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出门了。」
把前天在超市购买的草莓大福放在柜子上,孝晴对着母亲开口。
因为父亲不喜欢佛坛而摆放在那里的相框,看起来年纪与孝晴相去无几的她,一如往常展露微笑。过去母亲最爱吃的草莓大福,在供了一晚之后,大部分的情况会成为父亲或孝晴隔天的点心,不过孝晴是吃不到今天的大福了。因为他接下来的三天都不在家。
「喂,老爸!出门时不要忘记锁门喔——?」
「好好,别担心,出门小心一点。」
听见在厨房一边啜饮代替咖啡的热茶,一边看报纸的父亲如此回答,孝晴关上家门。
前天刚从学校指定的店铺领取,昨天第一次试穿的制服,虽然不是很习惯,但是尺寸和剪裁都很合身。
上午六点二十二分。
拿出先前去领制服时,顺便在站前通讯行新买的行动电话——很遗憾是自己出钱——确认时间,同时把快从屑上滑落的波士顿包重新背好。三天两夜的换洗衣物和必需品虽然不重,不过以携带行李来说,实在是大得有些碍事。
集合地点是距离学校最近的北枕车站公车站,从家中出发徒步十多分钟可以到达最近的车站,从那里搭乘普通电车到北枕站要经过三站,大概需要十二分钟。集合是七点半,时间还很充裕。
走出屋龄十八年的两层楼木造混合砂浆建筑,走下楼梯来到马路的孝晴吓了一大跳。
「唔喔啊!」
「……早安。」
像个邪恶魔法师把脸隐藏在连衣帽下面的少女,单薄的身躯伫立在门边。清冽的早晨空气中,仿佛只有那里笼罩在寒冬的乌云下。
「卢斐提!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边感受强烈的心悸和冷汗,孝晴一边发问。
「等人……」
「等、等谁?」
「………」
艾丝琳没有说话,但是缺少血色的双唇浮现微微笑意,双眼从连衣帽的阴影下方凝视孝晴。当然了,在她的视线范围里没有其他人。
孝晴感觉到一阵寒意,好像有人用冰冷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班上的通讯录根本还没交给学生,她是怎么查到这个地址的?孝晴实在提不起勇气问这个问题。
「呃,算了。要是迟到就糟糕了,走吧?」
孝晴开始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艾丝琳·卢斐提默默走在他的身边。她的双手提着先前那个乐器箱,背上背着背包,背包的设计采用圣乔治十字的概念,上头还别着一大堆基督教圣人肖像和骑士修道会徽章的别针,在表现出虔诚信仰的同时,也带着奇妙的混沌。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孝晴很快受不了沉默。
「啊——你是什么时候过来我家门前的?」
「大概三个半小时……前。」
「半夜三点!」
孝晴感觉到不轻的晕眩,整个人差点撞上电线杆,但是他马上逼着自己相信——这是因为自己太早起床,睡眠不足的关系。
「很、很冷吧?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会让你进来休息啊。」
艾丝琳突然满脸通红低下头:
「……那种事……在结婚前……不行。」
比起刚才更加强烈的晕眩感袭击孝晴。
当孝晴和艾丝琳抵达北枕车站时,大部分的一年级生都已集合。
北枕站是只在县内行驶的私营铁路车站,因为有快车停靠,而且经过这里的公车也很多,因此在耸立着时钟塔的广场中心,设有规模颇大的公车站。
学生按照各自的班级,在人行道旁的植栽附近和设有吸烟区的广场上列队。一百二十人以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人数来说不算多,不过集中在同一个地方时,看起来还是相当壮观。现在因为分散各地的关系,对出入车站的通勤族没有造成太大的妨碍。
「啊,来了来了。这里这里!」
正在和几个同班同学开心谈笑的琉佳用力挥手。
周围的学生也一起挥手,于是孝晴举起一只手回应,同时穿过车道走向五班学生集合的广场。
「早安,指宿同学,卢斐提同学。好了,这样就全体到齐了。」
艾卡迪莉娜在夹在板夹上的点名单上做纪录,然后满足地看向所有学生。
孝晴被琉佳拉着手坐到她身边,艾丝琳也压着裙子蹲在后面。
「你们怎么了?这么相亲相爱一起上学。」
「没什么……只是途中刚好遇到。」
孝晴没有说谎,但是琉佳用怀疑的表情挑动右眉。
「喔……」
就在此时,刚进站的公车在一旁的站牌停下。
那不是每隔几分钟就有一班,现在也有一台正在等待发车的市营公车。说是老爷车也不为过的梅赛德斯制车体被漆成土气的橘色与乳白色,车侧有着私立椛祢学园特别练士高等学校的文字与校徽,车窗还装上铁栏杆。
车子停下不久,前后的车门打开,五十几个学生陆续从车里走出来。
如果不管服装没有统一,他们从远处看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团体。但是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不是身上有伤,就是皮肤呈现异状,看起来有如尸体一般。
「好了——一年星班、月班全都下车了。啊,为了你们的安全,还是别想逃跑比较好喔?我不会阻止你们就是了。」
肩上挂着自卫队汰换下来的62式机枪,庄司发出警告。月班的女导师也背着同样的火器,此时正在用手榴弹玩丢沙包游戏。看见这样的景象,任谁也不敢有逃跑的念头吧。
虽说没有用手铐或铁链加以束缚这点还算人道,不过这么看来赞助生在集训过程中的人身自由,并没有受到保证。
「呐,快看,是僵尸……好多喔!」
「真的耶,是赞助生吗?」
带着困惑的耳语迅速在候补生之间扩散。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光是一只僵尸,就在入学典礼造成巨大的混乱。
「啊,孝晴!早安。」
身穿水手服,背着旅行包的真子发现孝晴的身影,小跑步跑了过来。她似乎正在看一张类似地图的东西。仔细一看,地图不是他们即将前往的集训场,而是学园平面图。
「喔,该怎么说……你过得还好吧?」
「是的,托你的福。只是因为睡在走廊,现在有点怀念屋子里的床。」
「咦?僵尸需要睡觉吗?」
「真要说来,我比较希望你注意睡在走廊这个部分……只是稍微这么想……」
「喂喂,小鸟游同学,不可以随意离开队伍!」
「啊,是。」
被庄司用枪口指着的真子急忙回头。
「一年星班、月班,要出发了——不要跟候补生吵架喔。」
「那么孝晴,之后见了。」
依依不舍挥手的真子,和其他赞助生一起消失在车站的楼梯后面。
然而真子与孝晴没有「之后见」的机会。
十分钟后,真子透过铁栏杆看向车站月台。
大概是为了等待赞助生进入指定的车厢,候补生直到此刻才走过验票口,在轨道另一侧的月台往前方的陆桥移动。一班到三班通过之后,最后的五班(因为四这个数字不吉利,所以没有四班)走来。
看见和琉佳还有艾丝琳走在一起的孝晴,真子抓着铁栏杆叫道:
「孝晴!」
孝晴停下脚步转头看来,但是似乎没有注意到真子的存在。外面是暖和的四月阳光,真呼所在的地方却是只能依靠天花板几个灯泡提供照明的阴暗铁箱,明暗对比之下,从外面当然看不见真子。
「孝、孝晴,等一下!我在这里!不要走……!」
「安静一点!窗户那么小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吧!」
坐在对面墙边木箱上的穗稀大声斥责。
「可是……我还以为可以跟孝晴一起旅行,从昨天起就一直很期待……」
「不要摆出那种没用的表情,看得我都烦了!又不是再也没办法见面。」
毕竟双方的目的地相同,搭乘的列车也相同,只是和在校舍时一样,人类与僵尸在列车里也是彻底隔离。
星班、月班的赞助生分别被赶进不同的车厢,车厢是由货车改造,只有一个大大的入口和四扇车窗。本来车厢的空间对不到三十名学生来说是非常宽阔,但是装进集训所需的各种行李之后,车厢变得十分狭窄。
不同于客车,这里没有座椅或手拉环之类的高级品,赞助生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靠坐在墙边,有的直接在地板躺下。
「话说这种待遇也太糟糕了。严重侵害人权。」
背靠墙壁抱着膝盖的安永瑛神经质地推了一下眼镜:
「我不是战俘也不是受刑人吧!可是这个昏暗的采光!露出铁板的墙壁!满是灰尘的地板!嗜血的僵尸!」
「……啥啊?」
几个赞助生用没有生气的眼球狠狠瞪了瑛一眼。
「你也是僵尸吧。」
「我不一样!」
「这样啊。我倒是看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穗稀无趣地把视线从瑛身上移开,顺便调整脚的姿势。
巨大的金属箱忽然晃了一下,许多车轮开始在轨道上发出摩擦声。共有七节车厢的快车在短时间内猛力加速离开月台,很快就把车站抛到后方。
真子在瑛的身旁坐下,在地板上摊开学园平面图,对照从宿舍图书室借来的乡土研究会的社团刊物内容,用原子笔在地图上做记号。自从前天与艾玛通过电话之后,她一直进行这项作业。
「……那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无处打发时间,列车经过两站之后,瑛从旁边探头看来。
「我在找东西,不对,在查东西……」
「乡土研究会的刊物?研究报告、概视学园七十七不可思议……?鬼故事啊,无聊的东西。你是小鸟游同学吧?给你一个忠告,这种迷信没有研究价值。」
把翻过一遍的册子丢开,瑛自以为是地说道:
「什么音乐室的钢琴会自己弹奏,还是什么被诅咒的镜子,或是自杀学生的幽灵之类的……这些东西如果不是恶质的恶作剧或者单纯看错,最多也不过是猝睡症或睡眠痲痹造成的幻觉幻听。你想想,死去的人类怎么可能影响得了我们?」
「喔……」
真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头看向周围的同学——死去的人类。
真子之所以调查各种传说,不是因为她沉迷于灵异事件或文化人类学,而是为了找寻艾玛提到的「法兰索涅特」线索。
这所学园流传许多诡异的故事,虽然一般都把这些故事统称为七十七不可思议,但是根据乡土研究会刊物序文的说法,七十七则鬼故事包含的内容随着时代而改变,若是把已经被人遗忘,还有新加入的统统都算进来,总数可能有数百之多。
根据真子的想法,史图迪翁男爵的「遗物」因为性质的关系,势必会制造一些传闻。毕竟它在西方留下的事迹丝毫不逊于帕拉塞尔苏斯、阿格里帕、迪伊、斯威登堡、勒维等大家。既然是趁着战争秘密运送进来,那个东西的存在很可能没有公开,然而即使隐藏得再怎么巧妙,秘密还是可能外泄,并且以鬼故事或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
真亏我能想到这一点。真子很想去向那个老是取笑主人头脑不好的侍女艾玛好好炫耀一番,不过说要找是一回事,要把多达数百个的鬼故事加以过滤可是大工程。
别的不说,赞助生就连随意走出那道铁丝网外面都做不到。幸好在宿舍和旧馆别栋也流传着许多鬼故事,目前还是先从那些开始调查比较好……
要不要试着找孝晴讨论呢……?
