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君,挺住啊,朔君。
沿着漆黑漆黑的台阶往上登。
身上滚烫滚烫的鲜血往下流。
——朔君,别死啊,朔君。
有人,有人在哭泣。
心爱的人,在哭泣。
——朔君,你一定要
来到外面。
一片白色。
阿朔心想。
那是樱花。
樱花正在盛开。
就像那天一样。
漫樱纷飞下,
哭着,
哭着,
哭着,
可爱的人儿正在哭着。
「你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最后她说出这些,笑起来。
那笑容非常的,非常的美。
她笑了。看到她的笑容,阿朔心想。
我死而无憾。
然后就,
然、后就?
怎么样了?
* * *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深沉的黑暗中,长针一格一格记录着时间,不知厌倦地重复着同一件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砰嗡嗡嗡嗡嗡嗡嗡。
但突然间响起巨大的沉闷声响。
钟声告知一定的时间已经过去。
就像被那声音催促一般,阿朔睁开了眼睛。
「……奇、怪?」
他首先被铺满视野的红色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掌握自己当前所处的状况。
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被人放在床上躺着。眼前是刷成红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中央画着白色的莲花。
他自然而然地对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感到在意,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红色有一座立钟半嵌入在墙体内。这种布置给人感觉就像是家具被建筑吃掉了一样,从那异样的外观便能看出屋主的审美十分独特。
与此同时,阿朔察觉到一件事。
房间内仅由两种颜色构成,红与白。
在这里看不到最最关键的黑色。
「……藤花」
『你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那个一边哭泣一边微笑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人,不在这里。
莫非是有什么搞错了吗?难道只有自己存活了下来,藤花已经死了?
想到了这种可能,阿朔不寒而栗。
他用力攥住床单,从床上起身,随即侧腹部传来一阵刺痛。他想要下地却无法站稳,猛地从床上摔下去。但是,他根本不顾这种事。
阿朔拼了命地四下张望,苦苦央求般发出悲痛的呼喊
「藤花!」
「什么事啊,朔君」
传来一个模糊不清的回应,就如理所当然一般。
「唉」
阿朔一惊,不禁愣住,接着脖子猛地一转。只见左侧墙面上有一扇小小的门。声音便来自那扇门后面。
在阿朔的凝视之下,门缓缓开启。
黑发沙沙摇摆,一个女孩从中出现。她的容貌美丽动人,一切部位都端正得如同人偶一般。那雪白的肌肤,漆黑的秀发,阿朔都无比熟悉。
她是藤咲藤花。
身着古典式黑长裙的她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玻璃茶壶和茶具。
「嘿咻……嘿咻……啊,朔君!?是朔君!?终于醒了吗?」
藤花把托盘随手一扔。
茶壶和茶具飞向后方,发出夸张的声音全都碎掉了,茶飞撒出来。
这简直一团糟。
但藤花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然后,她扑进阿朔怀中。
「朔君!朔君,朔君!朔君!」
「……藤花」
「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好害怕,你要是一直不醒该怎么办啊。那岂不是连随你而去都办不到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藤花紧紧抱住阿朔。
他再次感到侧腹发出尖锐的疼痛。但阿朔不顾痛楚,向双臂注入力量,紧紧地把藤花抱在怀里。他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嘴里发出呢喃
「……是藤花」
「嗯,是我喔」
「是藤花的味道」
「嗯,朔君也是朔君的味道」
「是我的藤花」
「我是你的藤花喔」
阿朔把脸埋进藤花肩头,丝滑的秀发在脸上舒舒服服的抚过。藤花身上散发出甜美的气味,藤花的肩膀柔弱而温暖。阿朔拼了命地依恋着她的温度,取回了本来模糊的记忆。
处刑、内脏、头、雪、苦等的女人。
永濑家发生的无数凄惨事件。
未知留的告白。
阿朔的罪孽。
在最后垮下去的,甲斐罗的身影。
但是,那些全都毫无所谓了。
(活生生的藤花就在我怀里)
唯一重要的,只有这一件事。
这仅存的唯一的依靠。
多么可怜,多么可悲。
* * *
「抱歉藤花……让你担心了」
「朔君现在已经醒过来了,担心又算什么啊」
阿朔把脸贴在藤花的脸上,感受着藤花肌肤的柔软。藤花大概是觉得痒,轻轻笑了笑。阿朔又把脸蹭了蹭,藤花继续把脸给阿朔亲密接触。
「诶嘿嘿,朔君好温暖」
「啊,藤花也好温暖」
「这是活着的温度」
「是啊」
「阿朔,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呵呵」
「哈哈」
二人就这样像小狗一样相互嬉戏。他们鼻尖点着鼻尖,手指扣住手指,爱抚彼此的脸,在对方截然不同的轮廓上温情滑过。但是,他们暂且分离。
二人拉开距离,相互凝视。
「……朔君」
「……藤花」
他们缓缓靠近彼此的脸。
二人的唇自然相互贴近。
就在此时。
「不好意思,能缓一缓吗?」
突然旁边传来声音。阿朔一惊,猛地抬起脸。
只见红色的中式椅子上正坐着一名青年。
他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扎成一束沿左肩垂下。他的肌肤白得不自然,五官体型都非常匀称。不过,他头上不知为何戴着一张搞怪的猫面具。
他严肃地看着阿朔和藤花,接着往下说。
「我不乐见男女之间的肌肤之亲。要是实在忍不住,还请在我绝对看不到地方去做」
「你是……」
「对了对了,你还不知道」
青年交抱双臂,点点头。他将手掌按在胸口,优雅地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做冬夜——山查子冬夜」
听到这句话,阿朔惊讶地张大双眼。
虽不像藤咲家那样坐拥『神明』,但其实还存在着许多其他超能世家。
东之驹井、西之先崎、预言的安苏日户,阿朔他们此前逃脱的十二占女齐聚的永濑家。
然后就是——
「没错,就是『降神术的山茶子』」
异能青年一笑。
那笑容令人讨厌,就像柴郡猫。
* * *
「你们倒在了永濑家的密道出口,是我收留了你们。尤其是你情况危急,若没有进行紧急治疗早就一命呜呼了,还不快感谢我」
「这件事……非常感谢。帮大忙了」
「我并不想要口头感谢」
「可这是你刚刚说的」
「我只是试着一说,人的好意直接朝我扑面而来,让我觉得很恶心」
「……哦」
阿朔对青年——冬夜说的话回以含糊的回答。事实上,阿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复。面对困惑的阿朔,冬夜索然无味地摆弄着猫面具。
几秒钟的沉默后,阿朔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们倒在密道出口?」
「这么说不太对。我也万万没想到,在那里上钩的竟然是藤咲家的两名逃亡者」
「那又是怎么回事?」
阿朔不解。他为什么能够在如此精准的时机收留自己和藤花?
