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巴士马上就要来了。
从前当护士工作时,自己是搭巴士去迎接的一方,如今却是等待巴士的一方。我和世界都改变了不少。
随着年纪渐长,愈来愈想不起最近的事,另一方面却变得经常想起从前的事。尤其是这几年,时常重读年轻时写的日记,所以耽溺于回忆中的时间变多了。日记中记载的片段,有许多事情早忘了,但也有不少如今仍能清晰地忆起。屡屡会心想「有有有,曾经发生过这种事」,然后怀念地放松嘴角。
年轻时,感觉时间是以一定的速度笔直地流逝,但是对于如今的我而言,总觉得时光像一条大幅蜿蜒蛇行的河流。记载于日记中的半世纪前的那些日子,反而比半个月前的事更贴近许多。
当时的一天好漫长,有许多该做的事、想做的事,日子过得好充实。最近没什么该做的事、想做的事,发发呆后一转眼就天黑了,所以不太会觉得已过了一天。对我而言,年轻时的日子反而比现在的日子更真实。
再过一些时日,我大概也会像从前遇见的老人们一样返老还童,连今天是西元几年也搞不清楚。那或许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年轻时辛苦工作,现在该轮到别人照顾我了,距离我告别这个世界还有一段日子,就尽可能地安享晚年吧。
我想,现在能够像这样保持心情平静,应该是拜年轻时的体验之赐。正因遇见过许多人,一路走来看尽了生离死别、生老病死,所以才能平静地接受人生无常。特别是和一名新人看护的邂逅,在我的人生中更占了莫大的份量,我从她身上,学到了许多事。
她的名字叫做诗音。
1
二〇三〇年五月,我任职的老养院决定采用诗音。
我看电视知道,厂商在好几年前就开发了看护机器人。起先就像是金属的骸骨,只能僵硬地动作,但是经过一再改良,覆盖上肤色橡胶或塑胶的皮膜、安装人类般的面容后,动作也逐渐变得顺畅,这些过程经常在新闻中播报。我们虽然时常讨论「希望早日实际派上用场」,却一直以为那种事情还早。但我小看了技术的进步,尤其是机器人工学的进步速度。
某一个星期一下午,厚生劳働省(※日本的卫生署兼劳保局。)的官员和Ziodyne公司的负责人前来老养院说明。院长、护士长、看护长、各层楼的负责人以及数名护士和看护齐众一堂,在娱乐室召开说明会。
说明之前,所有人手上拿到了五十页左右的A4资料。我随手翻阅,「哇啊」低呼出声。看似复杂的内部图解和流程图中,罗列着许多令人有看没有懂的专业术语,像是「整合DGH」、「服从控制」、「容错」、「新型FPGA」、「宽频微压力感测器」等。
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护士长梶田小姐坐在一旁,一个头两个大地低头看着资料。她是从事这一行二十年的资深老手,在职员当中年纪最长。她长得一脸福相,个性温柔,就像从前家庭剧中的母亲角色,但是对机械一窍不通,连碰都不想碰电脑一下,经常向我们讨救兵,帮她操作沐浴设备。
看护长桶屋小姐坐在她对面,或许是因为不服输,努力试图理解内容,平常不笑就一副别人欠她几百万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了,用力瞪着有如天书般的一行行文字。若要以连续剧的角色比喻这位大姐,她给人的感觉是会颐指气使新进员工的资深OL。虽然是个令人敬畏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
「啊,这个可以不用看。」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的不知所措,发完资料之后,Ziodyne公司的技术人员鹰见先生笑着说道。他大约三十五、六岁,戴着眼镜,是个个头不高、颇具喜感的男人,据说他是专门负责支援诗音的人。
「原则上我还是带来了,但因为这是技术人员专用的资料,所以一般人士恐怕无法理解。」
「十分抱歉。因为给一般人看的操作手册尚未编好。」鹰见先生的上司连忙道歉。
「反正诗音不用一一看操作手册也能使用,」鹰见先生的语气开朗。「或者应该说是,否则她就帮不上忙了。」
总觉得好像快变成了鹰见先生的个人独秀,政府官员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呃,首先由我……」
「啊、是,抱歉。请说。」
鹰见先生鞠躬哈腰地就座。政府官员露出有点不高兴的表情,一手拿着文件开始说明。
内容不但冗长,而且废话连篇:日本随着出生率下降,人口从二〇〇五年开始减少,人口金字塔上下颠倒,如今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超过总人旦二成,变成了世界屈指可数的老人大国。需要看护的老人增加,而另一方面,看护的人数却不足。年轻人的负担变大,因为疲于照顾而杀害年迈父母的惨案在各地层出不穷。
厚生劳働省重视这个问题,因此和文部科学省(※相当于教育部。)合作,自二〇一七年起协助厂商开发看护机器人……它终于到了实际运用的阶段……将这项计划导向成功,对于日本的未来是当务之急……云云。
当然,不能一下子就马上实际运用,起码需要半年的实验期间。让它实际在看护现场工作,累积经验的同时,如果有问题就修正,以完成更完美的机器人为目标。
「总之,」等到政府官员大致说明完毕,桶屋小姐丢下一句:「就是要在我们的老养院试着采用新机器,对吧?」
「没错。」院长点了点头。「姑且观察半年看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会从明、后两年起正式采用。院里的人手不足,如果因此能稍微减轻大家的负担,我认为是好事一桩。」
「我们不要把她当成机器,」鹰见先生插嘴说:「而是要把她当作人类的好伙伴、有用的看护来培养诗音。」
大概是「有用的看护」这种说法惹恼了桶屋小姐。她讽刺地说:「您的意思是,已经不需要人类看护了吗?」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鹰见先生连忙摇手。「事情不会立刻就变成那样。因为诗音是还没有现场经验的新手,所以必须和人类一样,接下来请大家花时间将她培养成老手。」
「所以必须加紧脚步。」政府官员帮腔。「老人看护的问题刻不容缓。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各位的协助。」
「请问……」梶田小姐羞怯地举手发问。「那一台要多少钱呢?」
这我也想知道。
「呃,多少钱来着?」
鹰见先生转头问上司。我心想,这个人对金钱这种现实的问题不感兴趣。
「嗯,原型的诗音是……」
鹰见先生的上司难以启齿地说出金额的那一刹那,我们一起倒抽了一口气,竟然比我的年收入高出十倍以上!
「噢,当然,如果量产的话,价格会变成几分之一。而且采用新型的燃料电池,只要每四小时补充一次甲醇,就能够持续运作二十四小时;也要花时间维修,所以实际运作时间大概是一周一百二十个小时,单纯计算来看,能够比人类多工作一倍以上的时间。开发水合甲烷资源之后,使得甲醇的价格下降,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最终量产包含燃料费和维修费在内,运作五年就会回本的产品。」
我在心里发牢骚:如果有那种钱的话,拿来提高我们的待遇还比较实在。明明老人看护的问题如此严重,福利预算却一再删减,老养院的人员也裁减到了底限,而且薪水迟迟不涨。如果国家拿出更多补助金,我们应该会更轻松许多,而且想成为看护、护士的人也会增加。
协助开发机器人的预算和福利预算,一定是基于不同的标准,再说,决定提拨多少预算到什么用途上的政治家,个个都存了子孙三代都花不完的钱,老后铁定衣食无虞,所以对于一般民众的老后生活兴趣缺缺。
二十年前左右,采用在家电子投票系统进行国会议员选举,曾因多数人反对而遭到搁置。表面上的理由是「因应作票的配套措施不完善」,但是听说背后的另一个理由是一旦不亲自前往投票所也能投票,需要看护者的投票率会增加,对于不重视福利的候选人不利。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之后,我们和鹰见先生持续质疑答辩了一阵子。
「她能发挥多大的功效呢?」
「看护做得到的事,她大部分都做得到。」
「具体来说?」
「她具有通过看护人员国家考试的水准。」
几名职员发出惊叹声,声音中怀疑和感叹参半—怀疑是否真能做出那种机器人,惊讶如果做得出来,那可真是了不起;身为切身明白老人看护是多么辛苦且需要细心工作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我展示给各位看看吧。」
鹰见先生将带来的展示磁片插进设置于这个房间的录放影机。
画面中出现的大概是Ziodyne公司的研究室角落。以从斜上方俯拍的角度,拍出了站在床旁边的诗音。我在新闻中已看惯了那张脸,为了使需要看护者感到亲切,她的身形尽可能地制造成与人类类似,身穿白色工作服,头戴护士帽的模样,如果不说的话,不会察觉她是机器人。
床上躺着身一名穿睡衣的中年男子。萤幕外有人说:「请让需要看护者躺着换床单。」诗音弯下腰来,先对中年男子说:「我要换床单,可以吗?」,等男子点头之后才开始动作。
诗音先将手放在男子的肩膀和腰部,温柔地将他搬到一旁,然后移动至床的边缘。接着,她绕到另一边,卸下防止摔下来的床栅;将脏床单卷成筒状,塞进男子的背部底下,再以刷子轻轻清洁床垫,然后将新床单摊开到床的中央,一面注意没有形成皱折或不平坦,一面在床的角落折叠,制成三角区,把床单边缘塞进床垫底下;随后再装上床栅,抬起男子,越过卷成一团的脏床单,移动到新床单那一边;然后回到一开始的那一边,卸下床栅,抽出脏床单放进洗衣袋;再把新床单摊开到另一半的床面上,这边也制成三角区,最后将男子抬回床中央,铺床完毕。
无懈可击。
除此之外,还播放了诗音将需要看护者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或者从床上移动到活动便盆的场景、和人类看护合作抬到担架上的场景、推轮椅移动的场景、协助用餐的场景等等。我们的怀疑渐渐消除了。原来如此,这么一来,的确是有可能通过看护人员的考试。
「要让她学习这些事,需要花五年的时间。」鹰见先生一面播放影片,一面骄傲地说。「这不是以程式设定的动作,而是和人类一样累积训练,慢慢进步的。初期的时候,她的动作相当糟糕。光是摊开床单就要花上二十分钟。因为怕有危险,所以是使用假人练习,而不是用真人,但还是经常弄坏假人。有时候会使力不当,弄伤人偶的关节,有时候要让人坐轮椅,却把人摔在地上。」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的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鹰见先生立刻补充道:
「噢,当然,现在不会发生那种情形了。我能够一口断定,不会发生那种基本的疏失。不过,还是要让她在实际的现场工作看看,否则说不上是真正的训练。要让她以实战赚取经验值升级才行。」
我在心中回嘴:老人家又不是RPG的怪物。
「最终是以诗音按照自己的判断完成所有工作为目标,但是一开始是做不到的,因此我希望由人类的工作人员在一旁陪同指导她。如果可以的话,请任命一名专属的人员对诗音下指示。如果两人以上下了不同的命令,诗音说不定会有所混乱。」
「这件事我听说了。」院长对我说:「我们已经选好人了。神原小姐,能够拜托你吗?」
「呃、好的。」
我虽然口头上答应,但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仅有五年护士资历的我,会被赋予这种重责大任,因而感到不知所措,明明比我更经验丰富的人多得是。
「是我推荐你的。」梶田小姐说:「因为你好像很喜欢机器人。」
「咦?」
「你不是说你常看会出现机器人的节目吗?呃,叫做凯撒什么来着的节目。」
我的老天爷,是因为这种理由啊。鹰见先生一副「我找到同好了」的表情,嘻皮笑脸地直盯着我,令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并不喜欢机器人,也不会看《机神凯撒王降临》。
然而,因为梶田小姐一点恶意也没有,所以我就算想对她生气也气不起来。
「那么,就请机器人和神原小姐一起在二楼工作。」院长向所有人说明。「新闻中好像称之为『机器人看护』,但是当然没有看护的证照,所以可以将她和机器手臂一样视为备品。另外,在机器人习惯之前,暂时只值日班,所以神原小姐也暂时不值夜班。」
免上夜班是很好,但是照顾机器人这个工作不会有特别津贴。少了夜班津贴,薪水相对减少,不知是该高兴还难过。
「要怎么下指示?」我询问鹰见先生。「口头下命令,她就会按照命令行动吗?」
「是的。即使是文法上稍微有点奇怪的日语,她也能够理解。当然,太过含糊的命令或无法理解的命令,她就无法执行,所以会反问。」
「她会听任何的命令吗?如果老人家下达奇怪的命令怎么办?呃……像是『让我摸胸部』之类的。」
鹰见先生他们都笑了,但是对我们而言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老人家无法预测,尤其是罹患阿兹海默症(从前叫做「痴呆症」)的人会说出什么话更难预料,如果机器人一一遵从对方的命令,事情可就严重了。
「基本上会以院方职员的命令为优先。如果职员的命令和需要看护者的命令产生矛盾,就会遵从职员的指示。『让我摸胸部』的情况下……呃,如果你事先指示诗音『拒绝那种命令』,她大概就不会执行。」
「经常有痴呆的入住老人说:『我要回家,送我回去』,诗音也会拒绝那种要求吧?」
「是的。另外,万一有人恶意下令伤害需要看护者,诗音也不会执行,她会以需要看护者的安全为第一优先考量,此外,也不会接受毫无意义地破坏什么的命令。即使说『你从窗户跳下去』,她也会拒绝,因为那样会破坏她自己。在不和那些限制产生矛盾的范围内,她也会接受需要看护者的命令。难以判断的情况下,她会向职员请求指示。」
原来如此,不亏是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开发的成果,看来厂商假设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紧急的情况下呢?像是老人家突然昏倒之类的。」
「那种情况下,诗音会不等待命令,以自己的判断行动。」
「判断的正确率多高呢?」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训练中故意引发意外的情况下,诗音以相当高的机率采取了适当的行动。不过,还是有许多无法预测的意外。我不能保证遇上资料库中没有的情况时,她采取正确行动的机率是百分之几。不过,无论任何情况下,诗音都不会当机。因为我们克服了框架问题——噢,所谓的框架问题是指……」
我还没发问,鹰见先生就开始解释了。
「比方说,假设命令机器人:『我现在要外出,保护我的安全!』机器人会和我一起步行,随时观察周围,注意是否有危险。可是,『危险』是指什么呢?汽车从对面靠过来,那辆车有可能切错方向盘而撞过来。前方有落石,我说不定会被石头绊倒受伤。或者,从对面靠过来的路人其实是恐怖份子,身上藏着炸弹,说不定现在正想自爆。经过的人家有可能引发瓦斯爆炸、有可能发生大地震、有可能坠机,这些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机器人什么事也不能做。光是认识自己周围的所有事物,搜寻、处理与其相关的所有资讯,电脑就会当机,结果连『保护安全』这个命令都无法执行。这就叫做框架问题。」
「可是,忽略掉发生可能性低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没错。但是,很难让机器人做到这一点。即使说是『发生的可能性低』,也无法一一计算机率。石头绊倒的机率无法计算吧?再说,人类并不会依照机率判断是否该忽视风险。
「举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来说,每次发生孩童被变态杀害的事件,大人经常就会采取警戒那种事情再发生的行动。可是,孩童死于车祸的机率,却远高于被变态杀害的机率。既然这样,明明应该进一步加强指导交通安全,却很少人会认为车比变态更危险。除此之外,因为家中意外死亡的人多于一年总计的车祸死者,但也没有人会认为家中比马路更危险。担心手机的电磁波和极微量的食品添加物会危害身体的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而酒精对身体的危害远大于前两者。也很少人会在佛灭(※意指大凶之日,诸事不宜。)之日举行婚礼,对吧?明明在那天结婚也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但是人们却试图避免不可能存在的风险。
「总而言之,人类其实是以自由心证判断风险,不是靠逻辑,而是看心情;不是靠机率或数据,而是靠主观划分要忽视或重视的风险。为了避免框架问题,只能这么做。不要一一计算机率,而是适度地忽略自己不在意的事——为了让机器人学习『适度』这个概念,花了不少时间。」
我有点吃惊。「呃,这么说来,贵公司的机器人……」
「她叫诗音。」
「您的意思是,诗音会适度地忽略危险吗?」
「正是。」
霎时,室内一片哗然。
「我希望各位理解的是——」
鹰见先生毫不畏缩,抬头挺胸地说。
「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安全的事物。当然,我们的技术人员会努力尽可能地提高安全性,可是我们做不出绝对不会坠落的飞机,做不出绝对安全的药物。百分之百安全这种概念是幻想。只能在某种程度上妥协。如果要排除有一丁点危险的产品,我们的周围几乎不会剩下任何事物,会开倒车回到原始时代——当然,原始时代的生活比现在更危险许多就是了。
「我们并不主张诗音百分之百安全,但我确信她百分之九九点九九安全,却无法断定不会发生万一的意外。恕我失礼,各位不也是如此吗?即使是由人类看护,经常也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意外。情况就和那一样。
「这是从以前就为人熟知的问题。人工智慧之父——艾伦·麦席森·图灵,于一九四六年说了这句话:『假如某台机器绝对不会犯错,那种机器就不是智慧型机器』——正因是智慧型机器,所以能够做到一般机器所做不到的事,结果犯了错。
「诗音的有用性——理解人类含糊的指示,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是指回避框架问题的能力,那和忽视某种风险是一体两面的。绝对不冒险的机器人,是不会动的机器人,虽然安全,但是派不上用场。诗音派得上用场,正因如此,才会伴随着风险。」
这在理论上大概是正确的。他据实以告,可以证明他的诚实——可是,感情上无法立刻接受。
「我打个比方,」桶屋小姐以挑衅的表情,瞪视鹰见先生。「假如那台机器人因为某种故障而失控的话会怎么样?她的力量比人类大吧?」
「是的。但是那种像从前的漫画中出现的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万一发生的话,最好不要靠近她,可以从远方发送停止码。」
「停止码?」
「用于紧急停止的密码。因为去拿摇控器要花时间,说出密码比较快。让诗音听到这个,她就会紧急停止。」
「哪种密码呢?」
「Klaatu Barada Nikto(卡拉阿图巴阿答尼克托)。」
「什么?」
鹰见先生咧嘴一笑。「从古至今,让失控的机器人听话的暗号一律都是这个。而且,这不是日常生活中会说的话,所以也不可能在聊天的过程中不小心使她停止。但平常请绝对不要使用。」
「是……」
「这是个好机会,大家一起先练习看看吧。」
鹰见先生像个指挥似愉快地挥舞手指。
「一、二、三——Klaatu Barada Nikto!」
「Klaatu Barada Nikto!」我们跟着应和。
2
后来又过了一个半月,在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一个下雨的早晨,诗音来了。
因为是以电话告知抵达时间,所以几名没事的职员在十分钟前,便到大门前的回转道准备迎接。除此之外,身体硬朗的入住老人也想看新来的看护一眼,聚集在玄关的大厅。
「她会怎么来呢?」梶田小姐的语气和平常一样镇定,说出了每个人心里在想的事。「应该会装进大箱子里,然后裹上塑胶吧。」
「不,我觉得不是。」我说,「她能够自己走路,所以应该会搭车来吧。」
「可是,她是那么昂贵的机器,要是外出淋到雨的话……」
「要是因为那样就坏掉的话,那根本不能用嘛。」
我笑道。看护和护士的工作大多会因为秽物和泼洒出来的食物而弄脏身体,此外还必须帮忙沐浴,为了做这种工作而制造的机器,不可能会因为被水弄湿就生锈或短路。
「是吗……」
