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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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于深山出没

身高两丈有余

其形如鬼

猎师等遭逢此怪无须奔逃

略事请托

便可劳其为人担柴

甚以其怪力为傲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伍·第参拾柒

【壹】

许久以前——

有山男栖息于高山。

山男虽有个男字,但并非常人,

而是山神、山精,亦是山怪。

山男便等同于山。

因此,山男无须穿衣、无须言语、亦无须干活。仅靠捕鸟食鱼、以草树蔽体、于深山幽谷间四处游走,便足可存活。

乡民对其极为畏惧。

山民当然更是如此。

凡是常人——对山皆怀畏惧之念。

山予人诸多恩泽,

同时,却也可能取人性命。

亦是禁忌魔域。

山位处现世与来世之端境,乃两界间之幽世。

故此,山男即为魔物之一。

人人对山男畏惧不已,

将之视为威胁世人营生之妖物。

没错,山男亦被视为畜生。

既不语、亦不书,毕竟非人。

赤裸毛身、力强脚快,是个盖世冲天的巨人。

其形宛如兽类。

故人人视之为野蛮猛兽。

不过,

某日——

山男不禁纳闷,难道自己真为野兽,而非常人?

应非如此。

自己应是广受敬畏膜拜之神祉——而非仅是掳人吞噬的畜生。一思及此,山男由衷伤悲,甚感孤寂。

这下。

山男深感自己一丝不挂游走于山谷之间,其实是何其卑微。

此时,感觉似乎有点儿冷,

山男为自己制衣,

亦习得人语,

开始与常人往来。

但如此一来。

不知不觉间——

山男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山,

而是成了个常人。

最后——

也就如常人般死去。

【贰】

据传相州箱根有山男出没。浑身赤裸,以木叶树皮蔽体。居于深山中,以捕捉赤腹鱼为业。逢有市集,便前去同乡民购米。与人亲近,未曾闹事,除与人交易外少有言语,事毕即刻返回山中。曾有人循其足迹追之,但中途为绝壁所阻,亦无道路可行,只能任其如鸟般飞去,终未能觅得其居处。据传,小田原城主曾下令山男若加害于人,必以火枪等击之,故未曾引发事端——

此乃津村淙庵所著之《谭海》中的一节,笹村与次郎说明道。

「这津村淙庵是何许人?」

仓田正马问道。

「是个名人么?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名字听来虽是煞有介事,但既然连听也没听说过,就不觉得有什么好佩服的了。大概是我自己无知罢?如何?咱们这位一等巡查大人,想必听说过这号人物罢?」

「当然听说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揶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倒是毫不动摇。

不愧是东京警视厅内唯一通晓古籍的名人。

「津村淙庵是位歌人。出身京都,居于传马町,甚至曾担任佐竹侯(注:佐竹氏于江户时代为外样大名,为统治秋田藩之藩主)之御用达(注:有进出幕府、大名、旗本、公家、与寺庙神社进行买卖之特权的商人)。」

佐竹侯?那不就是秋田藩(注:江户时代位于日本东之藩国名,原名久保田藩,秋田藩为俗称)了?一脸胡子的揔兵卫问道。

维新后,举国上下日益洋化,但这揔兵卫却未顺应时潮,至今依然一副粗犷无礼的武士模样。

「这我可就不懂了。既然是歌人,这册名曰《谭海》的书中理应有些诗歌才是。但方才那段,怎么听来丝毫不像诗歌?」

此书并非歌集,与次郎解释道:

「而是将当时之异国传说、世间传闻集结成册的书籍,可说是册见闻随录罢。」

也就是民间故事罢?正马揶揄道。

正马这人和揔兵卫正好相反,时常摆出一副仿佛忘了自己是个日本人的态度。但哪管他再怎么把自个儿当洋鬼子,长相还是一副大和民族的模样,身躯既没特别高,鼻子也没特别挺。

「所谓当时,是指何时?」

「应是在安永至宽政之间罢。收录这则记述的第八卷,想必是在天明年间写成的。」

这不是近百年前的事儿了?正马说道:

「不过,至少要比上回那则故事更近些。你们怎么老是找来这种老故事?活像把剃了的胡子塞进怀里珍藏似的。」

「你难道不知什么叫温故知新?」

揔兵卫竟然罕见地为与次郎撑起了腰来。

通常,与次郎与剑之进、或揔兵卫与正马对凡事的看法多属对立,尤其对此类奇闻异事的见解更是南辕北辙。总之,平时揔兵卫与正马便有如官军与幕军(注:指明治军与幕府军),两人一碰头便难免起争执。

「你老爱卖弄些洋学,满口文明开化什么的,但也不过是空有一身异国行头,哪懂得什么道理?我虽不爱听这类鬼怪故事,亦不赞成怪力乱神,但一看到你这种嘲弄我国的态度,也要起一肚子火。」

「我哪儿卖弄洋学了?不过是认为这记述过于古老罢了。噢,虽说古老,但可曾嫌它哪儿不好?我每回都不禁质疑,为何你们老爱拿这种老掉牙的怪奇故事来佐证?矢作这回碰上的案件,毕竟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罢?」

当然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剑之进说道:

「在下是个巡查,可不是个学者。」

「但近日,大家不是称你做妖怪巡查么?」

揔兵卫哈哈大笑道:

「不赖嘛,这浑名应该正合你意罢?」

闻言,剑之进一脸不悦。

拜两国火球案与池袋蛇村案,接连被「东京日日新闻」及「东京绘入新闻」所报导之赐,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俨然被塑造成了一个专责解决妖异事件的官差。

「这下再怎么抚弄你那把胡子,也讨不回你的威严了。想不到你这奉行所内最无能的蠢才,也能成为驱魔除妖的专家,这下可出人头地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别再瞎起哄了,与次郎制止道:

「揔兵卫,把揶揄自己的友人当有趣,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武士风骨?」

不不,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在向他致贺哪,揔兵卫苦笑道:

「总之,我可没把这当笑话,玩笑一场,你也就别当真了。总之,这类事儿我也曾听说过,这就把它说出来,请你大人大量,快快息怒罢。是关于山什么的事儿,对罢?」

「没错,山男。」

揔兵卫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接着便开口说道:

「有个到我道场习武的家伙,曾于前高田藩担任藩士。大家也知道,高田藩地处越后那头,是个山深雪丰之地。黑姬、妙高均是当地的险峻山岭。」

不仅是辖内有山,与次郎等人总认为整个高田藩均是位处山地。

「当地冬季天候严寒,需要大量柴薪方能度日,因此入山捡柴就成了重要的差事。不过,越后一带的居民均遵循一个铁则,那就是若于山中遭逢鬼怪,均不得与他人议论。」

「噢?」

闻言,与次郎向前探出了身子。

揔兵卫极少提及这类故事。不,不光是揔兵卫,时下这类故事已鲜少有人提及,如今大家净谈论些新鲜的、未来的事物。不仅是正马,若是谈起过于古老的故事,一般人多要语带批评,以顺应时潮。如今仍将谈论这类传闻怪谈视为趣事的,大概仅剩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一人了。

不过,即使仅是传闻、或捏造的假故事,听人亲口叙述毕竟是趣事一桩。

至少与次郎将之视为一件趣事。旁人或许要斥之为捏造或迷信,但与次郎依然深受这类天马行空的巷说所吸引。

揔兵卫又咳了一声:

「至于道出于山中所经历之怪事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灾厄,就连我这位门生也不知道。总之,对此类无谓风说感到恐惧,是件愚蠢至极的事儿,我可不相信这类迷信。反正这门生如今已非藩士,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令,今后不许再谈论这种事儿。」

为何要如此命令?剑之进一脸嫌恶地说道:

「你未免也太野蛮了罢?相信这类传说,实与信仰神佛无异。难道武士道会强逼人舍弃虔诚信仰?若是如此,不就代表这种武道才是真正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呀,正马笑道。

「有什么好笑的?」

「信仰之道与剑术之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

「这是哪门子傻话?哪管时代变迁、幕府崩解,日本男儿的壮志仍不曾改变分毫。尊崇尚武之道,有哪儿跟不上时代了?新政府虽禁止贩卖粗俗的咒术行头,但可没禁止学武习剑哩。」

「四年前不是才禁止了复仇?当时的禁令上也载明,复仇乃以私事侵犯公权之举,故须禁之。」

听了剑之进这番话,揔兵卫使劲咳了一声说道:

「看来咱们这位胆小如鼠的巡查大人,大概是以为剑道仅是用来伤人、杀人的,未免也太没见识了罢?剑道之修行,讲究的乃是精神之修养,尚武之人,也必须力求品行端正,武士道可不是建立在畏惧迷信上的。总之,我这番论调绝非强词夺理,就连我这位门生亦有同感。」

算了算了,有话就快说罢,剑之进说道。

「这门生表示,曾听闻有人于捡柴时遇见山男。」

「他可是亲眼瞧见?」

「不,这并非我那门生的亲身体验,但仍是个值得一闻的奇谭。似乎是我那门生的某个同辈看见的——而且,似乎曾与那东西有所交流。」

「与山男交流?」

这下就连正马也哑口无言了。

目击妖物、或为其施法所惑一类事件或许时有所闻,但与其有过沟通,可就不寻常了。

「此人曾与山男有所交流?」

「这东西究竟是何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根据此人所述,这山怪是个高逾六尺的庞然大物,肤色黝黑,浑身红毛,腰缠树叶以蔽体。据说,这山怪当时是前来取暖的。」

「这东西可懂人话?」

「据说话大体还听得懂,但似乎无法开口言语,仅能发出牛马嘶鸣般的叫声,看来似乎无意加害于人。那门生的同辈表示,只要自己在山中小屋生火取暖,此山怪便不时现身。既然想取暖,代表其可能畏寒,以草木蔽体,可见其亦知羞耻,此山怪表示,自己并不想赤身裸体,至少也该在身上披件兽皮——」

噢?剑之进惊呼道:

「这的确神奇,就连我也没听过这种事儿。难道此人曾与山怪有过一番交谈?」

「交谈或许没有,但这山怪似乎就是有其他办法与人沟通。这——或许该称做山男的妖怪如此表示后,翌日晚间便猎来两头羚羊。门生的同辈为其剥下羊皮,山男见之甚喜。后来,山男又以藤蔓制作了精巧的衣裳穿上,并为其猎来熊或兔等畜生充当谢礼。门生同辈为表赞许,便传授其防止剥制兽皮萎缩之法,甚至馈赠山刀为礼——大概就是这么样的故事。」

「噢。」

剑之进一脸益发惊叹的神情。

「这故事果真神奇——不过,这山男……」

可是个人?这位一等巡查一脸严肃地问道。

「应该——不是个人罢?」

「听懂人语,又貌似人形,应是个人才对罢?」

「这哪有什么稀奇?只要长时间与人相处,家畜禽兽也能听懂人语。狗听人唤了它的名字,不也会摇尾凑近?依我之见,这山怪有可能是近似狒狒或猿猴一类的畜生。」

世上可能有高达六尺的猿猴么?剑之进转头望向后方问道。当然有,正马说道:

「南蛮就有猿猴和牛差不多大小。猿猴种类繁多,你们最熟悉的《和汉三才图会》中,不也记载了不少?笹村,你说是不是?」

猿猴种类的确不少。

「上回查证时,的确曾浏览过此书——但如今多已不复记忆。不过,诸如长臂猿、猩猩,在下亦知南蛮有不少怪异的猿猴。」

当然有呀,正马说道:

「放洋期间,我也曾于翻阅博物志时,看过不少怪异猿猴的图画。我国幅员狭小,而且不仅狭小,亦属落后。即便真有什么至今仍未为人所发现的神秘兽类栖息山中,亦不足为奇。」

「亦即——山男算是兽类?」

剑之进眉头一皱。

「我可没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过,猿猴属于高等兽类。笑人愚笨时,不是常以比『猴子还蠢』为比喻?反过来看,也就代表猴子并不比人蠢多少。耍猴戏这句话,亦为出自猿猴好模仿人举止的习性之比喻。此外,巨大猿猴的传说亦是多不胜数。岩见重太郎所驱除的狒狒,不也是一种猿猴?这笹村应该最清楚罢。」

每当碰上这类愚昧的巷说——正马总是不忘揶揄与次郎一番。剑之进望向与次郎,意气消沉地吐了一口气说道:

「越后那叙述中的山怪——是否同样不过是只猿猴?难不成山男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个畜生?」

「且慢且慢。」

若是猿猴,理应生有一身毛才是罢?揔兵卫打岔道。

「身上有没有毛又如何?有谁说这妖物是个秃头了?」

「不不,仔细想想罢,有哪种猿猴是浑身赤裸的?凡是兽类,身上均应覆有体毛。即便真有浑身无毛的猿猴,哪可能既懂得人语、又懂得制衣蔽体?畜生毕竟是畜生,即便脑袋再聪明,也不会干这种事儿。即便懂得模仿人的举止,也不可能乖乖听人说话。若真有这种事儿,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你言下之意是?剑之进问道:

「既非猿、亦非人,那么这种东西,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山中妖物了。揔兵卫,你不是一向不相信世上有妖怪这种东西么?」

「世上的确没有妖怪。」

「那么,我还真想弄懂你这番话的真意。山男究竟是人、兽、还是妖物?瞧你们个个七嘴八舌的,至今仍是没听到半个解答。问此物是否为人,你们便答是兽。问是否为兽,你们又说不是。但问是否为妖物,你们又说世上没这种东西。为何就没人能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反正这东西究竟为何,根本不打紧。」

正马吊儿郎当地说道:

「管它是叫山男还是海男,谁在意它究竟是人还是兽?」

「当然在意。若是兽类,便可恣意击杀。但若是人,便不可轻易诛之;反之,则可裁之以法。而倘若是妖物……」

「就要把你给吓得屁滚尿流了是罢?」

揔兵卫再次高声笑道。

这下剑之进再也沉不住气了:

「混帐东西。咱们即便是好友,开起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看来,这下非得让你瞧瞧侮辱官差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才成。」

好了好了,与次郎制止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岂值得为这山男起如此争执?而揔兵卫,不是都要你别再这么揶揄人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副焦躁德行。至于正马,你说的咱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既然知道这些个道理,何不以你那些舶来的知识什么的,好好为剑之进解惑?哪管你对此事嗤之以鼻,既然坐拥这些知识,何不给咱们一个解释?」

大家瞧瞧,笹村今儿个还真是有精神呀,正马说道:

