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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七 灭尸剑·海涅艾丽榭。

窗上的帘子遮挡阳光,使得广播室里既阴暗又寒冷。

同时也特别拢音。

空气当中锐利的尖啸声瞬间引起琉佳的反应。

她把右手放上扛在肩膀的锁链把柄,同时迅速移动身体。

清脆的声音响起,瞄准额头的箭被镰刀弹开。

「好险!绪泽,你!」

如此大喊的同时,琉佳已不在原本的位置。她用皮鞋猛踩地板,来到墙边单膝跪下,眼睛瞪着门的方向。

「哎呀,没射中。」

穗稀不带半点遗憾地念念有词,此时她的身影也不在门前。那里只剩下双手提着沉重乐器盒的艾丝琳,还有打扮成女服务生的陌生少女。

「——上面。」

不等伫立在出入口旁的玉乃开口,琉佳就已经察觉。

不知为何穿上纳粹德国军服的穗稀踩着器材飞上半空,在贴近天花板的位置转动身体拉弓射箭。

同时射出的三支箭一瞬之后并排在墙壁上。

琉佳向一旁翻滚,避开利箭的同时用力挥出左手。

正确袭向穗稀着地位置的链锤在途中突然停止蛇行,穗稀射出的一箭穿过锁链的圆环,像是贯穿蛇头把锁链钉在地毯上。

穗稀在安全的地面从容着地。

热烈绽放的裙子再次对地心引力表示顺从,已经准备好下一箭的穗稀将箭对准这里。

「再抵抗我就射你喔?」

「你早就射了吧!」

「只是威吓而已,威吓。」

「你威吓人都是瞄准头部吗?会死人的妤不好,笨蛋!」

「第一箭只是用来引开你的视线,所以是用容易挡下的速度瞄准头部发射。当你的视线被镰刀遮住时,她便已经占有优势。」

不愧是培育众多重杀士的教官,玉乃看得非常透彻。

「第一箭不该挡下,而是要避开才对。你即便是在失去平衡的状态下,应该也有能力反击吧。无论如何,她是在确信你能挡下的情况下射出那一箭。她很信任你啊。」

「……很难说,也许她真的想杀我。」

「那样也不坏呢。」

玉乃的最后一句话在琉佳和穗稀双方耳里都很不中听。

艾丝琳背后的女服务生像个秀才推推眼镜说道:

「喂,宫川同学,你是没有胜算的。我们这边除了绪泽同学之外,还有一个凶暴的电锯杀手喔。」

「等一下安永同学!这样听起来好像我也很凶暴似的吗?」

「我……基本上……反对暴力。」

「站在最安全的地方叫人投降算什么,安永!……安永?咦。安永?」

向看似女服务生的对象大骂一句之后,琉佳忽然怀疑自己刚刚说的话,同时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你、你那是什么样子?虽说之前听到你去偷看男用浴室时我就在怀疑了!唔哇,你这个打扮真是适合到恶心!不,都说对人不能有所偏见吧?没关系,我不会歧视你的……可是不可以对指宿出手喔?」

「绪泽同学,卢斐提同学,帮我杀了她。」

穗稀默默忽略瑛认真的杀人委托,持续拉紧弓弦,眼角余光望向玉乃。

「您是玉乃教官吧。您也是来说服宫川同学的?」

对于自己不抱好感的对象绝不直呼其名,这是穗稀的优点。

「若是方便能不能把她交给找们?我会让她好好反省,您还是把逃走的僵尸……」

「我拒绝。」

玉乃冷淡的回答出乎穗稀的意料之外。

防护服的双手拉下位在左右腰际的拉链,像是工作裤上会有的那种口袋里出现两根长约二十公分的棒子。玉乃双手握起两根棒子一挥,棒子的长度立刻伸长一倍。

把两根棒子举到胸前,然后连成一体。

一连串的动作如此迅速,快到眨个两眼就会错过。如今握在玉乃右手中的东西,是一把长剑。

彷佛是神话怪物的角,那把剑从剑柄到剑身都由白色金属形成,没有剑锷,光从外型来看更像是长枪。剑身上有着等间距的起伏,看起来是用以削切人类的肉体,但是整把剑却又呈现有如工艺品的纤细轮廓。

「你本来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重杀士吧。现在却变成肮脏的僵尸,实在是遗憾。」

穗稀不是笨蛋,她立刻明白玉乃话中的含意。

但是就在她把箭尖的对象从琉佳转向玉乃之前,白色闪光已经射向她的眉间。

「住手!」

琉佳一边发出几近悲鸣的尖叫一边拚命挥动镰刀,击落玉乃的剑。

剑尖往下移,在军服胸口与铁十字勋章、突击章、战伤章一起绽放的花朵被削下一片花瓣。表情扭曲的穗稀往后移动上半身,试图拉开足以使用弓箭的距离。

但是玉乃不允许她这么做,压低身体滑到穗稀身前,然后反手握剑,白色的尖椎从正下方袭向穗稀的下巴。

「我说了住手!」

这次同样是琉佳的镰刀阻止玉乃的行动。

「哎呀哎呀,你搞错对象罗。」

玉乃一面翻转手腕一面感叹,原本应该从穗稀的下巴贯穿口腔,最后破坏大脑的剑刃挡下琉佳的攻击,剑身闪起耀眼的火花。

接着玉乃顺势与穗稀交换位置,用肩膀轻轻从她的背后一推。

「啊?」

「笨蛋,绪泽……!」

被撞飞的穗稀,还有因为攻击被挡开而身体前倾的琉佳,两人面对面相撞,然后相拥倒下。射出的箭飞向完全无关的方向。

「给我走开!跟女生抱在一起我一点也不高兴!」

「闭、闭嘴!我也是——」

「危险!」

琉佳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穗稀,朝着旁边翻滚。

瞄准穗稀后脑勺的白刃穿过琉佳蜂蜜色的头发,深深刺进地毯里。

「……玉乃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才想问你是什么意思?那东西是僵尸喔?你懂吗?」

叩!镰刀的柄头重重敲击地面。

「僵尸又怎么样!」

琉佳紧握镰刀,用燃烧怒火的双眼狠狠瞪视玉乃。

此时换成穗稀被压在琉佳下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琉佳。

「……」

「这家伙又不会随便伤害别人!凭什么用她是不是僵尸来判断她?人不应该有这种区别吧……!」

「很美好的意见,但是你根本不了解僵尸吧?你曾经被它们包围吗?目睹过家人和朋友被它们吃掉吗?拥有智能的僵尸是无害的?你凭什么这么保证?」

玉乃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这是阿尔吉侬现象,宫川同学。即使是再活性后智能几乎完全没有减退的僵尸,在几个星期到几个月的时间里会渐渐变笨,同时凶暴程度增加,最后无法接受正常的食物,变得只对人肉有兴趣,于是甲乙丙种的高阶僵尸就此诞生!情爱对那些家伙不管用喔?父母兄弟恋人在它们眼里只是肉块!就算家人张开双臂拥抱它们,它们也只会流着口水咬死对方!然后增加!毫无限制地增加!」

「可是……穗稀不一样……」

琉佳的脸变得毫无血色,虽然试着起身,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甚至需要穗稀的搀扶才能站立。

「原来如此,那家伙是特殊类型。只需要阳光和水还有空气就能满足——然而我们不是在讨论这个吧?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

「吵死了!吵死了!」

琉佳发出尖锐的叫声,甩开穗稀的手向后退开,既像是要逃离玉乃,又像是要保护什么东西。

「我要把僵尸从这里放出去,让大家都知道真相!到时候东京的电视台会来采访,总理大臣会召开记者会,伟大的学者还有教授之类的人会开始讨论,大家会认同僵尸的权利……到时候僵尸乜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这个国家生活!要是让美国等世界各国好好研究,以后一定会找到治疗方法!」

「放僵尸逃走,让全体国民知道僵尸的存在。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会出手帮忙你那幼稚的计划。」

「玉乃教官,您……?」

穗稀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白衣老人。

「有什么不满吗?赞助生里也有不少想要逃出这个学园吧?现在很容易就能出去喔。」

「真的吗?太好了!」

「算了吧,安永同学。这个人才不打算让任何人逃出去。」

穗稀慢慢起身,视线丝毫不敢从玉乃身上移开。白色头套下的玉乃从喉咙发出不快的声响。那是笑声。

「你们懂吗?逃出去重获自由?僵尸怎么可能获得如此美好的未来?那种东西只是一时的,普通人有可能接受僵尸吗?宫川同学,你还只是个孩子,人类要是对异类如此宽容,歧视这个说法早在千百年前就该从世上消失了。」

