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宅海水浴场 小松市
九月十日上午十点三十分
初秋的天空还残留著八月的热气。
海洋上吹来的微风与波浪一起涌来,吹得花草轻轻作响。群青色的海潮在堤防边化为白色的泡沫反射著阳光,海平线上的云朵很少,唯有大气与水无边无际,沙滩上的热度一点一点地从鞋底传递过来。
「Mar!(大海!)」
桃红色的头发摇曳,穿著斗篷罩衫的少女使劲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并跑向海浪线。
「As águas est?o se mexendo!(水在动!)」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一兴奋起来就会冒出母语呢。大海这种东西不是从天空上看过很多次了吗?
唉,正因为不曾近距离接触过,所以才特地选了海边当休假日的外出地点吗?萤桥一边点头一边回答她:「é.(嗯。)」
「Isso mesmo, este é o mar.(是啊,这就是大海。)」
格里芬一脸惊愕的样子转过头来,「咦?」变回了日语。
「三尉,你怎么会说葡萄牙语?」
萤桥朝她耸了耸肩。
「因为这阵子不用值班的时间多,我比较闲,所以稍微学了一下。因为我也不喜欢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感觉。」
格里芬「喔喔!」地瞪圆了眼睛。
「日常对话转换OK吗?」
「那倒是没办法。」
小时候努力的话总会有办法把外文学好,但是上了年纪,记忆力变得很差,就连在接受飞行员教育时用英语讲话也令他觉得相当头痛。老实说,他没自信能从现在开始再学会另一种语言。
话虽如此,他想了解对方的欲求依旧不变。
「你以前待的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记得之前听说过是南美的某个国家。
格里芬「嗯~」地歪了歪头。
「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的我只是一架战斗机,能够认知的资讯范畴很有限,只依稀留下一点印象,记得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很热闹?」
「感觉每天都在举办祭典。知寄说过,那座城市旁边有一座很大的岩山,从岩山上面的缆车看下来的夜景很迷人,景色像是打翻了的珠宝盒。」
「是喔。」
大概是像六甲或长崎的夜景吧。能被那个性格扭曲的人夸奖,的确有一看的价值。
「要去看看吗?」
「咦?」
「不是现在喔,而是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去游览你生活过的城市及机场,一起把以前的记忆填满。听起来很好玩吧?可能的话,也可以去爬那座岩山。」
「蜜月旅行吗?」
噗!
萤桥忍不住喷茶,掩饰不住惊慌失措地盯著格里芬看。这、这家伙在说什么!
「知寄说的,说『既然都成为伙伴了,那就再加把劲──』」
格里芬一脸天真无邪地看向他。
「『赶快跨越那条线,达阵吧!』三尉,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跨越那条线?」
「谁知道啊!」
萤桥低头掩饰自己发红的脸,调整呼吸。
「你听好了,去跟知寄那个笨蛋说,我不是萝莉控,不要期待我们发展成那种关系,也不要灌输奇怪的观念给你!」
「萝莉控。」
「不要搜寻!是说,不要再聊这个话题了!禁止,结束!」
萤桥没收手机终端。
格里芬看起来很不服气,不过重新面向大海后,眼睛再度开始闪闪发光。
她把凉鞋放在一旁,让海浪冲刷双脚。萤桥留下欢闹著:「好冰!好冰!」的她走向商店。
海之家已开业相当久了。萤桥呼唤满脸皱纹的老板请对方开门,买了优酪乳和绿茶,回到沙滩上后发现格里芬正在与脚下的海藻搏斗,顶著一脸空战时不曾出现过的卖力模样踏著舞步。
「稍微休息一下吧!一路走过来口都渴了。」
萤桥丢掉缠在格里芬脚上的海藻,把她带到附近的长椅,用毛巾擦乾赤裸的双脚,再帮她穿上凉鞋。将优酪乳递给她后,格里芬的呼吸因兴奋而急促起来。看来这已经彻底变成她爱喝的饮料了,她一口咬住了吸管。
「话说起来,你跟北浦在那之后没发生什么事吧?」
虽然他姑且有小心防范,不过对方毕竟是那个男人,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背地里做出什么事。如果有一些骚扰的小动作,萤桥希望格里芬能够告诉他。
「嗯,没事。」
格里芬很乾脆地这么回答,小嘴放开吸管后说:
「感觉他好像在躲我。在技本大楼里遇到的时候也会避开视线。他大概是顾忌三尉,尽量不想跟我有所接触。」
「这样啊。」
在萤桥松一口气的瞬间,格里芬欲言又止地说:「只不过……」
「我觉得伊格儿身上受的伤越来越多了。虽然她都用衣服或头发挡住了,但我还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真的吗?」
不能报复格里芬,所以转对自己的阿尼玛出气?这是什么烂人啊!可是即使去问伊格儿,她恐怕也不会老实回答。
「要去跟知寄商量吗?有必要的话,让她暂时远离北浦。」
「可是有EGG绑定,要是不跟北浦三尉待在一起,伊格儿会无法保持意识。」
对喔。
「那个没办法解除吗?或是暂时把绑定对象变更为其他人?」
「我想……没办法。」
「可恶!」
这是什么狗屁系统。技本怎么会没有事先确认事主的品性,就导入影响这么严重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会稍微留意一下这件事,你不要随便去刺激北浦喔!他现在虽然很安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我会妥善处理。」
「妥善处理个头啦!把别人的忠告好好地听进去!」
萤桥揪起小巧的耳朵时,发现有什么东西碰到脚了。是一颗红、白、蓝三色的球滚了过来,一颗海滩球。
「对不起~」咬字不太清楚的声音逐渐靠近,是一个穿著横条纹连身裙的女孩子,年纪大概是小学低年级或幼稚园高年级左右,高高束起来的发型很可爱。大概是玩球时没控制好,她卖力地跑过来,却在看到自己的脸后倏地呆住。
唉……
他也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受小孩子欢迎啦。
「格里芬。」
萤桥叹了一口气,视线看向海滩球。格里芬一开始眨了眨眼睛,但不久后似乎会意过来,捡起脚边的球交给那个小女孩。
「来。」
「谢、谢谢你。」
「不客气。还有,那个人不可怕,只是长得很凶而已。」
喂喂喂!
