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朔和茉莉在巷子里待了一段时间。
不久来了一辆车,跟刚才不是同一辆。这辆车没有强行闯进巷子,停在路口。
阿朔侧眼看了看车身,那是本国制造商制造的著名高端车。一名戴着黑框眼镜,身着西装的中年男性下车走来。他应该和刚才绑架藤花的黑衣人也不是同一个人。
阿朔如此思考,这位『爸爸』纯粹只是协助茉莉的人,这位才是茉莉所说的『准备自杀的真正的爸爸』。
『世界毁灭的过程刚开始,先崎家便末世思潮泛滥,现在大家都正准备寻死。请你赶在全体族人使用异能自我了断之前,说服我真正的爸爸……等成功阻止集体自杀的时候,我就让协助者释放藤花小姐』
茉莉在前面许下了这样的诺言。
阿朔静静地凝视那位男性。
他的相貌充满知性,但眼睛有点大,和茉莉很像。他以冷静的状态走过来,先看了看茉莉,然后目光投向阿朔。然后,他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
「嗨,我女儿让我过来和你聊聊」
「……似乎是这么回事」
「这里很危险,还是到先崎家的设施去吧」
中年男性说完,迈出脚步。阿朔和茉莉跟在后面,三个人离开了背街小巷。
就在这下一刻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传来毫无意义的咆哮,同时一个扭曲的人影扑了过来。仔细一看,那是一名男性,身上挂着形同破布的衣服。不过,他的脸和大半身体已经丑陋溃烂,让人无法马上辨别出性别。他的手和脚的末梢甚至都已经碳化了,如同一只被业火灼烧的怪物。
他的生命即将耗尽,但他的大脑依然被杀意支配着。
戴眼镜的中年男性看了他一眼,从容不迫地对着空气做出击打动作。当他的手猛然挥出的瞬间,只闻嗙的一声,相隔还有些距离的烧焦男人肚子炸开了。
「……咦?」
阿朔不禁呆若木鸡。
烤得半熟的肉,还有更深处的油亮内脏,哗啦哗啦地掉到柏油路面上。粘稠的血液溅在了周围。人的残骸在路面上堆起一座小山。
阿朔茫然地发出疑问
「怎么,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就是我的异能。先崎家没有代表性的异能,所有人的能力五花八门。我的能力近似于念动力,是能够自如活动透明的手。其实它平时也没有这么大威力……这次是因为对方身体已经基本垮掉了,肚皮经过炙烤变得脆弱才这样的」
中年男性点点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催促阿朔和茉莉上车。他自己坐到驾驶座,阿朔和茉莉坐到后排座位。
车子附近就散落着尸体,但中年男性毫不在意猛踩油门,随着恶心的声音,把掉在地上肠子碾烂、有些碎肉缠在轮胎上,但他提高车速,碎肉随着搅肉的声音被甩了出去。之后,车里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性开口了
「音乐」
「什么?」
「你喜欢什么音乐」
阿朔迟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并没有想听的曲目。见他和茉莉都一声不吭,男性摆弄了一下CD播放器(似乎是刻意安装在车上的)。车里开始播放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
《黄色潜水艇》慵懒地唱着。
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这种歌,总觉得要把脑子整坏。
在安宁的音乐声中,阿朔开口问道
「先崎家好像要搞集体自杀?」
「……听茉莉讲的吗?」
「你女儿拜托我阻止你,她不希望你死」
「……嗯」
中年男性点点头,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略微滑落。
茉莉一言不发,依然埋着头。
阿朔等待回答,想看看直接开门见山效果如何。
但是,中年男性什么话也没说。车子完全不顾已然只会明灭的信号灯,在乱糟糟的车道上飞驰。这时,他慢慢地换了张CD。
迈克尔·杰克逊的《Smooth Criminal》开始播放。
这首歌旋律明快,但讲述的是一位名叫安妮的女性遭到杀害。
间隔几秒钟的沉默,中年男性开口了
「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乐曲呢?」
「……我完全不懂西洋音乐」
「最近的歌怎么样?你能告诉我就太好了。好像电子音乐……合成音乐出现至今,自制乐曲蓬勃发展呢」