「我的解释其实很简单。不分古今东西,妖怪这种东西都不曾存在过,这道理你们应该也是再清楚不过。关于这点,正如同咱们这位武家师父所言,即便在前幕府时代,也仅有不懂事的娃儿会相信这种东西。涩谷,你说是不是?」

揔兵卫颔首说道:

「谁都知道鬼怪这种东西,打从前便是编出来吓唬妇孺的罢?自古识学问者,打从心底就不会相信妖怪什么的。」

「那么,这山人究竟是——?」

「若非类似猿猴的兽类,便是人罢。再者,各地传说中的山男,也不见得全都是同一个东西。不过是有人将之当成山怪或妖魔,情况才会变得如此复杂难解。将未知的猿猴与人混为一谈,便是无知。涩谷所言不假,既无体毛又通晓人语,足以证明这东西是人无误。」

「果真——是人?」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正马一脸不解地扭曲着脸孔说道:

「不是人会是什么?矢作,还有笹村,你们俩一辈子都住在这狭小的岛国,想必是想不透罢。咱们这世界其实大是无比辽阔,在这辽阔的世界上虽然国家众多,但国与国可是相连的。一国之外,尚有邻国。」

本国不也是如此?剑之进回道:

「州与藩不也是相连的?」

「瞧你这蠢才。哪管是纪州还是艺州,住的人不都是一个样?可分得出谁是打哪儿来的?但世界上的民族可就是形形色色了,大海另一头的诸多国家,人民可悉数是在异邦民族的包围下生息的。」

「就是所谓的南蛮、东夷、北狄、西戎么?」

这些指的不都是包围国土四方的蛮族?剑之进一脸认真地说道。那是支那才有的说法,正马回答。

还真是四面楚歌呀,剑之进与揔兵卫挖苦道。

「喂,这下可是笹村要我说,我才辛辛苦苦费这番唇舌解释的,换来的竟是你们这么一阵揶揄。我这下谈的可不是四面楚歌、吴越同舟什么的。哪管是大唐还是大清,不都和咱们日本的州差不了多少?我指的是更不一样的国家。说得明白点——这辽阔的世上有着众多语言不通、长相不同、肤色迥异的民族,有些甚至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何谓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就这个意思呀,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回答:

「有些民族并不定居一地,过的是四处放浪的日子。亦有些是因与其他民族作战失利,而被驱离自己的土地。无土地便无法建国,人口过少亦无法建国。其中甚至不乏被驱出故里,被迫深入山林生息者。」

「山林——?」

「没错。」

「和战败的武者潜身山中可是同样道理?」

「要来得更为严重才是罢?若要打个比方——应是好比黑船排山倒海而来,数万乃至数十万异国人上岸占领日本,国人泰半惨遭屠杀,硕果仅存者只得避居深山。」

岂可容这种事发生?揔兵卫忿忿不平地起身喝道。

「蠢才,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总之,史上的确不乏外来者入侵,人民只得徐徐移居山岳地带的例子。异国高峰不少,可不像咱们的黑姬、妙高、富士、浅间这类矮峰。」

「混、混帐,竟敢瞧不起灵峰富士?」

闻言,揔兵卫更是一脸愤慨。

「想不到你还没息怒哩。我可没瞧不起,只是山矮就是矮,还能怎么形容?国外的高山可是有两、三座,不,甚至十座富士叠起来那么高,光是抬头仰望颈子就疼了。」

瞧你吹嘘成这副德行,可曾亲眼瞧见过?揔兵卫依然一脸不悦地说道。

不过,正马这番吹嘘可是听得与次郎格外心动,脑海里不由得开始勾勒起足可遮天的高山景致。

「这哪是吹嘘?在海的另一头,如此高山根本是稀松平常,甚至有些民族,就在这些高山上生息哩。」

那又如何?揔兵卫不耐烦地发牢骚道:

「瞧你这般拐弯抹角的,有话就明说。」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瞎起哄,我才无法好好把话给说清楚?总之,大家不妨假设有个原本定居某地的民族,遭蒙另一语言习俗迥异、甚至相貌也截然不同的民族所压迫。原本的住民被入侵者给逐出平地,被迫潜入山中。」

「假设有什么用?正马,你该不会是打算说,这些像战败武士的家伙含恨而死,化成了山中的妖怪罢?喂喂,这是哪门子洋学?可真要笑掉咱们的大牙了。」

「蠢才,我才不似你这个使剑的跟不上时代,哪可能如此幼稚?别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无知。好罢,涩谷,先前说的并没什么了不起,重头戏还在后头。大家认为这些入侵者后来都做些什么?依常理,应是将原本的居民驱逐殆尽,并在这块土地上建国。是罢?」

「应是如此。」

「那么,假设这群入侵者所建的国,又为来自他国的入侵者所灭。」

「这回的入侵者,并非被赶入山中那伙人?」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正马回答:

「而后,这回的入侵者,想必又要在这块土地上建国。不过,这些家伙丝毫不知,此处曾有居民为前一国所灭,被迫迁居山中一事。这下——」

「结果会是如何?」

「我正打算问大家结果会是如何。」

想必要大吃一惊罢,剑之进说道:

「都已经将这座山视为自己的领地了,这下在山中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民族,哪可能会不大吃一惊?」

「那么,山中居民又会如何?」

「这——」

「或许又得再度四处窜逃,觅地藏身。大家说是不是?」

想必——应是如此罢,与次郎心想。

语言不通,习俗迥异,双方碰上时就连简单的沟通也无法进行,更无从判断对方是否心怀敌意。

——如此一来。

依常理,的确是另觅他处藏身较为稳当。

「假设这种事儿发生个几回,毕竟山上同样是本国的领土,山下百姓依然会入驻山区伐木筑屋。如此一来——为避免遭入山者发现,山中居民不是得迁居他处,就是得更朝山顶逃,再不就是得开始穴居藏身。总之,两种文化绝不可能产生任何交流。」

这下,山上居民就被人视为妖怪了?

「还真是难懂呀。」

揔兵卫纳闷道:

「与次郎,你可听得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与次郎回答:

「虽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总之就是文化与环境的不同,让两个民族仅能看见彼此的影子。即便双方成员有所接触,但彼此也无法将对方视为和自己同样的人,总认为那种地方不适合人居,当然是绝无可能有人出没。如此一来,双方便仅能以神怪之说解释这种接触——」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儿,正马说道:

「看来笹村也开始懂点儿道理了。唐土毕竟是幅员辽阔,国家或部族本就多如繁星。因此,这种事儿也是多到不胜枚举。少数民族若不是遭人迫害、歧视、或驱离,便是为其他民族所同化而消失。到头来留下的,就只剩这么些神怪故事罢。」

喂,剑之进打岔道:

「感谢你劳神解释了这么多,但咱们谈的是发生在这岛国上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异国少数民族的故事。总之,方才正马你自个儿不也说了?我国是个幅员狭小的边陲岛国,住在岛上的仅有大和一个民族。」

「我可没这么说。」

正马罕见地端正了坐姿。这家伙平日总仗着自己一身洋装,以为如此仪态便可不拘小节。

「我的本意,其实是批评这种岛国根性。锁国时代早成过去,我国如今亟需放眼海外,借镜诸国。的确,咱们这国家看似由单一民族所构成,但其实这不过是个表象罢了。大家说是不是?」

「这和咱们稍早谈的哪有什么关系?」

「我对先民历史的了解虽然匮乏,但我国的确也曾住过某些文化回异的民族。大家难道不知咱们这岛国上,也曾有过一些不为国法所束缚、祭祀不同神祉、因循不同习俗生息的民族?」

「想必你指的是土蜘蛛或虾夷、熊袭什么的,那已是神代时期(注:意指日本的神话时代,即神武天皇即位的西元前六六○年以前的时期)前的事儿,都不知过了几百年了。」

「虾夷之地如今不是仍有原本就住在那儿的住民居住?据说这些人说的还是和咱们不同的话哩。既然琉球国的住民也有和咱们不同的语言与习俗。有文化回异的住民残留山中,哪有什么好稀奇的?」

「果真——没什么好稀奇的?」

与次郎不由得开始漫不经心地想象起来。

这山男究竟是人,还是猴?

「若是猴,便只能任由他去。但若是人,不就得为他想个法子了?如今乃文明开化之世,士农工商均不再有贵贱之别。」

「华族(注:明治维新后,原有的皇室贵族或诸侯、大名随一八八四年制定之「华族令」被统称为华族)、士族与平民可是还有分别哩。」

「如今武士都放下了刀,而平民不仅也能冠姓,不是连骑马的禁令都解除了么?但这山男——若真是个人,不就成了个无户籍、居所、甚至没有衣物蔽体的可怜人?」

「你认为他该受到保护?」

「也不知是否该说是保护——我仅认为,不该再让一个人不谙言语、衣不蔽体、未受丝毫文化薰陶。日本将成为文明国家,若他是个人,只要住在这岛上,便应视同国民。而对国民施以教育、供其过文明国民应有的生活,难道不是国家的义务?而此人既是开化国家之一员,不就也有当差干活的义务?」

「噢。」

剑之进双手抱胸,沉默不语。

「怎么了矢作?难不成——是有谁委托你去捕捉这山男,才教你如此烦恼?若是只野兽,大可杀之,但若是个人,可就不能这么办。而若是个妖怪,根本连捉也别想捉了——这该不会是你如此烦心的理由罢?」

是不是?正马逼问道。

「非也——此事并非如此单纯。」

剑之进一脸烦恼地扭曲着眉毛,低头抚弄着脸上的胡子。

「其实,是有个女人为山男生下了娃儿。」

「娃儿?」

揔兵卫惊呼道:

「喂喂,这位巡查大人。我可不想为了揶揄你再次惹与次郎生气,但你当真相信这种胡言乱语,还为此烦恼不已?」

「谁说这是胡言乱语了?」

「难道不是么?若这山男是只猿猴,根本不可能与人生育。世上哪有人兽之间能产下娃儿这等傻事儿?若此事当真,不就证明这山男根本是个人了?」

「听来——并不是个人。」

「不是个人?方才咱们这满脑子洋人学问的公子哥儿不也费尽唇舌解释过了,不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人就是人,兽就是兽,人与兽是不可能生得出娃儿的。」

若是个妖怪,又会如何?

「要我说几次你才听得懂?世上根本就没有妖、妖怪这种东西。」

「好了好了,我并不是不懂。的确——你们说的都不无道理。世上或许没有妖怪,反之,或许可能真有未为人所发现的猿猴、或文化不同的民族。不过,一个高逾六尺,浑身覆毛,虽听得懂人话但无法言语,能徒手将猪撕裂生食的东西——究竟该是兽,还是人?难道视之为妖怪真的错了么——?」

众人悉数静默了下来。

【参】

此事发生在武藏野某村落。

发端乃村内有一大户人家的独生女突告失踪。

失踪者,乃居住于野方村之农民蒲生茂助之长女阿稻。三年前的明治六年冬季,阿稻突然失去了踪迹。

蒲生茂助乃野方最富裕之农家,除了米、麦、萝卜之外,亦栽种甘藷及马铃薯等作物,据说其靠将作物贩卖至府内(注:日本古时丰后国之最大都市,位于今大分市中心地区),赚进了不少银两。

由于原本就是个坐拥大片农地的农家,维新后除务农之外,亦投入当地盛行的荞麦制粉业,辛勤耕耘下,又累积了更为庞大的财富。

茂助的成功秘诀,在于驭人有方。

即便坐拥广大农地,若只懂得默默耕稻,算不上什么才干。

欲有效利用土地,需要善用技术与人才。而茂助总能不计身分地征得所需的人才,并适才适所地加以运用。

工匠、商人、甚至身分更为低贱者,茂助均愿不分贵贱地加以雇用、平等待之,并将每人分配至最能发挥其专才之处。

采此新颖手法,可谓符合四民同权时代之潮流。

商人擅长数银两,工匠擅长制造器物,庄稼汉则擅长耕地。至于其他差事,茂助认为即便是无身分者,日久也应能胜任。

茂助生性和蔼,深谙待人之道,不分受雇者及主顾,对其均是景仰有加,让他得以顺利买卖交易,一切均运作得十分顺畅。

不过,亦有不少人对茂助的做法感到不满。

不仅是出于嫉妒,茂助不优先雇用同乡的作风,或许也招来不少反感。

这反感,或许是出自众人对身分低贱者根深蒂固的歧视。

尤其对茂助将小屋供其雇用之长吏非人身分者、或居无定所者居住一事,众人的反弹最为强烈。即便如今国民之间已无大名、下人之别,但多数人依旧因循前幕府时代的风习。雇用町人或许尚能容忍,但怎能雇用原本连个身分也没有的贱民?虽无人明显抱怨,但世间的反弹气氛已是十分明显。

就某种意义而言,众人的反弹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维新至今仍未满十年,此类歧视风气当然是尚未消褪。

明治四年八月,太政官颁布了以下的法令。

废秽人、非人等称,尔后其身分、职业均等同平民——

其条文内容如下:

废秽人、非人等称/均编民籍,其身分、职业均等同平民,罢地租蠲免制。

如此一来,原本备受藐视、其身分为社会所唾弃者,也欢天喜地的与农民或城内百姓同样成了平民。欲定居什么样的地方、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与什么人成婚,均为其个人自由——太政官是如此说的。

欢迎这道法令者有之。强硬反对者亦有之。即便如此,新政府仍得以继解放城内百姓后,进一步解放了饱受藐视的阶级,在表面上废除了身分歧视。

不过,成效也仅止于表面上。

如此一来,的确达成了四民平等,士农工商等世袭阶级之别是消失了。但即便如此,并不代表人们的生活真起了什么变化。

庄稼汉仍种稻、工匠仍制作器物、商人仍进行买卖。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即便消弭了身分差异,职业毕竟无法说换就换。

哪管标榜如何自由、如何文明,人们仍得仰赖原本的谋生手段糊口。在此情况下,贫困者依然是一贫如洗。

不过,即便一贫如洗,能干活糊口者还算得上幸运。

维新后,某些阶层不仅失去了身分,甚至还失去了维生的手段。

这些阶层,即为最高位的武士,以及较最低位还更卑微的——贱民。

武士与贱民两种身分,本身即为职业。

武士们倒还好。即便已非支配阶层,但武士们至少还有些许积蓄,并能识字书写,亦有宅邸可居住。再者,这阶层还比任何人都懂得卖弄身段耀武扬威。

被统称为贱民者,可就办不到了。

这等人才真是一无所有。

在前幕府时代,这类人的生计尚不及维新后严峻。虽为身分制度所摒弃,但这些人至少还持有正规身分之外的身分,诸如长吏非人(注:长吏为江户时代管辖贱民之首长。非人则为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属非人头管辖。通常从事监狱、刑场之杂务,或低等民俗技艺等等)、乞胸猿饲(注:乞胸为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借表演乞讨的杂耍艺人,猿饲则是以训练猿猴,并携其赴各地巡回表演来糊口之街头艺人)等。在幕府时代,这些也堪称身分——同时亦是这等人的职业。

