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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鱼常见于大海
身长三里余
鱼背囤砂浮于海上
倘有船夫误判
视之为岛屿停靠之
此鱼即没入海中
骤掀巨浪
致船毁人亡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参·第贰拾肆
【壹】
许久以前。
海中有座小岛。
岛上住着一群称不上富裕的岛民,大伙儿胼手胝足,共同营生。
日子虽穷,但还堪称平静。
该岛一隅有座古老的小土地神社,不知打何时起,此神社内即供奉着蛭子神(注:蛭子音Ebisu,即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岛民们个个以此神社为心灵依托,虔诚膜拜祭祀。
不过,岛上有个传说。
一个颇为不祥的传说。
蛭子神社中所供奉之神体,为一座惠比寿像。
此传说声称,当这座惠比寿像的脸孔转红时,此岛便将遭逢骇人灾厄,甚至可能导致全岛灰飞烟灭。
岛民们对蛭子神信仰至深,故对此传说均是深信不疑。岛民们朝夕参拜不辍,遇大小事均赴神社祈求神助,对神明总是心怀敬畏。
不过。
直到某日——
岛上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此人对岛民深受因习束缚之习气极为不满。乡亲们对凡事唯唯诺诺、毫无抱怨的习性,早已教这过怕了穷苦日子的小伙子望而生厌。故此——
这小伙子决定开个玩笑。
此人竟然——乘夜潜入神社内,以朱墨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成一片通红。
翌日清早,赫然发现惠比寿像的脸孔竟已转红,对传说深信不疑的岛民们个个惊愕惶恐、慌乱不已。号泣过后,岛民们便悉数收拾起仅有的家当,携家带眷地迁离了这座小岛。
小伙子幸灾乐祸地观望同乡离去。
神像的脸孔是他自个儿抹红的,哪可能发生什么灾厄?同乡的反应,让总是斥那则传言为幼稚迷信、无稽骗局的他看得捧腹大笑。
但是……
在岛民们迁离后不久。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山崩地裂,随之而起的大海啸,将整座岛屿连同那个小伙子悉数吞入海中。
一夕之间,整座岛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片荒凉大海。
【贰】
庆长元年丙申闺七月十二日晡时天下大地震,豊亦处处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巅巨石悉落,其石互磨发火,既而震止。府内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饭者、有末食者。其时钜海大鸣动飨诸人甚惊奇之。走于东西逃于南北。或视海边。村里井水皆悉尽之。尔时巨海洪涛忽起。洋溢于府内及近边之邑里。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厦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数(中略)。
且势家村二十余町北有名瓜生岛。或又云冲滨町。其町纵于东西并涅于南北三筋成町。所谓南本町中里町北新町。农工商渔人住焉。其瓜生岛之境内皆悉沉没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于小船。或乘流家。或付于浮木。或寄于流柜。五伦离散于互。激然流浮暂时而到西南山岸犬鼻边。或又有至蓬莱山等高地免死者。倾刻而大汐收如奋——
如何?虽然途中停顿了好几回,矢作剑之进还是一口气读到这儿,并转头望向笹村与次郎问道。
这段以汉文撰写的记述既无押韵,亦无平仄,文笔粗拙,仅求达意。再加上这是一份誊来的副本,其中或有错字或误记,故就连理应较常人更通晓汉籍的剑之助,读来似乎也颇为吃力。
即使如此,当原本静心聆听的与次郎问道这是否就是那卷《丰府纪闻卷四》时,剑之进还是一脸得意地回答:没错,这就是你想看的证据。
「不敢相信竟然让我给找着了罢?你也知道,新政府里有许多人是南国出身,因此咱们署内的同侪,亦不乏丰后出身者。」
剑之进豪爽地笑了起来。
在旧幕府时代,剑之进曾于南町奉行所担任见习同心。虽不知他是如何度过维新期间的纷纷扰扰,但目前已于甫成立不久的东京警视厅担任一等巡查。
至于与次郎——原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国小藩派驻江户的藩士,但目前竟于一家名曰加纳商事之贸易公司任职。
剑之进担任见习同心时,曾频繁出入北林藩邸。虽不记得两人当初是如何结识的,但或许是年龄相近使然,打从当时便和与次郎相交甚笃,两人可说是一对臭气相投的好兄弟。
瞧你怎没我想象的开心?剑之进皱着粗大的双眉说道:
「喂,与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东西的,好歹你也该有点儿表示罢。为了证明你那为人讪笑的胡言乱语并非空穴来风,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如何?这下大家应该都相信了罢?剑之进乘势环视着大家问道。
四名男子面对面地坐在十叠大小的座敷(注:铺有榻榻米的厅堂)内。房内既没有饭菜,也不见任何酒器,虽然丝毫不像一场正式酒席,但与会者却是个个一脸严肃,还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聚会。
「总而言之——若此文书上的记载足以采信,灾情似乎是颇为惨重。地震、山崩、海啸、洪水等天灾地变造成庞大牺牲,其实并不稀奇。」
这回发言的是仓田正马。
他父亲是个旗本(注:江户时代幕府将军直属的武士)的二公子、同时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个曾放洋过的时髦大少爷。不过,为人有点不拘小节,不仅感觉不出曾留过洋的聪敏,打扮也称不上潇洒。
事实上,他曾是与次郎的同侪。正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亲,和与次郎如今的老板过从甚密,因此,正马也曾赴与次郎的贸易公司任职。但正马的个性实在不适合干这种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辞职了。至今仍是终日游手好闲,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
「若放眼国际,必不乏规模更大的灾害。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许多关于前所未见的惨祸之记录罢。」
正马继续说道。但若发生得如此频繁,哪还称得上前所未见?涩谷揔兵卫笑道。
揔兵卫和与次郎同为北林出身,年幼时被人收为养子,是个曾在山冈铁舟门下学习剑术的豪杰。维新后则在猿乐町开设道场。虽然与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来的确像个高人。但如今毕竟已是个无法靠剑术糊口的时代,因此道场总是门可罗雀,只得偶尔上警局传授武艺,指导巡查习剑。
「所谓前所未见,不就是指从来没有人见过?哪怕过去仅有过一次记载,也就称不上前所未见了。」
「话是没错,但前所未见不过是个比喻,你就别再抓着这把柄找碴了好么?你们这些使剑的老古董就是这副德行,真是惹人厌哪。听好,我想说的不过是——据说富士山若是喷起火来,情况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读的还要严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这种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此言的确不假,揔兵卫说道:
「倘若起了大地震,当然可能导致山崩、产生海啸。淹没一座岛也不是不可能。天地变异所展现的威猛,极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这在咱们北林可是无人不知的道理。」
与次郎,你说是罢?揔兵卫说道:
「在咱们故乡,北林城后方曾矗立着一块和山一样大的巨岩,这块巨岩曾位于耸立其后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论谁也不会相信如此巨岩竟然会坠落。我在孩提时代数度听闻这故事,也总觉得无法置信。倘若如此庞然大物都会崩落,那么岛屿沉没应该也是可能的罢。」
一点儿也没错,与次郎回道:
「这——的确称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所以呀,正马说道:
「根据这记录,反而是本土的灾情较为惨重,岛屿沉没后,不是有八成的岛民获救?虽然失去了土地、家财,损失金额的确庞大——但想想整座岛都沉了,虽有这点损失也属万幸。总而言之,此等灾害的确可能曾发生过,对不对?巡查先生——」
真有可能发生过么?正马问道。
管他是否曾发生过,问题并不在受害的规模罢?剑之进心有不服地回道:
「从与次郎方才朗读的记录中,不也听到岛民因事前察觉苗头不对,因此及时逃离、悉数获救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剑之进问道。
是如此没错,与次郎回答。
真是如此?正马一脸纳闷地质疑道。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文件所记载的岛,正是与次郎所听闻的传说中的那座岛呀。」
剑之进怅怅然地说道。
「与次郎,真是如此么?你所听闻的传说中那座沉没的岛屿——果真就是丰后国的瓜生岛?」
没错,与次郎回答。的确就是这座岛。
「这份循线找着的记录不也是这么写的?在下认为这绝非巧合。」
当然不会是巧合,揔兵卫应和道:
「既然地点一致,至少也有点关连罢。」
「当然有关连。据说该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里有份叫做由来书的文件,其中也有同样的记述。传说当时漂来的一株松树就被种在威德寺里头,后来还被誉为名松。此外,只要查阅《丰国小志》一类的书卷,里头似乎也记载着过去曾发生过同样的事。就连附近的其他岛屿,也有庆长三年夏鹤见山崩毁导致岛屿沉没的记载。由此可见,与次郎听到的这则——瓜生岛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殒灭的传说——绝对是真有其事。」
如此推论未免也太唐突了罢?正马说道。
「为什么?」
「哪还要问为什么?因为记录里头并没有提及惠比寿呀。」
「不,虽无记录,但似乎真有这么座神社。根据我的调查,这座蛭子神社后来在瓜生岛对岸一个叫做势家的地方再建,时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来,这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不不,剑之进——虽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揔兵卫摆出调停的架势说道:
「——若是先听到一则怪异的传闻,循线追查后找着了可资佐证的记录,或许我也会做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不过,剑之进,你也得好好想想,这传说——有没有可能是在事后虚构的?」
传说哪可能是事后虚构的?剑之进反驳道,但脸上的神情可就变得更为茫然了。
「所有传说,通常必是以事实为根据。传说之用意,乃向后世传述某件史实。若无事实根据,则不可以传说称之,而是无稽谣传或惑众妖言。」
不不,揔兵卫挥了挥手说道:
「没错,传说的确都是在事后才被捏造出来的。不过,剑之进,我质疑的——并非与次郎听来的这则岛屿沉没的传说,而是这则传说中的传说。」
「什么叫传说中的传说?」
亦即——虽然一脸不耐烦,揔兵卫仍试着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那则——岛屿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毁灭的传说。我质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该岛流传。毕竟并没见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记述。」
「你的意思是——这传说可能是在岛屿沉没后才被捏造出来的?」
正是此意,揔兵卫说道。
关于此事,可就真的无法断言了,剑之进语带不甘地说道。
揔兵卫一脸为难地说道:
「不过,这瓜生岛在一夕之间没入海中,或许是真有其事。不,既然有如此明确的记录,看来应是事实无误。不过,剑之进,我想说的是,那与次郎听来——亦即那小伙子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导致岛屿沉没的陈述,可就不一定是事实了。」
没错,传说往往会被人如此加油添醋,正马应和道。
看来你们都不相信哪,剑之进一脸不服地阖上书卷塞入怀中。别动怒呀,巡查先生,正马好言相劝道:
「我们并不是不相信,毕竟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传说是造假的。只是同样的,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传说是真有其事。涩谷的意思是,这书卷并没有办法证明与次郎听到的这则故事是事实。对不对?」
也对,这下揔兵卫也退缩了:
「正马所言的确有理。」
「矢作,你说的没错,问题并非灾厄的规模什么的。但同时,记录里并未提及是否真曾发生过这场灾厄,也没提到是否真有膜拜惠比寿一事。」
那么正马,你到底想说什么?剑之进不服地说道。
「——到底要我拿出什么证据,大家才愿意相信?」
「稍安勿躁呀,矢作。个人认为令我们质疑的,仅有——惠比寿像的变化和天地变异之间的因果关系罢了。」
这也有理,剑之进不由得开始沉思了起来。
这点应该无法证明罢,正马说道。
为何无法证明?剑之进反问道。
「真的没办法呀,矢作。假设真如传言所述,岛上曾祭有一座惠比寿像。那么,或许真有将神像的脸孔抹红便会发生灾厄的说法流传,也可能有某个不敬之徒将神像的脸孔抹成红色,不,就连不久之后碰巧发生天地变易也是不无可能。但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这场灾厄是因这起恶作剧而起的罢?」
「你想说什么?」
「这不过是个巧合罢。」正马斩钉截铁地说道。
「巧、巧合?」
「我是如此认为。矢作,稍早你曾言这应非巧合,涩谷也如此附和——但这只能说明此一怪异传言,和这份记录的关系并非巧合罢了。一切天灾均循世间法则而起,哪可能把神佛雕像染红便引起天摇地动?哪管时机再怎么凑巧,地震、海啸、恶作剧和信仰之间,应该还是毫无关连的。凭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撼动天地的。」
「惠比寿可不是人哪。」
但朱墨是人抹上去的罢?揔兵卫说道。
不,我认为即使端出神佛,道理也是一样,正马继续说道。
「为何也是一样?」
「当然一样。正如涩谷方才所说,除非是先有天灾,事后再捏造个理由解释——两者之间理应不会有任何因果关系才是。因此,我认为除了巧合,别无其他解释。」
嗯,剑之进低声应道。
「再者,就我所听到的,这故事听来实在太像是捏造出来的了。不可亵渎神佛、不可欺骗他人——怎么听都像是在说教。虔诚信神者得救,唯有亵渎神明者殒命——这种情节,怎么听都像是为了拉拢信众而捏造出来的故事。」
「但是,这座神社似乎没有多大哩。」
「是大是小有什么不同?」揔兵卫不甘示弱地继续逼问道:
「只要将过去的惨祸当成神明灵验的证据,对提升当地的信仰应该极有帮助。对一座小神社而言,只要能拉拢当地居民,应该就心满意足了罢。」
「纵使……」
正马继续说道:
「纵使这座岛屿真是因惠比寿的脸孔被抹红而沉没——」
也是绝对无法证明的,正马做出结论。
大概是看到形势对自己不利,剑之进转头望向至今未提出任何异议的与次郎说道:
「与次郎,这些家伙认为你是在吹牛哩。你难道不反驳?」
「不必了——」
他并没有反驳。
剑之进虽然愤慨,但与次郎并不认为自己被人当成是在吹牛。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正马和揔兵卫的推论是正确的。
半个月前。
与次郎在一场酒席上,从朋友口中听说了这则奇妙的传说。
也就是惠比寿的脸孔转红——导致整座岛屿沉没的传说。
对与次郎而言,这也不过是个随兴聊起的假故事,但正马和揔兵卫强烈否定,剑之进却依然坚信是真有其事,结果就演变成了今天这种局面。说老实话,与次郎并非不相信神佛,但还是不愿相信其神威可能使整座岛屿沉没。
不知大家意见如何——看到与次郎和剑之进的神情,揔兵卫皱了皱眉问道:
「是否该上药研堀找老隐士征询意见——?」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才齐声回答:也好。
【参】
药研堀的隐士——
一如其名,是位居住于药研堀边陲、一户名曰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此人年约八十有余,貌似白鹤般细瘦白皙,剪掉了发髻的白发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作务衣(注:工作时穿着的服装,上为筒袖,下呈裤状,材质多为蓝色木绵布料。「袖无」是形状如背心的无袖短外套)和深灰色袖无,看来活像个衰老的禅僧。虽不知其出身、姓名,但此人自称一白翁,仅有一名据称为远房亲戚的小女童相伴。
同时,这老人和与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似乎曾有段匪浅的交情。
虽然不论怎么看都像个毫无显赫身分地位的寻常老百姓,但藩主对其似乎颇为关照。维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赏金,每回均由与次郎负责递交。
虽然金额并不算高,但似乎已经支付多年,若论总额,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白翁虽然从未向他们提及自己的过去,但与次郎的前上司曾言:「此人是个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
即便北林藩再小,区区一介百姓,而且还是个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个藩国?与次郎虽对此纳闷不已,但这似乎已是与次郎尚未出生的四十数年前的往事了。
如今虽是个老翁,但此人当年毕竟也曾是个小伙子。直到废藩后,与次郎才想到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之前,与次郎总有一种此人打从以前起便是个老人的错觉。
因为一白翁看起来已是十分衰老。
五年前,与次郎突然想起这老人,好奇他如今安在?
藩国已随大政奉还而遭到废撤,按理说,他应已不再收到北林藩所支付的恩赏。
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还过得去?