冬夜伸了个懒腰,拿起扣在圆桌上的哲学书,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直接翻阅起来。于是他就沉浸在读书之中。
寂静持续了下去。
又沉默了许久,阿朔向他问去
「请问」
「啊……什么事?」
「我们还没谈完呢」
「好像是的」
「这毫无疑问」
阿朔无语地点点头。
冬夜又把厚厚的书粗鲁地扣在桌面上。他看上去并不在乎伤害纸张。他翘起修长的腿,这才总算接着往下讲
「只要是异能世家,全都早已察觉到永濑家发生了异常情况。而在当中,我则笃定『差不多要出现致命性的情况了』。于是,我就开始监视以前在永濑家周围发现的通道,心想会不会从里面冒出有意思的东西……而结果呢」
——算是超乎预期吧?
冬夜轻声说道,嘴唇再次像猫一样弯了起来,然后慵懒地用手托起脸。
他像唱歌一样接着往下说。
「我向藤咲家报告,根据我们对永濑家的监测得出结论,你们已经死了。永濑的宅邸内也有大量身份难辨的尸体。他们不会及时发觉真相,幸运的话就这样瞒天过海了」
「……这……」
「尽管放心吧,『异能之眼』的朔君」
「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你的事在异能者之间可出名了」
阿朔咬住嘴唇。看来在藤咲家围绕新独裁者的宝座展开斗争的这段时间里,阿朔的情报早已泄露传开。恐怕是脱离藤咲家的人出卖了阿朔的情报。
对于渴望自由的阿朔和藤花来说,这件事十分致命。
冬夜观察二人的反应,笑得更深。然后,他甜腻地轻声说道
「你不需要那么担心吧」
但冬夜后面所做的补充,令人绝望。
他用自私的,不容反抗的口吻说道
「因为我会更加善用你们呢」
* * *
「话说,你们这姿势要保持到什么时候?」
「什么姿势?」
「就是这个姿势啊」
在同冬夜对话期间,阿朔一直坐在床上。
藤花坐在阿朔腿上,背对冬夜。也就是说,藤花一直像考拉一样抱着阿朔。阿朔一边对话,一边不停地轻轻抚摸藤花的后背,不时还用手梳梳头发,挠挠耳朵。每当阿朔那么做,藤花便开心地把脸贴在阿朔的脖子上。
冬夜看到他们那样子,不开心地皱起眉头。
「我应该说过我讨厌男女之间的肌肤之亲吧」
「我和藤花都穿着衣服呢」
「就隔着层布有什么意义吗?」
「你那是歪理」
「还有,把我茶具和茉莉花茶弄了个稀巴烂的藤花君,你是女孩子,好歹要矜持一些,快从男孩子的腿上下去」
「我不要」
「……还直接拒绝啊」
冬夜扶额。
在他面前,藤花用力甩了甩头,双臂更加用力地环抱阿朔,主张道
「我和朔君一心同体!是不能拆散的!」
「你们是雌性和雄性的灯笼鮟鱇鱼吗?」
「……唉,好怪的比喻啊,是吧朔君」
「不,你跟我说也没用」
「比喻浪漫点不好吗……」
藤花把脸鼓起来。阿朔脑子里认真地想,她好可爱。
接着阿朔寻思起来,在不多的知识中寻觅,回答说
「比翼鸟?」
「对,就是它!」
「连理枝?」
「这也不错!」
「你们见好就收啊」
面对他们无休止的互动,冬夜深深地叹了口气。藤花的脸更鼓了。
冬夜一副发自心底感到无语的样子,说
「我啊,非常讨厌你们这种笨蛋一样的情侣」
「这里请直接说笨蛋情侣」
「朔君才不是笨蛋,我当笨蛋无所谓。贴贴朔君比较重要」
「够了够了……对话完全进行不下去。不好意思,玩笑就到此为止吧」
冬夜此时表情一变,忽然拿起戴在头上的猫面具,然后快速地将它一滑,戴在脸上。
「喵呜」
冬夜戴上面具后叫了一声。
阿朔发现,这么一个小小动作便使得空气发生了改变,变得发粘,令人讨厌。
此时,冬夜隔着面具发出模糊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来讲讲吧」
「讲什——」
——讲什么?
