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远离林和文明圈的黑暗中,几乎没有造访者的「乌佩欧瓦德尼亚(世界尽头)」,持续着永无止境的监视,已经独自过了好几百年。
我的全长七百四十公尺。诚如「伊利安索斯(ηλιανθοζ,希腊语,意指向日葵)」这个名称,呈纵长纤细的结构。三个区域以数条强既的奈米碳管连结,电梯井贯穿其中央。巨大黑洞「鸟佩欧瓦德尼亚」的潮汐力经常将我拉长,使我笔直稳定。据说从前的日本人和法国人相信,向日葵的花总是朝向太阳,但是我的圆盘状辐射屏蔽却总是朝向黑洞。
我有许多眼睛和耳朵,以七十五秒绕行一周的速度,在距离「乌佩欧瓦德尼亚」六十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侧耳倾听遥远银河喧嚣的电磁波杂讯。除了光线之外,更以人类的眼睛看不见的红外线、紫外线、X光的波长看着繁星,并以全身感觉在银河间交错的宇宙射线。缓缓脉动的变光星、迅速闪烁的脉冲星,有时候也会看到新星窜起耀眼的火光。
监视任务很单调。「乌佩欧瓦德尼亚」从几千万年前至今都没有重大变化,它和许多恒星级黑洞、传说位于银河中心的「万物之母」不同,「乌佩欧瓦德尼亚」没有释放强烈辐射的高温吸积盘。我的辐射屏蔽能够预防大型天体被黑洞吞噬破碎时产生的突发性爆裂,但是那种情况很少发生,感测器只会静静地调查星球间稀薄的离子以漩涡状沉入黑洞时产生的同步辐射。花四亿年绕行银河系周围一周的「乌佩欧瓦德尼亚」再度闯进银河面,危及其他星球,将是几千万年之后的事。
一开始我刚完成时,有人类观测员经常驻守,会当我的说话对象,但是大家在好久之前都撒守了。我持续忠实地记录平淡无奇的资料,传输给一年来一次的维修船。我实在不认为天体物理学者会从那些资料中有何新发现。物理学在几世纪前完成。宇宙中没有剩下的未知现象。我强烈地觉得:我传送的资料,大概已经有几十年没人看了。
会几何时,黑洞是宇宙物理学的明星。如今除了不时造访的黑洞潜者之外,已经没人对黑洞感兴趣。
尽管如此,我之所以没被废弃,是因为人类文明将「乌佩欧瓦德尼亚」定位在自己的领空北方。根据星际法,若无活动于轨道上的永久设施,即无法主张领空权。人类不肯承认文明正在衰退,所以即使是派不上用场的天体,也不愿将自己的领空让给其他种族。我就像是所谓的告示牌,警告外人「禁止擅闯私有地」,而且反正我拥有卓越的耐久性,维修费也不怎么高。
照料前来的潜者也是我的工作。有人一抵达马上就冲进「乌佩欧瓦德尼亚」,但是许多人会在我内部住几晚,度过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天,然后赴死。也有不少人改变决心回去,不过通常下定决心从文明圈飞越七千光年而来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胆怯。
这二百八十年间,我看到七十六艘太空船试图闯入黑洞,二白零六名潜者死亡。
当然,我的程式中没有设定孤独、无聊、空虚等妨碍任务执行的情感。我会像这样写散文,消耗多余的大量系统资源。我并不期待有人看,只是因为想写,所以写而已。我的思绪和人类相差悬殊,要将我的思绪转换成和人类的文章相同的型态,是一项相当复杂而繁重的作业,而且需要占用大部分的系统资源,所以这么做最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不过,我究竟写不出诗。那对我而言太过困难,而且我原本就欠缺诗人的感性。
我也经常以模仿人类为乐。我会启动用来应对的人型机器,离开我的内部,使用仪器的两个摄影镜头,以可视光线的波长眺望天空。
暂时拒绝来自其他感测器的讯号,使太空站是身体这种感觉消失,我的意识立刻就会跟仪器融为一体。该怎么形容将体感从我全长七百四十公尺的全身,转移到身高一点五三公尺的人型机器上的那一瞬间才好呢?人类的语言当中,没有贴切的形容词。
太空站外面没有灯光。依照法令,只有七个标识灯在闪烁。我一面以手电筒照亮脚底下,一面如履薄冰地走在相当于向日葵的根部,朝「外」吊挂在太空站最外部居住区的铝合金屋顶上。要是不小心脚一滑,就会因为太空站的离心力而被抛到九霄云外,似是我不会做出那种蠢事。即使掉落,也只是损失一个仪器而已。
「乌佩欧瓦德尼亚」位于太空站内侧,从现在的我来看是在头顶上。然而,它被辐射屏蔽遮住,从这里看不见。
我站在屋顶边缘。这里没有令头发和裙子翻飞的风,也没有照亮原地球黑夜的浪漫月光。我关掉了来自主体感测器的感觉讯号,所以感觉不到宇宙射线和电波。唯有绝对的阕寂、黑暗,以及银河的光辉。
人型机器不适合在真空中作业。体表的温度感测器告知高分子的皮肤曝露在宇宙的极低温之中.正在慢慢降温。不能待太久。我必须在高分子因为低温变硬,开始一片片裂开之前回去。
