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就是落幕了」
春日拈起染红的白色萝莉塔服装的下摆,优美地行了一礼。
那个样子就像刚刚跳完一曲芭蕾。但是,她身旁倒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像只丑陋的肉虫,身体一抽一抽地颤抖。不过忽然,那个动作停了下来。
他大概死透了吧。
(但在他喉咙被划开大大的口子那时,已经注定必死无疑)
既然这样,剩下的时间又算什么呢?阿朔不禁思考。
在弥留残喘之际拼命挣扎究竟又有什么意义?既得不到尊严,也看不到希望。这段时间就好比在深坑中渐渐往下坠,只有虚无与绝望。
然后,白色少女管这叫做落幕。
在帷幕完全落下前的短短余韵。
多么戏剧性,多么亵渎。
「把人死当一场戏?」
「人死就是一场戏!」
阿朔透出厌恶,问过去。
春日充满欢喜,回答道。
二人认真地注视彼此。
春日的表情先动了。她灿烂一笑
「人生的一切本来就是戏。人则是演员。所有人都选择在戏剧或悲剧中生存……这样去想的话,不论人生中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生气了喔,朔君?」
春日伸出手指,戳了下阿朔的鼻子,最后开了个玩笑,排解阿朔的厌恶。春日离开阿朔面前,微微一笑。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柔和,但同时散发着不容抵抗的威慑力。
这似是在表达,她不想继续争论下去。
同时,春日又向藤花问了过去
「那么藤花君,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对于人生啊!是不是戏?」
听到她开心得声音,藤花眼睛眯了起来,思考许久。
与白色形成对照的黑色裙摆摆动起来。她缓缓开口
「人生要是一场戏就好了。然后,演员只有我和朔君两个人就好了。要是这个世界永远都只有我和朔君才好。我一直,由衷地这么想」
「……我明白了,挺破灭的回答啊!而且还不需要我!」
春日重重地点点头,没想到她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回答。
她把挂在手肘上的白洋伞撑开。啪的一声,接着她毫无意义地在房间里转起伞来。粘在伞饰边上的血液到处飞洒。春日愉快地接着往下说
「得到难得的东西同样值得开心呢」
「事先声明,藤花是我的」
「这是当然!现在的话呢」
——什么现在不现在,藤花永远是属于我的。
这话刚快说出口,阿朔屏住了呼吸。他发觉这个想法很危险。然而藤花就像代替他一样,主动讲了出来
「我永远属于朔君」
「……永远的定义是?」
「哪怕世界毁灭」
藤花斩钉截铁。她的眼睛里浮现出真挚的光辉。
她毫无迷茫,对春日的提问断言道
「哪怕世界终结,哪怕天下人死绝,哪怕我死,我也属于朔君」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春日放声大笑,然后愉快地说
「不光自己死,还把全世界都拉上。真不错,我果然不讨厌你」
阿朔从这些简单的对话便了解到,山查子春日果然是恶食。
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手指上。春日只把蓝色的翅膀吃掉,蝴蝶的身体则掉了下去。
春日手指把黑色的残骸弹飞,看也不看弹到哪儿去,又张开双臂。
「那么就前往下个舞台吧」
「……下个,舞台?」
阿朔哑然地注视男子的尸骸。
她是说,这种事还要继续吗?岂能认同这种事。
阿朔咬紧嘴唇。
(不想再让藤花看到残酷的尸体了)
阿朔正要向春日表示拒绝,结果蓝色的蝴蝶翅膀在他脸上拂过。唰,阿朔的皮肤被薄薄切开,出现一道像被裁纸刀割开的伤口,血流出来。疼痛令他眯起眼睛。
藤花尖叫
「朔君!」
「我没事,藤花……我明白了,看来我们无权拒绝啊」
「明白事理就好喔」
春日以胁迫者的立场冷笑道。
她转动洋伞,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
「这次是眼球,下面是手腕」
生者的眼珠为何被刺穿被挖掉。
死者的手腕又为什么被夺走呢?
春日开心地抛来谜题。
「你怎么看,藤花君?」
藤花没有回答。『诠释少女之人』一言不发。
现在的信息还太少。她只是注视春日。
春日用看着小丑一般的目光
「表情真不错」
笑道。
* * *
最后我想问个问题。
想问什么?
