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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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救这个世界。」
面对像是硬挤出来的这句话,她却是眉毛挑也不挑一下。
柔粉色的头发摇曳。夕阳余晖在飞行服上打出浓浓的阴影。JAS39D-ANM格里芬垂下长长的睫毛,发出叹息。
「这是你第七次这么说了。」
冰冷的说话声在机库内响起。
「占据子体、扬言『我要破坏子体,让你们没办法去〈球壳〉』是两次;把自己关在房里宣布罢工是三次。差点和我一起脱离战线,流亡到第三国是一次。」
灰色眼眸仰望着自己。
「可是最后的结局都一样。你最终会邀请我去和『灾』一决死战,无一例外。」
(……!)
鸣谷慧把手撑在担架上想要站起来,却整个人失去平衡。使不上力,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和大脑切割分离了一样。手指和关节疼痛发麻。但是他不在乎,依旧满脸狰狞地朝格里芬徐徐逼近。
「我……不认同。除了那种不像样的结局外,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可行。」
一定有失去她以外的路可走。
「没有,那种方法并不存在。」
宛如在解释物理定律般的语调。格里芬缓缓走下担架,来到他面前。
「对『灾』置之不理所带来的灾难超乎想象。它们一旦启动,就会持续活动直到现代文明无法东山再起为止。假使『灾』让文明退回到西元前世纪、原始农耕社会,人类的数量也会受到当时生活水准的限制。西元前五世纪的世界人口约为一亿,现今人类数量则是七十五亿。这之间相差的七十四亿人将会成为被铲除的对象。」!
「当然,国家和都市也免不了遭到破坏,会对地球环境造成负担的事物全部都将遭到排除。面对一再发生的牺牲和损害,你和你周围的人总有一天会忍耐不下去,结果到最后慧还是会选择这个世界。无论是否出自本愿,最终都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我说了。」
黏腻的汗水渗出。每前进一步,骨肉便互相挤压。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管什么世界还是未来,那些都与我无关。我要抛下一切,作个了结。」
我要解放你,还你自由。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格里芬就举起手,面朝着他伸手指向绿发少女。
「即使法多姆被杀也是?」
「什……」
「即使遥会死也是?」
「……」
「你犹豫得愈久,战况就会愈恶化,结果导致独飞的成员之中也出现牺牲者。一年牺牲一架,两年牺牲两架,到了第三年就几乎全灭。」
灰色眼眸映着斜阳。
「慧,你能够忍耐到什么程度?能够坚定心意到何时?直到技本的人全死光?直到整个小松被烧毁?还是等你的家人遭到杀害?」
「住口……」
「在每天都有几百万人死去的情况下,慧你有办法坚持什么也不做吗?」
「别说了!」
大吼的那瞬间身体失去平衡。他双膝一软,用手撑住地面,冒出的汗水从鼻头滴落下来。好不舒服,整颗脑袋疼痛欲裂,好像快把胃里的东西全呕出来似的。身体不听使唤,失去控制。正当他让肩膀剧烈起伏、大口喘气时,格里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这些全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是让你大喊『要是我早点下决定就好了』的事。」
脑海中浮现非物质层次的景象。是啊,没有错,其实我很清楚,我已经绝望过好几次。即使不是以萤桥三尉也是以鸣谷慧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目睹决心粉碎的瞬间。
但是——
「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
他竭尽力气站起身,鞭策着颤抖的双腿瞪向少女。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无法拯救所有人。既然一定会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这一次我决定至少要保住你。没错,就算要采取流亡那种冗长到令人生厌的手段,我也在所不惜。」
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所在地点。这里不是日本,是蒙古。如果两人晚上趁黑逃跑,其他人想必无法轻易追查下落。只要循着干道,抵达附近城镇……
「不可能。」
格里芬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依你的计划,我们将有百分之七十的机率会被警察或国境警备队逮捕。即使安然逃逸,一个月后我也会因为长期没有接受技本的维修而产生不适。由于人类的医院无法处置,届时你将会和遥联络。」
「那、那如果只有我一人离开,销声匿迹呢?」
「技本将倾尽全力展开搜索。他们会在主要干道设下检查哨,到处散布你的大头照。即使你一直向当地人借宿,迟早也一定会在某处遭到通报。」
「……」
好像在朗读事先准备好的剧本一般,格里芬面无表情、不带感情地持续预告着未来,告诉自己所有的路都是死路。
「慧。」
玻璃珠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她伸出手,想要支撑住摇摇晃晃的自己。
「做出正确的选择。」!