小女孩鞠个躬后回到沙滩,一个看似她姊姊的横条纹衬衫少女在对面朝她挥著手。
格里芬目送两人会合后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露出有点向往的神情。
「怎么?你也想加入她们,一起玩球吗?」
「请不要小看我,我已经不是那个年纪了。」
那你是几岁啊?
「那你在看什么?一脸羡慕的表情。」
「姊妹──与自己同种、同根的存在。」
她微微垂下眉梢。
「我也想要像人类一样有妹妹。如果有格里芬E型、F型的阿尼玛,我一定会很疼爱她们,尽力照顾她们。」
「那很好啊,去跟知寄说,叫她做给你嘛。既然有你这个成功的先例,或许其他型号做起来会意外地轻松?说不定还可以有A型、B型的姊姊。」
「不可能。」
啊?
「为什么?」
「一款机种只会有一架适用的阿尼玛。在我这个D型的阿尼玛成立的同时,JAS39系列的子体化就结束了,以后不会再诞生名为格里芬的阿尼玛。」
「是、是这样吗?」
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虽然听说阿尼玛的开发充满了谜团,但是没想到会有这种不合理的规则。
格里芬轻点了点头。
「这在研究人员之间是很有名的故事。当时F-15系列也在美国进行C型、D型的子体化,但是在日本成功子体化DJ型的瞬间,它们的反应就消失了。原因不明。知寄把它称为Oklahoma mixer。」
「?为什么?」
「因为是玩大风吹的配乐。」
「喔。」
是指先来后到的顺序啊。虽然不知道这是专业术语还是知寄的挖苦。
灰色的眼睛往上看过来。
「三尉有什么看法?」
「你是问为什么一款机种只能诞生一架阿尼玛吗?」
「嗯。」
唔……
萤桥把手抵在下颚上陷入沉思。这件事情全世界的研究人员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所以从科学的角度来思考恐怕不会得出答案。既然如此,那乾脆从神秘学的角度切入试试吧?
「那么这样如何?你不是JAS39D的阿尼玛,而是JAS39系列的阿尼玛。」
「嗯嗯?」
「就像把狗拟人化、把猫拟人化一样,把JAS39拟人化后变成了你。说你是把A型和E型全部包含在内的存在就懂了吧?伊格儿也一样,不过她刚好是以DJ型为代表而已,但是她无疑是『鹰式』这个机种全体的象徵。」
格里芬皱著眉头,好像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的样子。
「就是作为『物种』这个意思的象徵啦!就像人类这个种族全体拥有别于个人的生存本能一样,F-15或JAS39也具备既有的角色及存在意义,而那个标志就是阿尼玛。所以在诞生出一架的瞬间,其他机体就无法适用了。嗯,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从无机物里孕育出来的灵魂价值只等同于一架机体显然很不平衡。」
这不是没有根据的想法,萤桥记得自己在担任「鹰式」飞行员时,无论搭乘哪一架F-15都会感觉到同样的气氛、同样的安心感。而且不只是J型,就连在演习时搭乘美军的D型也有种莫名的怀念感,好像战斗机在跟他说:「欢迎回来。」一样,那或许就是她们背后其实彼此相连的证据。
就在萤桥自顾自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时,他跟张著嘴巴,哑口无言的格里芬对上了视线。她的眼睛里浮现出大受冲击的神色。
「干嘛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
「三尉你讲的话好难懂。」
「……你这家伙把我当白痴吧?」
「把饮料还来!」萤桥伸手去抢铝箔包,格里芬则是连忙开始辩解。
那对姊妹的娇笑声在远处传来。
玩得太疯了。
把格里芬送回技本大楼之后,萤桥在返回宿舍的路上揉著眉心。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天空被一片漆黑填满。飞机起飞和落地的声音早就停止了,小松基地缓缓入睡,只留下警戒的要员。
结果不小心玩到天黑了。
自己到底在搞什么?在发誓将这副身躯与这条性命奉献给灭「灾」大业的同时,最近却又十分懈怠。以前每逢休假,他必定会进行自主训练或研究战技,现在却是一有空就想著要带格里芬去哪里玩,烦恼著下次该让那个养在深闺的懵懂小女孩体验什么事情。
这样的精神状态显然很诡异。
然而更难以理解的是,对于这件事,自己没有感到丝毫不愉快。
温暖流进了胸口原本空荡荡的大洞里,曾经失去的感情和情绪重新回来。孩提时期自然拥有的温暖和归属感在体内苏醒过来。
(这算是……好事吧?)