真凶的女孩之后会怎样?
阿朔问了过去,春日没有说。但她,那扭曲的笑容已经昭示残酷的结论。即便面对这种事,阿朔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去制止。
(万一触犯春日的逆鳞,我和藤花都要死。绝不能犯蠢)
阿朔曾经想过。
如果能救心中重要的人。
那个人,一定只有一个。
于是,阿朔选择了自己的唯一,杀掉了未知留。
可悲的她就是一只为爱而生的魔鬼。明明她除了阿朔之外已经一无所有。阿朔却把那依恋的手都挥开了。
现在,他又抛弃了一个女孩。
「对真凶有什么好在意的……走吧,朔君?」
春日甜腻地轻轻说道。
面对美其名曰邀请的威胁,阿朔只能点头。他紧紧握住藤花的手。
「走吧,藤花」
「…………嗯」
于是二人离开了医院。
他们来到外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从雪上踩过。
在要上车的时候,他们感觉箱型建筑中传来女性的惨叫声。
就算这样,他们还是上了车。
嗙的一声,车门无情地关上。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什么人的声音也……连那惨叫也。
* * *
「这是地狱巡回喔」
高级外国车毫不拖泥带水地发动起来。
与此同时,春日开口说道。阿朔没有问她话的意思。就算不问,估计春日自己也会讲。不出所料,她滔滔不绝地继续透露
「我一开始应该就说过喔——你们接下来将看到的,将是断然无法理解的丑陋地狱。我们要逛遍那些地狱」
阿朔心想,地狱是什么?
就像在他心目中『神』只有一个,他所想到的地狱也仅仅只有一个。
永濑未知溜曾在的地方。
陷在皑皑白雪中的大宅。
那里已然,付之一炬。
一切随火焰化为灰烬。
春日似是去取了阿朔的思考,眼睛眯起来。她哼了一声,接着说道
「……你在永濑家看到的是美丽的地狱对吧?丑陋的地狱可不一样」
「……你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一时占据永濑新家主之座的未知留为某种事物而疯狂,被逼疯。然后,从熊熊燃烧的永濑家逃出来的人是你们。有了这些,基本能够推测出来了」
春日若无其事地讲道。她嗖地伸出手指,红蝴蝶停在她的指甲尖。
春日把蝴蝶捏碎,原本的翅膀粉碎散落。
她一边看着凄惨的残骸,一边接着往下说
「恋爱是美丽的地狱喔」
那么丑陋的地狱,又究竟是什么呢?
阿朔直直地注视春日。
但是,她却注视着藤花。
「丑陋的地狱是,为了某人活下去,要有人被牺牲掉的地方。或者为了某人感情升华,有人要被吃掉的地方」
比如说,因为眼睛看上去像嘴,因为感觉自己要被吃掉,因为在那恐惧之下活不下去。
所以,毁掉了别人的眼睛。
所以刺穿女性的眼珠,挖了出来。
(……这种事)
不能饶恕。
但是,凶手已经死了。紧跟在试图包庇他的男人后面。
春日仿佛看穿了阿朔的思考,说
「于是就下地狱了呢。我们接下来要继续去逛那种东西」
「为什么这么做?」
「这跟朔君无关,理由是藤花君啦」
春日甜腻地说道。她伸出手臂,毫不客气地打算抚摸藤花的头发。
阿朔猛地感到胸口躁动,飞快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意料之外的妨碍令春日惊呼出来。
「哎呀」
「滚远点」
「喔?没关系吗?」
春日冷笑道。
阿朔很清楚,她要是动真格,能够轻易砍掉自己的胳膊。她只要动用蝴蝶翅膀,这大概易如反掌,甚至阿朔就是惧怕这一点才抛弃了『猎眼魔』女孩。
但是
「不准你碰藤花」
他就是不松手。
春日眼睛眯起来。她动动手指,准备放飞蝴蝶。
阿朔已经准备好承受剧痛。
就在此时
「有胆就试试啊」
藤花吐出略显稚嫩的声音。她把脸埋在阿朔腿上,缓缓移动视线。
她的大眼睛绽放光辉,铿锵有力地讲出来
「你要是杀了朔君,我一定会杀了你」
无比严肃。
无比认真。
实话实说的口吻。
「然后,我也跟着去死」
说完,藤花微微动了。她把脸在阿朔腿上埋得更深。这样的举止就像一只爱撒娇的小猫,根本若无其事的态度。阿朔又继续平静地抚摸藤花的秀发。
藤花嘟哝了一声
「朔君,我爱你」
「我也爱你,藤花」
二人自然吐露对彼此的爱。
春日愣愣地张开嘴,彻底愣住了。她是真的被惊呆了。
但是,她口中忽然漏出声音。
「…………………………哈」
嘴唇一歪
