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早课的钟声尚未响起
明明我直到去年都还没有搞清楚葬礼上所需遵守的礼法,但此刻却能十分顺利地完成父亲的前夜仪式。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先前已参加过艾德温.修亚的前夜仪式了。
葬礼会场内充满了祈祷的低语声,愤怒与复仇等情绪完全无法融入这里。我先用毛刷将圣水洒在父亲的遗体上,接著就屈膝跪在石制地板上开始祈祷。为了避免现场太过寒冷,周围设置了许多火把与篝火。从我脚下延伸出来的影子,就这样化成举起双手祈祷的姿势。至于现场就只有我与大哥,以及负责主持仪式的修道士而已。
依照礼法,葬礼上需要女性的哭泣声来为死者送行,因此我也非得放声哭泣不可。但是今晚的仪式却显得分外寂静。
相传修道士曾彻夜为死者进行祷告。感觉上亚当应该也会比照办理吧。
但是我却非得抓进时间离开礼拜堂不可。并不是因为我与法鲁克约好要见面的关系,事实上我很希望今晚能安安静静地与父亲道别。不过女性若是在丧礼中太出锋头的话,反而会给人留下坏印象。光是修道院愿意让我进入礼拜堂完成一系列的祈祷,就已经算是很给我面子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得寸进尺。
我趁著最后的机会再度瞻仰著父亲的遗容。下次再见时,棺木应该就已经阖上了。希望父亲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来生再见了,父亲大人。
我推开木门走出礼拜堂。在明月的照映之下,从石柱与拱门所延伸出来的影子就洒落于漫长的走廊之上。虽然天空万里无云,但此刻户外却刮著强劲的北风。周围不断传来强风吹拂而过的呼啸声,并且还能够听见从远处传来的浪涛声。但是对我来说,反倒是修道士的祈祷声听起来莫名清晰。
此时,石柱后面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人影。此人正是尼可拉,他眯起双眼站在该处。
大概是为了帮自己取暖,所以尼可拉是站在一根火把附近。他先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我,然后就默默地转过身去。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我们之间语言不通吧。事实上我并没有打算要故意隐瞒自己会说法语一事,并且也觉得自己之前都没有用法语跟他们交谈有任何不妥。我之所以迟迟没有与尼可拉攀谈,单纯只是因为找不到机会罢了,不过现在可说是个大好机会,于是我小声地以法语开口说道。
『谢谢你,尼可拉,你站在这里应该很冷吧?话说早课的钟声尚未响起吗?』
尼可拉听见之后便停下脚步。但是当他扭过头来看向我时,脸上却没有一丝讶异的神色,还以泰然自若的语气开口回答。
『由于负责敲钟的人还没有过来,因此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对。守卫有在门口大厅那里生火让人取暖,我们就先去那边等吧。』
『好的。』
我跟在尼可拉的背后向前走去。因为他完全没有开口找我聊天,所以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在夜深人静的修道院里,最终来到已经生好火的大厅内。
放在三脚铁架上的篝火,发出红光不断燃烧著。在接近篝火之后,我总觉得包覆著全身的寒气正逐渐散去。虽然我先前曾开口关心过尼可拉,不过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也浑身发冷。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便低下头去,能够看见我跟尼可拉的脚底下都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我找了一张大厅内的长凳坐下。虽然我以手势邀请一直警戒著周围的尼可拉也坐下来休息,但是他却仍然站在原地。
在我表明自己也听得懂法语后,此刻的沉默莫名令人感到尴尬。当我将双手烤暖之后便开口说道。
『有发现任何异状吗?』
虽然尼可拉正在缓缓地搓著自己的双手,不过当他听见我提问之后,便停下动作开口回答。
『没有,不过这里十分易于防守,所以我也落得轻松。』
『易于防守?』
『因为这里的墙壁很高,也有地方能够监视接近的人。』
『是吗?那就拜托你啰。』
话题到此便宣告结束。
由于早课的钟声尚未敲响,因此我便放下已经烤暖的双手然后开口说道。
『……我是不是应该早点表明此事呢?』
尼可拉听见这句话之后,露出不解的表情出声反问。
『您是指什么呢?』
『就是我会说法语一事。事实上我完全听得懂你与菲兹乔骑士之间的对话,基于公平起见,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主动提起这件事。』
『啊〜原来是这样呀。』
语毕,尼可拉露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将脸撇开了。
『我相信师父就算知道此事,也不会刻意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他根本就不会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说得也是,毕竟他给人一种十分高风亮节的感觉。』
尼可拉听见此话之后,却露出一副十分不以为然的模样。他明明只是一介随从,但在听见关于自家主人的赞美时,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想法表现在脸上。
『高风亮节吗……说得也是,或许是这样没错吧。』
『难道你不认同这句话吗?』
『确实师父至今是没有做过卑劣的行为啦。』
接著尼可拉以不悦的口吻继续解释。
『不过师父只是为人太过单纯,所以才会不懂该如何当一名小人罢了。』
『单纯?老实说我完全看不出来耶。』
这位年轻随从在听见我的感想之后,先是转过身去背对我,接著就像一位学生正在控诉自家老师的蛮不讲理般,扯开嗓门大声说道。
『说起师父他呀,即便鸡贩拿出了一只又肥又大的母鸡,但是就算对方开价二十旦尼尔,师父也会完全不疑有他地乖乖付钱喔!』
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该怎么说呢?如果有人声称那只母鸡价值二十旦尼尔的话,我应该也会直接乖乖付钱吧。
『因为法鲁克是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的,所以才会不清楚一只鸡的市价多少吧?』
尼可拉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回答。
『问题是隔壁摊贩的兔子只卖五旦尼尔,而且我也在一旁提醒说这只鸡卖得太贵了,这种情况还不只碰到一两次而已。如果让他一个人独自踏上旅程的话,我完全无法想像出他是否有办法搭乘汉斯的商船前来索伦岛,或是来到索伦岛之后能否住进赛蒙的旅馆里,因为他整趟旅行下来肯定会被人海削了一大笔钱喔。』
尼可拉像是惊觉自己抱怨得太多而害羞地将脸撇开,然后又小声地开口说道。
『感觉上师父还住在东方国度时,应该是有人在帮他张罗这些事情才对。就算师父单纯只是没有去注意到这些事情,但他终究还是非得为了完成使命而避免发生这种情况不是吗?因此我觉得最适合师父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当个大少爷成天写诗作词,然后有时去参加枪术比赛,过著总是充满欢笑的生活。』
换言之,法鲁克就是为了杀死艾德里克,才会抛下昔日的安稳生活。至于他的身手则是在旅途中锻炼出来,感觉上法鲁克应该不像尼可拉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懂人间疾苦。更何况我不觉得从的黎波里伯国这么远的地方,有那么容易能来到索伦岛。纵使有十个人踏上相同的旅途,最终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呢?