因此,与次郎便邀了也曾听说过此老人传闻的揔兵卫,相偕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依然健在。
虽然已无发髻,但消瘦的脸颊、朴素的生活、以及教人看不出是乖僻还是和善的言行举止,
一白翁看来仿佛仍活在旧幕府时代里。除了与次郎昔日曾见到的远房小女童已成了个年轻姑娘之外,九十九庵里里外外竟是一切如昔。
打从那时起,与次郎便与老人恢复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揔兵卫之外,剑之进与正马也常同来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不仅博学,同时还有过许许多多奇妙的经历。与次郎极爱聆听老人聊起这些意味深长的故事。
维新至今已过了十年。
虽仍偶有动乱,但大致上世间混乱似已暂告平息。只是上自整个国家,下至与次郎均产生了极大变化,街景民情亦已是焕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这城中一角仍残存着浓郁的江户习气。对在努力适应新时代的同时,对新事物却仍怀有一丝不信任的与次郎而言,九十九庵的风景、以及一白翁所叙述的江户故事,听来总是如此教人怀念。
虽然身为巡查,但剑之进对奇闻异事却有一股强烈的喜好,尤其酷爱聆听老人所叙述的诸国怪谈。
揔兵卫则是个和他的相貌与职业颇不相符的理性主义者,亦喜爱与老人议论各种不可解之异象。至于略带西洋习气的正马,乍看之下对此类议论问答虽不至于毫无兴趣,但与次郎认为此乃因其对与老人为伴的姑娘小夜颇为钟情使然。
不过,关于这点——与次郎其实也有点可疑——其他两人更是不用说。
买了点豆沙包当土产后,四人便启程前往药研堀。
虽然晚饭时分吃豆沙包是有点奇怪,但由于老人不好饮酒,也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带些什么。不,正确说来,老人每晚就寝前也会小酌一杯升酒(注:指盛装于名曰升的容器中的酒,或以升盛装贩卖的酒),除此之外,便可说是滴酒不沾了。但这也不代表老人就爱吃甜食——说老实话,这豆沙包其实根本是买给小夜吃的。
透过树篱,一行人瞥见了小夜的身影。
或许她刚洒了点水消暑罢,只见庭院里还摆着杓子与水桶。正马快步跑向门前。「打扰了、打扰了。」还没走到门前,揔兵卫便以粗野的嗓门大喊。与次郎一进门,便看到小夜正坐在玄关旁一只破旧的藤椅上发愣。
咱们又来打扰了,老隐士在么?剑之进问道。也没等小夜回话,正马便递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这是咱们一点心意。
多谢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说道。
该说谢谢的是咱们罢,与次郎回道,紧接着便询问两人是否用过晚饭了。刚刚吃饱哩,小夜回答。三不五时过来叨扰,会不会给两位添麻烦?听到与次郎这么一问,小夜回答:
「哪儿的话?我们也正打算喝杯茶呢。况且,若和各位聊上个一阵,他老人家也会比较精神点儿。」
话毕,小夜便将与次郎一行人请进了门内。
四人没被带往座敷,而是被领到了庭院内的小屋里。
此栋小屋仅约六叠大小,正中央设有一座地炉。虽不见躏口(注:日式茶室的方形入口),但屋内陈设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龛前,老早便摆出了会客的架势。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细小的双眼,一脸看不出是微笑还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各位全到齐了哩——敢问所为何事?」
「咱们有件事想找老隐士谈谈——」
揔兵卫以粗野的口吻说道,接着剑之进又询问老人近日是否无恙,最后再由正马说几句客套话。这是这伙人每回造访时的惯例。
至于与次郎,通常则是不发一语地跪坐一角。
一伙人一如往常地并肩跪坐,上茶后,剑之进率先开口:
「老隐士,其实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咱们只是打算就与次郎这家伙听说的一则传说之真伪,拜听老隐士的意见。」
请说罢,老人点头说道。
接下来,剑之进便开始向老人陈述瓜生岛的传说。但话还没说几句,便看出老人似乎对这故事颇为熟悉。老隐士也听说过么?正马问道,这是个有名的故事呀,老人回答。
「有名么?」
「是呀。虽然濑户内也有类似的故事——」
但应该还是属丰后湾的故事最为有名罢,老人一脸稀松平常地说道。
「濑户内也有同样的传说?」
「老夫当年造访阿波时,也曾听闻类似的故事。总之,这类故事为数颇众。但就规模而言,应该就属瓜生岛这则最大了。毕竟——若老夫记得没错,岛上曾住有上千户人家。」
「上千户?」
「没错,而且记得也不是座贫穷的岛屿。与次郎先生是否听说此处民生困顿?」
在下的确是如此听说,与次郎点头回答。请问可是个年轻小伙子说的?老人又问道。的确是个小伙子,此人要比与次郎年轻个两岁。
「那么,他或许就不知道实情了。在老夫所听说的故事里,将惠比寿的脸抹红的,是个对迷信嗤之以鼻的大夫。想来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儿了。」
这故事果真属实?正马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虽然如此年迈,但毕竟也没活过三百年。至于剑之进先生找着的记录,虽为文字记述,但实难论断其中究竟几分为虚、几分为实。」
唔,剑之进拾起放置腿上的文书端详了起来。
「不过——老隐士,倘若连如此记录都不足采信,世上不就无任何东西可信了?」
「世上的确无事可完全采信。」
「但无论如何,事实终究是事实。敢问这座岛——」
「应该是沉没了罢。」
老人如此说道。
剩下的话既然被抢先说了,剑之进也只能默默闭嘴。
「总之,真相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各位也不是来向老夫查证此事的。」
老隐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马说道:
「方才老隐士不是说,这类故事为数颇众?」
老夫的确说过,老人回答:
「例如,各位是否听说过《今昔物语集》?」
听说过,揔兵卫回答。
「那就好。书中的〈卷第十震旦、卅六〉里头有篇〈媪每日见卒堵婆付血语〉,内容也大致是同样的故事。从震旦两字,不难看出这是个唐土的故事。话说唐土某地有座高山,山顶立有卒塔婆一座。」
「卒塔婆?」
看来这故事果真怪异,听得四人不禁面面相觑。
「山麓下有个村子,村中有个年龄和老夫相若的老躯,每日均不忘上山参拜这座卒塔婆。」
「这座山——高么?」
相当高,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知道,对年事已高者,登山是件十分艰辛的苦差事。换做老夫,便绝不可能办到。某日,一个小伙子向老躯询问登山的理由,老妪回答传说此卒塔婆若沾上了血,此山必将崩塌并没入海中,因此老妪不得不日日上山确认有无异状——」
噢,揔兵卫不禁失声喊道:
「和那故事果然是一模一样哩。」
「没错。小伙子斥此传说为迷信,为了作弄盲信传说的老妪,便将卒塔婆涂上了血。老躯一看见卒塔婆沾了血,旋即逃出了村子,看得小伙子是乐不可支。后来……」
「山果然崩了——?」
没错没错,老人点头继续说道:
「同时,斥此传说为迷信者,亦悉数殒命。《宇治拾遗物语》〈卷三十〉中,也有内容相仿的故事。」
也算是一种寓言罢,正马接着问道:
「《今昔》和《宇治拾遗》中的故事,皆是出自佛典或汉籍对罢?」
「没错。应是出自《搜神记》。」
「此类故事就这么传入我国各地?」
「是的。」
你瞧罢,正马转头面向剑之进说道。
要我瞧什么?剑之进反问道。由于房内空间极为狭窄,两人的脸差点儿没撞在一起。
「老隐士方才那番话你也听见了罢?这不就足以证明你所听说的故事纯属虚构?」
「老隐士哪有这么说?」
「我说剑之进呀——」
正马仿佛刚取了恶鬼首级似的,两眼熠熠有神地说道:
「——此等怪事若在诸国频繁发生,哪还得了?这些不过是借唐土传说改编而来的寓言罢了。世间的确会起天地变异,或许也真有岛屿沉没。但这些都应另当别论。涩谷不也说过,那惠比寿什么的不过是事后捏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怎能说是捏造的?」
捏造的就是捏造的呀,正马继续说道:
「你该不会真的把御伽草子(注:自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累积成册的短篇故事集,内含三百多则作品,多半作者不详。内容涵括爱情、童话、遁世、励志、怪奇等,亦不乏警世、启蒙、与幻想之作。自十八世纪上半起,御伽草子一词便成为此类故事之总称)里的故事当史实罢?」
「难道你将这此事视为骗孩儿的故事?」
「没错。瞧你虽然剪掉了发髻,文明开化的钟声却还没传进你的脑袋瓜里。这副德行,竟然还当得了一等巡查?涩谷,你说是不是?」
唔,揔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或许正马说的没错。相信这则故事,就有如相信世上真有鬼或天狗等妖物般愚昧。总而言之,答案似乎一开始就见分晓了,根本无须前来叨扰老隐士。」
揔兵卫豪迈地笑道。
还不知答案究竟为何哩,一脸愉快地望着揔兵卫,一白翁露齿大笑。「老隐士,您就别再装傻啦。世上哪有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引起天地变异这等不合常理的事儿?若真有这等事儿,我可要立刻赶往鎌仓,将大佛的脸孔涂成墨黑。若区区一个惠比寿便能让一座岛屿沉没,大佛不就能让整个国家都给沉了?」
话毕,揔兵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没错,待揔兵卫笑完后,老人这才又接了下去:
「自然天理的确非人所能改变。」
「即便是神佛,亦不可能改变罢?」
揔兵卫附和道,这下老人神情纳闷地说道:
「噢,若是神佛,老夫可就无从保证了,世间亦不乏将自然天理视为神佛意志之产物者。不过,揔兵卫先生。」
还有正马先生,老人缓缓环视众人。
「地震归地理,大雨归天理,此二者凡人皆无从改变。故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若推说此类灾厄乃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起,这则故事便仅是个寓言。或许真如揔兵卫先生所言,不过是事后捏造添加的解释。不过,一如天地间有地理、天理,人世间亦有人理。」
「人理——?」
与次郎一脸惊讶地问道。没错,人世间亦有人理,老人继续说道:
「天归天理,地归地理,至于人,则归人理。人虽无法改变天地,但不代表就无法改变人。世界乃天、地、人三者相互影响而成,天若降雨则大地润泽,地若动摇则大气风起。岛屿若有人生息,则成聚落——凡是人生息之场所,必有人理。」
此言的确有理,揔兵卫说道:
「正马先生曾言,地震、海啸无关人之信仰是否虔诚,均为自然发生之异变。此言的确不假。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绝不至于引发地震、海啸、或洪水。但姑且不论地震和海啸,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
便足以导致「村落俱毁」,老人神色坚定地说道。
「村落俱毁——?」
「没错。老夫就曾见过——一个村落因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分崩离析。」
这又是一桩奇事了,正马一脸纳闷地问道:
「老隐士的意思难道是,此村落未遭地震或洪水侵袭,光是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整个土崩瓦解?」
正是此意,一白翁回道。哪可能有这种事儿?正马神情错愕地望向揔兵卫。此时剑之进将两人往后一挤,探出身子问道:
「这——该不会也是老隐士的亲身经历罢?」
「没错。是老夫年轻时亲眼目睹的。记得那是一座漂浮于男鹿汪洋……」
名曰戎岛的岛屿——
接下来,老人便开始叙述起这则往事。
【肆】
这应该已经是近四十年前的事儿了罢。
老夫是在哪儿听见关于那座岛的传闻来着——对了,是在品川宿的客栈庭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怪异骚动结束后——返回江户的旅途中。
当时,老夫和一名绰号小股潜、名曰又市的御行,以及一名曰阿银的山猫回伙同行动。
小股潜这个字眼,以现在的话来说,意指擅长舌灿莲花、诡计诈术者,或指生性狡猾者,并不是个好字眼,或许字义与江湖郎中颇为相近。但又市并不好藉诓骗他人牟利、或蓄意谋害他人取乐。
除了从事类似时下之示谈屋(注:有冲突或纠纷时为双方进行调停,并收取佣金的行业。「仲人屋」指以纠纷之仲裁,或婚姻之媒妁为业者)或仲人屋之流的差事糊口,若有以传统手段无法排解之纠纷,又市也能完满解决,并为此收取些许酬劳——排解此类纠纷时,又市善用种种巧妙至极的手段,或许正因如此,才换来那绰号的罢。
御行为四处摇铃挥撒辟邪符咒营生者,山猫回则为操弄傀儡的卖艺人。
当时,老夫的年纪还和各位相仿——只有二十来岁。当年的老夫梦想巡游诸国搜集各类奇闻怪谈,意图于日后集结成册,出版一卷网罗诸多怪谈之百物语。
你问这梦想是否已成真?
这,就留待下回再叙罢。
总而言之,当年老夫既无定职,亦未曾辛勤劳动,终日如浮萍般四处游荡,为搜集怪谈过着东奔西跑、浪迹诸国的日子。
自品川宿返回朱引(注:原文作「朱引き」,江户时代为区别府内、府外所画的红线。「越后」即今新泻县)的途中,老夫一行人曾与来自越后、以贩卖缩缅(绉绸)为业之小贩同宿。这桩奇事——正是由此人所述。
当年之出羽国——如今已分为羽前、羽后,于羽后国有一名曰男鹿之半岛。据传,于此半岛尖端一名曰入道崎之地,可望见一座奇妙的岛屿。
何以谓之不可思议?
乃因此岛——是看不见的。不知是因海流抑或气温影响,这也可归天理或地理罢,此岛常为浓雾所笼罩,因此几乎无人知晓此岛之存在。即便连当地居民,知晓者亦是寥寥无几。
不过,常出海的渔民当然晓得。
虽然晓得,却绝不靠近。
乃因此岛被视为可畏之魔界或神域,故人人避之。
其实,此岛距离海岸并不远。
若以陆地距离而论,距离约为两里,理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往返。如此近在咫尺,却不可见得,确是不可思议之奇景。
不过,这小贩接下来说的,可就更不可思议了。
据该小贩所言,此一不可视得之岛屿,仅能自一处望见。
此处位于入道崎——据传该处为一断崖,由于地势艰险,船只亦难进出——断崖下方有一洞窟穿越,洞窟中有一小祠堂。若自该洞窟入口之鸟居中央眺望,便能于正前方望见一座不可思议之岛屿。
此说的确玄妙,是不是?
若自鸟居眺望,该岛的确堪称奇景。据传其形颇为奇特,岛屿四周皆为绝壁,岛顶较宽,临海面处却较为狭窄,如此地势,任何船只均无法停靠。即便能勉强泊船岛岸,也得攀上绝壁方能上岸,但此断崖亦非人所能攀爬。
形容至此,其实尚不足以称奇。世上原本就有人无法接近之地形,亦有无法攀登之山岭,无人岛屿更是随处可见。
如阿苏山或浅间等山岭不时喷火崩裂,山内蕴藏大量地热。倘若有此类山岭矗立海中,或许不仅将散发惊人蒸气覆盖岛屿,亦可能改变潮汐流向,使该地化为不适合航行之魔域。
此外,至于仅能自一处望得该岛形貌这点,若是受日照或风向之影响,亦非绝无可能。
总之,一切还不至于难以置信。
不过……
教人讶异的是——
该岛上看似有人居住。
每年有一、两回天晴时,笼罩全岛的浓雾会全数消散。这种时候自鸟居中眺望该岛,岛屿顶上可见一色彩朱红之宏伟宝殿。该小贩表示自己去年此时碰巧在场,于偶然间望见该宝殿,赞叹实为一壮绝奇景。
该岛——
名曰戎岛。
亦有人以戎之净土称之。
被唤为净土,或许正因于该岛非人所能踏及,但岛上却有这么栋建筑使然。
自断崖石窟之鸟居方能望及之神秘孤岛。
顶上矗立一座红色宝殿。
每年仅能拜见数回之奇景。
每当想象起该处之光景,老夫心中总会涌现一股莫名的憧憬。
对,老夫当然想去瞧瞧。
不过,此人毕竟是个靠招摇撞骗糊口的小贩,所说的话当然不得信以为真。老实说,老夫就曾在行商贩子巧言令色的哄骗下,吃过了好几回亏。
不过……
与老夫同行的山猫回阿银小姐,竟然声称这座岛她也曾听说过。阿银小姐坚称的确真有这么一座岛。
这座岛的故事,她是从幻术师德次郎口中听说的。老夫应该也曾向各位提过德次郎这个家伙罢?就是个专门演出障眼法——也就是时下所谓的灵术、催眠术等杂技的卖艺人。
总而言之,此人是个率杂耍团四处巡回,演出吞马术、走钢索、吐火术等杂技维生的家伙。事实上,同为又市先生同伙的他同样是个江湖郎中,在奥洲一带甚至被唤做妖术师哩。
这家伙懂得一种只消拨拨算盘珠子,刹时便能操控人心的幻术。据传他只消掏出算盘拨个一通,就连大商号都会为他打开金库哩。
犹记这德次郎曾亲口向老夫表示,自己亦是男鹿出身。如此看来,这故事颇有可能属实,教老夫刹时为之雀跃。阿银小姐表示,曾在德次郎吟唱的戏曲中听过这么一首。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绝命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据说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当时直觉这首歌还真是古怪,阿银小姐便向德次郎进一步询问此歌缘由,就这么听说了戎岛的故事。
阿银小姐也表示,这拨算盘的德次郎虽然曾言自己孤苦无依、孓然一身,其实却是由那断崖石窟中的神社——据说叫做夷社——的看守所扶养成人的。
这是何其侥幸!
听闻阿银小姐这番话时,老夫不禁一阵背脊发凉。噢,这并非恐惧使然,而是发现——与这偶然听闻的神秘岛屿有渊源者,竟是老夫的旧识之一,此等巧合,岂不教人为之心动?
这下,心中那股好奇当然是蠢蠢欲动。
没错。记得稍早也曾提及,当年老夫的兴趣无他,正是四处搜罗诸国之奇闻怪谈。
各位不妨瞧瞧那头。
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正是老夫所网罗的怪异故事、奇妙风闻的笔记。
这些悉数是老夫云游诸国、四处探听得来的。不过——当时老夫尚未踏足奥洲,仅能凭浏览菅江真澄所撰之游记,任由想象驰骋。
这下老夫当然想上该地瞧瞧。
一返回江户,老夫随即开始打听德次郎的下落。
这德次郎毕竟是个巡回杂耍团的团长。据说他总是领着杂耍团,从奥州到西国四处卖艺,欲掌握其行踪当然是一大难事。
某日,老夫于两国某小戏园子内,听闻某团擅长障眼之术之放下师(注:演出一种由田乐演变而成的传统曲艺「放下」的艺人)于信州一带驻足演出,老夫旋即打点好行囊,匆匆离开江户。
那时可真是年轻哪。
真是既莽撞又冲动。幸好不久前才在品川帮助那小股潜干完一桩差事,收到一笔尚为丰厚的酬劳。有了足够的盘缠,的确为自己壮了不少胆。
只不过——
老夫没能在信州追上他。不仅如此——甚至看不出德次郎一行人告别此处后究竟是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噢,老夫当然没折返。
既然都出了这趟门,来到了边远的信浓之地,倘若就此折返,岂不是徒劳一场?
因此,老夫这下决定转往出羽。
反正原本就是四处漂泊,出趟门也无须遵循任何期限返家。
那趟路,老夫大概走了一个月罢。
还是两个月来着?