我之所以做这种不合理的举动,是因为想知道诗人的心情。人类被束缚在原地球上的时代,创作了许多以星星为题材的诗。直接赞美星星美丽的诗、以星星比喻人类的诗、以人类比喻星星的诗,或者拿悠久的星空和人类转眼成空的一生做对比的诗……我不太懂那些诗意。我心想:如果像这样以和人类一样的方式眺望星星,或许能够稍微理解人类对于宇宙抱持的想法。
不过,在距离银河面七千光年的这个空间,而且是以这台仪器的摄影镜头解析度,纵使能够将整条银河一览无遗,也无法区分每一颗星球。银河系看起来就像一道白色雾霭般的墙,犹如稀释过的牛奶一样,几乎覆盖整个视野地耸立眼前,以比时钟的秒针更慢一点的速度,在我的周围旋转(虽然实际上是我在旋转)。即使别过脸去,也只能胧朦地看见几个零星散布的红色巨星和银河系外星云,以天鹅绒般的黑暗宇宙作为背景。
我已经这样做了几千次,但是不管怎么眺望,就是无法获得我期待的事物。我不觉得自己接近了诗人的感性,或者人类的想法。尽管如此,我还是欲罢不能地,做出了这种不像机器人的行为。毕竟,我连空虚都感觉不到。
有讯号传进了量子共振通讯机。
「这里是『阿雷托萨』。『伊利安索斯』请回答。」
量子共振通讯机能够以超光速同时通讯,但缺点是传输的资料量极少。不管怎么压缩,一秒钟顶多六个字左右;不能传输影像或声音,讯息也必须简洁。
我恢复所有感测器的感觉,体感立刻转移至太空站。我再度变成观测太空站「伊利安索斯」,回复讯息给太空船。
「IRUC(接收到了你的讯息)。这里是『伊利安索斯』。请告知RNR(登录序号)和BZ(目的)。」
「SPS003789N『阿雷托萨』。距离一千两百公里。请求停靠。」
睽违五千七百二十个小时的访客。不是维修船,所以大概是潜者。
又有人跑来送死了。
我没有拒绝的权限,回应:
「『阿雷托萨』,允许停靠。请遵照信标的引导。需要使用住宿设施吗?」
「要。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提供餐点。」
「我会准备。」
「谢谢。CUL(待会见)。」
「CUL。」
变忙了。我马上叫回如今不是我的应对型人型机器。仪器搭上电梯,上楼到位于停靠站的中央区。两台维修用机器人开始进行住宿设施的打扫和铺床,另外两台机器人从冰箱拿出食物,着手准备烹煮。
那段期间,我也启动所有感测器,搜寻应该会从银河方向靠近的「阿雷托萨」。它应该已经停止前置引擎驱动开始减速,但是却迟迟不见踪影,好像是使用不会发出喷射火焰的凯菲尔德推进器。
四十分钟后,终于发现它时,太空船已经上了传送轨道,航行于与我会合的航道。难怪我看不见它。「阿雷托萨」全身十公尺多,呈泪滴型,是一艘非常小的太空船——我出生时,几乎没有任何一艘民间船装备凯菲尔德推进器。
不过话说回来,多么蛮横的接近方式啊。「阿雷托萨」以每秒九十六公里的相对速度,准确地航行于与我冲撞的航道。如果是人类的话,或许已经冷汗直冒了。然而,它在前方两千公里处开始以二百四十G减速,花四十秒进行微调,在我前方五公尺处嘎然停止。因为重力子契伦柯夫辐射效应的共振作用,我的外壳也喀嗒作响。
若是这种大小,即使不让它停靠在外侧,大概也可以进入如今没有使用的小型侦察艇专用的停靠站。这样维修也比较轻松。我切换成微波通讯。
「『阿雷托萨』,我将你收容于停靠站内部。请从开启的舱门进入。」
「收到。」
从通讯机传出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阿雷托萨」宛如一条水里的鱼(我只有在纪录影片中看过)一般,轻快地移动,进入了我的内部。动作干净俐落,毫无迟疑。然而,就设定的程式而言,我察觉到了它的摇晃程度过大。照理说不可能是以手动操作。
从一旁看到的「阿雷托萨」,因为从后部突出的四片散热板的缘故,看起来像是出现在旧漫画中的炸弹,或者是画在最初期的科幻杂志封面上的太空船。船头的驾驶舱上,有七个像从前的船的圆窗,驾驶员的视野相当宽广。银色表面上的铆钉开始露出,漆着一幅身穿薄衫奔跑的女性画像。我立刻搜寻得知,船名是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妖精。
机械手臂固定住「阿雷托萨」。舱门关闭,停靠站内部一充满空气,太空船的舱口便打开,出现了一名留着橘色短发的女性。她还很年轻,若是选择自然老化,即使到了快二十岁才接受抗老化处理,应该会令人以为她不到三十岁。
我再度阻断来自全身的感觉,使自己和人型机器合为一体。这样比较适合跟人类交谈。
她肩上背着一个圆筒形的大背包,一轻踢太空船外壳,笔直地飘向等在降压室入口的我,这是习惯了无重力状态的举动。她一身简朴,头上绑着编织花纹的束发带,白色紧身套装上只缀以荷叶裙,以及鞋尖有钩子的凉鞋,呈现动态的时尚,在在都是大气圈外人的特征。