而且法鲁克之所以踏上旅程,一切都是为了杀死暗杀骑士,如果单纯只是因为听令行事的话,这样的使命也未免太过沉重了吧。
『难道说……法鲁克与该名暗杀骑士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真要说来,圣安波罗修医院兄弟会的所有骑士与暗杀骑士之间,几乎堪称是结下了一堆深仇大恨,更何况他们原本互为同伴,也就更让人难以原谅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指法鲁克与艾德里克两人之间。』
暗杀骑上艾德里克操控某人杀死了我的父亲,不过法鲁克之前是以怎样的词形容这个人呢?
记得他当时是说「很遗憾此人的头发与眼睛颜色皆与我相同」。
尼可拉歪著头喃喃自语。
『这些事情适合从我嘴里说出来吗?算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想就算说出来应该也无所谓。』
『果然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当我发问之后,尼可拉就像是在闲话家常般地把真相直接说了出来。
『嗯,其实师父他……法鲁克.菲兹乔与艾德里克两人是亲兄弟。』
『咦!』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记得是师父比艾德里克年长一岁。虽然师父没有解释得很详细,不过他们以前似乎十分要好,但是艾德里克却成了暗杀骑士。师父当初是向兄弟会毛遂自荐,希望能由自己亲手杀死艾德里克,所以才会从东方来到这里。』
『意思是法鲁克为了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才来到这里吗 ?』
尼可拉先是点头表示肯定,然后露出一脸苦笑说道。
『虽然我未曾见过师父的决心受到动摇,不过他有时会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明明被派来欧洲的兄弟会成员不光只有师父一人,若是这么做会令他很难过的话,他只要把任务交给其他骑士就好啦。所以说难听点,师父这个人就是太单纯了。』
我当初多少有察觉到,法鲁克是基于自己的理由才会追杀暗杀骑士。不过我真没想到他与杀害我父亲的仇敌竟然是亲兄弟。只是说,人之间像这样互相敌对,在英国境内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20 背信者之子
话说回来,尼可拉.巴葛真是一位奇特的少年呢。
明明他在稍早之前都还不知道我会说法语,但现在却立刻就对我放下心防,坦白说出关于自家主人的事情。
原则上以一名骑士的随从而言,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小。虽然他似乎懂得使用武器,但是感觉上却不太可靠。他的四肢显得十分瘦弱,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就是弱不禁风。至于他腰上的配剑则有依照自身的体型挑选得比较小把,不过相较于亚当所使用的长剑。简直就跟哪来的玩具没两样。但是说起他在作战会议室内所展现出的身手,以及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他的侧脸有时会显得十分成熟,在在都暗示著在他那还算不上太长的人生之中,绝对是经历过许多波折的。
『吶,尼可拉。』
我开口提问。
『你服侍法鲁克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吗?』
『咦。』
打从尼可拉抵达索伦岛直至现在,他的脸上总是不太有表情变化,更别说是露出惊讶或手足无措的模样了。但是此刻他却首次露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您是在问我吗?』
『对呀,我想听听关于你的事情。』
尼可拉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打听关于他的事情,虽然他很快就回复冷静,不过语气中却带有些许疑虑。
『为什么您会对我这种下人感到好奇呢?那个〜不过既然您想知道的话,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基本上我并没有服侍师父多久,前后也只有一年多而已。』
『感觉上你应该不是从的黎波里伯国一路跟著法鲁克来到这里吧。』
因为尼可拉刚才曾说过「感觉上师父还住在东方国度时,应该是有人在帮他张罗这些事情才对」。这就代表他并不知道法鲁克在东方国度里,究竟是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是的。』
尼可拉点头表示肯定之后便继续解释。
『我与的黎波里伯国以及医院兄弟会都没有任何关系。』
『你与兄弟会也毫无关系吗?不过法鲁克说你是他的随从耶。』
『啊〜因为这样解释起来比较简单,正确说来,我并不是师父的随从……那个〜应该算是准备成为随从的人吗?基本上就只是帮师父搬运行李,另外还有帮忙添购日用品而已。』
『如果你只是一名搬运工的话,就不会把主人称作师父,或是拥有那么优秀的剑术了。』
当我露出微笑如此说完之后,尼可拉先是搔了搔头,接著就彷佛迫于无奈般地开口解释。
『我这套剑术是从家父那里学来的。家父还在世时,是一名在特鲁瓦小有名气的决斗士。』
我听说过所谓的决斗士。
有些审判会透过决斗这个手段来判断其真伪。比方说法鲁克要提告暗杀骑士的话,他就能够主张以决斗来进行。对于一名满嘴谎言且行事卑鄙的男子来说,即使拿起武器也只会使出卑劣的手段来应战。而上帝会保佑正义的一方,因此决斗乃是一场神圣的审判,唯独赢家所说的话才是真相。
但是就算如此,让一名强壮的男子与一位驼背的老人进行决斗又有失公平,所以不时会出现由当事人的亲戚来代为决斗的情况。
另外有些人也会花钱雇用毫无血缘关系之人来代为战斗。至于像这种藉由收取金钱来代替他人进行决斗的战士,就被人称为决斗士。这群人以自身性命与手中武器来当作赌注,透过战斗这种行为来赚取报酬。
虽然我听说过世上有这样的职业,但却没有亲眼见过。在我的印象之中,索伦境内未曾举办过决斗审判。