当然,当年尚无陆蒸汽(注:蒸汽火车的简称),一路上不是乘马、乘轿,便是徒步。如今已记不得一路上碰上些什么事儿了——或许老夫还走了比方才所说的要久。
噢,可以帮老夫拿一拿那份书卷么?上头或许有记载。
没错,就是这个,终于让老夫给找着了。
出羽国男鹿海中戎岛事——
这下老夫想起来了。抵达男鹿时正值秋日,天候极寒。
这上头是如此记载的。
菅江真澄翁之男鹿纪行文中,未有任何戎岛之相关记述,但其他记述大致正确无误。自此将循先人之足迹寻觅戎岛——
对了,想起来了。老夫行至菅江真澄于《男鹿秋风》中记为朴树三叉路的追分三叉路,发现此路果然如真澄翁所言,不见半株朴树,令人感觉至为奇妙。接下来,又自此处沿船川街道朝半岛方向缓缓而行。自胁本转至男鹿街道时,稍稍驻足观赏封蛇石,接着又走了一小段路——对了,后来便于北浦一带寻一民家借宿。
沿途,老夫遇人便不忘探听该岛——亦即戎岛之事,但竟无任何人知晓。即便连老夫借宿之民家,屋主亦是从未听闻。
没错,老夫当时的确打算死了这条心。
照理该岛应已是近在咫尺,至今却未见任何人曾经听闻,教老夫不禁心想应是为那小贩所欺,至于阿银小姐所言,或许也不过是对老夫之一番揶揄。
不不,老夫并未动怒,甚至心中未曾有一丝怒气。毕竟原本便热衷云游,走这趟路,当然不觉有什么好后悔的。寄宿之民家款待老夫用膳,席上尝到的鱼肉至为鲜美,加上又自屋主口中听闻当地风闻若干,已教老夫心满意足。
不过到了翌日,老夫行至海岸,向渔夫稍事探听,却又自渔夫口中听闻确有此处魔域,亦听闻该处乃一漂浮海上、浓雾笼罩之奇地,凡人乘船驶近,皆被该处吸引而去,故任何船只均不敢接近。
老夫刹时感到兴奋莫名。
因此便穿越山道,朝入道崎发进。
途中有一陈旧之乡间澡堂。老夫于该处驻足入浴、养精蓄锐,接着便再度启程——继续上路前往入道崎。
【伍】
结果真有这座岛?剑之进语带兴奋地问道。
老人探出身子正欲回答,正马却突然打岔道:
「先别急,矢作,凡事都该依顺序进行。老隐士的故事才刚说到精彩处,要是先说出结论,岂不是一点乐趣也没了?」
有理,揔兵卫附和道:
「根据我的想象——老隐士,这座岛理应是不存在罢?您虽然抵达了那座位于石窟内的祠堂,但并未望见鸟居的另一头有任何东西。然后,走进祠堂里瞧瞧,看见里头祭着一座惠比寿像,脸孔被抹成了红色——」
如何?是不是让我给说中了?揔兵卫一脸自信地说道。
并非如此,老人笑着回道。
「有哪儿不同?」
「噢,岛是真的有。」
真的有么?这下轮到剑之进探出了身子。
「是的。不过断崖鸟居中的神社里,倒是没有惠比寿像。唯一供奉的神体就是一面镜子。」
「镜子——?」
嗯,揔兵卫两手抱胸低吟了一声。
那么,这座岛是否和传说中描述的一样?正马问道。
「何谓传说中的描述?」
「譬如,为浓雾所笼罩,不见其形。」
的确是如此,一白翁回答:
「不论站在入道崎的任何一处,均只能看见云一般的浓雾。老夫造访那天是个晴朗秋日,天上不见半朵云彩,虽然依稀望见了些什么,但那头的确笼罩着一团浓雾。不知该处有何物者,绝对猜不到雾中有座岛屿。由于老夫已有听闻,因此便步下海岸,走过岩山,在洞窟中——其实也没深到足以称为洞窟的程度,找着了这座神社。」
「蒸气的威力既然足以推动铁打的大车,看来这或许还真有可能。」
也不知是怎的,正马不服输地说道。
没错,老人感叹道,接着又说:
「总而言之,岩山的地势虽算不上陡峭,但由于石窟无法自上方望见,因此除非前往神社,此路平日应是无人通行。即便是当地居民,平时应该也不会上那儿去。」
就连渔夫也是么?揔兵卫询问道:
「虽然陆路难及,但这地方不是与海相连?若是自海上眺望,应该就能望见这座神社了罢?不,倘若自神社能望见该岛,那么只要航行至直线连结神社与岛屿的海域,从船上便不难望见这座岛了罢?这说法可有道理?」
「还是望不见。」
老人回答。请问何故?揔兵卫不死心地追问道:
「这岂不就解释不通了?」
「照道理,这的确是解释不通。但当地渔夫曾告诉老夫,彼等均极力避免接近浓雾的两里之内。」
「雾——也就是那座岛么?」
「是的。浓雾笼罩着整座岛,因此范围当然要较岛屿大个一圈。再添加个两里,范围就更大了——相传这片海域十分危险。何以谓之危险?据传若航行至此两里以内,船只便会为一股强大力量给吸引过去。」
「吸引?」
这只是个比喻,指的其实是一股威力强大的海流,老人蹙眉说道:
「即便是技术再娴熟的渔夫,也绝对无法划出这股海流。只能任凭自己连人带船地被冲向岛上。而神社至岛屿的距离,正好差不多是两里。」
「意即,任何船只均无法驶入介于岛屿与神社之间的海域——?」
「没错。凡驶进以雾的边缘为中心之半径两里,所有船只均须迂回,因此任何船只均无法航行至得以望见神社之海域。若自岛屿另一头望来,神社亦为浓雾所蔽,无法清楚望见。因此——就连这座神社的存在亦是鲜为人知。」
的确有理,揔兵卫以指头在榻榻米上胡乱画着说道:
「不过,老隐士。若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海流——那么一旦被吸了过去,不就永远无法驶离那座岛了?」
「说到这点,老先生——」
与次郎插嘴道:
「那德次郎所吟唱的歌中不是唱道,凡人至此均不复还——?」
「没错。」
绝对无法复还。
老人毅然回答道。
听来可真是危险哪,正马说道。
当然危险,老人回道:
「故此,渔夫们绝不驶近该处,并将此处奉为神域。虽然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座岛是为何物而定的神域,但原本应是戎社的神域罢。」
此外,老夫造访当日,还清清楚楚地望见了那座岛,老人补上一句。
「能清楚望见,意即老先生正好碰上了年仅数回的其中一日?」
应是运气好罢。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先是如此回答,但旋即又改口说:不,应该是说运气不好。
「为何运气不好?」
「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可就称得上是一趟顺利的旅行了。仅依些许风闻,而且还是一则私下口耳相传的虚假故事循线追溯,千里迢迢地来到男鹿边陲,望见了这座传说中的岛屿。透过鸟居望见的岛屿,看来的确是神秘非常,岛形果然是一如传闻,下方较为紧束,犹如一朵香菇。但上方真有一色彩朱红、状似严岛神社之宏伟宝殿矗立岛顶。」
宝殿——与次郎抬头仰望天花板呢喃道。放眼望去,其他三人亦是同样抬头仰望,大概个个都在脑海中描绘这神秘岛屿的模样罢。
「这光景教老夫看得出神,不禁眺望良久。未料当时——竟然有人也和老夫一同眺望那座岛,不,该说是在眺望那座宝殿罢。」
话及至此,老人先啜饮一口茶润润喉咙。
「石窟中还有其他人在?」
被与次郎这么一问,一白翁摆出一脸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老先生可是被神社的看守责骂了一顿?」
揔兵卫嘻皮笑脸地问道。若只是这等小事儿就好了,老人一脸难堪地回答:
「当时,神社后头竟然躲着三个人。」
「躲着?」
「有三人藏身其后。而且还是有前科罪状、遭到官府通缉的盗贼。」
盗贼——剑之进失声高喊:
「是窃贼么!?」
「该说是强盗罢。」
强、强盗——这位一等巡查闻言,不禁激动了起来。
「不过,这已是四十来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是个既无警察,亦无巡查的时代。藏身该处的,正是甫于两年前遭官府一网打尽的荼枳尼组之残党。这伙恶徒杀了捕快、甩脱追兵,竟一路逃到了这天涯海角。此三人以大哥仁王三左为首,还有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个个都是生得一脸凶残的亡命之徒。」
「老先生稍早说自己运气不好,指的可就是此事?」
可以这么说罢,被与太郎这么一问,老人语气暧昧地回答,接着又说:
「当时,这群家伙似乎是自甲州、信州、经由越后逃至出羽,这下已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且仍有追兵紧追其后。事后方才听闻,已有成群代官所的捕快进驻老夫曾寄宿的北浦一带,只不过当时老夫对此情势毫无警觉,只晓得出神地眺望戎岛奇景。」
这伙恶徒可对老先生做了什么?揔兵卫问道。
「噢。三人见到老夫突然现身,先是出于警戒觅地藏身。别瞧老夫如此年迈体衰——在当年也仍是个年轻小伙子,而且还生得既苍白又瘦弱,怎么看也不像个捕快或衙门官吏。一看穿这点,这伙人便一跃而出。真是把老夫给吓坏了。」
没错,当时真的是吓坏了——老人以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从这口吻,要比夸张的形容更能听出当时的他是多么惊讶。
「这伙人一现身,便以匕首朝老夫颈子上这么一抵。」
「匕首?」
「真是目无法纪,竟然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
揔兵卫咒骂道,老人笑着说:
「别忘了此三人并非武士,而是盗贼,本来就是靠着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糊口,目无法纪本是理所当然。毋宁该庆幸这伙人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老夫给杀了呢。」
说得也是,与次郎同意道。
「不过,周遭不见其他人影,再加上老先生又是毫无防备,在这种情况下,如此恶徒为何没下毒手——?」
旅人身上通常都带着点盘缠,照理说,这伙人应该会取命劫财才是。
「不不,从这伙人以匕首架住老夫颈子的力道看来,这只能算是打个招呼罢了。紧接着,这伙人便逼问老夫那座岛是什么地方——」
「这伙盗贼没听说过这座岛?」
那还用说?听到揔兵卫这么一问,剑之进说道:
「就连当地百姓都没听说过了,甫亡命至此地的盗贼哪可能晓得?想必这伙人不过是沿海岸一路窜逃,偶然发现这座洞窟便躲了进去罢了。」
应是如此没错,一白翁说道:
「这下老夫当然得给个回答。因此便告知该处名曰戎岛,不仅飞鸟不能及、当地渔夫亦无胆接近。这伙盗贼一听,竟是乐不可支。」
「乐不可支?」
「为何乐不可支?」
「因为当时看得见那座宝殿。」
「噢,难道这群家伙打算逃往戎岛?原来如此,应该是看到上头有一座宏伟宝殿,以为上头住着人罢。还真是愚昧至极——」
不——老人遮手否定道:
「此等推论绝非愚昧。看到那光景,论谁都会这么想,绝不会——」
想到那儿竟然是「那种地方」。
老人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老夫真正的厄运,应该是打从这儿开始的。老夫的双手让这伙盗贼朝背后一缚,就这么被押到了北浦沿岸。想必这伙盗贼应是考虑到一旦被追兵追上,便打算将老夫当成肉盾罢。」
亦即——把老夫当成人质。
而且,捕快们还真的赶到了港边。
「当时,有捕快十名、衙门官吏两名正在北浦海岸进行搜索。被押到这种地方,当然教老夫紧张不已。这伙盗贼以匕首抵着老夫胸脯,高喊快快退开,否则此人性命不保——」
唉,剑之进叹道:
「还真是个骇人的经验哪。我至今还没遭遇过如此可怖的景况哩。」
「真正可怖的——还在后头。」
老人翻阅起记事簿读道。
「十名持棒捕快,伙同渔夫包围吾等。后有头戴阵笠之衙门官吏一名,海边有拔刀出鞘之武士一名,虽然个个开口威吓,但盗贼依然毫不畏怯——这里头的记述看似平静,但当时可真是感觉生不如死呀。盗贼们架着老夫徐徐朝海边移动,就这么乘上了一艘系在岸上的船,并一把将老夫给扔到了船上。当时已是入夜时分,老夫仰躺船上,望见满天星斗以及一轮满月。当时心中想的,竟是原来今宵正值中秋哩。」
看来人在遭逢危难时,净会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哩,老人笑道。
「一行人——就这么逃开了?」
「不,捕快当然也搭乘其他船只追了上来。但过了两刻,不,应是仅有一刻罢,追兵便突然停船,放弃追赶了。」
「可是因为——船只已驶入神域?」
老人点了点头。接下来,这伙人便将老夫给抛入了海中——一白翁以出奇平静的语气说道。
【陆】
或许该为自己晕了过去感到庆幸罢。老夫并未溺水,而是在海上漂流了好一阵子。
是的,老夫并不擅长游泳,因此落海时还以为自己这下必死无疑。噢,也不是出于觉悟,而是老夫生性胆怯,因此该说是死了心罢。但胡乱游个一遭,却也侥幸地捡回了这条命。
没错,否则在水中胡乱踢腿,按常理应该不出多久就会溺水才是。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漂到了岩礁上。
噢,岛屿已是近在眼前。海潮果然是朝岛屿的方向流动的。
当晚的满月,将四下照耀的一片通明。
黑黝黝的大海暗不见底,海面却被照耀得一片熠熠生辉。只见灿烂光芒随波荡漾,仿佛天上繁星,忽而跳动忽而眨眼,景致美得难以言喻。
这景致教老夫出神观赏良久。
身子却在不知不觉间继续漂流。
没错,正是朝岛屿那头漂流。
海潮十分强劲。
压根儿不像海,而是宛如一条涔涔流动的河川。
再这么下去可又要被冲走了,老夫心想。这下要是被冲回海中,准是死路一条。被抛入海中时是事出突然,当时心里毫无准备,但这下的景况可就教人畏惧了。
直觉自己不想就此丧命。
因此老夫死命攀上了岩礁。
虽说仍是秋季,但入夜后的海水实在过于冰冷。
沿途滑落了不知几回。
最后终于爬了上去——
这下,眼前的景致教老夫大感惊讶。
惊讶得难以形容。
海中竟然有一条小径。
细细的一条羊肠小径。
虽然处处为海水所淹没,但仍看得出有条细细长长的岩礁——笔直地通向那座岛屿。
不对——
老夫又回头望去。
在另一头,这条海中小径竟然也笔直地朝陆地方向延伸。远方的入道崎在夜色中化为一片黑影,洞窟中的鸟居在月光照耀下,看来竟是如此渺小。
原来这条小径笔直地连结着鸟居和岛屿。
老夫心中满是迷惑。
当然——应该走回鸟居那头去。若是走到岛上,不仅无法获救,还会碰上那伙盗贼。即便不遇上那几个盗贼,也会一辈子回不去。
但当时老夫已是疲惫至极,就连靠双脚站着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了。
此时,陆地那头看来是如此遥远。
至于岛屿这头,则是近在咫尺。
当时的老夫——已无气力再沿着这条难以踏足的小径走向遥远的陆地了。
不对。
或许是自己着了魔罢。
已无法冷静判断的老夫,就这么被雾气笼罩的迷幻岛屿给吸引了过去。
由于体力不支,老夫几乎是爬着过去的。
随着时间流逝,岩礁徐徐为海水所淹没。看来这条小径冒出海上的时间颇为短暂。当老夫抵达岛屿时,这条小径已完全为大海所吞没。
此时,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因有雾气阻隔,圆圆的太阳化为数层彼此交叠的光晕。由于阳光是如此微弱,眼前的日出看来有如梦中景致。
紧贴断崖的老夫——正置身于这幅奇妙的日出光景中。
强劲的海流沿着岛屿周围朝岛屿后方——亦即外海的方向流动。老夫仰望断崖,感叹自己已是无路可走。
目前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来到此处,距离死亡亦不远矣。
岩礁小径已完全为海水所淹没。当然,岩礁要高过海底,站在上头尚能探头出水——但毕竟有强劲海流,靠一双腿根本不可能走得回去。
逼不得已,老夫只得步履蹒跚地沿着断崖缓缓移动。
这下……
令人惊讶地——
而且是令人惊讶至极——断崖绝壁上竟然凿有一道石阶。
一道一路通往顶端的石阶。
老夫爬了上去。
毕竟已无其他选择。
石阶拐了好几个弯,一路沿断崖表面蜿蜒而上。当时的老夫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又是浑身湿透,脚底随时都可能踩空。因此老夫只得尽可能不朝下望,全神贯注地往顶上攀爬。
后来,石阶曲度逐渐趋缓,在一块巨岩处朝内侧拐了个弯。
巨岩后方满长了低矮的柑桔树。
此处便是石阶的终点。柑桔林的正中央铺有一段细细的碎石小道,小道前方是一座圆圆的太鼓桥。
这景致,老夫至今依然是历历在目。
褪了色的朱红栏杆、略显斑驳的金箔拟宝珠装饰——
桥上笼罩着袅袅雾气,看来应是下头的河水冒出来的罢。
一条涔涔小河自桥下流过——当时也看不出那究竟是水道还是什么的——不过,可以看出河水的温度大概不低。
事后老夫才发现,这座岛上的河悉数为高温的涌泉——也就是温泉。而这座桥,就座落于流经全岛的温泉川的源泉上。
噢。
老夫过了那座桥。
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壮观的庭园。虽然园内没有任何花卉,但看得出有人整理。
园内有桃树、橙树、以及芥草。
庭园正中央有一座硕大的涌泉,四周围着铺石小道。泉水中不断冒出浓浓的热气。
在热气的另一头。
没错,矗立在热气另一头的,就是那栋朱红色的宝殿。
如今,这座宝殿就近在老夫眼前,显然并非海市蜃楼,亦非缥缈幻影。即便如此,看来依然是如梦似幻,教人感觉不出几分真实味儿。
对了,各位不妨瞧瞧那座水墨画屏风。当时老夫的感觉,就活像是突然踏进了那幅水墨画中的茅舍中似的。
世上真有这种事儿?
论谁都会感到难以置信罢。
正因为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即便真的碰上了,想必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当时,老夫的心中正是这种感觉。
因此老夫使劲睁开自己这对小眼睛,将这座宝殿仔细观察了一番。
噢,原来它实际上并不似远观时般绚烂。虽然格局堪称宏伟,但已经显得陈旧非常。处处油漆斑驳、梁柱皲裂,随处可见风化的痕迹。
此时,突然——
有人喊了一声。
「呀」的一声。
没错。
这地方「有人」。
老夫只感觉浑身发冷。
虽然感觉两腿发软,但却还站得好端端的。
看来——自己是给吓得浑身僵直了罢。不对,应是因为当时的老夫已经连两腿发软、或失声呐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廊上站着一个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
也不知女官这形容究竟对不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那身打扮。
噢,那并非武家的装束,当然,亦非百姓行头。
总之,当时老夫最先想起的,是上古绘卷中那些贵人的女仆。噢,也就是京都的殿上人罢。对了,这女子就是这么个扮相。
不过她那身衣裳并不华丽。
那衣裳完全称不上灿烂,布料甚至显得颇为粗糙。不论是褪色的程度、密不透风的质感,看来都像是件旧衣裳。对了,仿佛是一件以旧衣铺子里买来的旧布料拼凑而成的神社女巫装束——
对,就是这种感觉。
只见这女官捧着一只陈旧的漆器餐盘,上头盛着模样古老的酒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夫。
而且。
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丝惊讶。
看到她竟然是面无表情,老夫甚至一度怀疑她是否戴着能乐面具哩。
只见她话也没说、神情也没变,就这么转身走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即使未感到一丝惊讶,若是常人碰上这种情形,至少也应该有点儿反应罢。
但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老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原地。
也不知该说是呆若木鸡——还是目瞪口呆?
接下来——
对,其实应该也没过多久,但感觉却像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下……
有数名同样打扮的女官、以及一名身穿羽织袴的男子静悄悄地出现在老夫眼前。这并不是个比喻,老夫还真是几乎没听见半点儿声响。或许是因为老夫当时过度紧张罢。不不,应该不至于,即便待老夫心境恢复平静后,那儿仍是肃静依然。
噢,整个馆内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他们……
对了。
男子望着老夫的脸,同样是不带一丝惊讶。老夫都已经是如此吃惊了,但他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仅以平静的口吻向老夫问道:
——您可是个贵客?
没错。
他竟询问老夫是不是个贵客。
老夫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唉。
正当老夫不知所措地呆愣着时,男子又问道:
您可是走过来的?
没错,的确是走过来的,因此老夫便点了点头。毕竟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反应?那么,您就是贵客了,男子说道。
老夫只得报上自己的姓名。
以极度嘶哑的嗓音——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柒】
山冈百介——
山冈百介大人,一听到百介报上自己的姓名,回廊上的男子便不带任何抑扬顿挫地复诵道。山冈百介大人,排在他身后的那群看似女官的女子们也齐声复诵道。
欢迎大人莅临本岛,男子以毕恭毕敬的语调说道。女子们也划一地行礼如仪。
「胆、胆敢请教——」
「已有许久未有贵客莅临,想必主公必将甚感欢喜。还请大人在本地安心滞留。」
百介感觉自己活像是被狐狸给捉来的似的。
自己如今置身的,难道不是那传说中的岛屿?
此处难道不是那仅能自贯穿入道崎断崖的石窟中望见,连当地居民亦不曾听闻的谜样岛屿?难道不是那终年为浓雾所笼罩,从海上、陆上均不可见,为不可思议的海流所保护,不仅船只难以接近,就连飞鸟亦不能及的孤岛?
百介完全感受不到半点儿真实感。
这下就连自己为盗贼所挟持、被抛入海中、九死一生地来到此地的经纬,感觉似乎都是如此虚幻。
等待百介回答时,男子双眼眨也没眨一下,女子们也悉数静止不动。
小弟——虽然起了个头,但到头来百介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男子再度问道:
「大人——可是走过来的?」
「小弟为凶贼所挟持,并被投入海中——」
「是么?大人想必是吃了一番苦头罢?」
请随小的入殿,男子指着回廊中央一座阶梯说道。百介按照指示跨出了脚步,毕竟这下已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若要回头走下阶梯,那条海上的小径如今应已完全没入海中。不过——也才踏出一步,便再度驻足,因为百介这才想起自己浑身湿透,这副德行哪能直接入殿?
百介望向宝殿。只见那座阶梯颜色泛白,木纹亦颇为模糊,看来应是以流木制成的。
「噢——小弟这身模样,岂敢……」
「有请贵客入殿。」
男子以同样的平静语调复诵道。这下百介可开始困惑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他难道看不出来?
——难道是在试探我?
百介心想。
不过,若真是试探,究竟意图何在?
即便——百介就这么依照他的要求入殿,殿主顶多也只能责怪他这身湿答答的行头把宝殿给弄脏罢了。
——除此之外,还能把他给怎样?
那么,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百介再度朝一行人望去。
这下他开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究竟是谁?
是人么?
若是人,这反应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但若不是人……
——「若不是人」,究竟会是什么?
这是座连鸟也飞不到的孤岛。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几个人上岸,不,甚至连接近都不可能,又哪可能有活生生的人居住?