已经出现过好几次的念头再度闪过脑海。如果是他可以信任,而且说不定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但是不能这么做。
孝晴之所以愿意搭理自己,是因为对象是「小鸟游真子」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集训当中不可能调查学园里的鬼故事。现在真子能做的事,就只有在三天后回到宿舍之前,把鬼故事的发生地点标在平面图上做成地图。
「小鸟游同学,可以告诉我实话吗?」
「是?」
瑛压低声音开口,真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似乎是个真正的僵尸,但是我不认为你能满足于现状。听说你在入学典礼吃了不少苦头不是吗?不,你什么都不必说,那张平面图比任何雄辩都足以证明你的意志……鬼故事什么的只是幌子吧?原来如此,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不错的主意。经常发生鬼故事的地方通常不会有人靠近,最适合用来进行秘密行动。而且万一遇到目击者,对方要是知道鬼故事,自然会把看到的东西误会成幽灵之类的。」
「呃……」
真子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能傻傻地眨动眼睛。怎么办,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喔,你不要误会了。我丝毫没有打算阻碍你的意思,事实上我认为我们应该合作。」
瑛贴近真子的肩膀,像是在戒备什么似地不断环视车厢。
「废话不多说……你打算逃离这间学校对吧?」
「嘿?」
原子笔从真子的手上落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逃走呜咕咕!」
双手在眼前不停摆动的真子,声音突然变成奇怪的闷哼,是因为被瑛的手捂住嘴巴。
「你太大意了,小鸟游同学!你应该没有乐观到以为眼前这些学生没有一个被学校给收买了吧……!」
「——听起来很有趣呢。」
瑛瞬间倒吸一口气,发亮的眼镜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直到刚才为止都与真子保持三公尺以上直线距离的穗稀,此时靠近到三十公分以内。
「跟、跟你没关系——你好好想想吧,小鸟游同学。」
恨恨地瞥了穗稀一眼,瑛站起身来,摆出一副因为久坐腰酸背痛的模样,故意走到车厢的另一边。
目送瑛的背影离开之后,他刚才坐的位子换成穗稀秾纤合度的臀部。
「所以呢,小鸟游同学。」
「是、是。」
真子浑身一震,上半身与靠近自己的穗稀拉开距离。先前那么厌恶自己的穗稀不但主动进入半径三公尺的范围,还满脸笑容地靠到真子身上。
穗稀挽住真子的手,像是要确保猎物不会逃走一般。
「虽然不好意思,不过我想多听一些你刚刚和安永同学谈论的话题。请你从头到尾按照顺序说一遍吧。」
「我、我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安静一点。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指宿同学吧?所以你绝对不可能从他所在的这间学园逃走。」
「没、没这回事!喜欢什么的……一点都没有!」
「你讨厌他吗?」
「啊,不,应该……应该算喜欢吧?」
一会儿害羞搔头,一会儿遮住羞红的脸颊,真子的双手显得十分忙碌。
「嘿嘿嘿,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这种事应该怎么说才好……而且又不知道孝晴是怎么想的……穗稀同学怎么看?孝、孝晴会喜、喜欢,我吗?」
穗稀露出温和的微笑,那是任谁看到都会着迷,有如女神的笑容。
「我完全没有兴趣。谁管你会不会像个垃圾被甩掉。」
「……这、这样啊……」
穗稀根本没有原谅自己。真子瞬间意识到这一点,在她散发慈爱光辉的微笑底下,一定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那种无聊事一点也不重要。我想知道安永同学的事。」
「穗稀同学喜欢安永同学吗?」
「你真是个白痴……」
笑容从穗稀的脸上消失,眼中混合着轻蔑、怜悯,与达观。
「算了,虽说个人程度不同,不过一碰到这种集训或是校外旅行之类的活动,女孩子多多少少都会像你这样想聊些愚蠢的话题吧。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不喜欢那种外貌太纤细、太中性的人,当然个性也是。」
「那……」
「我想说的是,他刚刚与你提到逃脱计划的事,我要你假装配合他的计划。」
「咦?可是……」
「假装啦,假装。以他的个性肯定会实行计划,搞不好其他学生也会趁乱逃走,到时或许会有大骚动。」
穗稀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很期待那种状况发生。
「你不觉得若是想要逃走,集训期间是最好的机会吗?移动的时间很长,老师又得同时看管那么多人。学生人数有一百八十个,相较之下教职员只有六个级任导师,加上学年主任一共七个人而已喔?」
「可是他们有机枪……」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实际发生过只凭两挺机枪的十字火线阻止一整个师团的步兵。
「会起哄的未必只有赞助生吧?候补生当中一定也有想要逃离师长看管去夜游或是和异性从事不正当交往的人。如果老师们为了应付那些蠢蛋而忙不过来,安永同学的计划很有可能会成功。」
「难道……穗稀同学也想逃走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真子不由得压低声音。然而穗稀不但没有表示肯定,还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冒那种险。我是打算亲手把逃走的安永同学捉回来。」
穗稀的双唇再次露出笑意,但是与刚才的笑容不同,呈现狡猾的曲线。
「然后我会把他交给学校,到时候师长们对我的印象肯定会变好吧。我可是个认真配合训练的模范赞助生呢。」
「那样不会……有点过分吗?」
「哎呀,为什么?如果放着不管僵尸会逃到外面去吧?到时候市公所又会接到检举,得要派卫生管理课的保护回收班把僵尸捉回来,或是委托民间的重杀士代劳。不管怎么样,那些经费和酬劳都得由人民的税金负担,但是如果我能提前把他捉回来,岂不是可以避免这些不必要的支出,很合理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咦……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而且如果逃到一半就被老师发现,你觉得安永同学会有什么下场?」
「脏东西要——」
「——消毒。消毒到连残渣都不剩。」
无数个安永瑛在真子脑中来来去去,被机枪射成蜂窝的瑛、被喷火枪烧成火球的瑛、被埋进地洞里的瑛……
现实中的瑛看来非常在意真子和穗稀的对话,隔着木箱和纸箱不停偷瞄这里。真子看着他,不禁皱起眉头。
虽然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不过他是真子在这所高中交到的少数朋友之一(如果穗稀知道自己也被算进真子的朋友里,肯定会马上昏倒),加上既是同班又是同组的缘分,真子实在不想看到他被「退学」的模样。
「你能了解吧?放心吧,我不会一个人独占功劳。」
注视真子侧脸的穗稀看起来一副完全明白对方心意的样子,然而真子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穗稀同学,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为了让老师对你的印象变好,就算考试不及格也会放过你吗?」
「……你把我当成班上的笨学生是吧?我不会考不及格的。当然成绩通知单或推荐函的评语可能会变好就是了。」
穗稀的食指在地板上摊开的平面图上敲了一下。
「是这个。我看你写这个时想到一件事。你知道『转生』吧。」
「转生?」
「没错,七十七不可思议里没有这个吗?虽然不有名,不过学园里有这个故事喔。」
按照穗稀的说法,「转生」正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是指让死者复活的意思。
中国把这种现象称为借尸还魂,死者借由遗体复活的故事在《太平广记》和《子不语》等文献中不胜枚举。佛教的传说中也有《日本灵异记》的善珠法师这类圣人转世投胎到女性身上重生的说法。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以及帕拉塞尔苏斯等西洋魔术界的伟人,也都尝试在死后复活。将过世的妻子或恋人带回人世的复活神话,在世界各地都能看见。
这些虽然只是传说,但是穗稀所说的「转生」,据说每年都会在枞弥学园秘密进行。如果穗稀的说法正确,这种让死者,也就是僵尸复生成为人类的技术,在距今超过六十年以前就已经存在。
时间是太平洋战争中期。
当时学园的名称还叫内务省直辖构弥特等练官所。由于战死者的僵尸化是战争期间严重的二次灾害,因此军部对于重杀执行官的培养,以及僵尸的研究都投入庞大的预算。
大量和僵尸,以及与类似现象的相关资讯和参考资料,从同盟国德国与义大利的支配地区运送过来。西方的术式、东方的神技、黑暗大陆的咒术、阿拉伯的睿智、希腊的奇迹、南美的魔术……当然也包括自然科学的技术。
研究进行得十分顺利,日本帝国成为僵尸研究与对应的先进国家。如今全世界唯一发行重杀士这个僵尸相关专业执照的国家只有日本,可见当时留下的成就是多么伟大。
然而当时军方的领导阶层还有个想法,那就是僵尸的军事用途。
虽说当时确实出现过战死之后化为僵尸,只靠一把刺刀与敌军交战,直到被舰炮消灭的英勇士兵,以及死后仍然志愿加入特攻队,最后慷慨牺牲的英灵,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成为左右战局的力量。
毕竟不是所有的战死者都会变成僵尸,就算成了僵尸,其中大部分也是不分敌我的怪物,无法当成战力加以运用。
但是僵尸除了是死者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面貌。虽然作为生物的活动已经停止,不过他们在死后重回这个世界。如果这样的现象进一步发展,是否能够让死去的人类不仅仅是成为僵尸,而是以人类的身份复活呢?