面颊蠕动
牙齿露出
春日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错,真不错。不行啦,不行的啦,藤花君。表现出这么热情的一面,这不是让我愈发喜欢上你了吗!」
她由衷感到开心,兴奋不已。
阿朔感到无语,眼睛眯起来
「……你是不是有点受虐倾向?」
「虽然不想被朔君说,但有一点吧,我自己有认识。我是既嗜虐又受虐的生物……哎呀呀,真有意思。好想就这样继续和藤花君玩耍呢,不过」
——到了喔。
几乎话音刚落,车停了。
接着,阿朔他们被带了过去。
被带往下一个丑陋的地狱。
* * *
阿朔他们出了车门。
脚踏在坚硬的东西上。
阿朔眨了眨眼,这附近没有雪,是一片厚实的混凝土地面。岂止如此,四面好像都是用相同材质打造而成。面对昏暗的房间,阿朔诧异地睁大眼睛。
「……地下停车场」
「像是呢」
藤花站到他身旁,说道。阿朔点点头。附近被混凝土包围,天花板很低,地面画有白线,面积相当小,大概只能再停两台车。所以,这里应该不是公共或商业设施,是私人拥有的建筑物内。
「这里是我祖父的一处别墅喔,一直交给我在管理,算是借的」
春日回答二人的疑问。
阿朔推测,估计春日和冬夜的祖父在山查子家地位相当显赫。很可能春日和冬夜他们自己也在宗家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否则岂能容许春日在医院里的那些行为。但是,就算弄清楚这些,依旧无益于现状。
「好了,带你们去祖父的特别房间吧」
春日唱着歌似地说道。
阿朔顿时有股不祥的预感,紧紧抓住藤花的手。
藤花似乎察觉到阿朔的不安,搂住了阿朔的胳膊,把脸往他肩上蹭,还深深地吸着气味。藤花讷讷地,一遍遍地毫无意义地轻声私语
「最喜欢你了,朔君……最喜欢你了」
「嗯,我也最喜欢藤花了」
「朔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随你去」
「笨蛋,别说这种话」
「不,我就要和朔君永远在一起」
「那说好了。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论面对怎样的局面,我都绝不离开你」
「喂~,你们两个要闹到什么时候?」
春日不开心地说道。鲜艳的色彩在她周围飞舞。全身停满蝴蝶的春日挥动白洋伞,用伞尖指向连通地下停车场的铁门。
「好了,去那边」
「……去深处吗」
「好像是的」
阿朔发现,其实另有楼梯通向上层。既然这样,那扇看上去非常结实的铁门究竟是为何存在的呢。
阿朔提高警惕。春日扔下原地不动的二人,向门走去,然后她打开门锁,转动门柄。接着,门后出现一道继续向下延伸的混凝土质楼梯,楼梯下面传来声音。
听到那个声音,阿朔不寒而栗。
那是有人在奋力呼喊——放我出去。
「接下来就是这里面喔」
春日说到。她迈着跳舞一样的脚步开始向前。
阿朔眼睛眯起来。蹦蹦跳跳的她背后毫不设防。春日现在并没有戒备。一阵似是眩晕的冲动侵袭阿朔。他强烈地心想,机不可失。
只要把手往前一推。
一切就都结束了。
正当阿朔被杀意所驱策之时,蝴蝶翅膀触碰到他的脖子。阿朔轻轻咽了口唾液,把伸到一半的手静静收了回来。藤花拈起阿朔的衣袖,阿朔点了点头。
「……走吧,藤花」
「………嗯,朔君」
二人继续向下。
然后他们看到。
那里是,虫笼。
* * *
虫笼是比喻。总之,眼前是个酷似虫笼的地牢。
离开了盒子,又进了虫笼。
这让阿朔感到莫名讽刺。
建造在地下的房间构造类似于座敷牢。
宽阔的空间对半分隔,地板铺着厚厚的绿色地垫,上面立着木格栅。在坚固的十字木框另一边关着人。
两个男人,两个女人。
然后,跟前的空间里摆着尸体。
阿朔一眼就看到那是尸体,甚至看得出她生前很美。
死者是女性。
她身体纤细,上半身被罩衫严严实实地遮到喉部,下半身也完全藏在厚实的裤子和袜子下面。但就算这样,依旧能看出肌肤变色与肉崩解的情况。
她的身体已经腐烂,苍蝇聚在表面,衣物被打湿,地上形成一滩腐水。然而,她的身体形态依然保持完整,还能看出右手手指被固定成不自然的形状,可能生前就已经那样了。此外,她的后脑都是血,能看到几处凹陷。
恐怕那就是她的死因。
她再也动不起来了,只能就这样慢慢化掉。
和让阿朔感到悲伤,同时还有愁闷。
然后,女性身上存在异样的地方。
那就是,没有左手。
(究竟是为什么?)