反射性地向后退。他颤抖着脸颊,摇头拒绝。
「少……少开玩笑了。」
口中泄漏出粗重的气息。
「我不接受,也绝对不会帮忙。要我帮忙达成那种结局、做一名自杀行为的帮凶,那是不可能的事。」
「这不是自杀,只是改变存在方式和存在的时间而已。」
「那还不是一样!」
已经受够狡辩了。无论再怎么用美丽的词藻来修饰,都无法改变她即将消失的事实。鸣谷慧把自己在这世界上最心爱的人亲手推落地狱。这如果不是恶梦,那是什么?
然而格里芬却只是一脸困扰地垂下眉尾。
「慧,你听我说。『灾』有百分之四十的机率会在三小时内来袭。尽管数量并不多,但是要一边警戒俄国机一边应对十分困难。既然伊格儿现在处于这种状态,我和慧的应对就更显重要。所以——」
希望你早点斩断迷惘。
希望你放弃无意义的抵抗。
因为反正到头来也只能顺其自然——
慧从那不带感情的眼神别开目光,不想再听她说任何一句话。不想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是什么样的剧情正在等待自己,以及自己是如何将她推落地狱。
他一步、两步逃也似的后退,再次对一副还想说些什么的格里芬摇头。桃红色头发的少女伸手追了上来。
「慧,我……」
「别说了!」
拜托你,别再说了!
发出怒吼的同时,他拔腿奔跑。断然甩开背后传来的「慧先生!」「喂,鸣谷!」的呼喊声,连滚带爬地离开机库,跑过停机坪。
仿佛被岩浆封住的太阳盘踞在地平线附近。南蒙古的天空被烧灼成一幅火红的怪异图画,感觉好像只是把手伸出去就会被燃烧殆尽,化为黑炭。然而和不祥的景致相反,周围的气温却是一路下滑。宛如所有热度都被夕阳吸走,整个世界逐渐冰冻。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喘着粗气自问。泛白的吐息流向背后。
(拼命锻炼身体、磨练驾驶技术、学习空战知识?)
『让我飞吧,三尉,拜托你。』
难道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失去她吗?
『接下来,那家伙恐怕会自行整顿环境,尝试让时间回溯到一千年前——而且无疑是应用〈铭印〉的概念。』
所有的一切,都从一开始就被安排、设计好。
『我是为了和慧一起飞行而诞生。』
(!)
脚绊住了脚。险些跌倒的他,踉跄地倚在组合屋墙上。
心跳剧烈,心脏好像快要从口中跳出来一样,感觉连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用手指缠住斜支柱,缓缓跌坐在地。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挖掘现场附近。大概是今天的挖掘作业已经结束了,附近没有人影,只剩沙尘飞扬。
一片安静。
听不见飞机的轰隆声和重型机械的运转声,一点都不像机场的寂静充斥四周。空气中带有一种黏滞感。身体沉重,头脑倦怠。正当他沉浸在好似睡意的假寐中时,背后响起脚步声。
翠绿色的光辉掠过视野。一抬头,就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盯着自己。
「慧先生。」
法多姆纤细的肩膀上下起伏。她大概是用跑的追过来吧。头发凌乱,仿佛平时的无懈可击都不是真的。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走?」
她以僵硬的表情靠过来。
「你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吗?我应该有说你之前呼吸停止了吧?那不是什么比喻,而是真的非常危险的状况。总之,我们回去吧。你得接受健康检查,确认有无直接连结造成的后遗症才行。」
「后遗症?哈哈哈。」
干笑声从口中泄出。脸颊痉挛似的抽动。
「没有啦,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后遗症。我可是在不久的将来,要杀进塔克拉玛干沙漠和『灾』进行最终决战耶。怎么可能会受让我一蹶不振的伤呢。」
「你在说什么……」
「呐,你知道吗?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到头来其实是自相残杀喔。只是为了一千年后灭亡还是现在灭亡这样的差别,在拼命地挣扎。是在消耗大量的资源和生命,一再重复着无可救药的战争。」
法多姆表情混乱地望着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没见过那场恶梦的人,不可能理解自己所说的话。
本来照理说,应该要依序将事情解释清楚才对。一切的开端是什么?是谁的意图在背后操弄一切?是什么样的选择导致眼前的状况?