「都快死了,还问那种事?」
「人类是一种复杂的东西啊,藤咲朔君」
中年男性若无其事地叫出阿朔的名字,看来他对逃脱藤咲家的二人也有所了解。但是,这件事某种意义上无关紧要。
阿朔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阻止这个男人自杀。
但正当阿朔这么想的时候,男性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
「名字很重要,不能无所谓。我们首先就是通过名字来认识一个人,然后再往标签上添加信息。也就是说,知道名字可谓是人类登上月表的第一步……不过也有『人类根本没有达到月球』的论调」
「那是阴谋论吧」
「『阿波罗计划阴谋论』。我倒是挺喜欢阐述那个论调的喜剧电影。你看电影吗?」
「……我说」
「『要让一个人听自己说话,就得敲下他的肩膀。就用锤子砸下去,他肯定会认真听你讲』」
沉默再度弥漫开来。
阿朔回忆中年男性运用异能的一击。
中年男性又沉默了一段时间。几乎已经毁灭的死寂街道上发生变化,沿途出现正在叫喊的人。一个脑袋流着血青年男人喊着让他们停车。
中年男性毫不理会,猛踩油门穿了过去。
「刚才是电影《七》里的台词,不过是我意译的,原文台词是『Wanting people to listen, you can't just tap them on the shoulder anymore. You have to hit them with a sledgehammer, and then you'll notice you've got their strict attention.』」
「……」
「不过我没想揍你,既不会用锤子也不会用异能打你。不过,就只有你敲我的肩膀就不行了,那样我就必须朝你抡锤子,让你好好听我说话才行」
「……意思是,你允许对你使用暴力?」
「也不太对。《七》里『John Doe』说的虽然是至理名言,但我还是希望年轻人能发扬一下绅士风度……也就是说,我期待着『选择如同用锤子殴打一般的话语』」
「期待」
「先来谈谈吧,人这个物种需要对话。毕竟,交际语言丰富而又复杂这点,算是人类唯一所能体现的价值了」
阿朔看了眼茉莉。
茉莉点点头。
这个人不能用常理来揣测。阿朔内心冷汗直流。茉莉的父亲应该没有疯,但性格实在过于独特。忽然,他再度开口。
「是口梨」
「口无?」
「我的名字,先崎口梨。然而我特别能说对吧」(※译注:「口梨」与「口无」同音)
然后,他——口梨轻轻一笑,就像在讲一流笑话一样说道
「这样一来,你就算登月成功了」
但是,或许人类根本没有上过月球。
口梨提过的观点在阿朔脑子里搅动。
如果是这样,这个比喻应该是他独有的讽刺方式。
但是,口梨没有接着往下说。回过神来,曲目也已经换了,换成了《They Don′t Care About Us》。这首歌讲述的种族歧视,人类负面的信息量很大。
以迈克尔·杰克逊的呐喊为背景,口梨嘀咕了一声。
「这是首愤怒之歌」
车外依然一片地狱。口梨看也不看一路前冲,同时开口
「我们应该更加愤怒」
愤怒什么?
对什么愤怒?
阿朔怀着无数疑问,但终究没有问出来。
对话偏离了阻止自杀这个目的,阿朔对此开始感到疲惫。他同时也在承受着可能失去藤花的不安,经受着痛苦的折磨。但他无法对口梨和盘托出,只能咬住嘴唇忍下去。
不久,车子拐了个大弯,沿长长的坡道向下。中途他们遇到一扇隔断门,口梨用钥匙把门打开。然后,车子又行驶了一段,开到一个像是巨大冶炼厂的地方后放慢了车速。
口梨在宽阔的停车场中一边把车停下,一边说
「这里就是先崎家目前作为避难点的半地下避难所,欢迎你的到来。这个地方,哪怕遭遇二十八天僵尸袭击也不成问题」
「撑得时间会不会太短了?」
「你不知道《二十八天后》吗?」
口梨伤感地说道,下了车。然后,他淡然地接着说道
「那么,我就和你来一场正面对话吧」
他的表现,依旧完全不像个寻死之人。
* * *
工厂里乍看之下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的空间内尘埃弥漫,光从破漏的锌铁皮屋顶投射进来,形成庄严肃穆的景象。这里实在是太空旷了,反而营造出充满神圣感的画面。
口梨往里走,干燥的积灰随着沙沙的声音留下不协调的坑印。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工厂边上展开了一张蓝色篷布,四边用水泥块压着。他掀开篷布,下面露出金属质感的光辉。那是一道厚实的金属拉门,上着密码盘式的锁。口梨以熟练的动作调整数字。