阿朔脑袋一歪,感到疑惑。
这段时间里,周围一直笼罩在寂静之中。
从春日到达这个房间的时候起,那个「放我出去」的声音就消失了。被关起来的人们只是向春日投去恐惧的目光。
春日指向尸体以及深处的几个人,说
「这具尸体就是他们之中的某人搞出来的喔」
「……也就是说,是杀掉的呢」
「正是如此,藤花君!明察秋毫!」
「这个情况,任谁一看都明白」
「是吗?他们是佣人,就住在宅子里。有天他们之中有人制造了杀人事件,于是就把他们所有人都抓了起来,结果全都说不是自己干的。然后不能让警察介入,又没有证据,我正想索性全都沉到海里得了呢!」
春日满不在乎地放出危险言论,接着呵呵声笑出来。看来这是她特有的玩笑,但阿朔完全笑不出来。
(这个少女的话,没准真干得出来)
藤花大概想到了一起,也面无表情。
见阿朔和藤花毫无反应,春日耸耸肩,了无趣味地说道
「所以,我『首先』想拜托你确定凶手啦,藤花君……你是藤咲家的女性,而且你还在当灵能侦探,肯定能够召唤死者吧?」
春日若无其事地说道。她似乎充分掌握到了藤咲异能的详情。
藤花叹了口气,用表情表露出自己不想干。
但是,蝴蝶到她身边飞舞,藤花目光向它们扫过。那些都是以春日的意志来行动的凶器。
藤花死心,凝视阿朔的眼睛。
「朔君」
「嗯」
阿朔做出回应。
阿朔的异能之眼就像镜子一样映现出藤花。
将能力增强后,藤花张开双臂。
几只蝴蝶停在她的手臂上。
被鲜艳的色彩装点着,『诠释少女之人』说道
「————过来吧」
藤花的异能将残有留恋之人的灵魂具现。
瞬间,此处与不存在于现实的地方相连通。
白色的肉块出现,
砰地,跳了起来。
* * *
肉块像球一样弹着来到木格栅前面。
这次的灵魂已经丧失了人类的形态。
那东西自如伸缩,煞白圆滑的表面蠕动还蠕动起来,长出手臂。唯独哪个部分明确再现出人的形态,如同写实雕塑的姿态令人感到非常毛骨悚然。
女人的手顺畅地动起来。
嗖地指向一个人。
「……我?」
那是个男人,穿着长袖衬衫和牛仔裤。他吓得喉咙一抽,开始瑟瑟发抖,双手捂住嘴把尖叫压下去。
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着黯淡的光辉。
肉块在他跟前继续跳,这是因为被格栅阻挡无法靠近。但是,肉块找到了解决方法,将软乎乎的身体压在格栅的十字上。然后肉块柔软地变形,往格子里钻。
之后它就会接近男人,释放怨恨吧。
男人面对肉块的行动惊讶地睁大双眼,发出害怕的叫声,向墙根退去。
「噫、噫」
滋噜、啪、呶噜、啪。
肉块钻进了格子,发出湿哒哒的声音落在地上。
接着,肉块准备向男人跳过去,发出啪的声响。
就在此时。
飞呀飞呀
舞蝶飞舞,斩击奔腾。红色蓝色和紫色的翅膀在肉块上滑过。柔软的肉块被切成圆片,滚落下去。那些肉片微微痉挛,不久变淡,消失不见。