假使全部说出来了,法多姆会怎么说?她恐怕会大受打击、哑然失语,一时之间悲叹不已吧。然而如果是她,应该会坚强地振作起来。她会冷静地分析状况,然后马上说要设法采取对策。原来如此,情况真是刻不容缓呢。既然时限已迫在眉睫,我们更应该要迅速采取行动。慧先生,请振作起来。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委靡不振呢?
(啊啊……)
那句台词究竟重复过多少次了?
结局永远都一样。既然如此,任何尝试都是徒劳。这一点非常清楚明白。如果一时的激昂能够解决问题,悲剧早就不再发生了。
「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枉然啦。」
谆谆教诲似的语气。像是要将内心的黑暗胡乱抹在眼前的少女身上一样。
「无论有没有打倒『灾』,结果都是一样。既然如此,还不如尽早让事情结束。只要放任世界继续毁灭下去就好了啦。」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啊。我是说要停止无意义的抵抗,全面向『灾』投降。不管是城镇遭到破坏还是人被杀死,那些都与我无关。我要默默地旁观直到最后一刻来临。」
「慧先生,你疯了吗?」
法多姆满脸不敢置信地摇头。
「我是不晓得你和格里芬见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又或许是我和父亲犯下了严重的疏忽也不一定。可是,那构成你对几十亿生命见死不救的理由吗?值得你去毁坏我们过去共同守护的东西吗?」
「……」
「慧先生!」
慧缓缓地低下脸。
「我什么都保护不了。而且也不值得去保护。」
无力地摇头。
「只会让她,让格里芬不断受苦的这个世界,还不如消失算了。」
「你是认真的吗?」
法多姆发出摩擦般生硬的声音。她抓住慧的肩膀猛力摇晃。
「我甚至不是人,只是为了保护人类而诞生的自动人偶。身而为人的你,难道要跟这样的我说拯救人类毫无意义?」
「……」
「请回答我!」
大大的眼睛里渗出发光物体。强烈的动摇瓦解了平时的扑克脸。法多姆咬紧牙根,和慧对视。仿佛在说,你心中应该还残存着过往的共鸣与热情才对。
然而慧毫无反应,整颗心冻结。对于法多姆的话,没有产生一丝丝的情感。
过了一会儿,压力退去。束腰裙的身影站起来。白皙脸孔上浮现难以言喻的冷漠。
「我错看你了。」
好似从地底响起的说话声。
「亏我还以为能够和你比翼飞行,展翅前行。」
脚步声远去。绿色光芒消失,周围恢复原有的寂静。
(她哭了耶。)
事到如今,后悔的情绪才袭上心头,尽管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在他人所给予的情报中,尽己所能做到最好而已,没有道理要受到责备。她反而和格里芬一样,是人类自我本位的受害者。
想着「我应该向她道歉吗?」后,慧忍不住自嘲。这到底是我第几次冲动行事了?道歉后获得原谅,彼此发誓要再继续一同努力,然后最后还是失去格里芬吗?
不行,一切都好空虚,无力感挥之不去。
渐渐地陷入绝望之中。身体、意识、灵魂都逐渐为黑暗所笼罩。
视野倾斜。虽然察觉到自己快要倒下,却没有力气重新站好。法多姆说,自己之前呼吸停止了对吧?为什么没有就这么死去呢?即使只是变成植物人,也能够从这场恶梦中解脱。
(够了,算了。)
就连思考也令人倦怠。视野会变暗是因为太阳下山,还是意识远去的关系呢?连自己是面向旁边还是面向天空都不知道,五感朦胧不清,没多久甚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好几度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
尽管察觉自己好像被人抬到医务室里躺着,但意识随即又一片混浊。
有时,自己是在日本海上空飞行。乘坐的机体是F-15J,是从小就非常迷恋的荒鹫之翼!一决定要进行副翼滚,伙伴中山就规劝自己「你太胡闹了」,并且以含笑的口吻说:「要是被编队长发现,小心又挨骂喔」。
有时的自己,则是在常熟的公司宿舍里阅读母亲的驾驶教科书。在夕阳斜照的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听着做菜的声音。身旁的人是父亲?还是明华?某个人在喊着「先去做功课!」。接着是克拉玛依机场的航空展、上海的逃难船队、小松的第三机库。景色宛如拼布般接连不断地切换。
甚至连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我是谁?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为什么会一直作这种梦?