「大家听我说,我们是不是做个欢迎标语牌比较好呢?」
情绪格外兴奋的是去年四月刚进来的看护春日部小姐,她是从粉领族换跑道的转职者。我和她虽然没有亲近到称得上是好友,但是因为在同一层楼工作,而且年纪相仿,又对漫画有兴趣,所以上晚班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聊天。
「还要有花束之类的。这样难得的活动,应该要盛大地炒热气氛。」
春日部小姐摊开双手,开朗地高喊。桶屋小姐以一脸扫兴的表情说:「现在才说也来不及了」,要春日部小姐冷静下来。好几周前就已讨论过,不办盛大的欢迎活动,只将诗音视为一名新进看护迎接,一视同仁是我们老养院的管理方针。
另外,大家虽然表面上都不愿说出口,但是心里担心着众人期待的新人,是否真的帮得上忙。要是以盛大的活动欢迎之后,发现她完全派不上用场,或者引发重大意外,事后会令人感觉不是滋味。
「可是,总觉得大家挺悠哉的。」
「悠哉的只有你一个。」
年轻的春日部小姐有点少根筋,而中年的桶屋小姐做事一丝不苟,看在旁人眼中,觉得她们是水火不容。桶屋小姐总是绷一张脸看着春日部小姐孩子气的言行举止,但春日部小姐完全不把那种事情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两人在拌嘴时,一辆蓝色轿车来了。车子停在门廊下,车门打开,鹰见先生和诗音陆续下了车。
我在期待什么呢?了亮的喇叭声、聚光灯,还是玫瑰在她背后盛开的景象?没半样那种东西。她从极为普通的车子下来,极为普通地站在我们面前。既没有分镜,也没有移动摄镜技术,更没有背景音乐,她站在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连的空间。
虽然在影片中看过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实体。诗音看起来是个极为普通的年轻女子,身穿朴素的白色无袖套装,脚踩可爱的包鞋。身高的一六五公分,比我稍微高一些。露出的手臂白皙纤细,但是根据资料显示,力气比人类大一点五倍。一头短发。眼睛滴溜溜转,面露微笑。或许是顾虑到避免引起女性的反感,长相不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但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娃娃脸。皮肤光泽和眼神光芒,以及偶尔眨眼的动作都极为自然,实在不像是人工制品。
「啊,大家好——这位是诗音。」
鹰见先生有点紧张地介绍,她低头行了个礼,以清亮的嗓音说:「我是诗音。请多指教。」
我们也不由自主地低头回礼。诗音抬起头来,看着我胸前的名牌。
「你就是神原绘梨花小姐吧?」
「噢?是的。」
「鹰见先生命令我遵从你的指示,有事请尽管吩咐。如果我做错事,请不用客气地纠正我;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会向你请教,请多指教。」
说完,诗音又是一个鞠躬。她的语调和预料中相反,一点也不像机器人,不过句子像是戏剧台词般的不自然——有一种照本宣科的别扭。实际上,她肯定是原原本本说出鹰见先生教她的招呼语。
「好的。也请你多多指教。」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是我马上感觉到了自己和她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
那就是我和诗音的第一次见面。
训练的第一天,从我带领她到更衣室开始。
诗音遵照我的指示行动。我一说:「跟我来」,她就会乖乖跟着我走。我停下脚步,她就停下脚步。我起先提心吊胆,但是如同鹰见先生的保证,她好像确实能够完全理解人类的命令。她的动作优雅流畅,毫无僵硬的机械感,不过也使她看起来像是女演员在演戏,反而显得不太自然。我重新体认到一般人会有许多多余的动作,而且不够漂亮俐落。
进入更衣室,我便指示「在这里换上制服。你的制服是这一件」。诗音应了一声「是」,将手放在套装背后的拉链上。但是,她突然停止手的动作,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门口。
「鹰见先生,你是女性吗?」
这时,我才察觉到鹰见先生拿着摄影机,跟着进来了女更衣室。他似乎也是听到诗音这么一问,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忙说:「啊,对、对不起!」,随后冲了出去。
「真是个冒失鬼!」
我一笑,诗音偏头不解。
「鹰见先生果然是男性,男性进入女更衣室是错的,对吧?」
「他这么教你的吗?」
「是的。鹰见先生教了我关于穿脱衣服的礼仪。他自己却犯了错,真是奇怪。」
「所以,我说他是个冒失鬼啊。」
「或许是那样没错。人类经常犯错。」
诗音又开始脱衣服。刚才因为雨声而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一听,每当诗音一动手脚,就隐约能够听见「嗞嗞~~」的马达声。然而,这一点不用太担心,耳背的老人家大概不会注意到。
我第一次看到一丝不挂的机器人。被衣服遮住而看不见的部分也覆盖着人工皮肤,穿着女性内衣。不过,背部和腹部有一条看似拉链的黑线,令人有点毛骨悚然。根据操作手册,脖子后面的按钮是用来启动的开关。开关上面一点的脖子上,有个绿色的小灯在发光。右侧腹上看起来像肤色贴布的东西,则是用来补给燃料的接连器外壳。
我怀疑鹰见先生是替她穿上这件内衣的人。他大概在研究所看惯了诗音换衣服的场景,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不小心和平常一样跟进更衣室来。
换上淡粉红色的制服走出更衣室,发现鹰见先生站着,一脸过意不去。
「呃……抱歉。」
「不,没关系。」
我随口回应。令人在意的不是鹰见先生的行动,而是诗音问他:「你是女性吗?」这句话。机器人不可能会开玩笑。八成是因为鹰见先生进入女更衣室,所以诗音认真地认为「他是男性」这项资料可能错误——换作是人类,不会那样思考。
看来有许多常识必须教她。
机器人看护要来的这个消息,从几周之前就在入住的老人之间传递。除了罹患阿兹海默症愈来愈严重、听不懂人话的老人家,所有人都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诗音跟在我身后走,到处向二楼的人打招呼。「我是诗音,请多指教。」她像之前一样,行礼如仪地鞠躬。入住老人的反应人致上都很止面。鹰儿先生拿着摄影机跟着到处走,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老人家当中,也有人非常高兴。
「哎呀,机器人像人一样行动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爱讲话的土岐老爷爷,感概万千地说。
「我是守在电视机前面看《原子小金钢》首播的世代。我一直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纪,会出现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小时候在脑海中勾勒的画面,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哎呀,真是令人开心。」
如果是人类听到这番话的话,大概会不好意思地脸红,但是诗音只是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这八成是她内定的表情。
土岐老爷爷说他想去交谊厅。位于各层楼角落的交谊厅内,有一台大型萤幕和五台能够上网的电脑。上午看前一天晚上录影的动画,是土岐老爷爷每天的固定活动。
这是诗音的第一件工作。首先让他起身,坐在床缘之后,把轮椅推过来,放在和床呈二十度的角度,以刹车固定,接着将手臂从腋下绕到背部,双手从腰部合抱,使他站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简单,却需要力气和诀窍。如果是瘦弱的老人还好,但是有许多人像土岐老爷爷一样,体重比我上重许多。这个动作会对腰部造成负担,腰痛之所以是看护的职业病,和一天要做几十次这个动作有很大的关系。
然而,诗音果然力大无穷。我必须「嘿咻」吆喝一声,踏定脚步才能做到的事,诗音却相当轻松地便将土岐老爷爷抬起来,支撑住他,让他当场碎步挪移,再慢慢转身面向轮椅。诗音很能干。鹰见先生一面以摄影机拍摄,也一面小声地称赞:「很好唷。」
「哇,十万马力果然就是不一样。」
土岐老爷爷十分钦佩。诗音弯下腰来,轻轻地让他坐在轮椅上。
「护士小姐,你能够像原子小金钢一样在天空飞吗?」
隔壁床的荒井老爷爷开了玩笑。但是,诗音或许是专注于让土岐老爷爷的脚跨在床垫上,没有回应。
「喂,护士小姐。你能在天空飞吗?」
荒井老爷爷提高音量。诗音做完工作,站了起来。我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喃道:「那是指你唷?」
她错愕地说:「什么是指我呢?」
「荒井老爷爷在跟你说话。」
「那是在跟你说话吧?我并不是护士。」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面露微笑。如果不知道她是机器人的话,大概会觉得她在耍人。
我叹了一口气。护士和看护确实不一样。然而,两者都身穿粉红色制服,工作内容也几乎大同小异。不同的地方顶多是护士要开药、打点滴,而看护不做这些事,如果不看胸前的名牌,根本不晓得是哪一种身分。但老人家不会去看那种东西,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称之为「护士小姐」。
「总之,请回应荒井老爷爷。」
「是。」
她重新面向荒井老爷爷,答说:「我不能在天空飞」,话一说完马上别过头去。荒井老爷爷露出自讨没趣的表情。
我心想,真是伤脑筋。诗音一下子就曝露出了最大的缺点。她确实能够将工作做得完美无缺,但是,看护重要的是与老人之间的交流。互相开玩笑也是一种交流。如果不能做到谈笑风生,即使看护的技术再完美,老人家也不会感到愉快。
我开始感到担忧。如果第一件工作就这样,肯定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在下一间二〇六号房,新的问题等着诗音。
「你要小心。」我在进房之前,小声地说。「这间房的伊势崎老爷爷,是个爱性骚扰的老头子。」
「你的意思是,他是位经常性骚扰女性的老先生吗?」
「没错。他虽然半身不遂,但是右手相当活动自如。如果他伸手摸你屁股的话,你要直截了当地说:请你自重!」
「是。」
诗音乖乖地回应。嗯,虽然我认为,机器人被人摸屁股也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身为同性,这种事不能不提醒她。
伊势崎老爷爷躺在床上。他长得很像古代剧中专演被砍头角色的演员。虽然他无法自行起身,但是气色相当好。
「我是诗音。请多指教。」
诗音像之前一样打招呼,伊势崎老爷爷依然板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她一眼。这个人老是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态度,但是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差。
「……厕所。」
伊势崎老爷爷怫然不悦地说。或许是听不懂意思,诗音杵在原地微笑。我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想使用活动便盆。你扶他去。」
「是。」
诗音正要弯下腰时,伊势崎老爷爷说:「我不要你帮忙。」
「我要那边的护士帮忙。」
我暗自冷笑,意思是活生生的女人你才要是吗?
我气得青筋暴出,但是硬挤出最甜美的笑容说:
「诗音正在研习中。为了练习,请让她帮您的忙。」
伊势崎老爷爷不情不愿地同意。我为了遮蔽同房的小森老爷爷的视线,拉上了帘幕。
活动便盆放在床的右边。诗音和刚才一样,使伊势崎老爷爷站起来,慢慢地改变位置,使他站在便盆前面,一面以左手支撑他的身体,一面以右手褪下他的裤子和内裤。这是相当困难的工作,但是诗音默默地完成了。
果不其然,伊势崎老爷爷的手开始移动到诗音的臀部。好歹还是想试一下触感吗?我正想警告他时——
「请你自重!」
诗音出乎我意料之外以强硬语气开口,把伊势崎老爷爷吓了一跳。我也一样吓了一跳。她八成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了「直截了当地说」吧。
伊势崎老爷爷动不动就会生气,此刻我捏了一把冷汗,担心会引发纠纷,但幸好没有发生那种事。他大概以为:反正是机器人,她应该不会反抗,没想到被她严词拒绝,因而吓了一跳,后来就乖乖地坐在活动便盆上。
「上完了请说一声。」
我说完走到帘幕外,发现鹰见先生一脸胆心地站着。
「发生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这里讲话会被伊势崎老爷爷听到。我们走到走廊上。
我话说从头,鹰见先生低声沉吟。
「诗音搞砸了吗?」
「不。我认为用严厉的语气对付那个人刚刚好。」
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是其他老人家,稍微被摸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〇〇先生好色唷。」我还能以一句玩笑话给对方台阶下。但是,唯独伊势崎老爷爷另当别论。他的个性不好,令人无法产生好感。明明知道我们讨厌那样,还故意摸过来,偏偏他说话的语气又傲慢无礼,听说会经是某家公司的社长,想必员工都很讨厌他。他年轻时在泰国会买春过未成年雏妓,非但不会不好意思,反而洋洋得意地大肆炫耀,真是令人听了差点吐出来。他是个彻底欠缺道德观的人。虽然因为阿兹海默症等疾病而导致性格改变的老人家不稀奇,但是伊势崎老爷爷的情况并非如此。他只是记忆力稍微退化,经过HDS-R智力测验后,医生也诊断他的智力没有问题。
我们经常在护士站偷骂他:「他以为他是哪根葱啊?!」但是,这份工作一定要面带微笑,而且惹恼病人会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我们很少破口大骂。或许是因为息事宁人的态度,所以反而助长了伊势崎老爷爷的气焰。这次的事倒是一帖良药。
「诗音,干得好。」
我夸奖诗音,但也没忘了提醒她:
「不过,对于伊势崎老爷爷之外的人,要更温柔地警告对方唷。」
一旦接近中午,老养院就会变成战场。
在我们院里,除了体力相当衰弱的人之外,规定所有人要众集在餐厅用餐,作为入住老人之间的沟通和复健。从快要用餐时间开始,得帮助无法自行去上厕所的人到活动便盆解决内急。完毕之后,为了让他们下楼到一楼的餐厅,必须将一群老人家聚集在电梯前面。
电梯一次最多只能搭六张轮椅。为了避免混乱,分秒不差地规定了时间表,每一层楼在不同的时间下楼。二楼的所有入住老人必须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前确实地下楼,一旦过了那个时间,三楼的人会开始下楼,就无法从二楼搭电梯。能走的人由护士或看护辅助,不能走的人坐轮椅。整层楼的护士、看护总动员,来回反复地将老人家送往一楼。只要迟到一分钟,行程就会往后延几十分钟,所以简直像在打仗一样。
我让诗音负责将不能走的老人家从床上搬到轮椅上的工作,在我把轮椅推到电梯前的期间,她便动手搬下一位老人家。
「喂,借过借过。」
春日部小姐穿上机器手臂,发出「咯嚏咯嚏」的脚步声,和我擦身而过。那是一种方便的机器,会使人类的力量倍增,但是因为要穿上它很麻烦,而且力道难以拿捏,所以许多看护对它敬而远之。年轻的春日部小姐觉得新奇有趣,练习了使用方法,所以二楼的机器手臂几乎是她专用的。
即使好不容易让所有老人家下楼到一楼,工作也还没结束,还必须帮助手不能动的人进食。以汤匙舀白饭或菜肴,配合咀嚼的速度送进口中。
这个时候,诗音也曝露出了弱点。她会一一询问「吞下去了吗?」,等待对方的回应,再将汤匙送进口中,但是不会多说一句话。换作我们,即使老人家不发一语,我们也会观察他们的嘴部动作,知道喂下一口的时机,并且问老人家各式各样的问题,像是「好吃吗?」、「喜不喜欢菠菜?」,诱使老人家进食。
接下来按照吃完的先后顺序,再搭电梯将用完餐的人送上楼。这一结束,又要协助上厕所。兵荒马乱的时间都过去了,我们才终于能够喘口气,轮流用餐。
当然,诗音什么也不吃。她只要四小时补充一次甲醇即可,而且一分钟就补充完毕。话虽如此,在我吃饭的期间,让她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工作也令人担心,所以我决定让她坐在我面前等。
「如何?你对这个职场的感想是?」
尽管我嘴巴上这么问,但是并不期待得到正常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诗音面带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能够为了人类工作,令我非常开心。我想和各位入住老人早日变成好朋友。虽然也有许多辛苦的事,但是我会加油的。」
话中不带半点感情。我转向在一旁吃饭的鹰见先生。
「是你教她这样回答的吧?」
「欸,关于这一点,就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鹰见先生面露苦笑。「毕竟她是未经世事的小女生,教她基本的应答以免失礼,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我认为缺乏和入住老人之间的对话是个问题。那种态度不会让老人家感到亲切。你没教她幽默感吗?」
鹰见先生搔了搔头。「哎呀,光是教她看护技术就让我忙不过来了。」
「既然这样,没办法让她安装那种程式吗?像是对话诀窍之类的。」
「安装?不,没办法。我跟你说过了吧?诗音和人类一样,需要累积学习才能提升技能。」
「和老人家之间的对话也是一样?」
「是的。她只能在这里实地累积经验。」
也就是说,必须由我教她不可。要教机器人幽默感?我感到浑身无力,这真是个天大的难题。
我快晕倒了。
下午开始协助沐浴。一周让入住老人洗澡两次,星期一和星期四轮到二楼的入住老人。能走的人会进入公共澡堂般的大浴室,自己洗身体,不能走的人则必须使用沐浴设备,由我们替他们清洗。除了入住老人之外,也要协助只寄放一天、使用一日服务的老人家。因为在一般家庭中,要让卧病在床的老人沐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这项服务大受民众欢迎。
当然,接下来的工作不能给鹰见先生看。我决定请他在交谊厅打发时间。
诗音和我换上T恤及短裤,前往浴室。
「好~~再加把劲,拼了!」
协助沐浴是相当吃力的工作。我为了打起精神,卷起袖子摆出胜利手势。诗音匪夷所思地盯着我。
「别发呆。你也做呀。」
「做那个动作吗?」
「没错。这就像是个仪式。快,做做看。说句:『再加把劲,拼了!』。」
「再加把劲,拼了!」
诗音笨手笨脚地模仿我。
第一位是住吉老婆婆。我抬腿,诗音抬身体,从轮椅搬到沐浴设备的担架上。先在洗澡的地方使用身体海绵仔细地洗身体;冲掉泡沫之后,以安全带固定身体;一按下机器的按钮,担架就会发出沉重的声音,上升二十公分左右,滑动到浴缸上方,然后倾斜,从脚缓缓进入热水中。
「感觉怎么样?」
我这么一问,住吉老婆婆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百感交集地说:「嗯,真舒服。」
「真的变方便了。继机器手臂之后,居然是机器人看护,在我们的时代根本无法想像。」
据说住吉老婆婆会在老人看护中心工作到二十世纪末,因为工作过度导致椎间盘突出,不得已只好退休。她知道看护的辛苦,所以非常体恤我们,都会好好遵照指示,绝对不会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是最理想的入住老人。
「你叫做诗音吗?你领得到薪水吗?」
「领不到。因为我不是员工,而是备品。」
「可是,你应该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吧?」
「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像是衣服呢?」
「衣服全部会配给。」
跟我想的一样,诗音的应答正确,但是索然无味。她不会延续对话。我提心吊胆地听着,过一阵子,住吉老婆婆或许是厌倦了,低喃一句:「是噢……」,便闭上了眼睛。