于是转生者的研究就此开始。
还给逐渐腐败的死者健全的肉体!让黄泉归来的灵魂拥有无瑕的精神!
有了开端之后,研究很快进入实验阶段。原动力不是报效国家的使命感,而是人类生来具备的本性——对知识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寻求真相的挣扎、玩弄生死的愉悦——研究在这些能量的强力推动下迅速发展,最后与战事的发展脱节。
「你知道这辆列车正要前往的集训场,以前曾经是俘虏收容设施吗?」
面对穗稀的问题,真子默默点头表示肯定。这件事在集训简介上有提到。
「据说那里收容的俘虏就是用来当成转生研究的实验对象。不只是军人,还有从中国大陆与东南亚殖民地带来的各个人种平民,他们似乎在那里被当成活体实验的材料。就连女人和小孩也是。」
「实验……」
「没错。你知道让人类复活的实验需要什么吧?尸体?僵尸?不,是健康的人类。要让人复活,首先就得让人死亡。他们尽可能把人类在最完整的状态下杀死,再用完整的尸体进行实验。不知道因此死了几十人、几百人。」
真子吞下一口唾液。不知是否因为背对车窗的关系,穗稀阴暗得毫无血色的脸,面无表情地环顾整个车厢。
「这条私营铁路就是为了把他们从军港运送到收容设施所建造。铁路沿线的居民全都进入梦乡的深夜,列车一次又一次往返。俘虏们被塞进只有小铁窗的货车里……你应该猜到了吧?没错——就是我们现在搭的这辆货车。」
突然间,真子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耳边传来轰隆巨响,阴冷潮湿的风从铁窗空隙吹进车内,吹飞地板上的平面图。
「呀啊啊啊!」
「等……放开我!」
真子的尖叫与穗稀的怒骂声在黑暗之中交错,天花板摇晃的灯泡发出的光芒也跟进乱舞,照亮紧紧抱住穗稀,还把头埋进丰满胸部的真子背部。
几秒钟之后,通过隧道的货车内再次有微弱的阳光照射进来。
「你这个……!怪力女!」
穗稀用上双手加一只脚,好不容易才把真子推开。真子抬起头来,傻傻地微张嘴巴:
「……咦?」
「你这个人真夸张!只不过是个鬼故事而已!」
「那……是虚构的故事?太、太过分了穗稀同学!我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真子怨恨地瞪着一边喘气一边整理散乱头发和衣服的穗稀。
「你的心脏早就停了吧?还有很遗憾!有一部分不是虚构,俘虏和实验都是真实存在。几百人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假就是了。」
因为实验性质的关系,转生研究的内容当然不可能公诸于世。为了避免落入联军手中,研究成果在战败前夕遭到全数销毁。
据说研究已经完成。
几个幸运逃过GHQ(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日本所成立的统治机构,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的缩写)拘捕的基层学生研究员,亲眼目睹研究结果。
「——不会腐败,不会风化,在丝毫无损的状况下死而复生的人类肉体。当时的人称之为法兰西妮。」
揭开古老的秘密之后,穗稀的故事告一段落。
「在那之后,即使变成现在的学园,『转生』的传闻也从来没有中断。然而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转生』处置,每年只有一个获选的赞助生能够变回人类……只有一个人。」
「法兰西妮…哲学家笛卡儿的人偶?法兰西人(francais)……法兰索瓦丝……法兰索瓦丝小姐(法兰索涅特)!」
真子从罗马拼音的拼字和发音尝试推测出语词的源头,然后突然大叫一声用力抬头,结果撞上后面的墙壁,发出仿佛打击乐器的声音。
货车里的学生们纷纷惊讶转头,穗稀也睁大眼睛看着她。
「怎、怎么了?」
「就是那个,穗稀同学!那个故事!请再说得详细一点!」
「什么再详细一点……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不,看样子你似乎知道什么吧?」
穗稀的双眼发出领悟的光芒。
真子则是用暧昧的笑容摸头,看来头盖骨没有受伤。
「与其说知道……其实是我个人在找一样东西……」
「告诉我。」
「呃,就说是我个人的事……」
「快说。」
穗稀的手一用力,将真子拉到她的膝上。从上方俯瞰的穗稀,上半身在真子的脸上投下阴影。如果这样的姿势出现在一男一女身上,此刻想必正是情话绵绵的时候,但是真子与穗稀之间当然只有极度的紧张。
穗稀的双眼仿佛不准孩子说谎的母亲,又像是呵叱看门狗的主人一般紧盯真子的眼睛。真子现在的心情,就好像被狮子咬住脖子。她在心中反省自己的轻率,但是如今后悔已经太迟了。
「……好吧,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喔?请你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
真子只好放弃,坐直身子伸出右手小指。
穗稀一时之间似乎猜不透真子这个动作的意思,最后才想起什么,用自己的右手小指勾住真子的手指。
「好啦好啦,打勾勾。」
「说谎的人要吞刺河豚——!可是刺河豚真的吞得下去吗?」
正确的说法不是刺河豚而是千根针,不过穗稀显然懒得指正真子的错误说法,只是淡淡地催促:
「这样你满足了吧,可以告诉我了吗?」
「是的。其实……」
真子把昨晚艾玛所说的关于「法兰索涅特」的事告诉穗稀。
当然不是全部。
她只说了与穗稀方才的故事有所关连的部分,隐瞒史图迪翁男爵的遗产「法兰索涅特」是什么东西,以及对自己有什么意义。穗稀只知道德国的天才炼金术师家族穷尽其技术制造出来的「遗物」,这个遗物在战时从欧洲秘密运到这个国家,直到今天仍沉睡在学园某处。
然而对穗稀来说这些情报已经足够。因为真子的说法等于证明「转生」传说的真实性。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幕。所以我们可以合理推测那个什么男爵的『遗物』就是『转生』技术诞生的关键。这么一来『转生』直到今天都没有公开的原因也可想而知。因为那与德意志帝国银行的金块一样,是与战争犯罪有关的东西。」
靠着穗稀纤细下巴的手指优雅移动,牵起真子的手,温柔地包进掌中。
「你不觉得我和你的目的是一致的吗?小鸟游同学。」
「咦?」
「接受『转生』处置的权利就由我收下,我会让学校承认我的价值。我希望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相对的,我不会阻止你取得那个『遗物』。虽说是学园的所有物,但是七十年以前的东西现在应该已经没用了,而且你似乎也拥有它的所有权。」
真是个无比大胆的交易。穗稀的意思是要利用真子提高自己的评价,代价是对真子的偷窃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首先就是刚刚提到的安永同学那件事。我要你假装配合他,关键时刻马上通知我。我会把他绑起来送到老师面前。」
电车停止,车门打开的同时,数十个身穿制服的身影涌向月台。
车站的时钟指着八点五十五分,距离从北枕站出发,已经过了大约五十分钟。
快速列车的终点站是这个丧中站,但不是整辆列车直接折返,部分车厢会在此分离,目的地变为集训场所在的钤森站,并在二十分钟后发车。铁路从这里开始变成单线,虽然每站都会停车,但是因为站数不多,所以移动速度与快车没有太大区别。
「好——大家可以出去啰。但是不可以离开车站。」
两节货车的出入口也打开了,真子等赞助生得以在太阳之下舒展身心。
丧中站虽然是复线铁路的终点,由于使用的旅客不多,因此车站的规模不大。木造车站
的油漆斑驳,验票口的另一边有中国餐厅和拉面店,以及兼卖当地特产的食品店,其余是停车场和民宅。在月台的另一侧,所能看到的景象只有绿意盎然的山景和点缀其间的农家。
真子走进车站,拿起售票机对面的公共电话的话筒,投进硬币之后按下拨号钮。
『——您好,这里是小鸟游家。』
电话铃声刚好响了三次之后,话筒中传来艾玛·V一成不变的声音。