鸣谷慧,出生于日本,在常熟长大,逃离「灾」后前往小松,加入自卫队,几年前去参加了明华的婚礼。
……不对,这是萤桥三尉的记忆。现实中的自己正在蒙古南部躺着。无论是撕心裂肺般的悲叹还是恸哭,全部都是他人的情感。现在的鸣谷慧还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全部都是过去的恶梦?
但是,从前的鸣谷慧们却一起凝视着自己。用一副厌倦至极、疲惫不堪的表情。
——你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
——就在不远之后的未来。
——因为我们就只是在同个地方绕圈子而已。
因果的回圈早已扭曲到令人束手无策的地步,没有一个人能够逃离。不管是自己、格里芬,还是〈人〉这个种族本身,都只能一再重复这场永远的恶梦。
做好觉悟吧。
其中一个鸣谷慧说道。
格里芬绝对会消失。她会带着「灾」,消失在时间的彼端。因为那是她的存在意义,是她诞生在这世上的理由。
她不会允许坏结局发生。
也不会放弃让鸣谷慧幸福。
*
和郁闷的心情相反,身体倒是复原得相当顺利。
经过三天的休养,意识几乎不再混浊。高烧已经退去,也不会在半夜咳到从床上弹起来。不知不觉间,医生的身影已从眼前消失。大概是无暇在本来就人手不足的蒙古,理会安然无恙的小孩子吧。拔掉点滴管后被送回宿舍。实际上,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休息一整天后,身体状况就几乎恢复正常了。
早上九点。
空腹和尿意让他醒了过来。
喉咙渴得不得了,于是拿起床边桌上的矿泉水大口地喝。好久没有补充水分,身体舒畅地大呼快哉。像是算准时间似的,肚子叫了。接下来是进食、排泄,然后是冲个热水澡。
(什么跟什么嘛。)
傻眼到极点后反而不禁想笑。明明之前还一度想要就这么死去,如今却只是摄取了些许营养,就开心得像只小狗一样,而且还满脑子想获得更多。
拭去嘴角的水气,他带着极度阴郁的心情下了床。依着本能行动虽然令人不悦,但是他也没有随地便溺的决心。在挫败感的折磨下他披上开襟外套,穿上新拖鞋来到走廊。
阳光从面东的窗户洒进来。运输机在轰隆声中起飞。机库的另一头,卡车和重型机械正在运作。在自己睡觉的时候,挖掘作业似乎依然持续进行。头戴工程安全帽的作业员大声地互相下达指示。
(俄国机不晓得怎么样了?)
那些家伙不像是会乖乖放弃的人。再加上又有「灾」的威胁,现在应该有持续保持警戒状态吧。但是,是谁在警戒待命? Viper Zero又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少了自己和格里芬之后要怎么办?难道是法多姆一人独自执行警戒任务?
一边想一边小便,而就在他走出厕所时。
一道金色光芒突然冲了过来。
「哇!」!
他急忙闪避到一旁。
怎么回事?是有人走路不看路,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吗?正当他准备发出抗议、提醒对方时,顿时全身冻结。
圆滚滚的眼睛睁得好大。肉感的嘴唇,波浪长发,不带一丝阴霾、朝气蓬勃的氛围。
插图p029
金发少女,棣棠色的人工妖精。
「啊!慧,你醒来啦!」
F-15J-ANM伊格儿蹙起眉头。瞧她一身飞行服装扮,大概正准备要出击吧。她鼓起白皙脸颊,瞪着自己。
「真是的,你居然把空中巡逻的工作都丢给伊格儿和法多姆!人家超累的耶。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快点加入警戒排班啦。」
强烈的不协调感袭来。
受到压抑、蹂躏,最后坠落在沙漠正中央的「她」,那副虚无空洞的眼神和无数伤痕掠过脑海。
「你、你没事吗?」
没有受到昏睡的影响吗?已经恢复到可以执行任务的状态了吗?能够忍受那种记忆和痛苦吗?
面对蕴含多重意味的问题,伊格儿却是歪着脑袋,一脸狐疑地眨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还问呢。」
目不转睛地回望自己。
她……不记得?