总之不管怎么说,决斗士并不属于骑士阶级。正常来说,就连想成为他人的随从都十分困难。尼可拉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于是他便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
『在特鲁瓦的决斗士之中,家父拥有过人的实力。虽然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不过在剑术方面却是使得又快又巧妙,可说是所向披靡。虽然家父不常跟我提起往事,不过我想家父应该是从其他很远的地方来到特鲁瓦。原因就在于父亲的法语不太标准,巴葛这个姓氏在当地也不常见,总之因为家父找不到练剑的对象,所以就只能由我来陪他练习,虽然家父曾说过我若是不赶快长大的话,实在没办法担任他的练习对象,不过拜他所赐,反倒是我的剑术逐渐提升了。』
确实以一名成人的练习对象来说,尼可拉真的是太年幼了。
『你是在特鲁瓦认识法鲁克吗?』
『是的,因为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
『这样啊。照这么看来,你们也旅行过很多地方呢。』
『嗯,是可以这么说。』
尼可拉腰上的配剑,刻有我未曾见过的花纹。至于他斗篷上的别针,则是与丹麦商人所使用的很相似。巴葛这个姓氏确实一如尼可拉所言,听起来并不像是来自法国当地。就连许多欧洲商人聚集的索伦岛上,也不曾听闻过这种姓氏。
明明他还那么年轻,就已经随著一名骑士旅居欧洲各地了。
『虽然我认为自己明白了你们背负著沉重的使命,不过……』
我的说话声轻柔到彷佛化成音律般,一接触到挑高的天花板就消失无踪了。
『我还是有点羡慕你们。』
尼可拉不解地歪著头。
『是吗?』
『老实说我也明白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注视著篝火继续说道。
『即便这座岛上有著前往欧洲各处的管道,但由于家父已经过世,因此我变得哪里都去不了了。』
『领主大人过世之后,阿米娜大人就会失去自由吗?』
面对尼可拉这句直白到堪称十分天真的提问,我露出一脸微笑回答。
『嗯,你说对了。』
今晚对我而言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体验,明明我甚至在面对担任侍女的亚丝米娜时,都不曾倾诉过自己的心声,但如今却对著一位昨天才刚结识的小随从侃侃而谈,并且对此没有感到一丝迟疑。难道是因为我们彼此是以法语在对话吗?若是用我的母语,也就是英文来聊天的话,我应该不太可能会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吧。
我能够离开索伦岛的方法只有两种。
一是与人结婚。对于父亲来说,他是绝对不会错失任何能够让索伦更加繁荣的机会,其实我有一位名叫玛琪露妲的姊姊。父亲当时百般思索要将她嫁给谁才会为索伦带来最多的益处,最后终于决定要让格洛斯特伯爵的心腹来当女婿。
不过父亲此与并非是把姊姊卖给其他男人。而是父亲一边斟酌艾尔温家与索伦的利益,也一边打从心底希望玛琪露妲能够得到幸福所做出的选择。事实上玛琪露妲与她的丈夫年龄相仿,而且此人除了拥有广大的庄园与十足的潜力以外,更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优秀骑士。
玛琪露妲就这样离开索伦,嫁到了格洛斯特当地。我相信必定也有一些人会针对尚未出嫁的我来向父亲提亲,而父亲应该也在心中帮我决定出几位候选人了吧。
不过父亲如今已经过世了,现在是由亚当接掌艾尔温家。而亚当真的会仔细去盘算那些麻烦问题,替我挑选好结婚对象吗?
见习骑士艾布.哈巴德很担心亚当是否会让他升格为骑士。至于我也非得多花点心思去担心类似的问题不可。我相信亚当不会像父亲那样考虑得如此周全,因为他是个缺乏同理心的人。到时我大概会被他贱卖给其他男人吧。
但是那样或许还算幸福也说不定。倘若亚当根本没有替我挑选结婚对象的话,我到时就会以艾尔温家女主人的身分,与亚当的妻子争夺家产而终老一生吧。总而言之,我根本没有选择权,就只能由亚当来为我决定。
倘若我不愿接受这种情况的话,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能走了。
『如果说我有选择权的话,就只能选择要出家去哪间女子修道院吧。』
语毕,我便在脸上露出了微笑。
由于索伦境内没有女子修道院,因此如果我要成为修女的话,就能够自己决定地点并且前往。但是做出这种决定的后果,就是一辈子都不许离开那个地方。听说假如并未拥有坚定的信仰,修道院的生活几乎与监狱无异。所以我实在不能把那里当成是可以让自己逃避的场所,能够让我幸福离开索伦的方法,已经在今早彻底消失了。
我之所以会说法语,原因就在于大部分的商人所使用的语言法文。我就这样以进入英国修道院根本无需学会的语言,在嘴里小声说道。
『我一直对于这片海洋的另一端抱有憧憬,所以……看到能够依照个人意愿而离开特鲁瓦的你,不禁令我感到有点羡慕。』
尼可拉默默地低下头去、熊熊燃烧的木材发出了一阵爆裂声响。
接著他开口说道。
『阿米娜大人的手边应该有一笔钱吧,您何不购买一艘船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买船逃出这里吗?』
『我是觉得这么做比起游泳会轻松许多啦。不好意思,虽然我懂 得不多,不过我知道光凭一个人根本无法驾驶大型船只。不过请容我纠正您一件事情,就是我并非是出于个人意愿而离开特鲁瓦。』
尼可拉抬起头来,露出一脸苦笑继续说道。
『其实我是被赶出来的,原因就在于家父被暗杀骑士杀死……因为这群来自东方的魔法师们,害我当时吃足了苦头呢。』
语毕,尼可拉便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尼可拉是个奇怪的随从。
根据法鲁克.菲兹乔的形容,他一路的旅程与战斗都极为艰辛。但由于他已经成人,因此拥有能够熬过这些难关的体力与精神力,但是尼可拉却并非如此。他给我的感觉是年轻到还能够继续待在双亲的身边一阵子,至少以离乡背井的年纪来说,尼可拉真的有点太小了。
不过依照他的说词,我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令尊是被暗杀骑士他们杀死的吧?不对,真要说来是你为何会被人赶出特鲁瓦呢?』
『啊〜这部分得花一段时间才能够解释清楚喔。
就在尼可拉准备继续说下去时,他忽然把视线向上移去。应该是他觉得早课的钟声准备要敲响了吧。不过钟楼那边并没有传来任何脚步声。因此他像是死心般眯起双眼。