「艾玛,是我。」
『早安,大小姐。有什么问题吗?目前所需的日用品已经送过去,最迟应该也在昨天送到了才对。』
因为穗稀占领房间,艾玛寄送到椛祢学园青空宿舍的行李无处可放,只能装在纸箱里堆在走廊上。这名优秀的侍女似乎十分清楚学园的行事历,把集训所需的东西装进一个包包里另外送来,让真子可以不必在集训前一晚匆匆忙忙地在纸箱里东翻西找。
「问题?不是的,今天要跟你说的是好事,你听了不要吓一跳喔?其实啊,我找到『法兰索涅特』的线索了!」
『只花了一天吗?』
「是的,我听朋友说,这间学校过去曾经进行让人类复活的研究——」
真子把穗稀告诉她的故事,简单转速给电话另一头的侍女。
『……原来如此,时间上也完全符合。从少女人偶(法兰西妮)这个称呼也可以看得出来,看来老爷的「遗物」确实流落到那所学园。那么大小姐,有关确切所在位置之类的情报……。
「这个嘛,现在还没查出来……」
『我想也是。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知道弹珠掉在沙坑的某个地方,是吧。』
「哎呀,你说错了,艾玛·V。我们要找的东西不是弹珠,而是钻石喔。」
『也可能是个未爆弹。得在有人拿它来乱玩之前取回才行。』
「关于这个,我们可能晚了一步……穗稀说,转生。技术已经完成了。」
『那只是个谣言。』
艾玛用与平常毫无二致的平淡语气肯定开口。
「咦?可是听说每年都有一名赞助生变回人类……」
『请认清自己的身份。您觉得像大小姐这种恶人有可能碰上这么好的事吗?』
「呃,那个,不是我,是穗稀同学喔?」
『不管是谁都一样。如果是刚死的人就算了,已经变成僵尸这种异类的人在经过一年之后,您觉得还有可能变回原本的人类吗?』
「可是你自己也知道吧?这个国家的科学技术很厉害喔?」
说到二十一世纪文明的先进之处,全日本恐怕没有一个人比真子有着更深的感触。打从一出生就接触电脑、行动电话,甚至电视、冰箱还有汽车这些东西的人,绝对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断言,史图迪翁博士做不到的事,其他人类也不可能做到。假如他们真的是参考「遗物」,那么更不可能得到超越原版的结果。如果能办得到那种事,老爷早在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前就实现了。』
历代的男爵家家主——每一位都堪称不世出的天才、鬼才——史图迪翁博士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让死去的人复活。游走于疯狂与理性之间的他们,只能制造空的容器,以及各种状似人类但是并非生物的动物,如此而已。
「那穗稀同学……」
『只能说很遗憾了。』
「不、不要说得好像别人的事一样!」
『什么好像别人的事,这就是别人的事。请容我反问一句,为什么大小姐会如此关心那个人呢?』
「因为穗稀同学之所以会变成那样,有一小部分可以说是我的错……」
『这样啊,原来是大小姐杀了她。』
「什、什么杀了她,说得这么直接……!意外,那是意外!」
真子提高音调全力否定,然而艾玛完全无视主人的努力。
『不必这么激动。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别再说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也没有多久以前就是了。而且大小姐,我认为罪这种东西零与一的差别很大,但是一与二就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是大小姐这种穷凶极恶之辈,就算犯的罪增加到一、两百个,结果同样只是落进地狱的最底层。』
「你的想法不重要……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做那种事了,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对人出手。我要像宫泽贤治写的诗一样,不伤害任何人活下去。我们搬来这里之前不是已经这么决定了吗?」
『竟然这么快就打破誓言,真不愧是大小姐。』
「就说那是意外!」
『好了,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
可能是觉得欺负真子已经腻了,艾玛突然改变话题。
『比起那些,最重要的还是大小姐要赶快找到「遗物」。就算「转生」这件事只是谣言,但是确实曾经进行转生研究吧?也就是说,曾经是收容所的集训场也有搜索的价值……
「是啊,刚好我现在要去那里,这种情形叫做什么……顺便喝水,不对……」
『是顺水推舟……如果大小姐是故意的,那还真是冷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太过分了!我可是想得很辛苦耶!」
『看来身体机能的低落,对于您的脑袋也有深刻的影响。我们得尽快把「遗物」弄到手才行。』
艾玛用毫无急迫感的语气重新确定目标,最后补充说明:
『之后发生什么事的话请联络我。还有这个号码是公共电话吧?旅行包里应该有行动电话,往后请用那支电话。您的外表好歹是现代女高中生,请不要做出三天两头去打公共电话这种不自然至极的行为。』
与艾玛的通话结束后,真子踩着轻快的脚步往列车走去。
「行动电话啊。这么说起来我一直都没有。」
中学时代,真子曾经缠着艾玛要过好几次,但每次都被打回票。艾玛总是以家计为理由否决真子的要求,于是真子也接受班上少数没有行动电话者的身份。虽然这次艾玛的作法是出自必要性,不过对于真子而言是个大大的意外收获。
一名倚靠车站墙壁的女学生吸引真子停下脚步。
「嗯……姊姊在这里……嗯。」
接近奶油色的金发下,行动电话靠在耳边,口中不时发出附和的声音。真子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曾经好几次看见她和孝晴走在一起,所以记得她的长相。
「是啊……对不起啰。一个人待在那里很寂寞吧?嗯……时间不会太长,忍耐一下。嗯……肚子饿的话就拿那里的东西吃吧。」
些许的意外惊讶,让真子的视线紧盯她的侧脸。
她的表情是那么和善温柔,先前真子一直把她当成有点可怕、有点像不良少女、不太想接近的人,然而现在的她完全不一样。
就像父亲一样……
这当然不是指她的长相。在她那带着关爱情感凝视珍爱之人的眼神,还有双唇流露的寂寞微笑,真子仿佛看见自己最爱的父亲身影。
还有隐含在表情里的决心也是。
「——喂,那边的没胸部小鸟游真子。」
「也不是完全没有!」
听见呼唤自己的失礼声音,真子以电光石火的速度转身。
孝晴从列车的车头方向走来,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抓着两瓶易开罐。
「孝晴,怎么了吗?」
「口渴所以去投自动贩卖机。倒是你怎么了?」
「只是打个电话……」
真子意识到孝晴话中含意,不由得压低声音。
车站建筑位在月台中央,一般客车停在建筑物前面。客车上的乘客是候补生,赞助生的货车则在后方。想当然耳,现在真子的周围全都是身穿制服的候补生,只有真子是混杂在人类群体里的异类。
虽然赞助生在车站内的活动范围没有特别受到限制,但有些默契是自然形成,没有哪个奇特的赞助生会主动和将来可能狩猎自己的人类交流。
真子突然感到非常不自在。候补生的学园生活没有长到足以让他们忘记僵尸大闹入学典礼那件事。望向真子的视线除了带着好奇心,也难免混杂厌恶与恐惧的情绪。
「虽说已经四月了,山里面还是很冷。不过你有戴围巾应该还好吧?」
「啊,不,这是……」
真子的双手按住脖子上的红色围巾。这条围巾的作用并不是用来防寒,但是孝晴看来并不在意。
「呐,要喝吗?」
「哇,喔喔……谢谢你。」
真子连忙伸出双手,接住孝晴丢过来的易开罐。那是一罐红豆汤,罐子还是热的。
「孝晴这样很好看。」
「嗯?啊啊,你说制服啊。中学时是立领制服,换成这种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不会啊,看起来,很帅……」