阿朔话到一半咽了回去。
冬夜不管想听与否,接着说了下去。
「讲讲神的话题」
在阿朔心目中,『神』只有一位。
而且,她已经死了。
但是冬夜要继续说。
「『降神术的山茶子』确切说是『凭物筋』。不过,我们召唤的不是狐狸之流,而是『让神附身』」
「『让神附身』?」
「没错。我们就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
他开始讲述异样的故事,就像在讲述童话。
明明『神』都已经永别了。
* * *
「这是一个并不久远的故事」
猫面具娓娓讲述。
讲述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们不避讳将凭依于山茶子的那些东西叫做『神』。但至于准确如何称呼『那些』,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呢。降临于自己身上的东西不同,我们所觉醒的异能种类与强度也不一样。然后——最近某个男人让强大的存在附在了自己身上,强大到不得不承认那就是『真神』」
『真神』是什么呢。
当它附身到人身上那一刻,还能算真正的神吗。
阿朔认为,绝对的『神』不依附于人。
但冬夜不在乎阿朔的固执,接着往下说
「『真神』又岂会安安分分地容纳在凡人的躯壳之中。让『神』附在身上的男人承受不住来自体内的压力,丧失神智。然后他就陷入失控,无意识地胡乱挥洒被授以的异能。照那样下去,山茶子搞不好就全军覆没了呢——但是,这时正巧有另一个人觉醒了强大的异能」
「……那个人拥有怎样的能力?」
「他拥有能够『抹消一切异能』的『眼』」
「啊?」
阿朔不禁发出傻乎乎的声音。
异能与生俱来,某种意义上类似于器官,无法从自身割离。
在阿朔看来,将异能抹消这种事才更能像是神的伟绩。
冬夜未对阿朔的惊讶做出反应,接着讲
「但是,就算拥有那个『眼』也无法将『真神』的力量完全消除。然后考虑到另一种途径,通过将山茶子根基的异能,也就是『受容降灵的素质』本身消除,从结果上将『真神』也随之消除,但是……根据异能抹消者的说法,抹消之力收到『真神』的力量阻碍,无法作用。不过尽管无法消除,『真神』的失控却得到抑制。后来二人至今仍处于拮抗状态,一直相互死盯着对方」
『真神』降临并失控,包括最后的拮抗状态,依冬夜所说估计都是最近形成的。一旦一方寿命耗尽而死,拮抗状态便会自然打破。但是,这个过程将无比漫长。
冬夜依然用猫面具遮住脸,继续说
「山查子已经决定,将能够控制『真神』的人立为下任族长」
「于是,你找我想做什么?」
「真明事理」
猫面具呵呵一笑,但看不到面具下面的表情。那笑说不定空有声音。猫面具无比开心地接着往下说
「我想到两个方法来解决现状」
冬夜嗖地竖起两根雪白的长手指。
他悄无声息地收起一根手指,说
「一个方法是提升异能抹消者『眼』的力量来打破拮抗状态。但由于『眼』会将异能增强的能力也消除掉,所以这里无法运用朔君的力量。另一个方法是用你的眼提升另一个人『受容降灵的素质』突破极限,制造出新容器接纳『真神』」
「所以说,那个人就是你?」
「你真是太明事理了」
猫面具空有口气似是感慨地说道。
阿朔明白过来,心想。
也就是说,冬夜想借助阿朔的力量提升自己『受容降灵的素质』(这属于山茶子的异能,因此应该能够通过阿朔的眼睛来增强),将目前附身在那个男人身上的『真神』转移到自己的身体里。如此一来他便得到了『真神』的力量,那就不仅仅是会被选为族长了。
届时恐怕没人能够对抗冬夜。
异能者要么被崇拜,要么被蔑视。
是异质的人、怪物,要么就是神。
既然要做出选择,恐怕没人会不选择当神。
「我在接收神之后,仍必须定期让你来提升异能,因此你要担任辅佐。一旦实行第二种提议,最终你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我可不愿意」
「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承诺让你和藤花君度过和平的一生」
阿朔呼吸为之一窒。这是他最殷切的愿望。冬夜似乎无意拆散阿朔和藤花。只要阿朔点头,他们的流浪之旅便就此结束。但就在此时——
「要是用朔君的异能提高了你的素质,但还是『真神』的力量更强,最后无法控制的情况呢?」
藤花插嘴了。她维持抱住阿朔的姿势,把头转了过来,眼睛毫无畏惧地注视着猫面具。藤花的眼眸,清晰地映现出冬夜的身影。
那就像是拆穿谎言的眼神。
猫面具又呵呵一笑,空有声音的笑显得十分愉快。冬夜接着说
「戳到痛处了呢」
「既然对象强大到被视为神,那么不论如何提升素质应该都无法排除失控的风险。当你无法完全抑制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藤花问道。
猫笑起来。
笑啊笑啊。
他接着说
「很简单,到时候无非就世界毁灭罢了」
* * *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指针发出记录时间的响声。
「啊,这种地方也有!」
藤花捡起碎片,哗啦哗啦的声音与之重合在一起。那些是冬夜的茶器的遗体,是藤花随手扔出去砸坏的。冬夜对藤花的激烈破坏行为并没有发火,但交代要打扫干净。藤花现在遵照吩咐,正在收拾碎掉的茶器。
冬夜不在这里。他留下一句「需要给你们时间考虑吧」便消失不见了。
然后阿朔继续思考。
「我看看,应该没漏了吧。接下来努力擦干净!」
藤花可爱地挺起胸膛。她把碎片捡起来集中好后,又用布去擦飞撒的茶。换做平时,这些事情应该是曾经担任仆从的阿朔抢先去做,但这次他没有积极动起来。