男子神情依旧不改。
女子们也依然连头也不敢抬。
若是人,哪可能是这种反应?较之常人,总让人觉得他们是不是有哪儿不正常。百介眼前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请大人别再为难小的了,男子说道:
「大人若不愿入殿,可就是违背主公的命令了。」
的确如此,女子们也附和道。
「若是不从,将会如何?」
「率先发现贵客者。」
「颜面将如惠比寿。」
「颜面将如惠比寿。」
「颜面将如惠比寿。」
站在最旁边的女官行了个礼。原来她就是第一个发现百介的女官。虽然样貌、身高皆有不同,但由于个个面无表情,这群女官们实在是教人难以区别。
男子迅速地转头望向女子们说:
「咱们上奉公众那儿去。」
是,女子们依然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接着便沿廊下深处走去。男子也同样转头离去,仿佛浑然忘记了百介的存在似的。
「请留步。」
百介朝一行人喊道:
「请问,那位姑娘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颜面将如惠比寿,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乃本岛之诫律。」
男子回道。
请稍后,小弟随各位进去就是了——百介喊道,在一股难以压抑的内疚驱策下,慌忙跑上了阶梯。
恭请贵客入殿,男子回过头来说道:
「不出多久,主公就要醒来了。晋见主公前,还请贵客先沐浴净身、换身衣裳。」
说话时,男子的脸颊依然是动也不动,但嘴巴可还是一张一阖的。
看得出他并不是僵住了。
「这儿——可就是那位戎——?」
「此处即为戎家宝殿。」
男子回答道,看来应该是一座神殿。外观虽然陈旧,但看得出造型和施工均颇为讲究,丝毫不像凡人居住的屋舍。廊下左右两侧均围有细细的注连绳,上头系有状似人脸的怪异御币。
这些御币和从前在四国看过的颇为相像,但仔细观察,便能看出这些御币乃是模拟惠比寿的脸孔雕制的。
看来这儿应该是个祭祀戎神(注:「戎」的日文念音Ebisu,即惠比寿)的神社罢,百介心想。
在一行人移动的过程中,男子始终保持缄默,女子们也是一脸严肃地拖着步伐跟在后头。被领到澡堂的百介带着斋戒沐浴的心境泡了澡、漱了口,接着便换上一行人为他准备的单衣。
接着,便被请进了一个小房间,里头已备妥酒菜。
一座陈旧的惠比寿雕像坐镇壁龛,房间四角悉数饰有小型的惠比寿像,就连酒器都施有描绘惠比寿的细致装饰,举目所及净是惠比寿。
毫无兴致饮酒的百介只能呆坐房内。不出多久,便有一名女官现身,引领百介来到了宽敞的座敷。
许多女官等距排列于将纸拉门悉数拆除、至少有百叠以上的宽敞座敷两侧。座敷外铺有木板的房间中,左右板门、窗后方各坐着两名头戴彩色乌纱帽、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全都动也不动地正襟危坐。
座敷深处看似床间的区域被布置得宛如祭坛,上头安置着一座硕大无朋、至少有八尺高的惠比寿像。
而在惠比寿像前方不远处。
亦即祭坛正前方,铺有一块硕大的坐垫,一名男子正盘腿坐在上头用餐。
真是幅奇妙的光景。
此人年约五十好几,肤色黝黑、头顶光秃。
他身披一条被子,上头还罩着一件渔夫船东爱穿的长棉袍,双手环抱胸前。两名女官随侍其左右,将餐盘上的饭菜送进他的口中。
只要他一张口,女官们便战战兢兢地以筷子将菜肴夹进那张满口黄牙的嘴里。
他的这身打扮,和这地方还真是不对盘。
百介原本以为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应该是个作朝廷高官或神主打扮的高贵人物,但眼前这名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身分高贵,反而还显得颇为粗野。
不,这光景之所以古怪,或许是因为这粗野男子的模样、与眼前每个人的举动显得是如此格格不入。虽然个个面无表情,但女官们的动作活像是在喂乳儿吃饭,一个刚毅的中年男子,理应不该受如此待遇。但此人脸上毫无羞怯,亦不见一丝喜色,只是一脸理所当然地默默用着餐。
稍早领百介入殿的男子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
旋即行了个将额头贴向榻榻米上的叩首礼。
「容奴才禀报。」
「说罢。」
男子以宛如打呵欠的口吻回道。
「容奴才向主公禀报。此位——便是这回的贵客。」
「贵客!?」
男子高声喊道,菜肴纷纷从嘴里撒了出来。
「他可是走过来的?」
「乃自蛭子泉后方上岸。」
「是么?」
男子拨开朝自己嘴边伸来的筷子,起身说道:
「是么?所以他是走过来的?那么,他就是贵客了。而且是本公这代的头一位贵客。」
只见踩着地铺,一脚踢开低头跪拜的男子,手撩棉袍走到了百介面前。
「本公乃戎岛岛主,戎家第七代当主,戎甲兵卫。」
他以一如其扮相的粗野嗓音说道。
「小弟名曰——」
山冈百介,来自江户京桥——话毕,便行了个叩首礼。
「欢迎欢迎,欢迎山冈先生莅临本地。打从本公懂事以来,先生应是首位来访的贵客才是。吟藏,是不是?吟藏——」
主公所言无误。被喊了几次后,吟藏——亦即将百介领到此处的男子也没抬起贴在榻榻米上的脑袋,只是将身子转了个方向回答。
「是么?本公果然没记错。那么,山冈先生,就请先生在此地好好地待下去罢。」
「好好地待下去——请问此言何意?」
好好待下去就是好好待下去,甲兵卫以略带怒气的语调说道,接着便转了个身,跨着大步走向地铺坐了回去。
一切又回复到原本的状态。
甲兵卫一张口,菜肴又仿佛理所当然地送进了他的嘴里。
没有任何人吭声。
除了甲兵卫粗鲁地咀嚼饭菜的声响,四下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奇妙的光景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期间,吟藏一直保持着屈身叩首的姿势。
最后,吟藏头也没抬地往后退,接着才缓缓抬起头来。
甲兵卫依旧咀嚼着饭菜。
每当汁液要从他嘴边溢出,女官便持布为其擦拭。
吟藏朝百介望了一眼,接着便静悄悄地站了起来。
看来——这场面会已经结束了。
这下百介才赫然发现,自己一直忘了呼吸。
在吟藏的带领下,百介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十分宽敞。
「方才那位甲兵卫大人——可就是统治这座岛屿的岛主?」
百介这么一问,吟藏的表情才首度起了点变化。但除了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变化的幅度可说是微乎其微。
「统治——此言何意?」
「这……就是统治本岛之意……」
「本岛的一切均为甲兵卫大人所有。大人口中的统治——恕小的听不明了。」
「本岛的——一切?」
「没错,一切均为主公所有。」
吟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在廊下继续前进。
「您方才说——小弟是个贵客?」
「大人的确是贵客。」
「这……小弟虽知极少有人造访此岛——但来客真有如此罕见?」
吟藏停下了脚步。
「自从与海之彼岸断绝交通之后,据说已有百余年未有贵客造访了。」
「百余——年?」
「据说交通断绝前,每月一度均有商人或和尚造访本岛。从前——戎岛地势较目前低,相对地,海中小径则较目前高。由于环流本岛之海潮至为强劲,故若非经由该条小径,均无法抵达本岛——」
「交通之所以断绝,原来是因岛屿隆起,小径遭淹没使然——?」
那海潮的确教船只无法航行,除非是小径浮出海面,否则船只必定会被冲走。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岛上居民已有百余年未与外界接触?」
没错——吟藏说道,并拉开了纸拉门。
房内有个打扮华丽的女子,还有一个孩童。这孩童一如甲兵卫,也是坐在一床地铺上。
「贵客前来谒见第八代岛主。」
吟藏跪坐在廊下,在敷居前叩了个首。
孩童默默无语地注视着百介。
「此乃戎家第八代岛主亥兵卫大人,身旁的则为亥兵卫大人之生母寿美。」
恭迎贵客大驾光临,女子彬彬有礼地叩首致意道。
百介也鞠躬回礼。
孩童依然是毫无反应。
鞠躬时,百介微微抬起视线观望,只见这孩童仿佛一个人偶般动也不动。仿佛两眼根本没瞧见百介似的。
想到似乎该问候几句向他致意,百介于是抬起头来,但话还没出口,便听到吟藏说句「奴才告退」,并旋即将纸门给拉上。
直到纸门完全阖上为止,寿美连头也没敢抬,举止如此卑微谦逊,看起来丝毫不像方才那傲慢岛主的妻子。而且生母这个称谓,听起来也颇为古怪,让她显得不像个妻子、反而像仆人。
但百介还没来得及询问个中详情,吟藏便表示将引领他走访村庄。
与其说是宝殿,这栋建筑或许较接近神社。
虽称不上纤细,但施工品质良好,细节亦堪称细致。也不知是因岁月还是气候使然,油漆剥落颇为严重,处处可见刮损。虽称不上美观,但倒是维持得颇为洁净,看得出经过悉心打扫,就连地板也擦拭得闪闪发亮。
随处可见惠比寿的雕饰,并挂有惠比寿的御币。在约十名女官并列的玄关口换上新鞋后,百介战战兢兢地步出了殿外。
宝殿座落于岛屿边缘——位于接近本土的方角,背向入道崎而建。
亦即,百介隔着石窟中的鸟居所望见的戎之净土,其实是宝殿的背面。
门上也饰有硕大的惠比寿脸孔的雕饰。
一跨出门,便是一座高台,这下百介终于得以望见岛屿全貌。
全岛一周约有两里,背向本土的方角是一座辽阔的海湾,岛形呈凹陷的磨钵状,海湾外围还可见到几个漩涡。环流岛屿的海流似乎就是经过这些漩涡旋流入海湾,再从海湾内流出大海。同时,也能听见阵阵不祥轰声。
听来虽不似浪涛声,但此声的确是发自大海。同时也嗅得到海潮的阵阵香气。
此时,百介注意到一件事。
此处气候颇为温暖。
暖得教人难以相信自己正身处北国秋日。或许是因为如此,教人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寒意,或许多少也和古怪的浑浊天色有关。可能这座岛的天上从来没放晴过罢。
朝下头走没多久,便能见到几栋简陋的小屋。吟藏解释这些屋子称为匠小屋,里头的住民称为工匠众,以制造供戎家宝殿使用的大小器具、与修缮建筑物为业。看来百介所穿的木屐,也是这些人制作的罢。
不过,看来这些人似乎并不从事任何买卖。
只负责制作供甲兵卫使用的器物。
沿途随处祭祀着惠比寿的雕像。
再朝下走,便来到一可望见海边处。
此处又有一座村落。
散布其中的,是仅在柱子上披着草席,连小屋都称不上的简陋住居。屋内只见得到神情恍惚的老人、以及浑身龌龊的孩童。住民们的衣着也十分褴褛,个个还几乎半裸着身子。
每个住民都是面无表情,别说是笑声,就连半点谈话声、甚至咳嗽声都听不见。
总之是一片静寂。
「彼等为黑锹众。」
吟藏说道。黑锹指的是农民,代表此处应该是个庄稼汉的聚落。
在住居后头,果然看得到荒芜的农田。
——不过……
此处为何如此贫穷?江户也有不少贫民,亦有身分低贱备受歧视者,当然也不乏贫民窟。周游列国期间,百介甚至目睹了许多在更艰困的环境下营生的百姓。饥馑或旱灾肆虐后的农村,景况更是悲惨。
不过……
此处住民为何是如此有气无力?
从这座岛屿的温暖气候看来,简朴的住居和衣着都不难理解。但这儿未免也太贫穷了罢?与戎家宝殿的落差实在是太强烈了。
按常理,领民若是生活困顿,领主亦难逃贫困。哪管再如何竭力榨取,毕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论如何威胁恐吓,终究还是自己的子民。但这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放眼所见,岛民悉数是瘦骨如柴。
每个看来都活像冤魂亡灵。
更朝下走,便来到了海边,亦即磨钵状的最底部。此处之后方与左右均有山峦围绕。
在此处,百介见到了一个比至今见过的任何渔村都要凋敝的聚落。虽有披挂鱼网的柱子,却看不见任何小屋。
坐在凉席上补鱼网的老人们,在百介眼里个个显得有如行尸走肉。
「彼等为福扬众。」
「福扬众?」
「是的。」
「难道彼等的工作不是捕鱼?」
是否因这座岛屿资源贫瘠,因此将海产称作「福」?此处哪捕得到鱼——吟藏缓缓地摇着头回答:
「彼等之职务,乃捞获奉戎神之召唤漂来之福材,并将之搬运至御福藏(注:藏为仓库之意)。」
「福材——?」
这古怪的字眼教百介甚感困惑。
吟藏以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调说道:
「若无戎神以神力庇护戎岛,吾等绝无可能在此营生。故一切均为戎神之福德庇荫。」
小弟依然不解,百介问道:
「对本岛而言,何谓福德?」
看来本岛毫无可能致富——百介原本想补上这么一句,但连忙把话给吞了回去。
「本岛至为贫困,土壤贫瘠、亦无鱼获。不过——」
请瞧,吟藏手指前方说道:
「请瞧那漩涡、那潮汐,不论是流向远洋、流自本土、抑或流于海上,皆将自那海湾流入本岛。为鱼网所捞获者并非鱼获,乃福材是也。」
「何谓福材?」
——是漂流物么?
的确,似乎也有人将海上之漂流物称作惠比寿。据说此说法乃根据远古传说——伊奘诺命与伊奘冉命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蛭子神曾被摆在空穗舟上漂流海面的典故而来。
而蛭子神与惠比寿神被视为同一个神明。
惠比寿即为漂流之神。
根据百介的理解,所有漂流物——包括浮尸在内——均可被称作「惠比寿」。而由于惠比寿为福神,或许正是基于这个典故,才将漂流物称为福材的罢。
「彼等若是将捞起的漂流品略事清理,并将之运至甲兵卫大人之御福藏,便可依福材之价值获赐相应之粮食。」
「粮食——?」
「也就是食物。」
「甲兵卫大人以食物向彼等购买福材?」
「购买——?」
这问题似乎教吟藏大感困惑:
「非也。彼等将为此获赐黑锹众所耕种之谷物,偶尔亦可能获赐剩余的鱼。」
「剩余的鱼?」
本岛为戎神所有——吟藏说道:
「即代表岛上之一切,下至每根草或每粒砂,均为主公所有。凡生长于岛上之农作物、漂流至岛上之物品、乃至生息于岛上之人民,当然均为甲兵卫大人所有。此乃本岛之诫律。」
「诫律——?」
「拜此诫律之赐,吾等方得以存活。」
话毕,吟藏垂下了头。
一切均为甲兵卫所有。
就连岛民们也不过是为岛主的「所有物」——也就是财产?
百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
接下来,恭请贵客参观御福藏,吟藏说道。
「御福藏——?」
「是的。据说今晨有稀世珍宝漂至——主公获报至为欢欣,欲邀贵客一同观赏。」
「稀世珍宝——?」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想到漂浮于江户水道上的多为水草与垃圾,即便绞尽脑汁再如何努力想,百介还是只能想象到流木一类的东西。
要不,难不成是?
——溺水死者?
料想死尸多半会漂至河岸。
神情恍惚地往来岛上的岛民个个默默不语、有气无力,教百介越看越感厌烦。见着这些人,只会让人干劲全失。
但一股较厌烦更为强烈的怒气亦在百介心中涌现。这令人焦虑的愤怒究竟是从何而来?百介不禁自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怒气并非出自对贫穷的歧视。百介不仅天生厌恶阶级歧视或身分歧视,甚至常对贫民之生活方式心怀强烈的共鸣与憧憬。
前往仓库途中,百介亲眼目击的岛民生活——就百介所知——已可说是最为贫贱的生活。男子们个个衣衫褴褛、形同半裸,不仅眼神空洞,动作亦至为缓慢。动作缓慢多肇因于长期饥馑,可见这些岛民可能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除了撒网、收网之外,这些人完全无活可干,而且还哪儿也不去,也没有任何期盼,只是日复一日干着同样的活儿。既无娱乐、亦不养生。如此度日,当然只能活得像有气无力的亡魂。百介抬头仰望戎家宝殿。
「岛上大概住有多少人?」
应有约二百五十名,吟藏回答道:
「工匠众共五十名、黑锹众共百名、福扬众亦有百名。」
「那么,宝殿内的人是——?」
「小的所属的世话众共有十名——小的即为世话众头。此外,亦有以维护本岛诫律为职责之奉工众四名,以及夜伽众的姑娘。」
「夜伽——?」
「不论身属何众,只要家中有女,年至十三便须献入闺房,至二十岁时方得下赐。」
「下赐——?」
「是的,意即与某人成婚。」
「噢——」
意即在那之前,每个姑娘都是甲兵卫的妾?如此说来,先前闺房内的所有姑娘,亦均为甲兵卫的——
泄欲工具。
不过,吟藏说道:
「怀了甲兵卫大人骨肉的姑娘可被奉为生母,留居宝殿。而被奉为生母者,将被下赐予世话众。」
「世话众?意即——?」
寿美乃小的之妻,吟藏说道。
「这——?」
不对。
不该这么想。
这座岛并不属于百介所居住的国家,一切都依截然不同的规矩运作。就连这等事——在此地「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名曰寿美的女子并非甲兵卫之妻,不过是为甲兵卫传宗接代的——
「工具」罢了。
而身旁的吟藏也不过是甲兵卫的贴身物品之一。不,包括所有岛民在内,整座岛上的一切均是甲兵卫的财产。因此他……
完全可以恣意妄为。
这下,两人抵达仓库门前。
这是一座门外饰有惠比寿脸孔雕饰的巨大仓库。
乘轿的甲兵卫已抵达仓库门外。抬轿的男子们应该也和吟藏同属世话众罢。除此之外,还有四名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围在轿外,看来应该就是吟藏曾提及的奉工众罢。
此四人之职责为维护诫律,看来性质应与奉行相当。
山冈先生——甲兵卫高喊道:
「你终于来了,进仓瞧瞧本公的财富罢。」
「是——」
「开门。」
奉公众打开了仓库的大门。在哪儿?在哪儿?一下轿,甲兵卫便边问边走进仓库中。
吟藏催百介跟着进去。
奉工众守在门外两旁。
百介只得视线低垂,一张脸背向四人地步入仓库。
抬起头时,百介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液。
仓库内有金、银、玉石、珊瑚、以及各种如梦似幻的宝物。不,不仅如此,还有形形色色的行李、衣裳、饰品,甚至是各类前所未见的珍品,多不胜数的宝藏在房内杂乱无章地堆积如山。
除此之外——
为数惊人的牌位也吸引了百介的目光。
虽然仔细一瞧,发现它们的形状与常见的牌位略有出入,但应是牌位无误。数百片经过加工的木片上写有许多名字,在昏暗的仓库中井然排列。
牌位旁——
还坐着三名颈枷铐首的男子。
只见三人口含猿辔(注:塞于口中防止出声,用以剥夺受害者口部自由)、双手缚背地正坐于石头地板上。
——此三人……
正是仁王三左、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
亦即将百介抛入海中的三名盗贼。
这伙盗贼乘船航向这座岛屿,仅能听认那海流摆布。即使没翻船,也注定要被卷入漩涡流进海湾、冲上岸边。
不过——纵使能安然登陆,看到岛民们活得如此匮乏,根本找不着任何可偷可抢的东西,既无财物可夺,当然也没必要杀人,这伙盗贼只得前往戎家宝殿试试运气。
想必就是这么被逮着的罢。
甲兵卫走向被缚的三名盗贼面前,一一端详过每一个盗贼的长相后,便眼神凶险地朝站在门口的吟藏问道:
「吟藏,这些就是这回『漂至本岛的东西』?」
「是的。」
「那么,就为它们烙印罢。」
遵命,吟藏回道,接着便向门外的下属下了命令,甲兵卫则是依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伙盗贼。不出多久,两名手提一只火钵的世话众、和四名奉公众走进了仓库里。
一名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走到三左面前,世话众旋即朝他递出了火钵。甲兵卫再度朝三左瞪了一眼,开口问道:
「你不想被烙印罢?」
三左两眼瞪得斗大,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从火钵中掏出一支烙铁,只见烙铁尖端还烧得红通通的。
三左一张脸旋即涨得通红。
他剧烈地摇着头,但嘴里毕竟有猿辔堵着,想吭也没办法吭一声,只能呜呜呜地死命呻吟。
「什么?不想?那么,就由本公来为你烙个印罢。」
——烙印?
