第二的王兄——亦即路威斯之间的回忆。当时,两人的年纪都还不到十岁。王兄待在王城里时,莉兹总是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身旁打转。王兄总是以人质的身分游走各国之间,所以鲜少出现在王城。而王兄也任凭这样的王妹黏着自己。有一次,王兄一边陪她玩,一边书写着数学算式。因为看不懂算式,莉兹还以为那是某种使用数字的奇妙咒语。听到她表示「好有趣的咒语喔」后,俊美而聪明的王兄笑着摸了摸莉兹的头。
某次,陪着最大的王兄读书时,莉兹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咒语原来是数学算式。
然后将它记了起来。
九乘以三等于二十七。九除以三等于三。
那不是图画,而是一种学问。路威斯写下的算式也不只有一位数,而是更繁复的内容。
就算只是简单的乘法或除法算式,对于如同年幼的自己那样不具备相关知识的人来说,不管再怎么努力观察,看起来都只像是不可思议的咒语。即便内容很明显地暴露出某些情报,不会察觉的人就是不会察觉;如果无力解读,就没有任何意义。尽管看的东西相同,但如果着眼点不同,所看到的内容亦会不同。那么——
——我忽略了什么?
莉兹变得能开始这样思考——是在她来到罗丹之后。这样的事实着实令人不快。
「欸,莉兹公主,我是真的对你很有好感喔。」
莉兹以微笑完美隐藏住对桑捷丝的戒心,以及浮现于内心的烦躁感。
「所以,我要基于这样的好感告诉你一件事。出席会谈时,可不能选择冰镇过的杯子喔。绝对不要喝下那样的杯子里所盛的液体,设法回避吧。这项事实将会成为你的武器喔。」
——冰镇过的杯子?
桑捷丝将手从泉水中抽回,然后转头望向后方。一名男子正靠近这里。
「我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哎呀,是什么呢?」
莉兹装出开心的笑容。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轻触自己的礼服,做好随时能拔出短剑的准备。
「是一个人。很想见您的人,同时也是您很想见的人。」
莉兹的手离开了藏匿短剑的位置。男子愈是靠近,她内心的动摇便愈激烈。
『——路威斯还活着喔。』
斐兹拉尔德的低语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男子来到能够清楚端详他面容的距离。跟最后一次见面的模样相较之下,现在的他有着晒黑的肤色,原本立体的五官则是更带剽悍勇猛的气息。
莉兹不可能会认错人。
用名字的第一个字称呼对方,是自己独有的特权。在罗丹和那名博学多闻的男装少女相遇时,听到对方的名字,让莉兹大吃一惊。
因为念起来一样。
她自然而然地轻启双唇呼唤。
——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