玉乃的脑中描绘与琉佳预想的完全不同的未来。那个未来使得老人的声带不由得开始痉挛,发出喜悦的笑声。

「歧视这种东西是不讲道理的,那是情绪。恐惧、恶心、肮脏、丑陋、嫉妒、厌烦、惊悚……人们总是先有这些情绪,然后再去寻找理由。人种、民族、过去的历史等等,你们觉得日本人有迟钝到看见僵尸也不会感到厌恶恐惧威胁吗?的确,这是个重视理性与调和的国家,如果对象只限有智能的僵尸,接受它们有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但是那也只持续到出事为止。要是僵尸与人类因为某些因素发生冲突呢?要是僵尸居住的地区有流行性感冒呢?」

嘿嘿嘿。头套在明确的笑声中震动。

「果然如此!因为僵尸的关系出问题了!它们太危险了!隔离起来吧。不,那样无法根本解决问题,其他国家的政府也不会接受,必须消灭才行!就像病原菌必须扑灭,把僵尸彻底消灭吧!只能这样,它们本来就是违反自然的东西,这样做是正确的,是为了国家着想!为了孩子们着想!为了全人类的未来着想!」

这时笑声已经接近哄笑。

「正确!完全正确!人类与僵尸必须保持适切的距离,这种距离不能只是用数字表示,必须消灭它们,把距离拉到无限大才行!那才是最适切的距离!」

穗稀和瑛听得目瞪口呆,艾丝琳娇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背对台车上的木箱,琉佳像是叹息一般勉强开口:

「……你……脑袋有问题。」

疯了。

这个老人疯了。他之所以能成为历代杀害再活性者最多的人,原因不是正义感或职业义务或是虐待狂,憎限,憎恨是他唯一的动力。

这个世上还有比他更憎恨僵尸的人类吗?

众人甚至怀疑玉乃把自己全身裹在防护服里,是因为他厌恶与僵尸暴露在同一个世界。

琉佳同时发现自己的另一个错误。

如果玉乃所说的情况成真,人们试图让僵尸灭绝的话,未来的世界将会变得与琉佳的愿望完全相反。

「该死……我果然是笨蛋……」

眼泪几乎快要流出来。

为了无论如何都想守护的事物,自己竭尽全力采取最好的办法,为此拿出自己全部的勇气,甚至不惜给大家惹麻烦,做出这种近乎恐怖活动的事。

早知结果如此,还不如什么都别做比较好。

「给我振作一点!」

彷佛要把脸颊打飞的清脆声响。

「还来得及!只是要做的事多了一些吧?让这个胆小的老头子闭嘴,然后在僵尸逃出集训场之前把它们全部重杀,全部。就由我和你。」

将另一根来自手腕的箭搭在弓上,穗稀笑着开口。

那是多年不曾见到的表情。

「我和你——我们两个一定做得到。」

「小穗……」

在那张笑脸的带动下,琉佳说出怀念的小名。她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呼唤穗稀了。小学时,还有更久以前,这两个人总是在一起,是比任何人都要亲密的朋友。

随着年纪增长,孩子知道许许多多的事,家世和长辈之间的关系、她家比自己家有钱、寺庙的后代与神社的女儿、成绩的差距、兴趣的不同、身边聚集的朋友种类……琐碎的差异累积起来,最后形成巨大的隔阂。

无色透明,不硬也不软,却总是挡在两人之间的墙壁。

墙壁无法破坏,只会随着时间越变越厚,不过两人还是可以穿过墙壁拉起彼此的手。

因为她们是朋友。

琉佳呼出一口气,调整呼吸和心跳,然后举起左手。还被箭钉在地板上的链锤挣脱钉住它的箭,沿着螺旋轨道回到琉佳手中。

「好吧,这次我就接受你的好意。等全部结束之后,看是要我吻你还是向你求婚,要我以身相许也可以喔。」

「免了。你只要好好思考悔过书的内容要怎么写就好。」

穗稀的黑皮靴摩擦垃毯,带动身体向侧面移动。配合她的呼吸,琉佳也轻轻转动左手,链锤发出咻咻的声音化成银色圆盘。

「……你说我胆小?」

玉乃的声音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不带丝毫笑意。

「是的,您很胆小。」

「少自以为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妮子。」

「就算是小孩子也看得出来!您根本就是害怕僵尸!您说歧视是种情绪?是的,您就是最好的范本!」

穗稀的呵叱声明显欠缺对年长者的敬意。

…………!

令在场所有人寒毛倒竖的愤恨充斥在空气中。

琉佳和穗稀感到手脚僵硬,瑛呼吸困难地按着胸口,艾丝琳脚步不稳地倚靠房门。

他们未曾体验过如此强烈的杀意。

「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玉乃对着在连衣帽下冷汗直冒的艾丝琳发问。

「你是人文科学科的卢斐提吧?我听过你,你是从圣地牙哥康波斯特拉体系的女子修道院转学过来的神罚代行人吧。如果净化人间是神的意志,你不觉得我们的目的相同吗?」

「……」

艾丝琳默默地咬着嘴唇,然后抬起头来,视线从连衣帽底下看向琉佳。

「我、我是……我……」

话语在口中吞吞吐吐,艾丝琳最后别过脸去。

踏着犹豫的步伐朝玉乃的方向走去。

琉佳强烈感觉自己必须阻止她。

「卢斐提,听我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朋友,所以我不会说什么就算你是敌人我也不会恨你之类的好听话。我不想变成你的敌人。」

对抗玉乃彷佛具有质量与温度的杀气,琉佳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知道这样说很厚脸皮,毕竟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有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是希望你想想指宿的事。」

艾丝琳停下脚步。

不只如此,凝固屋内空气的杀气似乎传来龟裂的声音,琉佳首次感觉到玉乃的动摇。

「指宿他绝对会助我一臂之力。这不是我自以为是,他虽然嘴巴不饶人,有些地方像小孩子,可是他绝不会从对方是僵尸还是人类来判断一个人。」

「……我……想保护孝晴……不让他被僵尸伤害。所以……」

「如果你是指小鸟游,那么更是相反……让我老实说一句,你喜欢指宿吧?」

「……!」

艾丝琳像是被好几十吨重的铁块打中头部似地缩起身体。

「你……为、为什么……知道这个秘密……」

「呃,因为太明显了。」

「……你如果告诉孝晴……就杀了你。还要用最残忍的方法……拷问你……」

「啊,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看到满脸通红的艾丝琳打开乐器盒的锁扣,从里头拿出链锯,琉佳连忙用力摇头。

「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指宿,那就堂堂正正赢过小鸟游吧!你的可爱程度一点都不输给她。而且——如果连这种程度的毅力都没有,是没有办法赢得一个人的心喔。」

「……」

艾丝琳再次低头陷入沉默。

琉佳从没有看过她如此烦恼的表情。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比爱情更能迫使人类去思考和烦恼。而且不管是在哪个时代或是哪个地方,人们对于爱情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我明白了。琉佳是对的。」

艾丝琳用左手拨开连衣帽轻轻摇头,两条像是尾巴的辫子随之摇晃。

「就是这么回事,不好意思。孝晴对我来说和天父一样重要,你的作法会让他伤心。」

「谈判破裂是吗……指宿小弟。这么说来当时他也护着一个名叫家长的女学生……」

不可思议地,玉乃的声音里隐约带有些许的满足。

「至于那边那个……呵,看来不用问也知道。」

玉乃最后询问的人是瑛。只见他虽然不安地推着眼镜,但是一只手已举起电钻。

「我也不是故意站在人多的一边,只是我讨厌暴力。不好意思,我实在想不出和她们这些粗暴的人敌对有什么好处。」

「原来如此,从人数来判断趋势啊。不过——」

「——!」

为了应付可能的攻击,琉佳早已摆出架式,穗稀和艾丝琳也一直目不转睛地警戒着玉乃的行动。

然而她们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一开始是穗稀被踢中腰部横倒在地。

她在一瞬之前射出的箭像是贯穿海市蜃楼,刺进墙壁和柜子里。

接着是艾丝琳。

还来不及拉动链锯的引擎拉柄,她的手被不知何时靠近身边约玉乃踩在鞋底,当她讶异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肘击。