面对眼前发生的现象,阿朔目瞪口呆。
「……不会吧」
「……咦?这样就抹消掉了?」
藤花也发出诧异的声音。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有什么方法把心怀怨恨的灵魂消除掉。
不过,『再杀一次』似乎就能消除。
这出乎意料的现象铃阿朔和藤花哑口无言。但阿朔转念一想,能把像年糕一样伸缩自如的肉块『杀掉』的,也就只有春日所持有的那种专精杀人的异能了。
春日若无其事地将死者葬送,轻轻拍了拍手。
「好了,这下凶手身份就弄清了。变质的肉块所表现出怨恨的人,也就是杀人凶手。藤花君的异能真是方便呢。让死者亲自指认也就没有愿望……呃,记得你是受害者的丈夫,富美彦君来着?」
「是、是的,但是我!」
「受害者的衣物过剩地覆盖身体,而且右手手指固定成了扭曲的形状」
藤花发出凛冽的声音。
阿朔目光投向女性的尸体,从上面的确能看出上述特征。
藤花一度闭上眼睛,后又睁开,接着往下说
「洋装应该是为了遮挡淤痕吧。手指的情况可以认为是出于反复被折断而固定起来的。她很可能平日就一直承受着暴力。然后头部凹陷应该也是遭到多次殴打造成的……属于日常暴力的延伸,结果你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不对吗?」
「我、那个、呃……」
「快承认啊!」
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闯进来。
阿朔目光转过去一探究竟。
声音来自短发女性。
在格栅里头,跟富美彦被关在一起的人开口了。她严厉地插着胳膊,但脸上挂着妖娆的笑容。她用谄媚的语调对春日说
「春日大人,我忠告过您吧?就是那个家暴混蛋,凶手肯定是他」
「是呀,你是说过」
「就是呀。他果然杀了千景!我明明还劝过千景不要和这家伙结婚……」
短发女性按住额头,看样子像是受害者的朋友。她的脸上先是深深的悔恨,然而没等反应过来便面色一转,又开朗地对春日讲起来。
「赶紧杀了这家伙吧。然后请把我放出去。然后这件事到此为止」
「嗯,被召回的千景君本人的灵魂已经指认了。杀人凶手毫无疑问就是他吧。但是啊」
春日微微敛去嘴上的笑容,顺带像是威胁一样放飞蝴蝶。
接着,她向男人问
「你为什么切下了死者的手?」
「……我没切」
「你说什么?」
阿朔皱紧眉头。
这就奇怪了。
千景遭到杀害,死于日常暴力的延伸。
本应如此。
然而却……
「我没有切下妻子的手!」
富美彦大喊。他不否认自己杀了人,这句话几乎等于是自供。
但重点还不是这里。
阿朔感到整个世界扭曲起来。
那么是谁,为什么,为了什么把死者的手切了下来?