这下百介终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了。
耳朵里先是听到嘶的一声,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口齿不清的惨叫。
鼻子里也嗅到一股肉类烧焦的臭味。
百介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看到两名奉公众正将火红的烙铁压向三左的额头上,碰上额头时还冒出了一缕黑烟。
抽开烙铁后,这名盗贼的额头已经被烙上了一个鲜红的「戎」字。
「你已经成了本公的财产。到死为止都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说道,接着又望向一旁的贰吉。
贰吉先是浑身不住颤抖了好几回,接着又呜地呻吟了一声,旋即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但不出多久就让人给制服了。
不忍再看下去的百介,只得蹙着眉头别过头去。
这回又听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两名盗贼都成了甲兵卫的财产。
「山冈先生。」
名字被这么一喊,百介感到一阵心惊。
紧接着,又感到一阵恐惧。
「小——小弟……」
百介掩着额头躲向仓库一角。
「请、请饶了小弟罢,小、小弟不过是……」
这下完了。
原本百介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但倘若岛上的一切均为甲兵卫的财产,那么百介自己——
不也成了甲兵卫的财产?
「山冈先生在怕什么?」
甲兵卫一脸讶异地问道。
「请、请不要将小弟烙印。小弟不过是——」
「山冈先生为何说这种怪话?本公哪可能对贵客做这种事儿?」
「贵——贵客?」
甲兵卫两眼圆睁地环视仓库内说道:
「凡漂至本岛的东西,净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张开双臂说道:
「不论是金、银、珊瑚。」
接着又转过身子说道:
「抑或是盔甲、小判金币、行李、书画,净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一一指着仓库内的收藏,继续说道:
「凡是漂流至本岛者,不分人或物,皆为本公的财产。不过——」
这下甲兵卫伸手指向百介。
「若是走过来的,就是贵客了。是不是?做人总得讲点儿道理。被烙印者,即成为本公的财产,但本公为何要在贵客身上烙印?若是如此,岂不是和盗贼没两样?难道山冈先生以为,我甲兵卫已经老糊涂到连这点儿道理都分不清的程度?」
先生说是不是?甲兵卫问道。
「讲——道理?」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唯有随环流本岛的海流漂流至此的东西,才会被归为甲兵卫的财产。
而出于巧合——纯粹是出于巧合——百介随着自己的决定,凭自己的一双腿沿着那条小径走到了这座岛上。
因此——
——就成了贵客。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死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百介忆起了这首阿银所吟唱的歌。
多谢主公开恩——百介叩首回礼道。
这下,一股莫名的恐惧开始在他心中涌现。
甲兵卫和奉公众或许都不会对百介施以任何危害,至少人身安全是有所保障。但正因如此,百介才会感觉到这股无以名状、深不见底的恐惧。
「山冈先生。」
甲兵卫走到百介面前蹲下身子说道:
「先生方才也瞧见了罢?从外界漂流至此者是何其有趣,竟然胆敢开口拒绝,不听从本公的命令。先生说这是奇怪不奇怪?」
「噢——那么,岛民们是如何?」
「岛民们怎么了?」
「岛民们——难道就不会开口拒绝?即便——主公命令他们烙上印……」
「拒绝?为何?为何要拒绝?」
「为何要拒绝?这……」
「先生这番话,本公完全无法理解——」
甲兵卫站起身来说道:
「——若是不想,便会开口拒绝。若未开口拒绝,就代表不会不想。因为不会不想,也就不会拒绝。喂,吟藏。」
是,吟藏应道。
「若要被本公烙印,你会拒绝么?」
「决不拒绝。」
并不会不想?百介惊讶地望向吟藏。
只见吟藏的神情未有一丝动摇。
「为何要拒绝?小的完全无法理解。」
「这……」
「任何人均应奉甲兵卫大人之命行事。若无法达成大人之命,或许感到悲哀、伤痛,但若能顺利达成,便应感到欢喜。因如此能让甲兵卫大人欢喜。故岂能有想或不想之别?这道理——大人难道不明白?」
原来——此地要求的是绝对服从。
不,这算不上是服从。
因为这并非出于强制。
而是「理所当然」。
岛民们毫无受甲兵卫支配的自觉。或许不该说是没这种感觉,而是甚至连这种概念也没有;亦即岛民们根本不懂得强制或服从是怎么一回事儿。若是如此,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认为自己为甲兵卫所榨取。不满或违抗,在这岛上并不存在。若是甲兵卫要他们死,他们一定会立刻从命,乖乖受死——不论情况如何,对岛民们而言,这都是理所当然。故此,打一出生便在此种环境下成长的岛民们,从来没有忤逆甲兵卫的选择。
——就是这点。
百介稍早所感受到的愤懑,应该就是出于对这不合条理的规矩所感觉到的焦虑罢。
岛民们活得如此贫苦。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过的日子是何其悲惨。
没有任何人质疑。没有任何人不满。因为他们原本就缺乏这类情绪。
这座岛已经在这种状态下孤立了百年余。根本没有任何对象可供比较。
岛民们那更甚于倦怠、闭塞感的有气无力态度,或许正是出自没有任何人对这种生活心怀不满的风气。
日子都已经过得如此凄惨了。
大家却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
只不过——百介依然猜不透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好。虽然明确感觉到有哪儿不对劲,但对一切仍无法断言。
就是这点教百介感到焦虑。
也让他倍感愤懑。
若当事人不自觉日子辛苦,未心怀任何不懑,旁观者不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的确是如此。
——不过。
倘若岛民们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那么,理应也不知欢喜、开怀、和快乐为何物。
——若是如此。
这可就称不上幸福了。
百介向吟藏问道:
「可否向吟藏先生请教一件事儿?」
大人直说无妨,吟藏面无表情地回道。
「这座岛上的人——是否『从来不笑』?」
「笑?」
吟藏神色不改地朝奉公众望了一眼,接着才回答:
「本岛严禁嬉笑。」
严禁……
「为何——严禁嬉笑?」
「自古便有此规定,唯有在死时方能嬉笑。」
「死时——」
百介朝甲兵卫望去。
甲兵卫似乎未曾留意百介在说些什么,只是像个孩童般兴味津津地打量着惊惧不已的盗贼们。
奉公众的其中一名说道:「不可嬉笑。」
另外一名接着说道:
「不可点灯。」
此乃本岛之诫律,剩下两名说道。
「岛内一切均为主公所有。」
「主公之命胜过一切。」
「此乃至高无上之诫律是也。」
「若有违诫律,将导致惠比寿之脸孔转红。」
「若脸孔转红,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没错、没错,奉公众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此时,甲兵卫突然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
「这三人究竟想拒绝什么,本公还真是迫不及待想瞧瞧。想必山冈先生也想瞧瞧罢?」甲兵卫望向百介问道。闻言,百介低下了头。
「果然也想瞧瞧是罢?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话毕,戎甲兵卫便转身离去。
【捌】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正马说道:
「如此暴政,哪可能不引起暴动?老隐士,在下虽相信老隐士并非吹嘘,但此事实教人难以置信,不知老隐士之陈述是否有夸张之嫌?」
老夫仅依实情陈述,绝无分毫夸张不实。一白翁回答道。
「不过,方才老隐士所提及的黑锹众,这些农民所收成的作物必须悉数上缴戎屋敷?」
「的确是如此。」
这可能么?正马转头望向揔兵卫说道:
「就连五公五民都可被斥为苛政了,住民哪可能不心怀愤懑?若以这种比例收取年贡,只怕任何藩国都要被人民起义推翻。而这座岛竟然——这不就等于是收取十成年贡了么?这种制度,哪可能服人?」
没错,揔兵卫蹭着下巴应和道:
「若将作物悉数上缴,这些百姓们哪可能活得下去?」
「事实上,每人每日均可领受适度之配给。」
「原来如此。那么,工匠们呢?」
「工匠们亦是如此。唯有被唤做福扬众之渔民,才以捞获的物品换取相应的谷物。若是捞到一大箱宝藏,便可换得数量庞大的稗米和谷子了。」
噢,揔兵卫再度蹭起了下巴。涩谷,你怎么看?正马问道。
「我倒认为硬要说起来,这制度或许也不算坏。这座岛不是气候温暖、而且稳定?」
没错,老人回答:
「不仅终年温暧,降雨也适中。到头来,老夫在那座岛上整整滞留了两个月,从未见天候有任何变化。」
「如此说来,应该也没有饥馑或突如其来的天地变异之虞。倘若收成稳定,只要人口无增减,或许均等分配这法子要来得稳当些。」
均等?哪里均等了?正马说道:
「每个人都得忍受那名叫甲兵卫的岛主的榨取哩。哪管下头的百姓们有没有饭吃,这家伙不都同样奢侈度日?」
「这也是不得已。」
剑之进说道。
「有哪里不得已?」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必须划清界线。正马,这并非贫富不均,而是区隔。正因有如此显而易见的区隔,秩序方得以维续。」
「真是如此?你的意思难道是,从前那把人划分为武士、农民、工匠等阶层的方式是正确的?矢作,眼光放远点儿,看看全世界罢。幕府时代已经结束,如今我国已循列强的方式治国,四民已不分贵贱、等而视之。即便贵为士族,如今也仅是徒留勋阶,毫无实权。然而,秩序可曾乱过?」
谁说没乱过?剑之进说道:
「维新前后,社稷难道还不够乱?唉,或许老在异国逍遥度日的你没经历过罢。况且,正马,如今华族(注:依明治二年颁布之旧宪法,授与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之特权身分。于一八八四年起,又加入因对国家有贡献而获颁公、侯、伯、子、男爵位之军人、官吏。后于一九四七年随新宪法之颁布而废止)依然健在,被视为现人神(注:又作荒人神,即以凡人之姿现身人世的神,多指天皇)之陛下也依然高高在上,这些人不是依然过着与平民有别的日子?此等权贵仍须奢华度日,以示与平民有别,但可曾有任何人斥之为榨取?」
没错,异国也有王族,正马说道:
「亦不乏贫富不均。但再怎么说,也不比这座岛上的情况严重。矢作,我并不认为这种制度不好,的确如涩谷所言,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我在意的,是程度问题。」
「程度问题?」
我的意思是,正马端正坐姿说道:
「可记得旧幕府时代,受苛刻年贡压迫的农民们做了些什么?不是起义劫主子之财、就是放弃耕作远走高飞。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被过度榨取,理所当然都要挺身反抗。若为政者之统治手段过于残暴,人民必无法心服,暴政终将被迫修正。若不修正,便将灭亡。这难道不是世间常理?」
老隐士,您说是不是?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
「的确是如此。」
「那么,如此暴政竟能统治百年有余——在下当然要感到难以置信。」
有理有理,老人再次点头说道:
「如此推论当然有理。不过,正马先生在年轻时,不是曾旅居异国?」
是的,正马回答。
「那么,请容老夫请教,在洋人眼中,吾等的国家是否有任何扭曲之处?」
「扭曲与拙劣之处可谓多不胜数。不过,当然亦不乏优点——」
瞧你这假洋鬼子说的,剑之进说道:
「日本有哪里扭曲了?」
「不就是因为扭曲,才需要维新的么?就连你干的警察,不也是参照欧美方式建立的制度?全都是学来的罢。」
「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老人调停道:
「正如井地之蛙不知天高地远,游鱼不觉己身游于水中,各国均有缺点,亦有优点,只是身处其中者至难察觉。」
「言下之意可是——岛民们就是如此被教育长大的?」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打从祖先的时代起,戎岛岛民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生活。对一切毫无质疑,视之为理所当然,打一出生便在如此环境中长大成人。因此只晓得对甲兵卫不可忤逆,若其下令某人受死,此人便应遵从。」
「对死亡亦不抗拒?」
「老夫曾亲眼目睹有人听其命受死。」
真是残酷,太残酷了。揔兵卫说道:
「这诫律什么的——真的彻底到这程度?」
「是的。人人均深信若对诫律有任何不从,岛屿便将湮灭,因此不仅不敢忤逆,甚至不懂忤逆为何物。」
「不懂忤逆为何物?」
「的确不懂。顺带一提,戎岛上并无货币流通,故当然亦无累积金钱之概念,因并无与物品分离之价值存在。不知各位是否能想象?」
揔兵卫双手抱胸地问道:
「不过,甲兵卫不是搜集了不少宝物?」
那纯粹是因这些东西漂亮,老人说道:
「该岛与外界毫无交流,故货币或小判在该地根本是毫无用处,即便坐拥再多宝物,亦是无从致富。在这种毫无价值观念的世界中,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榨取罢。」
「而且,还没有半点笑声?」
与次郎问道。对与次郎而言,这要比没有货币流通来得更古怪。的确没有,老人回答:
「也不知这诫律是何时、为了何种理由给订下的。不过,关于不可点灯这点,倒是不难理解。由于油在该岛至为贵重,故有此诫律也是理所当然。但关于不能嬉笑这点,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只是嬉笑还真是被严格禁止,而且的确是毫无笑声。」
一个没有笑声的世界。
与次郎——完全无法想象。
「唉,在一切能运作顺遂时,这点倒也无妨。」
但到头来还是出了乱子罢?正马问道。
「不,虽然是出了乱子,但绝非岛民群起违抗甲兵卫,或有人意图谋反。」
噢,揔兵卫探出了身子问道:
「那么——难道是岛民们发现甲兵卫这家伙的做法错了?」
并没有错,一白翁说道:
「世上没有完全正确的事儿,同理,亦无完全错误的事儿。若依吾等的常识判断——甲兵卫的确是残酷不仁,看起来也的确疯狂。而且,还真是十分扭曲。不过在那岛上,其作为却完全不显得扭曲。这——才是此人的不幸。」
「残酷不仁?」
是的是的,老人翻阅着记事簿说道:
「在老夫抵达该岛的翌日,甲兵卫便杀害了那三名盗贼。」
「可是将他们给——处以极刑?依岛上的诫律将盗贼正法?」
「不对不对,剑之进先生。甲兵卫不过是做了这伙人——亟欲违抗的事儿。」
亟欲违抗的事儿?四人异口同声地齐声大喊。
「没错。岛民们不仅不忤逆甲兵卫,而且任何命令均会遵从,甲兵卫下令跳舞便跳,下令哭泣便哭,下令受死便死。即便甲兵卫命某人杀害亲生骨肉,此人亦会照办。」
「这——」
未免也太惨无人道了罢?揔兵卫高声喊道:
「虽然我不懂这是什么习俗,但总有些违背伦常的事儿,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可为罢?」
「德川家康侯不也曾命自己的儿子切腹?」
此二事不可等同视之,老人说道。
「不过——武家人等,有自己的大义名分需要严守。」
「揔兵卫先生,戎岛的岛民们,可是有教武士更为严格的大义名份需要严守哩。」
听到老人这句话,揔兵卫便闭上了嘴。
「由于未曾有人违抗甲兵卫、因此甲兵卫大人并不知道被拒绝是什么滋味,毕竟再无理的命令,岛民们也会从顺照办。因此对被违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懂。因此,才想做点儿——教人亟欲违抗的事儿瞧瞧。」
老人阖上了双眼。
【玖】
那还真是个骇人的光景。
至今忆起仍教人鼻酸。
是的,那是翌日发生的事儿。
于事代湾——噢,老夫擅自称戎岛之海岸为事代滨,海湾则为事代湾。于此湾之不知该说是左侧,抑或西南方的尖端,有一名曰鲷原之草原。被吟藏唤醒后,老夫便被带到了此地。
当时时值清晨,原本就疲惫不堪,却又彻夜睡不好,这下也只能迷迷糊糊地步行至此。
四名奉公众已在草原并排而立。只见四名头戴红、蓝、绿、黄的奉公众,个个手持看似船桨的棍棒。前方则是坐在一把熊熊柴火前的三名盗贼。
是的。
三人额头均被烙上了戎字的烙印。
虽然口中的猿辔已被移除,但此时的三人却显得十分温顺。
大概是出于恐惧罢。
毕竟面对的是一群毫不讲道理的家伙。
即便被逼问怕不怕死,若是回答不怕,可就没戏可唱了。唯有在财物和性命还有价值的地方,盗贼才干得了生意。
老夫在吟藏引领下来到此地时,甲兵卫大人仍未抵达。约莫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看到甲兵卫大人乘轿抵达,后头还跟着成群的世话众。
甲兵卫大人先是向与太问道:
你可有讨厌什么?
起初,与太似乎吃了一惊。
想必他是猜不透甲兵卫大人为何要这么问。接下来,与太就开始叫闹了。没错,还喊得十分凄厉。
他都喊些什么?
饶了小的罢,小的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主公开恩,只听到他如此哭喊。而甲兵卫大人先是看着他哭闹片刻,接着才开口说道:
本公不需要你做什么,也不会饶了你。
没错,这下与太哭喊得更凄厉了。
饶了小的吧,小的不想……小的不想死——
甲兵卫大人虽然依旧是一脸凶险神情,但眼神突然起了变化,看来心中正暗自窃喜罢。
噢?不想?你不想死么?
不想死,小的不想死!
是么?不想是么?那么,就让你死罢——甲兵卫大人说道。
接着便命人为他松绑,卸下了他的颈枷,并下令道:死给本公瞧瞧。
人哪可能甘心就这么死?与太死命号哭求饶。
但他越是求饶,甲兵卫大人就看得越是起劲。是的,其神情虽凶险依然,但两眼可是闪闪发亮哩。
这下,他又命人为贰吉松绑。
各位可猜得出甲兵卫大人说了什么?
不对不对。
并非如此。他向贰吉说的是,这家伙不愿受死,看来就由你来送他一程罢。
接着便命令奉公众将一把船桨递给了贰吉。
没错,就是像支长木棍、前端扁平的船桨,大概像是宫本武藏在岩流岛所用的那种。
贰吉想必认为若是不从,自己也将小命不保,因此便不知所措地举起船桨走向与太。
想必与太绝对没料想到事态将演变到这般地步,便抱着脑袋蹲下身子,高喊饶了小的罢——想必换做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如此反应才是。唉,与太此时的举止早已超出令人同情的程度,看来甚至显得颇为滑稽了。但在这种情况下,老夫哪可能笑得出来?即便如此,老夫还是无力上前制止,因为自己也早已两腿瘫软,不——甚至被吓到晕过去也不足为奇。
即便如此,他那动作还是显得颇为滑稽。
喂,还不快帮他一把?甲兵卫大人催促道。
贰吉便举起船桨朝与太劈了过去。
第一棍似乎打得有点儿手软。
但要想蒙混过去,可没这么简单。
盗贼亦是有血有肉,哪干得下如此残酷的事儿?再加上对方又是自己的同伙。但此时的表现毕竟攸关自己的性命,再加上甲兵卫大人怒斥这只能把人打疼罢了,因此第二棍可就是——猛力的一劈了。
挥下这一棍后,贰吉便开始打红了眼。
之后的情况就教人不忍卒睹了。贰吉失声嘶吼直朝与太猛劈,差点没把船桨给打断。就这么打了一棍又一棍。唉,这东西不比刀刃,哪能两三下便取人性命?打了不知多久,与太才被打得动也不动。
没错,即使已是动也不动,贰吉还是直朝与太的尸身上劈,直到真的把船桨给打断了方才罢手。期间,甲兵卫大人一直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观看着。
最后才说道:
——已经被你给打死了。
闻言,贰吉立刻抛下船桨,朝地上一坐。
甲兵卫大人走向贰吉,开口问道:说说你有什么心愿罢,可有什么想要的?
已是口吐白沬的贰吉,以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甲兵卫说道:请饶小的一命罢。
要本公饶你一命?那么,本公就不饶了,甲兵卫大人说道。这下贰吉可就发狂了,是的,虽然起身扑向甲兵卫大人,但旋即为后头的奉公众给制服。
这下,甲兵卫大人走向至今仍是一脸茫然的三左,开口问道:
你,也想求本公饶你一命么?
