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的城镇在燃烧。
大气轰隆作响,热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好热,光是呼吸就让喉咙快要烧起来,有种空气本身在冒火的感觉,映入眼中的颜色不是红就是黑。转眼间又一栋建筑物被火焰吞噬,常去的拉面店和购物中心一栋接著一栋地失去原貌,倒塌崩落。
轰隆隆隆──
远处响起落雷般的声音,又开始轰炸了吗?先前一直响个不停的警报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警告,来来去去的紧急车辆也消失无踪。
呼、呼、呼……
擦掉脸颊上的汗水,加快奔跑的脚步,他想先跟基地取得联系,报告自己还在。记得最近的避难所是……北边的运动公园吧?只要有陆自或消防队在,应该能借用一下紧急无线电,告知基地他的所在位置并接收指令。如果有空闲的机体就借来用,无论是练习机或联络机都好,只要能飞就能改变情势,阻止「灾」的攻击。
(只要能升空的话……)
就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十字路口的瞬间,燃烧的声音变得更大声。火势增强,视野被染成一片橘红色。起火的红绿灯伴随著吱嘎声倒下,压毁被弃置的车辆。冒出的火花漫天飞舞,被吸进夜空之中。
轰隆隆隆──
炸弹落地的声音轰然作响。
好近,地鸣声从四面八方接近,庞大的全翼机从头顶上飞过,漆黑的颗粒如雨点般落下。从地面上看起来是小小的块状物,然而一个个都是超过数百公斤的航空炸弹,一旦落到大地上,就会产生秒速六点五公里的爆炸气浪和十公尺的大坑。而那样的东西被撒了几十颗、几百颗下来,桥梁、道路、人类,所有东西都被一视同仁地炸飞,没有存活下来的办法,敌机无情地摧残著已经化为尸体的城镇。
「SC在做什么!」
喘息声嘶哑。小松基地是日本海这一侧的防空重地,里面配备了几十架拦截机,每天在警戒待命。照理来说只要发布紧急升空指令【SC】,五分钟就能出动迎战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何没有?
他扪心自问,但答案再清楚不过。
因为那场郁陵岛攻击作战,此役中造成的重大损失影响了小松的防卫。如今的空自没有余力马上补充损失过半的隶属机,生还机也还没完全修理好,敌机就飞过来突破了防空网并抵达城市街区,结果造成现在的情况。
城镇毁了。
连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都被销毁殆尽。
自卫队没能尽到义务,没能保护市民的生命和财产,而小松基地被攻陷的影响想必很快就会波及到其他土地。现在所见到的光景不是结局,而是后续的破坏与终结的前兆。不久之后,日本海沿岸的所有城市都会面临相同的恶梦。
「我……」
行道树在燃烧,远方的大楼倒塌。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景色……」
紧咬的嘴唇上传来痛楚,大概是伤口还没完全闭合,类似麻痹的感觉刺入他的意识,夹杂著灰烬的空气模糊了视野。
新的大型机伴随著爆炸声进入,紧接著是两三架玻璃艺品的机翼反射著地面上的火光。再过不久,这一带也会开始落下炸弹吧。
他瞪向敌机,紧握著拳头,视线锐利。
要是有机体就好了。
(要是有一双可以飞到它们那里去的翅膀……)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瞬间,背后响起一阵剧烈的破风声,大地伴随著冲击隆起。是炸弹吗?他举起单臂挡在脸前,挡住袭来的飞灰并回头看去。
一架低视度迷彩涂装的战斗机坠落在十字路口中间,机首陷进地面里,呈倒栽葱状态,长长的主翼往左右两边伸展,模样有如磔台上的十字架。
(啊啊……)
是F-15J。座舱罩被掀飞了,从空荡荡的破洞中,黑暗窥视著一切。没看见驾驶员的身影,是在空中逃脱了吗?他下意识地确认机体编号,然后心里一惊──书写在机首上面的数字,是自己在郁陵岛攻击作战时乘坐的机体。
风在驾驶舱里回荡,发出呜呜哀号。
为什么丢下我独自逃走了?我明明还能飞,还能作战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逃走,不是误判了你的寿命,我只是冷静地判断情况,采取相应行动而已。
周遭的火焰扑向外泄的燃料,机体彷佛火刑台上的罪人燃烧起来,尾翼上的金雕部队标志在热浪中摇晃。
机体哭著说:「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太无能才会导致作战失败。你害死伙伴、害死我,然后现在失去了小松的城镇【Home】。一切都是你的错,萤桥三尉。明明大家都死了,该守护的东西全都没了,你要怎么赔?你怎么能够一个人悠哉地继续活著?
「不是的!」
还没有结束,他还没失去他要守护的事物。
自己下次一定会完成义务,把那些可恨的玻璃艺品翅膀驱逐!
然而机体的啜泣没有停止,火势越发猛烈,风势越发强劲,卷起的火星模糊了视野。
机体悄声说:「三尉。」
你无法守护任何东西──以前无法,现在无法,以后也无法。
世界被红色的火光笼罩,城镇渐渐失去轮廓,周遭的温度上升至难以忍受的程度,熔化了他的思绪。
一切化作一体,痛觉和听觉变得模糊。意识开始混浊,感觉开始散逸。所有事物渐渐熔化,合而为一,化为赤红的岩浆,然后……
「!」
他一身冷汗地醒过来,肩膀、嘴唇和双手都像染上疟疾似的颤抖著。心跳剧烈,沉重的脉动撼动著身体。
他四下张望,看见被掀开的被单、奶油色的墙壁、用来代替隔间的薄幕帘及面南的大窗户。
是病房,他躺在四人房一角的简朴床铺上。外头的风景平和,看不见战祸的徵兆,小鸟以宽广的蓝天为背景翱翔著。
(是梦啊……)
他揪住穿著睡衣的胸口调整呼吸,梦境的内容惨烈,他甚至能够回想起火焰的热度和柏油燃烧的味道。那些光景太过真实,令人不舒服,然而他并不是第一次梦见相同的恶梦。每当入睡,他就会看见刚才的光景,被丢进炼狱之中。他明明应该生还了,意识却没有从战场上回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徘徊在死亡与破坏的深渊里。
萤桥把床边桌子上的水壶拖过来,摸到冰冷的金属块。以老鹰为设计主体的徽章,这是航空自卫队飞行员的证明──航空徽章。
(中山……)
这是昨晚中山的家人来探病时留下的东西,他原本就是个私人物品不多的男人,似乎几乎没什么遗物留下来,他的家人强把这个徽章交给萤桥,说是希望萤桥至少把这个徽章带上天空。铁灰色的老鹰目光空洞地看著他,过去一直很憧憬的徽章莫名地让他有种褪色的感觉。
(阿中,你真的死了吗?)