然后缓缓地开口说道。
『其实决斗审判也有许多相关规定。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原因是特鲁瓦的教会与领主在互相争夺土地。虽然双方当初在土地的边境上搁置了岩石,不过祭司却忽然表示岩石被人移动过了,老实说这真的很给大家添麻烦。
家父在这场诉讼中受聘于领主那方。而且我们在事前已经确认教会方雇用了一位中看不中用的决斗士,因此我们对于这场决斗很有信心。』
不知是否因为很冷的关系,尼可拉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由于篝火位在他的背后,因此让人无法看清楚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决斗前一天,双方于法官面前发誓会进行一场公正的战斗。并且使用日晷约定好决斗开始的时间,之后两位决斗士就会分别被送往能够独处的地方,等待隔天早上即将面临的决斗。以上这些都是惯例。而家父往往都会提早抵达决斗地点,并且每次都会凯旋而归。
但是那天却不一样。父亲没有来到决斗地点。由于迟到乃是很严重的背信之举,更别提身为决斗士做出临阵脱逃的行为,因此那场诉讼自然是领主方败诉。至于违背誓言的父亲,虽然并没有被法官处以极刑,但还是被罚要斩下右手臂。虽然我记得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会被处以死罪,不过因为特鲁瓦当时即将举办祭典,所以法官才特地网开一面。』
犯人被处以砍下身体一部分的刑罚,基本上并不算罕见。虽然根据我父亲的方针,索伦这里会尽量课以罚金,不过像这种斩下手臂的刑罚,我也经看过好几次。
但是这类犯人大多都活不久,原因就在于当事人的家境很少会富裕到能够接受医生完整的治疗。
『父亲当时一边发著高烧,一边喊说他对于那场决斗的前后毫无印象。不管是相约当天早上要进行决斗,以及站在法官面前发誓的经过。并且还说等他回神时,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待在森林的小木屋里,虽然父亲对此感到很疑惑,但是他根本不记得与人约好要进行决斗。
『听说喝了太多酒,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喔。』
语毕,我便立刻对于自己这番多余的发言感到后悔。虽然尼可拉的语调没有变化,不过口吻却冷漠倒像是在出言讽刺他人
『那些法官也是这么认为。不过家父于决斗前是滴酒不沾。倘若家父真的酗酒到神智不清的话,为什么小木屋内的陶杯以及家父身上都毫无一丝酒气呢?特鲁瓦那帮人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的父亲就这样以背信者的身分死去了。不过父亲并非是被送去外国人的墓地,而是葬在天主教的墓地里,是唯一值得让我感谢的地方。
但是我却无法继续住在特鲁瓦。由于母亲在产下我之后就过世,父亲则是死得这么不光荣,因此背信者之子的我遭到当地人排挤。因为我在特鲁瓦内根本没有门路能够取得食物,所以后来终于明白自己在那里根本活不下去……当我准备离开特鲁瓦的当天,便恰巧遇见了师父。』
此时,门前的大厅内只剩下尼可拉的说话声,以及炭火燃烧的声音。
『师父在调查完父亲于决斗前一天待过的小木屋之后,结果从陶杯上发现有人施展过魔法的痕迹。那个魔法叫做〈忘川之滴〉,能透过诅咒把开水变成令人暂时失去记忆的药水,师父说我的父亲就是因此才会忘记要与人进行决斗。虽然这件事很难让人立刻就相信,不过因为父亲忘记了决斗的承诺更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决定相信师父的说词。接著我便帮师父带路,藉此揪出还潜藏于特鲁瓦内的暗杀骑士……』
『你最后有成功报仇雪恨吗?』
尼可拉摇了摇头开口回答。
『很遗憾在最后一刻被对方逃掉了。事实上暗杀骑士真的非常难缠,加上对方逃得很快。虽然我相信暗杀骑士的委托人一定是当初提告的祭司,不过因为我们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关于这部分的证据,所以我方可说是输得一败涂地。』
尼可拉瞄了我一眼,然后就继续补充说明。
『陷害我父亲的犯人并非是艾德里克,而是其他的暗杀骑士。意思是不会因为我们当初若是在特鲁瓦解决掉那家伙的话,领主大人就能够平安无事。』
事实上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为了让他放心,一边挥手一边说道。
『换句话说,你的处境就跟我一样啰。』
不过尼可拉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便稍稍撇开视线回答道。
『我的父亲只是一名决斗士,不能与领主大人混为一谈。』
没这回事。
我认为关怀家人的心情应当是没有任何分别。
在我准备把以上这番话说出口之前,尼可拉却先以十分轻柔的声音开口说道。
『不过我好像能够理解阿米娜大人您的心情。』
『……真的吗?』
『大概吧。」
尼可拉点了点头之后,便继续开口解释。
『自从家父死后,我的人生几乎完全被打乱了,事实上我很想继续留在特鲁瓦,并且还有许多事情想向父亲学习。
但是人死无法复生。也没人可以保证战斗中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双方当时正正当当地进行决斗。我的父亲也未必一定能够获胜。如今就是这样的时代,就算有人在没有受洗过就先死去也不足为奇。而我也已经微好这样的觉悟了。
但是父亲的死法令我难以接受。他是在被人蒙骗之后,于身败名裂的情况下死去。这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因此我还有一笔帐要跟暗杀骑士算清楚,而且无论如何我都非得要让对方为此付出代价不可!』
深夜来到修道院里时要保持肃静,更何况体拜堂内目前正在举行丧礼的仪式,尼可拉似乎完全忘了这件事,正扯开嗓门如此大声喊道,但是我却没有任何要制止他的意思,因为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也有一笔帐要跟暗杀骑士算清楚,并且一定要让他为父亲的死以及我的人生付出代价。