但维新后,这类人连原本的身分也遭剥夺。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取得了户籍。

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就被授与了财产与差事。别说是授与,甚至是遭到了剥夺。分配给这等人的差事,几乎可说是任何人都干得来的。

神佛分家、废佛毁释(注:明治维新后,日本强力鼓吹神道,并颁布神佛分离令,间接引发了排挤及破坏佛教的风潮)等政策,更是助长了这股风潮。就连诸如山伏修行者等宗教人物,也完全给断了生计。

乞丐、愿人坊主(注:江户时代剃发素服,挨户行乞之伪僧。常徘徊市井,于自行许愿、诉愿后,开始向人乞讨钱米)、与鸟追(注:常见于江户之艺人,又名女太夫。多为非人之妻女出身,于年节期间施胭脂着华服,头戴编笠,至店家或民宅门口弹奏三味线吟唱乞讨),亦悉数成了一无所有的失业者。

除此之外——

虽已无职,但户籍仍在。既有户籍,便须缴纳税金。即便遇上的是穷人,税吏讨起税来依然是毫不宽待。总之,这刚推行的新制度其实颇为扭曲,个中藏有众多瑕疵。

自此,这些人的生计变得益形困顿,成为平民后,贱民阶层一口气成了一无所有的贫民,日子反而过得更不自由。除了极少数,这些人不得不迁入各种凶险之处,被迫在较原本更为恶劣的居处与条件下并肩讨生计。

茂助似乎毫无歧见,不,甚至可说是积极地雇用了这类人等。

至于茂助的本意究竟是不忍见这些人饱受饥寒折磨的慈悲、亦或出于以更低廉的酬劳雇人的盘算,则不得而知。

不怀好意的乡亲们,似乎泰半认为理由为后者。但即便如此,受雇者对茂助仍是满怀感激。即便饱受抨击诽谤,至少茂助似乎没有任何从事不正当买卖之实。

即便如此惹人嫉妒,蒲生茂助似乎不是个招人怨恨的人物。

该年冬季。

茂助之女遭到神隐(注:指人突然失踪之现象。古人认为人毫无前兆,突然于山中、林中、或城镇内失踪,乃神或妖怪所为)。

事发时,阿稻年方十八。

当时,茂助除农业与制粉业,经营范围还扩及酱油酿造,正打算大肆振兴事业。

隔邻的中野村已有人着手从事味噌酱油的酿造事业。有鉴于此,茂助起了同当地酱油业者攀亲家的念头。

女儿已到了适合成婚的年纪。

碰巧,在北国又觅得了合适的对象,双方亲事谈得十分顺利。当然,就事业合作的谈判也是大有进展。

正值此时——

事发前不久。

茂助周遭起了一阵骚动。

似乎是手下的碾粉工人间起了摩擦。

由于茂助不以姓氏出身,而是以人品作为雇用的基准,并应工作份量支付薪酬。因此手下雇员中,既有来自山区、亦有来自城镇、甚至不乏来自他国者。如此一来,即便茂助本人并不抱持任何歧见,雇员之间仍不时要起龃龉。

这起摩擦起因不详。

起初不过是双方持续产生言语冲突,后来某方按耐不住而出手,局势随即越演越烈。如此一来,原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也纷纷开始介入,随着助势的人越来越多,局面终于演变成了一场剧烈争执。

此时,正值银座的炼瓦街(注:一八七二年银座大火后,于原地以防火之砖瓦搭建的街道。后毁于一九二三年之关东大地震)落成时。

这场争端虽曾一度平息,但双方怒火并未熄尽,事后依然是争执不休。随规模一再扩大,最后终于演变成连当地的地痞流氓都纷纷加入的大暴动。

对此事最感困扰的,莫过于茂助本人。

手下雇员停工,乡里抱怨连连。茂助虽曾极力劝阻,以防事态惊动官府,但任何努力均于事无补。

到头来,只得由警保寮(注:明治初期之警察制度中,隶属于司法省,职司掌管全国警察的单位,相当于今日日本的国家警察地方本部)派出捕亡方(注:即捕吏),方得以敉平暴动。

或许是贱民废止令接连引起暴动或起义,当局对此等事件丝毫不敢大意。

最后,共有五人负伤,八人被捕。

茂助也受到严厉谴责,被迫支付罚款。再加上来自邻近乡镇的强烈抗议,逼得茂助不仅是掀起事端者,就连其他甫晋身平民者,皆得悉数解雇。

到头来,这场暴动让原本几已谈定的亲事也就此告吹。

毕竟在此情势下,成亲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对方也在不知不觉间迅速疏远。

茂助也只能感叹无缘,就连原本盘算的新商计也因此被迫放弃。

就在此时——

家中千金突然失踪。

当时由于人手不足,家中成员变得更为忙碌,就连阿稻也得帮忙照料家事。

当日,阿稻也是打一大清早便忙个不停,后来出门打水,就此失去踪影。

直到傍晚,家人才发现阿稻失踪。

第二日、第三日,阿稻均未返家。

究竟是落河溺水,抑或遭人诱拐?三日过后,此事在村中掀起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将暴动之事抛诸脑后。毕竟茂助原本就不是个恶人,一家还是自前幕府时代延续至今的望族。至于其女阿稻,更是众人公认的温柔姑娘。这下全村悉数动员,鸣钟击鼓入山寻人。

此时,亦有不少人推测阿稻或许是为难忍婚事告吹之苦而寻短。若是如此,曾助势起哄的村民亦是难卸其责。

搜索持续了三日三夜,但阿稻依然是行迹杳然。

「未料某日,阿稻却突然返家。」

剑之进说道。

「而且是在三年之后?」

揔兵卫问道。

「没错,正是在三年之后。阿稻返家,乃是四、五日前之事。」

「三年岁月并不算短。若要解释成迷了路当然牵强。怎么看都像是遭人诱拐、或离家出走,在他处生活多年。」

或许真是如此罢,剑之进回应道,但似乎语带几分犹豫。

「是否真是如此?」

「实情还真是不得而知。总之,阿稻是带了个娃儿回来的。」

话毕,剑之进一脸别扭地抚弄着胡子。

是谁生的娃儿?正马问道。

「当然是阿稻生的。」

「不,我问的是,生父是何许人?」

「这还用说——」

当然就是山男,剑之进语带不悦地回答。

「别瞎说。」

「我哪是瞎说?困扰我的,正是此事。」

「这就真教人不解了。在过去的三年里,这姑娘究竟是上哪儿去了?她又不是不能言语,为何失踪三年突然返家,却又——?」

正确说来——

阿稻并未返家。

而是被收容于比野方更为偏远的高尾山麓一带的村外某处。

据传,当时阿稻背着娃儿,在尚未开道的难行之处游荡。当时她浑身龌龊,衣衫褴褛。当地居民见状忧其安危,便唤其止步,并收容照料之。

据说阿稻当时的惨象教人不忍卒睹。

腰部以上披着一件以藤蔓束绑、无从判断原色的破布,脚下连草鞋也没穿。以一块看似布巾的东西背负娃儿,唯一的行头,便是几条似乎用来充当娃儿襁褓的破布。

秋季山区寒气逼人,冻得其手脚满是皲裂。

不论问及什么,这姑娘——阿稻总是闭口不语。

被问及姓名、住处,均不愿开口作答。

但这姑娘似乎并非不能言语,也不是精神异常。照料起娃儿来依然是手脚俐落,亦会出声哄弄,同时也会哺乳。

不过,显然这姑娘已有数日未曾进食,哪管娃儿如何吸吮,似乎都吸不出多少乳汁。再者,这娃儿也并非强褓婴孩,而是营养匮乏导致发育不良,虽体格看似甫出生不久,实际上应已非尚需哺乳的年龄。

即便如此,一尝到母乳的滋味,娃儿还是停止了哭泣,这姑娘也露出了常人应有的神情。其他时候,则总是眼神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依照料者所言,看来仿佛着了什么魔似的。但为其送上饭菜,又懂得彬彬有礼地低头用餐。

据传,如此过了两、三日,直至第三天,姑娘才终于开口致谢,并誓言绝不忘此大恩大德。

不过,姑娘依然不愿报上名字,问当时欲前往何方,仅是摇头不答,亦坚决不愿透露其出身,仅坚持不宜继续如此受人照料。

这下,村役(注:江户时代负责处理农村事务之基层农民官员)只得出面劝阻,若是如此只身离去,极可能是死路一条。

经过一番好言相劝,姑娘终于坦承自己即为野方村蒲生茂助之长女。

闻讯,茂助未感欣喜而是大惊,连忙赶去探视,见这姑娘确为自己的生女阿稻无误。

离散三年的父女,这下终得重逢,但是——

「未料,却添了个外孙?」

正马摩挲着下巴说道。

「没错。而且还看见母子俩竟均是瘦骨如柴。据说茂助见状,感觉两人仿佛是教狐狸给抓去了似的。」

这下又拿狐狸来比喻了?揔兵卫笑道:

「可真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呀。可惜咱们现在谈的不是狐狸,而是山男什么的。不过,这姑娘可供述了些什么?」

「供述?」

「没错,也就是关于那山男。也不知这东西是否像天狗,但这姑娘是否成了它的禁脔?」

「禁脔——也不知是否该如此形容。」

也不知是何故,阿稻起初似乎无法流畅言语,不仅话说得极少,内容还毫无要领,听得茂助完全无法理解。

仅说——曾居于山中。

并言——与山民为伴。

说的净是这种话。

不仅如此,话中还夹杂着不少从未听过的辞汇,常教人听不懂究竟是想说些什么。

问娃儿叫什么名,也仅直唤与太、与太。

似乎娃儿就叫这名字。

眼看丝毫理不出个头绪,茂助便向收容母女的村民们致谢,支付了充裕的礼金,便领着阿稻和与太回到野方。

接下来——

茂助试着以和缓语气——在供阿稻浸浴或食用滋养时,一点一点向阿稻询问原委。

但阿稻的记忆混乱依然。

仅记得曾外出打水。

接下来,又开始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说什么鳖助(注:古代贱民常以猎捕龟或鳖营生,故得此名),一会儿又说什么间师(注:为四处流浪讨生活、阅历丰富的「世间师」之简称)如何如何,一会儿又提到什么筑屋产子,教人听了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经过数日执拗询问,依然问不出一个究竟,茂助再也无计可施,只得请求阿稻至少说出娃儿的爹是何许人。

被这么一问,阿稻旋即陷入一阵错乱。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一丝不挂,硕大无朋,

——浑身覆毛,

怕死人了,怕死人了。

虽仍听不出一个所以然,但看来似乎是——有个浑身赤裸的彪形大汉,以蛮力掳走阿稻并加以凌辱,因此让她怀了这个娃儿。

问起这汉子个头有多大,阿稻便夸张地张开双臂,表示要比屋子还要巨大。同时还供述其力大无穷,就连猪或熊也能徒手扯裂。

经过半日,阿稻方才冷静下来。

「个头真有这么大?」

正马语带狐疑地说道:

「这还真是教人难以采信呀。涩谷,你觉得如何?」

「形容一个大汉身高六尺,不过是个比喻。再者,秋冬山中至为严寒,浑身赤裸绝无可能活命。大家不妨想想方才我提起的那门生所述说的故事,即便是山怪,不也想为驱寒就火取暖、穿挂兽皮?再者,若这东西是个人,应无可能徒手将猪或熊扯裂才是。」

「这东西可懂得食牛马?」

不知何故,剑之进一脸恨意地交互瞪着两名分别是土豪杰与假洋鬼子的朋友。

「有人认为食用牛肉锅(注:将牛肉与葱、豆腐等同于平底锅中烹煮的料理。又作锄烧,即寿喜烧)一类的肉食,是文明开化后的产物。但百兽屋(注:江户时代,居住于江户近郊农村的农民,常以枪枝猎捕野猪、鹿等破坏农地的野生兽类,并运往江户贩售。百兽屋指的是以此类自农民购得的兽肉,同时也可能贩售犬、猴、牛、马等肉类烹调料理的餐饮业)什么的,在府内(注:隶属于町奉行管辖的江户市内区域)打前幕府时代就有了。山区的猎户,不也频繁食用自己所捕获的兽类?」

「吃或许吃,但也不至于将之撕裂罢?」

的确有理。

与次郎认为不论怎么看,剑之进所述这袭击阿稻的汉子绝对是个怪物,不可能是个人。

这东西绝对是兽类,正马说道:

「应是什么新种的猿猴。据说南蛮就有狞猛巨大的猿猴,还能同狮子一决雌雄哩。」

「猿猴会袭击女人家?」

「谁说不会?」

「若为果腹而袭人,倒还能理解。但若是强奸,可就教人难以接受了,更何况还让这姑娘怀了一个娃儿。」

这当然不可能,正马斩钉截铁地回道:

「我指的并非这种事儿。不过是质疑这姑娘会不会是在山中遭到猿猴袭击,惊吓之余失了心智,将所有记忆都给搅和在一块儿了。」

意思是,娃儿的爹另有其人?揔兵卫问道。

「每个娃儿都注定有爹,人的爹当然还是人。」

「原来如此。想必你推测的是这么回事儿罢?这姑娘遭前所未见的巨猿袭击,虽保住了性命,却失了心智,一时间什么都给忘记了。徘徊山中时,又遭无赖施暴凌辱,便怀了这个娃儿——」

且慢且慢,剑之进打岔道:

「大家别忘了,阿稻并非在山中,而是在住家附近失踪的。若是在山中,或许遭罕见兽类袭击还说得通,但阿稻可是自农家至水井打水途中失踪的。若依你们的推测,这只巨猿不就是在其住家附近徘徊了?但可没任何乡民看见这种东西呀。」

「打水途中——难道不能稍稍绕道山中?」

「自野方至高尾山麓,凭一个女人家,走个一整天也走不到。一个小姑娘信步游走,哪走得了这么远?」

有理,正马这下也闭上了嘴。

「阿稻所言虽是虚实难辨——但总不能放任不管。茂助与众村民便研议须找出这山男什么的,并加以驱除。既然生得出娃儿,代表山男应是个人,若非兽类,总不能任由百姓放枪狙杀。若其真有施暴、掳人、监禁之嫌疑,应将其活捉并裁之以法。这就得由吾等官差来承担了。」

「只要呈报这东西是个妖物不就得了?」

与次郎说道:

「虽不知实情为何,既然其女业已归返,外孙亦安然无恙,茂助理应已无任何不满,不至于要劳师动众地央请警视厅的巡查大人出动。便告知东京警视厅之职务乃维护江户府之治安,而非驱除鬼魅魍魉,除妖之务应委由他人为之。虽知此事不易甘心隐忍,但也只能奉劝茂助大事化小,日后更加谨慎度日便可。」

闻言,剑之进神情益发气馁地回道:

「但如此一来,那娃儿……」

「娃儿怎么了?」

与太这娃儿——不就成了妖物之私生子?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娃儿本无罪,总之得为他办个户籍。若日后须与人一同营生,少了个身分可就——」

没个身分,的确不妥。

如今社稷表面上虽宣称四民平等,但阶级歧视依然根深蒂固。若让这娃儿被烙上妖怪私生子的印记,他人对其必将多所顾忌。

这山男究竟是人、是兽、还是妖——?