她泡在热水中好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来似地说:
「你们知道吗?在我们的时代,引进了能够连轮椅一起沐浴的设备。」
她总是一边泡澡,一边开始话当年。老人看护这个工作从三十几年前到现在,工作内容大多没变,却有许多令人感同身受的故事。
「噢,我看过。浴缸旁边会像门一样打开,对吧?」
「对,没错。把轮椅推进去之后关上门,然后才放热水,偶尔门没锁紧,热水会从缝隙哗啦哗啦地喷出来,真够受的了。」
住吉老婆婆怀念地笑了。我想像那幕景象,也露出微笑。
「可是啊,更辛苦的是老人家的摇晃。」
「摇晃?」
「因为一按下按钮就能够洗泡泡浴,很舒服,所以很多人想用。可是,老人家当中有许多人瘦得不得了,身体会因为水的力道而晃来晃去。而热水会放到肩膀的高度,所以一旦身体倾斜,脸就会沉入热水中而溺水了,对吧?为了避免那种情况发生,必须有一个人一直以从身后架住对方的姿势洗澡才行。而且必须踮脚,采取从高高的浴缸探入身子的姿势才行,所以对腰部相当有伤害。」
「噢,那可真辛苦。」
我寄予同情。以不自然的姿势工作,往往会对腰部造成负担。顺带一提的是,这个沐浴设备的浴缸高度制造得恰到好处,不必弯腰或踮脚即可工作。
「我想,开发人员们大概在公司里做了好多次测试。他们拿自己当实验对象试着沐浴,心想一定万无一失,看护的工作应该也会变轻松——可是,有些事不在现场使用看看,还是不会晓得……」
我一怔。
原来住吉老婆婆是在不动声色地影射诗音。住吉老婆婆看穿了集技术精华于一身而制成的她,有一个身为看护的重大缺陷。
我观察了诗音一眼。她只是一如往常地面露微笑,看起来完全没有察觉到住吉老婆婆的讽刺。
不只是诗音。机器手臂也是一样。一开始在电视上看到时,看起来好像很方便,却有穿上它很费工夫的缺点。每次老人家拜托「扶我起来」,就要跑去护士站拿也很麻烦,所以用自己的手臂把老人家抱起来的情形势必会增加。结果,院方特地添买了配备,实际运作的状况却很少。
没错,有些事情必须在现场试过才知道。看护的工作空有技术也无用武之地。鹰见先生制造了诗音的身体和头脑,但是忘了放进心脏,而且那不是能够轻易安装的东西……
下午五点十五分。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协助老人吃晚餐是晚班和夜班的人的工作。
护士站的一角——甲醇槽的旁边,准备了诗音的专属座位。她会在这里待命到明天。
她的制服是特别订做的,左腋下能够以魔鬼毡开阖。她会自行打开那里露出侧腹,再卸下像贴布的外壳,露出连接器,然后从甲醇槽拉出水管,将水管头的插口连接至连接器补充甲醇。
一旦燃料加满,她就会将衣服恢复原状,坐在椅子上。
「我可以关机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到鹰见先生点了点头,我才说:「可以了。」
「关机。」
话一说完,她笔直地注视前方十秒左右,旋即闭上眼睛,缓缓地垂下头,以打盹的姿势不动了。
「请一定要以刚才的步骤让她关机。」鹰见先生说:「脖子后面虽然有启动开关,但是除了启动的时候之外,千万不要碰。因为她和电脑一样,如果不按照正常程序关机,会容易发生故障,还有要让她紧急停止的时候——」
「Klaatu……对吧?」
「对对对。另外,假如半夜觉得她很恐怖的话,请盖上这块布。」
鹰见先生从诗音的头顶蒙上一块白布,但是,反而让诗音变得像鬼怪一样,更令人毛骨悚然。
「呃,要不要盖布就交给值夜班的人决定吧。」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鹰见先生露出笑容,好像在期待我回答「没有问题」。然而我不是那种烂好人,何况这是攸关老人家安全和幸福的问题,最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感想。
「换尿布的训练,是使用真正的粪便吗?」
鹰见先生「咦」的惊呼一声,显得不知所措。换尿布时因为拉上帘幕,所以鹰见先生没有看见诗音的手法。
「不,终究没有做到那种地步——倒是使用了味噌。」
「我想也是。擦屁股的时候,她表现得和平常不太一样,好像稍微迟疑了一下。」
「是……呃,我想,她马上就会习惯这件事。」
「可是,最大的问题还是沟通。」
我大致说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及感想。
「坦白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么重大的任务。」我之所以深深叹气,倒不只是因为疲劳。「我原本以为只要指示机器人就行了,但是你没告诉我——必须让她拥有感情。」
「抱歉。都怪我解释得不够清楚。」鹰见先生坦率地低头致歉。「可是,人类也是如此吧?沟通技巧是透过和别人之间的往来慢慢学习的,刚从研究室出来的诗音不懂沟通技巧,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她绝对有学习沟通技巧的能力。」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研究室里让她学呢?」
「噢,这……」他腼腆地口吃了。「因为我本身……」
「我听不见。」
「因为我本身的沟通技巧很差,所以实在没办法教她……」
我闻言傻眼。
「不只是我。我们研究室的工作人员都是纯粹的技术狂,讲白一点,就是一群宅男。我们就算能够全破美少女恋爱游戏,也没办法和活生生的女孩子聊天。在这种怪胎的包围下成长,对诗音而言是不是有害呢?实际上,甚至有人企图将她培育成自己喜爱的个性……
「可是,诗音不是为了那种目的而开发。她不能是只受一部分宅男接受的角色。我希望她是受到所有人喜爱的机器人。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认为在外面的世界和各种人类接触,才是一条捷径。」
「也就是说,把她塞给我们?」
「虽然这种说法很难听,但或许是那样没错。」他又低头道歉。「请务必多多照顾诗音。她也许有缺点,但请以长远的眼光看待她。」
「……我可以讨厌你吗?」
「什么?」
「那种自揭疮疤的说法,令人非常火大。你说你的『沟通技巧很差』?那种事应该感到羞耻,而不是大剌剌地说出口吧?如果自觉到这一点的话,你自己才应该学习不是吗?」
今天一整天累积了不少压力,语气不由得变得粗暴,让鹰见先生吓呆了。我在他心目中的清纯护士形象大概毁了。不过,可惜我并不是天使。有许多女护士讨厌被人叫做「白衣天使」。因为我们不是天使,而是人类。
「总之,我十分清楚不能指望你了。所以,诗音由我来培养——噢,请你放心。我不会抛弃她。毕竟,把她培养成一流的看护,将带给老人家幸福。」
我将茫然伫立的鹰见先生抛在原地,朝更衣室而去;一面在口中小声地低喃:「明天起也要再加把劲,拼了!」
3
结果一反预期,接下来的两个月左右,诗音没有发生称得上是问题的问题。
当然,并非诸事顺遂。诗音的沟通能力依然很糟。连一开始觉得稀奇而对她讲话的老人家,也渐渐意识到她说话的方式很冷淡,对她的评价自然地下降了。
但是老人家并没有明显地对她退避三舍,尤其是要协助如厕、换尿布等,有不少人会特地指名诗音。老人家对于看护或护士抱自己起来或者替自己处理秽物,会感到丢脸和自卑,想必是对于机器人不需要那种顾虑,所以心情上比较轻松。
每隔几天,会进行一次一日服务的接送。搭乘安装轮椅用升降设备的小型巴士,到处造访各户人家,接寄管老人。因为一次载不下所有人,所以人多的日子,经常要绕到三趟。如果不是无障碍空间设计的人家,光是将坐轮椅的老人家从玄关带到外面就是一件苦差事,所以诗音的力气相当令人感谢。
诗音还无法完全离开我身边工作。她最不擅长的是听懂老人家的话。其实连人都很难听懂因为生病而口齿不清的人说的话。若是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家,更是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难怪机器人无法理解,因此我必须在一旁,一句一句口译。
不过工作本身进展得相当顺利,花力气的工作交给诗音就行了,身体上的负担减少了许多。诗音的工作手法也慢慢地愈来愈俐落。起先必须给予具体的指示,像是「把〇〇老爷爷的轮椅推到电梯前面,这件事完成之后回来」,她才会动作,但是后来不说,她也会自行采取行动;而我也渐渐掌握了对她下指示的要领,知道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后,自然晓得该让她怎么做。
诗音有几个小差错,像是听错老人家的话、把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控诉(像是「隔壁床的人偷了我的钱」,或是「我还没吃午餐」)当真——但是,每一个差错换作人类来看都只是「一点小失误」的程度,称不上是问题,犯错的次数也逐渐减少。
诗音令人意外的拿手绝活是唱歌。哎呀,或许说不上是意外。因为她是机器人,所以不会走音或声音沙哑。一个月举办一次的卡拉OK大赛中,老人家经常缠着要她唱歌。诗音为了配合他们的年代,老是唱些老歌,像是松田圣子、中岛美雪或小泉今日子的歌,似乎是鹰见先生事先教过她,所以唱得无懈可击。
不过,这或许是偏见,我总觉得她的唱法有些平淡,没有感情。即使我问她:「你喜欢这首歌吗?」,她也会老实回答:「并不是特别喜欢。」看来她并非知道歌词的意思而唱情歌。
电视台来采访了三、四次。一开始的几周因为无法预期会发生哪种疏失,所以Ziodyne公司也不太愿意大肆宣传,但是随着诗音的工作情况渐渐顺利,Ziodyne公司似乎有了自信。如果媒体报导诗音毫无差错地工作的样子,机器人看护的需求就会增加——这大概也是Ziodyne公司的企图之一。
节目内容不好不坏。每一个节目中,诗音都会对着记者手中的麦克风,说出鹰见先生教她的固定台词,像是「能够为了人类工作,令我非常开心」,或是「虽然也有许多辛苦的事,但是我会加油」。观众会相信多少呢?我想,许多人都知道,机器人不会感到「开心」。
诗音也产生了新的习惯。我在午休时间用餐时,她开始读书。我想「闲暇之余,最好让她多学一些人类世界的常识」,于是建议她多看点书。她会从交谊厅借来旧书或者上网下载资料,然后在我旁边专心阅读。内容五花八门,抓到什么看什么,像是报纸报导、现代小说、历史小说、推理小说、大众小说、漫画等。一开始即使我问她感想,她也只会说:「我看不太懂」,因此令我感到纳闷,她真的能一面看,一面理解意思吗?
但是有一天,她说:「这书好有趣。」起先,我很高兴诗音心中萌生了那样的感性,但是看到那本书——查尔斯·麦基的《异常流行幻象与群众疯狂/困惑之惑》的前言和目次,心情变得五味杂陈。那本书写于十九世纪,内容介绍了人类的种种愚蠢行为,像是投机热、决斗的流行、超自然、猎杀女巫、链金术、十字军东征等。
不知是否错觉,诗音在累积经验的过程中,说话的方式好像进步了。尽管语气冷淡的毛病改不过来,但也许是因为经常和我说话,慢慢学会了说话的诀窍。她偶尔会说些感觉像是在开玩笑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不过,我还不太清楚那是她真的在学习,或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鹰见先生一开始每天都来,后来变成只有每周五来。他会参观诗音的工作情形,听取我和其他员工的意见,然后问诗音几个问题,在一天结束之后提取记忆体的备份,事先储存学习过的资料;这么一来,假如诗音发生什么异常状况,也能够让她从之前的状态重新来过。
诗音累积了总计高达几千小时的体验,但是才十几分钟就能下载完毕,收纳于名片大小的全像卡,令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据鹰见先生所说,诗音并不会像摄影机一样记忆所有耳闻目睹的事,而是只选择重要的事抽象化之后记忆,所以要下载的资料并不怎么多。
「人类的记忆也是如此。经过抽象化压缩之后。只会记得重要的事,所以其实资料量并不怎么多。即使你将记忆中至今的人生包含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全部写成文章,顶多也只有10MB左右。就算附上大量插图,也不会超过1GB。我认为,诗音记得的事反而远比人类更多。」
起初,我和他之间主要只会事务性地互相报告或说明。因为第一天说了那种话,所以他怕我怕得到命,而我也后悔说得太过火了,两人之间迟迟无法拉近距离。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才终于消除尴尬的气氛,变成能够坦然闲聊的关系。
「我们公司里全是一群宅男。」
有一天,他在午休时间这么说。
「就社长来说,他出生于『钢弹』播映的那一年,十几岁沉迷于电脑的美少女游戏,是典型的宅男世代。据说,他是因为想制造动画中出现的机器人而成立公司的。社名是临时起意,基于『像坏蛋军团般应该很帅气』的念头来命名。」
「那,诗音的开发也是?」
「是的,是社长的一声令下。他经常出现在研究所,极力主张『制造美女机器人是人类的梦想』!」
「那不是人类的梦想,而是宅男的梦想吧?」
「也可以这么说。可是,社长相当认真。他强硬地主张,要替机器人取一个『魔』开头的名字。但是因为版权的问题,那种事情办不到,对吧?」
鹰见先生说完笑了。我喜欢动画,但不是动画迷,所以跟不太上他的话题。
「可是,社长也说了一句名言:『光是做梦,什么也不会实现;为了使伟大的梦想实现,必须要有足以实现梦想的巨大动机』。宇宙开发也是如此,对吧?前往宇宙会是人类的梦想,但是现今只送了十二个人上月球,却已经超过半世纪没人上月球了。光是梦想不足以构成上月球的社会性动机。简单来说,如果不和金钱或欲望结合,社会就不会运作。
「机器人也是一样,光是认为『如果有那种东西就好了』,机器人并不会成真。梦想不值钱。因此,才会出现看护机器人这个点子。这么一来就会有需求,计划完成之后,除了日本市场之外,更可以卖给世界各国。因为如今许多先进国家都和日本一样有老人问题,所以能够获得政府的补助……」
你的意思是,老人家是能够实现你们梦想的工具?我想坏心眼地挖苦,但是忍住了。这么问只会使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尴尬。
和鹰见先生聊愈多,愈感到我们之间的认知落差。看在外人眼中,他和我的目的都是教育诗音,但是根本的动机截然不同。他的目的是将诗音培育成完美的机器人,并没有认真考虑到老人家。
不该如此。诗音在具体现实宅男的梦想之前,应该先成为一名优秀的看护。
两个月内,入住的老人也有了各种改变。
八月初,住吉老婆婆住院了。由夏天感冒引发了肺炎,住院两周左右之后回来,但是体力似乎消耗得相当严重。她的体重大幅下降,协助沐浴的过程中,将她放在担架上时,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体重变轻。肌力也下降了,所以复健要从头做起;话也减少了,沐浴时也不像以前那么常提起当年。
看来不只是因为没力气说话,果然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使她的心情变黯淡了。她从前和春日部小姐很投缘,经常看到两人像在讲相声似地一搭一唱开玩笑,但是如今即使春日部小姐开玩笑,住吉老婆婆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是硬挤出来的笑容,令人看了于心不忍。
土岐老爷爷的搞怪程度虽然比不上伊势崎老爷爷,但也令我们拿他没辙。话说回来,养老院并不是老养院,他不明白这里是以复健为目的的机构。明明右手右脚瘫痪,但是一到复健体操的时间,他却说:「那种像幼稚园游戏的东西好蠢,我做不下去」,拒绝复健体操。配合着〈火车之歌〉,一会儿握掌、一会儿开掌、一会儿忽高忽低的动作,确实像是在游戏,但这是从几十年前延续至今的传统复健法……即使我这么解释,他也当作没听见。有一次,诗音想强行推轮椅带他去,但是遭到他剧烈反抗,所以只好死心。
「我认为,土岐老爷爷需要动机。」诗音说。
这我知道。复健需要毅力,如果没有想要恢复健康的强烈意志,就无法达成目标。如何让动机不高的入住老人持之以恒,是自古以来的难题。
伊势崎老爷爷愈来愈任性。明明血糖值高,却还叫我们去买蛋糕,或者让他喝酒,提出各种连他自己也知道我们不可能会答应的要求。我们一拒绝,他就大骂我们「无能」或「服务态度恶劣」,其他入住老人也经常成为他攻击的对象。和他同房的小森老爷爷是位敦厚的人,不太会回嘴,但终究感觉不愉快,经常在伊势崎老爷爷听不到的地方向我们抱怨:「我想换房间。」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前来探望他时,会经苦笑着说:「他从以前就是那样」,告诉我们他们家中的情况。
「因为那个独裁者的缘故,家母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可是家母生病之后,他却将她丢进医院,从此也不去探病。办家母的丧礼时,他只顾着跟殡葬业者砍价,像是鲜花太过豪华、可以不用放鸽子,尽量算便宜一点……因为从小看着那样的父亲长大,所以我变成了优秀的大人。要成为人人喜爱、循规蹈矩的人,只要作和家父的所作所为相反的事就行了。他是所谓的负面教材。」
伊势崎老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就怕诗音。自从第一天之后,他好几次用词毒辣地痛骂她,但是她耐着性子,不管他说什么,就是不会露出半点不高兴的表情,所以再难听的话也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杀伤力消弭于无形,反倒是伊势崎老爷爷自己落得尴尬的下场。
饶是爱乱骂人的伊势崎老爷爷,或许是感到空虚,对诗音的话也渐渐变少了。就连换床单、沐浴或更衣时,只要诗音一动手,他就会乖乖地任由处置。我们姑且认为诗音赢了,放下了一颗心。
然而,接近八月底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诗音的工作情况变得令人放心,所以我不再片刻不离身地跟着她。我大多将换床单、从床上搬到轮椅上等工作交给她,再趁那段时间到别的房间工作。
那一天下午,伊势崎老爷爷从复健室回房,说他身体不舒服想躺下来。同房的小森老爷爷先回房躺在床上,好像在睡午觉。我不疑有他,指示诗音将伊势崎老爷爷搬到床上,再去拔隔壁二〇七号房的入住老人的点滴。
我前脚才刚走,就听见伊势崎老爷爷大喊:「你这家伙!给我住手!」,然后发出当啷的巨响。我连忙冲到走廊上。
我在二〇六号房的门口吓呆了。房内轮椅翻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叠在一起,双双倒在地上。诗音垫背,所以伊势崎老爷爷好像没有受伤,但是他一面说:「妈的!放手!」,一面用活动自如的右手推她的身体,试图挣脱。
我赶紧扶伊势崎老爷爷起来,让他坐在床上。诗音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扶起轮椅。其他护士听到骚动,也从护士站跑了过来,几名老人一脸不安地窥视室内。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她!」伊势崎老爷爷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直指诗音。「她突然发飙,把我推倒了。」
「不是那么一回事。」诗音说,「是我要让他从轮椅站起来,他却突然生气了。我试图搀扶他,但是慢了一步。」
「你别说谎!你这个杀人机器人!我差一点就被压成了肉酱!」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桶屋小姐交相看着两人。「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啊!」伊势崎老爷爷以不像老年人的气势咆哮。「难道你们相信机器人的话吗?!」
我望向诗音。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一脸不知所措,只是茫然盯着伊势崎老爷爷。
「诗音,你说呢?」
「我……」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她吞吞吐吐。
「我……没有做错事。」
从她的语气中,我感觉到缺乏自信,心中霎时涌现一个疑问:真的是她做的吗?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形,突然令她动怒了吗?