萤桥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这件事。他和中山从就读航空学校的时候开始算起,已经彼此陪伴,互相扶持了十年以上。有时候一起计画恶作剧,有时候还会被连坐处罚。无论是在私交还是在战斗中,他与他的回忆都占据了大半记忆。这个对象不在了,还是代替自己死去。
都怪我。
──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
「可恶!」
捶上桌子的瞬间,水壶跳了起来,失去平衡掉到地上。尖锐的碎裂声打破了寂静,同房的病患一副被吓到的样子看向这边,原本满是责难的视线立刻变成了害怕。大概是自己的表情非常吓人吧。对方别开脸,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病房。空荡荡的室内只剩电视中的影像增添一抹色彩,主持人和偶像继续开朗地你一言我一语。
「你在发什么脾气?别恐吓民众啊。」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门口站著一位穿著飞行服的中年男性,五官轮廓深邃,脸颊上有一道大疤痕。男性单手拿著花艺篮,色彩缤纷的花朵与粗犷的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编队长。」
Blythe1,管辖自己和中山的长官。编队长晃著手走过来,把花放在旁边桌上后把凳子拖过来坐下,确认萤桥的脸色和治疗后的状况。
「一个差点没命的人倒是很有精神嘛。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全身插满点滴或包满绷带,处于一动也不能动的状态。」
「据说内脏和骨头都没有问题。」
「就算是这样,全身上下还是受了伤吧?我听说你其实应该彻底静养两三天。」
「太夸张了。」
又不是潜进冬天的日本海里,救援来得也很快,老实说他觉得根本没有住院的必要。虽然确实有不少外伤,但是伤势都不严重。
「我想再过一两天就可以获准出院了。」
听到这么乐观的发言,编队长却只是轻点了点头。
他双手交握在看不出情绪的脸前,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萤桥疑惑地心想著:「怎么了?」的时候,编队长问了一句话。
「你看新闻了吗?」
「没有。」
他实在没有心情去看报纸或电视,中山的家人也没有特别提到什么称得上是话题的话题。
「发生了什么事吗?」
「曼谷失陷了。」
编队长平淡地道出冲击的事实。
「因为泰国的战线本身就摇摇欲坠了,失陷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但是灾情似乎超乎想像的严重。比方说,被投下大量MOAB等级的炸弹,化为一片焦土。有报导说死亡人数高达数十万,也有人说高达上百万,不过恐怕不会有正确的数字,毕竟泰国政府的功能已经瘫痪了。」
「美国在做什么啊?」
「乌打拋的部队在一周前就开始撤退了。因为敌方给的压力太强,他们好像打算把战线往后退到菲律宾。中南半岛已经完了,吉隆坡和新加坡在不久之后也会步上曼谷的后尘。」
「怎么会……」
继日本海战线之后,连东南亚也变成这种惨况,恶化的情势让人一阵头晕目眩。自己这些人究竟要继续后退到什么时候?必须继续送命到什么时候?
编队长叹了一口气。
「欧洲也只剩下俄罗斯和英国了,日本受到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强。老实说,我对往后的战况会如何发展一点头绪也没有。要集中战力到重要据点上,重新构筑防空网呢?还是要发起比上次规模更大的反攻作战呢?无论怎么说,都不能再继续沿用以往的战斗方法。我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面对更难熬的苦难。」
「既然如此!」
萤桥像是要上前揪住编队长似的探出身体。
「请快点让我出院。早一分一秒也好,我希望尽快归队,回到前线──」
「不行。」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萤桥眨了眨眼睛。编队长的脸色有如寒冰般,彻底冷了下来。
「我说过了,我们的战斗会变得越来越严苛,至少必须保有持久顽强的战力。该进攻的时候进攻,该撤退的时候,就算友机身陷于危险之中也必须撤退。现在的空自需要的是这种思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不能让你这种不爱惜性命的人到第一线去。」
编队长的语气像是在教育一个不开窍的学生。
「我们不是地痞也不是流氓,不能把会冲动直冲的家伙放进部队里。你死了没差,但是作为一名编队长和一个飞行员,我不能放任贵重的座机或僚机驾驶员被置于危险之中。」
萤桥被锐利的眼光贯穿,连反驳也没办法而僵住了身。编队长站起身来说:
「我会在公共服务班帮你准备位置。任命书应该会送来,所以你休养一阵子吧。你不是累积了不少休假吗?这是个把假用掉的好机会。」
「请等一下。」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飞,那我也帮你找找训练营的门路。虽然那边不可能马上帮你安排,不过防府和芦屋都人手不足,总会有出路。如果你有意愿就尽快提出来。」
「请等一下!」
萤桥掀开被单死缠烂打,也顾不得伤口诉说著疼痛。开什么玩笑!公共服务班?地勤?编队长打算没收我的「鹰式」吗?太荒谬了!
「恕我无法服从。我想跟『灾』战斗,我想尽可能多打下它们一架。求求您,请您重新考虑一下,我愿意为这次的失误接受惩处。」
「不用重新考虑,转调已经是既定事项了,放弃吧。」
编队长无动于衷,转过身去表示谈话已经结束。
萤桥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身体撞翻了床边桌子。花篮掉到地上,里面的花四散落地。他想抓住编队长的手臂,伸出去的手却扑了个空。穿著飞行服的人影侧身躲过他的突袭,编队长面无表情地收起手臂,一击打在萤桥的心窝处──呼吸一滞,沉重的痛楚在内脏里扩散开来。
「唔……」
萤桥蹲下来往后退,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没办法呼吸,横隔膜在一抽一抽地痉挛。
「稍微冷静一下你的脑袋。」
压抑的语气第一次参杂著愤怒的情绪,脸颊上的疤痕抽动著,编队长张大鼻翼后呼出一口粗气。
「忘了说一件事,你摔掉的那架『鹰式』,是我来到小松之后开的第一架机体。」
一刀两断似的说完后,编队长迈步离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混帐!」
水流声在盥洗室里回荡。萤桥靠在洗手台边漱口,看到红色液滴上水槽。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破了,口腔里有股麻痹的感觉。胃部也还在发痛,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十分扭曲。
(下手居然这么重……)
萤桥擦去嘴角的水滴,吸一口气后,刚才的冲击一点一点地回来了。转调、调到地面部队,失去驾驶「鹰式」的资格。
不可能。
就算是开玩笑也太恶质了。光是想到他再也不能击落「灾」,再也不能阻止那群家伙猖獗,萤桥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你们以为我这十年来是为了什么而活?就是为了打败它们,为了尽快、尽可能多击落一架「灾」机。我豁出性命锻炼身体,学习理论,磨练战技至今。而现在那些努力全部化为乌有,变成不需要的东西。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怎么可能忍受。
可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也无济于事。转调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一旦被维修人员拒绝在外会无法靠近机体,更遑论要飞上天空或是与「灾」作战。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做?