刚才对他讲的那番话,此时正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我承诺让你和藤花君度过和平的一生』
『很简单,到时候无非就世界毁灭罢了』
(一旦成功,他和藤花将获得安宁。然而一旦失败,世界将会毁灭)
估计世界毁灭充其量只是打个比方。但是,山查子家必然会在一举间完全覆灭。一旦强大的异能者失控,血流成河的结果毫无疑问。
再说。
(即便成功,还是一辈子要被冬夜所束缚)
阿朔深深苦恼,那到底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呢。
此时他察觉到一件事,诧异地张大眼睛。
「……啊」
他沉浸于一时的思考之中,但没能长久保持集中力。
因为藤花打扫完,赶到阿朔面前。她不知为何神色不安,开口说
「朔君,朔君」
「怎么了藤花?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打扫」
「没关系,因为是我打坏的……更重要的是」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噗呲
阿朔听到她的声音之外还掺杂着奇怪的声音。藤花揉揉眼睛,说
「总觉得,一下子就,困了……」
阿朔想起在藤咲宗家时那些人干的勾当。他们曾被类似的手法迷晕过。
有人正在喷药物。
「藤花……快逃……」
连话都没法说完。
阿朔只觉得东倒西歪,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他在最后好歹将藤花紧紧抱住。
为了不论在什么地方醒来,也绝不和藤花分开。
* * *
樱花。
樱花盛开。
阿朔发觉。
自己面前是已经成为过去,已不复存在的情景。
在永恒不变的鸟笼里,黑色的少女曾经笑着。她是个可怕的人。但阿朔知道,她也是个格外慈悲的人。他朝那纤细的背影说道
「你要是还活着,我是不是就能问你我『该不该做』了呢?」
阿朔问过去。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挂着微笑。
这也理所当然。因为,『神』已经死了。
阿朔回忆在永濑家的中庭里,他曾对真女讲过的话。对曾经担心阿朔会为藤花赴死的那个人,阿朔讷讷地说道
「我,不希望你死」
已经晚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
少女的微笑永恒久远……
而且,空洞虚无。
* * *
「朔君……朔君……朔君!」
充满依恋的声音将阿朔唤醒。
阿朔喊出那个名字来确认。
「…………藤花?」
藤花轻轻点了点头。
阿朔懊悔不已。她就在自己面前。
藤花不是『神』,没有死。
证实了这件事后,阿朔条件反射地动了起来,将她紧紧抱住。藤花身体微微弹起来,但阿朔硬是把她按了下去,强行把她拥入怀中。
「哇,这、干、干什么?」
「………因为藤花在这里」
「什么?我在眼前,所以朔君自然而然就把我抱紧?啊……哇,等、等一下!别一上来就在肚子上乱摸啦!」
「……我要治愈」
「哇、等、等等啦!等等再摸!等等同意你摸啦!」
「……既然同意,我想对藤花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的朔君坏掉啦!不,虽然我也想被做各种事,但是……那个……」
「哎呀哎呀,比传闻中更加火热啊!怪不得要私奔呢!」
此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
阿朔已经,立刻动起来。他抱紧藤花,摆出保护藤花的姿势。他不知对方什么来头,非常戒备。在他眼前,有什么东西在动。
蝴蝶翩翩飞舞。
阿朔不禁眨眼。
飞呀,飞呀。
许多种类,各种颜色的蝴蝶在周围飞舞。
「呵呵」
少女让其中一只停在手指上。
少女全身白色,某种含义上与藤花相似。
她全身穿着古典式哥特萝莉塔装束。这套可爱,突出少女纯真的服装与她娇柔的体格格外相称。美丽的少女露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充满成年人所不可能散发出的魅力。
阿朔自然而然地想到『诠释少女之人』这个词。
少女在皮椅子上翘着腿,说道
「嗨,我是山查子春日」
自称春日的少女灿烂一笑。
她没戴面具,但她脸上确确实实是猫的笑容。
「很遗憾,我是那不肖山查子冬夜的亲妹妹」
她轻声说道,张开薄薄的红唇。
然后,她把手指上的蝴蝶一口吃了下去。
* * *
「啊,你们也吃吗?是砂糖的味道喔」
春日天真无邪地说道。
阿朔和藤花不约而同地摇摇头。他们都不想翅蝴蝶。
那是恶食。
春日看着二人慌张的样子点点头,然后愉快地呵呵一笑
「我懂了,你们把它当成真正的蝴蝶了,所以才害怕。其实不对喔,这是用我的异能创造出来的东西。至于为什么是砂糖的味道,我也不清楚呢」
又一只蝴蝶轻轻停在她的指尖。这次她摆出要吃的动作,但没有吃下去。她在橙色的翅膀上轻轻一吻,然后轻声说道
「我拥有释放蝴蝶的异能。也就是说,『吾神』已经凭依在我身上了,无法接纳『新的神』,和那位坚持当个无能饭桶,拒绝随便找个『神』凭依在自己身上,一直窥伺着机会的兄长大人可不一样呢」
春日咒骂一般讲出这一实情。这也就是说,她不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成为『真神』的容器。她讲述这件事的口气中透出货真价实的憎恶与杀意。
阿朔眼睛眯起来。春日是真心讨厌冬夜。然后,她唱歌似地接着往下讲
「所以我要妨碍他,让他的企图落空」
「所以呢」
「喔,真明事理。正因如此,我把你们给绑架啰」
春日哈哈一笑。