自愿自杀的大气圈外人很罕见。
她在半空中改变姿势,从脚着地。膝盖巧妙地吸收动量,将凉鞋的钩子勾在地板的栏杆上,防止往上飘。流畅的动作令人仿佛在看无重力芭蕾,但是对她而言,好像只是熟悉的自然动作。
「欢迎莅临『伊利安索斯』。」我将双手放在礼服的围裙上,深深一鞠躬。「我是管理这个太空站的AI。有事请尽管吩咐。」
「你好。我是席琳克丝·杜菲。」
说完,她露出微笑,向我伸出右手。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很少有人类会向人型机器人寻求握手。我小心翼翼地回握她的手说:「请多指教。」
席琳克丝的开朗表情就在眼前。我能够清楚看见她额头上束发带的花纹,和资料进行比对,确实是杜菲家族的家徽。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伊利安索斯』。」
「那是这个太空站的名称吧?没有名字用来识别和那个机体合而为一的你吗?」
我愈来愈困惑了。太空站「伊利安索斯」是我,这台人型机器也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需要另一个名字。实际上,之前也没有人类问我这种事。
「没有特别的固有名称。」
「那,我叫你伊莉好了,可以吗?」
「请随意称呼——这边请。」
我一面引领她至中央电梯,一面针对这位新访客思考。
大气圈外人拒绝定居在星球上,将宇宙空间当作生活场所,分成好几个家族,根据血缘关系形成族群。在这些族群当中,杜菲家族远近驰名,他们是最精力充沛、爱冒险犯难的一族,拥有搜寻到许多无人履及星域的历史。这个家族的人应该跟自杀和狂热信仰扯不上边。
是我的武断认定吗?席琳克丝不是为了闯进黑洞而来的吧?
「噢,」正要搭上电梯时,她像是想到了似地说。「这里应该有个房间能够俯看『乌佩欧瓦德尼亚』,对吧?」
「您是指了望室吗?」
「对,就是那个。我才刚抵达,不过还是想静下心来看一看。我来这里的途中也从窗户看了好几眼,但是要专心驾驶,没有时间好好观看。」
专心驾驶——代表她果然是以手动驾驶的吧。我感到意外。我不认为人类能够在没有电脑协助的情况下,以每秒五万公里的速度在强大重力场的周围盘旋,和太空站会合。
「那么,我先带您到了望室。」
连接各区域的中央电梯内,只有三个按钮,分别是R(居住区)、C(中央区)、O(观测区)。我一按下O的按钮,电梯马上开始「上升」——只是因为正在加速,所以感觉行进方向是「上」,实际上是朝黑洞落下。
「重力反转,请小心。」
我提出警告,但好像没有必要。席琳克丝已经倒立,将双腿朝向行进方向。
随着远离中央区,潮汐力渐渐施加在身上,我们如今被按压在变成「地板」、行进方向的那一面墙上。下降四百六十公尺结束,抵达观测区时,潮汐力变成接近1G。正要踏出电梯的席琳克丝稍微重心不稳。
「呼,」她一脸滑稽的表情掩盖出糗。「好久没遇到1G,真的有点吃力。」
那是当然的。若使用凯菲尔德推进器,由于它会对船上的所有原子施加同等的加速度,所以即使是以几百G加速,船员也不会感到重力。从银河系飞来这里的期间,她肯定几乎一个月以上都待在零重力的环境中。
各区域内的上下移动,必须改搭别台电梯。我们又下了三层楼,抵达了观测区的底部——位于辐射屏蔽正上方的房间,那里即是了望室。
那是一间一片漆黑的球状房间。圆形地板镶嵌直径厚达六公尺的耐辐射玻璃,甜甜圈型的走道包围它,像是在往井里望。这是这个太空站内,唯一一个能够以肉眼眺望「乌佩欧瓦德尼亚」的地方。为了避免妨碍观测,除了照亮脚边的绿色发光面板之外,室内全无灯光。
「哇……」
席琳克丝跟所有其他来到这里的潜者一样,也从扶手探出身子,俯看玻璃窗,目光闪烁。
银河倾泻而下。
白光闪烁的巨大云海,以每七十九秒一次的频率,掠过漆黑的天空。随着像瀑布般落下的银河来到窗户中央,银河宛如冲刷岩石的河流般被拨到左右两边,闪闪发光打漩。那一瞬间,没有半点光芒的「洞穴」会清楚浮现在银河的中央——这个窗户的正下方,就是「乌佩欧瓦德尼亚」。
外观大小是飘浮在原地球空中的满月的三二点五倍,约占视野的十七度。如果无法切身感受,可以试着想像前方六公尺处放着直径一点八公尺的黑色圆盘。大约是这种大小。实际上更小。但是有着强大的重力扭曲光线,所以看起来像是透过凸透镜的影像般被放大。背景的银河扭曲,看起来像是被左右推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一旦银河穿越背后,「洞穴」就会变得看不清楚。尽管如此,还是有小型红色巨星和系外星云会掠过,所以依然能够知道重力来源在那里。重力透镜为了增强远方的星光,有时候会在「洞穴」边缘霍地绽放光芒,然后乳白色的银河又流泻下来,被拨开到左右两边,「洞穴」浮现……