萤桥不断思索,却想不出个好办法。头越来越痛,他发出呻吟,焦躁在身体中横冲直撞,让全身的肌肉发起抖来。
「可恶!」
他一拳打上洗手台泄愤,肥皂和水花溅到镜子上。怒火难消,就在他想继续朝其他地方发泄这股无法平息的激动时──
「跟传闻中所说的一样,是个很火暴的人呢,Mr.抗命。」
沉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萤桥吓了一跳转头去看──身穿白袍的人物在吞云吐雾,银框眼镜反射著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对方戏谑地勾起那张薄唇,看起来彷佛在冷眼笑看世间万物。这位闯入者散发出超脱世俗的气质,让他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梅菲斯托费勒斯(注:出现在浮士德传说中的邪灵,日后在其他作品中成为代表恶魔的角色)这个词汇。然而,奇怪的不只有那股气质,从对方靠在男厕墙上的身影显然是属于「女性」。
「听说你是一颗穿著衣服的行走式炸弹,结果当真百闻不如一见。引线露在外面,到处晃来晃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什么时候会把其他人卷进去。因为太危险了,不能随便靠近,难怪会让周遭的人避之惟恐不及。」
「你是谁啊?」
面对这充满攻击性的疑问,女性没有回应,带著戏谑的笑容歪了歪头。
「萤桥三等空尉,二十五岁,隶属小松第6飞行团第303飞行部队。自普通科高中毕业之后,以航空学生的身分加入防府第12号飞行训练营。选择该志愿的动机是『灾』造成了亲人死亡吧?比同届学生努力数倍钻研的结果,在学科和实作上都持续取得优秀的成绩,最后成功地获选进入战斗机驾驶课程,两年前通过机首转换操纵课程,分配至实战部队中。到这里为止呢,都很顺利,周遭的人也对你抱有很高的期待,可是──」
她吐出一口菸。
「由于对『灾』抱持著异常的敌意,有时候会专断独行,有时候会抗命,因而屡屡遭到惩处。战果辉煌却也牺牲惨重。被你开过的机体每次都需要全面检修,导致维修部队的人视你为瘟神,飞行部队似乎也很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我看了人事资料,你的名字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上头写你性格有缺陷、叛逆,包含协调性在内,许多地方需要严格的指导,但又是一名难以割舍的宝贵『鹰式』飞行员,获得的评价一直很模糊。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之前那场郁陵岛攻击作战。你不顾编队长的制止冲进敌阵,受到密集的炮火攻击,最后还失去了来掩护你的僚机。要不要我告诉你现在基地里的人都怎么说你啊?人人都说你是『战友杀手』──」
「闭嘴。」
「真讽刺呢,你想要尽可能多打败一架、两架的『灾』机,结果却失去周遭对你的信赖,伙伴身亡,甚至被迫放弃通往天空的门票。好像被人否定了生存之道一样,感觉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抓不到重点,判断失误。」
「闭嘴!」
萤桥激动地扑上去,揪住白袍的衣领瞪著对方。女性被比她高一颗头的男性俯视著,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颤著肩膀轻笑。
「反应不错,情绪里有色彩,迸发出来。不过,要吵架请慎选对象,要是我身上少了一根汗毛,你重回飞行员的道路可就永远断送了。」
「啊?」
「我说,我要送给你一对翅膀,三尉。」
纤细的手臂拨开他的手,女性往后退了一步整理衣襟。
「用F-15再怎么磨练战技也无法打败『灾』,就像用世界大战时的飞机去挑战现在的喷射机一样。再出色的王牌飞行员或技术,都无法战胜物理法则的墙。对付不同次元的敌人就得准备不同次元的装备。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回到原来的部队,而是理解并活用新的装备,这么做你才能首度实现你的宿愿。」
「你在说什么?」
「真迟钝耶,你被挖角了啦。」
女性的笑容依旧戏谑,变成左右不对称的奇妙表情。
「我的计画不需要有常识的人,我要的是会把能利用的东西全部拿来利用,可以不择手段,持续作战的狂战士。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很适任。毕竟你感觉不会在意枝微末节,会全心全意地专注在消灭『灾』上。」
「你……到底是?」
萤桥这才感到有点害怕。像是第一次遇见恶魔,感觉像自己的愿望唤来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
眼前这名女性真的存在吗?她真的拥有肉体吗?就在他沉默下来时,女性把手伸进白袍口袋里,从皮革盒子中拿出一张名片。
「有兴趣的话,明天早上九点整到郊外的神泉重工【SHI】维修工厂来。我会事先通知,只要报出上面的这个名字就行了。别担心,我不会对你不利的。」
「要准时喔。」女性说完后离开盥洗室,只留下一股菸草的味道。手中纸张的触感告诉萤桥,刚才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场梦境。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感到莫名其妙地看向名片。简约的纸面上写著「防卫省技术研究总部 先进技术推动中心 特别技术研究室/室长 知寄莳绘」。
*
翌日,萤桥搭上一小时只有一班的公车前往郊外。
由于平时都是使用摩托车移动,让他觉得搭乘大众运输工具超级麻烦。仔细想想,他在学生时代也骑著脚踏车到处跑,跟公车、电车类的运输工具无缘。远距离通勤、通学的人都是按照这么艰困的时间表在行动的吗?好令人吃惊的忍耐力。要是把自己放在相同的处境下,大概三天就厌烦了吧。
稀稀落落的车厢内播放著女性声线的广告声,博爱座上有老太太蜷著背脊在打瞌睡。萤桥看著摇摇晃晃的吊环,再次怀疑起自己在做什么。基地里的人现在应该正在进行训练吧?应该正在争论著新的战术和战技吧?几天前的自己也在他们之中,如今却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持续著沉默的兜风。这已经超越了困惑,没有现实感。
(技术研究总部吗?)
他想起女性的头衔,让自己在这个时间外出的组织、团体。
他听过这个名字,记得是在开发自卫队各种装备和武器的部门,过去研发出F-2等新型战机,现在似乎是在研究抗EPCM引信等抗「灾」战使用的装备。只不过也有传闻说,日益激烈的战事耗掉了武器设备的预算,导致他们的活动有点低迷。实际上,浏览网路也没看见什么引人注目的新闻,最后公开的资讯是一则去年夏天的技术研讨会公告。
一个衰败的研究机构找自己做什么?对方说要给他翅膀和长矛,是打算让他躲在「灾」不会来的安全后方,担任实验机的测试飞行员吗?怎么可能,他才不会答应。
而他尽管半信半疑却还是像这样继续坐在公车上,是因为他没有其他选择了。要是拒绝了那名女性的请求,自己会二话不说地被转调到地勤单位去。既然如此,那他宁愿死死抓住这个内容有点天马行空的机会。
话虽如此,要是对方真的要求他担任测试飞行员该怎么办?要拒绝吗?但是拒绝之后,等待他的就只剩下地勤的职位──
萤桥的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吐出一口粗气时,广播报出目的地的站名。他按下下车铃,不久后公车停了下来。
萤桥拿起行囊走下车,蝉鸣声与夏天的热气从正面迎来,耀眼的阳光洒落空荡荡的圆环上。生意冷清的自营商店屋檐下有风铃在摇曳。
他用手机终端的导航确认工厂的入口。看来朝西边延伸的行道树对面是工厂的厂区,往北走两分钟左右的地方有个禁止车辆通行的地图标示。是这里吧?
萤桥擦擦马上开始渗出汗水的额头,走上干线道路。顺著狭窄的步道往前走一会儿后,行道树断在这里。一群白色的朴素工厂出现在眼前,警卫室旁的柱子上嵌著「SHI(神泉重工)」的金属大字,办理完入厂手续的大型拖车正被广阔的厂区吸进去。
(好大。)
这是国内唯二的SHI航空部门维修据点。SHI是日本航空、太空产业的老字号,也拥有许多军用机的生产专利。能够受理从大型喷射客机到F-15J的维修,工厂的规模自然很大。记得小松基地的机体应该也是在这里接受分解维修的,他以前曾经在某次战前准备会议上见过重工的技术人员。
萤桥确认一下表。
时间是上午八点半,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会儿……算了,毕竟对方要求准时到嘛,考虑到在工厂里面的移动时间,他还是早点进去吧。
在警卫室告知了姓名和要拜访的对象之后,萤桥不经特别确认就拿到了入厂证。警卫指著导览图,指示他前往第二维修工厂。
热气在宽广的柏油路上摇动,由于道路宽敞、建筑巨大,走著走著就丧失了距离感,原本以为近在咫尺的工厂,走了半天也不见它靠近多少。即使如此,走了一会儿后,萤桥抵达了目标建筑物。他避开出厂的重型设备进入厂内,阳光被遮蔽,冰凉的空气刺上皮肤。
(喔!)
广大的空间里停放著一只只金属打造的鸟儿,连直升机、商务喷射机和倾转旋翼机都有。有些机体的引擎或鼻锥被拆了下来,有些机体则是已经组装到快要可以发动的状态了。
在这种状况下,萤桥的心中却是欣喜万分,机械质感和型态让他心情高涨。飞机果然很棒!无论是喷射机还是螺旋桨飞机都让他觉得浪漫,让他的心雀跃不已。他像个少年似的双眼闪闪发光时,在里头认出了一架熟悉的机影。
是双人座的……军用机吧?没有水平尾翼,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三角型主翼。前方有前翼,巨大的背鳍上载著形状复杂的垂直尾翼。
萤桥被勾起兴趣,走近一看,发现这是相当小巧的机体,和「鹰式」比起来明显小了一号,跟蓝色冲击波飞行表演队用的T-4练习机一样或稍微大一点。他歪著头心想:「这是实验机型的练习机吗?」这个外形莫名眼熟。近距耦合三角翼的配置、装在左右两边的箱型进气口、单发引擎,这难道是──
(「狮鹫」格里芬?)