窥视内心深处,就会发现那股宛如野兽的凶暴消退了。即使错杀也要打倒敌人的那股士气变得薄弱,无比冷静的计算取代前者,充斥了整片意识。该怎么做才能降低损伤完成任务?是否能够延续到明天的作战上?他现在战斗时时常会预先设想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大概是谨慎的驾驶方式成功奏效,维修人员对他的评价很好,僚机的损伤也明显降低了。奇妙的是,即使采取了这种飞法,成绩也没有变差,反而能更清楚地掌握整个战场。
该怎么说,好像之前拚命往前冲的那十年毫无意义一样,让人怀疑是不是有活得更轻松的方式,是不是用最真的自己一路走来也没关系。萤桥隐约发现了这一点,也不甘心老实承认,最后就抱著郁闷的心情直到现在。
(唉,算了。)
反正又没造成什么问题,状况反而好转起来。如果知寄的研究顺利进展,自己等人也可以从这场战役中获得解脱,可以不用畏惧「灾」的威胁,尽情享受和平生活。所以思考未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想要去造访格里芬的故乡亦是同样的道理。
萤桥心情飘飘然地往前走时,看见前方有一道人影,有一道娇小的轮廓正朝著这边走来。
(嗯?)
小孩子……女性吗?对方身上穿的服装是空自的飞行服。
下一秒,一头波浪卷的金发在照明下闪闪发光。喔……
「伊格儿。」
才打招呼,萤桥就吓了一跳。
她半张脸都被厚重的纱布盖住,嘴角有一块肿起的紫色,显示著暴行留下的痕迹。从纱布缝隙间隐约可见到的皮肤惨不忍睹地变色,让人看了心寒不已。凝固的血迹结成痂,附著于皮肤。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就在萤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伊格儿停下脚步,神色丝毫不变地对他行了一礼。
「晚安,萤桥三尉,您正要回宿舍吗?」
「啊,对。」
「天气预报说快要下雨了,建议您早点回去。」
「我问你。」
萤桥感到晕眩。这种好似闲话家常的对话与眼前的光景,合奏成一曲极为不协调的乐章。只有半张脸完好无事,更凸显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些是被谁打的?」
萤桥问了个不用说也知道的问题。他已经没办法顾及什么EGG绑定了,就算是硬拖也想把她拖离北浦身边,确保她的安全,然而──
「我不明白您这个问题的意思。」
伊格儿用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回答,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看过来。
「这些伤势是在维修过程中发生意外事故所导致的,不曾涉及其他人的行为。」
「是他叫你这么说的吗?」
萤桥忍不住加重语气。
「叫你不管被谁问起,都要说是你自己弄伤的?」
「我不明白您这个问题的意思。」
她重复著彷佛录音下来的台词。过了一会儿后,她歪著头问:
「请问我可以告辞了吗?」
萤桥说不出话来时,她行了一礼,甩动长发准备迈步离去。
「等、等等!」
萤桥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挽留她。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家伙敞开心扉,听到她真正的心声呢?这股近似于焦躁的情绪逐渐膨胀。
「听著,你不必对人类言听计从。我们也会犯错或失败,要是你觉得奇怪就说出来,你看格里芬也老说我是白痴或笨蛋啊!如果北浦对你做出奇怪的举动,你也可以──」
「我与北浦三尉的关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她的语气毫不迟疑。
「我正在按照他要求的行动方针修正程式,进行适当的调整以求发挥出最好的表现。」
「调整?」
「为了不重复犯下相同的错误。」
「……」
「告辞了。」
这次她真的离开了,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夜幕里。压力消失的瞬间,萤桥重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全身冒出汗水,呼吸变得急促。
糟糕,这下糟糕了。
Imprinting这个设计失控了。这是个会让阿尼玛及人类失心疯的技术,是一种会直接摧毁良知和理性的凶器。
去跟知寄谈一谈吧。
萤桥拿出手机终端搜寻通讯录,播出手机号码后,回应的却是对方不在的自动答录语音。他低声咒骂一句,联络技本大楼,电话响了三声后,充满睡意的工作人员接起了电话。
「知寄技官在吗?」
匆匆报上名字并随意确认后,工作人员反问他一句:「咦?」。结巴了一下后说:
「您没听说吗?她三天前就去东京出差了。」
你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天晓得。」
「那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除了手机之外,比方说她落脚的饭店?」
「没听说耶,毕竟她是个相当随性的人。」
意思是说她会看心情改变住宿的地方吗?混帐,这个公仆中的老鼠屎!
「我知道了。总而言之,如果她有任何联系,请转告她回电给我,说我有紧急的事情想找她商量。还有,请问有其他负责伊格儿的维修人员吗?有的话,我想跟对方说几句话。」
「现在吗?」
「拜托了,我现在过去。」
萤桥无视对方的抗议声挂断了电话。
他不想再继续袖手旁观了。如果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无论任何事他都想去做。
他把手机终端收进胸前口袋后迈开步伐,走下人行道,穿越车道朝技本前进。
他究竟该怎么开启这个话题呢?应该把事态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吗?还是要先共享出现异常的资讯就好?想著想著,他的背后冷不防地传来引擎声,六颗车头灯朝著这里接近。那是一辆黑色涂装的轿车,有点蛇行地修正前进路径后,在他的身旁紧急煞车。
「嗨~三尉!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呢!」
一只穿著白袍的手肘搭在后座的窗沿上,戴眼镜的女性对他露出一笑,无视一脸困扰的司机把身体探出车外。
「知、知寄技官?」
「难得的休假日却顶著一张臭脸,怎么了吗?向格里芬求爱被甩了吗?哎呀呀,太猴急不好喔,要把女性的心当成易碎物品来小心耐心地对待,这是不可动摇的原则。正好,我来帮你上一堂恋爱讲座吧!这是特别授课喔。」
话才说完,她打开车门下了车,丝毫不在意司机对她说:「技官,您这样我很困扰。」她把公事包从内侧的座椅上拖出来,反手关上车门。
「不、不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别说了,陪我。我也有点没喝够,听年长者发发牢骚也是年轻人的责任!」
萤桥被她一把抓住肩膀拉过去,浓烈的酒精味瞬间冲进鼻腔。
这、这个女人喝醉了?