「总之,非得有个结论不可。」

剑之进双手直朝脸颊上摩挲,将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给搓得杂乱不堪。为何非得有个结论不可?揔兵卫问道。

「定个缉捕方针当然是当务之急。若是常人所为,吾等便不得不究办。既然有女人家遭勾引、强暴,当然须提出告诉,岂能坐视此等凶嫌于山野中逍遥法外。即便真如正马所推测,乃野蛮兽类所为——对村民亦将造成威胁,必得尽速入山猎捕驱之。况且……」

你怎老是钻不出这死胡同?正马打断剑之进这番话说道:

「就别再钻牛角尖了。矢作,如此下去,根本成不了任何事儿。不消说,那姑娘所说的铁定是一派谎言,不过是为了掩饰娃儿生父的身分罢了。难道不是如此?」

一派谎言——

难道阿稻的叙述果真不是实情?与次郎暗自纳闷。

剑之进高声感叹道:

「不过——有些事儿也让我颇感质疑。」

什么事儿?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首先,方才不是曾提及,在阿稻失踪前不久,该地曾起过争端?」

「就是那场贱民的暴动?」

揔兵卫这么一说,剑之进随即严词纠正道:

「蠢才,如今凡人皆为平民,别再随口说出贱民这个字眼。『思虑欠周』这四个字,形容的正是像你这等莽夫。总之——当时那起争端,正确说来,应是持长吏身分者与『非此身分者』之间起的纠纷。」

非此身分者,指的可是庄稼百姓?

「不是庄稼百姓,而是连这身分都称不上者。既非弹左卫门所辖,亦不为非人头(注:弹左卫门为江户时代非人身分者之首,非人头则为管辖非人之官员)所支配。既无身分,亦不知出身地,乃身分完全不详——居无定所者。当时,人称这伙人做山窝。」

怎么从没听说过?揔兵卫说道。

与次郎倒是听说过。

「这字眼指的,可是一伙四处漂泊、靠捕猎鱼龟或编制簸箕贩售糊口的转场者(注:指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讨生活者)?」

「真是转场者么?不过这些人的确是以这类手段营生没错。」

「不就是些在各地搭建简单的小屋,于其中生活者?」

「似乎——就是如此。由于这等人浪迹全国各地,常于野地或山林中生活,教人无法掌握其真貌。只是,既然这些人也居于国内,便与吾等同为平民。既为国民,便得设法向其争税,而且其中又有不少作奸犯科之恶徒,新政府实不宜轻易纵放——」

「其中也有这类恶徒?」

「没错。问题就出在茂助雇用了几名山窝。」

原来——

剑之进口中的几名山窝,以及揔兵卫口中的贱民,曾一同在茂助手下谋职。

这两种人哪有什么不同?正马问道。

「当然不同。」

「果真是不一样的人?」

「这——应是有所不同。」

是这些人自个儿声称和对方有所不同罢了罢?揔兵卫说道:

「事实上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这么想就错了,与次郎说道:

「看来你仍是以鄙视的眼光看待这些人呀,揔兵卫。」

「我可没分毫鄙视的意思,但——」

话及至此,揔兵卫突然罕见地闭上了嘴。

「看来你果真是带鄙视眼光呀,涩谷。难道你不知在洋人眼中,哪管是武士、公家(注:于朝廷中仕官之贵族、官员的总称)、城内百姓、还是庄稼汉,咱们国家每个人看来都不过是穿了衣裳的猴子?」

闻言,揔兵卫面上旋即泛起一阵不悦。

「你瞧,听到这你不也光火了?或许我真是个只懂得偏袒洋人的假洋鬼子,但听到洋人说这种话,同样会感到不悦,因为听得出洋人根本是将我国斥为蛮邦,因此也分不出不同身分者有何差别。山民、长吏、与非人虽同样无身分,但毕竟有别。」

原来正马有时也懂得说些道理——与次郎心想。

「记得转场者并不隶属于任何组或讲(注:组为组织,讲为互助会之意),是么?」

「没错,与次郎。就我所知,山窝虽好结伙营生,但既无组织,亦无头目。也不知经纬究竟如何,几名山窝得以蒙混入茂助那儿谋职。而且,据说这起争端的起因——正是阿稻。」

——竟是为了那姑娘?

可是为了争风吃醋?揔兵卫问道:

「但当时不是正在谈那姑娘的婚事?」

「的确是如此。不过,冲突之真正起因,并非双方为了这姑娘争风吃醋而小题大作,其实是愚蠢至极。据传数名山窝中,有一名曰平左的小伙子,对阿稻甚为钟情。此事平左本人虽未承认,但似乎亦未否认——但仍引起对方不满。平左一方则认为若是受茂助斥责还说得过去,但岂容另一伙人责骂——」

反正,此事不过是个引子,剑之进说道:

「真正的肇因其实更为根深蒂固。总之,双方就这么起了冲突。」

「因此全被解雇了?」

「没错,茂助因此将双方人马悉数解雇。当时平左便笑称既然已坏了规矩,留在村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这下又是孑然一身,不如回山上去——留下这番话,就这么离去了。」

「回山上去?」

那么,那姑娘又做如是想?揔兵卫问道:

「对那叫平左还是什么的小伙子是否也起了情愫?」

「这——想必是没有。阿稻和平左似乎连话也没说过。不过,对阿稻有遐想的,似乎不仅限于受雇于茂助者。毕竟这姑娘性情温和,似乎有个同乡百姓对其亦是倾心不已。」

原来这姑娘还是个小町(注:指约九世纪平安时代的女歌人小野小町,据传本人才貌双全,与埃及艳后、杨贵妃名列世界三大美人)呀,正马揶揄道。

「似乎是如此。此人便是暴动时向茂助提出抗议的村内总代之子,名字——似乎是山野金六。这金六对阿稻似乎是颇为迷恋,未料——此人竟然死了。」

「是怎么死的?」

「唉,是在入山搜寻遭神隐的阿稻时丧命的。稍早我也曾提及,村民们忧心自己也得为阿稻的失踪负责,因此动员全村寻人。金六在天明前便打头阵入山——就在此时遭尖刀刺杀。而且,丧命之处还是距离村子十分遥远的高尾山麓——」

话毕,剑之进再度摩挲起自己的脸颊。

【肆】

听完剑之进的叙述,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竟然是满脸哀伤神情。

接下来,老人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小夜。这孜孜不倦照料老人生活的姑娘,通常在送上茶或点心后便会返回主屋,也不知何故,这回却依然坐在老人身旁。

与次郎不禁忧心老人体态是否欠安。

该不会是有哪儿不舒服罢?与次郎心想。只见那张皱纹满布的枯瘦脸庞,平时干枯得教人几乎难以辨识其面色,这回却不知何故,显得异常悲伤。

其他三人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由于今日小夜也在场,剑之进说起话来语调较平时坚硬些许,正马的姿势也较往常端正许多,就连揔兵卫的卤莽性子也收敛了不少。

原来大伙儿对小夜都是如此倾心呀,与次郎心想。

山男?老人以一如往常的悠然口吻说道:

「山这东西——」

山这东西的确可畏,一白翁说道。

大伙儿一如往常地聚集在九十九庵这座小屋内。与次郎一行四人经过一番毫无结论的议论,到头来还是只能造访此处。

敢问是如何可畏?揔兵卫问道。

「当然可畏。想必揔兵卫这般豪杰,必要声称世上一切均不足畏。但山可是人力所无法驾驭的,哪管是剑术之道或儒学之理,碰上山都是无可奈何。山是个生灵,其中又蕴藏草木、虫兽、苔藓等诸多生灵。山中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树上土里均有虫蝼,溪涧之中亦有鱼龟。即便一座小山,亦是众多生命之汇集。」

有理,正马附和道:

「或许山中——的确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

「当然没有。即便是一具死骸,亦有虫藏匿其中啃食,也会生出苔藓杂草。而山最值得敬畏的,便是不须任何外力帮助便得以存续。」

「不须外力帮助?此言何意?」

「少了山,村里将无法存活。因河水冷暖、风向均将随之改变,土地亦将随之干枯。」

真会如此?揔兵卫质疑道。

当然是如此,老人回答:

「有了山,村里方能营生。但少了村里,对山根本是不痛不痒。山可是由蕴藏其中之诸多生命汇聚而成的巨大生灵,人若入山,便等同于潜入生灵之脏腑,不是被视为异物遭其排除,便是被视为其生命之一部分而遭同化。山总是强逼人由两者择一,绝不做任何妥协。」

「排除或同化?」

这道理与次郎多少能理解。

虽遭强逼,但要人简单做出抉择可非易事,老人说道:

「因此,人置身山中时,不时会有种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方面是难以适应的不安,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保护的安心;同时也感觉到一股获得解脱的欢喜,以及一股遭受禁锢的忧郁。」

这难道不可畏?老人说道。

「还真是个生死交界之境呀。」

说得好,听到与次郎如此喃喃自语,老人终于面露笑容说道:

「的确是个生死交界之境。」

因此,山方被人视为禁忌。

「山这东西——万万不可用言语或行动妄加侮蔑。」

我方才提及的门生曾言,自己家乡也有这规则哩,揔兵卫说道。

「噢,揔兵卫先生所述的事儿,应是发生在越后。记得老夫也曾读过相同的记述。」

「相同的——记述?」

「是的。出处乃撰于文化九年之《北越奇谈》,作者为一名曰橘昆仑之隐士。其中的卷四之十,便载有与揔兵卫口中之山男故事完全相同的记述。记得该记述中,亦曾提及禁忌一事。上自奉行,下至樵夫均有言——若于山中小屋遭遇任何怪事,均不可对人提及——」

「北越?那应是同一个地方哩。」

「的确是同一个地方。虽身分不详,但看来这昆仑亦如老夫一般,对新奇事物极感兴趣,还曾前往山女栖息之洞窟探勘。」

除了山男,还有山女?正马问道。

揔兵卫笑道:

「既然有雄的,当然也有雌的。老隐士,您说是不是?」

「不知是否该以雌雄称之。依老夫所见,昆仑似乎未将其视为兽类。」

「那么,难道认为那东西是人?」

「记得昆仑曾于文中解释,人虽视山男山女为鬼神,然其真貌不过是栖息于山中之自然人种,仅因未曾学习而无法言语、不谙制衣之术而衣不蔽体,至今仍依循夷地五十年前之风俗,故极为愚钝不智,宜授其人道,促其开化之——」

「意即,这山男实为原始先民?」

剑之进如此追问,但老人仅是叹息一声,并转头望向小夜。

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或许如此概括有失允当。根据诸多记载妖物之书卷所述,山中妖物其实有形形色色,名曰山童者,每逢夏日便下山化为河童。另有名曰山都者,则为见越入道之别称。」

见越入道?

揔兵卫高喊道:

「这不是玩具绘(注:江户至明治时代一种供孩童阅读之插昼小说)中那颈子拉得老长的傻东西?」

「是的。在江户一带或许是如此描绘,但这东西本为出没于路旁的妖物。人在小道上走着走着,便可能遇上这种东西。原本看似个小和尚,眼看着却越变越高。」

老隐士朝天花板缓缓抬头。

揔兵卫与正马也随他抬起了头。

剑之进痛苦地望着两人傻愣愣地伸得老长的颈子,开口问道:

「所以,这东西也是个妖怪?既然能变化形体大小,有违天地万物之常理,理应属于妖魔鬼怪一类——」

且慢,这下终于止住了原本还在往上抬的头,正马开口打岔道:

「切勿妄下结论。老隐士应无此意,不过是据其周游列国时所听闻,陈述乡间曾有此类奇异现象,而人如此称呼此类妖物,如此而已。」

「是的,的确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这可变化形体大小的妖怪,称呼其实因地而异,有人谓之为伸上,亦有人称之为高坊主,但就老夫所搜集之传闻看来,见越似乎是最常听见的称呼。后来,这传闻传至江户,为戏作者所青睐。颈子伸长,想必是黄表纸(注:盛行于江户时代中期的通俗绘本之一种)等之插画为表现其身高变化所采用的技法。欲以插画呈现东西越变越大,通常以颈子伸长来表现,玩具绘中常见之呈现方式便是一例。被视为与山都为同物者,应是大入道。」

「将两者视为同物者,是何许人?」与次郎问道。

「此人名曰寺岛良安。」

「此人可是《和汉三才图会》之作者?」

没错,没错,老人颔首道:

「良安以《本草纲目》等为范例,将兽类分类为寓类与怪类。」

「两者有何区别?」

「噢,寓为似人之兽类,怪则为似人之妖。由于书中之介绍略嫌紊乱,故区分或许不易,但大抵而言,猿猴属寓类,山都则属怪类,不过,这区分似乎仍稍嫌暧昧。」

「是何处暧昧?」

「噢,狝猴、猿、果然、猱等,的确属于猿猴一类,但猩猩或狒狒等,则就是两类皆可了。山精、山童、魃、彭侯等,则确实属于妖物一类。不过,若论及木客、野女、山丈、山姑……」