毕竟也目睹了两个同伙的后果。
三左摇了摇头。
噢?不想向本公讨饶?那么,说说你想要什么罢。
三左被问得哑口无言。
如何回答这问题可是攸关生死,这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快说,甲兵卫大人催促道,因此三左表示自己想讨点儿水喝,想必喉咙也真的很渴了罢,这伙人打从被捕至今似乎都没吃喝过。看来为了让自己活命,他做出了一个最妥善的选择。
噢?你想喝水?
好罢,甲兵卫大人说道。
三左当时的神情,老夫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直至那时为止,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安心的神情。是的,明显看得出他真是松了一口气。甲兵卫大人一下令立刻准备,世话众们便快步离去。期间,三左早已抛弃盗贼的凶相,亦抛弃了大哥的威严,只晓得一味逢迎讨好。
后来。
世话众们带来了一只水桶,以及一只热气腾腾的锅子。
想喝水是么?甲兵卫大人以杓子舀了一杓水,凑向三左面前问道。
是的,小的想喝水,三左笑着回答。
看来他真的是很安心,以为自己终于得以突破难关。已经有个同伙因回错话丢了小命,看来他似乎是漂亮地裸得了这场以性命做赌注的赌局。
是的。
是么?这么想喝?甲兵卫大人又问道:
那么,若是滚烫的水,可就不想喝了罢?
不,真是如此。
不想喝,三左一时也大意了,竟然老老实实地如此回答。
不想喝?真的不想喝?甲兵卫大人说着,并将盛着水的杓子朝三左面前一扔,命令旁人喂他喝下滚烫的水。
三左刹时被吓得脸色铁青。
没错,毕竟甲兵卫大人一早就说过,要给他们的,是他们最不想要的东西。
三名奉公众架住三左,另一名则将一只漏斗塞进了他的嘴里。三左死命将两眼睁得斗大,脸颊剧烈颤抖,使劲浑身气力抵抗。
这下他早已不像个曾取过许多条性命的凶狠盗贼,眼前的情势让他吓破了胆。老夫也被这骇人光景给吓得双膝直打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的。
还真是残酷呀。
热腾腾的滚水就这么被灌进了他的嘴里。连一声哀号也没听见。
不想喝?不想喝是么?甲兵卫大人接连问了好几回,但三左一张脸教人给紧紧撑着,即使想回答也是无从。
还想多喝一杯么?
第二杯就直接泼到了他的脸上。
这下三左晕了过去。不,应该是一命呜呼了罢。
只见他的身子痉挛了几回。
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见他一断气,甲兵卫大人立刻一脸扫兴地站了起来。
看来他对坏了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
接着,他便走向还活着的贰吉。
是的。
贰吉他——已经完全「不行」了。
他的脑子应该是废了罢,他此时的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总之,看得出他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
超出他所能容忍的紧张与恐惧,就这么将他给逼疯了。
是的,问话他不回答,喊他也没有回应。
不,即便戳他的身子,也是没有半点儿反应。
他的双眼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了罢。
唉。
只见他嘴角垂着口涎,并微微点着头。
不,当然没放过他。
甲兵卫大人这下勃然大怒。
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涨得通红。
为了什么理由?
噢。
这不就和岛民们没两样了么?
他如此骂道。
是的,一点儿也没错。
所谓绝对服从,和毫无反应其实没什么两样。
听到任何话都只晓得点头,岂不就和岛民们同样无趣了?
把他给弄醒,甲兵卫大人命令道。
唉。
世话众们快步离去,不出多久便运来一块硕大的铁板。起初,老夫还猜不透这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只看他们在柴火上头架起了支架,并将铁板朝架上一摆。不出多久……
鐡板便被烤得通红。
是的,正是如此。
唉,老夫还真不愿再忆起那光景。
是的,没错,正是如此。
贰吉他——被抬到了铁板上。
接下来——
【拾】
三名盗贼就这么成了三具教人不忍卒睹的死尸。当天就被葬在宝殿旁的一座墓地里。
甲兵卫亲手在工匠众所制作的古怪牌位上记下了三人的名字,并将之摆到福藏中的牌位群最前头。
接下来——这场酷刑烙印在原本就比谁都怕看见残酷景象的百介脑海里,成了长年挥之不去的地狱景象。
岛上的生活极为单调。
身为贵客,百介在岛上的行动可谓无拘无束,若是肚子饿了,也随时都能享用三餐。虽然饭菜多半是以稗米或谷子为主的杂粮饭,配上汤、根菜、以及一份海产,绝对称不上奢华,但已算得上是应有尽有。虽是乡下的粗茶淡饭,但也不至于不合口味。
只不过——添了百介一个,下层岛民们所能分配到的食粮想必也随之减少。
虽然如此,眼见岛民们如此亲切招待,百介亦不敢婉拒,但总是会感到心疼。只是人要活命,终究得填饱肚子,百介也只能把饭菜给吃下。
同时,感到郁闷非常。
这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百介找不到任何法子逃离这座岛屿。
岛上没有半条船。即便找得到,也无法乘船离开。由于强劲海流沿岛屿周遭注入海湾,故自海湾是毫无可能出海,毕竟无法逆流操舟。此外,除了海湾内侧,整座岛屿亦无海滩,几乎都是断崖绝壁。即便能自断崖放下一艘船,亦是不可能划得出去——只能任凭环岛海流给冲回海湾内。而且自左右两侧注入海湾的海流,还在湾口处形成漩涡,看来和曾在阿波见过的鸣门漩涡同样汹涌,想必是十分强劲,绝非小船所能招架。
唯一能走的,只有那条小径。
不分昼夜,百介都会走进宝殿内的庭圜,自柑桔林簇拥的石阶上眺望海中小径。
的确可见看似道路的隆起,想必水深不至于超过自己的身高。记得自己登陆时,水深大概仅及自己的腰际。
不过……
即使水深仅及腰际,倘若小径没浮出海面,若是行于其上,只怕也要教海流给冲走。
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百介想得到的,仅有三种选择。
一是以贵客的身分,在此无为度日,直到老死。
二是向甲兵卫输诚成为岛民,选择某个阶层加入,抛开情感、放弃嬉笑、默默劳动只求糊口。
三是纵身入海,再次被冲上海滩,成为甲兵卫的财产——
然后再像那伙盗贼般遭人百般凌辱折腾,最后像个垃圾般被处刑杀害。
这情势当然要教人郁闷不已。
由于无法下定决心,百介仅能郁闷地在岛上四处徘徊,见到贫民们毫无笑容地过着贫困的生活,更是教百介益发郁闷。
至于甲兵卫。
这阵子的脾气似乎也不太好。
总是抱怨岛民们无趣,随时随地刻意挑人毛病。遭甲兵卫斥责者,悉数活不过翌日。
除了奉甲兵卫之命当场自裁者之外,其他死者——亦即激怒甲兵卫者,似乎都由奉公众行刑杀害。
只为了保全甲兵卫的权威。
只了维护岛内的秩序。
这就是支配这座岛屿的诫律。
百介根本无从质疑。毕竟此乃本岛法规,亦为本岛之伦理。
受甲兵卫斥责、诘问者,翌朝都会于海滩上的惠比寿祠内曝尸示众。但岛内根本没有任何惹甲兵卫生气的理由。岛民们对甲兵卫悉数是绝对服从,因此甲兵卫每次发怒,都可说是刻意找碴,诸如斥责某人走路姿势不对,或是一张脸教人看不顺眼——但即便仅是如此芝麻蒜皮的理由,被挑上的都是死路一条,而且从未有人试图违抗。
而每一具尸体脸上,都是一脸灿烂笑容。
岛上唯有死时方能嬉笑——
吟藏所言果然不假。这些人大概是在被杀害前,奉命摆出笑脸的罢,可说是边笑边死的。
死时颜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原来这首歌句句都是事实。
戎岛上的居民,死时悉数是一张惠比寿般的神情。
约一个月过后。
甲兵卫开始变得更为残暴。
甚至下令以铁板烤杀岛民。
即使此时的百介已开始习惯岛上种种不合条理的古怪诫律,听闻此事时仍大感震惊。为何要烤杀无罪的子民?难道他把这种事当成乐子?
不过。
听到这道命令时,吟藏依然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声「遵命」,他的毫无表情,又一次教百介感到毛骨悚然。不论在什么样的常识下生活,人毕竟还是有血有泪,按理吟藏也应是如此。
遗憾的是,百介丝毫感觉不到半点人情。
当晚——所有岛民群聚鲷原,被迫观看这出残虐至极的古怪戏码。首先,将自生产性最低的福扬众中选出一名牺牲者。
环视过井然排列的岛民后,甲兵卫指着一名男子说道:
「你。」
此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定了生死。但这名男子并未挣扎,亦未试图逃离,更没有跪地求饶,而是心甘情愿地走上前来,有气无力地鞠了个躬。
铁板已被架到了熊熊烈火上。
在烈焰烘烤下,铁板开始冒起腾腾热气。
男子动也不动地站在铁板前方。
坐在甲兵卫身旁的百介再也耐不住煎熬,不忍地垂下了头。世上怎会发生这种事?百介一心只想逃离,甚至不惜纵身投海。
「叫这家伙的父母妻小出来。」
甲兵卫向吟藏命道。
不出多久,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和一对瘦弱的母子便被揪了出来,坐向甲兵卫前方。
「行了。你,坐到铁板上。」
是,男子低声回道——
旋即朝发烫的铁板上一坐——
也没听见半声哀号。
「如何?烫不烫?够烫么?」
是,只听见男子如此回答。百介紧紧闭上了双眼。
要观看这种场面,真不如死了算了。
「够烫了么?那就给本公躺上去。你是想躺,还是不想?可记得那名盗贼完全不愿躺上去?还号啕大哭地直挣扎。不想是罢?噢,难道你并不会不想?为何不违抗本公?」
为何不违抗本公?甲兵卫怒斥道。
只听到阵阵骇人的烧灼声,男子是一句话也没回。同时——一股刺鼻的焦味直朝百介的鼻头扑来。
场面直催人作呕。
此时,还听到甲兵卫以卑劣的语调说道:
「喂,你儿子就要被烤死了。」
好好瞧瞧吧,越烤越焦黑哩——一个人怎说得出这种话?
「如何?不想看么?噢,并不会不想?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烤焦么?如何?回答呀,快给本公回答!」
甲兵卫怒斥道。
没有任何人回答。想必这一家人全都把脑袋别了过去罢。
当然不会不想。
太无趣了!甲兵卫提高嗓音怒骂道,接着便站起身来补上一句:你们也给本公死!旋即快步走上轿子,打道回府。
百介再也按捺不住。
这下也站了起来,高声吼道:
「各——各位还是人么?这未免也太没有天良了。大家怎能眼睁睁地任凭这种事发生——?」
奉公众立刻站起身来,架住百介的两腕。
「凡是人,悲伤时就该哭!开怀时就该笑!遇上不想做的、或不该做的事儿就该回绝。为何还要——?」
百介硬是被架离了现场。
「为何各位还……?」
突然间。
百介看见牺牲者的家属回过头来,竟然悉数是面无表情。
刹时,百介感到万念俱灰。
而且——铁板上被烤得通红的焦尸——
竟然是一脸笑容。
「呜哇哇哇哇丨」
百介甩脱奉公众的控制,快步奔驰而去。
内心感到一阵椎心刺骨的伤痛。
百介漫无目的地往前跑,对生命已是厌倦至极,因为在此地什么道理也说不通。
而且,什么人也救不了。
不,应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心怀获救的期望。
放弃了求生的期望者,是绝无可能得救的。
百介在沙滩上跑着。
到处都饰有惠比寿的雕像。
惠比寿。惠比寿。惠比寿。
——这算哪门子福神?
——还在笑个什么劲?
百介在沙滩上疾驰,跑上了坡道,跑进了戎屋敷的庭园,来到了蛭子泉。可憎哪,可憎,一切都显得何其可憎,自己哪能在这座岛上活下去?
一切都显得何其可憎。
这下——
百介起了投海的念头。
他拨开柑桔林,爬上了石阶。
抬起头,睁开双眼——
只见雾已消散,一轮硕大满月照亮了天际。
——满月。
那天——百介来到岛上那天,也是满月。
徐徐将视线往下移。
百介看到了入道崎,同时……
还看到一道直线在海面上浮现。
——是那条小径。
就在此时。
铃,传来一声铃声。
【拾壹】
教人惊讶地,此时自下头步上石阶的——竟然是御行又市先生。
是的,老夫当然是大吃一惊。
甚至不住纳闷这究竟是梦是真。
由于过度震惊,老夫停下了脚步。
是的,若是又市先生晚了一刻才现身,想必老夫早已葬身大海了罢。
毕竟当时心志已动摇到这种地步。
又市先生应是来拯救小弟的罢。眼见小弟这个傻朋友又犯了好奇的老毛病,担忧会不会又遭什么不测,因此不辞千里赶来相救——呵呵,老夫虽想这么说,但又市先生前来的真正原因其实和这颇有出入。
是的,这小股潜并非此等会为人情所动的角色。
据说他是受人所托前来办事儿的。是的,委托他的,就是那告诉老夫戎岛故事的小贩。其实这个小贩当初之所以造访入道崎,决非为了游山玩水。
是的,正是如此。
那小贩受某人所托,需要找一个人,因此才会踏足这穷乡僻壤,甚至来到入道崎这鲜为人知的小地方。
男鹿北方一家回船问屋(注:回船为从事日本国内沿岸运输之商船,回船问屋则为斡旋货物船运之业者,又作回漕问屋、回漕店)曾有艘船遇难,淹死了许多船客,亦有多人行踪不明。
是的,这回船问屋的少东,当天也不巧也在这艘船上,随沉船失踪了。根据九死一生的船夫所述,那少东在船沉没前便搭上小舟逃离,应不至于遇难才是。
是的,正是如此。
闻言,当地渔夫怀疑会不会是为那怪异的雾所吸引,随那奇妙的海潮漂走了。因此,不愿死心的回船问屋老板便委托这与其熟识的小贩代为寻人。
那小贩就这么找着了那座岛。
而且连宝殿也看见了。
倘若少东漂到了那座岛上,人或许有可能还活着——听闻小贩禀报的回船问屋老板想必是如此推论罢。毕竟主人再怎么说也不肯死心。
因此——
一筹莫展的小贩于旅途中结识了这小股潜,便委托其代为寻人。
是的。
又市先生曾告知小贩,自己的友人德次郎先生与戎岛略有渊源。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对这小贩而言,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
同样教人惊讶的,是又市先生后头,竟然还跟着算盘德次郎先生。
阿银小姐曾告知,德次郎先生乃由入道崎洞窟内之戎社的看守人所扶养长大——但略事深究,老夫发现真相更是教人惊讶。
德次郎先生竟然是戎岛出身。
是的,正是如此。
万万没想到,德次郎先生竟然就是循老夫登陆的小径逃出戎岛的唯一一个岛民。
是的,正是如此。
由于必须通过戎宝殿之后庭,方能经由石阶前往小径,故除了戎家岛主、奉公众、与世话众之外,岛上无人知悉海中有这么条小径。
而岛民中未曾有人入殿,更遑论踏足内庭。
当然,这秘密完全不为人所知。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生性不驯还是怎么的,打十岁时起便对岛上的生活多所质疑。
据说其原为工匠众之子。
只是,据说其生父额头上亦有戎字烙印,想必是漂至岛上后归化该岛的木工还是什么的罢。是的,看来漂流至此者并非悉数遭到杀害。吟藏曾言有一技之长者,于岛上颇受珍视。
某日。
年幼时的德次郎先生肚子饿了,便趁夜偷偷潜入宝殿——由于自古至今未曾有人潜入该地,因此宝殿周遭似乎未有任何警戒。
但是,宝殿内庭十分宽广。
即使摸进去了,德次郎先生依然不知该往何处觅食。
因此,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走出内庭。
此时,德次郎先生望见大海、望见对岸、也看见了石阶和那条小径。犹记德次郎先生当时曾言,这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因此,年幼的德次郎先生便走到老夫意图投海的地点,是的,意图自此处逃离该岛。毕竟他是首度望见对岸。
德次郎先生亦坦承,当时在自己眼中,对岸看来犹如一片净土。
是呀,说来讽刺,对岸竟然也将岛屿视为净土。
德次郎先生便步下石阶踏入海中。是的,勇气的确教人嘉许。
有勇无谋?噢,或许也可说是有勇无谋罢。
一心以为对岸有许多东西可吃,德次郎先生死命地跑。但当时的他毕竟只是个孩童,而路不仅有两里之遥,还是步步难行。就和老夫当时所遭遇的情况一样,才跑了一半,海水就开始将小径给淹没。
此时,入道崎已是近在眼前,因此他死命游完了剩余的路程。
没错,想必要是游得慢了些,他就要教海流给吞没了。
他就这么千钧一发地逃出了神域。
接下来——
也不知德次郎先生是顺利游完全程,抑或是途中便告体力不支。幸运的是,他并未让那凶险的海流给吞噬,而是被冲上了入道崎的悬崖下头,并为神社的看守人所寻获。
是的,正是如此。
先生果然英明。
这条小径,唯有在每月的满月之夜才会浮出海面——而且唯有在太阴升上天际到落下之间的时间内,人才走得过去。
噢。
不过,从前似乎不是如此。
吟藏曾言小径乃随岛屿上升,方才没入海中。因此在古时,大概是两、三百年前罢,这条小径曾是恒时高于海面的。但后来徐徐下沉,最后于百年前完全没入海中——自此之后,唯有逢满月之夜,方能勉强走过。没错,百年前的访客亦是每月仅能登陆一次。
德次郎要比老夫早四十年走过这条小径,或许在当年,这段路要比老夫走过时好走得多罢。
后来。
德次郎先生告诉老夫,将其扶养成人的看守人曾提及一与戎岛相关之远古传说。
该看守人表示,那应是近三百年前的事儿了。
当时,海中小径完全浮于海上,岛屿本身亦不似今日般隆起,故两岸往来尚属频繁。
那一带为秋田藩佐竹大人之领地。
但三百前究竟从属何处,老夫就不清楚了——
只知道自古时起,该处就是一座贫瘠的岛屿。既无米可上缴、亦无渔获可食,民生景况至为悲惨。
某日,有一行脚各地之六十六部(注:古时抄写六十六部法华经,并周游日本六十六国灵场,于每一处捐赠一部经书之僧侣。此风习自室町时代开始流行,简称六部。此类僧侣多着白衣手甲(袖套)、脚绊(绑腿)、草鞋,头戴六部笠,背负一座供奉阿弥陀佛像之佛龛,并以此打扮巡回诸国。此外,作朝圣者打扮乞讨米钱之乞食,亦称为六部)来到该岛。是的,正是那种肩背佛龛、手持法华经云游诸国之朝圣者。
六部抵达岛上后,岛屿便为暴风雨所袭,同一时候尚有地震、海啸肆虐,岛上的情况是一片狼藉。当时,这个六部攀上岛上最高处——应该就是那座石阶的顶端罢,立地虔诚诵经,助岛屿安然度过此劫。
看来这六部似乎是法力高强,大概是祈祷应验,暴风雨竟然戛然而止。岛民对六部感激至极,便赠予家屋,并献上一女助其成婚。
自此,六部便定居岛上,归化为住民。为了替岛民压惊,于岛上各处设惠比寿像,并广张结界为岛屿辟凶。
不仅如此,还焚护摩、诵经文,以求岛民能聚财致富。
从那时起,漂流于海上之财富便开始源源不绝涌向戎岛。
噢,唉,这毕竟只是个传说,如今民智大开,想必这种说法已是不足采信。或许这海流原本便存在于岛屿周遭,众人以为六部所镇之天变地异,或许亦是肇因于此海流。
是的,看来应是如此。
后来,戎岛因地势逐步隆起,小径逐步下沉,再加上热泉涌出,雾气笼罩,而化为奇妙的传说净土,想必亦是天然变异所造成。
不过,三百年前的古人当然不作如是想。
是的。拜六部之赐,岛上民生终于开始富足起来。捞获宝物可换为银两,有了银两,便能自他处购买年贡上缴。岛民们原本过的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这下靠漂流物终于得以翻身。
后来,孩子也生了,六部完全被岛民们视为自己的一分子。
是的,正是如此。世事本无常,人生哪可能永远如此顺利?