她在想什么啊!整个人音讯全无,最后居然神智不清地回来。当萤桥忍不住想抗议的时候,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突然恢复了正常。
「闭上嘴巴走,有人监视。」
萤桥的脑子冷却下来,反射性地四下张望,结果跟表情严肃的司机对上了视线。他连忙别开脸,绷紧全身的肌肉,乖乖跟著知寄走。
监视?为何?为什么?
然而,知寄似乎不打算多做说明,她兴高采烈地吵闹著,踩响高跟鞋。车子没有跟上来。走了五分钟左右后,他们抵达技本大楼附近的官邸,知寄来到最高层,打开角落房间的大门把萤桥推进去。
背后响起上锁的声音,黑暗中飘来药草的香气。
「喂、喂,这里是?」
「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带男人进来呢,你要感到荣幸。」
脚步声从旁边走了过去,接著听见窗帘拉上的声音。
开灯后,意外充满温度的室内摆设出现在眼前。木纹的桌子放在白色的床铺旁边,厨房中岛上装饰著一小瓶花与相框,是个完全颠覆平时疯狂科学家形象,有女人味的房间。知寄把脱下来的白袍往沙发上丢,露出意外充满魅力的线条,质地轻薄的衬衫和窄裙看起来很性感。正当萤桥因为这刺激性的身体曲线而惊慌失措时,知寄轻声笑了。
「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顶著左右不对称的表情坐上椅子,举起的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在闪闪发光。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很洁身自爱的人呢,不打算跟老公以外的男人上床。况且调戏你还可能被格里芬骂,为了我们两个好,我们还是彼此自重自爱吧。」
「我比较意外居然有男人追到你。」
「真敢说呢,我以前可是意外地受欢迎喔!甚至像辉月姬一样,有被五个人同时追求的经验呢。哎呀,虽然那是幼稚园时期的事情啦。」
萤桥的评论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还是闭上嘴,毕竟现在不是讨论知寄的男性阅历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事?」
技本的室长阶层受到监视不是一件小事,而且还是在空自的地盘里面。也就是说,对方是自卫队里的人。
知寄挥了挥手。
「我把手套砸在对方脸上,骂了他『蠢蛋』。」
「啊?」
「那些大人物太搞不清楚状况了,所以我试著反抗了一下。虽然姑且尝试把话说得比较委婉含蓄,不过看来我实在不擅长隐藏情绪,对方在各种方面都被我激怒,结果就变成这样子了。从电话、简讯到外出记录都要被一一检查。」
「你反抗了什么?」
「把现有的阿尼玛都投入作战的决战计画。」
利刃般的话语切进萤桥的意识,眼镜后方的双眼泛著微光。
「俄罗斯、日本、EU,用上所有可战斗的阿尼玛进行反攻作战,突击被视为敌方根据地的戈壁沙漠,化身为敢死队,将『灾』歼灭。」
萤桥无言以对。这些勇猛果敢的语句听起来非常空泛,在扩散到全世界的战线都无法压回任何一条的情况下猛攻,并歼灭敌方根据地?怎么可能。
「这种事情……办不到吧。」
「是啊,办不到,所以这场作战的重点在其他地方。」
知寄的笑容变得堪称邪恶,只有两只眼睛还炯炯有神。
「突袭的阿尼玛只是用来打头阵的,要找出敌人的中枢并让对空设备【THAAD】暂时失效,随后而来的是洲际弹道飞弹与ICBM的联合攻击,让阿尼玛代替导引塔台,修正EPCM的影响,用核融合反应彻底覆盖整片欧亚大陆的中央。」
「你说什么!」
萤桥差点窒息,他感受著自己颤抖的呼吸说:
「他们打算利用完就拋弃掉那些家伙吗!」
「他们说这是『有效率的活用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同一个意思吧。顺带一提,这个秘密作战计画的名称叫Operation C,Chrysanthemums on a stream,也就是菊水作战(注:日军在冲绳岛战役期间,对同盟国舰队发动的自杀性空中攻击作战),根本不打自招。」
说出过去那场将史上最巨大的战舰逼入绝境的作战名称,知寄仰头看著天花板。
「在大战经过了半个世纪之后,我们终于连自己付出特攻的代价都不用承担了,真是好大的进步啊!图灵看到一定会喜极而泣。」
萤桥根本没心情理睬她的酸言酸语。他苦苦克制著想大吼大叫的心情问她:
「那样……可以打败『灾』吗?」
把桃红色头发的少女们当成牺牲品奉献出去的话,自己这些人能够找回原来的生活吗?
但知寄摇摇头。
「不可能,每个人都错估『灾』了。那不是可以用物理性的冲击或热量消灭的东西,而是暧昧地游荡在时间与空间的夹缝里,说起来更接近于概念的存在。对那样的东西丢炸弹,一点意义也没有。即使用高热或爆炸气浪把它们搅和成一片,也只会立刻又恢复原来的模样而已。」
「喂。喂,等一下。」
萤桥泄漏沙哑的声音,这些话的含义慢慢地渗进脑袋里面。
「你知道那些家伙是什么东西?」
「目前的资料还不足以让我断言说我知道,不过藉由从格里芬的『核心』得到的资讯,已经可以看出一个大略的架构了。」
知寄在灯光下探出身体。
「那是个改变历史的系统。」
冒出了出人意表的辞汇。
「它会回溯时间,在特定的条件下发动。我猜大概是依照对地球环境的威胁等级来判断。当人口爆炸或过度开发超过一定的基准之后,它就会开始破坏文明。虽然不知道要我们衰退到什么地步它才会罢手,不过死个十亿、二十亿应该在误差的范畴里。感觉比起人类个体的生命,它更希望地球这个循环体系能够存续。」
「那、那是什么玩意儿?」
回溯时间?改变历史?