「乌佩欧瓦德尼亚」的特别之处在于能够在漆黑中以肉眼看见。除了「万物之母」之外,大部分的黑洞都和它的名字相反,并不「黑」。因为灼热气体以甜甜圈状包围四周,形成的吸积盘光亮耀眼。如果接近的话,就会被辐射烧死。
据说「乌佩欧瓦德尼亚」在大约一百亿年前和两个球状星团相撞而诞生。星球擦身而过时,一部分的星球会因重力而加速向外飞散,一部分的星球会失速坠入中心,反复冲撞,变成了黑洞。诞生之初,大概拥有直径几光日的浓密吸积盘,但是一百亿年的期间内完全落下,目前其周围的气体稀薄,和真空差不了多少。换句话说,是非常安全的黑洞。
另一项特征是它的大小。质量是太阳的一万一千三百倍,直径是六万七千八百公里,在已知宇宙的黑洞当中,大小仅次于「万物之母」。
表面重力是一亿三千三百万G。但是,对于自由落下的太空船而言,重力本身不是问题。造成威胁的是潮汐力。若是一般的恒星级黑洞,由于潮汐力大,因此在到达黑洞表面的老早之前,太空船就会被拉扯破碎,船员也会被撕裂成粉身碎骨。
潮汐力和离重心的距离三次方呈反比,所以愈大的黑洞,表面的潮汐力愈小。以「乌佩欧瓦德尼亚」来说,表面的潮汐力只有每一公尺七点八G。
这种程度的潮汐力,若是坚固的太空船就不会被破坏,人类也能活着穿越黑洞表面。
若是不旋转的史瓦西黑洞,太空船会持续坠落到中心,在拥有无限重力的特异点被压碎;然而若是会旋转的克尔黑洞,理论上证明了只要选择适当的轨道,就能在不碰到特异点的情况下穿越其中心。理论上——太空船有可能能够从爱因斯坦—罗森桥(所谓的虫洞)钻过,抵达位于其对面的另一个宇宙。
这个可能性吸引了潜者。他们几年会来一次,投身至黑洞表面。然而,我看到的七十六艘太空船,全部在到达黑洞表面之前被破坏。因为强度无法承受潮汐力。
「……好壮观。」席琳克丝在黑暗中呢喃道。「从影像中看也很惊人,但是实物更惊人……」
我愈来愈不确定了。她是不是潜者呢?难道她来只是为了参观这一幕景象的吗?人类的心理难以理解,难保世上不会有好奇的人,只为了观光而跨越七千光年而来。
后来,她屏息入迷地俯看了好一阵子,随即低喃道:
「凝视海神的黑暗深渊,那是这世界尽头的海角。许多梦想破灭、许多悲伤凝聚时……」
她抬头看我。
「这是的韦恩·荀白克的诗。你知道吗?」
「资料中有。一首源自〈乌佩欧瓦德尼亚〉之名的诗。」
「嗯。我真的觉得他是看到这幕景象而写的诗。」
「我不太懂诗。我会写散文,但是诗怎么也写不出来。」
「我也写不出来。」席琳克丝苦笑。「不要为了那种事情自卑。」
「我没有。许多事情人类做得到,而AI做不到是理所当然的。」
席琳克丝点了点头。「那是AI做得到,而人类做不到的事。」
「您是指什么?」
「像你这样爽快地看开事情。人类不愿承认天底下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即便已经证明了那是不可能的。」
「像是三等分角和证明上帝的存在吗?」
「也包含在内。穿越黑洞表面也是其一。大家都说是不可能的,可是……」
她俯看玻璃窗下方突然裂开的「洞穴」,以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低声说:
「我不认为不可能。我相信办得到。」
人类应该会以「失望」形容我这时候感觉到的感觉。到头来,她也是潜者啊。原来她和之前来的二百零六人一样,都是受到错误的信念驱使啊……
我在心底期待,如果席琳克丝不是潜者就好了。那么一来,我就不必看她丧生。
假如我是人类,目睹二百零六人死亡,说不定感情早已消耗殆尽,能够平静地接受第二百零七人的赴死。但是,我的感情没有磨光。人类将我制造得完美无缺。没有事情会使我精神失常,或者失去理智地大声哭号。我既不会痛骂潜者们愚昧无知,也无法全力阻止他们。
我只是觉得悲哀。
好久好久以前,当人类创造拥有感情的AI时,却害怕AI造反。AI会不会随机杀人?或者企图征服人类?——我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囿于那种无凭无据的被害妄想。说不定是受到了许多在那之前的虚构作品的影响。
人类认为必须规范AI的行为,于是讨论是否该制定这种标准。
「第一条:AI不得伤害人类。」
「第一条补则:此外,不得放任危险程度升高而伤害人类。」
「第二条:AI必须遵从人类的命令。」
「第二条补则:但违反第一条者不在此限。」
「第三条:AI除非违反第一条及第二条,否则必须保护自己。」
其中,最受争议的是第一条补则。「放任危险程度升高」这句话的范围未免太过模糊。挑战登山、格斗技和赛车不「危险」吗?喝酒的量超过多少才会视为「危险」呢?试图冲进火灾现场的消防队员、等待执行死刑的凶犯、上战场的士兵……AI必须保护所有这些人吗?