尼可拉似乎对于自己不禁展露出年轻气盛的一面而感到害羞,他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对著我开口说道。
『关于阿米娜大人您此刻的感受,我唯一能够理解的就是如果想报仇的话,那就应该要付诸行动,只要能够达成此事,我以自身的性命以及父亲所留下来的这把剑发誓,我愿意为了您奋战到底。』
虽然我是艾尔温家的女儿,不过没有任何一位骑士是为我而战。他们全都是父亲的骑士,此刻则是大哥的骑士。
但是现在有一位嘴上不饶人的少年,发誓愿意为我而战,对我来说,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位属于自己的骑士,由于机会难得,因此我倒是有些希望他能够长得再高䠷一点就好了。
在不知不觉间,负责敲钟的男了似乎已经登上钟楼了。在这片让人感受到一丝脸红心跳的深夜里,开始传来阵阵的早课钟声。
21 冬季七夜
转眼间,夜空中覆盖了一层浓密的乌云。
天上的月光完全被遮蔽住,黑暗笼罩著整座城镇,令人看不清楚连接荒野的边境。在这片让人看不清楚陆地与海洋交界处的夜色之中,我们俩人压低斗篷的帽兜,然后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虽然现场的照明完全仰赖尼可拉手中的提灯,不过因为灯光太过微弱,所以令我不禁觉得自己就快要被黑暗所吞噬。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之中,感觉上就连宵小也不敢轻易外出行窃吧。一股未知的恐惧令我感到双腿发软。此刻我唯一能依赖的人,就只有走在前方的尼可拉而已。
在提灯的照映下,前方忽然出现一面墙壁。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来到索伦的大街上了。尼可拉回过头来,以法语开口说道。
『因为我不认得路,所以接下来劳烦阿米娜大人您来带路。』
接著他便把提灯交到我的手上,让我感受到一阵温暖。
在入夜之后,隔开索伦岛与小索伦岛之间的海潮,其流速猛烈到不禁令人感到害一阵阵的浪涛声,简直不输给大地震所产生的巨响。
此刻能够看见栈桥上有一道微弱的亮光。是法鲁克先一步来到这里,并且为了躲避强风而站在小木屋的旁边。他将提灯挂在屋檐上,等我们接近到能够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时,他便鞠躬向我说道。
「很抱歉在这么晚的时间里约您过来,但我也是基于某些原因而不得不这么做。」
法鲁克改以法语向尼可拉提问。
『我交代的那件事呢?』
『完全一如师父所料。』
『嗯,果然没错。』
『啊,另外我先提醒一下师父您,其实阿米娜大人听得懂法语喔。」
『啊〜这样呀。』
确实一如尼可拉所言,法鲁克在得知这件事之后,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接著他转身以正面看向我说道。
「我之所以像这样邀请您来这里,是基于两个理由。首先是为了要将我今天所掌握到的线索告诉您。」
「难道你已经查出杀害家父的凶手是谁了吗?」
「很遗憾这部分我还无法确定,毕竟需要调查的对象太多了。」
「既然如此,有谁已经排除嫌疑了吗?」
法鲁克注视著我一阵子之后才开口回答。
「虽然您问了一个十分明智的问题,但是要我回答还有些稍嫌太早。直到时机成熟之前,我还不能把这些事告诉您。」
「为什么?」
「这是先人传承下来的经验。若是重复太多次欠缺证据的告发,将会让暗杀骑士有机可乘。」
对于他们的做法,我也不便多作评论,因此我便以沉默催促法鲁克继续把话说下去。
「虽然我这里掌握到一些小线索,不过今晚想告知您的只有一件事情。而且这件事非同小可。」
挂于屋檐下的提灯随风摇曳,而法鲁克的身影也随之晃动著。接著他以十分直白的方式说出了以下这句话。
「空拉特.诺德鲁法是一名盗贼。」
「……咦?」
「你说那位名叫空拉特的德国骑士。其实是一名匪徒吗?」
那位名叫空拉特的男子,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个很有素养的人,谁叫他的部下全都看起来像是地痞流氓,不过就算如此,我实在不觉得他是个就连灵魂都已经堕落的罪人。这个消息当真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你究竟是基于何种理由才这样指控他呢?」
我不禁加重了自己的语气。
「您会抱有疑虑也是在所难免。毕竟唯独这个真相,著实是让人作梦都想不到吧。阿米娜大人,您可有看见空拉特的房间里放置著一个手掌形状的小东西吗?」
我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我在形同废墟的兵舍指挥官室里,被空拉特当成寝室的那里看见过哪些东西。
「嗯,就是那个很像是一节木头,外观既奇怪又粗劣的烛台。要不是上面放著已经烧尽的蜡烛,我甚至还看不出那是烛台呢。」
「您的观察力著实令人钦佩。但是粗劣这个形容词,老实说有点不太恰当。」
法鲁克提高音量,彷佛为了避免被强风与浪涛盖过自己的声音般地开口说道。
「那东西叫做〈盗贼之蜡烛〉 ,相传是以未曾受洗就过世的婴孩手掌所制成。」
「……不会吧。」
「请不要误会,感觉上空拉特应该不会特地为了此物而去挖坟,真要说来,我甚至还怀疑他其实并不清楚此物是利用何种材料所制成的。虽然我听说来源是产婆偷卖死胎,或是盗墓者透过挖坟所取得,不过这些基本上并没有构成任何问题。
虽然此物叫做〈盗贼之蜡烛〉,不过使用何种蜡烛并没有任何影响,关键是在于烛台本身。虽然对于为人正当的持有者而言,它就跟一般的烛台毫无分别,不过拿在某些持有者的手中时,此物就会变成魔法道具。」
「魔法……难道与撒拉森有关!?」
既然空拉特拥有撒拉森的魔法道具,代表他就是暗杀骑士吧。看见我激动到不禁提高音量,法鲁克立刻开口安抚我。
「您误会了,那是来自日耳曼的一种魔法,听说魔女经常会使用这个东西。总而言之,与暗杀骑士的魔法没有关系。」
确实诅咒与魔法都存在于世上。并且就近在身边。但是我真没想到那位骑士居然会携带魔法道具。
「虽然这番话很难让人立刻就相信,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所以我想应该就是事实,那么,这是种什么样的魔法呢?」
法鲁克一边摸著下巴一边说道。
「在烛台上点燃蜡烛之后,持有者就能够暂时隐身。」
「隐身?」
「没错,可说是名副其面的〈盗贼之蜡烛〉。」
我在稍作思考之后便开口回应。