真子不知为何双颊飞红,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
「即使不说这种客套话,我也不会跟你收钱啦——!」
孝晴摆出生气的表情,把罐装红豆汤拿到嘴边,但是马上就把罐子放下,慌张拉开罐子的拉环。原来他忘记打开易开罐了。
真子噗嗤一笑,看来他内心的动摇比外表看起来更大。
「你在笑什么……有意见就还给我。」
「啊,不!这个我就收下了。」
像是要从孝晴手中保护罐装红豆汤,真子的双手紧紧将罐子抱在胸前。不只是双手,隔着水手服的布料也能够感受罐子传来的热度。
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孝晴一定是因为担心自己才过来的吧。他看见混在候补生人群里的真子,所以特地走出列车。很少有人会在口渴时喝红豆汤,他一定是为了身在户外的真子才选择热饮。
「你的手不会热吗?小心烫伤。」
「我没有这种问题,不过还是感觉得到热。」
虽然还有感觉,但是肉体已经死亡,所以疼痛无法发挥疼痛的功能。真子闭上眼睛,感受孝晴送给自己的这份温暖。
「好温暖……我要把这个当成一辈子的宝物。」
「呃……喝了它吧。」
「不不不,我要好好保存,明年冬天再加热使用!」
「这又不是热水袋——!」
「……小常识。」
孝晴的背后冒出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学生,身上的连帽外套看起来有些像是过去基督教神职人员穿着的长袍,再加上胸前闪闪发亮的十字架项链,看来她是个信徒。
「这是非必需摄食型的……僵尸……没有必要为了维持活动……而吃东西……」
「唔哇,卢斐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孝晴走出列车的时候……」
「这样对我的心脏很不好……」
「这种类型的僵尸……没有消化功能……就算给她红豆汤也是……浪费……资源。」
她说得没错。
真子从来不需要进食。僵尸是尸体,许多人以为尸体当然不需要吃东西,但是这其实是种偏见。
最常见的那种缺乏智能的肉食型僵尸会吃人肉。这种现象长期以来都被认为是性情凶暴的表现,又或是为了繁殖,也就是感染所做的行为,但是最近的研究已经证明这是不折不扣的进食行为。喂食人肉(当然是已死人类的肉)与没有喂食人肉的僵尸,腐败的速度有显著的差别。也就是说,僵尸可以透过吃人肉维持自己的肉体。这当然只是一个例子,进食的对象未必一定是人肉,也有些僵尸以植物或某种浮游生物为主食。除此之外,也有某些种类不需经由口腔摄取任何食物,而是透过化学物质或是放射线,甚至其他不知名也不科学的东西获得能量。前者统称为必需摄食型,后者统称为非必需摄食型,真子是属于非必需摄食型的僵尸。
「好冷……」
「咦?」
「好冷……」
微微低头的艾丝琳不停重复这两个字,孝晴一时之间似乎听不出她的话中含意,不过真子马上察觉,并且用最快的速度把罐装红豆汤藏到艾丝琳看不见的地方。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绝不能让给别人的。
「啊啊,那么这个给你吧。」
「等……?」
孝晴随手把没喝的易开罐拿给艾丝琳,真子急忙抓住他的手。
「……等一下,那、那样……不会太狡猾吗?」
「啥?你在说什么啊?」
「啊,那么这样吧!这个,这个给你。那一罐给我。」
「…………」
艾丝琳用混浊的双眼看着满脸笑容的真子送上的全新红豆汤,然后撇过头去,想从孝晴手中接过碰过他的嘴巴的那一罐,真子连忙伸手阻止。
「不行!」
「好烫!」
三只手在空中交错,被撞飞的罐子拉出一条红豆汤形成的带子,高高地飞到空中。
当——干燥的金属声在月台响起,罐子在裂了许多缝隙的混凝土地上滚动,在一名女学生的脚尖停下。两根纤细的手指抓起沾满沙土的罐装红豆汤。
「你们在做什么啊。争夺的层次这么低,连同样身为女生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一手拿着行动电话的琉佳深深叹气,然后像是要让真子和艾丝琳死心一般,把罐子丢进墙边的垃圾桶里。
「啊啊啊啊……」
「你竟然……」
「没有那种东西对这个世界比较好。」
不理会失望地垂头丧气的真子和怨恨地自言自语的艾丝琳,琉佳抬头挺胸,同时又以温和的语气对着行动电话开口:
「——嗯,对不起……我知道。是啊……好可怕呢,可是姊姊会想办法的……嗯,不要担心。我要挂啰?之后再打给你,再见啰……乖孩子。」
琉佳依依不舍地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键,把行动电话收进罩衫的口袋里。
「宫川,你在跟谁讲电话啊?」
「嗯,我弟弟。我和弟弟两个人一起住。」
「……这样啊。你们家也挺复杂的。」
孝晴没有追问。
琉佳不知为何看着孝晴,然后又看向真子笑着说道:
「好吧,如果是你的话,也许以后可以告诉你。」
那是充满透明感,清脆得有如玻璃的微笑。
钤森正如其名,是个充满绿意的地方。
除了集训场之外,这里只有车站附近和拓荒时代的美洲大陆西部一样萧条的商店街,既没有观光景点也没什么古迹。80年代外县市的企业为了开发高尔夫球场买下的土地,虽然已经完成整地,也挖好水池,但是之后由于不景气的关系遭到闲置,如今已经成为野鸟栖息过冬的地方。
在被称为树海也不为过的广大森林里,有几座高耸的石山以尖锐的角度屹立,虽然是如同中国的桂林山水一般的奇观,不过没有足以吸引观光客的知名度。
森林一直延伸到海岸线,如同蛋糕断面的断崖不断被波浪冲刷,破碎的太平洋粒子随风飘散,有时就连集训场也闻得到海潮的气味。
位处私营铁路的终点,周围民家稀少,距离国道也有相当的距离,加上广阔的森林与陡峭的悬崖。在种种条件的配合下,钤森理所当然成了颇为出名的自杀胜地。
列车到达钤森站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过后。
下车的学生转搭公车,中午时分抵达集训所卸下行李。
『好,大家辛苦了。餐厅那里已经帮大家准备好便当,不过在那之前,老师有几句话要跟大家说,大家待在原地听吧。』
以班级为单位整队等待点名的候补生面前,艾卡迪莉娜手持扩音器开口。
这里是个比学园的体育馆略小的大厅内部。按照集训简介的说法,这里是室内运动场。从水泥墙上的一行污渍和地板的老旧程度来看,这栋建筑物的历史相当悠久。
「为什么他们也在这里?」
「总不能把他们关在笼子里吧。」
候补生们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不远处同样在整队的团体。移动过程与候补生隔离的赞助生,现在也来到同一个屋檐下。
『我想大家在参加集训之前应该都和朋友分组,交情有变得更好了吗?同组的朋友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要一起努力,所以在这次集训里要多聊聊,增加彼此的信任喔。』
「艾卡好像小学的老师——」
「艾卡?」
「艾卡迪莉娜,简称艾卡。」
在一脸奇怪表情的孝晴身旁,琉佳打开软糖的袋子。
「你不要在午餐前吃那种东西啦……」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食量还挺大的——指宿,啊——」
在琉佳的催促下,孝晴下意识张开嘴巴,一个可乐瓶形状的软糖丢进嘴里,带来进口糖果特有的强烈咬劲。
「卢斐提也张开嘴巴,啊——」
「…………」
「哎呀,你竟然连一颗蛀牙都没有。那就多送你一些蛀牙的材料吧。」
琉佳在乖乖张嘴的艾丝琳嘴里塞进大量的软糖。
「……好吃。」
有如橡胶的弹性与对日本人来说有些腻的可乐香气,似乎很对艾丝琳的胃口。她仿佛把松果藏在颊囊里的松鼠,鼓着脸颊不停咀嚼。
『嘿,那边!老师说话时不准吃糖果!』
「糟糕。」
在艾卡迪莉娜的喝叱下,琉佳急忙把糖果袋藏到后面,只是忙着咀嚼满嘴软糖的艾丝琳等于是公然承认。虽然前后左右混杂窃笑的视线纷纷集中过来,艾丝琳丝毫不为所动。
『那么先请大家按照组别分开好吗?接下来我们要请两组候补生和一组赞助生组成一个团队。』
学生之间立刻引起骚动。
人类和僵尸组队?就在搞不清其中意图的学生感到疑惑的当下,艾卡迪莉娜宣布更加惊人的消息。