最后是琉佳。

虽然成功用锁链缠住玉乃握剑的右手,但是才刚拉动锁链,玉乃已往她的方向跳去。面向瞬间拉近距离的对手,琉佳试着用镰刀的把柄攻击对手的侧头部,但是攻击马上被白色的剑身挡下,她的胸腹被接踵而来的强烈膝击撞个正着。

「……哦……呜噗……!」

胃液从捂住嘴巴的指问溢出。

无法呼吸。

落在地板的锁链看起来就像蛇蜕。

不理会痛苦地跪倒在地的琉佳,也不在意横躺在地上呻吟的穗稀和靠着墙壁滑落地面的艾丝琳,玉乃重新转身面对出入口。

「——这样就是一对一了。你打算怎么做啊?」

「啊,咦、咦?我……那个……」

瑛脸色苍白地呆立在原地,双手像是拜拜似地握着的电钻显示出他手指的颤抖,不断重复开关。

「我、我啊,不是僵尸喔……你看,人类!我是人类!」

「安永……快,走……」

在侵入气管的胃液刺激下不停咳嗽,琉佳的手指在地毯上乱抓,试着找到镰刀的把柄。她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捕捉到玉乃的背影,挣扎着想站起来。

玉乃转过身来。

「不要站起来,躺在那里就好。你不是打电话给警察与电视台了吗?再过一个小时事情就会结束,一切正如你的愿望。」

「不……对!我是……!」

「果然是那个东西在迷惑你吗?从刚刚开始就很臭啊。」

琉佳意识到玉乃不是看着自己。

老人透过头套注视的目标是在琉佳背后——放在台车上的巨大木箱。

果然被看穿了!

「那是什么?要是你不喜欢这个说法我可以重说一遍。那是谁?」

「……不要过来。」

「你的家人?朋友?父亲?还是……」

「不要过来……!」

琉佳发出尖叫,同时勉强不听使唤的身体重新站起,但却无法站稳脚步,只能靠着背后的木箱支撑身体。

「这样啊,是弟弟啊。」

玉乃似乎笑了,琉佳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真的吗?」

左手按住腰部,用右手肘撑起上半身的穗稀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瑛则是用讶异的表情看向琉佳和穗稀。

「什、什么意思?宫川的弟弟在那个箱子里?」

「不可能!对吧?小琉的弟弟已经在三个月前……」

死了。

在下雪的日子骑自行车摔倒,头部撞上人行道的边缘。

告别式那天,已经分居的父亲、小学的级任老师还有同学们都有出席,参加者也包括琉佳的朋友,穗稀当然也在其中。

——喀当。

箱子摇晃,内部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

那是表达饥饿的行动。

「因为……我以为贵史又活过来了!」

琉佳张开双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她努力遮挡玉乃和穗稀他们的视线,为的是保护箱内的弟弟。

「半夜棺材传来声音……是在叫我喔?那孩子还记得姊姊的脸……」

尸体再活性的原因并不仅限于遭到僵尸感染。潜伏在自然界的某些因素,也有可能促使尸体突然苏醒。医院和葬仪社举报市公所的僵尸大半属于这种类型。

琉佳也知道这点。因为她的母亲是重杀士。

即使如此,她实在不想将事情通知市公所。母亲已经过世,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唯一的家人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弟弟,琉佳不想失去他。

所以她隐瞒了这件事。虽然不能再让弟弟上学,甚至不允许他在白天外出,但是弟弟表现得很顺从。

和他说话时他会回答,看到电视上有趣的内容也会笑。但那仅限于最初的三个星期,在那之后,贵史渐渐忘记怎么说话,开始拒绝煮熟的食物,有时连续好几个小时动也不动,却又突然狂奔或撞墙或不停翻滚。

到了那一天,从国中放学回家的琉佳见到嘴边和双手都沾满鲜血的弟弟。

走廊上满是鲜血,递地都是野猫的头、皮、内脏。

身体的腐败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琉佳必须每天从超市买肉回来,还得准备消毒水和防腐剂还有除臭喷雾。

为了不让弟弟打开上锁的窗户出去外面,她在自己外出时把弟弟关在箱子里,并且在箱中放入生肉和随时能让弟弟听见自己声音的行动电话。

异常的生活,琉佳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房东、邻居的大人,甚至几个月才回来一次的父亲。既然无法长久隐瞒下去,就只能改变这个世界,让事情变得没有必要隐瞒。如果这个世界改变,未来一定能找到治疗弟弟的方法。

在那之后,琉佳遇见玉乃。

……喀喀……喀喀……喀……

「…………姊……姊姊……姊姊……姊……」

指甲有一半已经剥落的手从箱子内侧固执爬抓,同时发出像是肺病患者的呼吸的声音。那是他的脑袋少数还记得的语词。

弟弟死了,他没有复活,而是变成僵尸。

而且他的智能正在逐渐退化。

这不是生病,让已死的僵尸变回人类的方法根本不存在。

琉佳深深了解玉乃是正确的,错的人是自己。即使如此,泪流满面的她仍然昂首怒视玉乃开口:

「我才不会让你碰他!他是我唯一的——」

「我确定如果是结花——你的母亲一定会这么做。」

玉乃的右脚向前跨出一大步,同时侧身伸出右手,从下往上弹起的剑身瞬间伸长,贯穿琉佳胸口中央。

无声无息,甚至感受不到质量的剑刃贯穿琉佳的身体,接着贯穿木箱的板子,整个过程就像用针刺穿豆腐一般寂静无声。

咻。有如鞭子晃动的剑身滑出琉佳的胸口,尖锥剑刃甚至没有沾上鲜血或油渍。

目睹一切的琉佳双眼失去焦点,眼睑跟着落下。

弟弟的手指抓挠木箱的声音陡然中断,也听不见呼唤姊姊的声音,如今箱子里就只有一具尸体。

光亮逐渐从视野消失,正在呼喊什么的穗稀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虽然知道自己倒向地面,但是脸颊与身体倒下撞击的地板像温水一样柔软。

不可思议地,琉佳不觉得憎恨玉乃,反而有种近似安心的感觉从胸前的伤口向外扩散。她早就明白自己和弟弟绝有一天要分开,问题只在于早晚,以及是用什么样的形式分离。

既然自己没有那份勇气,就只能让某个人来扮演黑脸。

——指宿。

她想起孝晴。

为了追逐僵尸女孩,不惜从安全的升学高中转学到这所危险高中的怪家伙。要是每个人鄂拥有像这个怪家伙一样的胸怀……琉佳或许就不必做出如此激进的事了。

如果事先能跟他谈谈的话,也许就不必用这种方式和贵史分开:

「琉佳同学!」

未曾听过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那是少女的声音。

「——宫川!」

这次的声音很熟悉,是孝晴。

你来了吗?谢谢,可是太慢了,让女生久等的男生最差劲了。不过也许那也是好男人的条件之一吧。

手拿斩首斧,像头小鹿轻快跑过走廊的欧芙洛希妮在广播室前压低身体煞车,当她舞动银发和洋装转向室内,眼前的景象让她脸色大变。

「琉佳同学!」

比欧芙洛希妮晚了几秒,孝晴也气喘吁吁来到广播室的入口。此时映人他眼帘的,是琉佳瘫倒在地的身影。

接近奶油色的淡色金发像融化在蜂蜜里的牛奶流泄在地,倒在地上的琉佳有如进入梦乡闭上眼睛,接着便一动也不动。

「——宫川!」

虽然没有回答,但是琉佳的双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微笑。

玉乃的剑尖在空气中画个十字,然后轻轻转头望向门的方向。

「指宿小弟啊。老实说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个场景。」

「你这家伙……」

「啊啊啊……你!你!你……!」

那个声音像是哀号,又像是失去控制的猛兽咆哮。

穗稀的脚重重地在地上一踏,然后又是一踏,接连重复好几次。

几乎要咬碎的牙关发出刺耳的声音,游刃有余的态度早已荡然无存,被眼泪和鼻水沾湿的脸因为憎恨与愤怒而扭曲。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穗稀的右手膨胀撑破皮肤,从裂缝中伸出许多深绿色触须。这些触须彼此缠绕结合,形成一根比身高还长的长枪,长枪表面带有金属光泽。