这是在演SF吗?荒谬无稽也该有个限度。
「你是说真的吗?」
「这种事情可以拿来开玩笑吗?这是经过数百次、数千次的资料验证后得到的结论,没有怀疑的余地。你听好了,『灾』充其量只是个程式,是由某种东西输入了条件,为了达成目的而启动的设计、演算法。」
「你想说那是神明降下的天罚吗?」
还是来自外星人的超级科技侵略行为?
知寄耸了耸肩。
「天晓得,我不清楚那么多。不过,我个人觉得这种行为充满了人类的风格。很有『为了自己的存续,其他人的性命一概无所谓。』这种人类特有的自私自利。」
「……」
「总而言之,那东西的本质就是个系统,无论破坏掉物理上的躯壳多少次,都只会以其他形貌重新出现。既然如此,那把宝贵的阿尼玛派去进行自杀任务一点意义也没有。不对,岂止没意义,如果按照计画把核子武器投在『灾』的根据地上,那它们对人类的威胁评价应该会一口气上升。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全球规模的种族灭绝大屠杀或文明破坏吗?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变得相当愉快呢。」
「所以你才顶撞了上级吗?」
「是啊,我很诚恳地告诉对方:『梦话请留在作梦的时候说。』」
这么肆无忌惮的发言没有奏效,没能成功阻止计画的实施,反而换来了冷冻。让她一举手一投足都遭到监视,被关在边境的官邸里。
「怎么办?」
萤桥发出乾巴巴的沙哑声音。
「你应该不打算就这么乖乖作罢吧?」
知寄哼了一声。
「废话,我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只不过也不想继续陪笨蛋们进行讨论。〈我等〉要用最短的路径,在〈我等〉认为最好的道路上前进。」
〈我等〉?
萤桥被这个奇妙的用词语感有点在意,同时问:
「你要造反吗?」
「那样很浪费资源吧?人类这边的战斗力本来就很贫乏了,没有余力自相残杀。」
知寄弯起嘴角,强硬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我要挟持作战。」
她用毫不迟疑的语气坚定地说。
「〈我等〉本源计画的创始成员【Founder】在这十年间拚命积累力量,既然做好了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的觉悟,那〈我等〉什么都愿意去做。〈我等〉会动用美国、俄罗斯、英国、南美等所有门路来拯救世界。这么一来,恐怕会被污蔑为人类史上最邪恶的阴谋与秘密组织吧。不过谁管他!在一切都可能面临毁灭的状态下,谁还有心情去管后世的评价。」
「你打算干嘛?」
「动用所有阿尼玛,抵达敌方根据地。到这里为止的计画都一样,不过我等的目标不是『灾』的密集地那种暧昧不明的东西,而是这个玩意儿。」
她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文件。看到封面上的照片之后,萤桥皱起眉头。那个被拍下来的模糊物体像是一颗拥有多层表面的球体。是金属制的物品?
「你觉得这个东西有多大?」
听到知寄这么问,萤桥歪著头,用手指当成尺来量了量,说:
「大概三公尺吧?」
「单位错了,这是个半径七公里,足以把整个东京二十三区统统放进去的巨大结构体。」
萤桥错愕地重新看向照片。被她这么一说,他再仔细一看,发现在被拍摄的物体以外的地方确实有细小的点或线。他一开始以为是杂点,细看才发现是沙丘的影子或乾涸的河流。比例尺超奇怪,宛如天上的月亮掉到地上来了的光景。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把『灾』这个概念连接到这个世界来的介面,我等称呼它为〈球壳〉,一个坐镇在戈壁深处的东西。而我们侥幸用卫星照片捕捉到了它。」
「类似那些家伙的巢穴吗?」
「称为传送门或许比较正确。这家伙在大地上扎根,吸取资源和燃料,生产出我等称为『核心』的物体,然后把『灾』这个程式安装进去,撒向世界各地的天空。」
「那只要把这家伙炸烂──」
「我说了,」知寄叹了口气,表情像在纠正一个不开窍的学生。
「物理性的冲击是没有意义的。这家伙跟『灾』一样,纯粹只是个系统的容器,它只是刚好依附在现世的原料上,本质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即使把它粉碎,它也只会重新搜集其他材料再生而已。」
「那到底该怎么办啊?」
逼问之下,知寄的表情消失了。
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盯著萤桥,用冰冷得让人感到残酷的声音说:
「让格里芬连接上它们的系统。」
那语气宛如机械。
「让她在全航空战力的掩护下闯入〈球壳〉,连接『灾』的本体,强制启动时间回溯程式,把那些家伙从我们存在的时间里撵走。」
「撵走……」
「从那些家伙的能量潜能来计算,它们的最高跳跃量大约为一千年。按照当时的文明程度来看,那些家伙肯定会进入休眠,或许千年以后又会重新启动,但是到时候再把它们重新送回过去就好了。意思就是把它们关进十一世纪~二十一世纪这段时间的牢笼里。」
知寄勾起嘴角。
「幸好〈球壳〉的时空航行能力只能单向通行,可以回到过去却无法跳跃到未来。一旦使用最大输出功率回溯到过去,就会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累积时空航行的能量。这招可以将它们完全废掉,也可以将发生时间悖论的风险降低到极限。」
「这种事情……有可能做到吗?」
「有可能。实验层级已经完成了实证,虽然只能让捕获的『核心』发出EPCM跳跃零点几秒的时间,但是理论和手法都已经确立无疑了。」
真的假的?