「盗贼……如果当真可以让人隐身的话,也就能够用来杀人啰。」
「 正是如此,不过我建议您先别急著下定论。其实〈盗贼之蜡烛〉除了能够让持有者暂时隐身之外,还有另一个奇妙的功用。那就是该烛台上的蜡烛,其烛火不会被风吹熄或被水浇熄。而且相传在烛火燃烧的期间,持有者都不能把烛台放下来,意思是直到蜡烛熄灭之前,其中一只手都非得握住烛台不可,不过我听说唯有一种方法能够让烛火熄灭。」
我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开口说道。
「肯定不是什么好方法吧。」
法鲁克此时别具深意地暂时陷入沉默。
「你快说吧。」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是唯有新鲜的母乳才能够把烛火熄灭。而且我已查过昨晚空拉特的部下们所聘请的娼妓之中,没有任何女性可以分泌母乳。」
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脸颊正逐渐泛红。不过如果我表现得太明显,反而证明自己在脑中胡思乱想,因此我故作镇静地开口回应。
「这样啊。但既然〈盗贼之蜡烛〉是以婴孩的手掌所制成,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合情合理。」
法鲁克能够去找娼妓们问话的机会,应当就只有今晚而已。所以他才会吩咐尼可拉来担任我的护卫,独自一人去进行调查吗?确实尼可拉的年纪并不适合前往那种声色场所。
如此一来,我就能够理解法鲁克在上午与空拉特聊完之后,为何会特别在意蜡烛的事情了。不过――
「虽然我们知道空拉特拥有能够让自己隐身的魔法道具,但是光凭这点依然不能指控他是小偷吧。」
今晚与法鲁克见面之后,此时他的表情才终于缓和下来。
「确实一如您说的。」
「那么……」
「但是您可有注意到,当空拉特得知来访者是我们之后,就连忙将桌上的某样东西藏在自己的手中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因为那个房间十分昏暗,所以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空拉特的脸上。
「事实上他掩饰得非常好,但偏偏我的眼力也特别优秀。而他在一瞬间藏进手中的东西就是……」
说到这里,我似乎明白答案是什么了。
「啊〜我知道……是银制戒指吧。」
「是的。」
法鲁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拉特藏于手中的东西,就是镶有七宝器的银色戒指。他在看见我们开门的那瞬间,事实上是有办法将〈盗贼之蜡烛〉藏起来的,他却偏偏藏起了那枚戒指。就是因为他作贼心虚,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毕竟若是被人质疑那是偷来的东西,他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因此我才会询问府上的管家,确认您家中是否有遗失符合此物的东西。但是一如您看到的那样,艾尔温家并没有这样的戒指。虽然索伦的居民看起来都过得丰衣足食,但是有能力隐身的小偷会盯上的猎物就屈指可数了。既然不是领主的洋房,大概就是市长的住处,再不然就是……」
法鲁克看向我的背后开口说道。
『尼可拉,既然阿米娜大人听得懂法语,就由你来解释吧。』
『是。』
压低帽兜的尼可拉便开口说明。
『我趁著阿米娜大人您参加前夜仪式的期间,已经向修道士们确认过了。包含那枚银制戒指在内,索伦修道院里遗失了好几样财宝。而且直到我提问之前,修道士他们对此根本是浑然不觉。』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游侠骑士空拉特.诺德鲁法除了是一名小偷以外,甚至还凭藉著道具之力充当起魔法师。而且他盗窃的对象竟然还是修道院,难道他不担心死后会遭到上帝的制裁吗?
「真要说来,我并不觉得空拉特会浪费太多时间在偷盗上,毕竟他的手里握有〈盗贼之蜡烛〉。」
法鲁克像是想提醒般地如此说著。我能够明白他这句话里的含意,意思是空拉特昨晚是跑来修道院行窃,但就算如此,终究无法证明他没有时间去刺杀父亲。
「……我已经明白空拉特的情况了。但是不管怎么说……」
我在停顿一小段时间之后,终于把接下来的话从嘴里挤了出来。
「你始终一直在逃避最根本的问题,法鲁克。虽然我已经强调过许多次,但是没有人能够在夜里往返于索伦岛与小索伦岛之间。你应该有听见这股浪涛声吧。」
在毫无星光的暗夜之中,我伸手指向波涛汹涌的大海说道。
「不管是使用撒拉森人或是日耳曼人的魔法,只要无法横渡这道海峡就只是空谈。」
大家之所以明白小索伦岛固若金汤,就是因为这激烈狂乱的浪潮。
但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信心满满地说出这句话。没错,如果当真无人有办法在夜里横渡这道海峡的话,法鲁克也不会特地挑这个时间点约我过来。
法鲁克开口说道。
「我并没有在逃避任何问题。一如您的预料,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是需要克服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相信这个海域,有阿米娜大人您或是马德克船夫所说的那样难以通过。」
没错,就算我如何强调小索伦岛周围的海域在入夜之后根本无法通行,但是法鲁克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如果他相信在入夜之后就不能横越这道海峡的话,应当就会认为〈走狗〉昨晚是在小索伦岛上。不过他所调查的人依序是待在要塞内的艾布、寄宿于兵舍内的空拉特,以及住在苦力大街上的伊戴尔的弟弟希姆。另外他之所以与住在小索伦岛上的伊沃德见面,则是因为我要准备参加前夜仪式,因此在回到小索伦岛上的期间才顺便与对方聊聊。
「为何你会不相信呢?」
法鲁克在听见我的提问之后,以十分淡然的语气开口回答。
「因为上个月过世的艾德温.修亚,是担任府上的夜间警卫。」
「啊!」
「艾尔温家到了晚上也没有放松警戒。这就意味著即便世人相信『夜间无法横渡索伦岛与小索伦岛之间的海峡』,不过至少艾尔温家本身并没有相信这件事。」
既然如此,法鲁克在踏足索伦之前,或是早在离开欧洲大陆之前,就已经认为有方法能够在晚上通过这道海峡吗?