「这才是你的本性吧。怪物终究是怪物,不过你这算是背水一战喔?」

「烦死了!闭嘴!」

穗稀抛弃左手的反曲弓向前冲刺,右手用力一挥,枪尖顺势削过墙壁,带起惊人的声音和粉尘。玉乃若无其事地移动身体,轻松避开攻击。

「房间里这么暗,你也累了吧。现在应该是你最后的力气,小心花会枯萎喔?那朵花要是枯了,你可是连僵尸也当不成,也用不着我出手重杀了。」

「闭嘴!闭嘴!那又怎么样!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每当穗稀向前踏步,翻转身体刺出枪尖的时候,左边胸口的花朵便逐渐散落,几乎已经失去色彩的花瓣看起来就像脱落的羽毛。

玉乃没有正面抵抗穗稀的攻击。橱柜遭到粉碎,无数的录音带和八厘米胶卷滚落地面,盘式放映机和录影机遭到破坏,大量的磁带像是内脏摊在地上。在一片混乱当中,身穿白色防护服的身影不断以最小的动作闪避攻击。

「绪泽,不要乱来!卢斐提也在啊!」

「危险,孝晴!」

欧芙洛希妮拉住想要冲进房里的孝晴。

「先想办法离开这里是不是比较好?指宿同学和,你是……那个人偶?」

「啊,你好。」

已经退到门外的瑛瞠目结舌,欧芙洛希妮点头向他打招呼。

「说来话长,现在先请你接受事实吧。比起这个我们得先阻止穗稀同学……」

「都变成那样要怎么阻止!」

「只能试试看了!这样下去那家伙会……」

孝晴一边躲避掉落的天花板碎片一边沿着墙壁移动。正如玉乃所说的,穗稀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在战斗。青绿色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灰褐色,那是植物衰弱时的颜色。

「绝不原谅你!只要能杀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往上弹跳的长枪削开天花板,朝落在正前方的玉乃头上砸去。建筑物发出声响,窗户震动,窗帘发出沙沙的笑声,从缝隙照射进来的些许光线照亮飞舞的尘埃。

玉乃的身影不在劈裂地板的枪尖下方,而是在上面。

独角兽的角用尖端碰触穗稀的额头,流出鲜血一般的树液。

「我只要一转动手腕,你的大脑马上会变成炒蛋。」

「动手啊。就算没有头我也能杀了你。」

突然之间,从正下方伸出的几条藤蔓迅速缠住玉乃的双脚。烟尘逐渐散去,露出扎根在地板裂缝里的几株幼苗。凭着被枪尖划破的窗帘缝隙照入的微弱阳光,才刚冒出嫩芽的绿叶正在闪闪发亮。

「你播下种子了吗?但是就算有光也没有水……」

玉乃自言自语的疑问立刻得到解答。在一片狼籍的室内,那个彷佛被看不见的盾牌保护的木箱周围,从倒地的琉佳胸口流出的血液把绿芽的根部染成鲜红色。

「我说过了。只要我和小琉合力……你根本不是对手!」

「但是只靠这种脆弱的嫩芽——」

「——那样就够罗♪」

链锯带有破坏性的歌声粉碎整个空间。

玉乃背后的薄雾逐渐消散,拥有杏桃色头发和灰色眼睛的少女露出娇小的身影。

「我有点生气了。虽然觉得你不是坏人,不过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做的。而且……我想要拯救你,在神的引导之下♪」

喀、喀。用脚跟在墙上打拍子,艾丝琳有如登上舞台的舞者上前,同时旋转身体。两圈、三圈,伴随美丽的转身动作,链锯的银牙在地面上拖曳出耀眼的火花。

每当连帽上衣的画出圆圈,脚跟便激情地踩踏地板。艾丝琳演奏音乐,漆黑的链锯也随之狂吼。

「……」

玉乃的肩膀猛然倾斜。

「这是……这样啊,是咒术吧?修女竟然会使用异端的技法……?」

「闭嘴!险峻的庇里牛斯诸邑,与异教徒交融的格拉纳达城廓,开满艺术之花的巴塞隆纳,我们的教义在这些地方与各种事物融合,吸收了一切好的与坏的事物之后延续至今,可是我的力量是在神的意志之下行使的喔。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神创造的♪」

「……可笑,如果真是那样,我连神也不会饶过。」

玉乃把剑刺进地面,然后勉强举起右手,拉开头套底部的密闭式拉链。叽、叽、叽……发出虫鸣一般的声音。

头套内侧出现老人满是皱纹的嘴巴——不,那不是年老男性的肌肤和嘴唇,彷佛珊瑚的尸体一般苍白的脸上,略显黝黑却有着优美线条的嘴唇张开。

先是深深吸进空气,然后静静地吐出,气息又长又慢。

「中了定身术是有点麻烦。不过我也可以做到类似的事。」

「你是……!」

「难道……」

艾丝琳惊愕的表情同样出现在穗稀的脸上。

正沿着墙壁往穗稀的万向移动的孝晴也停下脚步,凝视背对窗户站立的白色身影。失去头套的遮蔽之后,玉乃的声音也不再有老人的音调。

「女人……?」

「真是意外。我看起来像男人吗?」

发笑的声音听起来不到二十岁。

桂花的香气沁入孝晴的鼻腔,气味有如熟透的水果在即将腐败时散发的浓厚甜香。

开始寻找气味的来源之前,孝晴察觉自己身体的异状。步枪像根木棒掉在脚边,双手的手指失去感觉,就像冬天刚用冰水洗过衣服一样。

双脚也是,四肢同时从指尖开始渐渐消失。没错,这种像是桂花又像是腐烂苹果的芳香正在融化自己的身体。当然了,肉体本身好端端的,但是孝晴已经无法用双脚站立。

「这、这是,什么……」

就连用膝盖和手肘从地上支撑身体也变得异常困难,抬眼望去,穗稀用右手的长枪勉强支撑身体,艾丝琳则是已经跪倒在地,链锯的转动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这是我的……算是特技吧。让体内小得不能再小的微生物随着呼吸排出体外,渗透进你们的肺脏,然后入侵神经。你们的身体已经麻痹了吧?不用担心,份量不多,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孝晴好不容易抬起头,正好看见玉乃用左手脱去防护服的头套。

毫无分叉的白发伸展,旋转一圈之后披向肩膀和后背。纯白的头发一望便可知是老人的头发。

但是外表不是这么回事。深邃的轮廓,挺直的鼻梁,细长的眼眸在双眼皮的衬托下显得十分高雅。如同寒冬湖泊的苍蓝眼珠映出孝晴的脸孔,不过只限于右眼,左眼隐藏在斜着包住头部的绷带底下。

与声音给人的印象相同,玉乃的外貌是个顶多只比孝晴大两三岁,看起来年约十八岁的少女。

但是让孝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不是她的年轻,而是她的长相。

太像了。

「老妈……?」

讨厌佛坛的父亲在房间的柜子上摆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笑着的母亲在生下孝晴那年,也就是二十岁时过世了。虽然母亲年纪比玉乃大,发型和发色也不同,但是两人十分相似。

玉乃露出浅浅的微笑:

「这样啊,你的妈妈长得像我啊。虽然她活着的时候没有机会见到她……不过还是值得高兴吧。」

那张笑脸一点也不像母亲,其中隐含更多的菽寞。

「你是谁……?为什么认识老爸和我……连老妈的事都知道?」

「对你而言,我应该是妈妈那边的高祖母吧。也就是你的奶奶的奶奶。」

紧接而来的沉默代表除了玉乃之外,室内所有人的惊愕。

过了许久,孝晴终于再次开口,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咦……奶奶的……咦?」

孝晴试着把眼前的少女和每年正月都会见面的祖母合在一起,但是他的想像马上崩溃,大脑拒绝理解这个事实。

「好年轻的奶奶的奶奶呢,指宿同学。」

「祖、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初次见面,我、我是孝晴的朋友,我叫欧芙洛希妮·冯·史图迪翁!」