萤桥一方面感到疑惑,一方面又奇妙地接受了这件事。他们是解析格里芬的「核心」才得到这么多的资讯,只要把被动的接收变成主动的接触,想必也可以成功让「灾」产生故障,把那些家伙从二十一世纪的时间里消除掉,连同存在一起放逐。
这是个充满希望的作战计画。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萤桥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背后不停冒汗。
完美无缺的时间牢笼,但门锁会随著人类文明的进步而逐渐松脱,威胁等级将重新被评价。那要由谁来修补那把锁?谁来担任看守者?
察觉到他内心的疑问,知寄补充说道:
「我们会把这个理论埋进格里芬的『核心』里,让下一次的我们不必再从头开始摸索。下次那家伙应该会自己营造好环境,尝试回溯时间到千年以前吧。虽然不能期待所有的记忆都会留下来,但是最基本的行动方针应该能够烙印进去。不靠别的,正是靠『铭印』的应用。」
「喂!」
「因此,〈我等〉要把那个毁灭性的作战计画掉包成拯救人类的一步棋。告诉你吧,本源计画里的Operation C的C不是Chrysanthemums(菊)的字首,而是Circle of time(时光轮回)的C。」
「喂,你等一下!」
萤桥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心中的恐惧轮廓清晰,让他的身体如罹患疟疾似的发起抖来。
「那么一来,格里芬就会永远被关在那个回圈里面,她会跟『灾』一起无限循环这场战役啊!」
「不用担心,最后的突进就交给阿尼玛的自动驾驶,你只要在最后一刻跳伞──」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怒气从毛孔中迸发而出。
「你刚才说过,让阿尼玛去当敢死队很奇怪吧!你说,让她们来承担人类应该支付的代价不合理!这些话还言犹在耳,而你现在打算忽视的是什么!」
「我只是说『应该避免无谓的牺牲』而已。如果能够期待成果,我也没有道理舍不得损失。格里芬ANM的单位成本是六千亿,不对,是七千亿吗?花费程度相当于叶门国家预算的金额就能够拯救世界,这不是很划算吗?」
「唔!」
萤桥忍无可忍地揪起知寄的领子,把她拉近至呼吸几乎喷到对方脸上的距离。他嘴唇颤抖,压低声音说:
「开什么玩笑,我不会协助你。你是为了让那家伙承受那种酷刑才要她喜欢上人类,跟我建立起情谊吗?你这坏人!要不要脸!」
「随便你怎么说。如果拯救世界的代价只要付出我的人性就好,那我很乐意连同利息一起支付出去。我们这个计画的成员本来就统统做好下地狱的觉悟了,没人觉得自己可以好死。」
手被用力地挥开。她难得流露出情绪,透露出无处宣泄的愤怒与苦闷。
「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牺牲了所有的东西。无论是政治、经济、宗教,甚至连战争也拿来利用,只为了让计画能够成功执行。你以为死了多少人?你以为有多少人类送了命?事到如今还能喊停吗?还能鬼扯良心这种没营养的空话吗?我们的手上早就染满了鲜血。」
知寄的眼神凌厉起来。
「你要恨我就恨吧,但是继续放任目前的事态发展下去,总有一天格里芬和我们都会死。该怎么选择,你自己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萤桥无话反驳。
*
事情经过一个晚上,即使完成了规定的训练和工作,萤桥心中的空虚感依旧不曾消褪。
胸口开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好不容易找回的温暖和人性渐渐流失,心失去热度,逐渐变得如铅块般冷硬。
萤桥独自一人在黄昏的机库中发呆。
维护的机体几乎都出击了,屋内没有其他人影,只有拆解开来,进行大修的近距耦合三角翼机在休息,失去灵魂的机体露出低视度涂装迷彩的外壳。在一片宛如时间静止的寂静之中,唯独流泄而入的夕阳缓缓地改变著影子的形状。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
可以消灭「灾」了。从小到大的宿愿、理想将要全数实现了,但他的心情却畅快不起来,没办法振臂欢呼。
(理由很清楚。)
因为格里芬会消失,会跟著「灾」一起前往过去。恢复和平的世界里不会有桃红色头发少女的身影,她的时间将随著人类的胜利一同停止。
而驾驶子体,带著她迎向这种结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自己将作为与她绑定EGG的母钟,让她的意识得以保持到最后一刻。这是多么讽刺!最希望她活著的自己,反而要成为宣判她死刑的人。
「为什么?」
萤桥低喃著,同时抬头望向夕阳。
为什么知寄技官要跟他说这些?只要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命令他出击,他肯定会高高兴兴地奔赴战场,然后还来不及发现时间回溯计画的存在,就迎来最后一刻。就算格里芬在〈球壳〉里有奇怪的举动,他也不会联想到技本的意图。
如果她乾脆什么也不要说呢?
(不。)
那样也不行。
知寄已经发现了。发现自己对格里芬投注的心力超乎她的预想,自己把那个女孩看得太重要了,所以很有可能在作战途中发生异常时选择返回。知寄怕他会把格里芬的生死看得比战斗的对错还重要,而那样是不行的,很有可能会让一切全部化为乌有。所以她才事先告知计画的内容,逼他做好觉悟,在格里芬与世界之间做出取舍。
选吧。
知寄好像在对他这么说。
是要选择让格里芬一架战机消失,还是让整个世界消失。
坚硬的脚步声响起。
萤桥回头一看,是桃红色头发的少女站在那里。斗篷罩衫被夕阳染成红色,一头长发有如燃烧般亮得眩目。
「格里芬。」
他泄漏低喃。
「怎么了?你不是正在进行检查吗?」
「心里很乱。」
她扬起小巧的下颚。
「三尉的不安传达过来了。」
「……」
老实说,他现在不想见到她。才过没几天,他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然而,格里芬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即使叫她回去也不肯回去。
「去南美那件事。」
过了一会儿后,萤桥开口。觉得自己的内心正在哀鸣。
「大概……没办法了。」
「这样啊。」
「你不惊讶吗?」
「因为有一种去不成的感觉。」
她困扰地垂下眉梢,眼里泛著寂寞的光芒。
「我每天都很快乐、很幸福,像作梦一样,觉得明天会变得比今天更好。可是,内心有某个地方觉得,这种生活绝对不可能持续下去。」!