就这样,新的谜题被抛到地牢中。
* * *
「那天,我和千景在佣人的房间里起了争执。千景逃到一楼,我追上去。然后我把她头脑往玻璃茶几上砸,把她杀了。我回到房间开始发抖,一直抖了几个小时。当我下定决心逃跑的时候,尸体已经被大老爷发现了……回到现场的时候,手腕看上去刚刚被切断不久。因为血没流很多」
富美彦瑟瑟发抖地讲述。
阿朔认为这番供述应该没有撒谎。他承认了杀人,以春日的决断基准死刑难逃。事已至此,他没必要只对切断手腕的事情撒谎。
春日手指按在嘴唇上,轻轻嘀咕
「果然是这样」
「什么?」
「我认为这次的杀人案是冲动性作案。但是左手切断的情况让人感受到行为有目的性,很冷静。我认为二者之间没有联系。所以我在拜托藤花君召唤死者的时候说的是『首先』」
阿朔眼睛眯了起来。这个词给他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春日理所当然般接着往下说。
「藤花君,可以吗?我想让你再找到切手的犯人」
藤花眼睛也眯起来。她以基本已经料到这个答案的口吻问过去
「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乐意!」
阿朔也觉得她就会这么说。藤花和阿朔交换视线,露出提不起干劲的表情。阿朔也是一样。他静静地心想。
(把死者的手切下来)
什么都改变不了。
反正那就是块肉。
可以追究损坏尸体罪吧。但就算这样,还是不想积极地寻找犯人。
但是二人没有办法,只能就范。
要是惹春日不开心,他们绝对离不开这个虫笼。
「这样下去的话,不论我们还是你们都只能耗下去。可以配合回答我吗?」
藤花对另一个男人还有两个女人展开询问。
他们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首先从千景的朋友开始讲。
* * *
「我一直都在劝她跟那个男人分手」
她声音很大,滔滔不绝讲个不停,就像是大堤决口。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啊!哎,所以我明明都说过了。恋爱很可怕,因为那孩子恋上了就绝不回头。啊,左手的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啊,恶心死了!」
阿朔皱紧眉头。这个女人从刚才就在主张自己对朋友情深厚,然而言行中却透露着傲慢,语气一直有些居高临下。
她肯定地表示『恶心』,而且透露出真心觉得恶心的情感。
「还有啊,我……」
女性看上去还没讲够,但说来说去都差不多。
藤花目光转向下一个人。结果,她愣愣地眨了眨眼。
「呃,到我了是吧」
这次交谈的对象是一名还很年轻的少女,但她的外表不正常。
她的袖子垂得长长,完全遮住她的手,从袖口还啪嗒啪嗒滴着血。她左手一带不光有血,还有黄色的液体渗出来。
阿朔刚想问她是不是受了伤,此时春日开口了。
「啊,她的样子可以不用去在意。这个女孩是千景君的妹妹,是异能者。因为使用附身的『神』的力量,手上总是留有伤口,流着血。尽管缠了绷带,但还是会渗出来。因为血腥味难闻,所以在衣服上用了香水」
「就、就是这样。不过,这个伤还是治愈师的证明。我能将别人的伤转移到自己手上,就是那种异能……虽然转移的伤治不好,但能给大老爷他们帮上忙」
千景的妹妹的啜嘿一笑。
———转移的伤治不好。
阿朔把那句残酷的话语又重复一遍。那么,她……
「当你侍奉的对象受了重伤的时候……是不是就被强推到你身上?」
「这……应该是的吧。很幸运,大老爷他们也只有做菜时割到,用剪刀不小心划出来的小伤……但是……但是,姐姐已经死了,现在都没用了」
千景的妹妹又啜嘿一笑。她以绝妙的力道,扭曲地从喉咙发出声响,不清楚到底是笑还是哭。
然后,千景的妹妹说
「要是我早点去姐姐身边也不错吧」
「百濑,不可以。正因为千景死了,所以你必须活下去」
短发女性咻地指向受害者的妹妹——百濑。
听到这话,百濑耸耸肩,唱歌似的轻声说
「……………………………………………………少啰嗦,叶大婶」
「啥?」
「我可是知道,你一边怂恿姐姐分手分手,却一边对姐夫暗送秋波。谁让那家伙长了张俊俏的脸呢」
「你……你……你」
短发女性——叶顿时面色通红。
阿朔又重新确认富美彦的长相。百濑说的没错,他容貌端正得就像艺人。