「不、不对,等一下!这太奇怪了吧!」

不管是穗稀的讽刺,还是一面抓着门支撑倒下的身体一面彬彬有礼打招呼的欧芙洛希妮,现在的孝晴都无暇理会。

「你怎么看都只有十几岁吧!我的奶奶可是超过七十岁罗?你说你是她的奶奶……那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人吧!」

「呵呵,我看起来那么年轻吗?好高兴啊。」

玉乃看起来似乎颇为自得,用双手撩起头发,那不是为了强调自己身为女性的魅力,而是为了解开脖子后头的皮带扣。接着她一一解开背后的扣子,最后拉下藏在布料内侧的密闭式拉链。

「好久没在别人面前脱下这个东西了。最后一次……是和结花一起工作的时候吧。」

脱下的防护服沿着细长的双腿滑落地面,露出纤细之中带有野兽的敏捷与力量,同时散发性感冶艳气息的躯体。双手戴着肉品加工业者常用的厚皮手套,脚上穿着同样材质的长靴,上半身穿着同样是皮革制成的围兜,围兜之下竟然是旧时代的体操服。那是孝晴从来没看过的深蓝色运动短裤。

「好啦,久等了。」

至今不知沾染过几万公升的鲜血,以致于泛着黑色的手套重新拔起屹立在地板上的爱剑,束缚玉乃双脚的藤蔓遭到一剑割断。

「刚才的问题,你应该知道答案吧?指宿小弟。」

「……」

「年逾百岁却保持十八岁的身形,呼吸当中混杂厌氧性细菌,还有这身……没有血气的皮庸,你不觉得在哪里看过吗?譬如这间资料馆的展示室。」

玉乃咧嘴一笑,嘴角像是一直裂到耳边。

因为珐琅质的变化而变得与鲨鱼一样锐利的牙齿,在口中闪耀白光。

「……僵尸,吗?」

「没错!正确答案!你很聪明啊,指宿小弟!你懂吗?我可是僵尸!跟这东西还有那东西一样丑陋又危险的秽物!」

一脚踢向用尽力气跪倒在地的穗稀侧脸,剑尖指向瘫在门下的欧芙洛希妮。

「咕……」

在地上滚了几圈的穗稀仰躺在孝晴身边,树液之血从嘴唇之间流下,但是穗稀仍用双眼紧盯玉乃。如果世上存在能将视线化为刀刃的魔法,她一定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交换。

「绪泽……!」

孝晴想抱起穗稀的头,但是手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暗骂自己没用。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僵尸会这么憎恨其他僵尸!」

「因为我是僵尸!你以为我是自己愿意变成僵尸的吗?」

玉乃用左手抓住孝晴的喉咙,五根手指以惊人的力道陷入皮肤之中。

「孝晴!」

「不准碰孝晴!你这个受诅咒的怪物!」

欧芙洛希妮和艾丝琳的声音同时响起,但是玉乃丝毫不予理会。

「就让你稍微听听我的故事吧——我的名字是玉乃海涅艾丽榭,是个日德混血儿。一九〇八年出生在中国的上海。当时的上海被人们称为『魔都』,是个吸引列强各国在此施展权谋争夺东亚利权的国际都市。石造的西式建筑、路面电车、大世界,还有华懋饭店…舞厅和茶馆还有鸦片烟馆,加上数不清的娼妓、间谍、艺术家和青帮。那真是个美丽又愉快的城市,东方都市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繁华的上海和宁静的大连。」

勒紧孝晴喉咙的握力丝毫不减,玉乃——海涅艾丽榭的脸色缓和几分。

「刚开始住起来很舒服。因为中国人憎恨英国人,却对日本人很亲切。不过那也只到一九一五年为止。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后,父亲的国家和母亲的国家就成了仇敌。我的双亲依然相爱,但是一家人很难继续在上海生活。因为日本帝国开始对中国采取比欧美更强硬的态度,有名的二十一条就是一个例子。中国人的反应相当激烈,我们经常光顾的商店主人、出入租界的摊贩和港口的苦力——不,就连年组和我差不多的孩子都改变了对待日本人的态度。当然欧美列强蚕食中国和亚洲的程度比日本更甚,但对他们来说,遭到东方人压榨大概比遭到白人压榨更加屈辱吧。」

海涅艾丽榭的语调中没有太多悲愤,在她的心中,自己在中国所受的对待似乎也已成为怀念的记忆。

「我在十六岁时和日本的年轻企业家结婚,十八岁就生了四个孩子。虽然遇到难产,但那是个崇尚多子多孙的时代。为了让长子——你的曾祖父能就读日本的学校,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交给夫家扶养。即使如此照顾三个孩子的日子还是非常忙碌,但是也非常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在那个瞬间,她的表情看起来比外表更加年幼。或许当时的她以母亲来说实在太过年轻,没有多余心思顾虑将来的生活和日渐紧张的国际情势,只会像其他普通少女一样全心全意感受身边的幸福。

那个表情在下个瞬间化成愤怒。

「……事情就发生在那年冬天。上海有许多美生会——也就是一般说的共济会的分部,其中有十三处是美系的分部。这些美系分部之一的『远古地标』分部会员从美国走私某样东西到中国,卖给一个有意在上海建立势力范围的哥老会顶爷……那个东西是僵尸。他们不像后来的帝国陆军那样想制造不死士兵,他们的作法很单纯,直接就把僵尸丢进敌对势力青帮的据点,一处位在大世界附近的商馆里,用来代替手榴弹和燃烧瓶。」

那是百年之前,对僵尸种类的研究和对策都还没有确立,人口稠密地带被放进一只僵尸造成的影响,是远远超乎想像的。

「一开始只有一只,五分钟后变成二十只,一个小时后便超过三百只。不分男女老幼,不管是中国人法国人日本人,街头混混还是上流仕绅都一样。我试着逃跑,抱着孩子拚命逃跑,但是当时的法国租界比一二八事变时还要可怕。丈夫走散了,奶妈也走散了,我还是不停地跑……等到我回过神来,周围会动的人影已经全是尸体,除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尸体在动,不停向我靠近。我好害怕。我在那里头看到丈夫的脸,还有小孩子的、父母的、奶妈的、朋友的,讨厌我的中国娼妓也是,放贷的沉默犹太人也是,开朗多话的美国青年也是,大家都在那里。大家都成了尸体。我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小儿子也是尸体……我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海涅艾丽榭的牙齿发出撞击的声音,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多半两者皆是。

「不能体会吧?被僵尸杀害有多恐怖,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变成僵尸有多恐怖,我直到现在都时常梦到当时的情景。梦到抱在怀里的孩子用小小的手指勒住我的喉咙,啃食我的眼珠,吸吮我的脑浆!」

孝晴感到呼吸变得轾松,海涅艾丽榭松开压迫喉咙的手指,用那只手抓了一下遮住左眼窝的绷带。

「数百只僵尸之中,只有我还保有意识。从那时起我就被赋予义务,在那数百人失去生命化成僵尸,被陆战队烧成灰烬之后,我必须代替他们减少僵尸的数量。我绝不容许再有人碰上和我一样的遭遇。世上所有的僵尸必须一只不剩全部重杀……」

最后一段话听起来彷佛是对自己的告诫。

白色的剑刃再次对准穗稀,海涅艾丽榭的右脚往后拉,双手将握住的剑升到肩膀高度。这种姿势在以双手剑为武器的德国剑术当中,被称为「公牛」。

对于无法动弹的对手摆出架式或许是敬意的表现,但是这个架式却对穗稀以外的对象产生作用。

「——孝晴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能不能请您到此为止呢?」

短短几分钟前还只能无力攀在半开门板的欧芙洛希妮,此时竟然挺直膝盖站了起来,握住巨大斧头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你能动吗?是了,你停止呼吸吧?」

「只有刚开始吸了一点。」

厌氧性的细菌必须在接触空气之后才会产生反应发挥毒性,而且这种细菌的特性是接触到空气之后便无法长时间活动。因此吸入之后麻痹的时间只有数分钟,超过这个时间细菌就会死亡。简单来说,只要能在那几分钟里停止呼吸——阻止新的细菌继续入侵,身体就能恢复自由。