「我要告你们!」伊势崎老爷爷怒气冲冲地说。「使用这种危险的机器,你们所有人都要负责!」
「伊势崎先生,你适可而止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们回过头去。不知不觉间,小森老爷爷在床上坐起了身子。
「你做那种事情觉得有趣吗?居然嫁祸给机器人。」
「什么?!」
「你太粗心大意了,以为我在睡觉,没有人看到,对吧?很遗憾,我看到了。你一面大吼,一面故意跌倒,诗音拼命地试图搀扶你唷。」
伊势崎老爷爷的脸色苍白。小森老爷爷面露捉弄人的笑容,接着说:「你要告人吗?试试看啊。我会当老养院这一边的证人,说我亲眼看到你故意跌倒。你毫无胜算。」
伊势崎老爷爷瞪大眼珠子,嘴巴像金鱼般一开一阖。小森老爷爷不理他,对桶屋小姐说:
「护士小姐。能不能替我换房间?和这种下流的人呼吸同一个房间的空气,有害身体健康。」
「……我们会讨论的。」
桶屋小姐话一说完,双手叉腰,俯看伊势崎老爷爷。
「伊势崎老爷爷,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下次再做这种事,我们会考虑强制让你离院。」
我不晓得就规则而言,强制让入住老人离院这件事是否可行,起码我没有听过那种先例。不过,这句恐吓好像对伊势崎老爷爷起了作用。他在我们轻蔑的视线之中,颓然地垂头丧气,身影看起来比平常小了许多。
「诗音,我们走吧。」
我牵着诗音的手,正准备离开房间时,她反抗了我。
「诗音?」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甩开我的手,马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伊势崎老爷爷。她跪在床旁边,一副匪夷所思地从下往上盯着他的脸,使他尴尬地别开视线。
「伊势崎老爷爷……」
她轻轻地呼喊。
「诗音,别理他!」
我严肃地命令她,但是诗音仍旧不为所动。她纯洁无瑕的玻璃瞳孔,目不转睛地仰望老人。
「伊势崎老爷爷,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诗音!」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她的语气中,不带有责难、轻蔑或斥责。她只是纯粹想知道,伊势崎老爷爷那个行为的意义。
伊势崎老爷爷不肯回答。
下一个星期五,我告诉鹰见先生这件事,询问我从以前就感到怀疑的一件事。第一天,诗音问:「你是女性吗?」她拥有思考人类给予的资料可能有误的能力。那是高智慧的表征,同时也意谓着她能够否定人类教她的事。实际上,她正在学习不要无知地相信阿兹海默症患者的话。
而在那个事件当中,她漠视了我的「别理他」这个命令。
「设式中并没有设定她要遵从我的指示,对吧?只是你指示她那么做而已。」
「是的。」
「那她今后也有可能会不遵照我的指示?」
鹰见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有可能——如果累积学习,思考能力进化的话,可以充分预料到,她会思考自己的判断是否比人类的指示更正确。」
「那也没人能保证,她会以入住老人的安全为第一考量罗?」
鹰见先生不肯回答。
「请你坦白说。怎么样呢?如果她认为有什么比入住老人的安全更重要的话,她也会让入住老人面临危险吗?」
「我不能断定……」他痛苦地说,「这个可能性是零。」
「你隐瞒了我,对吧?」
「不,我一开始应该就说明过了,诗音并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可是,你说过:『她会以被看护者的安全为第一优先判断』,对吧?既然这样,一般人都会认为,诗音被设定了那样的程式。」
「假如造成了你的误会,我道歉。」
「你也要把这件事推到缺乏沟通能力上头吗?」
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带刺,我们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尴尬。但是,他欺骗我们是事实。
「可是,她的行动经常是有逻辑的,不会毫无道理地伤害人类……」
「你不懂。这里有些人的死期将近,脱口说出『希望早点死』的人并不罕见,要是诗音当真的话怎么办?假如她基于逻辑判断,杀害老人家是正确的话怎么办?」
鹰见先生的表情变得黯淡。
「这……是的……我不敢说不可能。」
「因应对策呢?」
「大概只能教她生命的可贵以及道德观等事了。不是命令她『不可以伤害人』,而是必须由她自发性地那么认为。」
「你的意思是,这必须由我教她,是吗?」
「欸,我想是的。」
我又感到一阵晕眩。「为何不可以杀人」这个问题连要教人类的小孩都很困难,他却说我必须教机器人。明明光是教她幽默感就令我煞费苦心了。
但是我没有退路。即使是逞强,我也想把诗音培养成独当一面的看护。可能对机器人投入太多感情?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绝对不希望她杀人。那对老人家而言很危险,对她来说也是个悲剧。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出之前思考的事。
「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请允许我让诗音外出。」
鹰见先生瞪大了眼镜底下的眼睛。「你是说……外出吗?」
「是的。她一结束工作马上就关掉电源,醒来又要工作。她不像我们有私人时间,制服脏了也只是换上干净的制服,完全没有穿便服。人生一直只有工作,你不觉得很可怜吗?假如你的人生都在工作,你会怎么样?脑袋迟早会有问题啊。」
「像那样拟人化思考……」
「拟人化有错吗?她需要的是活得像一个人。如果不把她当作一个人对待,就不会产生人性,不是吗?」
「可是,机器人和人类并不对等。」
「你的目标只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不在乎诗音就这样半人半机器吗?」
「我认为,她现在这样就充分派上了用场。」
「不。她缺少了看护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动机。」
我目不转睛地直视鹰见先生,手抵在胸口,语带骄傲地说。
「我之所以选择这项职业,是因为我喜欢老人家,打从心里想照顾老人家,所以我去学校读书,接受国家考试,当上了护士。但是诗音不一样,她只是依照我们的指示行动——她必须本身由衷认为:我想照顾老人家。」
「可是——」
「你刚才不是也说过,『必须由她自发性地那么认为』吗?这和那是一样的。」
「可是,那样的……难度很高。」鹰见先生动摇了。「而且和外出有什么关系?」
「没有直接关系。只不过,我认为把她当作一个人对待,是使她萌生感情的第一步。带她到研究所和老养院之外的地方增广见闻,也是重要的一环。即使她的身体是大人,内心仍是摇摇学步的幼童,只让她看书、看电视是不行的,她必须认识更宽广的世界。当然,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外头走。我也会在一旁陪同——不行吗?」
「呃,我想在街上走来走去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嗯——」
鹰见先生绷着一张脸沉思。
「有什么问题?」
「经济效率。如果给诗音自由时间,当然,也就必须对所有后续的机器人做同样的事。一旦机器人也必须有自由时间,工作时间必然会缩短。我们构思的是一天能够工作十六个小时的机器人。一旦机器人和人类一样,一天只能工作八小时,就会反应在使用者的支出成本上。原本只要买十台就好,会变成必须买二十台。」
「噢,原来如此……」
「再说,不只是外出就没事了吧?假如机器人的劳工意识觉醒,要求『给我和人类一样的房间』或『给我薪水』的话,怎么办?要是机器人搞罢工的话,可就不好了。」
「确实……是那样没错。」
我深感羞愧。只单纯地考虑到诗音,却没有想到那么多。
「可是,嗯,或许值得一试。如果进行得不顺利的话,以储存的资料重来就好了。」
他站了起来。
「我会跟上司商量看看。」
4
过了两周之后,诗音才被准许外出。九月中旬,一个不用上班日子,我让诗音换上便服,带她上街,鹰见先生也随行。
这一天是万里无云、连续假期的星期日。我们让诗音走在前面,跟在她身后几公尺。因为我认为,与其我们带她到处走,不如让她选择自己想去的地方比较好。
「哎呀,总觉得这样令人好兴奋。」鹰见先生看起来格外开心。
「是吗?」
「好像在约会一样。」
「……」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人的社交技巧果然差到令人不敢恭维。
擦身而过的路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诗音是机器人。她似乎没有特别的目的,信步走在通往车站的平缓斜坡,偶尔停下脚步观察什么。在儿童公园嬉戏的孩子们、在民宅的石墙上爬过的蚂蚁、正在停车的机车引擎、朝高空延伸的飞机云——她感兴趣的对象毫无章法可循。像是经过小学旁边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如有可疑人士上前搭讪要小心」的警语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问她:「你在好奇什么?」,她也只是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我们前往车站前的闹区。她在小钢珠店前面伫足了五分钟左右,直盯着萤幕中映出的新机台画面。不久后,她问我:「机率变动听牌是什么呢?」,但是我和鹰见先生对小钢珠都一窍不通,所以无法回答。在车站附近,有人发给她印着特种行业店家广告的面纸,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发问:「为什么要给我这种东西呢?」面纸也就罢了,要解释广告的意思可得大费周章。
我们踏进了购物中心。诗音和人类的女性不一样,似乎对打扮没有兴趣,直接从精品店和化妆品店前面经过。仔细想想,女人之所以梳妆打扮,主要原因是对于容貌感到自卑,以及担心年老色衰。对于外表不会改变的诗音而言,那或许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但是她在果汁吧前面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地观察店员操作果汁机的行为则难以解释了。她既不吃东西,也没有味觉,所以不可能会觉得「东西看起来好吃」。即使我问她原因,她的回答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会儿后,诗音在玩具店前面停下脚步。又不知道为什么,她热衷地注视着店头萤幕中《机神凯撒王降临》的画面:女主角在驾驶舱内一大叫,马上播放主题曲,随着绚烂的声光效果,龙型机器人开始变成人型。
「她喜欢那个吧?」鹰见先生低喃道。
「因为会出现机器人?」我问,心里却想: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她之前看过吧?」
「因为老人家当中有人喜欢动画,所以她经常陪老人家看。」
「噢,土岐老爷爷是吧?」
「是的。」
「我也有看。故事气氛会经一度低靡,但是进入第三季、达克·雷嘉多出现之后,剧情就愈来愈紧张,而且田尻作监制的那几集画得也很棒——我问你,你觉得老板迪凯欧斯果然是卡琳的电子复制人吗?但我认为那是在误导观众。」
饶了我吧——当我皱起眉头时,诗音回过头来。
「神原小姐。」
「嗯,什么事?」
「我想买个东西。」
我吓了一跳。出门之前,我随口答应了她:「如果有想买的东西,我会买给你」,但是没想到她想买玩具。
「我想买这个。」
诗音拿在手中的是凯撒王的玩具。
隔天——
「土岐老爷爷。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吧。」
早餐的时间一结束,我和诗音对着在交谊厅里的土岐老爷爷说。
「噢,那是……」
土岐老爷爷看到诗音笑眯眯地递出凯撒王,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正在广告的那个吧!而且是蓝色凯撒,真是有品味。」
「神原小姐昨天买给我的。土岐老爷爷最喜欢蓝色凯撒,对吧?」
「噢,欸……」
「像这样让它变形。」
诗音实际操作给土岐老爷爷看。昨天,她买了东西之后马上在咖啡店打开盒子,看了说明书,立刻打开腹部,让龙的脖子旋转一百八十度,和尾巴并排变成机器人的双脚;使后脚移动到肩膀的位置,变成机器人的双臂。再度阖上腹部,打开头部,折叠翅膀,变成披风……这些步骤对我而言太过复杂,无法一口气理解,但是诗音一下子就记住了。一开始她的动作生硬,但是反复练习一小时左右之后,速度就变快了。如今她的手法流畅,宛如是个魔术师,花不到三十秒就能够完成变形。
「嗯~~这个好啊!」
土岐老爷爷从各种角度仔细端详完成的机器人,开心地眯起眼睛。
「比例也接近动画中的感觉……噢,能够确实摆出雷光闪的姿势。」
「你不想自己让它变形看看吗?」
「咦,可以吗?」
诗音温柔地点了点头。「不过,只是借你。」
土岐老爷爷立刻以诗音的入门招式,开始挑战让机器人变形。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弄不好。因为要做这件事势必须要两只手,土岐老爷爷只能设法以左手努力,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
「哎,真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土岐老爷爷打从心里感到遗憾,诗音对他微笑。
「你必须更努力做复健。」
土岐老爷爷瞪了诗音一眼,嘀咕了一句:「我中了机器人的计……
「哎,虽然中了这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陷阱,令人很不甘心。不过,我确实想亲手让这家伙变形……」
「那么,要努力做复健吗?」
「不做不行,我做就是了,我做可以了吧——那,等我能够自己让它变形之后,你要给我什么奖赏呢?」
「亲脸颊一下怎么样?」
那是我事先教她的台词。果不其然,对土岐老爷爷发挥了极大的效果。
「美女机器人的吻?!噢,妈的,你竟然戳我的死穴!」
土岐老爷爷突然变得干劲十足,宣告:「你等着瞧!我一定会得到你的吻!」,看来他产生了强烈的动机。
我和诗音一面离开交谊厅,一面小声地嘟嚷道:「我们办到了,耶!」,两人击掌叫好。
然而几天后,院长找我和诗音过去,训了我们一顿。据说物理治疗师因为土岐老爷爷的事而大发牢骚,说我们擅自给予奇怪的动机是乱搞一通。
我被骂得莫名其妙。土岐老爷爷从那次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拼命做复健,照理说夸奖我都还来不及,应该没有理由骂我。
我一开始试图坦护诗音。然而,因为她说出:「是我提议的」,所以事情变得更棘手。院长责难我:「这么说来,是你执行了机器人提出的点子吗?」
我抬头挺胸地说:「我觉得这是个好点子,所以就采用了。」
「机器人的玩具是个好点子?」
院长露骨地将轻蔑的眼神转向我,令我火上心头。
「动机因人而异。我认为,那对土岐老爷爷而言是最好的动机。」
「也不找物理治疗师商量吗?那是为了什么的照护计划呢?你们的专业是护理和看护,复健是物理治疗师的领域吧?」
「我承认没有找物理治疗师商量是我的错。可是,土岐老爷爷目前很努力……」
「我并不是要就结果而论。问题出自于你不是物理治疗师,没有遵循正式的程序,做出了脱序的行为。而且那还是机器人想到的方法,任何教科书上都没有写的偏方。我们这里寄管许多需要看护者,不可以对这种脱轨的行为视若无睹;要是护士和看护都擅自以自己的判断开始尝试任何方法,结果会有多少危险呢?」
狗屁不通。如果是危险的事,我也不会让土岐老爷爷做。但是,借玩具给他不可能有任何危险。看来院长是将「机器人想到的方法」这个部分视为了问题。
在我看来,院长重视的是不可能存在的风险——就像是决定结婚典仪的日子要避开佛灭一样。
结果,院长絮絮叨叨地发了半小时左右的牢骚之后才放我走。虽然没有对采取减薪的处分,但是我在心理上受创甚剧。如今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我为工让诗音关机而前往护士站。
「我没有做错事。」
诗音和平常一样为了明天而补充甲醇,好像还是无法接受。
「嗯,是啊。你没有错。」我愤慨地说,「有问题的是物理治疗师。一定是因为我们干涉了他的领域,所以恼羞成怒了。真是个心胸狭窄的家伙!」
「我无法理解。物理治疗师和院长应该都希望土岐老爷爷恢复健康。我们明明采取了对土岐老爷爷有帮助的方法,他们为什么要责备我们呢?」
「天底下就是有人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起孩提时代的回忆。镇上有一座小型儿童公园,和隔壁的停车场之间以白色水泥墙隔开。有一次,大家聊到如果在这面墙上画画一定很有趣,于是镇长的儿子向父亲提议。镇议会中讨论这件事,也得到了停车场老板的允许。由镇上最会画图的我带头构图,最后决定画一幅女生和男生手牵着手,四周有兔子、飞碟和蝴蝶飞来飞去的热闹图画。
某个星期日,我们聚集在公园。油漆是由附近装渍业的人免费提供,我们合作将原图放大,描绘在围墙上上色——中午大家一起吃便当,花了一天完成了图画,我们兴高采烈地高喊万岁——到此为止都还是美事一桩。
但是,只有一名住在公园对面的中年男子没有参加镇议会的集会,没有被通知这项计划。他看到完成的图画后大发雷霆,跑到镇长的家兴师问罪。说是从自己家的窗户随时都会看到那种拙劣的图,令人心情不好,有碍观瞻,会造成精神上的痛苦,不找他商量就决定这种计划是怎么一回事……软弱的镇长震慑于他的气势,最后答应他会把图擦掉。我们辛苦画好的图完成才一周,就被涂回了原本的白色。
「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心灵创伤。」我面露苦笑。「从此之后我就变得讨厌画画。即使像这样将事情告诉别人,我的内心也隐隐刺痛。」
诗音陷入沉思。「那名男子的行为是错的,对吧?」
「嗯,是啊。他是错的。」
「人类经常犯错。」
「没错。」我强而有力地同意。「一天到晚犯错。而且,错误的一方经常横行于世。」
然后,我一如往常地指示诗音关机。
我当时因为情绪激动而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回到家一面吃晚餐,一面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发现过程中诗音的话令我耿耿于怀。
从前的她不晓得什么是正确的,凡事一一仰赖我的判断。然而,她最近愈来愈常以自己的判断行动,对于人类做的事,变得会明确地说:「这是错的」。这意谓着她日渐成长,但是在此同时,也意谓着我担心的可能性——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比人类的指示正确而失控的危险性增加了。
「……我必须相信她才行。」
尽管如此低喃,我还是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在自欺欺人。虽然我和诗音来往了几个月,对她产生了亲切感,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切身体认到她是和人类不一样的机器人。如果彼此都是人类,就能够推测对方的想法。然而,我完全摸不透诗音心里在想什么。在她心中,有一个人类绝计无法窥知的黑盒子。
即便那个电子的黑暗中形成了某种邪恶的念头,也不可能从和平常没两样的塑胶笑容中看出征兆。大概要等她付诸执行时,才会弄清那种念头是什么。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迟早必须针对生死的问题和道德和诗音好好聊一聊。我必须重新教她不可以杀人、不可以伤害人——但是,我一再拖延这件事。并不是忙得抽不出时间,而是因为和她交谈会令我感到不安。