JAS39狮鹫战斗机,瑞典空军的主力战斗机,他在航空杂志和新闻网站上看过好几次。他没听说过日本配备了这款机种,所以这是评估用机还是什么吗?就在他仔细端详的时候,他发现了奇妙的差异──飞行控制面很大。跟记忆中的模样相比,襟翼和升降副翼都被加大了,鸭翼前端也弯曲起来,变成像是翼尖小翼的样子。最奇妙的是驾驶舱,原本应该是聚碳酸酯顶盖的地方变成好几层的装甲板,每片装甲都被分割成复杂的形状,往前后展开。
这家伙是什么玩意儿?
萤桥咽下口水,冷不防地感到一股寒意,像是冰块从背脊滑上来一样的感觉,又像是被出了鞘的刀刃抵著皮肤的感受。
他在空中有过好几次类似的体验,被「灾」绕背的时候、被那个棘手的EPCM捕捉到的时候。可是这里是地面上,那种玻璃艺品怪物不可能就站在自己的背后。
什么鬼东西?
萤桥转头想看清楚那股怪异感的真面目,然而下一秒,更强烈的困惑袭上心头。
一个女孩子站在那里。
一个年纪在十三四岁左右,身材纤瘦的少女。深灰色的眼珠子、糖艺般的嘴唇。令人联想到白色丝绢的肌肤反射著照明的灯光,一身白色斗篷罩衫、短裤加厚底凉鞋的打扮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自然地披散下来的一头长发是淡淡的粉红色。
(外国人?)
是员工家属吗?少女睁著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开口说:
「Você é meu parceiro?」
……
「啊?」
「Quem irá dar a vontade à minha asa?」
不是英语也不是日语的奇妙发音。萤桥环顾四周,除了自己以外也没有其他人影。嗯嗯嗯?她是迷了路在问路吗?可是洋娃娃般的脸上没有一丝焦急的神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阴森。就在萤桥开始觉得有点恐怖时,一阵脚步声接近。
「嗨,你来啦!」
一副会吃人的口吻,戴眼镜穿白袍的女性从直升机旁边走了过来。是知寄莳绘,她看起来丝毫不在意少女的存在,抬头看向「狮鹫」格里芬。
「如何?这线条很让男孩子心动吧?因为时间紧迫胡乱弄了一通,现在还不精细。不过,这也是一种浪漫。」
白皙的手抚摸著鼻锥罩。
「比起平贴式天线,还是天线杆比较强吧?有种杂乱无章又长了一堆角的感觉。同样的,武器也是实验机或战时改装型比较浮夸有味道,我觉得以色列的战车正是这样的典型,像是梅卡瓦主力战车或狗窝重步兵战车之类的。」
她投来一道「你觉得呢?」的视线,面对这种看个人感觉的问题,萤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回以暧昧的点头后提出心中的疑问。
「那家伙是什么东西?基础看起来像是JAS39狮鹫战斗机。」
「这是JAS39D,双人座型David的后期型。是在经过一些迂回曲折之后,由技本从原本使用它的某个南美国家买下来的。因为国产机的子体化不顺利嘛,所以就改变方向,试试国外的机体了。」
「子体化?」
「D.A.U.G.H.T.E.R,直译过来是『女儿』,意思是走在FIGHTER前面的东西,是抗『灾』战用的特殊机种。这家伙能够突破EPCM,让攻击命中它们,我们再也不需要依赖抗EPCM引信那种幼稚的玩具了,这才是真正有效,对症下药的抗『灾』手段!」
萤桥倒抽一口气。
这种东西开发出来了吗?自从那些家伙出现以来的十多年间,人类一直没有对抗它们的有效武器,引进的多种新装备也只是将胜率提高几个百分比而已。现在却突然有了完整的对抗手段?可以突破EPCM了?
「一般来说,当然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如果你以为我们的技术已经一举超越了『灾』,那可是天大的误会。我们依旧还没理解『灾』是什么东西,EPCM是什么原理。」
知寄彷佛看穿他的疑问般这么说,然后左右不对称地勾起嘴角。
「好啦,三尉,猜谜的时间到了。在过去的大战期间,我们无敌皇军脆弱的战车没办法打穿敌军的装甲,但是某一天,无敌皇军配备了可以在三百公尺的距离下正面击破敌人的车辆。你觉得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不是未来的陆自穿越到过去这种答案喔。」
「那是……」
萤桥思索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不会吧?难道是──
「掳获的车辆?」
「没错,既然敌人的武器很优秀,那就把它抢回来运用就好。幸好我们的敌人多到烂掉,不愁供给,可以随心所欲地拿来替换零件或挑捡著用。」
「那、那这家伙是!」
萤桥抬头看向变形的JAS39,知寄则是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没错,是挪用『灾』的零件组合而成的机械奇美拉,正式名称为JAS39D-ANM狮鹫格里芬,是我们要给你的新羽翼。」
毛孔张开,心跳加速。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萤桥的体温急速上升。新的羽翼、新的座机、能够与「灾」正面交锋的手段。他即将得到这种东西吗?就快不能呼吸了。自己一直不断追求的东西──可能性就展示在眼前。
身体开始发起抖来,不是害怕,而是喜悦。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欢欣鼓舞。可以击落它们,可以把它们赶回大陆去。藉由我的手,我的机体──我的意志。
就在萤桥不发一语,浑身颤抖的时候,知寄缩起下巴,挑起单侧的眉毛露出审视的目光。
「虽然你一副充满兴趣的样子,不过三尉,你真的有搞清楚状况吗?这家伙里面装了『灾』的零件喔。也就是说,你要借助可恨的敌人之力来飞上天空。不用说生理上的抗拒了,使用未知技术也会有现实上的风险,你有做好概括承受这一切的觉悟吗?」
「当然。」
萤桥想也不想地回答。他挺起胸膛,绷起神色。
「只要能够打败它们,我愿意承受这点微不足道的麻烦。使用敌人的技术?这岂不是正好吗?我会把能用上的东西都拿来击落它们,要我变成狂战士【Berserker】或任何东西都行。我的目的是歼灭『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要求。」
「这些话不会出尔反尔吧?」
「不会。」
「你可以发誓,无论日后发生多么超乎常识的事态都不会动摇,会跟随我的计画吗?」
「我发誓。」
听到他气势十足地断言,知寄笑逐颜开,一脸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少女旁边,把双手放到她纤细的肩膀上说:
「听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喂,格里芬,太好了呢,你的飞行员接受条件喽!这下就正式签订好搭档契约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知寄,答道:「Está bem.」
……
啥?
「我说过啦,这架机体上加入了『灾』的单元。她就是那个单元,以『灾』的『核心』为基础打造出来的战斗人偶,子体JAS39D-ANM的灵魂,也就是阿尼玛──格里芬。」
什……
少女往前来到傻眼的自己面前,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Muito prazer.」
用没有感情的呆板声音说。
「Vou me esfor?ar para poder dar uma for?a o quanto antes.」
「格里芬,说日语。老是说母语怎么会进步?」
知寄一脸傻眼地教训她,往少女的后脑勺轻敲了一下。
「抱歉啊,三尉,我刚才也说过了,这家伙之前在南美服役,语言系统被设定为葡萄牙语,我正在指导她改用日语,不过怎么改也改不过来。来,你可以正常说话吧?重来一次。」
「Bom……」
「就说了!」
看著两人有如喜剧的互动,萤桥心中涌起沸腾的怒气。这算什么?开哪门子的玩笑?