「我当然是在关心你的身体状况如何啊。你之前不是昏过去了吗?」
「嗯~?」
伊格儿一脸傻笑。
「我好得很啦。自我检查的结果也全部正常。」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没问题,自我检查的结果显示为一切正常。
流血少女的身影和眼前的伊格儿重叠。那是无论遭受何种暴行都一声不吭,继续顺从飞行员的「她」的幻影。
为什么她有办法做出这种言行?
是非物质层次里的记忆消失了吗?从前的伊格儿和现在的她没有相连吗?即使如此,这样的状况也太不合理了。被人类随意拖着到处跑,被迫和他国的同族<阿尼玛>作战,从莫名的昏睡清醒之后又被迫继续执行警戒任务。面对这样的遭遇,应该不会产生「我很好」、「好了,继续努力吧」这样的想法才对。
假使是正常生物的话。
(对了,我想起来了。)
在进行拉菲尔夺回战之前,伊格儿本人曾经说过,尽管没有到铭印<Imprinting>的程度,但是她的头脑确实也受到了操弄。为了提高瞬间处理能力,于是舍弃不需要的情报。清除快取记忆体,重置空战以外的经验值。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吗?该不会她其实还在灵魂深处持续受苦吧?
「慧?」
伊格儿天真无邪地窥视自己那瞬间,情绪的压抑到达了极限。他冲动地抓住飞行服女孩的手臂。
「好了,够了,别再那么做了。」
将她僵硬的身体拉向自己。
「不要再为人类牺牲自己了。我们是一群无药可救的家伙,根本不值得你们情义相挺。其实你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吧?其实你很压抑,忍着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等等……慧,你做什么啊?放开我,很痛耶。」
「你说啊。」
求求你,说出你的真心话吧,不要习惯接受这些不合理。
拜托你。
「住手!」
忽然间被人撞开。大概是听见骚动声了,工作人员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一转眼,视野中挤满了人,那些人将伊格儿从自己身边拉开。表情僵硬的技官向她询问事情的始末。
伊格儿一边回答,一边瞄向这边。眼神像在看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样。
(那是什么表情啊?)
我很奇怪吗?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我没有开玩笑,奇怪的不是我,是我周围的其他人。你也是时候该察觉了吧?察觉大家的体贴和正面积极才真正是在酿成悲剧。
「伊格儿!」
一开口咆哮,随即就遭人压制。伸过来的手臂和手遮住了呐喊。
棣棠色光芒无言地经过,一去不回。
办公区域内充斥着香烟的烟雾。
挂墙时钟响起生硬的秒针行走声。空调的风吹动观赏植物。小小的叶子受到尼古丁和干燥的排气折磨,无力地低垂下来。
身穿白袍的肥胖男子吐出烟雾。仿佛要压垮办公椅的巨大身躯,宛如集结全世界有害健康恶习于一身的那人,是技本室长八代通。那张冷漠的脸孔显得比平时更加阴沉。他将吸完的香烟粗鲁地压进烟灰缸。
「才刚醒来就打架闹事,你可真是精力过剩啊。亏我还体谅你,让你暂时不用排班警戒,莫非是我太鸡婆了?还是说你的病情恶化,连『灾』和人类都分不清楚了?」
「对不起。」
慧微微低下头道歉。尽管措辞语气有些闹别扭,但是他并不打算修正自己的态度。现在的他没有余裕去顾虑他人的目光,自暴自弃的情绪充满全身。
八代通定睛盯着他瞧,最后叹了一声,将办公椅压得吱嘎作响面向这边。
「格里芬告诉我大致的情况了。」
吐出混杂烟雾的气息。
「虽然那些话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有鉴于各种情报,这大概是真相无误吧。毫无用处,彻底缺乏生产性的无意义行为。我能够理解你绝望的心情,就算你变成冷眼漠视世间的虚无主义者也不奇怪,我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啊……」
他的嘴角歪斜,眉心刻划出深深的皱纹。
「你不应该把气出在伊格儿身上吧?」
慧从责备的目光移开视线,看似苦恼地吐气。
「我并没有拿她出气。」
回想起伊格儿若无其事的举止。无论是和俄国机殊死斗还是昏睡,对于一切满不在乎的态度。
「只不过……更加了解她们的不自然之后,我实在心疼得看不下去。感觉她们连和普通人一样伤心、痛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她一直以来都过得很悲惨耶。挨打、挨骂,甚至遭受让人不忍说出口的对待,而且同样的事情恐怕是一再地发生。然而她却摆出那种天真无邪、好喜欢我们的表情。」
无法忍受。
无法正视。
就在慧咬紧下唇时,八代通微微转动身体,扩大鼻孔说:「所以呢?」
「你想要怎么做?所幸,她似乎失去了从前的记忆,而你希望她全部想起来,受到心理创伤的折磨吗?希望她讨厌我们吗?」
「我没有……」
「没必要故意让逃离不幸的人重新面对不幸吧?忘掉可以忘记的事情是件好事。这一点无论人类还是阿尼玛都一样。」
再中肯不过的正确言论和分析。但是,也让人怀疑真有办法那么轻易地切割开来吗?真的能够将那场恶梦,以辅导咨商似的一般论来归纳总结吗?