「我是兵器,抗『灾』战的特殊作战机,除了破坏与被破坏之外没有其他存在意义。一旦与『灾』的战争结束,像我们这样的欧帕兹存在就会变成一个问题。所以三尉,别在意,你给予的可能性已经让我觉得非常幸福了。」
(……唔!)
萤桥不禁抓住她的手,硬把她拉到身边后迈开脚步。
「三、三尉?」
格里芬踉踉跄跄地跟著他,小跑步配合他的步调。
「三尉,怎么了?」
「我们出去吧。」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格里芬眨了眨眼,有点困惑地抽抽鼻头。
「可是没有外出许可,而且我得回去检查。」
「那种小事就别管了。」
萤桥意气用事地说。一切都太愚蠢了!现在人类正争论著世界的命运,这种时候讲什么规矩或程序都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意义。
他走出机库前往宿舍,从建筑后方的停车场牵出摩托车跨上座椅,然后把安全帽丢给惊恐的格里芬。
「坐上来。」
她提心吊胆,左顾右盼并戴上安全帽,一边对改变的重点感到不解一边坐上后座。确认一双小手环抱住腹部后,萤桥发动引擎。
排气声回荡在黄昏的天空中,车头灯有如独眼巨人般眨眨眼,钢铁制的物体动了起来。一开始速度缓慢,却马上变得强而有力。从营区内的道路到正门,然后直接冲到基地外面并逐渐提升速度。
夜色迅速填满世界,摩托车背著逐渐消失的阳光,一股劲地向东前进。格里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找不到沟通的办法。她的混乱与疑惑透过背脊传了过来。然而,那种感觉在上了高速公路之后就消失了。为了不被呼啸的风吹走,她拚命地紧紧抱住萤桥。
从IC来到公路,接著进入山路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萤桥倾斜车身,急转弯爬上一盏路灯也没有的斜坡,没多久后远离了住家,左右的景色被林木覆盖,弥漫著潮湿的木头与土壤气息。划破冰凉的大气,往前进了十分钟──不对,二十分钟左右,视野突然一片开阔。
夜空下,一片草坪广场出现在眼前。
云很近,几支零星的电线杆与几张长椅被星光照耀著。左手边是一栋看似滑雪小屋的平房建筑,建筑对面是连绵不断的漆黑山脉。
这里是山顶,他们骑著摩托车抵达了海拔六百五十公尺的自然公园。
「这里是?」
格里芬一边脱下安全帽一边询问,不太明白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别问那么多了,过来吧。往这边。」
萤桥牵起格里芬的手穿越广场,听不见摩托车的引擎声后,冷冰冰的沉默充斥在四周。虫声在远处响起,微风将草坪与林木的枝叶吹得摇晃如波浪。
「哇!」
抵达广场边缘的瞬间,格里芬惊呼出声。
光辉织成的地毯在眼睛下展开,无数的光点重叠,一直延续到海岸线附近。海上渔火星星点点,连接著城市与城市的干线道路上满满都是车头灯。伫立在视野中央的黑暗似乎是手取川,乌漆抹黑地横亘在景色里,看起来宛如一道大地上的裂痕。望著望著,天空的亮度下降,大地上的鲜明开始增加,静止不动的缆车如剪影般浮现。
「Nossa.(好棒!)」
从下方吹上来的风卷起格里芬的头发,她喃喃低语,灰色的眼睛里映出城市的光芒。
「Que lindo.(好漂亮。)」
「我小时候常来,心情烦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曾骑脚踏车到这里来。虽然这个高度没办法跟飞机相比,不过静下心来看一看也不错吧?」
「嗯。」
她直率地点点头,凝视著夜景,双颊在路灯的照射下白皙闪耀。那张如人造物的侧脸很美。不久后萤桥下定决心,指著伫立在旁边的设施说:
「其实是要搭那座缆车上来,可惜营业时间结束得太早,不然陡坡很好玩。南美的……是叫Ropeway吗?虽然没办法跟那边看到的夜景相比,不过这是我们的蜜月旅行。」
「咦?」
萤桥对惊讶的格里芬点点头,而她眨了眨眼。
「三尉,你是萝莉控?」
「算了,就当我是萝莉控吧。」
萤桥揽过纤细的肩膀,对上她的视线,以探头望去般的姿势吻上她。
格里芬没有反抗,抬起小巧的下颚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萤桥细细品味了一会儿嘴唇的柔软后,将脸移开。
「讨厌的话就直说喔。」
「不讨厌,只是脖子有点酸。」
「那我应该再蹲低一点吗?」
「不用了,这样就好。」
双唇再次交叠,这次他们抱住对方的背,交换彼此的温度,紧张与安心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递过来。摸索著该用多大的力气、深入到什么程度才好的同时,心灵逐渐彼此交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的身体,格里芬静静地仰头看向他。
「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视线彷佛能看透内心深处。萤桥想搪塞道:「没什么。」却失败了。双方的距离太近,近到无法讲表面话,只要稍微触碰一下,对方的情绪和想法就会传递过来。
「说吧。」
萤桥叹一口气,瞒不过去。
他在格里芬的央求下一点一点地开始说明,将从知寄那里听说的事情──被称为C的作战计画、表面上与暗地里设定好的目的──都告诉了她。
「我……还是没办法接受。」
全部说完后,萤桥低下头。
「把所有事情全部推给你,然后迎向可喜可贺的欢喜大结局,我岂能认同这样的结果。这是我们人类与『灾』的战争,无论是胜利还是败北,是生还是死,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结果最后却要推到别人的头上。」