挪用「灾」的零件做出了战斗机。好吧,但为什么是女孩子?而且,之前在外国服役所以不会讲日语?「要用俄语来思考」(注:电影《火狐狸》中的情节)吗?太荒谬了!
就在萤桥觉得「我被耍了吗?」的瞬间,他心中的激昂倏地消退,相对的,全身上下充斥著难以言喻的空虚。心中的期待有多高落差就有多大,他差点怒吼出来,但用力忍了回去并握紧拳头,喘著粗气转过身去。
「哦?三尉,你要去哪里?」
「回家。没空陪你玩。」
「你不是发誓要跟随我的计画吗?」
「如果是正经的提案,那我的确打算那么做,但是恶作剧就另当别论了,家家酒你还是找别人玩吧。」
「家家酒?」
「带著小孩子打空战不是家家酒是什么?你搭乘过战斗机吗?连我们这种职业飞行员都觉得空中战斗机动【ACM】的G力很难熬了,这样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6G左右铁定会昏倒。」
知寄「嗯哼?」了一声,愉快地揪著少女的耳朵说:
「被人小看了呢,这家伙何止6G,超过9G、10G也照样承受给你看。老实说,我反而比较怀疑你的肉体跟不跟得上她呢。唉,虽然飞行员昏倒了,阿尼玛还是可以接手某些程度的操纵,不过回来之后被地勤人员看到,会非常丢脸喔!我自己是不太想尝试啦。」
「……」
10G?那是资深战斗机飞行员也无法承受的领域,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是单纯无知吗?还是想要用夸大的说词来试探我?看到萤桥摆出不愉快的表情,知寄把下颚抵在少女的脑袋上,白袍下的手臂环住她的脖子说:
「唉,你不相信也很正常。要是没有提前得到任何资讯,我大概也会怀疑吧。然而,现实就是这孩子是真的存在,还是作为让你飞上天空的翅膀。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她已经不能再接受其他飞行员了,要是被你拋弃就得随即报废掉。」
「什么?」
知寄「嗯哼~」笑著拿出手机终端,将液晶萤幕拿到他面前说:
「毕竟使用了敌人的零件嘛,我们也需要做点安全措施,所以就把搭档的脑波设置为启动钥匙,超过一定的距离她就会暂时停止。她的钥匙就是你的脑波──也就是说,要是你不在旁边,格里芬就无法觉醒,会变成纯粹的摆设、垃圾。」
「啥?」
我、我的脑波?什么时候?怎么弄的?
白袍底下的肩膀耸了耸。
「没什么,弄到队员的医疗档案又不难,我事先取得了你的脑波图,虽然是刚刚才输入这家伙的系统里啦。用这支手机终端按一下,确认你的誓言之后,在双方的同意之下开始生效。我应该有依法行政喔。」
「你、你强辞夺理!」
「随便你怎么想。可是你稍微思考一下,我有必要为了整你特地买下外国的战斗机、包下SHI的工厂,还找来会说葡萄牙语的女孩子吗?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很忙的,才没空花这么大的工夫整你这种无趣的男人。」
「……」
「你很难搞耶,人类都被来路不明的侵略者攻击了,现在战斗机变成女孩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面对连珠炮似的游说,萤桥陷入混乱。以恶作剧而言确实太大费周章了。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做。所以她说的都是事实吗?可以打败「灾」的战斗机,而少女是战斗机的灵魂,这一切都确有其事吗?
看到萤桥面露愁闷之色,知寄点了点头,挺起上半身后嘟哝一句:「好吧!」
「就让你看看证据吧!我在你能够理解的范围和简单易懂的领域内,迅速地展示格里芬真正的价值给你看,是不是恶作剧就等看过之后再判断吧。」
「什么东西?你要让她变身成『灾』吗?」
「不是,毕竟挪用的零件只有一颗小小的核心而已,没办法做到那种违反质量守恒定律的事情,不过可以让你感受一下与『灾』对战的感觉。」
知寄投来一记挑衅的眼神,顶著一张左右不对称的笑脸,推了宛如洋娃娃的少女后背。
「三尉,要跟她来一场模拟战对决吗?」
一个小时之后,萤桥被打入前所未有的恶梦之中。
*
航空自卫队小松基地
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
蓝得彷佛要滴下蓝色墨水的天空宽广无垠,白茫茫的光线射入一望无际的视野。气温很高,大气带来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跑道旁的草坪被风拂过,摇曳且飒飒作响,树叶摩擦的声音宛如涟漪,一波接著一波。
睽违数日的基地有如一首田园诗歌,充斥著和平的氛围。之前的惨败像是一场梦境,放空脑袋走在里面,想必能够获得心灵上的洗涤。然而,萤桥心中的忧郁怎么样也挥之不去,他很在意来自周遭的目光,那些充满好奇的视线不断刺上他。
「喂!」
萤桥忍无可忍地回头,把塞满的旅行包放到地上。
「我应该跟你说过,别跟著我了。」
玻璃珠般的眼睛回望著他,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就站在他背后,双手拿著一个小小的旅行包,面无表情地抬头看著他。
以「灾」的核心为基础打造出来的战斗人偶,JAS39D的灵魂──
格里芬。
「我要帮三尉搬家。」
宛如机械音的日语响起,工艺品般的脸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要把行李从空自的官舍搬到技本的临时宿舍,然后整理。」
萤桥叹了口气。她从刚才开始就是这样,无论他拒绝了多少次还是顽固地跟在后面,一旦无视她就开始擅自整理、打包萤桥的个人物品。离开官舍的时候萤桥还觉得无所谓,随便她,结果没想到会这么引人注目,根本是公开处刑的状态。萤桥甩了甩头,瞪过去似的看向她的脸。
「你听清楚了,我不需要你帮忙,把那件行李放下,马上回到技本那群人的身边,碍事!」
即使他语气粗暴地这么对她说,格里芬依旧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这个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搭档,而且知寄也命令我要尽可能跟你一起行动。」
「我不记得我承认过这种事。」
「三尉决定要坐上我,也已经开始进行EGG的同步,我不能离开你。根据模拟战的结果,三尉应该已经确定这不是恶作剧了。」
令人不快的记忆复苏,自己昨天在SHI维修工厂举行的模拟实验中惨败了。无论是战斗机动、空间认知还是准头,他都远远比不上眼前的少女。
职业飞行员的顶点──作为「鹰式」的驾驶员,他居然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我这十年来的努力到底算什么?我的经验就只有被这种小孩子凌驾在上头的程度吗?萤桥气得想大闹一场。然而,越是愤怒他越是不得不承认,这家伙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阿尼玛──用未知技术打造出来的战斗人偶。
不过,这和那个是两回事。
「我告诉你,虽然我说过自己不介意利用『灾』,但我不打算跟你玩相亲相爱的家家酒。对我来说『灾』是敌人,是可恨的仇敌。搭档?少说梦话了,我为什么要跟敌人交好啊?」
「可是……」
「没有可是!那个……EGG同步?有必要的话我晚点会去进行调整,所以你不要再跟过来了,太烦人的话小心我揍你!」
她没有回应。萤桥哀号著抢过行李,就在他按住那纤细的肩膀想把她推开的时候──
一阵笑声传来。
机库前面站著两个身穿飞行服的人影,脸上带著恶意与轻蔑的表情,靠在墙壁上。是熟悉的面孔──他们是同一支飞行部队的「鹰式」驾驶员,自己和中山的同事。
「还以为你不干飞行员,被丢到技本去了,结果现在变成小学老师了吗?看起来很开心嘛,也让我们加入吧?」
萤桥瞬间怒火中烧。
不过对方显然是在挑衅,这两个人原本就讨厌自己的专断独行,想必是来幸灾乐祸的,跟著对方起舞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深呼吸让心情冷静下来,萤桥打算装做没听见,迈步离去。
「什么嘛,变得这么老实。果然是那个吗?被之前的紧急脱离吓破胆了吗?不敢再跟『灾』战斗了吗?摆出一副那么自大的态度,自己一遇到危险居然就腿软了,丢人现眼!」
萤桥咬紧了下唇。啰嗦!烦死人了!你们又知道什么了?我完全打算再打下去,我才没有放弃。
一阵更响亮的笑声传来。
「中山也真是可怜,居然为了保护这种人死了,他现在在那边的世界应该很后悔吧?后悔自己成了超级瘟神的搭档。」