没错。
领主大人开始起疑了。
一座原本贫穷至极的岛,竟然迅速致富,当然要问清楚财源究竟为何。
但岛民们个个是守口如瓶。
噢?是的,也可能是在六部的吩咐下缄口的。
是的。对六部这位大恩人,岛民们当然是忠心耿耿。
不过……
与其如此推论,老夫毋宁认为岛民们是出于利欲薰心。
若是据实吐露财源,必将为领主所榨取。如此一来,只怕大伙儿悉数要被打回原形。若将漂流至岛上的财富拱手让给领主,富裕的日子必将一去不复返。
是的。
正是如此。
岛民们再度央求六部——
求其以咒术杀害领主。当时,六部想必亦是左右为难,毕竟自己也有责任,但苦恼了一阵,六部还是开始了诅咒祈仪。
但是,这计划为领主所察觉。
怒不可遏的领主派遣一名官吏入岛,向岛长下了一道严酷的命令。
若不即刻交出六部的首级——岛民们将被视为同罪,于三日内处以极刑。
六部这恩人的首级,以及岛民们的性命,究竟孰者重要?
对岛民而言,这可真是两难。
不过,即便是个恩人,即便其法力再强大,六部毕竟是个外人。
是的。
没错,的确是忘恩负义。
的确是如此。不过为了大局,这下也是顾得头顾不得脚。岛民们毕竟不是武士,而是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的贫民。即便懂得做人得讲情讲义,这下也无余力顾及一个外人了。
因此,岛民们倾巢而出,包围了正在祈祷的六部。
是的,还个个手持竹枪等凶器。
将六部住家给团团围起。
是的,就连妇孺也不例外。毕竟事关全岛存亡,既然要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就得由所有成员一同承担。
如今或许已不再是如此。
但在往昔,村庄的诫律常常就是这么回事儿。
所有村民均须同生死、共患难,凡事但求休戚与共。
不过,虽然理由老夫并不清楚,但或许是村民们仍心怀羞愧,不敢让六部见到自己的脸孔使然罢。
因此每个岛民都戴上了惠比寿的面具。
这下,六部也约略感觉到了。
岛民们将要把自己给杀了。
是的,至少——老夫是如此认为。
应该是有所察觉罢?
不,一定是感觉到了。毕竟这座岛屿是如此狭小、封闭。再者,六部已有妻小,其妻亦是岛民出身。
唉。
或许正因为如此,六部几乎是毫无抵抗地乖乖受死。
不过,虽然在竹枪与镰刀的戳刺下被砍得浑身是血,六部依然两眼圆睁地瞪着岛民,声嘶力竭地如此大喊:
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天理岂能容?
但这座岛,毕竟是吾妻、吾儿之岛。
故岛民们若欲取吾人性命,吾人愿委身成全。
条件是——须将吾儿定为岛长。
若香火不断,得奉吾人代代子孙为岛主,虔心奉事。
并宣示绝对服从,诚心效忠吾人世世代代之末裔。
若是违此约定,
岛上所有惠比寿像之脸孔将悉数转红,
本岛亦将湮灭。
立誓!汝等不得不从!喊完后,六部便断了气。
据传其殁后,首级被置于戎祠示众,两眼泛发异光不辍,凡七七四十九日方休——
【拾贰】
如此说来——剑之进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戎甲兵卫,可就是昔日为岛民所杀的六部之子孙——?」
「是的,正是如此。」
老人卷起记事簿回道。
「那么,老隐士言下之意,是戎岛的岛民们就这么——背负着杀害六部的罪孽,愧疚地生息了三百年?」
唉,揔兵卫深深长叹了一口气。
「先祖犯下罪孽后的不安,就这么世世代代地传了下来?」
正马一脸阴郁地问道。
噢,看来应是如此,老人说道。
「因此才得对岛主绝对服从?这——还真是悲哀呀。」
与次郎说道,这下老人低低垂下了头。
「起初,应是为了赎罪没错。毕竟岛民们原本是如此仰赖六部之恩,但事后却忘恩负义地将他给杀了。」
「因此——便尽可能善待其遗孤?」
「应该——就是如此罢。」
剑之进不禁掩面叹息。
「事后,六部之遗孤受岛民们悉心照料,并依其遗言被奉为岛长,备受岛民崇敬恭奉。不过,在传承数代、历经漫长岁月后,这传统也就本意渐失,仅剩下源自罪恶感的绝对服从之诫律依旧支配全岛。而随着这诫律施行数百年后——岛民们也就变得如此颓丧了。」
颓丧——与次郎感叹道。
若是打一出生便活在一个颓丧不已的世界里,这些人便无从察觉自己的传统是何其扭曲。老人方才曾以水中鱼譬之,这比喻可真是传神。
不过,与次郎先生,老人语调温和地说道:
「岛民们的确是活得颓丧不已。但最为颓丧的——应该是身为六部后裔的甲兵卫大人罢。」
「但是,老隐士。」
正马语带不服地质疑道:
「这甲兵卫不是打一出生,便过着凡事皆听任其予取予求的日子么?」
「没错。在那环境中,凡是他下的命令,大伙儿皆会乖乖照办。」
如此度日,岂有颓丧之理?正马一脸纳闷地说道:
「这——不是个得天独厚的礼遇么?哪能和被困苦逼得颓丧不已的贫者、弱者相比?虽然这说法或许欠妥,但通常犯罪者多为身分低贱者。如今四民平等,的确不该有此歧视之念,但放眼诸国,亦是如此。俗话说人穷志短,收入低微者、不学无术者、常会被迫犯下不该犯的罪孽。但家世良好、受过相当程度之教育者则——」
不不,正马——揔兵卫打断了他这番话说道:
「虽然悲哀,但这的确是个事实。不过,你仔细想想,可不是所有生活优渥、身分崇高者,都是人格高洁、品行端正呀。」
「这的确有理,但……」
唉——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
「甲兵卫大人的确是活得得天独厚,衣食无虞。从更衣到沐浴,皆有人服侍代劳。总而言之,此人就是在这种任何无理要求都有人听命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的。」
「一个打一出生便得以予取予求、无条件受人供奉的环境——」
这……
这不也形同为人所排挤?
「一点儿也没错。噢,若要说是排挤,这或许正是最彻底的排挤罢。不论下任何命令,旁人皆只能恭敬从命,决不可能有人不服或拒绝。在此种人际关系下,此人与旁人哪有可能建立任何交情?」
「有道理。」
揔兵卫略事沉思,接着又补上一句:
「这种日子,我只怕连三天也撑不下去。」
「是么?但我可是求之不——」
不,当我没说过,正马话没说完,便乖乖闭上了嘴。
「难道在此等关系中——毫无任何真情可言?」
这……一白翁一脸迷惑地回道:
「何谓真情,老夫至今仍未能参透。但至少感觉得出甲兵卫大人对此至为饥渴,似乎渴望得到些什么。而他自己究竟该追求些什么,此人是完全不知。因此到了某晚,甲兵卫大人终于以身试法……」
自己破了岛上的诫律——老人神情痛苦地说道。
【拾参】
正当百介在石阶上与又市和德次郎重逢,听闻两人道明原委后,稍稍安了点儿心时……百介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又市悄悄探出身子,示意别再出声。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先生。」
闻言,百介的不由得紧绷起身子。
似乎是宝殿内起了什么骚动。
「混帐东西!」
只听到甲兵卫咆哮道:
「你们为何不忤逆本公——?」
甲兵卫如此怒骂着,气冲冲地跑出了回廊。
百介赶紧躲进柑桔林中。
德次郎也躲到了石阶下头,又市则是潜身蛭子泉旁。
只见甲兵卫手持一把看似宝剑的刀子,从头到脚都因气愤而涨得通红,奉公众则是紧随其后。只见这四名头戴颜色不同的乌纱帽,身着的神官装束的男子直喊着主公息怒、主公息怒,但甲兵卫对四人却是丝毫不理会,一走到回廊的台阶前便停下了脚步,朝柱子上猛力一踹。
「为什么?为什么不忤逆本公——?」
甲兵卫再次咆哮道。
奉公众们连忙绕到了台阶下,跪地叩首。
「此乃……」
「此乃……」
「此乃……」
「此乃本岛之诫律是也——」
四人一致回答道。
甲兵卫先是迟疑了半晌,接着才又抛下一句:
「诫律?」
旋即又继续说道:从今以后,你们都不许再听本公的命令。尔后,这才是诫律。懂了么?依旧不敢平身的奉公众们反覆说道:
「此乃诫律是也——」
这下……
甲兵卫突然朝正中央那头戴蓝色乌纱帽的奉公众脑袋上一踩。
「是么?那么……」
他眼神茫然地说道:
「若是『命令你们忤逆本公』,你们要怎么做——?」
忤逆本公,本公命令你们忤逆!甲兵卫接连朝奉公众们踢了又踢。四名奉公众先是忍耐了好一阵子,最后,跪在最右端、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求主公勿再作弄奴才——」
这名奉公众如此说道。
这下甲兵卫半眯起眼,宛如梦呓般的反覆说着:作弄?作弄?接着便使劲殴打起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
「滚!快给本公滚!」
闻言,奉公众们一言不发地退下。
甲兵卫怒不可遏地走进庭园中,高声大喊寿美!寿美!亥兵卫!亥兵卫!
不出多久,寿美便抱着年幼的亥兵卫,在吟藏引领下现身。
虽然三人随岛主召唤火速赶来,但吟藏、寿美、乃至年幼的亥兵卫,神情却丝毫没有任何异状。寿美!寿美!给本公过来!甲兵卫咆哮道。抱着亥兵卫的寿美随即挤开吟藏,走进了庭园。
甲兵卫粗暴地将年幼的次任岛主一把抢来,将他朝蛭子泉旁一搁。
接下来,他两眼睁得斗大,朝神态毕恭毕敬的寿美端详了一阵后,旋即粗暴地一把将她给搂起。
秃头的岛主嘴里直嚷着寿美,寿美,不断吻起她的颈子、脸颊、和嘴唇,同时还朝她身上上下其手地爱抚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如此调戏,吟藏依旧是面无表情。
只见——甲兵卫活像个哺乳中的幼儿般紧抱着寿美,磨蹭着她的肌肤、捏揉着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秀发。
刹时。
甲兵卫以双手捧起寿美的脸颊,定睛凝视起她那张神情依然不变的脸庞。接着便仿佛抛球似的,将她猛然一抛。
寿美步履蹒跚地跌坐在地上。
接着,甲兵卫又冷冰冰地朝站在回廊等候差遣的吟藏抛下一句:
「无趣至极——」
是,吟藏毕恭毕敬地回道。
主公请息怒,寿美跪地叩首,诚惶诚恐地致歉道。
「哼。」
甲兵卫一屁股坐向跪地不起的寿美身旁,一把拉起她的脸庞,目不转睛地端详起她那张白皙的脸孔。只见寿美这张在月光映照下的脸庞依旧是毫无表情,只晓得默默回望着甲兵卫那对血丝满布的双眼发愣。
「看什么?」
甲兵卫先是低声骂道。
「你是在看什么?」
「你这是什么神情——?」突然间,甲兵卫以几乎要扯破嗓子的嗓音咆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时时刻刻都是这种神情?本公命令你们,别老是用这种神情看本公!真是教人作呕。一看见你们这种神情,本公就胸口发闷!」
这是命令!甲兵卫咆哮道,并一把揪起寿美的衣襟,将她给拉了起来,这下却突然换个温柔的口吻说道:
「喂,寿美。」
「奴家在。」
「想必你应知道该做些什么罢。寿美——做点最令本公厌恶的事儿来瞧瞧。」
闻言——寿美大感困惑。
虽然神情依然没变,但百介还是看得出她心中必定是一阵猛烈的困惑。
「来罢。来,做点令本公厌恶的事儿。」
「这——」
寿美以细细的嗓门犹疑道。
什么?你难道连这都不会!甲兵卫怒斥道,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刀。
情急之下,寿美连忙抱起呆立于热泉旁的亥兵卫。
「噢。原来——你不想让这孩子死?」
甲兵卫将刀刃凑向寿美的咽喉。
「甲、甲兵卫大人,请息怒。」
吟藏说道,并快步跑下石阶。
「请息怒。」
「什么?」
甲兵卫一身长棉袍翻动地转过身来,怒目瞪向吟藏问道:
「吟藏。你不想看到寿美——自己的老婆死罢?不想是么?吟藏,快给本公回答!」
「并……」
吟藏跪向甲兵卫脚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并非如此。奴才乃担忧亥兵卫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恐将殃及全岛。故此——恳请主公息怒。」
「什么?」
甲兵卫以血丝满布的双眼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瞧。
「奴才恳请主公收刀平怒。」
「哼,你——是想忤逆本公么?」
「奴才不敢。甲兵卫大人至为重要,但亥兵卫大人亦是同等重要。倘若亥兵卫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戎家血脉恐将就此断绝,故此事万万不可发生。维持戎家之血脉于不辍,乃本岛之——诫律是也。」
话一说完。
刀锋便抵向了吟藏的颈子上。
「诫律?」
甲兵卫两眼狠狠瞪着吟藏,一张脸因盛怒而涨得通红,连额头都是青筋暴露。而吟藏原本就惨白的脸庞,这下是更失血色。
「诫律——诫律、诫律、诫律。什么狗屁诫律!」
本公就是诫律!甲兵卫先是握刀深深一刺,旋即使劲抽刀。只见大量鲜血自吟藏的颈子喷泄而出,四溅的血花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亮。
也没等到吟藏的身子向前扑倒,寿美便护子心切地紧拥起亥兵卫。
断了气的吟藏,脸上不带一丝笑意。
虽不带任何笑意,但这张脸仍是和生前同样毫无表情。
这下,这张脸是再也不会笑,也再也不会哭了。这一辈子,吟藏这张脸终究没能展露过任何神情。
至于寿美。
则是面带和吟藏一模一样的神情紧拥稚子。
「为何要保护他?为何要庇护他?你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孩子被杀,抑或——」
也是为了维护诫律?甲兵卫高声咆哮道,并朝寿美冲了过去。
凶刀贯穿了寿美的身躯。但寿美并未因此放开孩子。甲兵卫握刀使劲一拧,依然将孩子抱在怀中的寿美便像挨了撞似的倒向蛭子泉旁。
「诫律?什么狗屁东西!全给本公死,全都给本公死丨」
甲兵卫将刀自寿美身上抽回,边咆哮边胡乱挥舞。
数名世话众和奉公众闻声赶来。头戴乌纱帽的四人奔向寿美,但奉公众们欲救助的并非寿美,而是亥兵卫。一察觉奉公众的意图,甲兵卫便走向寿美,自她怀中将孩子给抢了过去。
「甲——甲兵卫大人。」
寿美护子心切地伸出了手。
「谁希罕这种东西!」
甲兵卫竟然……
将亥兵卫朝热泉中一抛。
这涌泉的水——是滚烫的。
百介哑然失声地站了起来。
奉公众们也吓得呆立不动。
就在此时。
甲兵卫——望向寿美,浑身僵硬了起来。
只见一滴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光的泪珠自寿美脸颊上淌下。甲兵卫仿佛崩溃似的朝地上一坐,捧起寿美的脸庞,抚摸着她的秀发,吮去了她的泪珠——
「你——果然不想,是罢?」
甲兵卫说道。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一看到这可怜孩童的尸骸自滚烫的涌泉中浮起,头戴乌纱帽的奉公众们便将甲兵卫给团团围住。
「甲兵卫大人自己破了诫律。」
「什么?」
「甲兵卫大人杀害了亥兵卫大人。如此一来,戎家血脉将告断绝。」
「什么狗屁诫律——」
甲兵卫抛开寿美的尸骸,抬起头来仰望四名正俯视着自己的奉公众。
「什么狗屁诫律!哪有什么好希罕的?本公说的话才是诫律,而你们的职责就是服侍本公。
给本公闭嘴!」
「非也。」
「非也。」
「非也。」
「非也?你们之所以活着,不就是为了奉行本公的命令?」
「并非如此。」
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以毫无抑扬的语调回答道。
「吾等所维护者,乃众人均须奉行甲兵卫大人命令……」
之诫律是也——众人语气冷洌地如此说明道。
闻言,甲兵卫是满脸不解。
吾等所维护者,乃诫律是也,依然俯视着甲兵卫的奉公众们再次异口同声地说道。诫律?谁希罕这狗屁诫律?甲兵卫虽如此怒斥,身子却往后退了几步。
「诫、诫律这种东西,改了不就得了?」
「诫律至为崇高,甚于一切。」
「有违诫律,罪不可赦。」
「即便贵为岛主——亦应奉行不讳。」
「如此以往,恐将惠比寿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这说法——不过是个无稽的传说罢了!」
全是无稽之谈!甲兵卫高喊道:
「神像的脸孔哪可能转红?这不过是个迷信罢了。你们竟然还相信这种迷信?神像是木头做的,不过是堆木片罢了,哪有可能转红!」
这不过是个迷信!甲兵卫再度高喊,却被奉公众给揪住了衣襟。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放开!甲兵卫使劲挣扎。但奉公众们一把夺下了他的刀,便联手将甲兵卫给抬了起来。这下甲兵卫——脸上明显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血脉万万不可断绝,主公须另添一子。」
「事不宜迟,主公须另添一子。」
「若不另添一子,必将导致神像脸孔转红。」
「必将导致惠比寿脸孔转红。」
「倘若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拾肆】
这场骚动并未持续多久。
但吟藏先生、寿美小姐、以及年幼的亥兵卫大人,悉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丧生。
的确是一桩令人痛心疾首的惨剧。
唉。不过老夫认为,甲兵卫大人想必也是同样痛心罢。非得亲手犯下这桩惨绝人寰的惨祸,甲兵卫大人方能体验到这种痛楚。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庞大了。
四名奉公众就这么架着甲兵卫大人,将他一路拖回了宝殿。
不,四人并未杀害甲兵卫。其实杀害吟藏先生与寿美小姐之举,并无丝毫违反诫律之处。
是的。
甲兵卫大人所犯下的罪仅有一个,就是杀害了戎家的下任岛主亥兵卫大人。
这下戎家已不再有任何承袭其血脉者继后。因此,甲兵卫所犯下的可是个滔天大罪。
是的,甲兵卫大人被带进了闺房。
是的,正是老夫初次面见甲兵卫大人时那间宽敞的座敷。没错,正是那间祭坛前方铺有地铺的厅堂。
夜伽众的姑娘们个个被剥得一丝不挂,成排躺在闺房内。
是的,这正是为了——催甲兵卫赶紧再添个子嗣。既然杀害了原有的,就得赶紧再生一个补上。
唉,说来还真是惨绝人寰,惨死的亥兵卫生就这么被扔在蛭子泉里。
看得实在是于心不忍,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只得将遗骸给捞了起来,同吟藏先生与寿美小姐的尸首摆在一块儿。
对奉公众而言,维护诫律要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而甲兵卫大人也有点儿年纪了,因此,奉公众们便分坐于房内四隅。
唉。
口中直说着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地催促着。
四双眼睛也悉数瞪着甲兵卫,直嚷嚷着:违反诫律,恐将导致惠比寿脸孔转红。
倘若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甲兵卫大人则不断骏斥这说法不过是个传说、是个迷信,即便破了诫律,也不可能有任何灾厄降临。
没错。即便这仅是个迷信,一个身为此迷信之象征的六部子孙,竟然亲身否定了这个迷信。不过,噢,之后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毕竟老夫和又市先生一直藏身于内庭。唉,后来甲兵卫大人突然暴怒,推开了姑娘们,并将四名奉公众给痛殴了一顿——接着便……
夺门而出。
是的,就这么逃离了宝殿。
旋即有人敲响了半钟(注:遇火警等紧急情况时敲的警钟),世话众们全数奔向海岸,沿途不断高喊:甲兵卫大人逃走了、甲兵卫大人逃走了!听闻这警讯,全岛岛民们悉数自窝身处倾巢而出。
个个都戴上了惠比寿的面具。
每个人手上也都高举火炬。
是的,那光景还真是吓人。
十分吓人——
也比什么都要骇人。
是的,正是如此。头戴笑容满面的惠比寿面具的群众,有气无力地在这怪异岛屿上四处徘徊。诫律分明严禁点灯,这下却处处是灯火通明——
是的,两百五十名看似幽魂、衣衫褴褛、毫无干劲的惠比寿神,就这么成群结队地在宛如恶鬼般四处窜逃的甲兵卫大人后头紧追不放。
怎么看都不像这世间应有的光景。
是的,是的,不出多久,甲兵卫大人就被大伙儿给找着了。毕竟这不过是座狭小的小岛,而且甲兵卫大人他——窜逃途中还不断惨叫,这哪能躲得了多久?