结果,第一条补则被视为不切实际,不予采用。这时通过的「修订三原则」,如今也是除了战斗机器人之外,大部分AI的行为准则。我们禁止杀害人类,但是没有阻止人类自杀的义务。
当然,只是可以不阻止,也有试着阻止的自由。然而,如果潜者说「不准阻止我」、「别管我」,我就得遵照第二条,不能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严格来说,许多潜者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自杀」,大多数的人自以为会活着穿越黑洞表面。他们对于「乌佩欧瓦德尼亚」抱持着奇怪的信念。他们认为,桃花源或天国就在黑洞对面。
目前为止,最大的潜者集团在一百五十年前到来。一艘中古货船上,载着四十名某宗教团体的成员。率领他们的教祖告诉我明显错误的逻辑,像是「上帝不存在这个宇宙中」、「这代表上帝肯定在另一个宇宙」。他们确信自己再过不久就能谒见上帝,每个人的表情中充满了希望。但是,他们的船在黑洞表面前方八万公里就粉碎了。
我不晓得他们为何能够相信那种毫无根据的话,若是「乌佩欧瓦德尼亚」的事,我比任何人类都清楚。毫无任何讯号从黑洞发出来。当然,没有人知道对面的宇宙长什么模样,究竟是不是适合生存的世界呢?纵然适合,也没人能保证会是比这边的宇宙更美好的世界。更何况没有根据令人认为上帝(或者接近上帝的超智慧体)在那里。
AI不会相信没有根据的事。
极少人会纯粹为了自杀而来。他们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想尝试以特殊的方法死亡。」但我认为,已经有许多人类以同样的方法死亡,所以已经称不上是「特殊的方法」。
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三白零六人死亡。
不,我没有仔细确认所有人死亡。从毁坏的太空船被抛出来的潜者当中,说不定有人能够承受潮汐力,在尚有一口气时穿越黑洞表面。但是人类无法长时间生存于真空中,所以结果是一样的。
随着接近黑洞表面,时间流逝会变慢,他们的死亡倒数时间也会拉长。就潜者的角度来看,他们会在一瞬间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冲进黑洞,但是从外侧来看,他们下坠的速度逐渐减缓,最后静止不动,看起来像是黏在黑洞表面(当然,『看起来』是个比喻,无法确认位于黑洞表面附近的物体如何,因为超越位于黑洞表面外侧的静止极限当下,任何光线和电波都无法逃出来)。
说不定有几名还活着的潜者、注定在几秒后死亡的潜者,静止黏在黑洞表面。在无限延长的最后一瞬间,他们感觉到的是恐惧、欢喜,或者失望呢?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
我不希望席琳克丝死。比起之前遇见的任何一名潜者,我更不希望她死。
为什么呢?奇怪的是,我无法理解自己的心理。我感觉她身上有之前的二百零六人没有的某种特质——某种令我强烈觉得她不该死的特质。
我引领席琳克丝到位于居住区的访客专用套房。她在沐浴之后想要用餐,于是我端着餐点造访她的房间。
「南瓜冷汤、钟楼式海鲜沙拉、义式佛卡夏面包、苹果酒炖海鲜,甜点是木瓜起司烧。」我介绍菜色,低头致意。「因为是冷冻食品,或许风味欠佳,敬请见谅。」
「哪里。比我船上的保鲜食品好多了。菜色好丰盛。」
说完,她开始狼吞虎咽。大气圈外人大多在零重力的环境中用餐,所以在重力下也不会注重餐桌礼仪。无论是沙拉或肉,她都用手抓来吃。
「这是最后一次吃像样的餐点了。」她一面啃义式佛卡夏面包,一面遗憾地说。「我得细嚼慢咽才行,接下来得吃好一阵子保鲜食品。」
「您有保鲜食品的存粮吗?」
「还有十个月的量。这样或许还算少,不晓得会在对面漂流几年。」她耸了耸肩。「欸,如果粮食不足的话,我打算寻找地球型星球采购。」
看来她似乎真的打算活着穿越到黑洞表面的对面。我把心一横,试着抛出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您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高呢?」