讲到这里,阿朔总算发觉自己在一辆正在移动的车子里。驾驶座被单透玻璃隔着看不清情况,车窗也跟永濑家那时一样,用的是毫无透视度的雾化玻璃。阿朔脑子里浮现出他们被直接拖到深山里埋掉的流程。
他把藤花抱得更紧,问
「你准备把我们怎么样」
「放心吧,我没有那么野蛮,不会一上来就把你们杀掉」
阿朔这样理解,换而言之依然不排除会『杀』。
阿朔紧张并戒备起来。在她面前,春日用手托起脸,说
「我要暂时把你们留在我身边,让我弄清楚对我有没有用。我对藤花君的能力格外感兴趣,说不定你正好适合做我搭档」
「……对藤花?」
阿朔发出诧异的声音。大多数异能者想要的都是阿朔,因为他那增强异能的眼睛举世罕有,没有谁不想让阿朔为自己的异能服务。
但是,山查子春日似乎不一样。
她挂着猫的笑容,接着往下说
「我凭着爱好在当灵能侦探喔」
——我想让藤花君来帮忙,当做是否适合担当我搭档的考验。
春日轻声说道,开心地两手拍合在一起。
红蝴蝶被凄惨地拍扁在雪白的手掌之间。
* * *
车以一定速度行驶。
看来目的地早已确定。
阿朔有种摆脱不了的错觉,总觉得他们正在一步一步朝悬崖奔跑,之后将坠入万丈深渊。而春日似乎完全不了解阿朔的苦恼,一直在放着蝴蝶戏耍。
飞呀,飞呀。
蝴蝶无止尽地变多。
阿朔回忆起某一幕。
那个地方被浓密的樱花花瓣所淹没。阿朔闭着眼睛,在眼皮下面描绘出粉色的漫天飞雪。
然而现在,眼前跃动的那些色彩却更加鲜艳,就像有毒一样。
阿朔嘀嘀咕咕地向蝴蝶的操纵者问道
「你打算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阿朔猜测,对方恐怕不会回答。
但是,春日轻描淡写地开口了
「是去找『猎眼魔』喔」
——猎眼魔。
听到异样的词汇,阿朔眼睛眯了起来。
那发音之中充斥着野蛮血腥的残忍气息。
阿朔怀着紧张的情绪接着又问
「是让那家伙弄瞎我们的眼睛吗?」
「才不是才不是。凶手已经被我抓住绑起来了,只不过有稍许疑点呢——我想听听藤花君会如何判断」
「……疑点?」
阿朔颦眉。藤花什么都没说,她让阿朔抱住自己,保持着沉默。只不过,她用力将自己贴向阿朔的胸膛。阿朔更加用力地那纤细的肩膀拥在怀中。
不知为何,春日似乎对他们的反应感到不悦,皱起眉头硬是伸头去看藤花,嘀咕起来。那口吻就像是吓唬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有件事要先讲清楚,前往不能忘记。你们接下来将看到的,将是断然无法理解的丑陋地狱喔」
地狱。
听到这个词,阿朔回想起一幕。
『啊,在下雪啊』
那个女人轻声细语,朝着天空伸出手。
恋入膏肓的她身在地狱。
无人能救的美丽地狱里。
然后,她没有得到阿朔的选择,结果选择了死亡。
(那里,没有后悔)
但是,充满了悲伤。
真正重要的事物唯有一件。
那是真真切切,悲伤无比。
可是,
正是那种事
才能称得上残酷吧。
「到咯」
春日轻轻的声音,打断阿朔的回想。
车子如响斯应地停了下来。
左侧车门缓缓开启。
* * *
此时仍是冬季,周围还披着白白的积雪。
白雪中耸立着一座奶油色的箱型建筑。仔细一看,它的外壁原本应该和雪一样洁白,但似乎在岁月冲刷下老化变脏了。其外观看上去朴素而结实,有几分像是私人医院的住院楼。但光从外面来看,那栋楼所有窗户都被封死,用的玻璃也是跟车子差不多的透视度很低的雾化玻璃。
它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像个被关起来的匣子。
阿朔环顾周围,没有发现其他建筑。他们被带到的地方并非永濑家那样的深山,但似乎也是相当偏僻的位置,估计远离人烟。
哪怕大喊也不会有人听到。
阿朔认清这件事,紧紧握住藤花的手,下意识地呆立不动。
飞啊,飞啊。
鲜艳的舞蝶飞到那栋楼前。
「好了,赶紧进去吧」
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白色之中属于异物。
春日带着蝶儿们吵吵闹闹地这样说道。
「外面超冷的吧,所以赶紧啦」
她张开着缀有荷叶边的双臂,把阿朔和藤花往里面领。蝴蝶零星点点地停在春日的袖子上,春日手一挥,它们便齐刷刷地飞舞起来。
(这些蝴蝶的确不是生命)
阿朔这样心想。
没有蝴蝶在雪中飞舞。
春日携古怪的存在站在前边。花边摇摆,她迈出脚步。
「要跟上来喔。要是表现出要逃的意思,那就非常遗憾地立刻杀掉你们」
阿朔向身后瞥了一眼。车门刚才是自动开启的,司机没有要从这辆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高级外国车里出来的迹象,而且春日也不像携带武器的样子。
既然这样,要怎么杀?
(——莫非可以违抗她的意思,是个逃脱的机会?)
「朔君,不可以怀疑,更不能想着违抗」
藤花开口了。阿朔一惊,向她看去。她恐怕很紧张,脸绷得紧紧接着说了下去
「一但那么做,我们必死无疑」
「洞察力不错。我果然好喜欢你呀,藤花君」
春日甜腻地说道。
藤花可能把这话当成讽刺,不作回答。不过,她站到了阿朔的前面,与春日并肩迈出脚步。阿朔认为放她走很危险,慌慌张张追赶上去。但既然逃不了,他也只能跟上春日。他心想自己至少要能当藤花的盾牌,提高警惕向前走。
于是,三人一道进到了匣子里。
* * *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类似于医院大厅的地方。这里空间十分开阔,还设有前台。
前台里面坐着一名将头发扎成一束的女性。她身着便装,并没有批白大褂,但着装给阿朔一股清洁的印象。此外还摆有三件沙发,应该是提供坐下等候的条件。空气中散发着消毒液的气味。
阿朔漫不经心地思考这些。
(这里难道真的是医院?)