是的。
可知他为何惨叫?
乃因……
整座岛上……
惠比寿像的脸孔……
是的,岛上每一座惠比寿像的脸孔,悉数被——
抹成了红色。
是的。全都成了一片鲜红——
【拾伍】
甲兵卫后来如何了?剑之进询问道。
「是否为——岛民们所杀?」
正马则是如此问道。
且慢且慢,揔兵卫说道:
「正马,难道你是认为——岛民们正好藉此一雪经年积怨?但应不至于如此罢。就老隐士所言听来,岛民们即便境况如此凄惨,却未心怀任何不满。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甲兵卫理应不至于被逼到如此穷途末路才是,与次郎心想。
即便为数稀少,倘若岛上能有几个违反诫律者、藐视传统者、抑或对自己的生活心存疑问之人——
那么,甲兵卫或许能够略事思变。
不不——正马竖起食指说道:
「不不,涩谷。或许岛民们的确未曾心怀不满。不过,若大伙儿对自个儿过的日子毫无质疑,不就代表那诫律贯彻得极为彻底?」
应不至于罢,正马质疑道。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道: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盲从』罢。代表那股随挫折而来的罪恶感,已深深根植于岛民心中。」
但,若是如此——正马解开跪姿说道:
「至今为止,这甲兵卫就是诫律的代表。在漫长的三百年间,戎甲兵卫……不,整个戎家一直都是活生生的诫律。如今这戎家的岛主自个儿破了诫律,并因此遁逃。你认为结果将会是如何?」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代表他已是罪该万死?或许真是如此哩。众人若是为自己信赖的对象所背叛,势必将掀起强烈的反弹。对此人越是信赖,反弹也将越强烈,感觉就好比猛然跌了一跤。」
猛然跌了一跤。
与次郎觉得自己对这种感觉似乎是深有体会。
因此我推论,正马继续说道:
「这甲兵卫应该是被大伙儿给杀了。甲兵卫的背叛,让岛民们从漫长的恶梦中醒了过来。如此一来,哪可能让甲兵卫这恶梦元凶活下去——?」
老隐士,不知在下这推论是否正确?正马自信满满地问道。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老人分明叙述了那么多残酷的事儿,这下却说得如此超然,仿佛忘了自己方才都说过些什么话似的。
那么,这甲兵卫究竟是如何了?揔兵卫心急地问道。老隐士,就请告诉咱们罢,正马也如此附和道。
「是否——为岛民们联手折磨致死?」
「该不会是遭到了和三百年前的六部同样的命运罢?」
「喂,矢作,这种结局岂不是太残酷了?」
「瞧你说的。因果报应本来就是世间常情。种了什么因,本来就是必得什么果。而且,这难道不是最适合这故事的结局?」
这并不是个故事,一白翁面带困扰地说道:
「这——并不是个故事。凡老夫所述,一切均为事实。」
一切均为事实。
没错,这是老人的亲身经历。
这么一句话,刹时浇熄了众人的兴奋之情。
「或许如此陈年往事,让各位感觉与现实多所悖离。但对老夫而言——一切均为事实。」
真是抱歉之至,揔兵卫低头致歉道。
「毕竟听来实在是太——」
「先生无须致歉。总而言之,接下来所发生的,就不像故事般顺利了。噢,或许各位最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全岛的惠比寿像的脸孔——为何会转为红色,是罢?」
没错,就是此处教人起疑,正马搓着下巴说道。
老夫了解,老夫了解,老人面带微笑地说道:
「或许正马先生认为,这种事儿理应不可能发生。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种事儿还真是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与次郎纳闷道。
与次郎认为——这种事儿或许真会发生。
「不过,对老夫而言……」
毕竟自己曾亲眼目睹,一白翁再次笑道:
「即便是如次不合常理、教人无法置信——毕竟老夫是亲眼看到了。噢,也或许那仅是老夫的幻觉。要想为此事找出一个解释,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质疑自己的眼睛。」
「错觉?」
「说不定真是错觉。不过,除了老夫以外,岛民们和甲兵卫大人也全都瞧见了。每张脸孔都被抹得一片深红哩,绝非因日光映照还是什么的,活像是被抹上了丹墨似的。」
各位可知道,甲兵卫大人为何要逃离宝殿?老人向一行人问道。
「是否因——身边这些深陷因习的愚民教他感到不耐烦?」
应该正如正马所言罢,揔兵卫也说道:
「哪管是有什么诫律得遵从,像这样在监视下被迫生子,论谁都会想逃离罢?剑之进,你说是不是?」
「是的。他自个儿都斥传说为无稽,并亲手破了诫律,手刃了自己的孩子。由此看来,这推论应是颇为自然。」
不不,老人断然否定道:
「真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
「是的。或许——甲兵卫大人直到当时,才真正体会到『岛上诫律果真并非无稽之谈』。」老人啪一声地阖上了记事簿。
「老隐士——此言何意?」
与次郎向老人问道。
这还不简单?老人回答:
「直到那时为止,甲兵卫大人从未将岛上诫律当真。不仅如此,就连有违诫律将使全岛湮灭一说,更是嗤之以鼻。」
这——想必是理所当然罢。
诫律要求岛民对甲兵卫的命令绝对服从。
甲兵卫自个儿则无须听命于任何人。
况且,岛民们对甲兵卫也决不可能有丝毫忤逆——而这正是促使甲兵卫将自己逼上毁灭之途的理由。
「当时甲兵卫大人——恐怕是发现闺房内祭坛上那座庞大的惠比寿像,脸孔竟然转红了。」
什么?剑之进闻言,不禁失声大喊。
「破了诫律,并斥其为……不,深信其为无稽迷信的甲兵卫大人,被奉公众告知岛民们所服从的并非他,而是务必听从诫律。但破了这比自己还重要的诫律的并非他人,竟是甲兵卫自己。结果——一见到惠比寿的脸孔竟然如传说所言转为朱红——就这么被吓疯了。」
想必他当时所感受到的,应是一股无以言喻的恐惧罢。老人语带同情地感叹道。
「甲兵卫大人被吓得惊骇不已,就这么逃了出去。但在夺门而出时,他曾转头回望,看见雕在门上的惠比寿像也同样变得一片鲜红。这——」
想必是相当骇人。
「但不论是往哪儿逃——岛上到处都祭有惠比寿像。毕竟甲兵卫大人的祖先,当初就是以这些惠比寿像在岛上布下结界的,因此全岛均为这些神像所包围。只见这些惠比寿像悉数——」
转为朱红——
「任他再怎么逃,也无法逃出这座岛。到头来,还是教个个头戴被火炬映照得通红的惠比寿像的两百五十名岛民给追上了。」
与次郎不禁开始想象起这幅光景。
一大伙有气无力的岛民,头戴惠比寿面具,在夜色中成群追来。
举目可及,净是满脸通红的惠比寿像。
倘若置身其中的不是甲兵卫,而是自己……
及此,与次郎便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只因他发现这光景之骇人程度,已远远超乎凡人所能想象。
「最后——」
一白翁将喝干了的茶杯放到大腿上说道:
「——最后,甲兵卫大人躲进了海岸边那座惠比寿祠堂内。」
「可就是当年六部首级示众之处?」
没错,老人先回答了与次郎这个问题,接着又继续说道:
「而在祠堂里头,甲兵卫大人似乎瞧见了一个骇人的东西。」
「请问——他是瞧见了什么?」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说道:
「老夫虽不清楚——但想必是个教人感到无比惊骇的东西。也不知是红面惠比寿、遭到杀害者的亡魂、还是六部的首级,不不,甚至可能是瞧见某种更为骇人的东西。总而言之,甲兵卫大人他……」
就这么断了气,老人说道。
「因过于恐惧而——断了气?」
「除此之外,别无理由可解释。只见他一张原本红通圆润的脸,在一夕之间就变得有如木乃伊似的,两眼就像这样……」
睁得斗大哩——老人使劲撑大细小的双眼形容道。
话及至此,老人便沉默了下来,双眼茫然地望向与次郎背后的一堵土墙。与次郎心想,或许老隐士此时并非远盼,而是在追忆往昔。
「那么——敢问这座岛后来是如何了?」
剑之进问道:
「难不成真的……?」
老人面带微笑地回答:
「老夫稍早不也曾说过?岛是没有沉,亦未发生地震或海啸。但这座岛毕竟是湮灭了。」
只因为惠比寿像变了个脸色,老人继续说道:
「从此就无人愿意再干活了。由于非等到满月方能离去,因此老夫、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只得在岛上多滞留一个月。期间,岛民们个个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大伙儿——什么活也不干了?」
「没错。福扬众们不再收网,黑锹众们不再下田,工匠众们抛弃了凿子,世话众与夜伽众们离开了宝殿,而四名奉公众则是切腹殉死。」
「切腹——?」
是呀,此四人分明不是武士,竟选择了这条路,老人转头面向揔兵卫说道:
「后来,又市先生顺利地,噢,也不完全顺利罢,在福藏中找到了欲寻之人的牌位。那回船问屋的少东,当初果然是漂流至此,就这么命丧戎岛。接下来,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将所有宝物悉数自福藏搬出,将所有能分的全数分给了所有岛民。」
「分给了——岛民?」
「是的。在戎岛与本土尚有往来时,这些宝物还有点儿用处,但自交通断绝后,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无用的破铜烂铁,这下总不能让它们继续给锁在仓库里罢。除此之外,原本储藏于宝殿谷仓中的粮秣,也悉数分配给了岛民。否则大伙儿都不愿干活,岂不是全都要活活给饿死?」
那么,岛民们可有什么反应?
「依然是毫无反应。老夫一行人只得为他们炊粥配食,否则岛民们依然是什么活也不愿意干。日复一日,大伙儿只晓得终日眺望茫茫大海,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这——」
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总而言之……
「情势如此,这座岛也就形同湮灭了。不过,容老夫奉劝各位……」
老人似乎是准备下个结论了,他先是端正了坐姿,接着才继续说道:
「切勿以为此事事不关己。或许在外国眼中,我国其实和戎岛根本没什么两样。也或许有某些事儿,吾等视之为理所当然,事实上却根本是完全不符常理。吾等所信奉之价值一旦崩毁——或许大伙儿也只能如岛民般,个个感到怅然若失罢。」
「难道——真是如此?」
揔兵卫说道,这下他的神情变得更是一本正经。
倒是在安房国——老人唐突地转了个话题:
「有一地名曰野岛崎。据传该地曾有两名船艺高超的船头(注:负责指挥船夫之船长,或负责摇橹、划桨之操船者),操起船来可谓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驾船出海,丝毫不畏风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却不幸遭遇飓风,船只因而没海。」
好奇老人准备说些什么,与次郎与剑之进不禁探出身子聆听。
老人继续说道:
「船没时,两人与约二十名生还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不仅看来至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听闻其存在之岛屿。分明是座大岛,岛上却是毫无人烟。只见岩石上长着前所未见的繁茂草木,木梢却多挂有海藻。亦可见海水流入岩间。走了两、三里,依然不见任何民家,而且仅有潮水,不见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驶离岛屿约十町之遥——该岛竟于转瞬间没入海中。」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揔兵卫问道:
「既无地震,亦无海啸,好端端一座岛为何就这么沉了——?」
「揔兵卫先生,其实那并非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
大鱼?揔兵卫高声惊呼:
「该不会是条鲸鱼罢?不,即便是鲸鱼,理应也不至于教人误判为岛屿才是。」
「并非鲸鱼,其实是条鳐鱼。」
「鳐鱼——?」
「是的。鳐鱼中有称红鳐者,据说身长可达三里。鳐鱼通常于海底生息,故鱼背常为海砂所覆盖。为了甩开背部积砂,此鱼得不时浮上海面,常为人误判为岛屿。但一察觉有人试图靠近,此鱼便迅速没入海中。据说这红鳐,在大海中颇为常见。」
不论是戎岛,抑或是我国,不,或许世上所有国家,都不过是红鳐之岛罢,一白翁说道:
「虽然吾等均以为己身踏足之地为陆地,但实际上,或许不过是堆积于鱼背之砂,随时可能没入海中。待此时,吾人方察觉己身生息之地并非陆地。只是在那之前……」
决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老人说道。
「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当然不会有。戎岛上的生活虽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陆为止,并未有任何人对其生活心怀任何质疑。同理,吾等所生息之国——」
亦是随时可能沉没?与次郎问道。
「是的。」
这可真是骇人哪,与次郎说道。
「先生觉得骇人么?」
当然骇人。若此事果真属实……
可就更是教人不敢想象了,与次郎心想。
或许并非骇人,而是教人不敢想象罢。
「打个比方……」
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经沉了?老人说道:
「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任何人认为此事可能发生,当然更无人胆敢提出此类质疑。噢,若是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异处了罢。而放眼今日,虽然号称启蒙、维新,听来似乎颇为悦耳——」
但依然无法证明吾等脚踏之处的确是大地。
若是如此……
哪还需要什么地震或海啸?老人说道:
「或许,吾等与立足于红鳐之上的戎甲兵卫根本是毫无不同。一旦这红鳐沉了——大伙儿就只能惊慌失措。而要教这红鳐没海,根本不须什么深奥的理由。」
只要惠比寿的脸孔转红,也就绰绰有余了——老人下了如此结论。
【拾陆】
一行人离去后——
一白翁,亦即山冈百介,依然一脸茫然地沉浸于四十年前,在那奇异的岛屿上亲身经历的回忆中。
约莫过了半刻,小夜为他送来了升酒。
百介先生可真会胡诌呀,小夜先是朝百介短短一瞥,接着便如此说道。
「老夫有哪儿胡诌了?」
「当然是胡诌呀——那甲兵卫『根本就没死』罢?那些惠比寿像也并非转红,而是教谁给抹红的罢?再者,那几名奉公众也不是死于切腹罢?」
别再说了,百介制止道。
没错,一切都是又市所布下的局。
受回船问屋之托登陆岛上的又市与德次郎,目睹甲兵卫那连孩童都能无情惨杀的模样,顿悟此地的情况已恶化到无以复加。两人发现——
若不将这条红鳐给沉入海中——
别说是甲兵卫,还真的是整座岛屿都将湮灭。
两百五十名村民也将悉数灭绝。
因此,先由德次郎使出障眼法,将奉公众们自宝殿中拐骗出来。虽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样的伎俩,但据说奉公众们的身手决不逊于武艺欠精的武士。
事实上,此四人才是以暴力绑架全岛的元凶,甲兵卫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虽已沦为徒具形式,但套一句欧美诸国的说法,奉公众其实是个同时具备司法与立法两种功能、甚至还拥有军事力量的机关。事实上,制定并以强制手段维护诫律的并非戎家历代岛主,而是奉公众。
强逼甲兵卫进行性行为的四名奉公众,应是受了放下师的幻术所惑,悉数坠海身亡的罢。因为——数日后,四人的尸骸全都回到了事代湾。
而且,当然全是漂回来的。
奉公众们一离殿,甲兵卫便乘机逃了出去。不过,这其实又是个陷阱。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红的,其实就是又市。
又市以铃声巧妙地诱导甲兵卫,让他逐一看见自己抢先一步抹红的惠比寿像。这教甲兵卫惊愕不已,只能四处窜逃。
布这回的局,其实并未耗费这小股潜多少力气。
但星星之火毕竟可以燎原。一口气失去了奉公众、番头、以及次任岛主,教岛民们大为惶恐,只得四处搜寻岛主甲兵卫,为此如幽魂般在岛上到处徘徊。岛民们从来没起过一丝杀害甲兵卫的念头。
但在甲兵卫眼中,紧追其后的岛民们要比什么都来得骇人,甚至可能将岛民看作红面惠比寿化身而成的妖物,吓得甲兵卫为此窜逃了一昼夜。接下来……
戎岛便如此崩毁于一夕之间。
事件经纬看似如此。
翌朝,大伙儿在岸边的戎祠中找着了甲兵卫。
不过,甲兵卫人还活着,却是完全痴呆了。
百介赶赴现场时,见其已是废人一个,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即使被抬到了沙滩上,甲兵卫依旧是动也不动。
又市于其鼻头举铃。
铃,地摇了声铃。
——御行奉为。
闻言,戎甲兵卫先是高声呐喊,旋即开怀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当时自己是何等震惊,百介至今仍记忆犹新。
甲兵卫放声笑了不知有多久。即便眼神茫然、手脚松弛,甲兵卫还是持续大笑,活像是为了讨回这辈子少了的开怀。
这下——
闻其笑声,岛民们陆陆续续聚集到了海岸边。最后,世话众们抬轿现身,众人合力将已是有躯无魂的甲兵卫抬入轿内——就这么返回宝殿去了。
到头来……
到头来,什么也没改变。
岛上的情况,一点儿也没改变。
但自此之后——
似乎就没人再无谓地遭到杀害了,至少这也算是件好事儿罢。阿又,你说是不是?德次郎说这番话时的失落神情,百介至今仍无法忘怀。
而无言以对的又市那一脸落寞。
他那白木绵行者头巾随海风飘逸的模样。
以及自偈箱中抛撒出的大量纸符缓缓飘落海面的光景。
百介至今亦是无法忘怀。
——那座岛……
到头来,那座岛是如何了?小夜问道。
百介仅回以一脸苦笑。
「哎呀,百介先生,何苦连奴家都要隐瞒?」
「老夫岂有任何隐瞒?又市先生将宝物分配予岛民的确属实,平均储粮亦是属实。至于后来的情况,老夫可就不清楚了。又市先生表示,该岛之命运应由岛民自行决定,老夫亦深感赞同。吾等能做的,仅有告知岛民海中小径逢满月便会浮现一事。」
「那么,岛民们后来是如何了?」
「完全不知。或许在吾等离去后,岛民们也选择离开戎岛、抑或决定继续留下。不过,小夜姑娘……」
百介啜饮了一升酒。
「约莫两年前,老夫曾托人前去造访男鹿。事后听闻——」
戎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入道崎的洞窟、鸟居、神社,亦悉数不见一丝痕迹。当然,无人记得这些东西曾经存在。仅有几人声称,曾于满月时望见海中浮现些许小径痕迹。
可见……
那座岛果真是条红鳐呀,百介说道。
小夜笑了起来,看来仅将这番话当成了耳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