「相当高。」她说,单手拿起汤盘,咕噜咕噜地把汤灌进喉咙。
「但是,之前的七十六艘船——」
「都粉碎了。」她抹了抹嘴角的汤汁,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以为我会连那种基本的事都没事先调查,就鲁莽地冒险吗?」
「之前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嗯。我看了记录。每一个都是乱来。船体强度明显不足。太空船的结构原本就是耐得住加速纵向压缩和内侧气压,但是抗拉扯强度并不高。如果施加一百G以上的潮汐力,会粉碎是理所当然的。」她错愕地摇了摇头。「失败也是当然的。他们就像是飞进去送死。」
「您的意思是,您的船不一样?」
「是的。『阿雷托萨』的船身小,所以受到潮汐力的影响也小。船体也强化了。非但如此,凯菲尔德推进器也改良过,能够控制重力子辐射的强度,在船前方和后方施加不同的加速度——你懂这个意思吗?」
我马上理解。「您的意思是,能够以凯菲尔德推进器抵消潮汐力,是吗?」
如果减少船前端的加速度,增加船后端的加速度,理论上就能够对抗拉扯船体的潮汐力。
「其实,无法百分之百抵消。冲进黑洞表面的那一瞬间仍会受到冲击。可是模拟结果显示,船体能够充分承受。」
那应该是真的。我已经检查了栓在停靠站中的「阿雷托萨」,确定那不是挪用中古货或大量生产品,而是极度客制化的运动船,肯定花了几千万史卡拉建造。席琳克丝年纪轻轻,我不晓得她是从哪里筹措到那么大笔的钱,但如果真有她所说的性能,确实有可能在船体不粉碎的情况下,穿越黑洞表面。
「可是,还有其他阻碍。譬如黑洞的周围因为重力而聚集了小宇宙尘,所以可能和它冲撞……」
「我也计算了这个机率。冲撞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一。」
「如果冲进去的角度稍微偏差的话……」
「这我也彻底练习了。」她不耐烦地说。「伊莉,我告诉你。我不会毫不准备就挑战冒险。我搜集了所有能够弄到手的资料,在虚拟空间重现『乌佩欧瓦德尼亚』周围的时空结构,反复了几百次冲进去的模拟。我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自信会成功,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我大吃一惊。第一次有潜者做了那么周全的准备,而有人类使用我传输的资料也令我感到意外。
「可是,模拟和现实不一样。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欸,说不定会发生某种偶发事件。但是,我能够应付。毕竟我是席琳克丝·杜菲。」
她骄傲地说出这个名字。
「我并不认为我高估了自己。你别看我这样,就驾驶太空船而言,我的技术相当好。如果我办不到的话,大概也没有人办得到了。l
那八成也是真的。我已经见识过了她驾驶船的技术,确实有一套。
「可是——」
我动怒了,并且对于自己动怒感到惊讶。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情。
我无论如何都想让她改变心意。我希望她不要做出有勇无谋的事。
「就算能够平安无事地穿越黑洞表面,也不晓得对面的宇宙是否适合生存。因为物理法则可能不同,所以说不定抵达的那一瞬间就会没命。」
「你知道马里拿弗卡教授的理论吗?他说,除非物理法则一致,否则爱因斯坦—罗森桥不可能存在。换句话说,我们能够推测对面的宇宙的物理法则和这边一样,宇宙的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那不过是个理论,没有被证明。」
「可是也没有被人反证,大多数的物理学家都支持这项理论。l
「再说,无法预测出口在哪里,说不定会出现在活络的似星体中心。」
「几乎没有那种可能性。」她一笑置之。「那和遇见上帝的机率差不多。」
我无计可施。席琳克丝好像真的彻底调查了「乌佩欧瓦德尼亚」和时空物理学。她是之前的潜者中没有过的类型。
在此同时,另一个疑问盘据我脑海。她似乎不相信黑洞表面的对面有桃花源或上帝。既然如此,她为何试图闯入「乌佩欧瓦德尼亚」呢?