慧握紧拳头。
「八代通先生,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罪吗?你明明将她们卷入如此愚蠢的战争,还让她们为了人类受伤。」
「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八代通冷冷地回答。
「如果我说觉得自己有罪,你应该会气愤地反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要是我说不觉得自己有罪,你也只会生气地大骂『你这个泯灭人性的家伙』。不管我怎么回答,你肯定都有话说。」
「……」
「我的职责是打倒『灾』,恢复世界和平。为此,就算要我泯灭良心也在所不辞。假使我摆出慈善家的模样,结果害人类和阿尼玛死光,那样一点意义也没有。」
口中传出咬牙切齿的声音。抑郁的心情令拳头颤抖。他拼命地压抑想要呐喊出声的念头。
「你的那种口气和知寄技官还真像。」
「知寄?」
八代通一脸意外地眨眼。
「你是说莳绘吗?」
「是啊,她也说过『如果拯救世界的代价是只要付出我的人性就好,那真是太划算了』、『事到如今还能鬼扯良心这种没营养的空话吗?』这种话。」
「……」
「到头来,八代通先生你们全家人都是一个样。即使嘴巴上说着多有人性的话,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有办法把道理摆在感情前面,若无其事地斩断情分。」
面对慧不屑的语气,八代通却是眉毛也不挑一下,用极度冷漠的表情歪头问道。
「所以呢?」
音调变得更加低沉。
「你批评我的亲属和阿尼玛,结果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希望我道歉?忏悔?还是要我抛弃一切,让你回日本去?」
「我……」
我想要什么?我希望对方怎么做?
八代通脸上浮现充满恶意的笑容。
「你就直说吧。说你是因为找不到人发牢骚,所以想要我理会你。说你是因为好想哇哇大哭,所以想要我摸头给你安慰。」
挑衅的口吻让人怒火中烧。正准备抬头,忽然就响起尖锐的电话铃声。
八代通拿起桌上的手机,制止逼近的自己,接起电话。
「是我。怎么了?」
语速急促的说话声从扩音器中流泻而出。对方的口气十分着急,滔滔不绝地让人无暇随声附和。八代通点了几次头之后按下结束通话键,绷着一张脸面向这边。
「你回日本去。」
突如其来的宣言令慧不禁蹙眉。等一下、等一下,这样太不讲理了吧。就算要终止话题,也该有更能让人接受的说法才对。
「意思是,你受够我这种麻烦的小鬼了吗?」
慧讽刺地这么说,然而八代通却摇摇手回答:「不是这样的。」
「小松的防空班表有必要重新检视。这里的挖掘调查作业即将结束,我和法多姆会留下来处理善后,你和格里芬、伊格儿先回去。收拾完毕后,我们也会过去会合。」
「为什么……这么突然?」
「你听过本贝丘拉这个地名吗?那是位在英国苏格兰的一座岛。」
慧一时惊慌失措。
怎么可能听过。苏格兰?我只知道那是北方的一个地名。
「那里有一座空军基地。上个世纪末,澳洲的无人飞机曾经在那里起降。与『灾』的战争开始之后,那里主要是当成EU的子体试验场使用,最近则是根据拉菲尔ANM的运用结果,进行台风战斗机子体的试验。总之,那里是远离与『灾』的战线的大后方,对我们而言是堪称圣域的场所。」
「这样啊。」
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没办法和前一段对话连起来。地处远方的欧洲机场究竟和我们有何关联?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八代通用鼻子哼了一声,以一种极度厌世的表情回答。
「被消灭了。今天凌晨,遭到『灾』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