但如果是医院,又有太多怪异的地方。
这个地方实在太昏暗了,像是刻意限制了光源。另外,这里除了前台之外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但正当阿朔这么想的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音。
啪嗒、啪嗒……有人正在走来。
啪嗒、啪嗒、啪、啪嗒、啪嗒。
肉贴在冰冷的亚麻油毡地面的声音回荡开来。但是,那个声音莫名的不稳定。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声音的真面目。阿朔感到紧张。
不久,一名女性从黑暗中现身。
阿朔静静屏住呼吸。
藤花什么话都不说。
春日继续开心笑着。
来到阿朔他们面前的女性,身着白色病号服。
异样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被灰色的眼罩遮住好几层。
她扶着走廊的扶手蹒跚走来。女性光着脚,每次脚底接触地面就会发出软哒哒,让人感到冷飕飕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咚……滋溜。
此时,女性还是险些摔倒。
「…………啊」
阿朔连忙打算抱住她。
但是,春日以似是嘲笑他迟钝的飞快速度动起来,以娇小的身躯扶住女性,然后维持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问过去
「这是怎么了?你应该在房间里睡着才对呀」
「……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在哪里」
「谁知道呢?」
「我得赶紧杀了那个男的」
阿朔心想,那个男人是谁?
女性用充满憎恶的声音重复。
杀了他。
我得杀了他。
杀了那个男的。
「我想亲手杀了他」
春日没理会她说的,轻轻转身,向藤花看去。
藤花依旧一言不发,直直地凝视着女性。不久,藤花开口
「那名女性的脖子上有细细的淤血痕,另外还有长长的抓伤。那应该是破裂的指甲在抵抗时留下的痕迹……由此推测,『猎眼魔』男性的作案手法应该是用绳状的东西勒住被害人脖子使其昏迷,然后再弄瞎眼睛吧?而且被弄晕前留下这么多道抓伤,可见耗费了大量时间。由此看来作案人力量不大,或者说故意用不大的力量去勒脖子吧」
「答对啦,正是如此」
春日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藤花口若悬河继续陈述推测
「那么可以认为,凶手的目的仅仅是『弄瞎眼睛』,没有杀人之心。要是认为『杀了也无妨』,就没必要用不大的力气把受害者勒晕。之所以把受害者弄晕,是为了防止受害人挣扎,在破坏眼珠的时候不用把性命也夺走」
藤花光凭着从女性的外表获取到的信息,便讲出这么多的内容。
春日重重地点点头。但是,藤花悲伤地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正是不想夺走对方性命这一点……让你无法饶恕呢」
「啊啊……啊啊啊啊,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女性抓挠眼罩。灰色的布和下面的绷带滑脱下去。
阿朔不禁移开目光。
女性的脸上露出空洞幽暗的眼窝,就像开了两个洞。
* * *
「发现时,她们的眼睛里插着桩子状的凶器」
转啊转,转啊转
春日在房间里转着白洋伞。
飞呀飞,飞呀飞
蝶儿们一门心思翩翩飞舞。
「伤仅止于眼球,所幸没有对大脑造成损伤。藤花君的推测没错喔。凶手无比谨慎地监测着伤的深度。但是,损坏的眼球只能全部摘除呢。另外,已经给每个受害者安排了义眼」
「听你的说法……受害者不止一个呢」
「没错」
春日回答藤花的推测,啪地一声把伞合上。
蝴蝶翩翩飞舞。它们寻找新的歇脚之处,停在春日肩上。
现在站在走廊上的只有阿朔、藤花和春日。之前的女性在对话之后精神错乱就加重了,因此前台负责接待的女性将她带回了病房。
这栋建筑最初给阿朔的印象果然不假,这里的确是一家医院,但并不是常规的医院。这里专门治疗山查子家内部发生的『不能见光』的伤。但春日说,这个地方『还算是敞开的』。
『只要山查子希望内部消化掉,常规的外伤和疾病也都接收呢。山查子真正不愿见光的,还是别的地方喔』
她意味深长地这样讲道。
阿朔并不信她的话。
(猎眼魔及受害者)
把二者一起藏起来的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然后现在,阿朔他们正在去找其他受害者。
受害者共有三人,说是其中两个人精神已经稳定。春日说可以问他们情况,但阿朔不太明白。
(凶手都已经抓到了)
那么询问受害者情况无非是揭他们心灵的疮疤,到底有什么意义?