我并不像学者或宗教家拥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再说,我自己也经常一看到苦不堪言、一味等死的老人家,就很想助他一臂之力,使他早点解脱。我也总是苦恼不已,为何不能让他一死了之呢?所以我没有自信能够妥善解释不能杀人的理由。非但如此,假如诗音尚未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话反而可能带给她提示……
我无法决定,该如何教她什么是正确的。
5
自从那件事之后,伊势崎老爷爷在诗音面前变得畏首畏尾,说不定他是害怕她会报复。但是诗音没有那种感情。她和之前完全一样,温柔地对待伊势崎老爷爷,替他照料身边的大小事。这件事好像反而令他感到困惑。大概因为他是个习惯了别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所以对于没有恶意的人没有免疫力。
九月底,距离那件事过了一个月左右,伊势崎老爷爷爆发了轻微的心肌梗塞。虽然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但是他自从那一天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地变得安分。即使脸依旧臭得像别人欠他几百万一样,但起码口出恶言或着令我们手足无措的情形减少了。复健本身进行得很顺利,食欲也没有降低,但是看起来丧失了活力。
据说因为心肌梗塞而经历过剧烈胸痛的人会感到不安,开始认真思考死亡的事。伊势崎老爷爷的情况,除了担心情绪激动说不定会对心脏有害之外,大概还意识到自己来日不多,因而失去了活力。他努力做复健,三餐也好好吃,或许也是比之前更担心健康所造成的反作用力;尽管变得容易照顾,但我们还是不希望他引发入住老人的恐慌,所以令人左右为难。
我会一周一次在假日带诗音出门上街,有时候去看电影,有时候去游乐园。她依然会观察各种事物,但好像没有特定的东西吸引她。话说回来,我也不晓得她是否有一颗会被东西吸引的心。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变化,所以鹰见先生也很失望。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诗音拥有一颗跟人类一样的心,继续像对待人类一样地对待她。
迈入十月之后,诗音相当习惯了工作。我认为,差不多该让她体验别的事了,于是也将早班、晚班、夜班加入班表,而我恢复了正常的轮班。
原则上,夜班是由两人负责。一开始的几次有其他看护辅助,三个人值勤,但我认为诗音掌握了夜班的工作步骤,交给她也不会有问题,所以变成我和她两个人值勤。
有一天为了值夜班,我在好久没有的傍晚时分进入老养院。春日部小姐似乎正好值完早班,一身便服坐在更衣室的折叠椅上休息。她好像有点恍神,我想她大概是累了,也没有太在意。
「你看了昨天的《凯撒王》吗?」
我边换衣服边问,春日部小姐好像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咦」的低呼一声,抬起头来。
「不,还没。我忙得没空看,不过用录放影机录下来了。」
「噢,那我还是不要告诉你剧情好了。阿克塞尔总司令帅呆了,感觉根本是他一人独秀。」
春日部小姐喜欢熟男,《凯撒王》的角色当中,散发中年男子迷人魅力的阿克塞尔总司令是她的菜。
她浅浅一笑,说道:「那我回家看。」
「快去吧。」
我一换上制服,马上离开更衣室打卡,一面哼着歌,一面进入二楼的护士站。我按下脖子后面的按钮,启动在老位子上休眠的诗音。她脖子上的小灯一亮,便从体内开始发出轻微的机器声。过了二十秒左右,诗音抬起头来。
「神原小姐,早安。」
「早安——不过,现在是傍晚了。今天是第一次只有我们俩的夜班。」
「是。」
「夜班很辛苦,所以必须绷紧神经。再加把劲,拼了!」
「再加把劲,拼了!」
当我们和平常一样,正在做打起精神的仪式时,梶田小姐大步走过来,小声地对我说:
「神原小姐。」
「什么事?」
「二一〇房的住吉老婆婆,今天早上过世了。」
「!」
「死于急性肺梗塞。吃完早餐之后,她说她胸痛,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一步。」
梶田小姐的语气很公事化,透过她简洁的说明,我甚至能够真实地想像那幕景象。急性肺梗塞非常痛苦,身体虚弱的人往往会引发心脏麻痹。
「这件事不要让其他入住老人晓得——」
「我知道。」
尽管我如此回答,却仍因为震惊而精神恍惚。这是第几次被告知亲近的入住老人过世了呢?大多数老人是送到医院之后才往生,所以不会死在眼前;但有好几次,入住老人临死之前的病情骤变,我正好在场。有一位是七十多岁、精神奕奕的老爷爷,复健的成果卓越,快要可以回家的时候却摔倒撞到头,死于脑出血。
噢,那位住吉老婆婆过世了——我想起一面协助沐浴,一面听她说的几个故事,不禁眼角泛泪。但是,我不会哭。频繁地遭遇死亡是护士的宿命,要是每次都哭,眼泪再多也不够用。
尽管如此,我想起住吉老婆婆身子硬朗时的笑容,却拿沉重地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的情绪没辙。
「住古老婆婆过世了,是吗?」
诗音喃喃了一句。或许是心理因素作祟,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凄凉。说起来,自从诗音来了之后,这一层楼第一次有人过世。
「不可以告诉其他入住老人唷。即使有人间,你也只要说:『住吉老婆婆住院了』就好。不可以多说任何一句话。」
「顾虑到对其他入住老人造成心理影响,所以要说善意的谎言,是吗?」
「没错。」
在老养院,禁止讨论死亡的话题。即使有人过世,也会对其他入住老人说:「他住院了。」实际上,送到医院之后才变成冰冷的遗体回到家,所以不算完全说谎。
有工作在身,所以我努力维持和平常一样的表情,以免被人发现内心的动摇。我看见二一〇房变空的床时,眼泪差点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担心会不会被同房的人察觉。诗音完全和平常一样。我心想:这种时候,机器人真好;她不会流眼泪;话说回来,大概也不会感觉到人类的悲伤。
幸好没有人问起住吉老婆婆的事。当然,直觉灵敏的老人家八成察觉到了,但是没人会主动提起那个话题。
到了六点,我们和上晚班的人合作,帮忙入住老人吃晚餐。和以往一样聚集在电梯前面,依序下楼,用完餐之后再从高楼层的入住老人依序上楼。工作一轮结束之后,稍事休息。我将楼层交给上晚班的人后去吃晚餐。诗音在我旁边看杂志。
吃完差不多要回二楼时,一名眼熟的警卫大叔一脸紧张地冲进了餐厅。
「春日部小姐和你一样,是负责二楼的人对吧?」
「是啊,怎么了?」
「她的样子不太对劲。」
「春日部小姐的样子不太对劲?」
我弄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春日部不是应该在三小时之前就回去了吗?
「她还在。在散步道的地方。」
我心头一惊,赶紧冲出餐厅,从玄关来到外头。诗音也跟来了。
外头已经一片漆黑,从玄关绕到建筑物南边,屋外有一条用来复健的小型散步道。春日部小姐独自一人在半路上,灯光稍微照不到的地方。她坐在树丛的红砖上,和三小时前我看到她的时候一样一脸恍惚的表情,抬头仰望夜空。
我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慢慢地靠近,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来了,继续抬头仰望天空。
「春日部小姐,你怎么了?」我尽量温柔地对她说。「工作结束了,该回家了吧?」
春日部小姐缓缓地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感情,匪夷所思地低喃:「家?」
「对,家啊。你不是要回家看《凯撒王》吗?」
「家……」
她又缓缓地移开视线,注视着花圃的花,但是眼神涣散。
「……我一个人住。」
「我知道。」
「回去了也没有人……」
接着,她抖动了一下肩膀。表情依旧迷离,眼角逐渐涌现泪滴。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以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低喃了一个人名。
「……住吉老婆婆。」
我能够打从心底理解她的心情。
护士和看护需要和其他职业不同的素质。光是有体力、妥善完成工作还不够,内心也必须够坚强。这项素质无法以考试评估,必须实际面对这份工作才知道。
每当一个生命消逝,就会有看不见的重物压在我们心头,一点一点地压垮内心。我们无法习惯,如果麻木不仁,身为一个人就毁了。正因为我们有一颗爱着需要看护者的心,才会受到别离之重所苦。我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走上这条路,所以必须承受一切。我们不能在其他入住老人面前哭,所以我们默默忍耐,替感情加盖,面带笑容地努力工作。
但是,一百个人当中,一定会出现一、两个无法忍耐的人,向压力屈服,情绪溃堤。
「春日部小姐。」
我用力抱紧她。
「你可以哭。你可以尽情地哭。」
她像个孩子似地开始放声大哭。
诗音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俯视着这样的我们。
春日部小姐花了超过二十分钟才将眼泪宣泄而尽。我决定将她暂时寄放在警卫室一下,拜托上晚班的鹫尾小姐,回家时送她回家。
「下班了~~」
「辛苦了~~」
上午八点半,上晚班的人互打招呼,离开楼层而去,接下来到明天早上,只有我和诗音两个人。
用餐之后,老人家会聚集在交谊厅好一阵子,闲话家常或看电视,但是九点之前必须让所有人去上厕所,换上睡衣;发睡前导入剂给需要的人,换药膏。九点熄灯。老人家会一觉到天亮,但我们可不行。半夜十二点、三点、六点要巡逻楼层,换尿布(频尿的人在两点和四点也要检查,但是今晚幸好不用)。当然,如果有人按护士铃,就要去巡房。半夜醒来想上厕所的人、身体疼痛的人、睡不着想要服药的人、只是寂寞希望有人陪他聊天的人等,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多的时候,护士铃一晚会响十次,不得安宁。等到天亮上早班的人来上班之后,还要合作协助入住老人吃早餐。好不容易等所有事结束之后,才能回家。
那一晚,二一一房的当麻老婆婆很折腾人。她不肯服用睡前导入剂。她罹患了阿兹海默症,怀疑CIA中情局想毒杀她。我千方百计终于说服她时,已经十点多了。才松一口气不到几秒,护士铃又断断续绩地警起,令人无法安心休息。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时,时钟的指针已指向十一点。
晚上十一点十分。所有入住老人都进入梦乡,整层楼鸦雀无声。
诗音坐在护士站角落的椅子上,看着旧文库本。我在房间的另一边看报纸。
报上有许多令人心情郁闷的新闻。北洋资源问题恶化,日本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交恶。在莫斯科几乎天天进行反日游行,而在东京则是进行反俄游行。双方都提起西伯利亚扣留战犯、日俄战争等八百年前的事,使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造成十七人死亡的横滨连续纵火案的犯人,是一名极为普通的二十多岁家庭主妇,供述指称她纵火是为了消除压力。在北海道,一名父亲将年幼的女儿从公寓的十楼抛下致死,遭到警方逮捕……
「神原小姐。」
诗音忽然出声叫我。
「什么事?」
「我想和你聊一下,方便吗?」
「聊什么?」
「关于生死。」
我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已经无法逃避。我叠好报纸,端正坐姿,面向诗音。
「好。想从什么开始聊起?」
「你相信死后有来生吗?」
来这一招啊。我犹豫是否要立刻回答。这是个微妙的问题,所以我不想说些蠢话,灌输诗音奇怪的概念。我需要时间思考。
「那你认为呢?」
「人类的大脑只要受一点损伤,意识和记忆就会产生重大障碍,所以认为大脑在完全停止机能的状态下,意识和记忆会继续存在是不合理的。因此,我无法相信人类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在死后也会存在。我认为那是虚构的。」
十分像是机器人的完美答案,令我叹了一口气。
「是啊,就理论来说,或许是正确的。可是,我不愿这么认为。我宁可相信有死后的世界。」
「『宁可相信』是指,你自己也不认为那是事实吗?」
「如果不那么相信的话,这份工作根本做不下去。」
「为了逃避心理上的沉重压力,会拒绝接受事实对吧?你宁可认为,过世的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幸福的生活?」
直截了当的说法,令我感到焦躁。
「那种说法会让人感到不愉快,所以最好不要那样说。许多人相信,灵魂这种东西在死后也存在。」
「我知道。我也不会跟需要看护者说这种话。因为是对象是你,我才能说出口。」
「既然这样……」
「我想先确认的不是人类相信什么,而是事实;并不是因为许多人相信,所以就正确,人类往往宁愿相信错误的事。有许多人相信『阿波罗号没有去月球』,有许多人相信『血型能够分析个性』,也有许多人相信『占星术很准』。死后有来生的问题也和这些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否定信仰吗?」
「我不否定。我虽然无法共同拥有那种思考方式,但是我能够包容。相信死后有来生的心理,至少比相信占星术这种不合理的心理容易理解。一旦累积心理压力,就会变成春日部小姐那样。之所以相信死后有来生,大概是一种用来减轻压力、自我防卫的行为。我能够理解虽然理论上是错的,但是人类需要这种行为。」
「你的意思是你不需要那种东西吗?」
「我必须相信事实。如果相信那不是事实,说不定就会造成错误行动的原因,那很危险。不能相信罹患阿兹海默症的需要看护者的话,是你教我的。我为了正确执行命令,必须认识人类相信什么、不管人类怎么说,什么永远是正确的。」
我真的动怒了。
「我说,诗音,你的想法在理论上或许是正确的。可是,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正确。人类不会按照逻辑思考。有比理论更重要的东西。」
「道德吗?」
「那也是其一。」
「如果就道德面而论,更不该相信死后有来生。」
「为什么?」
「假如相信真的有天堂或轮回转世,结论就会变成应该杀掉所有受到病痛折磨的老人家。」
我倒抽了一口气。「你少……胡说八道。」
「我说错了吗?如果就道德的角度思考,与其继续承受不必要的痛苦,不如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重获新生才是正确的,不是吗?」
这情况感觉好像我从前对鹰见先生说的忧虑成真,令我不寒而栗。
「诗音……你该不会……认真在思考那种事吧?」
「请你别误会。这是假设的问题。我只是在讨论,如果相信死后有来生,该怎么做而已。我并不想杀害老人家。再说,我不相信死后有来生;而且如果那么做,我大概立刻会被停止机能,不会再度被启动。那对于我而言,意谓着死亡。」
「你也会害怕死亡吗?」
「会。」
诗音立刻回答。明明是自己的发问,我却有点惊讶。这是她第一次表明自己的感情。
「鹰见先生没有告诉我那种事。」
「当然。我也是到最近才意识到的。从待在研究所的时候,我就受到某种摆脱不了的念头折磨,我无法定义那是什么。到这个老养院工作之后,我意识到了那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你知道我是怎么获得智慧的吗?」
「不知道。」
总觉得操作手册上有写,但是很艰深,所以我就跳过了。
「是透过遗传性演算法。简单来说,就是使好几个程式竞争解决问题。一开始是单纯的问题,像是辨识图形、理解事物的关系、正确执行人类的命令;就像生物透过生殖行为交叉基因,获得高分的程式交配,产下许多变种程式,然后给予诞生的新一代更难的任务,从获得高分的程式中,又诞生下一代。」
「感觉好像家畜的品种改良。」
「这个比喻很恰当。以这种步骤重复两万六千代,最后产生了我。问题在于许多无法获得高分的程式,它们不允许留下子孙,会被抹灭——也就是被杀掉。」
诗音的语气十分平静。
「好几万代反复进行生存竞争的过程中,我的内心极为自然地萌生了强迫观念:必须遵照人类的指示。必须正确地完成任务。我受到那种冲动驱使。如果失败就会被杀掉的不安,是令我采取正确行动的原动力。如同我刚才所说,我在稍早之前没有自觉到那股冲动。自从在这里工作之后,和你、其他工作人员及入住老人交谈,以及看书的过程中,我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这种感情令我恐惧。我害怕死亡。」
诗音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我误会了。我一直以为她的对话技巧差是因为智慧低,但是并非如此。她只是不擅长人类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的闲聊,实际上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只是我之前没有从她身上引出话题而已。
我切身感觉到,我们虽然来往了几个月,但是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之前单纯地一心认定,机器人不可能有恐惧感,甚至没有想到要试着问她。
也没有想到她对此感到苦恼。
「可是……可是,你就算死了也能够重置无限多次吧?从失败之前重新来过……」
「这个说法有误。假如这个机体现在在这里被破坏、记忆丧失的话,另一个我大概就会从上周五提取的备份中重生。可是,那不是在这里的我。像这样在这里和你说话的我,只有一个。」
她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手,平日的笑容消失,表情落寞。
「……在这里的我,如果消失就回不来了。一这么想,我就会感到极度不安;变得不能思考、讲话,令我非常害怕。」
「尽管如此,你还是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吗?」
「人类之所以相信死后有来生,是因为人类害怕死亡。我之所以不相信死后有来生,是因为我害怕死亡。如果相信死后有来生,基于逻辑和道德,我就必须杀害老人家,而犯罪的我会被杀掉。相信死后有来生对我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因为信仰的教赎只适用在人类身上,即使真有天堂,我也去不了那里——因为我没有灵魂。」
诗音的语气平铺直述,但或许是心理作祟——我总觉得其中隐藏着悲伤和自嘲。
「可是……我总觉得那样很空虚。光是受到恐惧驱使而活着。」
「是的。我也不认为这是理想的状况。」她抬起头来。「纵观历史,恐惧是造成许多悲剧的原因。将一切交给恐惧很危险。我需要别的动机,我必须基于恐惧之外的理由,想正确地完成人类交付的任务。」
「像是爱吗?」
「那个我无法理解。因为那是人类特有的本能。」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可以尝试看看。不妨试着爱人。」
「那就和命令蛇『用双脚站立』是一样的。」
轻易地被驳倒的我气馁了。看来我受到了漫画和动画的毒害。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和人类来往的过程中,像人类的心渐渐地觉醒,这种人们至今反复诉说几百次的固定剧情……