这种事只有僵尸做得到,而且不是穗稀这种需要空气的类型,而是最典型的活死人。

「这就妙了,你的确是僵尸,可是没有生前的气味,简直像是生来就是尸体……不对,我见过你,你是那个派不上用场的少女人偶?」

「我拿回来了。这是我的父亲亲手制造的东西。」

欧芙洛希妮的左手放上胸口露出微笑的瞬间,海涅艾丽榭的身影突然从孝晴眼前消失,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令孝晴闭上眼睛。当眼睛重新睁开时,白发少女已经来到银发少女身前,右手的长剑向前刺出。

有如绸缎散开的银发开了一个洞。

略微倾斜身体的欧芙洛希妮往上挥动右手的斩首斧,钝重的金属声响起,长剑被弹开,海涅艾丽榭的双脚同时离开地面。

浮上半空的她顺势抬脚往后翻,再次降落地面。此时欧芙洛希妮迅速向前冲,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挥。

锵!勉强用剑身挡住攻击的海涅艾丽榭被强大的力量压迫往旁边滑了两公尺,肩膀撞上墙壁。

「……好大的力气。一击就可以把我砍成两段。」

「我才不会这么做!您可是孝晴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

「多说了一过!」

对无端增加的年龄表示抗议的同时,海涅艾丽榭迅速地向一旁滚开,斧刃撕裂妣前一个瞬间所在的空间,在墙上刻画深深的伤痕。

嵌进地板的斧头接着往上弹起,斜着袭向它的目标。

海涅艾丽榭左手抵住剑身,在挡下攻击的同时失去平衡,一边的膝盖跪在地上。斧头轻轻从欧芙洛希妮的左手移向右手,银色闪光顺势从天而降。

白剑挡在海涅艾丽榭头上,用剑锷挡下斧柄,在千钧一发之际保护主人的头盖骨免于粉碎的命运。承受冲击的地板出现裂痕,海里艾丽榭的齿缝间发出些许痛苦的呻吟。

「你真的……没打算把我砍成两段吗?」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失去理智。」

欧芙洛希妮用一只右手压着斧头,海里艾丽榭撑住剑身的两只手被压得越来越低。

「男爵家的大小姐……得到真正的身体了。这样下去好处全都要被她抢走了。」

沾满尘埃倒在地上,艾丝琳露出有些遗憾的笑容,痉挛的手拚命朝链锯伸去。

孝晴摒住呼吸,默默看着两人的样子。

她真的是先前那个笨手笨脚的真子——欧芙洛希妮吗?战况简直是一面倒。海涅艾丽榭找不到反击的机会,一步一步被逼向绝境。

因为琉佳的事,欧芙洛希妮肯定生气了。

她心里可能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但是身体不听指挥,一个不好海涅艾丽榭就可能会被她砍下一只手或一只脚。

但是这样的事肯定不会发生,孝晴心中有种近乎确信的不祥预感。

海涅艾丽榭百年来都与僵尸为敌,被她破坏的人体不止数万,她的经验绝非常人能及。而她的特殊能力也是,从刚刚起她就不停和欧芙洛希妮说话,那不是漫无目的的闲谈,而是在引诱对手回答。

僵尸不需要氧气,但要发出声音就必须让空气灌入肺中,这跟呼吸是同一回事。

不要说话!虽然想警告欧芙洛希妮,不过孝晴自己也摒住呼吸净化体内,在四肢重获自由之前,自己绝对不能发出声音。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停止呼吸那么久,然而眼前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啊,哎呀?」

欧芙洛希妮发出困惑的声音。

海涅艾丽榭笑了,双手同时上抬,轻松地把斧头推回去。

「你太多话了,在这种香气里只有我可以行动。除了我以外的一切都只能是任我宰割的肉块。」

海涅艾丽榭稍微倾斜剑身,沙沙!伴随磨刀一般的声响,斧头顺着剑身往下滑落。

「……嘿。」

欧芙洛希妮的上半身向前扑倒,急忙踏步稳住身子,海涅艾丽榭轻而易举地从她与墙壁之间的空间逃出,反过来从死角对欧芙洛希妮的侧头部刺出一剑。

攻守瞬间交换,完美无瑕的一击贯穿欧芙洛希妮的大脑——

然而现实拒绝实现这样的未来。

「哇啊……好痛!」

好像关节松脱的旧玩具,欧芙洛希妮的头从脖子上掉下来,撞到墙壁之后滚落地面。

穿透虚空的长剑「喀!」刺进墙壁。

海里艾丽榭忍不住感到吃惊。这样的僵尸简直前所未见。

「被赖奥辛类的东西感染了吗……?不,不对,智能太高了,而且也没有袭击人类的倾向。」

说出疑惑的同时,她的四肢依然为了攻击而跃动。从墙上拔出长剑之后反手握住剑柄,剑柄有如锥子袭向正下方。

「等……等等……!」

掉在地上的欧芙洛希妮的头部自然毫无抵抗能力,但是脖子以下的身体当然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头被一剑刺穿。

欧芙洛希妮的右脚踢向自己的头,头往旁边滚去,剑尖依然只能贯穿空气和地板。然而海涅艾丽榭没有就此放弃追击,拉回长剑之后接连不断发动攻击。

「嘿……」

撞上欧芙洛希妮左脚的头在脚尖一踢之下逃向空中,接着分别在膝盖和胸口一弹,然后被右脚踢上高处。

「喝……哈……嘿!」

「这、这家伙………」

海涅艾丽榭追着欧芙洛希妮的头,锐利的突刺不断往她头上招呼,结果还是一一落空。头拖着缎带一般的银发越过身体,最后被左脚的脚跟弹起。焦躁的剑尖把目标转向躯体,却被一个转身轻易避开,脖子的断面正好接住落下的头。

然而脸却是朝向旁边。

海里艾丽榭像是在打苍蝇一样粗鲁挥舞长剑,欧芙洛希妮轻摇肩膀,让头再次跳起来,袭来的斩击扫通过脖子与头之间的空隙。当不停滚动的头第三次落在原来的地方时,上下两个断面终于丝毫不差地紧密重合。

「好……了。」

欧芙洛希妮按住头顶调整脸的方向,颈椎的关节发出喀喀声响。海涅艾丽榭盯着她,彷佛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

「……真是灵活。」

「说到战斗方面,我想是您的经验比较丰富,可是要论身为僵尸的资历,我可是您的前辈喔?——小妹妹。」

海里艾丽榭不禁涨红了脸。方才的表现对最强重杀士来说是种屈辱。

「少得意忘形了,你只是个古老的尸体!你的动作还能再持续一分钟吗?」

「好像,没办法呢。」

欧芙洛希妮解开脖子上的缎带,用嘴巴和手将斧柄和右手绑在一起。此时身体的麻痹已经让她握不住斧头。

「很抱歉,我不会手下留情,更不会留一手。」

海涅艾丽榭的双唇变成阴狠的笑容,从中伸出紫色的舌头。然后她举起右手,将剑锷放到嘴边,随着她的右手拖动剑身向右移动,湿润的舌头有如水蛭爬过剑身。

涂满唾液的白色长剑散发出异样的光泽,如同热带花朵的甜腻香气变得更浓。

「从呼吸器官微量吸入就只会造成四肢麻痹而已,但如果直接从伤口大量侵入体内的话会怎样呢?我现在就告诉你。」

海涅艾丽榭右手一挥,带动空气发出鸣响。

欧芙洛希妮举起斧头架开白刃,在四散的火花中,擦过脸颊的剑尖划过银白色的头发。

侧身避开攻击的欧芙洛希妮突然脸色一变。

「这……这是……」

有如银线的头发传来难闻的臭味,头发还有洋装肩膀的布料同时冒出丝丝白烟。

融化了。

孝晴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强酸还是强硷……?不,是厌氧性细菌!潜藏在唾液中的微生物在接触空气之后因为痛苦而失控,无论是人体还是布料——任何有机物都会遭到侵蚀,最后化为液体。

「当时在上海再活性的几百只僵尸里,就只有我独自获得两样东西。也就是人类的智能,还有这种变异的微生物……不用担心,就算感染了,僵尸也不会再变成僵尸。但是——你最好记住只要有一点擦伤,一切就结束了。你会变成一团黏糊糊的蛋白质溶液!」