「那么,山男呢?」

剑之进终于敏感了起来。

「敢问山男又该属哪类?」

「很遗憾,这可能与各位原本的想象略有出入。山男应为单足、脚跟反转、仅有三指、习于扣门行乞的妖物,与山精同属独脚山怪一类。」

「独脚山怪?」

「是的。书中之记载一如揔兵卫先生方才所述,似山精之妖物雄者为山丈,雌为山姑。林罗山等人亦曾比对汉籍与日文之名称,但看来并非易事。称其为与山男同音之山丈者(注:山男与山丈之日语皆读为やまおとこ),亦为罗山。此妖物之叙述载于书中〈多识编〉,其中不乏独脚鬼项目,看来将汉籍译成日文果非易事。但毕竟承袭《和汉三才图会》与《山海经》等古籍之影响,罗山之成果不过是踏循古籍所编。此书所载之山男,与各位所言及之山男似非同物——较为近似者,应为书中之野女或木客。」

「敢问这野女,是否为雌性——不,女性之山男?」

这说法可真滑稽,矢作与正马笑道:

「就连这东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了。」

老人也以沙哑嗓音笑道:

「寺岛安良参阅《本草纲目》,记载野女栖息于日南国,俱为雌而无雄——」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剑之进纳闷道:

「若是如此,岂能生育?」

「噢,故此妖习于结伴求夫,凡遇男子必掳之,并强求与之交合,借此生育繁衍。」

「不过,老隐士,这东西算得上是猿猴么?」

「噢,虽与往昔故事中之山姥颇为近似,但据良安推测,此妖应属猩猩一类才是。」

「若属兽类,此类古怪故事便是罗织的罢?」

正马以犹如揶揄古人无知的口吻说道。

不尽然是如此,这位博学的和蔼老人轻轻松松地推翻了这假洋鬼子的推论:

「书中记载这野女通体白皙,想必意指其浑身无毛,且披散一头黄发。虽不着衣襦,但自腰至膝披有兽皮。如此扮相——岂是猿猴?」

剑之进缓缓转头望向揔兵卫问道:

「揔兵卫,老隐士所言的确不假——世上岂有无毛的猿猴?即便真有,也不可能懂得以兽皮蔽体罢?」

的确有理,这生得一脸胡子的勇夫也只能一脸茫然地回道:

「如此看来——这东西的确不是猿猴一类。肌肤白皙、一头黄发,听来活像是个红毛洋人。」

有理,正马附和道:

「记得日南国与支那国比邻,是不是?」

没错,老人回答:

「论及正确地理,恕老夫所学不精。不过越国一带——应不属西洋才是。」

「的确是东洋无误。不过,西洋真有以掳男交合以为生育之女部族。产下的若是男娃儿则杀之,仅将女娃儿抚育成人。此习俗与书中所述,似乎颇为近似。」

难不成是这女部族迁徙到东洋来了?揔兵卫妄下了个荒唐的揣测。

不不,老人摇头说道:

「毕竟东西相距甚遥,或许不宜妄下如此结论。不过诚如各位所言,此妖若须与人结合方能生育,想必便是人了。传说中虽不乏妖魔或兽类与人产子之说,实际上理应是无此可能。由此看来,这野女想必是与人极为近似的东西罢。」

方才,老夫不也曾提及某与野女近似,名曰木客之妖物?老人继续说道:

「此妖乃载于唐土宋代所撰之《幽明录》。《本草纲目》则记述其属栖息于南方山中之狒狒一类,但不知何故,头形却与人完全相同,语言亦与人语一致。」

「这东西能言语?」

看来似乎是如此,老人回答:

「根据书中所载,此妖居于岩壁间,死后亦会入棺下葬,不时还与乡民交易。论这交易,想必是以其猎得的获物换取乡民之某些物品。一题为《合璧故事》之古籍,甚至记载木客尚能吟此诗——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唉,坐拥如此文采却身为山怪,着实可惜。」

且慢,正马说道:

「老隐士,倘若颜面、躯体、乃至言语均与人相同,还拥有如此文思,不就证明这东西虽栖身之处与常人有异,但终究是个人?」

「的确。仅其手脚指甲长如钩这点与常人有异。」

指甲?剑之进纳闷地说道:

「是否因不懂修剪,而放任指甲生长?」

「或许仅是如此。但此妖毕竟『非人』,或许指甲长度亦与人有异。老夫推测,此妖身形应是颇为硕大。山男之身躯,不也是硕大无朋?」

你说是不是?老人向小夜问道。但小夜仅回答对此一无所知。

「理应是个硕大无朋的东西才是。《甲子夜话》中,亦有关于山男之记述——不知与次郎先生是否读过?」

「噢?」

读是读过。

「乃载于卷五十四《骏番杂记》开头之处。」

「噢,可就是足迹那则?」

虽然依稀记得,但与次郎已想不起那是否真是一则山男的故事,仅能含糊地回了一句。没错,正是那则足迹的故事,老人立刻颔首说道:

「此事发生于骏河之安倍郡腰越村。文中记载其足迹长达三尺,足迹间之步伐宽度约达九尺,亦称其无论岔路、小河均能一脚跨越,看来应是个庞然大物。文中称此足迹之主为山男,偶尔可发现其粪便。由于山男多常以铃竹为食,故粪便中常见竹叶。」

步伐宽度约达九尺?剑之进复诵道,同时以两眼目测榻榻米边缘,接着便叹了口气,同意其果真是硕大无朋。

「真教人无法想象。」

还真是难以置信呀,正马说道:

「这不就同象一般大了?不,要比象还庞大哩。」

「不过,作者松浦静山曾于信州户隐一带,遇一声称曾目睹三尺足迹之庄稼汉。行至丰后高田时,亦曾听闻有人曾与身高约达两丈之山伏或和尚擦身而过。」

两丈?众人异口同声高喊:

「果真高大呀。」

「的确是硕大无朋。静山亦有言,此妖行来亦是震天价响。」

由此看来,此妖『果真非人』,老人笑道。

「既似人——又非人?」

言毕,正马望向揔兵卫。

揔兵卫则是望向剑之进说道:

「而且,亦非猿猴?」

这下还真不知是什么东西了,正马耸耸肩说道:

「若身躯真是如此庞然,此妖不仅非人、非猴,恐怕还非世间生灵。老隐士,您说是不是?犹记老隐士曾同吾等提及巨鳐一事,看来海中生灵确能长成庞然巨体。异国书籍中,亦载有较船只更长之乌贼、或海蛇等庞然大物。但论及陆上生灵,最巨大者应属象才是罢?」

象可有小山那么大?过时的武士问道,也没到这程度,假洋鬼子回答:

「虽大过马,但小于鲸。」

「咱们这回谈的是山男,可不是象。」

剑之进先是瞪了两人一眼,接着又转头向老人问道:

「不过,老隐士,这松浦静山之记述,可值得相信?」

「这可就难说了。毕竟静山所撰并非自身所见,不过是据听闻之事加以记述。」

「意即,并不值得相信?看来,其中或有夸张或误判罢。」

「不,这也不一定。说来,老夫一如静山,也曾亲自向自称目睹山男者探听其经历,并不认为这些人捏造事实,或有任何误判。总之,巷说就是这么回事儿。骏河之邻国远州等地,亦有不少关于山男之传说。秋叶一带,亦有山男身躯极为庞大之说。」

言及至此,老人眯起了双眼。

此乃其回溯自身经历时常有的神情。

追忆往昔时,老人神情中虽带有几分愉悦,却也有着几分失落。

毕竟度过的人生尚不及老人半分,与次郎当然无法理解其复杂境遇。但每回见到老人如此神情,还是不禁试图测度其心境,并隐约感觉有朝一日,同样的神情或许也将在自己脸上浮现。

果真有两丈高?正马问道。

「噢,想必是没这么高,但至少也远高过六尺。有樵夫声称个头较小的,就有约莫六尺高。」

小夜,请让一让,老人朝小夜唤道。

只见老人自背后那座塞满了东西的户袋(注:装设于屋内,用来收纳卸下之窗板处)中掏出数册记事簿,眯起双眼浏览着书皮上的文字,接着便自其中取出了一册。

「找着了……远州秋叶山男骚扰村民记事。」

「听来的确有趣。」

剑之进端正了坐姿问道:

「这记事,可是老隐士亲耳听来的?」

「是的。但与其说是亲耳听来的,事实上,乃是老夫前往远州时——」

难不成是当时的亲身经历?与次郎按捺不住地探出身子问道。

「不不,遗憾的是当年老夫没能亲眼瞧见。不过是行至该处时,碰巧经历那场骚动罢了……噢,有了有了。老夫曾有记载,此山男似乎属木客一类。此妖不仅与村民偶有往来交易,嗜酒之习性亦与木客相同,但不同于唐土之同类,此山男乃一文盲,且生性粗野——此记述,乃与稍早提及之木客故事比照后所撰。」

「与村民做何种往来?」

「噢,秋叶之山男不仅无同类眷属,住处亦常不为人知,若于山中遇此妖,只消略事请求,便可代人肩负重物至山麓——似乎是为夸示其无穷怪力。」

「听来与人似乎颇为友好?」

「似乎是如此……虽不见得个个都如此友善,总之是不至于袭人,反而颇乐于助人。受其帮助后,若支付银两以为酬劳,此妖必不愿收取;但若是酒,便会欢喜地收下豪饮。总之,此妖似乎是嗜酒如命。虽不通晓人语,但只消以手势与之沟通,轻而易举便可达意——」

噢,剑之进问道:

「那么,老隐士认为这山男究竟是——?」

「当时,老夫亦不认为这是个人。当然亦非猿猴一类,也非所谓的妖怪,而是——某种由山气凝聚而成之物。」

「山气?」

但这东西不是引起了一阵骚动么?正马说道:

「老隐土方才不是说过,自己曾经历那场骚动?」

「噢,的确算是一场骚动。当时,有个姑娘为这山男所掳,不过后来也得以平安归返。至于惨遭这山男杀害者……」

「什、什么?」

这下轮到剑之进探出身子了。

「这东西掳走了个姑娘?」

「后来,人是回来了。」

「那么,遭杀害的是什么人?」

「乃是数名出外搜寻遭掳姑娘者。」

「老、老隐士,这——」

没错没错,与各位所述之事的确是十分近似,老人频频颔首说道,接着先是望向小夜,又转头望向庭院,过了半晌,方才再度开口:

「不过,似乎还是略有不同。」

「有、有哪儿不同?一个姑娘遭山男掳走,事后又平安归返。但前去寻人之男丁却惨遭杀害,岂不是完全相同?」

「不过……」

时代可就不同了,老人说道。

「时代或许不同,但发生的事儿可是一模一样。此外,这并非传闻或古籍中之记述,而是老隐士的亲身经历不是?」

「没错,确为老夫之亲身见闻,但——」

话及至此,老人突然开始支吾其词了起来,并罕见地向小夜征询道:

「小夜,这该如何解释?」

「还能如何解释?」

「唉……」

这下,一白翁宛如仰望见越入道的巨大身躯般抬起了头来。

接着,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这到底该如何是好?不知那小股潜会怎么做?」

「恳请老隐士务必告知详情。」

一等巡查剑之进磕头央求道。

闻言,老人勉为其难地翻开了记事簿。

【伍】

该从何说起呢。

唉,也记不得那究竟是何时的事儿。

当时,老夫一如往常,再度贸然决定出外云游。各位猜猜这回同行者是谁来着?

没错,正是御行又市先生,以及——对了,傀儡师小右卫门先生。老夫等一行三人,便结伴自上方返回江户。

是的。

犹记老夫也曾向各位提及泉州那场天火一事,是不是?与小右卫门先生同行,也就只有这么一回。

当时,吾等先是在大坂之一文字屋会合。

至于沿途都到过哪些地方,如今已记不太清楚了——噢,这记事簿中或许有所记载,但恐怕没依造访时间之先后顺序记述。总之,吾等一行人并未一路沿东海道而行。

噢,虽记不得当年路是如何绕的,但总之一再绕道四处造访,途中便抵达了远州。

接着,便于日坂、挂川一带滞留约一个月。

是的,当时心情颇为舒畅。

又市先生是个撒符御行,沿途不忘做些买卖。同行的吾等亦无须赶路。总之老夫酷爱奇闻异事,性好搜集各类怪谈巷说,听闻任何传言均不愿放过。

至于小右卫门先生,想必是百无聊赖,只能上山伐木,雕制人偶。

噢,当时亦曾打探与山男相关之传闻。

有位大夫就居住于吾等投宿之客栈不远处。当时亦曾向其打听。

是的。

当时正好出了那桩事儿,众人均议论纷纷。

某日,老夫听闻客栈门外一阵鼓噪,便出门观望,见一腿部负伤者蹲坐门前。此人名曰俣藏,来自距客栈不远处山间一名曰白鞍村之村落。

略事打听后,方才得知村内有人急须救治,故遣此人前来迎接大夫。由于途中一路疾行,不留神坠入谷底,腿部为树根所绊,因而挫伤。

理所当然,俣藏央求大夫尽速赶往村落诊治病人。

此事当然要办,但此时得先必须医好俣藏的腿。因此,大夫便为其诊疗。

并发现俣藏先生的腿断了。

不过,这可就奇怪了。

没错,腿都断了,俣藏先生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毕竟断了的腿,就连在平地都无法前进半步。坠落断崖绝壁如屏风般耸立的谷底,岂有可能赶到大夫门前?即便是个没负伤的人,也无法自谷底攀上绝壁。

这等事儿即便是拼了老命,也绝无可能办到。

毕竟就连路也走不成了。

惊讶之余,大夫便询问俣藏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这下,俣藏先生说出了一件怪异的事儿。

是的。

坠落谷底后,俣藏先生完全无法脱身。此时突然有一巨人现身,将俣藏先生挟抱腋下,犹如山中兽类般身手矫健地攀上高耸的绝壁,将他带到了大夫门前——

没错。

抵达大夫家门后,这巨人旋即消失无踪。

俣藏先生并声称,其身高约达八、九尺。

没错,这就是那山男。

此事当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俣藏先生表示这东西虽是个山怪,但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得赠个礼以为回报,便以小竹筒盛装上等好酒返回山谷。