萤桥说不下去。愤怒无法顺利化成言语,感觉只要开口,他就会迸出幼童般的大吼大叫。
就在他因为疯狂的情绪湍流而喘息时,格里芬朝他伸出手,小巧的手掌抓住他的夹克外套。
「我想做。」
她用坚定的语气这么说。
「我是为了帮助、保护与拯救你们人类而诞生的。如果可以扮演实现目的的角色,那将是我无与伦比的喜悦。无论是一千年、两千年还是一万年,我都会为了你们而战。」
「独自一个人吗?」
「我不是一个人,我会和人类一起永存。就算时间和地点有些不同,我也一定会再跟你或知寄相遇,一起以天空为目标。所以你完全不必感到不安──」
「那……那就不是我们了啊!」
萤桥发出哀号似的声音,内心深处像被撕裂般发疼。为什么她感受不到这份痛苦?难道她没有注意到他的恐惧吗?一阵阵类似愤怒的想法涌上来。
「的确,回到过去等时间流逝之后,萤桥这个男人还是会出生,那家伙或许会一边惹出一堆乱七八糟的麻烦事,一边逐渐地理解、接纳你。可是,那家伙是那个时候的萤桥,并不是我!」
萤桥用双手抓住格里芬纤细的肩膀,用力摇晃。
「对你而言,人类只是水和蛋白质组成的块状物体吗?一起度过的时光难道一点价值都没有吗?只要容器相同,你就能毫不犹豫地用跟现在一样的方式看待对方吗?咦?你说啊,格里芬!回答我!」
「……」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开。」
萤桥不争气地垂下肩膀靠著她,身体痉挛似的颤抖。格里芬困扰地垂下眉梢,将手掌轻轻覆上萤桥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如果三尉处于我的立场,你会怎么做?」
一个真挚的问题落下。
「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保护重要的人,可是会再也无法见到对方。如果有人说你可以自行选择的话。」
「这个……」
「即使世界上没了我,我还是希望那个人可以继续活下去,希望他能够获得幸福。所以我可以毫不迟疑地选择我要前进的道路。」
「……」
「这是知寄的程式吗?还是我真正的想法?请你告诉我,三尉,如果是你──如果是一个自由人类的心,你会怎么做?」
不用想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对珍惜的对象说:「拜托,跟我殉情吧。」或是,「我太爱你了,所以我不救你,我们一起死吧。」
然而道理和感情不同,说再多也没办法减轻他心中几欲发狂的失落感。越是触碰,执著反而越强烈。焦躁不断增长,他不想跟她分离,不想失去这个家伙。因此,正因为如此──
「或许……的确就如你所说。」
他抬手打断正想松一口气的格里芬,投以一抹冷硬的眼神。
「那我反过来问你,如果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你会怎么做?如果搭档擅自选择了牺牲自己,只有你自己会逍遥自在地活下去。」
「如果是我站在三尉的立场?」
「是啊,你会笑著送我去赴死吗?然后在我消失之后过著幸福的人生?」
「……」
萤桥知道这个问题很卑鄙,是一种拿对方的善意反过来将对方一军的做法。他在无可奈何的事实上,不断建立假设再假设来责问对方,对格里芬施加她原本不需要体验的痛苦。
可是如果不这么说,自己的意见她根本不会听进去。
过了整整二十秒左右,萤桥直视著她的灰色眼睛说:
「我也一起去。」
「咦?」格里芬眨了眨眼,大概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她一脸错愕。
「就是回溯时间。我也跟你一起去,然后一起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我帮你这一次的条件,其他选项一概不予承认。」
「这、这……」
「很不错吧?世界可以获救,我们可以在一起。虽然不知道十一世纪的地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总会有办法的。可能的话,我们还可以两个人一起制造滑翔机,成为人类史上第一个飞行员。」
「三尉!」
格里芬的语气惊慌起来,眉间出现浅浅的皱摺。
「『灾』的时间回溯不同于物理性的时间回溯,只是改变概念或系统的存在时期而已,并不是拥有肉体的人类可以搭乘上去的东西。我大概也只是被还原成最小尺寸的程式而已。」
「那只要把我化为程式就好了。反正我一直被说是单纯的笨蛋嘛,想必可以变成很简单的东西,像是『发现敌人→立即战斗』之类的感觉?」
「……」
面对格里芬危险的视线,萤桥回以同样强硬的眼神,脸上写满了不退让的觉悟。
「要我说几次都行,这是最低条件,你不接受我就不帮忙。我会去叫知寄帮我解除EGG绑定。唉,如果能做到的话啦。」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三尉!」
「随便你怎么说。所以,你要怎么办?我希望能够在这里听到你的回答。」
格里芬一副「你没救了」的模样摇摇头。虽然如此,她应该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不久后,她垂头丧气地用极度为难的表情抬头看向萤桥。
「我怎么会选你这种人当搭档呢?」
「那是我要说的话。」
如果不曾相遇,许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吧。烦恼与痛苦都会比现在来得更少才对,可是已经没办法重新来过了。
萤桥俐落地伸出手臂,格里芬则是怯生生但无可奈何的模样牵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