「不,人家说不定过得意外地神清气爽呢。毕竟中山很会做人,跟萤桥不一样嘛!要是知道自己的牺牲拯救了其他的飞行员,他应该会松一口气吧?庆幸自己顺利击落了『战友杀手』Blythe3──」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萤桥就扑上去揍人。同僚的背部撞上墙壁,钢板被撞凹,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你这混帐!搞什么!」
冲动之下的爆发换来几倍的报复,萤桥每揍一下就会有两三记反击往身上招呼。每当拳脚打中、踢中的时候,骨头就嘎吱作响,肌肉不停颤抖。然而,愤怒远远凌驾在疼痛与其他感受上,即使头发被揪住、皮肤被抓伤,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持续失控,宛如野兽般的凶暴充斥在他的身体里。
格里芬一脸慌张地抱住他的腰,他不顾她「别打了!」的制止声将她挥开。就在他推开想要再度扑上来的她的瞬间,远处响起一阵怒喝。
「喂!你们在干什么!」
是长官!前同僚们一看到长官,马上像脱兔一样拔腿就跑,大概是怕遭受处分吧。萤桥也反射性地翻身躲进机库旁,他可不想被那些家伙牵连受罚。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往那边追过去了吗?萤桥垂下肩膀,痛觉这才后知后觉地复苏,全身上下到处都在隐隐作痛,肿起来的手臂转眼间就变了颜色。
「三尉。」
格里芬跑过来,面露不安地拿出了手帕。
「你在流血。」
「啊?」
萤桥摸摸太阳穴,黏了一手黏腻的红色液体。被打破皮了吗?混帐,又伤在显眼的地方。
他咂舌一声后挥开手帕。
「没差,放著不管就会好了。」
「可是看起来很痛。」
「你很啰嗦,我说了没事!」
刚平息下来的烦躁又重新复苏。要是这家伙离自己远一点,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会那么受到注目。这家伙以为他是因为谁才会被卷入麻烦的啊?还装出一副好心的模样来关切,可恶!
萤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不准再跟我说话,光看到你的脸我就满肚子火。现在对我来说最谢天谢地的事情,就是你马上滚到随便哪个地方去,你越早消失我的心情越好!」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格里芬倒抽了一口气。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却能够感受到她强烈的焦急与慌乱,她拉长身体似的抬头看向萤桥。
「有哪里做得不好的话,我可以改。如果三尉不想引人注目,我会努力不要引人注目,所以请让我待在三尉的身边,我是三尉的搭档──」
「我不认为你是我的搭档,所以也不打算和你争论什么。以上,完毕,没有争辩的余地。」
「三尉。」
「掰啦。」
认为对话到此结束,萤桥转身离去,无视从背后再度传来的「三尉。」呼唤声。
三步、四步、五步。
呼唤声没有继续传来。很好,终于安静了──就在他这么心想的瞬间。
一阵低吼声响起。
一阵宛如从地底传来的低吼,还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萤桥的背后就窜过一阵剧烈的冲击。!
他大惊之下转头一看,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就在他背后,头发凌乱且气势汹汹。
他、他被她头锤了?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行动,萤桥的脑袋一片空白。少女张大小巧的鼻孔,毫不掩饰怒气。
「Eu acho o segundo tenente infantile!」
少女口中爆出尖锐的斥责,空气为之震荡,长发劈哩啪啦地产生静电。
「Eu estou dizendo que se tiver algo errado, vou mudar! E mesmo assim, acho estranho n?o querer ouvir a minha conversa!」
「啊、啊?」
「O comportamento do segundo tenente n?o tem lógica!」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讲日语!」
萤桥提高了嗓门,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加重语气,情绪激昂得彷佛先前的呆板语调都是假象。萤桥在像机关枪的葡萄牙语洪流攻击下一片混乱,但是又觉得一旦沉默就输了。强硬迎上对方的视线,持续著无法构成对话的对骂。这时──
一阵响亮声响冷不防地降临。
是紧急警报,长而尖锐的警笛声。
机场各处开始骚动,空气中多了肃穆之气,紧张蔓延开来。
紧急升空──是敌袭?
萤桥的脑袋一口气冷却下来。
手机终端在响,是自己的手机……不是,是格里芬的。
格里芬一脸严肃地接起电话,应了几声后抬起头来,视线游移了几下搜索合适的用词后──
「知寄打来的。」
简短地告知来电者的身分。
「Nakh……从纳霍德卡逃出来的船队发出SOS,他们好像在佐渡岛近海被『灾』抓到了。再这样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全军覆没。」!
「小松的飞行部队打算派出警戒待命机前往,不过前阵子的作战耗损过多,无法全力出击,即使派出所有能飞的机体也无法护住全部的船只。」
警戒机库的机体伴随著轰鸣声开始滑行,维修人员急忙地跑向停机坪。
「知寄问我们能不能出动。」
「出动?」
「她问可不可以让JAS39D-ANM狮鹫格里芬出击。」
萤桥哑口无言。
突然让新型机参与实战?去狙击「灾」?太乱来了吧,而且自己还没有驾驶过实机。虽然昨天的确用模拟器试飞了几次,不过CG和现实不一样,他还无法掌握任何一项程式无法呈现的机体习性或特性。就连当初的F-15J,他也是花了几百个小时才能发挥出最低限度的潜力,这怎么说都太鲁莽了。
然而,格里芬无视他的动摇,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笔直地凝视著自己。
「不要紧,我会支援机体控制,三尉只要专注在战斗上就好。跟平常一样,只要瞄准敌人攻击就好。」
「什么叫『只要』……可是,你……」
「没时间了。」
格里芬的声音尖锐起来。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
可是,她的眼神严厉起来。
「如果我们现在不去,就会有生命因此而消失。」
唔!
感觉像挨了一记当头棒喝。像是有人把自己应尽的义务、根本的存在意义直接塞到眼前给他看一样。他的身体窜过电流,屏住呼吸,后颈上冒出鸡皮疙瘩,肌肉紧绷起来。
他粗喘一声,看见格里芬平静地朝他伸出手,美丽的灰色眼睛里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让我飞吧,三尉,拜托你。」
「太慢了!你们在搞什么!」
一踏入机库,怒吼声劈头而来。
知寄倚在近距耦合三角翼的单发机上,白袍上沾满污渍,正在对周遭的维修人员下达指令。她爬下登机梯大步走过来,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飞行头盔袋与G力衣,塞到他们手中。
「距离对方发出SOS已经超过十分钟了,护卫的俄国船舰正在当诱饵,不过也撑不了多久。再拖拖拉拉下去,等你们抵达的时候就只剩下重油的油渍了。」
「敌人的数量呢?」
「四架。本来想要出动三倍以上的兵力应战,但是空自能出动的只有三架SC,怎么想都处于劣势。在保全战力的方针下,也很难期待他们会有积极果敢的战斗。事实上,逃难船队的命运全部托付在我们手上。」
「……真的可以期待这个家伙吗?」
萤桥瞥了格里芬一眼。
老实说,他仍然半信半疑,用这种途径真的可以对抗让全体人类陷入恐惧的对手吗?用他熟悉的F-15J出击还比较能看见成功的可能性。格里芬一边套上飞行服,一边「哼!」地回瞪他一眼。
「相信科学吧,三尉。人类基于不曾间断的挑战与革新,拥有了今日的繁荣,昨天的不可能在今天可以轻而易举地达成,这就是所谓的技术。跟莱特飞行器比起来,F-15J不就像魔法般的交通工具吗?这家伙应该会让你体验到相同的惊喜。不用担心,人类的智慧是很伟大的。」
不,什么人类的智慧,你们用的不是「灾」的技术吗?