阿朔带着非难与疑问注视春日。春日应该察觉到了他的实现,但看也不看阿朔。
她一心一意,眼中只有藤花。
* * *
「是问,眼睛被戳瞎时候吗……我当时在老爷的宅子里干活,想晒洗好的东西,刚到外面突然就被像是绳子的东西勒住脖子……嗯,当然,我拼了命地抵抗过。可是对方也很拼命,一边拖着我一起摆来摆去,一边全力勒住我的脖子……我不光抓自己的喉咙,还伸手抓了对方。据说我被发现的时候,手指上全都是血。可我就连那一幕都看不到了」
第二个人是一名很瘦的中年女性。
她用已不存在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手指,嘴唇间漏出小声。她发自内心感到愉快似的呵呵地笑。但阿朔很明白。
那绝不是真正的愉快。
忽然女性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
然后她就像坏掉一样不做声了。
之后,女性不再没开口说一句话。
「是的,我也是在一个人的时候被袭击的……我好痛苦,好痛苦……那时我不止抓自己的脖子,好像还抓了脸。脸上留下的痕迹就是因为那个时候……让你们看到难看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怎么会呢……不,您很温柔……我能讲的,也就这些了」
第三个人是一名年轻女性,只讲了只言片语。
经她这么说完,阿朔发现她脸上的肉的确有圆形的坑,那应该是肉被指甲挖掉的痕迹。但是那伤很小,应该根本不用去在意。
之后女性就用白手把脸捂住,一动不动了。
无言,凝重的沉默持续下去。
不久,阿朔他们离开了房间。
* * *
「好了,接下来就是翘首以盼的地方,凶手的房间喔」
春日唱着歌一般讲道。
不止如此,她还摆了个邀请跳舞一般的姿势。
阿朔观察她那样子,无语地说道
「你的口气听上去相当开心啊」
「这是什么话?当然开心啦!」
春日对讽刺做出嘹亮的回应。
阿朔不禁睁大双眼。
正要向前走的春日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来,大惑不解地说
「我不会到藤花君为什么当灵能侦探。但要是当得不开心,我才不会做那种麻烦事呢!对我来说,不论此刻还是今后,一切都属于娱乐与兴趣喔」
阿朔对春日这番话产生强烈的厌恶。『猎眼魔』事件岂能抱着取乐的态度来对待,更何况藤花纯粹是被牵连进来的而已。
——不要跟你混为一谈。
正当阿朔准备这样讲的时候,没想到藤花冷静地开口了
「……确实。毕竟开心也好,哀叹也罢,既然决定干涉,要做的事情都一样」
「……藤花」
「真不愧是藤花君,挺懂的吗!跟朔君就是不一样」
春日感慨之极地张开双臂。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夸张。她气势十足地朝藤花跑来,双臂合拢,想要直接抱住藤花。
藤花咻地一下躲开了。她跟春日拉开距离,点了点头。
「凶手的拘束情况怎样?」
「切……对第二名受害人和第三名受害人的作案几乎是在同时发生……因为在第一名受害者受害的时候就已经增加了警备数量。想必凶手是在警备继续增强之前连续作案吧。后来『他』就向警备人员自首了喔……说是自己干的」
「……基本明白了」
藤花点点头。
三人再次迈出脚步。
走廊尽头有扇门,门前无人看守,显得十分疏忽。但是门把手被锁链缠住,挂着沉甸甸的锁头。春日把锁打开,锁链晃啷晃啷掉下去。
里面是个空荡荡的房间。
只有中央摆着一把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名体格健硕的男子。
他被绳子绑在椅背上。
他的手上有许多道又长又狠的伤痕,应该是遭受女性们抵抗时留下的。
阿朔想起第一个遇到的女性手上那开裂的指甲。说来讽刺,这名男性的指甲修得又短又齐,与受害者形成鲜明对照。
踏的一声……藤花站到他面前。黑色的花边摆动起来。
藤花注视男子,如同在深深观察。
男子抬起脸,充血的眼睛里映出藤花。
二人相互对视。
「……藤花」
「碍事了,朔君你闪一边去」
阿朔本打算插进二人中间,但被春日拦住。
男子的视线与藤花的视线相交错。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藤花开口了
「能说说动机吗?」
「……是我干的,是我毁掉的。事已至此,再讲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因为理由很重要」
藤花对话的时候,眼睛依然直直地注视着男子。
男子回瞪藤花。藤花毫不畏惧他那野兽般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动机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男子嘴张开又闭上。
然后,他讲了出来
他把眼睛扎烂的,异样的理由。
* * *
「……最开始我看到同事们的眼睛大得不正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对劲了」
他呻吟低沉,有种说不出的厚重感。流畅的声音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扩散开来。
「那应该是前些天突然附在我身上的『神』造成的影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神』讨厌别人的眼睛。人的视线就像针一样,看人的眼皮就像嘴唇。当然,嘴唇下面就是排满肮脏牙齿的血盆大口。那样的东西,我看到好多好多」
阿朔尝试想象,人的眼睛看起来像是长满尖牙的嘴,那些嘴全都蠢蠢欲动,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所以,我不把眼睛挖掉就忍受不了。这就是动机。那些受害者女性没什么错,我也对她们无冤无仇……所以才说问了也是白问」
「你撒谎」
藤花当即做出回应。
速度之快令阿朔吃惊,阿朔又将目光放回到她身上。
藤花继续直勾勾地注视男子。
(…………啊)
她,直勾勾地
一直注视着男子。
「我从进房间起一直注视着你,但你除了回瞪我外没有什么其他反应。你说你动机是『人的视线就像针一样,看人的眼皮就像嘴唇』,而你现在没有产生任何厌恶、憎恨或是恐惧,这就很奇怪了」
「……你说、什么」