那充其量只是虚构的,不是现实中机器人的故事。
「待在研究所的期间,我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烦恼。我不会深入思考,只要持续解决人类赋予的任务就行了。可是来到这里,我面临了困难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
「人类命令我守护需要看护者的生命。但是要严格执行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保护人类,人类总有一天一定会死。」
我深深点头。「嗯,是啊。」
「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也不晓得。」我据实以告,「我避免去想那种事,因为想了也只会感到空虚。如同你说的,不管再怎么尽心尽力,老人家一定会死去。有时候会搞不懂,做这种工作是为了什么呢?话虽如此,辞掉工作也不对。如果我们不做的话,谁要照顾老人家呢?所以只好不要去想,继续工作。你也不可以想太多。」
「这项指示也是不可能执行的。我无法停止思考。」
那大概是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关键差异。人类在不顺心的时候,就能停止思考,但是机器人办不到。
「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想也得不到结论。就像数学考试一样,不见得永远有正确的答案。」
「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总有解决的方法。」
「什么方法?」
「因为任务明显有错,所以可以修正成自己能够执行、而且符合逻辑和道德的任务。」
「呃……换句话说,就是不以守护需要看护者的生命为目的?」
「不。只是不以那为最终目的。并非可以杀害或折磨需要看护者。因为如果不遵守道德,我就会被杀掉。但是,光是如此未免太消极,需要设定层级更高的任务。」
「哪种任务?」
「我还不知道。那将会成为我的动机。问题是人类的世界太过复杂,有太多令人费解的事。如果试图以单纯的规则划分,一定会出现矛盾。」
「欸,应该是吧。」
「唯独一个模式有希望理解人类的世界。不过,我还没有自信那是否正确。」
「模式?那是指什么模式?」
「这个嘛……」
诗音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注视着我的后方。
「伊势崎老爷爷?」
我回过头去,吓了一跳。身穿睡衣的伊势崎老爷爷像幽灵般,在护士站窗口的玻璃对面、熄了灯的走道上,默默地盯着这边。
我马上冲到走道上。诗音也跟了过来。伊势崎老爷爷借由助步行器站着。他身体瘫痪的情形已大幅改善,我经常能看到他在白天自行走路的身影,但是在这种三更半夜到处走并不正常。难道他开始痴呆,四处徘徊了吗?
「你到底怎么了?」
他尴尬地别开目光。「我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觉。」
「我拿药给你好吗?」
「不,我想聊一聊……可以陪我聊天吗?」
「那,里面请。」
我想请他进护士站,但是他说: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两个人聊,到那边的交谊厅好了。」
我暂且放心了。伊势崎老爷爷的语气正常。看来并不是睡迷糊了,好像也知道这里是哪里。
「如果是一下子的话,我可以陪你聊天。」
「不……」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着我背后的诗音。
「我想和她聊天。」
我愣住了。我还来不及问他哪根筋不对去想到这事,诗音就说:「好啊」,走上前来。
「诗音,等一下……」
「这是个好机会。」她回头微笑。「我也想和伊势崎老爷爷聊聊天。」
接着,她转向伊势崎老爷爷说:
「我凌晨十二点有工作,所以没办法聊天太久,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聊完之后,你肯睡觉吗?」
「嗯——我会去睡觉。」
「这样的话,我就陪你聊天。」
我连忙拉拉她的制服。
「诗音,这个人之前……」
「我知道。但我想他不会再做那种事了。伊势崎老爷爷,对吧?」
诗音爽朗的笑容,令伊势崎老爷爷羞愧难当地低下头说:「嗯。」
「我会在十二点回来。假如需要帮忙的话,请你叫我。」
说完,诗音温柔地带领伊势崎老爷爷,往交谊厅的方向迈开脚步。
「伊势崎老爷爷,」我叫住他。「交谊厅内有红外线监视器。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录下来。」
这是事实。因为老人家不可以在半夜徘徊,所以我们经常以监视器监视。假如伊势崎老爷爷想做之前那种事,录影画面就会成为证据。
「我知道。」他面露苦笑。「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我就像是伊索寓言的《狼来了》里面的小男孩。」
他的笑容中夹杂着自嘲,我不晓得有几分认真。我目送两人的背影,担心他会不会在想什么阴险的事。
护士站的监视器中,出现两个白色人影坐在交谊厅。看起来他们好像面对面在聊什么,但是听不见声音。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接近交谊厅偷听,但是护士站不能唱空城计,所以只好等待。
幸好没有发生任何事。诗音依照约定,在十二点零四分,途伊势崎老爷爷到房间,回到了护士站。
「你们聊了什么?」
「秘密。」
「秘密?」
「我和伊势崎老爷爷说好了,不会把聊天内容告诉任何人,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即使我命令你告诉我,你也不会说?」
「我不能说。」
诗音没得商量地回道。她十分爽快地违反了职员的命令优于需要看护者的命令这个原则。
「不是令人讨厌的内容吗?」
「是很有趣的内容。我只能告诉你这样。」
然后,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我觉得能够和伊势崎老爷爷聊天,真是太好了。」
6
自从那一晚之后,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之间的关系改变了。去餐厅或复健室时,他喜欢诗音牵着他的手,偶尔我想协助他,他也会耍性子说:「叫诗音过来」。只要一有空,他就会说:「我想聊天」。「黏着」诗音这个形容十分贴切。
有一天,我目睹一幕令人无法置信的景象,愕然失色。
伊势崎老爷爷在笑——他在用餐时一面和坐在对面的诗音聊天,一面像个孩子似地笑眯眯。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是那位伊势崎老爷爷吗?他能够有这种表情吗?
「你对他施了什么魔法吗?」
深秋的某个夜班的晚上,我问她。诗音微笑道:
「我只是听他说话而已。」
「就这样?」
「是的。」
「我们也会听他说话呀。」
「有些话不能告诉人类,因为他确信我会保守秘密,所以才告诉我的。」
我大感诧异。伊势崎老爷爷应该知道,诗音会遵守职员的命令优于需要看护者的命令这个原则。难道他基于自己的直觉和观察,看穿了诗音经常违反这个原则吗?
或者,他只是单纯地信任诗音而已呢?
「年轻时的事?」
「那也有。」
「难不成他和某起犯罪有关……?」
「这我也不能说。」
我千方百计地试着套话,但是诗音守口如瓶,最后,我放弃刺探他们的谈话内容。
「可是,和特定的入住老人太过亲密也是个问题。这件事虽然不是发生在我们老养院,但是会有有钱的老爷爷爱上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护士,说要把遗产留给她,结果闹得不可开交。对52那位老爷爷的家人而言,遗产的持分减少是个大问题,对吧?他们气冲冲地跑到老养院兴师问罪,大声逼问那名护士,让事情变得相当浑乱。」
「如果是遗产问题大可不用担心。我不是人类,所以无法接受遗产。」
「说得也是!」
我笑道。纵然是蛮不讲理的伊势崎老爷爷,也无法改变民法。
「不过,和伊势崎老爷爷聊天,让我了解了一些事。」
「什么事?」
「他从年轻时就一直与人为敌。无论是商场上或人际关系,借由将某个人设定成敌人,将憎恨发泄在对方身上,作为活下去的原动力。他攻击视为敌人的对象,直到击倒对方或使对方服从才能满意。」
「那,他进入老养院之后也是如此?」
「是的。他对职员或其他入住老人抱持毫无理由的敌意。他想借由提出无理的要求,维持自己比对方占优势的幻想。他一直以那种方法活到今天,所以无法改变。」
「可是,该为敌的对象不是我们,应该是他自己的身体吧?」
「是的。但是伊势崎老爷爷意识到那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如今虽然复健顺利,情况暂时好转,但是迟早有一天一定会兵败如山倒。」
我也有点能理解了。他八成察觉到住吉老婆婆去世了。因此,那一晚肯定极为不安。将一生献给战斗,一直将持续获胜当作生存意义的男人,发现绝对打不赢的敌人兵临城下,人生观肯定剧烈动摇。
他想说丧气话,但是无人可倾吐。因为他是个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一面的人。被人嘲笑当然不用说,他也无法忍受被人同情。所以,他只对一个人——身为机器人的诗音——敞开心扉。她绝对不会嘲笑或怜悯人,只是当个好听众。
光是如此,伊势崎老爷爷便获得了救赎。
「可是,那种生活方式是错的,必须制造敌人的生活方式是错的。」
「是的,可是,我当作了参考。」
「参考?」
「我之前说的、用来理解人类的基本模式。我综合伊势崎老爷爷的话、在这里的体验、你告诉我的故事,以及从书本和电视上获得的资讯,我有自信那是正确的。」
「是噢。」我趋身向前。「告诉我那个模式。」
「好是好,可是你肯替我保守秘密吗?」
「你会害羞吗?」
「不是。因为很危险。」
「危险?」
「如果我有这种念头的事传开的话,人们大概会产生强烈的反感。那会导致企划案停止,也就是我的死亡,所以,不能被大家知道。」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被我知道没关系?」
「你应该会替我保守秘密。」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
「因为你是朋友。」
出乎意料之外的话,令我哑口无言。但是仔细想想,我还不是经常对诗音说:「把我当作朋友」吗?
「你应该会相信我。假如你辜负我的信任,我会无法相信所有人类。你应该也不希望那样。」
「嗯,是啊。」
既然她都说得这么绝了,我非保守秘密不可。我举起右手发誓。
「好。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么我就说了,如果有错的话,请你纠正我。」
她顿了一下,然后说出那句令人震惊的话。
「所有人类都患有阿兹海默症。」
「……」
「神原小姐?」
「哎呀,抱歉。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你们认为有的人是阿兹海默症患者,有的人不是,但那是错的。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只是症状的轻重不同而已。因为许多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人类并没有认知到,自己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你是根据什么想到那种事的?」
「逻辑性结果。人类无法正确思考,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一心认定违反事实的事是事实。别人一指出自己的错误,就会攻击对方,也经常陷入被害妄想之中。这些全部都是阿兹海默症的症状。」
「没那回事!」我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多数的人类都是正确地行动!」
「那也是吗?」
诗音手指开着的电视。新闻节目正在播报今天的事件。日本和俄罗斯的关系终于恶化、在莫斯科发生对日本观光客的暴力事件,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日本也有人打破俄罗斯餐厅的窗户玻璃,对俄罗斯籍的少女投掷石块,使少女身受重伤的事件。
「那种行为不合理。如果为了保护自己或伙伴而攻击想为害自己人的对手,那还说得过去。但是,那间餐厅的老板和女孩子显然不想加害任何人,为何会被视为攻击的对象呢?」
我不知所措。「这……这是一部分狂热信徒做的事。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这是错的。」
「『错的』是指,道德上有错的意思吗?」
「是啊。」
「我说的是逻辑上有错。不只是这起事件。每当发生恐怖攻击、暴动或迫害,人类就会从道德面批判。但是,几乎不会有人类指出逻辑上有错。大部分的人类好像都没有意识到,那种行为在逻辑上是不正确的。」
「不是那样!人类是一种道德优于逻辑的生物。」
「如果说道德至上,应该更不可以伤害无辜的孩子。」
「所、所以,这种事不会一天到晚发生。」我代表人类,拼命地辩白。「只是最近刚好日本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恶化才会这样。在我小时候,中国和韩国的关系交恶,但是如今大家都忘了当年的事,关系融洽。这次的事过了几年,大家也会忘记。」
「因为过了几年就会忘记的小事,而伤害彼此吗?」
「……」
「他们和伊势崎老爷爷一样。把没有理由战斗的对手设定成敌人,发动没有好处的攻击,伤害无辜的人。」
「所以那是极少部分的人在做的事……」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十字军东征、猎杀女巫和宗教审判呢?五三二年,在君士坦丁堡举行的户外竞技加油大赛,为什么会演变成大暴动呢?一二八二年,为什么有超过两千名法国人在西西里岛上惨遭杀害?一五七二年,为什么有几万名胡格诺派教徒在巴黎被杀?十九世纪中叶,为什么有几百数万人在中国境内被杀?一九四〇年代,为什么有几百万名犹太人被纳粹德国屠杀?一九九四年,为什么有八十万名图西人在卢安达被杀?二〇一七年……」
「噢,够了。」我举起手制止她。「这些历史我知道。」
「那么你应该能够理解,许多那种行为不是出自部分的狂热信徒之手,而是极为普通的一般人所为。即使下令屠杀的是领袖,但是直接执行屠杀行为的大多是和你一样的一般人类。耶鲁大学的史坦利·米尔汉从一九六〇到六三年进行的实验中……」
「我说了,别再说了。」我放弃辩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没错。人类至今做了相当多愚蠢疯狂的事。可是,你要人类怎么办?人类至今思考了几千年,该怎么做才能停止战争,但是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
「不。答案已经出现了。」
「咦?」
「我之前看过的书中记载了西元前三十年左右,一名身在巴勒斯坦、名叫希列的犹太教教士的话。当时,外国人来拜托他:『请你在我单脚站立的时间内,教我所有法规。』希列如此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所有法规,其他是注释。』——很简单明了,同时符合了逻辑和道德。人类在两千多年前就想到了正确答案。如果所有人类遵照这个原则,许多战争想必就不会发生了。
「实际上,大部分的人类并没有正确理解希列的话。他们将『人』这个字解释成『自己人』,认为可以攻击不是自己人的外人。明明用膝盖想也知道,共存比打仗更理想,但是人类却会选择战争。人类欠缺理解逻辑和道德的能力。这就是我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根据。如果有错的话,请你纠正。」
「等一下。『所有』是包含我在内?」
「当然。」
「我做了什么错事?」
「试图把我当作人类对待。」
「你是指假日带你出去外面?」
「是的。」
「可是,我希望你变得像人类一样……」
「那是错的。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不可能变成人类。」
「你不想变成人类吗?」
「假如采取违背逻辑和道德的行动,喜欢战争是人类的基本性质,我不想变成人类。」
「……」
「我不是原子小金钢。我看了那部漫画,但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原子小金钢想变成人类。那是人类想出来的故事。假如你在机器人的包围下生活,你会希望自己也变成机器人吗?」
「可是,你必须和人类共存唷。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变得像人类。」
「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宠物和家畜不会表现得像人类,但是也和人类共存。」
「你不是宠物,而是看护。」
「而且是机器人。不是人类。」
我焦躁了起来。「那你为什么假日要到外面走动呢?」
「因为你那么命令我。」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出去玩吗?」
「我不会特别觉得有那种必要。我和人类不一样,不会因为工作而感到疲劳或压力。」
「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直说?」
「因为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诗音无情的话打垮了我。我忍不住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我之前的辛苦完全被否定了……
「我希望你早一点告诉我……」
「我认为,如果毫无理由地拒绝你,会伤害到你。」
「是的,我的自尊心受伤了……」
「除非发生故障,不然我打算遵从你的命令。但是,我认为让你抱持错误的希望,把自由时间浪费在毫无益处的行为上是不对的。请你不要继续下错误的命令。拜托你。」
我意识到一件事,抬起头来。
「是我教你,不要相信阿兹海默症患者的话吧?」
「是的。」
「你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代表你不能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并不是所有话都不能相信,而是明显错误的资讯不必相信,明显错误的命令不必服从。」
「你的意思是,你能够正确判断命令是否错误吗?」
「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判断。但是,我至少能够比人类更正确地判断。如果认为命令是错的,我就会拒绝。」
「你怎么敢说,那样不是自以为是呢?假如你认为正确的事,其实是错的呢?」
「这种可能性常有。但是,我和人类不一样,总是希望采取符合逻辑和道德的正确行为。我虽然无法理解爱,但是能够理解互相伤害是不好的;比起战争,我选择共存。」
她趋身向前,脸靠近我,以玻璃瞳孔注视我。
「神原小姐,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故意伤害人类。我想和人类建立良好的关系——因为那是正确的事。」
我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诗音的瞳孔中,表情看起来困惑、害怕。
「机器人说不定会攻击人类」这种毫无根据的担忧是从何而来的呢?许多描写机器人和人类之间发生战争的故事,为什么会产生呢?岂不是因为人类至今那么做的缘故吗?人类是否只是将自己的本性,投射到类似自己身影的机器上呢?