但叶看也不看他一眼,攥紧拳头喊起来
「少胡说八道!我都向春日大人进言杀掉那家伙了!怎么可能暗送秋波!?」
「你无非是现在知道那家伙成了杀人犯,还搞家暴,把那家伙抛弃掉罢了!哎,真讨厌。被杀的为什么是姐姐,而不是你呀」
叶咬牙切齿,恨不得随时朝百濑咬过去。
如果所言不虚,百濑的厌恶之深阿朔能够理解。与此同时,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叶所产生的烦躁情绪也不难想象。双方应该很想大吵一架。
但是。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正当阿朔想到这里的时候,蝴蝶在百濑和叶中间翩翩飞舞。
那应该是在命令她们『闭嘴』。
二人应该都知道春日的异能,当即钳口不语。
百濑感受到藤花的目光,开口说道
「关于手被切下来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摇摇头。
百濑的证言到这里就结束了。
然后,藤花和春日转向第三个人。春日指向不是杀人犯的另一个男人。
「然后是你,田代君——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不知道左手的事。其他的就……被牵连进这种事里,我觉得非常麻烦」
最后的男人——田代深深叹了口气。他挠挠头,扶正眼镜的位置。
田代用懒洋洋的口吻说
「尽管之前我都在看气氛,跟着一起吵闹一起闭嘴,但要我说的话,还是把所有人都杀掉算了。我对山查子已经厌倦透顶。反正人到最后都是一死」
这又是个思想消极的人。说完之后,他还打了个大哈欠。
田代似乎也没有要说的了。
此时春日转过身来,问藤花
「好了藤花君,你弄明白了什么呢?」
「基本上都清楚了吧。左手消失的理由可以预测吧」
「咦?」
阿朔诧异地张大双眼。他没想到,通过前面的一番过程还能把事情弄清楚。但是,春日对藤花的发言似乎并不意外。她毫不动摇,催促藤花继续往下降
「弄清楚了什么呢,说说看吧?」
「被切掉的是左手,不是右手。然后,『只有左手』被切了下来。可以认为,这里不仅仅是截断身体,还有多种含义。其中之一应该是,夺走『一起消失』的『某种东西』吧」
「某种东西?」
阿朔不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很简单」
藤花说着,指向富美彦的左手,接着往下说
「就是结婚戒指。千景小姐的戒指因为死后僵硬取不下来」
阿朔回想富美彦的证言。
受害者的遗体在死亡几个小时后被发现,手被切下是在被发现的不久前。所以很有可能正如藤花所说,戒指取不下来。
但阿朔觉得不对,开口说
「这就奇怪了。藤花,既然想要取下戒指,那么只切下手指就够了,不用非得把整只手也切下来」
「没错。但那样一来,有人偷戒指的事便显而易见,必然会对持有的物品进行检查。犯人为了回避危险,通过切掉手来掩盖自己的目标是戒指」
阿朔又想,这么看的话,凶手应该就是叶了。
据说她过去对千景的丈夫有意思。尽管因为自己也被抓了起来,那份热情随之消散,但她在看到刚死的千景的时,应该会想到把作为婚姻象征的戒指抢走。
就在阿朔想到这里的时候。
「然后最重要的是,想要让『首要目标就在左手无名指上』的事不被发觉……我说的没错吧,百濑小姐?」
藤花笔直地问了过去。
只见百濑肩膀晃了晃。
不清楚那是在哭还是笑。
她的反应让人捉摸不透。
* * *
「我首先想到的是,犯人怎样处理了『取下戒指后的左手』。如果犯人是叶小姐,那就会直接丢掉吧。但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那么做。结果,你外表的『某部分』让我感到在意」
「某部分?」
阿朔皱紧眉头,观察百濑的样子。
百濑本来就浑身上下都不正常。
但是,藤花在意的究竟是其中的什么地方?她娓娓道出答案。
「你的伤治不好。然后你说,以前转移到自己手上的伤只有『做菜时割到,用剪刀不小心划出来的小伤』。这两种伤流的都是鲜血——那么,那个『黄色的汁液』又是什么?」
藤花指向百濑的左边袖子
阿朔反应过来。百濑的伤治不好,伤情不会变化,那么血会一直流个不停,不会演变成渗出体液的状态。
那么,她衣服上的汁液是什么呢?