「疑点不止这个。你手上有伤,满是又长又狠的伤。『以人的指甲抓出来的伤来说,太长了,也太多了』」
经藤花提出之后,阿朔认为很有道理。
受害人是三名女性。
第一个人指甲破裂,但她没说有没有对凶手进行反击。
第二个人说自己伸出手,不光抓自己的喉咙,还抓了凶手。但是,『不伸手就够不到凶手』。
第三个人说,自己抓了自己的喉咙,那时还抓伤了自己的脸。
从这些信息可以得知的是,『实施反击的人有一个或是两个,此外因为作案时被绳子勒住,凶手的手和受害人的手之间有距离,难以多次造成伤害』。
男子手上的现象彻底违背事实。
空荡荡的房间里气温微寒,然而男子额头上却冒出汗来。
藤花滔滔不绝接着往下说
「自首时你想到『凶手手上必须要有被抵抗时受的伤才像样』。另外还因为第二名受害者的指甲里残留着凶手的肉,你需要让人认为那是你的肉。所以,你就想在手上留下『指甲抓出来的痕迹』……但是你的指甲又短又整齐,抓不出来,所以就随便用利器制造了伤痕。是这样没错吧?」
「不是的!我……」
「再把疑点对照看看。第二名受害者的发言中还透露出了更多的信息。『一边拖着我一起摆来摆去,一边全力勒住我的脖子』。至少被勒住的女性没有感觉到对方留有余力。这不奇怪吗?凶手勒脖子的力量应该不大,何况你体格健硕,你要是全力勒住脖子的话,受害者受伤的肯定就不止眼睛了吧。最糟糕的情况,很可能颈骨骨折而死」
「……啊、啊」
「既然这样,你根本就没有勒住被害人的脖子……鉴于上述理由,可以排除你的嫌疑了」
男子的嘴张开闭上,不停翕动。
藤花将疑点逐一枚举,再次向他注视,犹如挥下断头斧一般说道
「那么,你所说的动机也是假的吗?倒也不尽然。人要无中生有十分困难。受害者和自己几乎毫无关系,贸然捏造动机很可能令事情败露。所以,你所讲的动机估计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在转述真凶的动机对吧?」
「我、啊、」
「你听到那个动机后,为了阻止真凶继续作案,采取了『某种措施』。如此一来,真凶不会落网,『猎眼魔』事件会落下帷幕。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第三起事件紧接在第二起事件发生之后」
藤花流畅地讲道。她像累了一样,叹了口气。
然后,『诠释少女之人』轻轻道出真相
「第三起事件的受害者,正是真凶」
她并非『毁掉别人的眼睛』,而是通过『毁掉自己的眼睛』消除了对他人目光的恐惧。
在她眼里,眼睛就是紧盯猎物的血盆大口。眼珠污秽不堪,可怕至极。只要有人在,她就无处可逃。
(没错,但是……)
只要自己看不见就行了。
「住口!别再说了!一切都是我干的!」
「她的手没受伤啊。但第二个受害者肯定地说自己明确地伤到了凶手。你对这一点如何解释呢,藤花君?」
「很简单」
男子大吼,春日发问,藤花作出了回应。她比划两手拿着绳子的样子,然后微微弯腰。
「真凶是女性,个头很小。在勒紧受害人脖子的时候,脸会凑上来。第二名受害人挖掉的人不是对方的手,而是脸。那个伤就在第三名女性身上。那个伤口有可疑之处。如果是因为自己痛苦不堪而抓脸,伤口应该更下,更长。正因为是被指甲挖的,而不是抓的,所以才形成了那种圆圆的伤。而且她唯独对那个伤特别在意,这点也很可疑」
阿朔点点头。第三名受害者也受到了更大的伤。
她失去了眼睛。
但是,那名女性没想去碰空空的眼窝,反而只说那小伤很丑。
「这是因为,那个伤是受害者反抗的证据,是反击的烙印。所以她才不得不介意。之所以刻意先对我们解释那个小伤,也是出于心虚」
「……证据呢,你没有证据」
「有喔~」
男子如低吼一般,得到了一个嘹亮的回答。
他猛地看向春日。春日让蝴蝶停在肩上,满不在乎地答道
「我看在有人自首,原本不打算把事情扩大了,但保险起见还是提取了第二名受害者指甲里残留的血肉喔。因为,我觉得这么做会变得更有意思呢。我完全可以托我的门路查个一清二楚喔」
「啊……啊」
男人无力地垂下头。
阿朔很震惊。原来春日一开始就掌握着确定真凶的手段,结果仅仅就是想见证『事情会不会变得有意思』,简直太过自说自话。
阿朔向春日瞪过去,但春日看也不看阿朔。
藤花严肃地看着男子,带着几分悲伤向男子问
「你和第三个人,和真凶的那个女孩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恋人」
男人讷讷回答。
他摇摇头,绝望地讲了下去
「这件事原本只有我们知道。有一天,虽然很弱,但山查子的异能在她身上觉醒了。她喜出望外地说,『神』终于也眷顾自己了。但是后来,事情渐渐变得诡异。她开始说害怕周围人的眼睛……然后就……然后就。在对第二个人下手的时候,我就对她提出了这一切」
弄瞎她的眼睛。
替她背负罪孽。
那时二人进行了怎样的交流。
一方顶罪,一方诿罪。
二人的爱,以及真相。
局外人对这些不得而知。
阿朔回忆那个捂住脸的少女的身影。
但是,春日残忍地冷笑道
「那么,要执行死刑的就是她了」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咆哮起来。
他瞬间拖着椅子跃向前方。
(————咦?)
发生了什么?
阿朔一下子没弄明白。
男子的牙齿伸得像野兽一样长。那不是人类的形状。
看到那牙齿,阿朔总算明白过来。
这个男人也是山查子家的异能者,他大概拥有高超的身体能力,而且能将牙齿变成类似野兽的形状。他此前只是自愿被囚,其实掌握着反击手段。
「危险,藤花!」
阿朔慢了半拍,没能挡在藤花前面。但幸好男子扑向的是春日。
春日微微一笑,然后
「太慢了,啦」
一声嘀咕之后
男子的喉咙撕开了。
……被蝴蝶的翅膀。
阿朔想起一件事。当春日扬言『敢逃就杀掉』的时候,藤花没有反抗,选择顺从。她应该察觉到了『山查子春日异能的本质』。
能够自由改变翅膀硬度的,蝴蝶。
那是成百上千,放飞自如的武器。
这才是山查子春日的异能。
「……咕……啊……咳」
大量的血唰唰落下,地板被逐渐染红。
男子重重地倒在血泊里,绑在椅子上不住地痉挛。伤口随着他每次呼吸一张一合,割开的肉向外翻,血管在蠕动,在血泊中激起稠稠的波纹,还有细小的气泡漂起来。最后,男子的眼睛变得浑浊。
如今,春日的白色萝莉塔服装沾满鲜血。她高举双臂。
吸了血变红变沉的衣服摇摆起来。她如同向听众索求喝彩一般,轻声说道
「瞧,看到了吧」
白里透红,对吧?
此时此刻,阿朔才真正意义上搞懂山查子春日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