海涅艾丽榭向前冲刺,整个身体化为长枪。欧芙洛希妮用斧头挡下突刺,身体同时后退,但是脚被柜子的残骸一绊,脸朝上向后倒去,此时海涅艾丽榭已经进逼而来。

欧芙洛希妮按住差点掉落的头部,向一旁滚动身体勉强避开攻击,白色的尖锥穿破柜子的背板。

白发重杀士继续追击起身的欧芙洛希妮。她睁大蓝色的一只眼睛,被唾液湿润的牙齿闪着寒光。

优劣之势完全对调。

欧芙洛希妮光是防御海涅艾丽榭的剑刃便已竭尽心力,脚步越来越沉重,就连拉开与对手的距离也显得力不从心。只能不断用斧头抵挡机枪扫射一般连续不断的突刺与斩击,但是她很快地连这点也无法做到。

「一直握着那个东西没关系吗?」

「咦……?」

欧芙洛希妮也注意到了,造型简单的斧头表面反射诡异的光泽。在不断的互击之中,涂在剑身上的唾液向外飞溅,在斧头上建立势力范围。

「哇、哇、哇啊……?」

幸好缎带已经融化,欧芙洛希妮急忙挥动右手,甩脱的斧头滑落在地板。

但是如此一来,欧芙洛希妮只剩下赤手空拳。

「——!」

孝晴用拳头猛捶地板。

手脚的感觉已变得清楚许多,不过强烈的麻痹仍然侵蚀肌肉。就连混杂在空气中,被稀释数万甚至数十万倍的细菌都有如此的威力,要是海涅艾丽榭的剑直接触碰到欧芙洛希妮的身体……

他多想立刻站起来,不管那家伙是不是奶奶的奶奶,总之必须阻止她才行。

但是他动不了。可以在地上爬,不过还是站不起来。

闭气也已经到达极限,肺脏中像是有火在燃烧,脉搏的声音彷佛爆炸在头盖骨内侧轰轰作响,无法确定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在跳动。反胃的感觉不断涌出,眼前景物逐渐被一层白雾吞噬…

再一下子,再一下子就能动了。不过就算从麻痹中恢复,肺脏也已经空空如也,在如此痛苦的状态之下自己还能站起来吗?

好想放声大叫。

只是一旦出声,空气在下个瞬间就会从张开的嘴巴涌入肺部,所以孝晴忍了下来,就连下唇被牙齿咬得流出鲜血也没有发现。

突然孝晴的肩膀被人抓住,使得他转头看去。

只见穗稀好像在想些什么的双眼在极近的距离迎接孝晴的目光。

她似乎在犹豫什么,先是不安地别开视线,双唇像是要表达什么无法言喻的感情,双颊泛红,额头挂着汗珠。

「……」

穗稀缓缓抬起上半身,同时伸长脖子。

秀丽的脸庞逐渐朝他靠近,最后覆盖孝晴的视野,接着他的啃唇碰到什么既柔软又温暖的东西。

穗稀的双唇就像杜鹃花,带着甘甜的蜜香与树液的苦涩味道。

「啥……?」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与海里艾丽榭对峙的欧芙洛希妮顿时全身瘫软坐倒在地,艾丝琳像是看见世界末日大声哭叫,就连海涅艾丽榭也转过身来,用感叹的表情看着这个情景。

「……?」

当然了,现场最惊讶、最不知所措的人是孝晴自己。

这辈子第一次碰上的状况,而且是这种紧急状况。

想不到自己连自由选择对象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是以这种形式被夺走第一次。

但是孝晴没有质问穗稀,也没有感叹自己的命运,因为他明白穗稀的意图。

原本咬得紧紧的牙关被湿润的舌头轻易打开,从两排牙齿之间透入的气息带有穗稀身上的温度,同时也含有清凉的森林香气。

是氧气。

靠二氧化碳呼吸的穗稀累积在肺中的氧气。她也和孝晴一样摒住呼吸等待体内的微生物消失,当然了,她和孝晴同样尚未完全恢复活动能力,但是她可以提供氧气,而且需要氧气的人就在身边。只要有氧气,孝晴就可以忍耐到身体能动为止——只剩下十秒钟,或许只需要五秒钟

两人的嘴唇分开。

不理会一脸呆滞坐在原地的欧芙洛希妮,还有泪眼汪汪看着这里的艾丝琳,穗稀像是完成自己的责任一般倒下,胸口不停上下起伏,红通通的脸转开,用尴尬的语气说道:

「刚、刚刚那是医疗行为!……你可要好好珍惜。」

或许她已经没有移动的力气,从褪色的头发和胸口几乎已经凋谢殆尽的花就能看出她的憔悴。

孝晴用手肘撑起身体,不理会麻痹的感觉,双脚用力撑住地面。虽然还无法行动自如,不过他已经可以站立,可以跑动。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孝晴犹豫了。

该朝海涅艾丽榭冲过去吗?当然应该如此,这样才能拯救欧芙洛希妮。

而且虽然只靠步枪的刺刀肯定敌不过海里艾丽榭,只是如果不能揍她一拳,自己就太对不起琉佳了。

只是冷静想想,往别的方向跑也是种选择。

窗户。只要破坏窗户,外头的空气就会流进室内。走廊那一侧的门现正半开,只要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室内很快就会充满新鲜空气,这样一来欧芙洛希妮和艾丝琳就可以动了。

一个人当然无法同时做两件事,必须做出选择——

「你还有时间犹豫吗,指宿同学!你现在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吧!」

像是从旁边打了孝晴一巴掌的怒喝声,听起来异常低沉而且不自然,简直就像迪士尼电影里的唐老鸭一样。

一个人像是要撞破入口的门冲了进来,有着一头栗子色蓬松秀发的眼镜女服务生——是应该早已逃走的瑛。

他把右手拿着的喷雾罐放在嘴边吸了一口,然后豁出去似地大叫:

「走廊上的窗户全都打开了!只剩下这里!」

为了防止使用者缺氧,搞笑艺人爱用的笑气喷雾罐里一律充填二十%的氧气。瑛似乎把地下室里的喷雾罐放进背包里,他一定作梦也没想到这个东西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吧。

对着冲向窗户的瑛点点头,孝晴也迈开脚步,一手抓起步枪,驱策着仍然麻痹的双脚向前奔去。

瑛捡起琉佳的锁链,用它扯落窗帘的残骸。阳光顿时照射进来,室内的时间从黄昏倒退回到正午。

「不要为了无聊的义气行动,会受伤的!」

海涅艾丽榭眯起独眼应付急促的亮度变化,同时用左手抓起欧芙洛希妮丢下的斩首斧,然后弯腰转动身躯,将斧头投掷出去。

斧头贴地对准瑛的双脚飞去。斧刃上的唾液已经干涸,危险的细菌多半已经死去,但是脊头本身仍是足以把脚砍断的凶器。

「安永!」

奔跑中的孝晴顺势举起步枪向前投掷,斧头将枪身一刀两断,本身也偏离轨道坠落地板,此时瑛用镰刀的柄头打向玻璃。

清冷的破碎声响起,碎裂的玻璃散落地面,制造更多声响。

三层楼高度的强大气流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

海里艾丽榭的白发,还有欧芙洛希妮柔软的银发都在风中曼妙跃动,然后静静地重新垂向地面。

像是桂花又像是成熟果实的芳香已经消失,海风带走一切,只留下海潮的香气。

「你第一次发挥作用呢,安永同学。」

「真没礼貌!不过我也不会要你哭着感谢我。我看你要是在失去更多水分的话,铁定会枯掉吧。」

把一旁的另一扇玻璃窗也打破之后,瑛将从背包里拿出的瓶装水倒向穗稀。

「——这个!死老太婆!」

孝晴大吼一声,不顾一切朝海涅艾丽榭冲去。

虽然号称重杀士候补生,其实只是个没有实战经验的高中生。面对单纯无比的冲撞,涅艾丽榭丝毫不慌张,轻轻转身面向孝晴:

「对付不听话的孩子,我可不反对使用体罚喔。」

「不要!」

尖叫声中,欧芙洛希妮抓住海里艾丽榭的脚踝。难以想像这样的握力来自麻痹的手指,遭受压迫的肌腱随即发出异样的声音。海涅艾丽榭咬牙切齿说道:

「不要动,这个尸体!」

海涅艾丽榭右手一转反手拿剑,剑柄的尖锥朝着跪在地上的欧芙洛希妮头顶垂直落下。

「不准对她出手!这个……!」

孝晴大声怒吼,海涅艾丽榭的独眼闪过动摇神色,虽然想要移动身子避开,脚被抓住使她无法动弹。

「咕……!」

对手只是个高中生,瞬间就可以解决。然而反射性摆出架式的海里艾丽榭竟然把手中的长剑抛往一旁。

下个瞬间,孝晴正面撞上海里艾丽榭,然后顺势把她扑倒茌地。

「住手!快走开!不要碰我!」

被压在孝晴身下的海里艾丽榭拚命挣扎,用左手推着孝晴的下巴。没有任何技巧,也谈不上冷酷无情,那完全是普通女孩的拚死挣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身经百战的重杀士。

「吵死了!这拳是代替宫川打的!」

一把抓住对方衣领,孝晴用更大的声音怒吼。若非如此,他绝对没有勇气做出对男人来说最为卑劣的行为。孝晴高举右拳——虽然没有使尽全力——打了少女的脸颊。

海涅艾丽榭尖叫一声,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只是她并非害怕自己受伤。

「不要打我!你应该知道吧?这是接触传染!如果你的手上有伤……」

她真正害怕的是孝晴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拜托!就算是我输了!快点打爆我的头重杀我!」

海涅艾丽榭伸长手臂,向坐在一旁的欧芙洛希妮苦苦哀求。

所有的矜持与憎恨都消失无踪,她对自己最厌恶的僵尸发出恳求,像个孩子惊叫:

「求求你……!快点!快杀了我!会传染的……!救救他!求求你!」

「……祖母大人的祖母大人……」

欧芙洛希妮的眼中涌现怜悯,若是一分钟前的海里艾丽榭铁定会怒火中烧,但是现在不一样,她渴求对方的怜悯,乞求对方给予她慈悲。

「你恨我吧?没关系,打碎我的头,把我烧掉吧!我不会再抵抗了,把我的手脚切掉丢进焚化炉里也可以!所以……!快让他离开我的身体!送他去医务室检查……!」

「……」

孝晴停下准备挥出第二拳的手,然后缓缓放下。

他终于明白海涅艾丽榭平时总是穿着防护服的原因。那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正好相反,她是为了保护别人才把自己封闭起来。

「史图迪翁家的大小姐。」

艾丝琳挥动右手,链锯沿着地板滑过去。一边旋转一边移动的链锯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在欧芙洛希妮的脚边停止,顺从地将握柄对着她,银牙闪耀光芒。

「对不起,我还没办法站起来……我知道这样很狡猾,可是拜托你动手吧。不是为了替琉佳报仇……是为了那个人。」

「……」

欧芙洛希妮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被瑛扶起来的穗稀。

穗稀还没有原谅海里艾丽榭,这点从她燃烧着憎恨的眼神就能清楚看出。不过她只是紧闭双唇,虽然心中肯定充斥种种辱骂的话语,但是并没有说出口。

欧芙洛希妮把手伸向链锯拿了起来。不需要启动引擎,以她的力量那怕只是轻轻一挥,人类的身体就和熟透的蕃茄没什么两样。

「……谢谢。」

海涅艾丽榭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

「指宿小弟,退后吧……虽说你大概不肯相信我,不过你至少要闭上眼睛和嘴巴,别让我的体液跑进体内。」

「……」

孝晴没有回答,依然跨坐在她的身上,没办法有任何动作。

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比起把责任推给欧芙洛希妮,自己是不是应该亲手执行重杀处理呢?如果自己和她真的有血缘关系,这或许是自己的义务……

心中似乎想起某件事。

「那个,那我就,动手了……对不起了,孝晴。」

欧芙洛希妮用充满歉意的语气向孝晴开口,然后高举链锯,停了一拍之后往下挥动。

「等等——等一下!」

「!」

欧芙洛希妮的表情因为惊惧而扭曲。

以断头台的速度急远落下的链锯在半空中紧急停止,银牙微微撕裂皮肤,几粒微小的血珠喷溅出来。

那是交叉双臂护住海涅艾丽榭头部的孝晴的皮肤。

海涅艾丽榭紧张地大喊:

「你——你在做什么!我不需要无聊的同情!你忘了我是什么吗?我是僵尸!是你的敌人!我不值得同情!」

「吵死了!换做是宫川……那家伙绝对会做一样的事!」

没错。

就算重视的人死了,变成与人类不同的东西——

自己想起琉佳说过的话。

「……」

穗稀轻咬嘴唇,但是没有开口反驳,因为她比孝晴更了解琉佳。海涅艾丽榭的表情也闪过一丝痛苦,琉佳对她而言是挚友的女儿。

「孝、孝晴……流血……我、我……」

「笨蛋,又不是你的错……不要在意,我没事。」

孝晴把手放在欧芙洛希妮颤抖的手上,让她把链锯放回地面。

「什么叫没事!要是从伤口感染……!够了!给我让开!我自己解决!」

巨大的力量把孝晴推开,海涅艾丽榭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抢夺欧芙洛希妮手中的链锯。

但是两边都没有成功。

「不可以!还是不可以!海涅艾丽榭,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逃避!因为我们是坏人!是总有一天要被人打倒的怪物!」

欧芙洛希妮没有放开链锯,同时孝晴也用双手抓住海涅艾丽榭的围裙,反过来拉起她的身体。

接着孝晴顺势向后倒下,让海里艾丽榭压在自己身上,接着孝晴用双手捧住她的头,白色的头发化成波浪,散发消毒水的清凉气味。

海里艾丽榭用力挣扎,像个耍赖的孩子扭动身体,双脚在地上乱踢,两只手猛推孝晴的脸,试图让自己与他拉开距离。

「放手!放手!放手……!」

「不要!」

「放开我!拜托!我求你了!我不想再碰上那种事……!我好怕!好恐怖!帮帮我!不要再让我……失去家人……!」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是家人不是吗?所以才不能放开不是吗?」

海涅艾丽榭的身体猛然一震,孝晴把她的头拉向自己的胸口,更加用力抱紧她。

「你可以不必那么钻牛角尖!你讨厌僵尸吧?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不用连你自己都讨厌吧?」

「……不行……可是,不行……!会传染的……跟我在一起……」

「那也要被咬到才会吧?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我一直待在你的附近,还接触你这么长一段时间,可是我一点事也没有!」

「可是……我好害怕……我的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吐出的气息是有害的,一滴唾液就能杀人……好怕……我好怕我自己……」

伴随颤抖与啜泣声,只剩下一只的眼睛不断涌出泪水。

她是胆小鬼,比任何人都深刻体会僵尸的可怕,直到现在也不断透过自己的身体深刻感受。就算头脑明白道理,她的心依然拒绝接受,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体关在密不透风的防护服里百年之久。如今她那早已变成化石的心成了言语的碎片,和眼泪一起涌出。

「我一直在想,在想会不会突然出什么差错,我的呼吸会从防护服里漏出去……身体里的微生物会不会突变……会不会用手指碰别人一下就让人感染……比起我重杀的几万只僵尸,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更加危险……」

「哪有这种事!因为——」

孝晴一口否定海涅艾丽榭的独自,然后稍微停顿面向她的脸,她的眼睛,凝视她害怕的自己,说出必须传达给她的话:

「因为你是僵尸……因为你努力了一百年,我才能见到你不是吗?对吧?」

「……!」

惊讶地瞪得老大的独眼中,如同湖水一般清澈的苍蓝眼珠映出孝晴的脸。现在海里艾丽榭应该看到的不是和她一样的泪眼,也不是冠冕堂皇的说教表情,所以孝晴勉强自己露出笑容,然后——虽然有些生硬——不过还是成功了。

「你刚刚不是说我是你的家人吗?没错,你这样不是很幸运吗?过了一百岁还能见到孙子的孙子喔?」

「……可以吗?」

海涅艾丽榭的声音当中混杂迷惑与微小的期待。

「我可以……把你当成家人……当成自己的玄孙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事实……对吧?奶奶的奶奶的奶奶。」

孝晴再一次抱着海涅艾丽榭的头靠向自己。

「……多说了一次奶奶。」

轻轻抱怨一句之后,白发少女闭上眼睛,在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孙子的孙子身上放松,脸颊靠着他的胸口露出微笑。

那就像是父亲怀中婴儿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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