『集训期间的活动都是以团队为单位进行,大家要好好相处,不可以吵架喔?』
艾卡迪莉娜的话声一落,候补生的反应立刻从困惑变成明确的拒绝。
「咦——不会吧?」
「是要我们围着营火和僵尸一起跳奥克拉荷马混合舞啊?」
「我担心卫生问题,老师!」
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强烈,那是如同暑假前夕被交代超困难暑假作业的小学生一般的情绪性反应。不过赞助生方面的反应也差不多。
「开什么玩笑,什么担心卫生问题!」
「我们才不要跟你们跳什么奥克拉荷马混合舞!你们自己到奥克拉荷马去找灰熊跳吧!最好顺便让它们吃掉算了!」
脸有一半变成白骨的男学生放声大吼,全身干瘪的女学生也在摇晃头发。
候补生当然立刻对这些挑衅做出反应。
「吵死了,你们这群僵尸!尸体怎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说话!」
「想成为老大传给我的这把刀上的铁锈吗?」
先前那群不良少年——西泽和他的手下拿出明晃晃的武器,不仅如此,运动社团的男学生手握刻有般若心经的木制球棒、女学生撩起裙子取出藏起来的银飞刀、制服凌乱,看似来自欧洲的少年举起猎枪、戴着眼镜的女图书委员从挖空的英和辞典取出掌心雷手枪……
「还、还真是一触即发……」
「这间学校的人都这么冲动吗?喂,你们冷静一点,两边都是!」
孝晴啧了一声,不得已出来打圆场。虽然其他人要怎么打他都不在乎,但是他可不希望自己受到波及而受伤。
「什么?又是你这个乖孩子,只不过是变得有名一点,最好不要太嚣张!」
「你要站在僵尸那边吗?指宿。」
「指宿……?你就是那个在入学典礼解决僵尸的家伙?反正在你的眼里,我们只是肮脏的尸体是吧!」
「就是说啊,死人杀手!」
西泽找自己的麻烦是预料中事,但是没想到其他的学生和赞助生也把矛头指向自己,这让孝晴感到有些没趣。不过为了不让骚动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决裂,他只能硬撑下去。
「所以我叫你们冷静一点。干嘛为了一点小事吵架……」
「小事?这是关系到我们人权的问题!」
「哎,话是这么说没错,大家还是可以好好说……」
「跟僵尸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我们要说的话!」
「呃,所以说冷静一点……」
「嘿,你是因为迷上那个叫小鸟游的母僵尸,所以才站在僵尸那边是吧?说啊?」
「哎呀,西泽大哥真敏锐,不愧是以推理闻名的『沉睡的西泽』。」
「我要宰了你这个光头!」
「等、等等,指宿!你怎么可以带头开打啊!」
「放开我,宫川!我要用砂纸把那个大个子的和尚头磨到出血之后再把他丢进尼姑庵里!出家忏悔一辈子!」
「男生不能进尼姑庵啦!」
瞬间达到沸点的孝晴打算空手去揍西泽,琉佳连忙从后面架住他,同时往老师的方向看去,希望他们能够出面平息风波。然而老师们不但没有因为学生的模样感到慌张,反而露出相当满意的样子。
「很好的发展呢。」
「是啊,幸谷老师。虽说是现场的气氛使然,但是入学典礼当天一看见僵尸就逃跑的学生们,如今会正面挑战僵尸了。真是的,年轻人的成长每年都让人很感动啊。」
「可是现在实战还是太早,得先让他们更习惯僵尸才行。」
脸的下半部包着绷带,模样有些凄惨的幸谷老师轻轻整理贴在头顶的黑色条码,然后对艾卡迪莉娜使个眼色。女老师点点头,从行李拿出62式机枪,将枪背带套过头部,把枪撑在腰上。
『好了——大家要保持安静喔?』
「……开玩笑的吧?」
「呃——是开玩笑吗——?」
目睹指向这里的枪口,孝晴的声音有些沙哑,琉佳也只能发出干笑。西泽和他的手下,还有其他的候补生、赞助生全都停止动作。
下一秒钟,震耳欲聋的枪声粗暴地划破空气。
从排壳口涌出的弹壳形成金色拱桥,不断在地板制造清脆的声响。滚滚硝烟交杂学生们的尖叫,几乎快要炸飞天花板。
过了十几秒——
直到把弹带打光,艾卡迪莉娜才举起还在冒烟的枪口。正前方的墙壁遭到无数子弹的啃噬,看起来像是残缺不全的拼图。
『哎呀呀……是实弹。』
「史托伊奇科夫老师,空包弹在这里。」
艾卡迪莉娜惊讶睁大眼睛的同时,一旁的幸谷拿起漆上绿色油漆的弹带。
「那个白痴老师在想什么……」
危急之间将艾丝琳扑倒在地护在身下的孝晴,一边感受背上传来的震动一边喃喃自语。幸好艾卡迪莉娜的射击技术很差,全部趴在地上的学生都没有受伤。
同样卧倒在地的琉佳,直到现在还紧紧抓着孝晴的袖子。
「嗯、嗯,结果还是一点也不像小学老师……话说指宿!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怎么了?」
「为什么你保护卢斐提,却把我扔着不管?这是什么露骨的差别待遇!完全不管我嘛!这是叫我去死吗!」
琉佳朝孝晴的头、背一阵乱打,但是孝晴只能用左手防御。艾丝琳就在他的下方,得用右手支撑体重才行。
「不,因为,那个,你没有那么容易死嘛……这样不好吗?看来你也没有受伤吧?」
「开什么玩笑!啊——够了——气死人了——」
琉佳一脸气不过的表情,撑起身体坐在地上。
「等到以后再后悔就太晚啰?要是你在这时表现得有男子气概一点,我搞不好会爱上你耶。你错过天大的好机会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啊——真是不得了。」
「气死我了!」
孝晴用仿佛念剧本的平淡语气说出后悔的话,琉佳气得用力握拳槌他的肩膀。
判断危机已经解除的学生纷纷起身,或是正准备起身的同时,孝晴也打算爬起来。
虽然这么打算,却无法做到。
因为身下的艾丝琳把双手绕到他的背后,不让他离开。
「喂,卢斐提——」
孝晴低下头,想叫艾丝琳放手,然而话才说到一半舌头就冻住了。
在一旁观看的琉佳也发出感叹:
「哎呀,这真是……」
「…………」
总是罩在艾丝琳头上,把她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下的连衣帽被卷到脖子后面,孝晴第一次目睹她的长相。
想像中的艾丝琳·卢斐提似乎是深海鱼、地鼠、夜行性蝙蝠……总之是个讨厌太阳的胆小生物——不过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的容貌的确不能用闪耀太阳光芒来表现。这名纤细沉默的西班牙少女,是的,有如开在月光下的兰花。
只在发尾编成辫子,略显卷翘的红发。那不是英国人常有的橘色,而是接近杏桃色的粉红色。浏海下那双带着忧愁的灰色眼眸往上看过来。苍白的脸颊和双唇,以及泛黑的眼眶确实有些不太健康。但是她的容貌虽然有些稚气,却毫无疑问可用美丽来形容。
艾丝琳的肌肤之所以显得苍白,是由于晕染在双颊和耳朵的艳红,让她看起来仿佛泡过热水。
「什么嘛,你看起来很可爱不是吗!干嘛一直把脸藏起来?」
艾丝琳把脸撇向一边,用比平常更加断断续续的语气开口:
「让异性看见……自己的脸……只能在初夜。」
「初……?咦咦咦咦?」
琉佳显得异常惊讶,脸红的程度甚至不输给艾丝琳。
「为、为什么?是像圣斗士的女生那样,一旦被男生看到自己的脸,不是杀死对方就是爱上他吗?这是多么古老的贞操观念!」
「喂,宫川!不要大呼小叫!」
孝晴十分担心。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站起来,开始恢复乱掉的队形。在这种情况下,把一名女学生压倒在地实在是太显眼了。
「卢斐提,放手好吗?看起来已经安全了,可以吧?」
「…………」
艾丝琳把脸紧紧靠在孝晴胸口,环抱孝晴的双手先是用力抱了一下,然后很快放松对孝晴的束缚。
艾丝琳的上半身离开孝晴,像个布娃娃发出轻柔的声音,在地板上摊开双手。
「………来吧。」
颤抖的双唇吐出少女的呢喃,仿佛在诉说接受爱情的决心。微微面向侧面的脸上满是愿意忍受极度羞耻的坚强心意。
孝晴看着正下方的她,双手依然撑在地上,整个人几乎快要石化。
这是什么状况?
她到底要我怎么做?自己十六年来的人生,竟然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
来吧。所以要去什么地方吗?去哪里?