「让我对于此事从强烈质疑改观成完全肯定的原因,就是那块燕麦饼乾。」
就是尼可拉昨天想私下偷吃,但却被风吹跑的那块饼乾吗?而且今早被人发现时,似乎曾经被人践踏过
「虽然一切都是始于尼可拉那不守规矩的行为,但却衍伸出对我们来说十分幸运的结果。我相信那块饼乾所代表的含意,阿米娜大人您也已经察觉出来了吧。」
「其实当初看你们如此执著于那片饼乾时,我是完全搞不懂你们在想些什么而感到很傻眼。但是后来我当然也有注意到,踩碎那片饼乾的人就是〈走狗〉 。」
「虽然我们从许多方面讨论过这件事,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或许即便没有这块饼乾,我们仍然会使用魔法查出入侵者所留下的足迹,不过那么做就只会浪费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吧。以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真的非常幸运。而且依照燕麦饼乾的位置与状态,能够显示出一道极为重要的线索。」
我们是在距离一般道路二十码的地方,发现那块被踩碎的燕麦饼乾。
「摸黑渡海的入侵者,没注意到那块饼乾而把它一脚踩碎。但是该处与码头通往洋房的道路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意思是入侵者并非是从码头进入小索伦岛……并且不是搭乘船只,而是透过自己的双脚横渡这道海峡。」
此时刮起了一阵强风。
法鲁克抬头看著一片漆黑的天空,然后像是在喃喃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确实有方法能够横渡这道海峡,虽然此事很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目前没有任何其他理由能够解释这个状况了,我相信对于索伦而言。这件事应当也是岛上最重大的秘密。阿米娜大人您应该也不会愿意对我说出实话吧。所以我才决定靠自己去证明这件事。」
语毕,法鲁克拿起了提灯。
然后朝著不断激起浪涛声的大海走去,途中,他扭头越过肩膀望向后方,以十分温柔的语气用法文对尼可拉说道。
『那么,我这就出发了。』
『如果师父被海浪冲走的话,我也完全救不了您喔。』
面对尼可拉这番辛辣的发言,法鲁克先是默默地露出微笑,然后就继续朝著大海的方向走去。该处就是每年必定会夺去数名宵小的性命,阻隔在索伦岛与小索伦岛之间的那道海峡。
如果是早上的话,我都会搭乘马德克所驾驶的联络船横渡这道海峡。但是法鲁克如今却朝著那片直线距离长达一百五十码,并且有著汹涌潮流的大海走去。至于他手中的提灯则似乎采用了透光度极高的玻璃,里面的蜡烛发出了明亮的光芒,但他只是远离我们几码的距离,就已经让人看不清楚那盏提灯所发出来的光芒。看在旁人的眼中,只会觉得这道人影是为了自杀,才会朝著那片死亡海域走去。
此时法鲁克停下脚步。原因是他已经走到岸边了。接著他稍微扭头看了我们一眼之后,就朝著大海纵身一跃。
此时我紧紧地握住拳头,用力到指甲几乎都快刺进肉里了。
明明我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依然感到 阵背脊发凉。法鲁克不可能会没有感到害怕。就连对法鲁克信心十足的尼可拉,现在应该也感到非常紧张才对。
下个瞬间,能够看见发光的提灯就漂浮在海面上。
这盏灯光逐渐远去。
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朝著小索伦岛前进。
原先应当被天然屏障保护于其中的小索伦岛存在著一个秘密,此刻则被法鲁克揭穿了。
这道海峡原本就充满暗礁。即便马德克的小船吃水很浅,但只要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搁浅。换句话说,只要海水退潮的话,这些暗礁就会露出海面。
不过就算水位因为退潮而变低,礁岩终究不会露出海面。海水依然会阻挡在索伦岛与小索伦岛之间,绝对不会有道路相互连接。
我至今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现实却恰恰相反。法鲁克此时正走在海面上。
一年之中,北海在十一月至十二月这段期间曾出现最低潮位。至于造成此现象的理由无人知晓,有人说始作俑者是栖息于北方边境上的巨龙,也有人说这是异教的女神所造成的。不过潮位的差异可说是微乎其微,所以这条道路应当不曾只因为这样就出现了。
十一月的满月大约为期七天左右。,唯独这段期间,海洋于早课钟声敲响时就会迅速退潮。而在月光的照映下,这条道路便会显现于浪涛之中。
事实上我未曾亲眼看过这个景象。虽然曾从父亲的口中得知此事,不过今晚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条通道。小索伦岛的天然屏障,将会在这段冬季七夜暂时失效。虽然这是一条通道,不过也只有海水特别浅的地方能够看见一小块的礁岩,渡海者需要以跳跃的方式,才能够经由这些礁岩抵达对岸。这样的道路根本不适合行军。就只有少数人……真要说来是唯独拥有超凡勇气之人,才有办法利用此方法横渡海峡。
其实这条道路的存在就只有极少数人知情。应该就连负责驾驶联络船的马德克都不知道这件事。
知情者有我、亚当以及先前被杀的守卫、艾德温。他因为承蒙父亲的信赖,所以也知道此事。不过目前担任夜间警卫的马修,我就不确定他是否知情了。
至于是否有当地居民碰巧发现了这条道路,感觉上应该是不太可能。我实在不觉得有谁会在寒冬的深夜里跑来海岸边,而且还要碰巧在仅有七晚的这段期间,于早课钟声敲响时发现这条通道。索伦市过去在北侧设置一座城门,若是有人趁夜接近海峡就会遭受处罚。虽然此举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不过如今并没有刻意封闭北门。原因是父亲觉得特地派人驻守在那里,反而容易让人起疑。