山男果真就在那儿。

而且,据说还有两个。

两个同为身高直冲云霄的巨人,一见到酒便欢欣豪饮,饮毕旋即又消失无踪。

后来此事传了开来,在该地变得无人不知。老夫亦是向那位大夫打听来的。

没错。

这当然是个善举。

而且还是个了不得的善举。樵夫亦曾告诉老夫,山男可能为人搬运伐下的木头,或挪开倒下的树干,虽是力大无穷,但生性和善,亦乐于助人。

不过,并不通晓人语。

亦不知其生于何地、死于何处。

就连于何处栖息都无人知晓。

不过,这山怪也不尽然只懂得行善。

再怎么说,山男终究是山男。

山岳既可能予人功德,亦可能使人畏惧。

山男亦如是。

是的。

自是无法以人伦常理判断。

其实,山男时有粗暴之举。

或许是其乃山气幻化为人形使然。

没错。

的确是发生了一椿骇人惨事。

远州当地有一布匹盘商,名曰桧屋。

是家历史悠久的老店。

该店之少东夫妇某日入山,从此行方不明。据传,那是老夫抵达该地前一年发生的事儿。

噢,这位少东其实是个赘婿,原为该店之掌柜。

此人原本不过是个小厮,由于干活勤奋卖力,终获店家拔擢为掌柜。店主对其至为赏识,便招其为赘婿以传承家业。

这少东,乃生于前述之白鞍村。

没错,正是俣藏先生所居之村落。

其母仍居于该村。

某日,突然接获其母病笃之通报。

起初,这少东认为自己得照料繁忙店务,不宜为此返乡。但桧屋之前店主——此时业已是个退隐的隐士,坚称行孝较金钱买卖更是重要,吁其偕妻返乡探视生母。

唉。

如今,少东已是堂堂店主,前店主便遣小厮两名同行随侍。店务则委由业已引退之前店主、与其同父异母之弟共同照料。

岂料……

一行竟未能抵达村落。

但店方对此毫不知情,以为少东夫妇已安然返乡。

过了十日,两人犹未归返,亦未遣任何人前来通报。店内之大掌柜,即前店主之弟,为此震怒不已,认为即便是为了尽孝返乡,如此藐视店务,实令人难以容忍。

据传,大掌柜甚至痛斥少东终究是个山间贱民,想必是思乡情切而拒绝归返。

此时,白鞍村差人前来通报。

告知少东之母业已病逝。

临终前曾等候多日,终不得见其子——

闻言,桧屋陷入一阵骚动。毕竟少东一行人早于十日前便已上路。

即便路途遥远,也应是不出两日便可抵达。这下,店方连忙召集村众入山寻人。

唉。

人当然是没找着。

是的。

因此,众人开始谣传,一行人或许已为山男所杀。

据传,有人于峭壁上发现同行小厮之衣物。

任何常人,均不可能将衣物挂到峭壁上头。况且发现衣物处并非崖下,而是耸立于道路旁的绝壁,看来绝非小厮坠落山谷时所脱落。

若非刻意攀上断崖,绝不可能将衣物挂上该处。

没错,见此,众人便推论一行人是激怒了山男,而为其所杀。

山男力大无穷,只手便能擎起巨木。

若遭其袭击,以常人之力,绝无可能安然脱身。

唉。

前店主为此伤痛不已。劝夫妻俩返乡尽孝,本是出自一片美意,孰料却因此失去了个好女婿、以及视同掌上明珠之独生千金。

老夫抵达该地时,前店主仍为此事终日悲叹。

观之着实教人于心不忍。

没错没错。年少时的老夫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一听见任何关乎妖怪之风闻,哪管当事人如何伤悲,均欲前去求其叙述事发经纬。

是的,当然与当事人会了面。

桧屋之前店主和三郎先生、与其弟义助先生,两人都见着了。

记得这记事簿中应有记载。

总之,先是俣藏先生,接下来又得以听取桧屋老爷的陈述,同时听到如此丰富的体验,还真是少有的好运气。打听完后,老夫便决定上白鞍村一趟。

是的,当时老夫可真是爱看热闹呀。

诚如各位所言。

总是禁不住想凑个热闹。

因此,每回都还碰上危险。

老夫立刻安排了向导带路。

此行有又市先生同行。

记得应是老夫邀来的。

那座绝壁果然是高耸入云。但以山道而言,只要留神避免失足,路倒还算得上好走。

想必当时一行人绝未攀上绝壁,亦未绕道入山。

是的。

正是如此。

果然让大伙儿给找着了。

是的。

正是打一年前便行方不明的少东之妻——即桧屋之独生千金千代小姐。

噢,为人寻获当时,小姐正是剑之进先生所提及的野方姑娘那副模样。

看来活像个山女。

衣衫褴褛、不擅言语、眼神空洞茫然,看来活像是乱了心智、失了魂魄。

噢,只见小姐果然伫立林间,起初大伙儿都没认出那就是桧屋老爷之女。

为众人带路者,乃俣藏先生之表弟,名曰伍作。此人率先发现小姐,立即高呼:

那不是桧屋的千代小姐么?

众人闻言,连忙试图将小姐带回白鞍村,但小姐却逃开了。也不知是在畏惧什么,只见其慌忙逃入山中。有人试图追上去,但为他人所劝阻。

如此匆忙入山,恐遭不测。

此言的确不假。

就连熟悉山道的俣藏先生,赶起路来依然失足坠谷,如老夫这种半吊子,当然就更不消说了。

况且,山男也不一定永远乐于助人。

唉。

俣藏先生虽然获救,但少东却命丧山男之手。众人只得先返回驿站,通报桧屋老爷。

闻讯,老爷震惊不已。

那神情,老夫至今依然清楚记得。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给吓得呆若木鸡。

这也是无可奈何。

众人立刻决议——翌朝一早便入山寻人。老夫也获准同行。

噢,老夫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据传又市先生之纸符颇为灵验,当时于驿站中已是颇有人望,因此众人便邀其同行,以助一行降妖除魔。

是的。

果真是一场大骚动。

自前夜便升起篝火,亦召来数名擅武术者,场面宛如武将即将出阵。

翌日清早,众人便出发入山。

算算一行约有三十人。

再加上接获伍作先生通报,自白鞍村出发协助寻人的村民,入山者共约五十名。

唉。

就在搜索开始后不久。

咚,山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是的,老夫也听见了。

亲耳听见的,而且听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又接连传出数声咚咚巨响,声声同样惊天动地。噢,老夫绝没听错。山中偶有天狗倒或空木返(注:两者皆指山中突传不明巨响,但前去观看却不见任何形迹之异象。古人认为其乃天狗或狸猫为捉弄人所为),但当时的声响绝对不同。

刹时,众人被吓得魂飞魄散。

是的,当然骇人。在山中听见此等巨响,较在村中要来得骇人好几倍。想必仅有听过的人,才能体会这究竟有多吓人罢。

唉,但前店主已是如此伤悲。

寻人要务也不能就此打住。

此时,又市先生终于挺身为众人鼓舞士气。

只见其举起一纸据称有烧退百魔之效的陀罗尼符——

御行奉为——

铃,先是摇了一声铃。

接着又昭告——此怪声乃吉兆也,实不足畏。造此等巨响者绝非禽兽,而是山怪,想必循巨响传来处寻索,必可寻获店家千金——

众人便鼓起勇气上路。

这回,一行人循常人难行之兽道攀上绝壁。噢,孰知此道却被踩踏得十分坚实,仿佛常有人自此走过。

众人攀至断崖上方。

见茂密树林中,竟有一座洞窟。

而就在其中……

不不,当然没立刻进去。

一行人惊见树龄似有数百年之巨木坍倒于洞窟前,将入口牢牢阻塞。

而且并非仅只一株,而是仿佛被镰刀给划倒了似的好几株彼此堆叠,看来绝非常人所为。而且,株株都是即便集数名樵夫之力,亦无法于一日内伐下之擎天巨木。

是的,稍早那巨响,想必就是这些巨木倒下的声音。

见状,吾等个个感到毛骨悚然。

巨木株株硕大无朋,即便集众人之力,亦无法移除。

此时,又市先生自巨木间之缝隙朝内窥探。

惊见洞窟中竟有一牢房,千代小姐正被禁锢其中。

人果真在此处。

此外——

巨木下……

唉。

竟然压着义助先生,以及自白鞍村前来之两名村民——

是的,三人全给压个正着,当场毙命。

为如此巨木所压,就连尸骸都无法移出。

看来,义助先生与两名前来协助寻人之自白鞍村民,似乎早众人一步发现此洞窟,并试图入内营救千代小姐。

孰料,却在此时遇害。

而晚来一步的吾等,则是在又市先生的符咒庇护下逃过了此劫。

是的,看来应是如此。

【陆】

看来,的确是妖物所为——剑之进说道:

「否则要砍倒如此巨木,绝非常人所能为,不是么?」

「想必是如此。老夫于出发前夜,曾与义助先生会过面。如今义助先生为巨木所压,可见树应是当天晨间坍倒的。但这些树,一如老夫先前所言——」

「均是集数名樵夫之力亦无法伐倒的擎天巨木?」

没错,老人颔首说道:

「唉,三人之死状,还真是教人不忍卒睹。」

「正马,你曾说这东西非人,亦非兽。是不是?」

没错,正马回应道:

「的确,如此听来,这东西似乎已非早期先民、或新种猿猴所能解释。虽不愿用上妖怪这字眼,但这下也不得不承认这山男——应是某种超越人知的怪物。涩谷,你认为如何?」

原本就板着脸的揔兵卫,这下更是蹙起了眉头:

「虽然的确不可解,但既然老隐士稍早所言并非虚构,而是事实陈述,在下也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确为妖物。噢,山男,山男,便等同于山——这下,在下似乎稍能了解老隐士这句话的个中含意。看来如此遭遇,果真是不得与他人议论。」

三人这下都一脸心服地静默了下来。

不过。

不知何故,与次郎却依然感到无法释怀。

通常听完老隐士的一番解释,自己也会随三人一同心悦诚服地告辞离去。但这回总感觉似乎有哪儿不大对劲。

真正原因——

乃是一白翁的神情。

老人脸上一片哀感,说起话来,语调也较平日沉重。

仿佛欲直言不讳,却又欲言又止,与次郎感觉老人今日的心境似乎有那么点儿不平静。

老人默默地阖上了记事簿。

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小夜目不转睛地窥探着老人的神情。与次郎也察觉小夜这视线果然有些不寻常。

「这回的案件——」

剑之进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这回野方村所发生的案件,似乎也该朝同样的方向推察。看来野方村蒲生氏之女阿稻——想必是为此类山魔所袭,因此丧失了心智。」

甭再作这类无谓的推测了,揔兵卫接下话说道:

「或许,山的确是神之圣域,凡常人皆不宜近之。总之,既然这姑娘都平安归返了,此事也无须再深究。咱们这位一等巡查殿下,依我之见,就这么向那叫茂助什么的解释罢。」

剑之进抚弄着胡子,正欲点头同意。

这道理哪说得通——未料,小夜突然开口说道。

闻言,三人个个瞠目结舌,就连与次郎也不例外。

「可有哪儿——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老隐士,山峦之气或许能作弄人,但女人家岂有可能因遇上山气而受孕?那姑娘都带了个娃儿回来了,况且还出了人命。」

「这是没错……但老隐士所陈述的事件中,不也同样有人丢了性命?」

但这些人可不是死于刀下,小夜语带悲戚地说道。

闻言,老人以同样悲怆的眼神望向小夜。

「敢问那名曰山野金六先生的死者,可是让刀刃给砍死的?」

「也不知是否该说是给砍死的——」

「还是该说,是给刺死的?」

「的确是给刺死的没错。但小夜小姐,你……」

「难道死者身上的刀伤,与如小刀、短刀、或菜刀等普通刀刃所造成的伤有所不同?」

没错,剑之进先是犹豫了半晌,接着才回答:

「那伤怎么看都不像是单刃刀所造成的。而是如西洋剑般双刃之——」

那是山铊,小夜说道。

「山铊——?」

「乃山民所用之双刃刀。」

「山民——指的可是山男?」

不,是常人,小夜说道:

「山男不懂得使用工具,更遑论习于携刀。那越后的故事不也说,山男猎获兽类后,不懂得如何剥兽皮?严寒之日,亦不懂得生火御寒。虽谙人语,懂人性,或许并不尽然愚昧——但山男是绝不使用文明器物的。毕竟山男并非常人,乃等同于山。老隐士,你说是不是?」

的确是如此,老人先是望着小夜,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但虽是如此——」

「不。这桩事件,绝不宜与老隐士稍早所述的往事混为一谈。看来这回的案子,是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毕竟都生了个娃儿——总得查出谁是娃儿的爹罢?」

小夜说道。

好罢。过了半晌,老人方才开口喊道:

「剑之进先生。」

「是。」

剑之进诚惶诚恐地回道。

「敢问,死者金六先生,对这位阿稻小姐是否颇为迷恋?」

「似乎真是为其神魂颠倒。之所以率先质疑茂助,似乎也有蓄意破坏阿稻小姐婚事之嫌。」

「金六先生之居处,是否与茂助先生之宅邸相距不远?」

「的确是相距不远。」

「金六先生与高尾山,是否有什么地缘关系?」

「地缘关系——?噢,金六为药王院之信徒,似乎曾频繁前往高尾山参拜。敢问,这与案情可有任何关系?」

「那么,看来是错不了。」

老人向小夜使了个眼色。

小夜也点了个头。

老人说道:

「那六尺巨汉的真面目——极有可能就是金六先生。」

「绝、绝无可能。山野金六的确是身躯壮硕,但绝不至于有六尺高,顶多和揔兵卫差不了多少——」

但阿稻小姐个头可就小了,是不是?小夜问道。

「是的,蒲生家的阿稻小姐,个头的确不大。」

「那么,倘若个头不大的阿稻小姐,遭一名如揔兵卫先生般身躯壮硕的巨汉给——奴家仅是打个比方——给按倒,小姐会认为自己碰上了什么?」

在下岂可能干这种事儿?揔兵卫满面通红地抗议道。

「奴家不过是举个例。各位认为,阿稻小姐难道不会误判,自己是教一个硕大无朋、力大无穷的东西给按倒的——?」

的确有此可能,正马说道:

「一个个头娇小的姑娘让这么个粗暴的怪物给按倒,简直活像是遭狮子或熊袭击似的。」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一丝不挂,硕大无朋,

——浑身覆毛,

一身长应逾六尺之巨汉。

看似浑身是毛。

应能徒手将猪撕裂。

「看来这姑娘并未说谎。」

不过是未客观陈述事实罢了。阿稻主观认定自己似乎是看到了这么个东西,只因——

「阿稻小姐当时必定惊骇不已,想必是恐慌到什么都给忘得一干二净的程度。因此,才会以为自己当时看到了这么个东西,并对此深信不疑。」

「且慢。老隐士,那么,这名曰金六者究竟是——?」

「噢。虽纯属臆测,但答案应是无他。想必这金六先生,趁阿稻小姐出外打水时劫走了她。」

劫、劫走了阿稻小姐?剑之进惊声高喊:

「金六劫走了阿稻小姐?这……」

话没说完,剑之进旋即咳了一声以保威严,并改了个严谨的语调说道:

「金六可是头一个志愿加入寻找阿稻的搜索,并率先入山的。还等不及天亮,就较任何人都早一步动身——」

「说来,这举止反而奇怪不是?」

正马解开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

「说不定正是为了避免遭人怀疑,才这么做的哩。」

「但、但是,可有任何证据?」

「没错,证据的确是没有。不过,这下我倒想问了,剑之进先生,金六先生的遗骸是在哪儿被找着的?」

「应是——在高尾山麓附近。」

「他走得可真远呀。村民们全都集中在野方一带寻人,为何唯独他一人到了距离如此遥远的地方?」

「想必是因较众人更早出发寻人——」

距离的确是太遥远了,揔兵卫说道:

「仔细想想,这还真不是边寻人边走就能走到的距离。怎么看都像是赶路直行而至的。」

「没错。金六先生想必是——趁夜带出阿稻小姐,押着小姐一路赶到了高尾一带。」

「带出小姐——从哪儿带出?」

「应是原本囚禁阿稻小姐之处。这下动员全村寻人,必定会搜遍村落周遭。若是人被找着,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或许是因此,方想到将人迁往偏远的高尾一带,以保无虞。」

「囚禁?难道金六将阿稻小姐给关了起来?」

「或许是如此。想必金六先生曾将掳来的阿稻小姐囚禁于某距村落不远处,或许是栋附近的小屋什么的。这纯属老夫之推测。人都给掳来了,总不能将之藏于村内。即使藏得再好,只怕不出多久便要教人给发现。」

「的确有理。不过,要将人给囚禁,岂不是得大费周章?」

「区区一名弱女子,只消花点儿银两,雇用两、三名无赖加以监视,应该就能应付了。」

「如此一说,果然有理——」

「再者,当时遭茂助先生解雇之暴民,或许尚有数人滞留村内。再怎么说都是遭雇主放逐,其中必不乏对茂助怀恨在心者。」

「如、如此说来——原来如此,看来是迷恋阿稻之山窝成了帮凶?」

绝无可能,这下小夜开口说道:

「山民虽被视为贱民——但毕竟也和咱们同样是人,绝无可能残暴不仁到将自己所钟情的女人加以囚禁、亵玩的地步。」

帮凶应是另有其人,或许是来自与山民起冲突的那帮人罢。小夜又补了这么一句。

「或许真如小夜小姐所言,这推论的确较说得通。」

揔兵卫两手抱胸,一脸严肃地说道:

「一切均是这金六因求爱未果而犯下的暴行,帮凶则为对茂助怀恨在心的家伙——如此推论,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是的。或许这纯属老夫个人想象,但眼见众人决议入山寻人,金六先生想必被吓出一身冷汗。依常理,寻人者常于夜间聚集,并于翌朝动身,毕竟人于夜间难以行动。因此,金六先生便率先志愿加入,并佯装较他人更早动身——趁夜将阿稻小姐给带了出来。」

「为何不委由监看的无赖代劳?既然人都雇来了,就吩咐他们将小姐带走,好让自己留在村子附近。如此安排,较不易遭人起疑不是?」

不不,老人挥手否定道:

「若是等到翌朝,衣衫褴褛之人强押个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想必引人侧目。若是遭人盘查,这些人想必立刻会供出自己的名字。因此为了谨慎起见,金六方才决定独自押人。」

真是独自押人?正马问道。老人回答:

「从死者仅有金六先生一人推测,应是如此。噢,之所以选择高尾,除了熟悉路径、距离村落遥远外,或许可借口参拜药王院频繁往来,亦是考量之一——」

若未入山,便不至于发生这桩惨祸了,一白翁语带悲戚地感叹道。

「山中——可有什么东西?」

剑之进问道。

山中——有山民,小夜说道:

「矢作大人称之为山窝者——这两个字其实是个蔑称。此类人流连旷野、睡卧桥下,不为土地国政所缚者自古便有,今亦如是。亦有人唤彼等作转场者、世间师、间师、或间太。某些地方则以鳖助称之。总之,名称可谓形形色色——」

「鳖助、间师——?」

这正是阿稻当时语无伦次地脱口说出的字眼。剑之进转头望向与次郎。

只见与次郎两眼圆睁。

「如此说来——」

「陪同阿稻小姐生活了一段时日的,原来是世间师呀。」

「难、难道是平左?」

剑之进握紧了拳头说道:

「身为山窝——不,世间师平左遭茂助解雇后,宣称将返回山中便告离去。这山,或许就是高尾山。如此看来——」

眼见剑之进沉默了下来,小夜把话给接了下去:

「有此一说,世间师乃傀儡师之后裔——」

且终生不下山,小夜说道。

「虽偶有人落户定居,但定居一地者似乎极为罕见。平日四处漂泊,以制箕或捕猎鱼龟贩售营生——不属任何一藩、任何一村,亦不受长吏头或非人头管辖,此类山民完全被排除于士农工商之外,就此点而言,看似与其他贱民无异,但亦与幕府毫无关系,且不为土地所束缚,其实较其他贱民更无身分。世间师如赌徒般无主从之分,彼此以仅同族者通晓之暗语沟通,且谨守山民之铁则度日。」

「山民之铁则——?」

「即山中生活所需遵从之规矩。由于世间师无主从之分,因四处为家而无地盘可据,故彼此间之信义便相形重要。」

有理,正马说道。

「一如奴家先前所述,彼等习于佩戴名曰山铊之两刃刀。一说此刀乃仿天丛云剑而制,但无从确认此说真伪。除此之外,亦有自在钩等独特工具。」

「亦即——凶器即为此刀?如此看来……」

「还真教人遗憾。看来杀害金六先生之凶手,正是这位平左。」

小夜说道。

「小夜。」

老人短促地喊了一声制止道。

「不,老隐士,此案经纬就是这么回事儿。昔日的世间师——如今亦已是平民。既然犯了罪,理应受到制裁。遵照山民铁则便可营生的时代已成过去,如今——」

山已不复存在,小夜说道。

没错,老人一脸悲戚地低声说道。

「山已不复存在?」

「是的。」

不过——揔兵卫问道:

「这叫平左的为何要将金六给杀了?难道仅为争风吃醋,山民就要下此毒手?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罢?」

想必是亲眼目击了金六先生的犯行罢?老人说道:

「依老夫推测,金六先生让阿稻昏厥后,便将之装入袋中,或以其他手段悄悄将之搬运至他处,抑或秘密将之监禁。或许当时,阿稻小姐之心智便已陷入错乱。将人带入山后,金六先生方才开始盘算这下该如何是好,毕竟事前未曾作过任何筹划。」

「想必是如此。」

揔兵卫蹙眉说道:

「看来是给逼上梁山了。」

「总之,或许此时才想出了什么计策。但发现自己置身山中——阿稻小姐想必曾惊呼求援。此时……」

「就让平左给看见了?」

「平左先生对阿稻小姐素有好感,眼见情况如此——当然要出手相救。」

当然得出手相救,揔兵卫忿忿不平地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眼见如此卑劣行径,堂堂男子汉岂能放任不管?」

「但万万不可杀人。」

小夜说道。

闻言,揔兵卫也乖乖闭上了嘴。

「不论在什么时代,平左先生均不应下手杀人,何况明治律法已明定即便有仇,亦不得取人性命。哪管是山民还是乡民,如今已无高低贵贱之分,亦应同受法律管辖。既然如此——哪管有任何理由,杀人均是应受制裁之重罪。」

小夜所言有理,老人说道:

「剑之进先生,世间师——即先生称之为山窝者,如今仍广为人所误解,想必往后也将是如此,但今后的确不应再有此类歧见。只因其曾为贱民,便认为其穷凶恶极,只因其缺乏身分,便断定其罪孽深重,此类歧见,实属愚昧。绝不可论断凡为山窝者,均是为非作歹之徒。但为平等起见,凡人只要犯了罪,便得受法律制裁。哪管曾贵为大名者,或慈悲为怀之出家法师,只要是杀了人,便得依法治罪,贱民亦应循此道理。遗憾的是——看来这位平左先生,的确曾为救助阿稻小姐而杀了人。」

老人语带惋惜地说道。

「但、但是,老隐士,如此说来,阿稻带回的娃儿,不就是平左的——?」

「不。依老夫之见,娃儿应是金六先生之子。各位想想,平左先生为救出小姐已不惜杀人,岂有对其凌辱之理?即便其对小姐心仪已久,两人也未曾有过任何往来,阿稻小姐就连平左先生的长相也不认得。即便再如何喜欢,似乎也不宜有所表示。平左先生乃一明理君子,即便遭解雇,归返山间前亦无任何抱怨或不平,岂可能狠心对身心俱伤之意中人下此毒手?」

「意即,当时阿稻已是有孕在身?」

「或许——正是由于发现小姐已有身孕,平左先生方决定不将阿稻小姐送回茂助先生家门。虽仅止于推测,但老夫认为,阿稻当时想必已是神智混乱。」

「因此,平左先生方加以照护,并助其产子育儿——?」

在山中,山民凡事都办得来,小夜说道。不过,这已是往昔的事儿了,稍后又补上这么一句。

「接下来,就看剑之进先生如何裁量了。」

老人说完,便略带悲戚地低头望向腿上的记事簿。

【柒】

三日后,笹村与次郎独自前来造访一白翁,即山冈百介。数日来,百介似乎颇为烦心,对是否面见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似乎也稍有踌躇。

百介叫住前来通报的小夜,吐露了自己的困扰。

闻言,小夜眯起一对细长凤眼笑道:

「百介老爷还在苦恼么?」

「苦恼?老夫可没有……」

那小股潜果真厉害,小夜说道:

「该怎么说呢。奴家不过是好奇——值此明治治世,倘若又市先生依然安在,碰上野方这桩案子——不知将如何处置?」

绝不伤及无辜,给予悲伤者慰藉,给予忿怒者平静,虽顾彼必将失此,顾此又将失彼,双方不可兼顾乃世间常情,但这小股潜总能求个彼此两全。

遇上此事,又市将罗织什么样的谎?将布置什么样的局?

又将如何收拾局面?

一个是为人劫掳、遭淫成孕、因此丧失心智的姑娘。一个是毫不知情、满心期待与爱女重逢的老父。一个是不惜杀人以营救心仪对像、并助其产子育儿的漂泊浪民——

既得服膺天道伦常,亦得促成众人和解——又市若奉托处理此事,不知将做何安排?

百介绞尽脑汁,还真是得不到一个答案。

「老夫既未苦恼,亦无心仿效那小股潜布什么局。不过是再次忆起又市先生罢了。」

「换成又市先生,想必也将如此处置罢?」

毕竟时代不同了,小夜嫣然笑道。面对这教人看不出年纪的姑娘,百介不由得别过头去。

小夜的笑容,正是如此教人难以招架。

「时代——不同了?」

「百介先生想必也清楚,妖怪乃依附乡土、时代而生。只消换个场所与时世,便毫无用武之地。御行又市既是个驭妖之人,值此时世,想必也将以相应之道处置。」

小夜说道。

如此说来。

——山男又该作何解释?

「与次郎先生想必是来征询些意见的。老爷若是一脸愁容,可就有失体面哩。」

那么,奴家这就请先生进来,小夜语调快活地说道,接着便步出了小屋。

紧接着,一脸无精打采的笹村与次郎便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只见其神情要比百介更为苦闷,仿佛进门前曾碰了什么钉子。

首先,有件事儿得先向老隐士报告,与次郎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接着便开口说道:

「数日前,吾等曾就山男一案前来叨扰,幸有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之英断,该案已获得完满解决。」

「业已——完满解决?」

「是的,大致上堪称完满。」

究竟是如何结案的?

百介兴味津津地洗耳聆听。

「是的。首先,为避免村民知情,剑之进秘密地调查了死者山野金六之背景。」

「噢。」

「曾留洋的正马一向坚称,任何推论均需确切佐证,实际上确是如此。毕竟巡查之职务并非捕人,而是搜查——倒是,据说东京警视厅将于年内撤废,由内务省新设之警视局取而代之。故此,往后办案需采更为进步之近代化方针——」

「原来如此。」

闻言,百介由衷佩服。

「不过,即便这推论的确不假,事发至今毕竟已过了三年,不知是否仍有证据残存?」

「人能移动,但物可不能。少了主人之屋宇或器物,哪管经过多少岁月,仍将残留原处。经过一番搜查,剑之进终于找着了疑似曾监禁阿稻小姐之小屋。」

「竟然找着了这种东西?」

「距野方村约半里之林中有一空屋。说是空屋,其实是栋破旧倾颓的老屋子。有人证言,昔日金六曾于屋内聚集周遭之乞食博奕。入屋后,见其内有草席、绳子、以及褴褛被褥。此外,亦发现疑似阿稻小姐出外汲水时所用的桶子、以及为阿稻小姐所有之发梳。」

「发梳?」

「事后向茂助先生出示此发梳,证明其确为阿稻小姐失踪当时插于发上之物。此发梳乃阿稻小姐之祖母、即茂助先生之母的遗物,故绝无可能认错。此外……」

还有其他证物?百介问道,

「是的。上述证据顶多仅能证明阿稻小姐曾于该处遭人监禁,毕竟不够充分。」

有理。

光凭这些,尚不足以证明金六确有涉案。

「因此,剑之进又自野方行至高尾,一路细心搜证。虽听得些许消息,但皆非决定性证词。不过,行至高尾山麓时,终于获得了不动如山之铁证。」

「敢问这铁证是——?」

「即于高尾山麓某不显眼处一座炭窑觅得之证人一名。该制炭夫清楚记得,当天天色未明,金六曾领着一名模样怪异的姑娘前来。金六似乎不识这名制炭夫,但制炭夫曾旅居野方,对金六的背景颇为熟悉。金六谎称自己来自江户,今女伴身体欠安,望能暂时寄宿一阵。」

「这——」

「制炭者见其中似有蹊跷,便回绝了金六的要求。据说当时怎么看,那姑娘的眼神都甚为古怪。果然如老隐士所推测,阿稻小姐已完全丧失心智。不仅无法言语,就连动也不大动。大概正是因为如此,金六才被迫起了将之委由陌生人照料的傻念头。遭拒后,金六便朝深山而去。这座炭窑距金六遗体发现处近在咫尺。」