如今眼前只有羞红脸颊的少女侧脸、湿润的灰色眼睛、微微张开的双唇、口中呼出的热气、纤细的脖子,还有下方尚未发达的隆起。
「呃……你叫我来吧,可是——」
正当满头大汗的孝晴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话来的同时,头部突然传来强烈的震动,使得过去那段短暂时间涌现脑中的种种疑问和烦恼一口气烟消云散。
「你这个大色狼!你要维持那个体位到什么时候!」
「——好痛!宫川你!……啊,咦?」
琉佳赏了自己的后脑勺一记猛烈的回旋踢,孝晴反射性想要反击,却发现自己倒下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脑震荡啊。孝晴反应过来时,琉佳已经拉着艾丝琳的手帮她站起来,背对着他开口:
「待在这种色情狂附近会怀孕的。快走吧。」
「怀……孕……」
「等一下,喂,谁是色情狂啊!话说你们就这样丢着我不管啊!」
孝晴的心情有如在雨天被装进纸箱里丢弃的小狗。看着走向集合同学的琉佳和艾丝琳,孝晴想要起身追上去,不过双腿却怎样也使不出力气。就在他的身体又要倒下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
「危险!请小心。」
来者是真子。她轻松地撑起孝晴的身体,令人无法想像那么纤细的四肢怎么能够发挥如此强大的臂力。
「……不、不好意思。」
虽然口中道谢,但是男生把身体靠在女生肩上实在不好看。要是被那个西泽看见,不知道他又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只是真子不知为何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没关系,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体强壮。」
「可是你怎么会来这里?随便离开班级不会被导师骂吗?」
「但是你看,大家都已经在组队啰?」
真子说得没错。
网才的枪击可谓效果十足,不管是候补生还是赞助生都不再抵抗艾卡迪莉娜的命令,众人以小组为单位来回走动,寻找组队的对象。然而现场的气氛丝毫不友善,双方都像是在教学旅行途中碰到其他学校的学生一样,不断用充满异样警戒感的视线彼此牵制。
毕竟是学园里被铁丝网和高压电隔绝的两个团体,双方的第一次接触大概就是这样吧。
「所以呢,孝晴。」
真子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视线不停游移。
「可以的话,我想,你可不可以跟我们那组一起组队……」
「跟你……?」
孝晴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没有拒绝的必要,但是孝晴还是不由自主避开真子抬头仰望自己的脸。如果是其他人就算了,当说话的对象是真子时,现在的距离太过接近。
「呃,我不是组长,没办法擅自决定。」
「这样啊……我知道了。对不起害你为难了。」
真子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满脸失望地转过身去,突然失去支撑的孝晴无法保持平衡,双手在空中不停乱挥。
「唔喔……!」
「呀……?孝、孝晴?」
慌乱之间抱住真子的孝晴马上感到后悔,不过已经太迟了。真子的脸一直红到耳朵,呼出的气息碰到自己的鼻子,红色双眼闪动惊讶的神色。
糟糕。非常糟糕。得在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之前,想办法搪塞过去才行。
「……呃,这个嘛,所以说……这样也不错吧?嗯,你们那组就和我们组队吧。我去通知宫川。」
「真的吗!」
「是啊,所以说这没什么特殊含意喔?只是溺水的人连稻草都想抓住之类的……」
「太好了!」
真子绽放灿烂的笑容,身体再次往后转,用双手比出一个大大的圆。这个信号是对待在墙边等待真子的小组组员所发出,大概是在向他们传达孝晴的回答吧。
穗稀冷冷地环抱双手,瑛用手指推推镜框,两人都是一脸无趣地看着抱在一起的孝晴和真子。
「为什么没先问过我这个组长就擅自跟别人组队?」
一直到下午的自由时间结束,琉佳都不停重复同样的话。
「而且什么人不好找,竟然找了有钱神社的恶劣大小姐的高贵小组!」
「对、对不起……」
「不不——我不是在说你。我是说那个手里拿着菜刀,用一副『我要刺你喔……!』的表情瞪着这里的大小姐。」
朝着满脸歉意低头的真子露出笑容,琉佳换上凶恶的表情狠狠瞪了穗稀一眼。
一边切着经过孝晴清洗、琉佳削皮的蔬菜,穗稀毫不让步地瞪回去。
「要是问过我的意见、要是早知道对象是某个没落寺庙后裔,除了体力没有半点长处的不良少女的小组,我就不会把组队的责任交给小鸟游同学了!」
「对、对不起……」
「不,不必道歉。我是在反省自己,身为组长的我不应该把事情交给你!」
把胡萝卜一刀两断的菜刀砍进砧板里。
真子所属的小组组长是穗稀。不仅如此,她同时还被导师庄司任命为一年星班的班长。虽说死后变成僵尸,她毕竟是个优秀的学生。
一个团队是由两组候补生与一组赞助生所构成。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宫川组和绪泽组,当然还需要另外一组,这个另外一组是和孝晴他们同属一年五班的家长组。家长这组是琉佳邀请来的,三个组员都是女生,组长家长里绪菜和其他两个组员正待在不会被琉佳和穗稀爆出的火花烧伤的地方,负责在锅子里加水,以及在桌上摆放餐具之类的工作。
不消说,他们烹煮的餐点是咖哩。
把行李放在宿舍——昔日的俘虏收容所——的房间,在讲堂听过一个小时的学园历史介绍,强制在森林公园里健行一圈之后,允许学生们在晚餐时间前自由活动。
和其他学生一样从制服换成运动服的孝晴,手拿集训简介四处参观集训场的设施。话虽如此,他只是跟着真子走而已。
「你要去哪里?」
「我想在集训场到处看看。」
虽然不关孝晴的事,但是这种偏僻的地方没有其他事可做,房间里的电视在这个时间只会播些家庭主妇爱看的访谈节目。有些同学玩起花牌和扑克牌,不过那些晚上也可以玩。
真子似乎非常热衷,一边比较集训简介折页里的集训场平面图,以及从宿舍借来的乡土研究会小册子一边到处跑。她仔细调查无头的地藏菩萨、拨开杂草查看古井内部、用心抚摸浮现在走廊墙壁的人形黑色污渍,但是每次探查结束之后都会发出失望的叹息。
令孝晴感到意外的是同队的安永瑛也和他们走在一起。
「要散步吗?小鸟游同学。我也一起去吧。」
瑛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真子也没有拒绝她。
「……你这么努力,真是令我佩服。行动之前订定计划,为了计划收集情报,这些都是基本事项呢。」
「哈哈,是啊……应该吧。」
「我可以把这看成是你同意我的逃脱提案吗?」
「呃……该、该怎么说呢?可以这么说吧……」
面对紧紧靠在身边耳语的瑛,真子回以困扰的笑容。
人类的眼睛十分奇妙,当水晶体捕捉到某个情景的瞬间,可以变化出无数种不同样貌。此时此刻,孝晴眼中看到的不是困扰的表情,而是满脸愉悦和瑛谈笑的真子。
「宿舍后面那片隔板是什么?感觉很可疑。」
「呃……依照简介的说法,那里好像是浴场。」
「哼,以这个破烂设施来说,露天温泉还真是有情调。」
「其实七十七不可思议的外传里,也有融化僵尸的露天温泉这个故事。」
「不要说,我不想听。」
就连瑛不情愿的表情,在孝晴的眼中,也看成露出洁白牙齿的王子。
不知为何,孝晴有种自己成了局外人的感觉。当然了,真子要跟谁当好朋友,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他就是觉得不甘心。
真子从小不断欺负孝晴,是他的天敌,直到现在孝晴心中依然残留绝不可以让这家伙看见自己脆弱一面的奇妙坚持。但是在此同时,他的心中也经常涌现另一种感情,这也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过去的真子有多么恐怖和异常的缘故。
现在这个彻底卸下武装的真子,自己可以放着不管吗……?