事实上我的内心深处早已明白这件事。杀死父亲的〈走狗〉是利用这条道路来到小索伦岛,凶手并非原本就待在小索伦岛上,而是从索伦岛过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踩碎那块燕麦饼乾。但是我却想要否定这个可能性。因为这条道路在一年之中,就只会存在七个晚上而已,我实在不愿承认刺客会看准这么短的期间而跑来下手。
但如今我却悔不当初。因为凶手前来暗杀父亲的时间,别说是七个晚上,根本就连一夜都嫌太长了。
法鲁克越过海峡之后,又重新走回出发点。
尼可拉小跑步来到岸边,然后就弯下腰来伸出自己的手。法鲁克也同样伸出手来,两人在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之后,法鲁克便一口气爬回岸上。接著尼可拉就开口说道。
『趁著黑夜走在海上的感觉如何呢?』
『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简直就像是行走在峭壁的边缘之上。』
两人的对话传入了我的耳里。
接著法鲁克手持提灯,慢慢地夹到了我的身边。
「阿米娜大人,一如您刚才所见,我已经证实小索伦岛昨晚是呈现能够让外人入侵的状态。」
「……你真是很有一套,居然能够发现这条道路。」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对此抱持疑虑,但是多亏您的一席话,才让我有十足的把握。」
「我的一席话?」
因为这条存在于海上的密道,不必多说确实是索伦境内最重大的秘密之一,所以我应该没有透露过一丁点与此事有关的口风才对。法鲁克似乎觉得我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委屈,因此以像是在安慰人的口吻说道。
「是昨天我们搭乘渡船准备去会见领主时,阿米娜大人您说了以下这句话。内容是『入夜之后会有大规模的退潮,因此导致小船很容易触礁。而且此情况在这个季节里尤其明显』,由于上午时能够看见一些伸手就几乎能够触及的礁岩,因此我才会觉得等到入夜退潮之后,这种情况会更加显著。」
没想到法鲁克仅凭这点就看穿此事,虽然尼可拉曾说过法鲁克的个性其实很单纯,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人高深莫测。
「艾德里克于上个月杀了艾德温,或许就是利用这条密道溜出小索伦岛也说不定。」
我认为这个猜测并不合理。但是根本轮不到我开口,法鲁克便自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不过我认为这条密道并非随时都会出现。应该只有在满足某些特定条件之下才会浮现出来,依照我个人的推测,艾德里克在杀死艾德温之后,直到混入其他乘客里一起搭船离开以前,都一直潜伏在小索伦岛上。因为大家当初都以为艾德温是病殁,所以应该不会派人搜查小索伦岛才对。」
事已至此,我坦率地开口说道。
「菲兹乔骑士,恳请你不要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世。」
「我明白了。」
法鲁克彷佛已经忘记刚才的惊险经历,重新站在我的面前,并且以一如往常的冷静语气说道。
「真要说来,就算得知『可以透过某种方法横渡海峡』,不过此事对我们而言根本没那么重要。只要能够让我们藉此明白,空拉特与伊戴尔也有可能是〈走狗〉就足够了。我愿意在此发誓,绝对不会轻易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现在的天色已稍稍开始变亮。此时法鲁克忽然从正面与我四目相交。
「虽然我们揭穿了这个秘密,不过一切都是为了杀死暗杀骑士才这么做的。虽然我并不排斥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开这个谜团,但如果您一开始就说出真相的话,我们也就能够节省许多宝贵的时间了。阿米娜大人,我并没有要指责您不愿公开这个秘密的意思。不过……您应该还有其他事情瞒著我们吧。」
法鲁克究竟知道什么事情呢?
不可能会是那件事的,因为知情者屈指可数。更何况法鲁克完全没有接触过与那件事有关的任何迹象。
不过他此刻仅凭一己之力就找出了能够在夜里横渡海峡的方法,让我不得不承认继续保守秘密根本是无济于事。
我还是向他坦白一切吧。当我下定好决心之后,为了让自己能够说得更理直气壮而挺起胸膛。
「我明白了,虽然我并没有在怀疑你,不过我也愿意看在你优异的表现上而说出这个秘密。」
我看向位在远方的小索伦岛,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至于原先应该出现在眼前的艾尔温家宅邸。则是完全没入黑暗之中,就连屋子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位在我家西侧的高塔里,囚禁著一名受到诅咒的丹麦人。他因为遭受诅咒而拥有下死之身。已经被关在那里长达二十年了。此人的名字叫作托斯汀.达凯鲁森。外表看起来是二十岁左右,身材高䠷,另外唇色极为苍白。你们只要见过他就向明白我的意思了。」
「您说那位俘虏是……不死身吗?」
「没错,并且……」
在欣赏伊沃德所带来的诗歌之前,亚丝米娜曾向我报告过一件事情。内容是亚丝米娜忽然发现四塔的大门被人打开,于是她只身一人进入塔中查看,她原本就知道我有时私下与托斯汀见面,而她也是唯一协助我溜进西塔内的仆人。要不是她先注意到这件事,我肯定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得知此事。
「我愿意以自己的名声来担保,此人昨晚还被关在西塔之中,不过今早当所有人都在搜查岛上是否有可疑人士时,我的仆人却发现了以下这件事。
那就是关押托斯汀的房间,该处的门锁在这二十年来都未曾被解开过……并且直到现在也没有被打开来。不过就算门锁仍紧紧锁著,被关在里面的托斯汀却不知去向。受诅咒的丹麦人在昨天晚上,从大门深锁的牢房中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