原来调查果真有效。

百介不禁由衷佩服。

「至于金六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至今仍未能判明,但金六是否涉案,已几可说是罪证确錾。接下来——」

就是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的大活跃了,与次郎说道:

「搜得足够罪证后,剑之进召来全体村民,以强硬语气宣布:维新至今已近十载,尚有人对山男之说信以为真,着实可笑——我国业已文明开化,若有人胆敢散播此类言论,本官将视其为刻意蛊惑人心之不法之徒,即刻将之逮捕投狱。」

「此言未免也过于偏激——村民不是要求其驱除山男,或将之逮捕?」

「众人对此毫无异议。」

「毫无异议?」

「是的,毕竟仅有少数村民相信山男的确存在。」

「仅少数相信?」

「是的,多为半信半疑。不,应说是无任何人相信较为妥当。」

「是么?但……」

「事实上,村民不过是期待有人做些什么罢了。什么人都好,只要能清楚地说些什么便成。听见巡查大人如此训斥,村民们便温顺了起来。噢,这温顺绝非慑于威压,而是出于安心。」

或许——真是如此。

这与又市当年的做法。

还真是大同小异。

「如此安抚村民后,剑之进便秘密召来茂助先生与为吉先生——此人乃金六先生之父,并向两人告知真相。两人起初又是愤怒又是啜泣,但最后终于达成和解。剑之进如此解释:既然千金已平安归返,茂助先生应感欣慰。而为吉先生亦应以其子之行状为耻,并为真相不为外人所知而感激——此外,尚奉劝两人仔细端详阿稻小姐带回的娃儿.毕竟对两人而言,这娃儿不都是自个儿家的长孙?」

原来如此。

果真是个绝妙安排。

「此外,剑之进又表示,金六所为乃极恶非道,实难纵容,然其既已遭天谴夺命,即便将其罪衍公诸于世,亦是无人可罚。不难想象此事若为外人所知,仅是徒增茂助父女之苦,对娃儿的将来亦极为不利。稚儿本无知,其父所犯之罪,绝不应殃及与太。故此,本官决意不再过问金六之罪——不过,无论理由为何,杀害金六者毕竟犯了杀人大罪。本官将视金六之死为别案,以彻底调查、逮捕凶手为第一要务——」

「说得果真得体。」

小夜为两人送茶来了。

与次郎的陈述教百介听得入神,完全没注意有人拉开拉门进房。

「如此安排——双方可能接受?」

见小夜为自己送上茶来,与次郎诚惶诚恐地致谢。

「闻言,茂助先生与为吉先生便握手言和,表示自己将视彼此为亲戚,茂助并将与太纳为养子,此事便就此完满解决。唉,最可怜的莫过于阿稻小姐。小姐之心智随静养日渐回复,也开始忆起诸多往事。不难想见——」

全面忆起此事真相时,将会有多辛苦,与次郎说道。

「但值此现代,凡人均应学会克服此类障碍才是。」

「没错——」

百介啜饮着热茶,望向小夜说道:

「事实真相,果然不出小夜所料。」

看来已无须忧心。

唉,如今已是汝等的时代了,百介说道。

但与次郎似乎没听出这句话的含意,仅是交互望着百介与小夜致谢道:

「若非承蒙老隐士与小夜小姐指点迷津,此案还真不知该如何解决。」

「何以——不知该如何解决?」

「若应村众要求入山猎捕山男,注定不会有任何成果,亦不可单纯斥之为迷信而不予经办。况且,倘若教众人产生栖息山中、新获得身分之平民乃危险暴民之曲解,对山民展开迫害,可就事态严重了。」

「这万万不可。」

小夜毅然决然地说道。

「当然是万万不可。总之,这还得承蒙小夜小姐向咱们的巡查大人谏言——虽然放眼所见,一切皆已物换星移,事实上直至今日,社稷依然难脱前幕府时代之诸多旧习。不过,剑之进亦曾坦承,欲逮捕世间师平左恐非易事。毕竟对吾等而言——山仍为难以踏足之禁地。」

的确是如此,百介心想。

百介常感在这国家,山业已褪去神秘面纱。似乎除了较平地为高之地势以外,山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今后,倘若有任何人认为山依然神秘——或许不过是此人的愿望或幻想。而愿望、幻想除了隐蔽现实之外,并无其他效用。

往后,山将仅是个现实的逃避处。百介如此预测,也为此感到失落。失去原有的神秘后,山将仅是平凡的大自然,到了最后,就连这点仅存的意义也终将流失。

老隐士,与次郎一声唤醒了百介。

百介缓缓抬起头来。

「实不相瞒——对此案经过一番思索后,在下发现了几件事儿。不知是否可就这些发现,向老隐士请益两三事?若有冒犯,还请老隐士多多包涵。」

与次郎突然彬彬有礼地如此问道。

「发现了些——什么事儿?」

「噢,在下并无分毫质问老隐士之意。倘若老隐士认为不便回应,便仅需聆听,无须作答。」

笹村大爷为何如此多礼了起来?小夜笑着问道。

「噢,不过是担心这些问题,或许要挑起老隐士的怒气。」

屋内虽冷,但与次郎竟是满头大汗。

这点还请切勿挂心,百介说道:

「就连老夫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动怒。」

「好的。」

与次郎自怀中掏出手巾,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在下欲征询的——乃是关于那远州奇案之二三事。」

「远州一案?并非今回的案子?」

「是的。接下来将陈述的,不过是在下自身的想象,还请老隐士切勿为此动怒。在下推测,杀害桧屋少东与小厮,并监禁其千金的凶手——是否并非山男,而是前店主的同父异母弟弟义助先生?」

「噢——」

闻言,百介大吃一惊。但还没能回上一句,与次郎便继续询问道:

「此外,应是有人刻意伐倒巨木,将义助先生一伙人一网打尽,不,杀戮殆尽。看来,应是有人计划寻仇,意图置义助先生一行人于死地。」

「噢,这——」

先生据何作此推论?百介暂不作答,而先如此询问。

「是的。根据老隐士所述,众人甫动身入山,旋即听见巨木倒塌之轰然巨响。过后,便不再有人听见任何巨响。如此擎天巨木,绝不可能无声倒塌。入山者乃朝巨木倒塌方向前进,应无愈是接近却不复听闻任何声响之理。依此推测,众人所听见的,应是洞口处之巨木倒塌时的声响。至于义助先生一行人悉数为巨木所压,代表其于众人入山时便已早一步抵达该处。意即,此人必是较任何人都早动身,且不循蜿蜒山道,直朝洞窟而行。如此推测,是否有理?」

「这——的确有理。」

「若是于天明时动身尚能解释,若是于黎明前,未免不大自然。虽然亦有可能于摸黑前行中偶然抵达该处,但事发地点并无路可通,且为巨木所压者亦不只义助先生一人,尚有自白鞍村出发之两名男丁。」

「的确是如此。」

「这一切未免过于巧合。义助先生与两名男丁自不同地点出发,行经路径亦是截然不同,双方竟会同时抵达该处,仿佛——事前便曾相约于该地会合。不过,当年不似今日有电报可用,亦无其他连络手段,双方欲相约于一地会合,应是困难至极。如此一来,答案仅有一个。」

「敢问这答案是?」

「两名白鞍村民原本便在洞窟前,义助先生则是火速赶往该处。待义助先生一抵达——巨木便于同时倒塌。」

「若是如此——巨木又是何人伐倒的?」

「当然是有人于事前便于该处埋伏。况且,又市先生又知该洞窟位在何处。故在下推测,依常理,即便听闻震天巨响,常人亦不至于联想遭神隐之姑娘必是置身巨响传出之处。当时因有又市先生引导,众人方才深信不疑地赶往该处。」

「意即,又市先生事前便已知情?」

「在下的确认为其早已知情。况且,再加上有千代小姐于前日突然现身一事,在下推论这应是个规模庞大的局。千代小姐本已失踪多时,竟于当时突然现身,或许是因小姐得以假某种手段自囚身之处脱身,抑或许是过上素不相识之御行或旅人而惊惧逃离。不过,当时既然成功逃脱,若是迳行返回故里,抑或徘徊山野之间,或许还不难理解,但小姐竟是返回原本遭囚之洞窟。这难道不奇怪?」

「原来如此——」

仿佛是水坝溃堤,与次郎心中似乎累积了千言万语。百介尚在摸索该如何把话说完,与次郎便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道:

「虽无法确定俣藏先生为山男所救一事是否属实,但依此看来,桧屋一家所遭逢的悲剧,应是义助先生认定自身家产为小厮出身之赘婿所夺,为争回店家经营权而策划的阴谋。至于因山男之说而起的骚动,则为那位小股潜为反制此一阴谋,而精心策划的复仇之举。」

「若是如此,巨木又是何人伐倒的?」

应是小右卫门先生罢,与次郎回答:

「巨木是如何倒的,在下无从判断。但老隐士曾提及自抵达远州后,小右卫门先生便常时于山中伐木。虽然老隐士试图避免详细描述此人之所为,但昔日曾提及其乃一技艺高超之傀儡师,亦是执江户黑暗世界牛耳之不法之徒,原本似为武士,亦似为樵夫。因此在下推断,先是小右卫门先生于山中洞窟寻获遭囚的千代小姐,因此接受了小姐的请托。」

「什么样的请托?」

「即——为夫婿及随行小厮复仇。」

不。

还不仅止于此。

义助甚至试图杀害业已引退之前店主——即其同父异母的哥哥。同时还盘算待收拾掉哥哥后,再佯装找到了千代小姐,并将之迎回故里。

对千代这侄女,义助本就心怀邪念。因此方决意留其活口,将之囚禁,不仅凌辱其躯,甚至持续威胁若欲保命,便得听其命行事。若不对外说出真相,佯装自己曾为山男所掳,便保证将供其依原本之身分度日。

真是个手段卑鄙的交易。

所谓依原本之身分度日,实乃暗指成为义助之禁脔。当然,两人表面上无法结为连理,但仍可以少东遗寡与店务监护人之名目,掩人耳目继续私通。若胆敢拒绝——便得终生遭囚于此一深山洞窟,供义助凌辱亵玩。

真相的确不得张扬。

若为外人所知,不仅店家商誉将因此受损,为叔父所欺之千代亦将终生为此蒙羞。

故此,对外求助以图将义助绳之以法,实质上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下——唯有设局取胜,方为可行之道。

之所以安排让千代一度逃出洞窟,一方面是为了怂恿村民入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诱出义助的帮凶。又市推测义助必有同伙相助,且这些帮手应是来自白鞍村。

每日均有人为千代送上一次饭菜。送饭者是两名千代从未见过的男子,从行头打扮看来,看似是在山中讨生活。依地缘判断,自白鞍村出发便是最适合送饭菜到洞窟的路径。

因此,又市便委托白鞍村民中最值得信赖者——即俣藏之表兄弟伍作——扮演千代之目击者。归返后,又安排伍作于村中放点儿风声。村中若有义助之帮凶,听闻风声必会前去察看牢笼是否遭损毁。

又市的计策索然奏效。

就连义助都给诱了出来。

接下来——

便使用了火药,百介坦承道。

小夜惊讶地望向百介。

「百介老爷——」

火药——?与次郎反问道。

「小右卫门先生乃一操弄火药之高手。小右卫门先生的故乡——即北林城山那座比城还大的巨岩——」

便是小右卫门先生给轰塌的,百介说道。

「这——」

「既然连一座山都能夷平,伐倒五六株巨木当然是轻而易举。」

「原、原来老隐士从头到尾均知情——」

「与次郎先生欲询问的,应是老夫是否曾担任这桩杀人案之帮凶。是不是?」

不不,这……与次郎顿时哑口无言。

「先生无须如此惊慌。唉,在如今这时代,这当然是犯罪——不不,即便在当时,杀人亦是应惩之罪。又市先生虽未亲自下手,但毕竟是前科累累的不法之徒,小右卫门先生之手早已数度沾染血腥——」

至于老夫,当然应以同罪论处,百介说道。

「同罪论处——?这……」

老隐士言重了,与次郎颓丧地垂下头来说道。

无须在意,本是如此,百介说道:

「倒是——先生是如何理出这推论的?」

「不过是将妖怪自事件中剔除。」

「剔除?」

「是的。野方一案只消将山男自案情中剔除,便不难理出真相。在下便思及若是如此,远州一案似乎也可依法泡制。若无山男之说,远州一案绝无可能成立。不过,在下突然质疑,这会不会仅是出精心设计的骗局,便朝此方向推论——」

「噢噢。」

百介数度颔首称许。

的确,果真是如此。

「没错。若是将山男自全案经纬中剔除——剩下的就不过是常人之犯罪。寻仇——实乃假替天行道之名进行的杀戮罪行。不不,只要是杀了人,哪怕有再正当的大义名分,也是站不住脚。哪管是为了何种理由,凡人均无权夺取他人性命。老夫认为,即便为了祖国正义,亦不该行任何杀戮。」

此乃是世人应遵循之道。

「小夜,果真如你所说哩。」

百介说道。

换成又市先生,想必也将如此处置。

值此时世,想必也将以相应之道处置。

奴家可说过些什么?小夜刻意装傻道。

「哪管是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均是应惩之罪。触犯此罪,便应裁之以法。此乃世间之常规。」

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

故取旁门左道悄然度之,

以巧计道破如梦浮世,参透尘世人间,

一切孽障随之消解,独留怪异巷说传世——

铃。

一声铃响在百介脑海中响起。

这铃声是如此微弱,听来教人感觉如梦似幻。

「年轻人——果真令人钦羡呀。」

百介由衷如此认为。

从今起,就是与次郎与小夜这等人的时代了。

百介望向窗外。只见冷冽天际一片雪白。

「凡人均要不断成长,国家与文化也应是如此。因此,当世绝对要较任何时代都来得美好。只可惜——」

妖怪已不再有半点用处了。百介喃喃说道。

「妖怪已不再有半点用处?」

「没错,的确如揔兵卫或正马先生所言,妖怪业已过时,不再有任何用处。」

只是……

这想法还是教百介略感一丝失落。

绝无此事。未料,与次郎却如此说道。

也不知此言究竟是何意,但为了掩饰心中寂寥,百介复开口说道:

「不过——老夫至今依然坚信,俣藏先生曾遇嗜酒山男一事的确属实。」

闻言,小夜笑道:

百介老爷,那事儿当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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