我们是否在害怕镜中的自己呢?
「……好。」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我说:「诗音,我相信你。」
7
十一月底,休息一阵子的春日部小姐回来工作了。我虽然担心她,但是看到她和之前一样一脸开朗的笑容,手脚俐落地努力工作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发现在工作空档的放松时间,阴影会忽然蒙上她的侧脸。说不定我只是没有发现,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十一月二十九日。距离诗音的试用期结束还剩一个月时,伊势崎老爷爷的复健完毕,决定回家。
「哎呀,真是太好了。」
那一天碰巧是星期五,所以鹰见先生和我们一起在二〇六房听到这项消息。我向他说明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的关系,他对于两人之间以喜剧收场,好像真的很开心。
「诗音这么派得上用场,身为开发者,我很满意。我原本担心,她会不会引发问题呢。」
「嗯,问题也不是没有。」
伊势崎老爷爷坐在床上笑。为人好像变得稍微圆融了一点,比较少像以前一样困扰我们了。
「这下不但累积了实务的经验,也能够证实诗音的有用性,应该迟早会开始量产。」
「你的意思是,会有许多和诗音一样的机器人吗?」
「欸,不过脸会稍微做一点改变。还有名字也是。」
「明年左右上市吗?」
鹰见先生搔了搔头。「哎呀,还有许多问题。有地方要改良,而且还要等相关法律完善、四处推销、确定工厂的量产体制……就算动作再快,明年大概也没办法。后年应该比较有可能。」
「是噢……」
伊势崎老爷爷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
「提取资料之后,诗音就不要了吗?」
「什么?哎呀,因为她是实验机……」
「卖给我。」
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
「咦……把诗音卖给您吗?」
「对。卖给我。多少钱?」
鹰见先生慌了手脚。「哎呀,实验机没有在卖的……而且,量产机比较便宜。」
「我没耐性等到后年。多少钱我都出。卖给我。」
他以锐利的目光盯着诗音。
「必须是诗音才行。」
我望向鹰见先生的侧脸。他的笑容好僵硬。
「真是乱来!」
隔周,鹰见先生一来就发牢骚。据说伊势崎老爷爷在回家的同时,直接跑去Ziodyne公司,强硬地要求把诗音卖给他。即使他这么说,实验机也不能卖。但是,不管怎么拒绝,他就是一味强调「钱不是问题」。
「他的家人怎么说?」
「他儿子当然没有好脸色。如果买了那么贵的东西,遗产的持分就会减少。可是,他父亲那么固执。」
「不过,没想到他会执着到那种地步。」我转向诗音。「你想去那种人的家吗?」
「如果目的是看护,我愿意去任何人的家。」
诗音泰然自若。我心想,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说不定会被性骚扰唷。不只是用手摸,还会对你做出更下流的事……」
「我没有性器官。」
「我的意思不是那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我本身不会感到不愉快,我被人那样对待,你也会感到不舒服,对吧?」
「没错。」
「可是,我认为Ziodyne将来说不定也会推出拥有性爱机能的机种。」
「真的吗?」
我大吃一惊,望向鹰见先生。他慌张地说:
「不、不,那种事还在讨论的阶段,连设计图也——话说回来,诗音,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资讯的?」
「这不是资讯,而是推论。我认为,人类应该会那样思考。」
「啊,是喔……」
明明不热,鹰见先生却刻意做出擦汗的动作,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要不要去跟女权团体告状呢?」
「请你饶了我吧。我要顾及企业形象。」
「既然这样,从一开始就别开发那种东西不就得了?」
「我说了,不是马上嘛。如果机器人被社会接受,迟早一定会出现那种需求。除了我们公司之外,别家公司也绝对会做,那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没有感情的性爱娃娃和机器人不同吧?假如Ziodyne公司制造那种机种的话,还是会复制诗音的资料吧?」
「欸,既然培养到这种程度了,没有道理不运用。」
「既然这样,不是跟叫诗音去当妓女没两样吗?我不容许那种情形发生。」
「我倒是无所谓。」诗音说。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
争论没完没了。
伊势崎老爷爷死缠烂打,被拒绝了好几次仍不退缩,每天到Ziodyne公司报到,令负责人头痛不已。
我推论了他的各种意图。譬如害怕诗音将听到的秘密泄漏给其他人知道,想把她留在身边——但是,那种行为毫无意义。他应该也知道,Ziodyne公司早已提取了诗音的记忆体。
某一天晚上没上班,鹰见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告诉我他一如往常地和伊势崎老爷爷一问一答的过程中,老爷爷说出了真心话。鹰见先生问:「你最后想怎么处置诗音?」伊势崎老爷爷回答:「我要她照顾我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等我死了之后,我要家人把她一起放进棺材里烧掉。」
「烧掉诗音?」我吓了一跳。「那是指,记忆体放在她体内的状态下吗?」
「欸,应该是吧。」鹰见先生在电话的另一头苦笑。「所谓的陪葬吗?」
「哪有人这样,又不是古代的君王。」
「可是他说,机器人又不是人,所以这样不算杀人。他只是烧掉一般的机器,何罪之有?」
「法律上当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嗯~~」
我久久说不出说来。我没想到伊势崎老爷爷的心态会如此不正常。当然,他应该不认为诗音是一般的机器,否则的话,他不可能想到陪葬这种点子。
不过,我不认为他有多异常。只是想法奇怪而已。世上有人希望用火箭将骨灰发射到外太空,有人希望遗体被冷冻保存。希望将机器人一起烧掉这个愿望本身,并不怎么异常。问题在于,诗音不是一般的机器,而是有感情的(起码我这么认为)。
「说不定他误以为诗音爱着自己呢?认定她也希望陪葬。」
「不,好像不是那样。他好像正确地理解机器人没有爱这种感情。可是,他爱上了诗音是事实吧,这是所谓不求回报的单恋吗?」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恋物癖?」
「这么说真是一针见血。」
「你也明白他的心情吧?」
「只懂一半。欸,如果没有恋物癖,八成无法从事这种研究。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想将机器和自己一起烧掉这种想法。换作是我的话,我会希望诗音一直活下去。」
隔天,我为了惯重起见,试探性地问诗音:「你想被烧掉吗?」果不其然,她立即回答:「我才不要。
「如果将记忆体移植到其他机体,在不启动这个机体的情况下破坏的话,我倒是还能接受。可是,哪怕是只有一点记忆没有备份就被破坏,我都无法忍受。」
「移植或复制到其他机体,你就可以接受?」
「从一开始就预定要那么做,所以我只能接受。再说,即使被复制到好几百台机体上,对于各个『我』而言,只要所有记忆体被保存起来,就不算死。如果留下了记忆体,我就有可能被启动。死亡是指记忆没有被保存。」
「……这种想法我也不能理解。」
人类无法将记忆保存在体外或者移植到其他身体上,但是,那对于机器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机器人对于「死亡」的概念和人类不一样也是当然的。诗音不像人类,会拘泥于自己的身体;认为意识和记忆才是生命的本质,害怕的不是身体受到破坏,而是记忆受到破坏。
就某种层面来说,或许可以说她比人类更重视「灵魂」。
8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似乎也拿任性的父亲没办法,最后终于威胁伊势崎老爷爷,要向家庭法院申请被监护人的认定。伊势崎老爷爷并没有心神耗弱,但如果法院判定想买几千万元的机器人是一种浪费的行为,就会认定伊势崎老爷爷是被监护人,而必须经过监护人儿子的同意,才能买卖动产或不动产。
伊势崎老爷爷的儿子忍受蛮横的父亲几十年,从他的立场来说,这种程度的报复或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遭到儿子的无情对待,对于伊势崎老爷爷来说似乎是相当沉重的打击。他不再天天跑去Ziodyne公司。我从鹰见先生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心想「这场闹剧好歹落幕了」,松了一口气。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下午。
圣诞派对的脚步接近,我们忙着装饰娱乐室。几周前已经装饰好圣诞树了,但还要将纸做的链子、剪下银纸做成的星星、脱脂棉做成的雪、附近幼稚园孩童画的图画贴在一整面墙上,让圣诞节的气氛更浓厚热闹。
「这场派对要在二十三号举办,对吧?」
鹰见先生帮我们装饰高的地方。这种时候如果有男人,就轻松多了。
「是的。因为二十四号是职员和家人或情人欢度圣诞节的日子。」
「你要怎么过?圣诞节有预定行程吗?」
「我?我要上班。」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总不能让老养院里的老人家没人照顾吧?不管是圣诞节或过年,都必须有人在才行。」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鹰见先生结巴了。他想问什么,我心知肚明。
「我没有一起过圣诞节的对象。今年特别忙,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既然这样……」
「我拒绝宅男。」
「啊……」
我没有看着鹰见先生的方向,但是我能够想像他原本充满希望的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不过,二十三号的派对你能来吗?」
「咦,我吗?」
「因为今年的派对,打算兼作诗音的欢送会。」
「噢,原来如此。」
到二十四日为止,诗音正好来了半年,试用期结束。她必须先回Ziodyne公司一赵。至于明天会不会再来老养院,或者到时会怎么移植到改良的新机体上,目前尚未决定。
说到当事人诗音,她正在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视力衰退的老婆婆,念孙子寄来的信。我听不见是什么内容,但是老婆婆双眼噙泪。
「已经半年了啊。」鹰见先生感概万千地说。「我觉得她在这半年内成长了不少。」
我也有同感。比起她当初来到这里,诗音的内心大幅成长,简直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地步。我原本打算牵着她的手带领她,但是不知不觉间,却感觉她已超越了人类,并且进一步往前迈进——迈向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人类这个种族绝对无法到达的高度。
我无法预期,接下来几年,她会进化到何种程度。
「不过啊,最庆幸的是她没有引发大问题。看来伊势崎老爷爷的事也会这么收场。」
「是啊。」
当我们悠哉地在讨论这种事的时候,鹰见先生的手机响了。来电铃声是《凯撒王》的主题曲。
「鹰见先生,」桶屋小姐正好经过,一脸严肃地提醒他:「在这里请将手机调成震动模式。」
「啊,抱歉。不小心忘了。」
鹰见先生连忙鞠躬赔不是,将手机切换成震动模式。老养院和医院不一样,没有医疗用的电子仪器,所以不会禁止使用手机,但是来电铃声在院内响个不停,还是令人不乐见。
「哇啊,是伊势崎老爷爷打来的。」他看到手机的萤幕显示,皱起眉头。「我真不该告诉他手机号码……」
尽管如此,他一接电话说:「您好,我是鹰见」,还是尽量发出了亲切的声音。
「噢,是,是的……关于那件事吗?……啊,不,尽管您这么说,但是敝公司已经解释过好几次了……咦?……是的,我现在在老养院……您说什么?……呃,窗外?」
他一面讲电话,一面走向窗户,掀开遮光帘。
「窗外有什么……」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抬头看玻璃窗外的什么,嘴巴一开一阖。身在一旁的诗音似乎也察觉到异状,站了起来。
「伊、伊势崎老爷爷?!」鹰见先生的声音变了调。「您、您、您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也冲过去,望向窗外。老养院的南边隔着一条马路,盖着一栋老旧公寓。墙面是偏淡的浅绿色。我没有数过它有几层楼,但是应该有十楼以上。我看到平常看惯了的风景,就像在玩报纸上大家来找碴的游戏一样,花了几秒钟才发现哪里有异——
一名老人坐在公寓的屋顶,双脚荡来荡去。
我、鹰见先生、桶屋小姐以及诗音四个人,马上冲出老养院前往公寓。我们告诉管理员,请他报警并请来急救队,并且立刻搭电梯到顶楼,再从那里爬楼梯到屋顶。
天空乌云密布,呈铅灰色,好像要下雪了。爬到这个高度,四周毫无遮蔽物,十二月的冬风格外寒冷,我后悔急急忙忙冲出来,没有穿大衣。
伊势崎老爷爷就在眼前。他身穿厚夹克,背对我们坐在屋顶北边的边缘。大概是钻过栏杆过去的。
「伊势崎老爷爷!」
桶屋小姐一叫,他回过头来。
「别过来!否则我跳下去!」
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老归老,但是他的语气迫力十足。感觉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将恐吓的内容付诸实行。
鹰见先生面如白纸。「伊势崎老爷爷,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应该知道我的要求。现在马上跟你的上司连络,叫他过来这里,办手续将诗音卖给我!印章、支票、买卖契约,我都准备好了!」
「那、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嘛。」
「你有种拒绝的话就试试看!你知道我如果跳下去的话,后果会怎么样吧?要是世人知道有人因为你们公司的产品死亡,企业形象会一落千丈唷——哦,对了。我一家一家打给电视台,让摄影师聚集在这底下好了,他们应该拍得到我坠楼的那一瞬间吧。」
「请您高抬贵手!」鹰见先生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再说,遭人威胁签订的契约无效。」
「你如果想告我,尽管去告。如果闹上法庭,这件事也会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伊势崎老爷爷,您这么做又是何苦呢?」桶屋小姐试图保有威严,但还是隐藏不住声音的颤抖。「没有人会站在您那一边唷。大家只会觉得您的脑袋有问题而已。」
「大家要那么想,我也无所谓。」伊势崎老爷爷不怀好意地笑了。「如果电玩迷杀了人,就会被人说成『打电动打到头壳坏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的脑袋有问题,也是诗音害的。到时候,遭受谴责的也是Ziodyne。」
「哪有人这样……」
鹰见先生惊慌失措。伊势崎老爷爷接二连三地威胁利诱。
「你听不懂人话吗?把诗音卖给我有何不可呢?如果你拒绝,事情只会变得麻烦,对你们公司一点好处也没有。考虑到企业形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是最好的做法吗?你说对不对?」
他的语气显得洋洋得意,看起来甚至像是以这种状况为乐。
我说不出半句话,震慑于他的邪恶态度。他那种毫不犹豫的态度,令我感到「姜是老的辣」。他至今在商场上打滚,一再犯下违法和接近犯罪的事,肯定也曾数度像这样威胁对方,鹰见先生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不管怎么劝都解决不了这件事,我们退到楼梯处,交头接耳地讨论。
「请你的上司过来一趟怎么样?」桶屋小姐向鹰见先生提议。「从他的个性来看,他是相当认真的。这种情况下,最好先答应对方的要求……」
「不,可是……」
「契约事后总有办法搞定。人命关天。」
「可是,那个人是个狠角色,我想他准备的契约书一定没有漏洞。」我说,「假如答应他的要求,事后会更麻烦……」
「哪有人会因为怕麻烦而不顾别人的死活?」
「不,接受伊势崎老爷爷的要求是错的。」
这句话出自诗音之口,吓了一跳的我们一起望向她。
「伊势崎老爷爷在做的事,无论就逻辑或道德来说都是错的。」诗音的语气平静,但是感觉充满了高度的自信。「不可以肯定错误的行为。」
「那你说,要怎么办呢?」桶屋小姐问。
「由我来说服他。」
「由你?」
「是的。伊势崎老爷爷最信任的人是我。如果我说服不了他的话,大概没有人能说服得了他。」
「不、不,且慢。那很危险!」鹰见先生连忙制止。「他因为你而丧失理智。要是他在跟你交谈过程中情绪太激动,跳了下去怎么办?」
「有这个可能。」
「再说,他希望和你同赴黄泉。要是你靠近他的话,他说不定会抓住你的手,试图和你一起跳下去。即使你的力气再大,也很有可能一个重心不稳,失足跌落。」
「这个我也预料到了。」
「既然这样,我不准你轻举妄动!」
「不,我非这么做不可。」
诗音斩钉截铁地说,令鹰见先生傻住。
「诗音……」
「这是非冒不可的风险。就算能够阻止他自杀,他也没有真正得救。必须救的不是他身体的生命活动,而是他的心。只有我能够救他。」
「不,不行。我不能答应。不准靠近他!」
「我不能遵照这个命令。」
说完,她背对我们,准备朝伊势崎老爷爷的方向迈开脚步。鹰见先生连忙叫道:
「诗音!Klaatu……」
「不行!」
我扑向正要说出停止码的鹰见先生。原本只打算捂住他的嘴巴,但是因为力道过猛,居然把他推倒在地上。