「另外,我考虑『你是犯人』,预测那只左手『有某种东西』,通过逆推还判断出你把整只左手带走有着另一种意义」
「……啜嘿,谁知道呢」
「从受害者无名指上取下戒指是出于嫉妒心,对手指执着是出于恋心。正因为你的立场让你不会被怀疑,所以才没有立刻败露,成功把整只左手切了下来。也就是说,这更巩固了对凶手是亲密的人的怀疑……即是身为妹妹的你」
藤花流利地讲道。然后她抬起右手,指向百濑染成黄色的左侧袖子。
「证据就在那里……你为何要干出那么不正常的事来?」
「啜嘿」
藤花悲伤地问道。
百濑卷起长长的袖子,以此作为回答。
被隐藏的东西,袖子下面的真实面貌显露出来。
这一刻,阿朔感到就像脑袋被殴打的猛烈冲击。
(腐臭被香甜的气味所掩盖)
那是被切下来的,姐姐的左手。
百濑从上面只把无名指切了下来。
死者的手指处正渗出腐水。线一圈一圈缠在手上,陷进肉里。
这正是百濑的真实目的。
她把姐姐的无名指和自己的无名指牢牢绑在一起。
用犹如诠释命运的,红线。
* * *
「我就是不想和姐姐分开啦」
百濑讲出单纯的动机。
她把姐姐的腐肉绑在自己身上,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接着往下说。
「反正我们这辈子注定不能在一起了……而且,我们再也无法互诉愁肠了,我要根手指不过分吧」
讲到这里,百濑表情一变,像猴子一样露出牙齿,嘲笑人们。
她以发自内心感到愉快的口吻放出话来
「你们一群人也老大不小了,揪着这么一丁点小事不放干嘛」
「什、什么叫一丁点小事。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叶大幅与百濑拉开距离,背撞在墙上,这样说道。
百濑对此啜嘿一笑,挑衅地脑袋一歪,对春日说
「扭曲异常又怎样。您怎么看,春日大人」
「什么怎么看?」
「按法律或许能够制裁我,但这样您就满意了吗?不是的吧。您想让我怎么做?」
「…………嗯」
春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索起来。
这个时候,蝶儿们继续翩翩飞舞,就像在等待出场。它们就像即将行刑的处刑人,守在周围。
一段不短的时间过去。
春日似乎得出了结论。
她朝向百濑宣布
「不管犯什么罪,犯罪就是犯罪,其实杀人犯也好毁尸犯也罢,我本来准备都杀了。不过呢,我想到了个一件愉快的事,就提出来看看吧」
「是什么」
「富美彦君……你的姐夫终归要处死。不过你要是同意,我就把亲手杀死他的权利交给你。但相对的,你要是杀了他,那你也是杀人犯,你杀了他之后我会把你也杀掉。但是,你要是饶恕他,我可以破例把你无罪释放。那么,你——」
「我很乐意杀了他」
百濑笑容满面作出回答。
春日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掏出一把收在鞘里的匕首扔了出去。
百濑以跳舞似的动作接住刀,片刻也没停下,行动起来。
她直接把刀鞘甩掉,露出小却锐利的刀刃。尽管它以凶器来说不太可靠的样子,但看上去十分锋利。百濑陶醉地看着匕首,向富美彦逼近。
突然被利器指着,富美彦陷入恐慌。他明明自己杀了人,这时自己面临要被杀掉,却发出充满混乱与恐惧的声音。他胡乱挥舞双手,大声求饶
「住、住手,住手啊。我错了,是我错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一百年了」
富美彦把手伸向前面,想要抵抗。
他手腕被割,鲜血四溅。
充满杀意的行动让富美彦判断错误。凶器很小,百濑又没什么力气,他其实应该冷静下来,把匕首夺过去。不过深陷痛苦的他无从采取冷静的行动。
于是,他面对个头不如自己的百濑,几乎彻底丧失了反击的可能。
阿朔明白过来。
百濑——她本来就在等人轻轻推她一把。只要一声号令,她就会割破姐夫的喉咙。她那果决无比的行动应证了这一点。她无视体格差距,将利刃飞快地向那只顾害怕的对手抹去。
「住、住手」
「去死吧」
百濑用匕首利落地切开了男人的肉。
人的脖子被撕开一条大大的口子。
(这样的情景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了啊)
阿朔这样想到。他的头脑已经麻痹,考虑不了其他任何事,既没有同庆也没有悲伤。他只觉得,杀人的人,自己也被杀了。
叶嘶声尖叫。然而那声音在阿朔听起来也仿佛离自己很远。
飞溅的血染红了周围。
春日站在格栅前面不远,红色甚至溅到了她身上。那身白色哥特萝莉装的红色,现在变得更加浓重、鲜艳。荷叶边沉沉摇摆,红色液滴从布料上落下,一滴,又一滴。
阿朔对那装饰不屑一顾,无神地转移目光。
他的目光投向千景腐烂的尸体。
妹妹心爱的女性已一动不动。
(要是最爱的人被杀了)
阿朔心想,那确实要杀人呢。
如果藤花被杀了。
自己也会去杀人。
与此同时,阿朔还知道一件事。
百濑左手无名指之外的部分怎么了?
应该是吃掉了吧。
阿朔愣愣地心想。
因为换做自己
一样会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