萤桥难以释怀地完成飞行前的整装,把搬家用的旅行袋交给工作人员。
「格里芬要出动了!所有人员,确保机体的前进路径!」
工作人员回应知寄的声音,开始收拾工具和机械,拉长的缆线被卷起来堆到墙边。
跑到机体旁爬上登机梯,瞥了一眼形状复杂的前翼并瞧了瞧驾驶舱内部。
萤桥皱起眉头,眼前出现的光景让他很意外。狭小的空间里排列著两个座位,前座是熟悉的驾驶席,可以看到操纵杆、节流阀和脚踏板类的设备;后座却很奇怪,既没有操控设备也没有测量仪表,只有半透明的面板被装设在类似扶手的地方。
(这是什么?是要怎么操作?)
正当萤桥不知所措时,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跟在他后头爬上来的格里芬抬头看著他说:
「快点坐进去。」
「我知道啦!」
萤桥做好觉悟,滑进前座,确认安全销已经拔起,再将降落伞背带一一固定在座椅上。顺势开启蓄电池之后,萤桥感到疑惑──在模拟器上操作过的地方没有开关,他没办法启动辅助动力系统。
「喂,APU的操作──」
「直接连接。」
一道光闪过,空气震动,有某种东西从身体底下飞驰而过。脉动?明明连引擎都还没有发动啊。
怦咚、怦咚、怦咚,脉搏越来越强,神经相连,取回五感,这是一种难以想像是机械的异样感受。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现象更加奇异──机体的外壳开始变色了。六角形的光芒宛如将黑白棋的棋子翻面一样陆续出现,好似冒出了火焰,奇形怪状的JSA39D在不知不觉间披上了火红的战袍,外装呈现眩目闪耀的绯红色。
鲜红色的带翼狮子。
格里芬机械似的声音接著响起。
「APU启动,操控系统确认,无线电确认,各项电子仪器,全数设置完成。」
──引擎发动。
与银铃般的声音完全相反,凶猛的引擎声响彻四方,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震动撼动腰骨,萤桥连忙戴上氧气罩打开制氧机,迅速浏览并确认萤幕上流过的讯息。
引擎回转数、涡轮排气温度、油压,全部OK,测量仪器也没有问题──Ground equipment removed,自动检测程式下达Taxi out的许可。
「关闭座舱罩。」
头顶上的装甲板随著沉重的机械声开始活动,金属顶盖隔绝光线,打造出一片黑暗。但是在一瞬间之后,周遭的景色再度复活。不只是头顶上,也包含前方、侧方、背面到脚下都是。
「我、我浮起来了!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多角度监视器,帮你把外部摄影机的画面投影进来而已,请你不要大惊小怪。」
「……」
「You have control.」
咚地一声,停机煞车松开了,萤桥感觉到节流阀和操纵杆的手感。这是操控OK的意思吗?他低声嘟哝著握住操纵杆,控制著方向舵踏板及节流阀让机体往前进。动了,周遭的维修人员们连忙远离。
唉,受不了,顺其自然吧。
「I have control……知寄技官,听得到吗?要出发喽。」
『我都等得不耐烦了,赶紧出发吧!我已经跟管制部门说好了,你们的代号是BARBIE01。』
回答一句:「收到。」后,萤桥提高引擎回转数,机体随著阳光一跃而出。隔壁机库的维修人员一脸错愕地看著这边,好几个人表情目瞪口呆地呆站在原地。
调整波段之后,听起来略显不安的基地内部通讯波传了进来。
『这里是小松指挥塔,技本的机体准备出发,所有车辆及飞机留在原地待命。重复一次,所有车辆及飞机留在原地待命。移动中的人员──』
『BARBIE01, KOMATSU【小松】 ground. Do you read me?』
连接上地面台,萤桥微调频率并开始应答。
「KOMATSU ground, BARBIE 01, loud and clear.」
『Roger. Taxi to runway 06 left, via Juliette1.』
「06 left, taxi via Juliette1.」
『Contact tower ×××.×.』
机体从滑行道进入跑道,无线电切换成塔台。
『BARBIE01, tower. Runway 06 left, cleared for takeoff.』
「Runway 06 left, cleared for takeoff.」
起飞许可。
前方没有任何遮蔽物,萤桥吸入一口气压下节流阀,引擎声变强,机体开始加速,彷佛有巨人的手在背后推动。强烈的G力朝身体袭来,空速表的数字一口气往上跳,转眼间超过百节,来到V1(中断起飞速度)、VR(抬头速度)。萤桥拉下操纵杆,主翼的升降副翼立起,机首向上抬升。视野上升,大片的青空在眼前展开。
(上吧!)
低语彷佛飞翔的咒语,让机体浮了起来,机翼斩断重力的桎梏向上抬起,鲜红色的单发机划破浓厚的大气奔向天空。地面逐渐远离,背后的城镇变得如豆子般渺小。
「三尉,我将目标显示在萤幕上。」
随著格里芬的声音,前方的战术地图上出现了各式各样层层叠叠的资讯。
船队的现在位置、前进方向、「灾」的假想目标都一目了然,事前听说过的俄国护卫船舰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听说护卫船主动承担起诱敌的任务,该不会已经被击沉了吧?虽然空自的F-15J好像正在紧急赶往支援。
「太慢了,他们在磨蹭什么啊!」
萤桥看著F-15J的标记不断改变路线,不知道是不是受到EPCM的影响,F-15J一直朝著稍微偏离目标海域的方向前进。不行,再这样下去「灾」会先与船队接触。
「只能靠自己了。」
提高引擎回转数,无暇理会往上攀升的燃料消耗量,紧急时大不了叫人派加油机过来。
划破云层、驱散阳光往前推进,为了挡住敌人的去路,萤桥飞往船队的后方。距离接敌预测地点还有十一海浬、十海浬、九海浬。
萤桥睁大眼睛搜寻四周,靠雷达影像确认敌人的位置与高度,并且转动脑袋。
(有了!)
海上有三架,看到闪光了!后面还跟著一架,散发著虹色的光芒往东前进。
数量很多,对付一架就会被其他架溜过去,必须一击停止敌人的动作才行。先击落最前列的机体阻碍编队的前进路径,再个别施加攻击?只要能设法争取时间,等到F-15J过来会合……
拋弃副油箱。
向右倾斜急降,倒飞著缩短与敌人的间隔。从以往的作战发展来看,远距离攻击靠不住。想要确实地解决敌人,只能进行可以无视EPCM影响的肉搏,中弹或碰撞的风险当然也会增加,不过现在没办法管那么多了。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拿到新的羽翼?是为了什么才重新获得通往天空的门票?