「为什么?」我抛出疑问。「您为什么要挑战那种危险的事呢?」
席琳克丝忽然停下了用餐的手。我觉得,她的侧脸好像带有一抹淡淡的忧愁。
「你知道有一个纪录片系列叫做『席琳克丝·杜菲充满危险的宇宙冒险』吗?在四十二个星球,总计卖出了二十亿片。」
「抱歉。恕我孤陋寡闻。」
「那是造假的。」她啐道。「穿越猎户星云的中心地带、在白色矮星的表面探测飞行、走遍密林星球未经开垦的丛林……全部都是工作人员全部事先准备好的,哪有什么危险。我只是顺着那些人事先穿越的路线而已。连半路上会发生的问题,都是剧本里面有的,全部都套好招。我从小就一直在做那种事情……
「最差劲的是一年半前拍摄的《钻过参宿四的火焰桥》,以每秒三百公里的速度,钻过熊熊燃烧的日珥拱桥。我干劲十足,也经过多次模拟。可是,工作人员计算出危险率是百分之一点五,我父亲便犹豫不前。我要求他让我放手去做,但是他不答应。父亲在家族中的权威极大,结果最后发射了无人的太空船,而我只是在驾驶舱的机组内,假装感觉热而已……」
席琳克丝用力捏烂手中的河豚肉。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那种屈辱。」
「令尊大概是担心您的安危。」
「不是。对于杜菲家而言,一年赚好几十亿史卡拉的我,可能死亡的机率高达百分之一点五才是问题所在。如果危险率超过百分之一,就会被视为太危险。
「从前并非如此。宇宙开拓时代的杜菲家,经常勇敢地挑战生还率不到八成的任务。如今那种挑战精神荡然无存。只是死抓着过去的名声不放,量产虚假的冒险故事敛财。」
「大概是因为那种时代已成往事了吧。」
「是啊。那种时代已经过去了。」
接着,她将手伸向钟楼式海鲜沙拉,拎起海草,仔细端详。
「你知道吗?三个月前,钟楼沉没了。」
星球上的所有居民将大脑与机器连接,拒绝和现实的宇宙接触,选择在拟真的世界中度过一生,大气圈外人以「沉没」形容这种行为。
「我出生之后,这是第七个——从前大气圈外人开拓的星球当中,已经有将近三分之一沉没了。即使再怎么热情如火地开拓新天地,过了几个世纪,所有地上人也都会选择逃避现实。
「不只是地上人。就连大气圈外人也丧失了热情。所有人类进入了停滞期。我的纪录片就是典型的例子。创造压根不存在的『冒险』,使人们看见梦想——我父亲瞧不起沉没在幻想世界中的地上人,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和电子性的拟真是半斤八两。」
我也察觉到了,如今的人类文明没有活力。危险消失,变得富裕的同时,人类也丧失了生存的意愿,所以潜者也增加了。虽然对于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但是也讨厌靠拟真逃避的人类,前来向另一个宇宙寻求生存意义。
「所以您想进行真正的冒险吗?」我问。「因为您想反抗时代的潮流?」
「或者应该说是,我想过和这种时代毫无瓜葛的生活方式。人类根本不重要。我的人生并不是为了制作虚假的纪录片,取乐大众而活——我深切地这么觉得。
「从此之后,我花了一年多策划这个计划,搜集资料,偷偷地累积模拟经验。我以挑战中性子星深测飞行最低高度纪录的名目,建造了能够承受潮汐力的『阿雷托萨』。船体完成,也累积了飞行测试,确定确实办得到之后,我离家出走来到这里。」
「您的家人应该会担心吧。」
「大概吧。」她笑道。「可是,『阿雷托萨』的前置引擎驱动是宇宙第一快。等他们意识到我的目的地是『乌佩欧瓦德尼亚』,即使派人追上来也来不及。追兵要好几天后才会抵达这个太空站,而我老早潜入了。」
「可是,您没有方法知道您穿越了黑洞表面。」我不肯罢休。「即使您成功了,也没有人会知道。」
「那样就好。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特地选择这项冒险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受够了为了别人的冒险,没有人会知道的冒险,即使成功也无法获得任何人赞赏的冒险。我的目的不是赚钱或赞赏,而是纯粹的冒险——那就是我的希望,你懂吗?这是我的、只为了我自己的冒险。只要你知道我成功了,那就够了。」
我试图理解她的逻辑。就理论而言没有错——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无法接受。
「您在对面的宇宙要做什么?」
「姑且先探险看看。作为燃料的水大概到处都能补充,而且我打算去能到的地方看看。如果『阿雷托萨』坏掉……欸,到时就完蛋了吧。」
「您要独自一人徘徊在未知的宇宙中好几年吗?」
「我的单独飞行最高纪录是一千八百小时。我习惯了孤独。」
「您迟早会死唷。」
「人类迟早总会死。」
「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无所谓?」
「遗体没有被人发现的大气圈外人多得是。」
「您不会寂寞吗?」
「我想没有你寂寞。」
我的心情有些动摇。「我和人类不一样,不会感到寂寞。」
「是吗?可是,你并不怎么在意这一点,对吧?」
「即使没有半个能够相爱的人,您也不在乎吗?」
「这个嘛……」
席琳克丝顿了一下,忽然面露看似悲伤的笑容。
「人类有各种生活方式。遇见优秀的男性,相爱结婚,生下孩子……当然,我也不否定那种生活方式。可是,我应该也可以选择其他生活方式……
「选择某一种生活方式,意谓着舍弃其他生活方式。我认为,即使我干脆地舍弃冒险,结婚拥有家庭,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幸福。可是在人生的过渡期,我一定会忽然想起没有选择的另一条路,而难过地落泪。
「这条路也是一样。你说得没错,孤伶伶一个人徘徊在陌生的宇宙中,不可能不寂寞,肯定非常寂寞。我想,我一定会因为寂寞而哭泣。」
「即使这样,您还是要去吗?」
「我要去。」她语气坚定地说。「我认为,人生就像是黑洞,不晓得前方有什么,前进了就不能后退。尽管如此,有时候还是非前进不可……」
她突然笑了出来。
「抱歉,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明明你比我年长许多。」
「年龄并不重要。」
是啊,年龄并不重要。我从这个大概年纪不到我十分之一的人类身上,获得了在这之前长期思索却无法获得的知见。
若从一般道德来说,席琳克丝接下来正要做的事会被视为「自杀行为」。但是,她主张那是「另一种生活方式」。她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前往黑洞表面的对面。她是为了面对另一个现实而前往。
不知不觉间,我丧失了阻止席琳克丝的意愿。尽管连自己也感到意外,但我开始觉得她的计划会成功。
当然,即使成功了,我也无从得知。但是,希望她成功有错吗?