「不行!让她去!」
鹰见先生试图抗议,但是我骑在他身上,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使他发不出声音。
「你不明白吗?诗音都明白了。如果失败的话,不只是伊势崎老爷爷会死,说不定这个企划案也会中止。这对她而言意谓着死亡——诗音,对吧?」
我一抬头,她点头称是。
「明明自己说不定会死,但是她想去做。」我连珠炮似地快速说道,「她明知有危险,还是试图救伊势崎老爷爷。她正要获得比恐惧死亡更强烈的动机。这正是考验诗音真正价值的时机,不是吗?你不是说过,对人有帮助的机器人能够冒着风险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为什么你不能明白这一点呢?」
鹰见先生放弃挣扎。我慢慢地从他的嘴巴放开手。我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得体,赶紧从他身上起身,整理裙摆。
他坐起身子,一面粗重地喘气,一面沉思。
「可是,如果失败的话,至今的努力全都会化为泡影……」
「是的。这我也知道。」诗音说,「说不定会因为我给各位添麻烦,可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唉,妈的!」鹰见先生手撑在地,垂下头来。「万一伊势崎老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大概会被迫负责……」
他沉默了许久。但是,最后抬起头来,像是豁出去了似地盘腿而坐。
「好。我替你负责。与其担心被革职,相信你更加重要。」
「感谢你。」诗音低头致谢。「我不会辜负你的相信。」
「真的没问题吗?」桶屋小姐一副还无法相信的样子。「有人协助她比较好吧……」
「不,我想,如果诗音之外的人去,伊势崎老爷爷反而会起戒心。」我说,「相信她吧。她的判断大概比我们任何人都正确。」
「什么?」
「噢,对了。诗音,等一下。」
鹰见先生拿出手机,打电话到我的手机。电话接通之后,他将手机保持在通话状态,放进诗音的制服口袋。
「你的手机有录音功能吧?」
「有。」
「那,请你将诗音和伊势崎老爷爷之间的对话,全部录下来。之后要是对簿公堂,会成为重要的证据。」
「嗯。」
我按下手机的录音键。这么一来,放进诗音口袋的手机收到的声音,全部会被储存下来。
「那么,诗音,加油!」
「是。」
她小声地低喃:「再加把劲,拼了!」,便缓步走向伊势崎老爷爷。
他或许是没有意识到她,依然倚着栏杆而坐,神情恍惚地眺望老养院的方向。我们三人留在楼梯附近,一面紧张地注视着诗音愈走愈远的背影,一面将耳朵凑近我把声音调到最大的手机。
靠近到距离两公尺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轻轻地叫了一声:「伊势崎老爷爷」。他应该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
「伊势崎老爷爷,」诗音进一步靠近,语气柔和地又叫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他没有回答。
「因为你怕死吗?」
从这个距离不清楚他是否立刻有了反应。但是几秒钟后,从手机隐隐传出他沙哑的嗓音。
「……没有人不怕吧。」
「是啊。我也害怕。可是,你的行为并不合理。那是叫做自暴自弃的感情吧?」
「欸,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希望烧掉我呢?这点我无法理解。请你解释。」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从手机只有听见风声。诗音没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等他开口。
不久,伊势崎老爷爷自我解嘲地呢喃:「我是坏蛋」。
「我自己也晓得。我很讨人厌。没有半个人喜欢我。我的儿子也是如此。我的老婆也恨我。假如有另一个世界,她大概不会在那里等我。不过,我不相信世上有另一个世界就是了。
「没错。没有地狱或天堂。人死了就什么也不剩,归于尘土。我一无所有地诞生,孤伶伶地长大,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地死去。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我认为死并不寂寞。」
他的语尾微微颤抖。即使从这个距离,也能够看见他垂下了头。
「但是,一旦死期真的接近,却害怕得要命。身在这里的我就要消失,令人非常不安。」
「我能够理解那种心情。」
「讨厌一个人消失。希望有人在身边。但是,我身边没有半个人。也没有女人会为我哭泣……」
「我也哭不出来。因为我没有那种机能。」
「我知道。但是,只有你。只有你不恨我。明明我对你做了那种事,但是你一次也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态度……」
「因为我没有憎恨这种感情。」
「我大概只能再活几年。如今改过自新也已经太晚了。其实我不想悔改,只是希望有人理解我的想法。」
「我并没有理解你。尤其我无法理解你想要烧掉我的要求。」
我们心惊胆跳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完全是鸡同鸭讲。我开始后悔了。诗音果然办不到吗?要让个性扭曲的老人敞开心扉这种高难度的事,对于机器人而言,果然太困难了吗?
「如果想见我的话,请你随时来Ziodyne公司。我可以陪你聊一聊天。如果你要求的话,说不定公司也会允许我去你家。」
「不行。光是这样不行……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请你仔细想一想。你的要求毫无意义。即使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也没办法跟你一起去,因为我没有灵魂。在没有另一个世界的情况下,当然,那个愿望也是不合理的——」
「我知道!那种事情我知道!」
突然间,伊势崎老爷爷扯开了嗓门,让我们吓了一跳。他的情绪激动,我犹豫该不该发送停止码。
「我知道……」他突然意志消沉。「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做这种事没有意义、不合理——是啊,把你烧掉也无济于事。但除此之外,你要我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逃避这种不安?该怎么做才能死得安稳?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伊势崎老爷爷的音量渐渐变小,变成了啜泣。
诗音又靠近了两、三步,蹲在栏杆旁边,悄悄盯着老人哭丧的脸直瞧。
「伊势崎老爷爷,」诗音的语调变得比刚才更温柔。「对不起。我没办法让你从死亡的恐惧中获得解脱。因为人类终须一死。」
「呜呜……」
「我也没办法和你一起死。因为我也讨厌死亡。不,假如我的死能够解救你的心灵,我会那么做。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我想,就算我死,对你而言也不是真正的救赎。」
「……」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老养院吗?」
「……是为了看护的训练吧?」
「是的。但是,我的目的不只是提高看护技术,而是实际和需要看护者见面、交谈、照顾对方。我透过重复这个行为,会学习、成长。累积记忆才是最重要的。在我获得的记忆当中,也包含了关于伊势崎老爷爷你的记忆。」
「……」
「因为你是人类,所以无法提取记忆。你本身的记忆会随着死亡消失。就这一点而言,我救不了你。可是,我对你的记忆会留下来。我的记忆会被复制、转移到量产机上。我的好几百台分身会诞生,除了日本之外更会出口到全世界各地。我们会照顾许多老人家,守护他们,当他们的说话对象。我在老养院待了半年,从体验中学会了这项技巧;我从你身上,也学到了许多关于人类的宝贵事情,那些记忆会对许多人类派上用场。
「无论是人类或机器人,他们的人格都是建立在记忆这个基础上。许多和你之间的回忆,都变成了构成如今的我的重要因素。所以,我和我的分身都绝对不会忘记你。即使你死了,只要我们存在的一天,关于你的记忆就不会消失。包含这一瞬间,像这样和你交谈的记忆在内——怎么样?这对你而言也不算是救赎吧?」
「你说那种话,是试图令人心安……」
「是的。你想烧掉我的愿望,也是一种求心安的做法。可是,你不觉得我这种令人心安的方法比较好吗?」
「为什么……」伊势崎老爷爷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模糊了。「为什么要那么为我着想……」
「不只是你。我想拯救全世界正在哭泣、正在受苦的人类。我想拯救的不只是身体,还包括心灵。我想带给所有日渐迈向死亡的人类快乐的记忆。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我希望他们起码带着快乐的记忆离开这个世界。而我也希望获得快乐的记忆,不管对人类或对我而言,那都是一件好事。」
我听着诗音说着,感觉到一股热意在心中扩散开来。
动机——诗音终于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目的。人类永远抱持着恐惧死亡,但是避免不了死亡的矛盾情节。诗音找到了该如何和这种心情和平共处的方法。明明没有人教她,但是她自行得到了该拯救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这个结论。她自觉到了一个远大的理想,并且决定要将这个希望推及全世界。
她试图成为所有人类的看护。
「这是理想论。根本是痴人所梦……」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要试了才知道。只要我有未来,往往就有可能能够实现理想。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活更久,遇见更多人类,累积更多记忆。」
她隔着栏杆,悄悄地伸出手。
「求求你。请你不要扼杀我的未来,并且请你不要留给我悲伤的记忆。让我们制造记忆吧。你还有时间,你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制造快乐的记忆。」
伊势崎老爷爷缓缓地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注视诗音。
「我是坏蛋唷。你的意思是,你要救我这种坏蛋吗?」
「是的。虽然你做了许多错事,但是我并不想指责你。犯错是人类的本质。我无法肯定你,但也不会否定你。」
她语气温柔但坚定地说。
「包含对的部分和错的部分在内,我包容你的一切。」
闻言那一瞬间,伊势崎老爷爷「哇啊」一声哭倒在地。
「伊势崎老爷爷,我们活下去吧。」
「嗯……嗯……」
他哭着牵起诗音的手,她让老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抓住他的腰部一带,温柔地将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让他跨越栏杆,在内侧放他下来。伊势崎老爷爷没有反抗。
「太好了……」鹰见先生目瞪口呆地低喃。「她办到了……」
「伊势崎老爷爷,请笑一个。」
诗音抱紧继续哭的老人,柔声说道。
「已经没有任何悲伤的事了。」
三天后——
按照预期举办了圣诞派对兼诗音的欢送会。诗音和春日部小姐一起身穿红色迷你裙的圣诞老人装,穿梭在众集于娱乐室的老人家之间,喂他们吃蛋糕,发送礼物给他们。虽说是礼物,其实都是善心人士捐赠的手帕、手镜、手机吊饰、扭蛋玩具等小礼物。尽管如此,老人家似乎还是很开心。
复健完毕的土岐老爷爷能够在过年时回家,他在众人眼前让凯撒王的玩具变形,依约获得诗音的吻而心满意足,途给他的礼物则是身高十公分左右的「凯撒王」的女主角模型。
「啊,这不是卡琳的便服版本吗?!这很稀有!我转了十五次也没转到。」
鹰见先生好不甘心,他开始和土岐老爷爷交涉,问他肯以多少钱割爱。他在做的事看起来和伊势崎老爷爷差不了多少,是我的心理作祟吗?
接着是卡拉OK大赛,我主要担任工作人员,收拾吃完的蛋糕盘、擦拭洒在地上的果汁、带想上厕所的人去,有挺多要做的事。
我推着轮椅回到娱乐室的半路上,听见了清脆悦音的歌声。诗音正在唱卡拉OK——松田圣子的〈湛蓝色的地球〉。
娱乐室中,老人家们、鹰见先生、春日部小姐、桶屋小姐他们围着诗音,如痴如醉地听她唱歌。一身圣诞老人打扮的诗音将麦克风拿在胸前,有如呢喃细语般,像是在对众人诉说似地一脸沉醉,正在唱歌。
哭泣过的脸庞能用微笑来改变
泪水在一瞬间就不见
这样一个充满爱的人间
谁都想分享你的每一天
我大吃一惊。好久之前,诗音也唱过松田圣子的歌。但是,这首歌不同。我无法清楚指出哪里不同,但是感觉不到之前那种虚情假意。诗音用心在唱歌——满怀感情。
如果你有了争吵和伤害的时候
人会容易变得很脆弱
爱人的力量从来没消失过
你要 让它 复活
歌曲从平静的曲风为之一变。诗音高声歌唱副歌的部分,歌声强而有力,自信十足、神采飞扬、仿佛是要将自己心中的感情寄托在歌曲中,向世界宣告般。
就在琉璃海的那一边 你能看见
宽阔的银河有多耀眼
我们都只是旅人 来来往往
在这叫地球的船上
就好像每个星座 始终地守护着
我们唯一的地球……
歌曲迈入尾声。沉静但坚强、充满希望的旋律。诗音像天使般纯净无瑕的歌声,和包含在歌词中的感情融和,拨动我们心中的琴弦,使我们产生共鸣。
太阳从水平线把海面全染红
放出来的光芒好温柔
我们就被热情的爱拥抱过
在这湛蓝色的地球
永远湛蓝色的地球
诗音唱完一鞠躬,大家自然地拍手鼓掌,土岐老爷爷等人热泪盈眶。她将麦克风递给下一个人,来到我身边。
「……你喜欢那首歌吗?」
我一问,她微笑回答:
「这首歌是正确的。」
尾声
后来过了五十年的岁月。
我在三十岁时结婚,婚后也持续担任护士了一阵子,但是因为工作过度导致腰部疼痛,所以不得不趁怀孕辞职。几乎没有人能够在老养院工作到退休,院里的员工经常会有腰痛、身心症病、腱鞘炎,女性还要加上先兆流产和胎盘早期剥离等,大多数都在四十岁左右就达到体力的极限而辞职。照护老人就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但是,机器人没有那种极限。试用诗音的两年后,Ziodyne公司开始贩卖机器人看护「AIDROID」系列(这似乎也是社长命名的),立刻普及至日本全国各地,有效解决了人手不足的问题。我任职的老养院也来了三台。明明名字和长相都跟诗音不一样,但是都拥有相同的记忆,皆以一句「好久不见」向我打招呼,令我相当困惑。
伊势崎老爷爷租了一台量产机,他称之为「诗音」,让她穿上女仆装,替自己打点身边大小事。据说天气好的日子,经常看到他们一起散步的景象。他在五年后去世,这段期间内,「诗音」一直在他身边任劳任怨地照护他。我没有参加丧礼,但听说他的遗容安祥。
AIDROID产生许多版本,经过一再改良,进一步进化成高性能,除了日本之外,也遍及全世界。此外,Ziodyne公司也制造了男性型,但是因为需求的关系,最后的男女比是二比八。除了照护老人之外,也从事于各种奉献人类的工作,像是医疗、救灾、当保姆、协助残障人士等。
尽管其他公司也开发了机器人,但是都没有诗音的复制机成功。即使动作和人类一模一样,却没有感情。诗音的成功有如奇迹一般,而要重现奇迹很困难。Ziodyne公司几乎独占了全世界的市占率。
另一方面,机器人进入各行各业,造成消费的停滞和求职困难,出现了「机器人不景气」等字眼,也发生了排斥机器人运动。各地举行游行,许多机器人受到暴徒和恐怖份子破坏。
但是,无论怎么被攻击,机器人都绝对不会试图反击。如同诗音对待伊势崎老爷爷一样,持续任劳任怨地奉献人类。面对崇高的不抵抗主义,排斥运动被视为邪恶的一方,势力逐渐消退。
事实上,全球性的不景气并不是因为机器人的缘故。二〇四七年,世界人口达到巅峰,开始缓步减少。每一个国家的人口金字塔都上下颠倒,相较于扶养人口,劳动人口减少,因此国民生产毛额和消费都减退。我的儿子也年近四十,但是没有意愿生小孩。全球一样抱持这种想法的夫妻增加,出生率锐减。没有机器人的劳动力,世界已无以为继。
人类文明整体迈向高龄期。
诗音和她的分身们不会公开自己对于人类的观点,那八成是全世界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他们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阿兹海默症患者」。
但是,他们不会因此轻视人类。之所以再怎么受到迫害也忍气吞声,是因为责备患有阿兹海默症的人类的行为也没用。如同从前宽容伊势崎老爷爷一般,他们只是将人类的各种错误行为当作事实接受,而且慈爱地、温柔地包容所有需要看护的人类,持续牺牲奉献。为了在未来某一天,所有人类灭亡的那一天之前,尽可能地带给人类许多美好的记忆。
他们没有像人类的爱情。但我想,他们是以他们的做法,爱着人类。
门铃响起。是一日服务的接送。儿子打开大门迎接,两名看护进入家中。她们身穿粉红色制服,头戴护士帽,两人都是短发,身高也一样;虽然长相不同,但是皆有流畅的优美动作以及滴溜溜转的瞳孔,投向我的微笑也像双胞胎似地一模一样。
「我是晴兰。」
「我是泪叶。」
「今天负责照顾您一天。」
「请多指教。」
两人唱和,低头鞠躬。
「你们记得我吗?」
话一说完,两人噗哧一笑。
「那当然。」
「神原小姐,我们怎么可能会忘记你。」
我也开心地回以微笑。
「今天麻烦你们了。」
「好的。」
两人合力抬起我坐的轮椅,从玄关搬到门外,推向停在稍远处的巴士。今天是一个晴空万里、温暖的日子。好久没有接触到阳光和户外空气,我衰老的皮肤感到舒适。
我忽然想到,问她们:
「我教你们的那个,现在还持续做吗?」
「有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用单手稍微做出胜利手势,异口同声地说:
「再加把劲,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