然而,开始计算与敌人的相对距离之后,尖锐的电子音马上响了起来。
「锁定。」
格里芬的声音令萤桥出乎意料。自己还没有操作武器选择钮,空对空飞弹的瞄准框却在不知不觉间与敌机重叠,圈住领头两架敌机的框发出红色的强光。
「发射吧,打得中。」
「啥?」
在这个距离下吗?正当萤桥目瞪口呆的时候,格里芬的声音变得坚定。
「EPCM已修正完毕。我应该说过了,三尉只要用平常的方式战斗就好。」
「……」
「不会浪费弹药的,发射吧。」
「可是──」
「快点。」
好啦!
萤桥踩下方向舵踏板让机体侧滑,尽量正对著敌机,用大拇指按下操纵杆上的按钮。
「FOX2。」
接连两发,机翼下的飞弹被释放出去,拖著猛烈的白烟飞向眼下的海洋,目标直指玻璃艺品的机影。
敌人没有闪避,大概是瞧不起我方的诱导和瞄准能力,它们径自维持著队形往前进。若是按照平时的情况,飞弹会在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方向爆炸,打到它们的只有零星的碎片,然而──
领头的两架机体突然被弹飞了。
它们冒出橘色的火焰,变成冒出黑烟的固体。宾果,直接命中!
「什……」
难以置信,两发都命中?而且是一次打中多架机体。
看不见的盾牌好像失效了,寻常的物理法则和空战常识感觉又回来了。
打得赢吗?可以打赢它们,打赢那些混帐侵略者?
「三尉,敌人来了。对方正在加速并且上升,后方那一架朝著船队过去了。」
存活的机体正在接近,不知道是不是重新评估了我方的威胁性,机头闪烁著开火的火花,燃烧的铅弹划出拋物线的弹道往这边逼近。
「唔!」
我方也选择祭出机关炮,双方一边开炮一边擦身而过,冲击波撼动著机体──被绕背了!萤桥随即倾斜机身打开节流阀,一边翻转一边重新取得高度。敌影在逆光中移动,大幅度回转后又掉头往这边来。
(这家伙!)
对方保持在机关炮的射程范围之外,不远不近的,是打算争取时间吗?它打算拖住自己,掩护另一架「灾」机的突进。
「喂!你会间射吗?」
「间射?」
「间接射击,锁定正面以外的敌人进行攻击。」
「我没试过……可是──」
空气紧绷起来。
「我做。我试试看。」
「很好,我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那家伙发现,机关炮由我来控制,你专注在飞弹的瞄准上面,可以吧?」
「知道了。」
萤桥在听到她的回答前倾倒操纵杆,用扭转般的机动咬住对手的背后。敌机忍不住向下俯冲,然而他没有紧追上去,而是飞过头后开始旋转。萤桥没有失去高度和速度,等著对手反击。最后不出所料,「灾」从后方底下以锐角机动往上飞了过来。炮击,火箭撕裂周遭的天空,弹射出来的金属片匡啷匡啷地打在机体上。还没,还没有,再一点,再引过来一点。
BEEP。
「三尉,锁定!」
「了解。FOX2!」
发射飞弹,获得充分位能的长枪把火箭的推力全部灌注到机动能力上。急转弯,彷佛在空中被抓住似的扭转前进路径,寻标器倒转过来盯上敌人,然后顺势锐角下降,突进。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灾」的闪避慢了一步。它停止炮击,想要紧急转弯,但此时弹头已经迫在眼前。
爆炸──
机翼被炸飞大半,「灾」开始坠落,并接连发生小规模的爆炸,零件在旋转下坠的状态下四散。
「好耶!」
听到格里芬的欢呼,萤桥回以一句:「还没完呢!」。还剩下最后一架──跟在编队后方前进的机体,正朝著船队而去的「灾」。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哪里?它在哪里?它跟船队的距离是?
(唔!)
战术地图上的敌机正在逼近目标,双方路线绝对会撞上,避难船不用十秒就会被纳入射程里。
从这里赶过去的话……来不及,船队会被干掉。
(可恶!)
『Tyler1,发现目标,遭遇敌人。』
耳罩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率先出动的警戒待命机的代号。总算追上来了吗?战术地图上出现多个抗EPCM引信飞弹,发射位置比平时更远,是原本绝对无法期待命中的距离。然而,敌机的前进方向马上抖动了一下,它翻转机翼,采取了闪避行动。
(是对我们刚才的攻击留下了印象吗?)
它在提防子体的攻击,无法区分子体的攻击与一般飞弹的差异。
萤桥重新燃起希望。
很好!
「格里芬,后燃!」
将后燃器开到最大,全力活用宝贵的损耗时间。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与加速的G力接连产生,身体被安全带紧紧勒住,好像被铅块压住一样,骨头和肌肉发出碾压声。但专注力不能被打断,萤桥咬紧牙根,寻找敌人的踪影。
「三尉!找到了,十点钟方向!」
认出蓝天中的异物,正喷出长长的飞机云再度朝船队前进,视野下方是几道船波与几缕排出的烟气。队形参差不齐的避难船各自采取了闪避行动,甲板上处处可见的黑点是行李吗?还是难民?萤桥感到火大。
一定要保护他们。这一次绝对不能失去任何一个人!
咆哮。
入侵敌人的攻击路径,旋转著从正面拉近距离。雷达警报响起──是「灾」发射了飞弹。对头射击,是否要闪避……不闪了!
「三尉!」
「没时间闪躲了!把它打掉!」
格里芬发出低吟,启动寻标器。不是瞄准敌机而是瞄准飞弹,发射。弹头与弹头在仅仅数十公尺的前方撞在一起,视野被红色的火焰覆盖,然而提升至近乎极限的推进力将机体推往爆炸处的更前方,蓝天在被撕开的烟雾另一头拓展开来,玻璃艺品的全翼机在耀眼阳光的照射下冲了过来。
「休.想.过.去!」
将扳机扣到底,在这个距离下也不必瞄准了,机关炮弹以每秒数十发的速度咬破敌人的头与身体。就在萤桥形同以肉身冲撞般突进,双方就要撞上的时候,敌人的身影溃散了。敌人从正中央断成两节,失去升力,冒著火与烟往海面散去。
「……呼!」
黑烟散去,心跳声重新传来。萤桥的双肩上下起伏,大口喘著粗气。
成功了……吗?
在没有造成友方伤亡的情况下,打败了那些「灾」,整整四架。
没有真实感,好像在作梦一样。冲击太过强烈,导致感觉跟不上。
我亲手,把它们……
「三尉?」
格里芬疑惑地出声叫他,灰色眼瞳透过后照镜眨了眨。
「你怎么──」
「真厉害呢!喂!」
萤桥转头大叫,在内心高昂情绪的驱使下提高音量。
「大获全胜耶!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哈哈哈,简直不敢相信,真的假的啊!」
「喔、喔?」
「干嘛一脸不知所措?你不也击落了它们和它们发射的飞弹吗?真的能打中呢,老实说,我没想过能做到这种地步──呃。」
看到吓傻了的格里芬,萤桥这才回过神来。
糟糕,我在热情个什么劲?对著一个人偶开心成这样,太不像话了。这家伙可是「灾」耶!刚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利用敌人的力量打败了敌人而已,不是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
萤桥咳了一声。
「没、没事。既然EPCM等级下降了,就向小松报告吧。也得叫他们派空中加油机过来才行,照现在这样下去,我们得紧急降落在某个地方的水面上了。」
「Roger.」
沉默充斥在驾驶舱里,听著确认机体的电子音,萤桥心中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样的情感,所以感到困惑。由于太久没感受过这种感情,他需要时间分辨那是什么情绪。
然而,没花多久时间他就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而是十二年前每个人都拥有,且视为理所当然的概念、词汇。
那是被称为「希望」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