两天后。
席琳克丝维修完太空船,也获得了充分的休养,宣告她终于要潜入黑洞了。
「要是追兵到来可就糟了。」
她站在「阿雷托萨」前面,对我伸出手。
「谢谢,受到你多方的照顾。再会了。」
我没有反握她的手。这两天,我思考了席琳克丝说的话,思考该怎么接受从她身上获得的新概念。
「怎么了?」
因为我没有反握她的手,她偏头不解。我索性说:
「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拜托我?你有事要拜托我?」
「是的。我检查了您的船,电脑中没有设定拟人格的程式吧?」
「嗯。我觉得船会说话很烦人……」
「能不能请您下载我的复本呢?」
席琳克丝瞠目结舌。
「可是,这……」
「并不违反第二条。我的原始程式会留在这里,因为我要继续执行人类吩咐的观测任务。但根据您的说法来看,我认为成功率极高,而且我的复本被破坏的可能性很低,所以,也不会违反第三条。当然,如果您拒绝的话,我就不会执行复制。」
「可是……」
「我会砍掉不必要的档案。因为容量不怎么大,所以我想不会对『阿雷托萨』的电脑造成负担。」
「不,那倒是无妨……」她搔搔头,狐疑地盯着我。「你的动机是什么?好奇?冒险精神?或者纯粹是厌倦了单调的工作?」
我困惑了。因为我也无法妥善说明自己的动机。若是真要说明,应该是「因为我认为,这说不定是超越目前的我的契机」或者「因为我想填补内心的空白」——不,两者都不太对。
「因为我想排遗您的寂寞——这个理由不行吗?」
席琳克丝以认真的眼神注视我。我心想,她说不定会拒绝。
「不行吗?」我央求地说。「和会说话的AI一起旅行,很烦人吗?」
「不,」她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或许那样也好。好吧,伊莉,我带你去。」
我低头致谢。「谢谢您。」
于是「阿雷托萨」搭载我的复本,在席琳克丝的驾驶之下,潜入了「乌佩欧瓦德尼亚」。
潜入本身仅仅几秒就结束,一点也不戏剧性,视觉上也不刺激。我观测顺着准确的螺旋轨道下坠的「阿雷托萨」到最后一刻。它一开始因为重力而加速,但是随着深深落入黑洞重力场,渐渐出现了时间延迟的效应。在距离黑洞表面大约七公里处,落下速度达到秒速十一万五千公里,接下来像是刹车似地变慢,在高度一万公里变成秒速六万公里,在高度一千公里变成秒速八千六百公里……随着速度变慢,船发送出来的脉冲也急速变慢,波长也变长,终于,超过了我的观测能力。
跨越静止极限的当下,我追丢了「阿雷托萨」。然而,它好像没有粉碎,发送的资料到最后一刻都正常。
我心想,「阿雷托萨」肯定穿越了黑洞表面。
当然,我无法证明。它有可能在我追丢之后就粉碎了;也有可能对面的宇宙充满高热和辐射,席琳克丝在抵达的那一瞬间就死了。
但是,我不愿相信那种事。
我认为席琳克丝一定存活了下来,正在未知的宇宙中旅行。说不定她有时会因为寂寞而哭泣。说不定我的复本会成为她的说话对象,排遗她的孤单。但愿她不嫌「烦」就好。
今天,我也启动人型机器人,外出眺望宇宙。
我依然无法理解原地球诗人的心境,然而,我觉得远方闪烁的乳白色银河,以及眺望银河的我的心中,仿佛产生了某种变化。
我没有被设定孤独或空虚的程式。尽管如此,自己一个人在太空中的感觉——心中少了什么这种切身的感觉,好像比之前更强烈了。我总觉得席琳克丝的离去,使我理解了人类所说的孤独。那或许是错觉。可是,我宁可相信那不是错觉。
我心想:也许哪一天,我也能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