这样的想法反而成为自己必须做些什么的义务感,甚至更进一步成为「我怎么可以输给不知道真子过去有多邪恶的家伙!」的对抗心理。
孝晴来到与瑛相反的另一边和真子并排,看着她手中的简介说道:
「你从刚才开始在调查什么?」
「嗯,是的,我在找些东西……」
「喂,你是指宿同学吧?从旁边插嘴也太没礼貌了。」
毫不友善的语气。孝晴勉强笑了一下,眼神变得冰冷:
「真是抱歉!因为真子难得会对这种灵异现象与鬼故事有兴趣。」
以前的真子是个对小学生最爱的碟仙和血型占卜抱持否定态度,对恐怖电影和动画嗤之以鼻的小孩。这样的人竟然变成恐怖的代名词「僵尸」,世事实在是难以预料。
「人啊,不对,僵尸也会有心境的变化。而且你根本没有必要在意这种事吧?」
「法律没有规定我不能在意吧?」
「所以你认为只要是六法全书没写的事什么都可以做啰,指宿同学?」
「我还真不知道问一下自己的童年玩伴在做什么是那么严重的犯罪!」
「就算是童年玩伴,终究也只不过是外人吧。我希望你没有迟钝到需要我向你解释隐私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安永,看来你不希望我待在这里吧?」
「很高兴你自己发现了,指宿同学。」
现场的气氛越来越难进行友善的对话,孝晴和瑛脸上都挂着笑容,不过显然维持这样的笑容,对于表情肌肉造成的负担相当大。
这段期间,被两人肩膀左右压迫的真子,当然无法继续在简介的平面图上写东西。为了吸引在自己头上展开言语交锋的两人注意,她不停试着发出「那个——」、「呃——」之类的声音,但是却始终没能缓和险恶的气氛。
只是在此同时,真子的内心其实有一点,不,应该说相当雀跃。
——也许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这么受到异性欢迎……
这当然只是她的误会。
结果真子没能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就到了集合时间下午五点。三人来到指定为集合地点的森林公园露营场。
艾卡迪莉娜在那里向学生们宣布晚餐要做的东西是咖哩。
露营场在室外,但是有自来水,还有好几处像是学校饮水处的调理区,此外也和公园一
样,有着时钟塔和路灯,几座凉亭里面设有原木组合的桌椅。调理区的附近有混凝土砖堆砌
成的烤架,是露营场特有的设施。
各个团队使用集训场所提供的烹饪工具,在调理区忙碌地准备餐点。
考虑到卫生问题,赞助生全体戴着免洗塑胶手套,不过即使如此,有的团队依旧进行得不太顺利。
「啊……算了。」
「喂!掉进锅子里了!」
「咦?什么东西?」
「眼珠啦,眼珠!你明明就知道还装作不知道!」
「青菜里有手、手指!」
「对不起,应该是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
四周不停发生诸如此类的骚动。
候补生与赞助生穿着不同颜色的运动外套和运动短裤,前者是深红色,后者是水蓝色。若是从空中俯瞰,这里多半正呈现关原大战中东军与西军混战的模样吧。或许也可以说是吴越同舟。
正因为如此,孝晴这组上演的琉佳与穗稀对决,在整个露营场算不上特别醒目。
用饭盒煮饭的工作交给里绪菜那组负责,宫川组和绪泽组把蔬菜放进装水的锅中,稍微煮滚之后加进咖哩块。一般来说准备工作到此结束,之后只须等待而已,不过此时琉佳从带来的中古唱片行塑胶袋里,拿出某种叶子和坚果和粉末,把它们丢进锅子里,
「那是什么?毒品吗?」
「合法的啦!月桂叶和芫荽和豆蔻……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我想说集训能做的料理大概也只有咖哩,所以从家里带来的。」
「不愧是女高中生主妇。」
「还好啦——市售的咖哩粉里也有这些东西,不过这样比较可以熬出风味。还有这个!加了印度甜酸酱绝对会更好吃。」
打开小瓶子的盖子,把泥状调味料加进锅子里的琉佳看起来心情很好。穗稀没有多说什么。应该说她似乎十分信任琉佳的烹饪技术。
孝晴也是一样,因为昨天琉佳按照约定做了便当给她。
原本孝晴以为琉佳只是随口说说,还打算到学校餐厅或是福利社解决午餐,因此收到便当盒时吓了一跳。但是在打开便当之后,他不禁更加惊讶。
吸饱酱油的海苔铺成的海苔饭;不是冷冻食品,而是用新鲜鸡肉做成的炸鸡块;仔细挑去鱼骨的盐烧鲑鱼;加进小黄瓜、玉米、胡萝卜,色彩缤纷的马钤薯沙拉;完全不带半点焦痕的煎蛋卷;有八只脚的章鱼热狗:混合煮豆子的羊栖菜;添加辣椒配色的甘炒牛蒡。
「如何?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做了最常见的东西。」
「呃,老实说我原本想像的是那种必须搭配正露丸的怪东西……看起来很好吃耶——!你真厉害!」
「谢谢——来,这是卢斐提的。」
琉佳毫不做作地露出开心的笑容,细心的她把另一个小便当盒交给艾丝琳。
当然了,便当的味道完全对得起它的外观。
母亲已经过世,又与弟弟两个人一起生活,看来父亲应该是独自在外地工作吧。虽然没见过面,孝晴还是不由得同情琉佳的父亲。
阳光逐渐变暗之时,锅中开始传出刺激食欲的香气。三组份的三个饭盒冒出泡沫,宣告白饭已经煮熟。因为琉佳多了几道手续,孝晴这一队的锅盖还没掀开,其他的团队此时都已完成餐点的分装。
「好,看来每一队都差不多完成了。大家要好好洗手,先说『开动了』才能开动喔?」
艾卡迪莉娜笑着走过学生之间,琉佳向她挥挥手:
「艾卡,你有饭吃吗?这位小姐,要不要光临我们的店啊?」
「哎呀哎呀,谢谢。可是不好意思,宫川同学,老师是在那边跟其他老师一起吃。」
在另一边的桌子上,似乎有专为老师准备的外送便当。幸谷和庄司等几个老师此时已经聚集在那里聊天,桌上的罐装啤酒也没有逃过孝晴的眼睛。
「真是享受啊——话说那种东西应该在学生看不见的地方喝吧。」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来,指宿,把饭装到盘子里。」
虽然不像自家电锅煮得那么漂亮,然而锅巴的香气十分诱人。
咖哩也煮得相当完美。由于在马钤薯融化之前熄火,所以不必担心煮得太甜。
「什么啊,还剩下不少肉嘛。」
「啊,那是僵尸用的。」
砧板上还剩下至少400公克的生肉。按照以组长身份帮忙搬运烹饪工具和分配食材的琉佳表示,那是发给赞助生的。
「打算让他们生吃啊……」
「哎——也是有人喜欢这样吃吧?毕竟是僵尸。」
「是吗……喂,安永,你要吃这个吗?」
「……如果你是指那些未加热的牛肉,我可不会放过你。」
「你看,明明就不吃吧?」
「也有特别挑嘴的僵尸呢。」
「我不是僵尸!要求符合人类的食物是应有的权利!」
瑛从孝晴的手中抢过纸盘,用插在饭盒的饭杓挖出许多白饭。体型纤瘦的他怎么看都吃不完,也许是在赌气吧。
看着从锅中捞出大量咖哩把盘子装满的瑛,孝晴涌起一股亲切感。这家伙似乎不是什么坏人。
孝晴把手伸向被瑛丢回锅子里的杓子,在蒸气对面,他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真子,手里捧着的纸盘还是空的。
「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
「呃,不是的……我——应该说没有吃东西的必要呢……」
这么说来,艾丝琳说过真子属于非必需摄食型。
也就是依靠食物以外的东西来补充活动能量的僵尸。
同样是僵尸,穗稀和瑛都是一副食指大动的模样,看来像真子这种类型并非主流。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只有我们吃。」
「啊,不,一点都不会!我正在看孝晴吃。」
「这样我会很不自在吧!」
要是旁边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不管吃什么都不会好吃吧。孝晴把装有白饭和咖哩的盘子
放在桌上,在真子身旁的位子坐下。
「嗯?等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在吃面包吗?」
「啊,那只是障眼法。因为要进普通的学校,所以我想要尽量不引人瞩目。」
「不想引人瞩目却叼着面包上学?」
「很奇怪吗?艾玛说那样没什么不好……」
「怎么想都是反效果吧……」
看来那个名叫艾玛的女佣一定是把真子当成笨蛋。当孝晴用汤匙舀起咖哩往嘴边送时,一阵女学生的尖叫声令他停下动作。
如同裂帛一般——更正确的说法,是如同列车的车轮摩擦轨道的声音。
几乎在同一时间,露营场中央的锅子翻倒,烤炉冒出阵阵白烟。
「怎么了……?」
「这、这、这是什么……?」
孝晴疑惑的自言自语,被其他男学生以数倍音量的话声掩盖。
那是剃平头的壮汉——西泽。包括他在内的几个男学生从板凳上站起来,连滚带爬地离开原地,扔到地上的纸盘溅出咖哩和白饭。
到底发生什么事……
「孝晴!咖哩在动!」
真子的手指着孝晴手中的汤匙,汤匙上有白饭、洋葱、胡萝卜,和咖哩酱,然而那只是普通的白饭、普通的洋葱、普通的胡萝卜,和普通的咖哩酱。
唯一例外的是肉。
肉在动。
看起来像是不小心飞进咖哩里的昆虫或是什么正在试图逃跑。不过那个不是昆虫,而是切成块状,看起来应该是牛肉的东西。
那块肉跳了起来。
「呃!」
如同装上弹簧的玩具,从汤匙飞起来的肉块,擦过急忙转头的孝晴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