阿朔看着他一连串的行为,轻声说道
「你们和其他异能世家不一样,管理相当森严啊」
「就『因为』这样,『西之先崎』要跟『预言的安苏日户』以及『东之驹井』作对。而且,我们不像以能力冠名的四家那样坐拥广阔的土地,因此还必须在隐藏自身存在这件事上下功夫。然后,我们从过去就一直让被末日思维冲昏头的金主出资,成功建造出了这里」
口梨还是那么能说。他说了一大串之后打开拉门,门轰隆作响。
地面霍然打开一个通向地下的洞口。朝里一看,一道金属梯向下延伸。
「我走前面吧」
口梨先下去了。阿朔和茉莉跟在后面。
下到最后,一行人来到一条墙壁由光滑材质建造的走廊。可能是为了节电,照明亮度很暗,整个走廊十分昏暗。不过,口梨没怎么犹豫,抬脚就走。皮鞋鞋底发出铿锵的声音。阿朔盯着他那如同尺子一样笔直的背影,跟了上去。
设有门派的房间依次进入视野,从眼角流逝。
『粮食室』
『净水场』
『发电室』
『居住区·男』
『居住区·女』
『医务室』
『修炼室』
『自由室』
口梨停在了『自由室』门口。
眼镜反光,他抬头看向这扇门。阿朔发觉,他的侧脸流露着复杂的神色。『我们应该更加愤怒』……这句话不知为何在耳边再次回荡起来。
口梨稍稍转向阿朔,然后张开了嘴。
「注意别吐出来」
「什么?」
「说错了,吐出来也无妨,不过希望你用这个处理」
口梨话音刚落,突然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阿朔把皱皱巴巴不太牢靠的塑料袋接了过去。口梨又叽叽咕咕说起来
「有没有觉得开始高声呼吁废止塑料废弃物之后,这种袋子就明显变薄了?这到底是企业注重可持续发展而付出的努力,还是顺势削减材料成本,你有没有怀疑过呢?」
「呃」
「其实实际怎样根本无所谓,单独任何一方面都没有说服力……总之关键在于它留下了一个问题,『我们就连呕吐都变得辛苦了』」
「我又不会吐」
「话别说太满」
嘎啦一声,口梨把门向侧面拉开。
门后的侧面又是一条走廊。走廊左右两侧分别是安装着玻璃门的房间,走廊深处又是一扇门,门牌上写着『无人』,似乎是显示字样会随有人进出而改变的构造。阿朔又看了看两侧。
他不禁捂住嘴。
女性被残忍地杀害了。
被凄惨地『打开了』。
此情此景的确对良知亵渎至深,让人忍不住吐出来。
* * *
墙边平摆着四名女性,每个女性腹腔都被打开,里面被搅得一团糟。
周围掉落着手术刀、钳子,甚至勺子。她们肯定被那些东西狠狠糟蹋过。而且,那些似乎是在她们『活着的时候』做的。
女性们的手和脚留有痛苦挣扎的痕迹,天花板上都沾了飞溅的血,肉块里混着呕吐物和排泄物,眼睛僵硬地定格在极力张大的状态,这些都是证据。
阿朔没有吐出来,他早已见惯惨不忍睹的尸体。但是,这里这些女性的死状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中都属于特别凄惨。除了尸体,房间里还堆着内脏和受损的脂肪块。但阿朔对那些东西看也不看,而是凝视女人们的脸。
被杀的死者有四个人。
一名接近老年,
两名中年,
还有一名大概是初中生。
她们的表情在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中扭曲,失常。但是,每一张脸上都留有『人偶般美丽的残渣』。而且,她们的长相都有相似之处。
毫无疑问。
阿朔坚信不疑,说出结论
「她们是『藤咲家的女人』,对吗?」
「没错……你已经听茉莉讲过了吧。对于世界灭亡,驹井家的目的就是跟安苏日户『作对』,而这就是结果」
「因为『藤咲家的女人』对于拯救世界不可或缺,所以杀了她们……?」
「正是这样吧」
口梨的口吻十分镇定。
听到这话,阿朔感到自己的视野被愤怒冲得发白沸腾。但是,他还是艰难地把这份难以抑制的感情摁了回去。现在冲他怒吼没有好处。
可是,阿朔忍不住把藤花的身影与藤咲家女人们的尸体重叠在一起。
『朔君,最喜欢你了』
明明她们也
会呼吸
会笑
会哭泣
会爱
曾经活着。
阿朔禁不住叫出来
「要杀就杀,但为什么要这么杀!」
「……你这么问就最根本的伦理观而言有所缺失,不过我也有同感」
口梨坚定地作出回应。
茉莉也重重地点点头。她抿着嘴,不知为何眼睛里浮出泪花。
阿朔顿时觉得奇怪。若无其事的肯定,把他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就在此时,对侧的玻璃门开了。
门后出现一个棕头发,给人以轻浮印象的青年。他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衬衫,形象邋遢。他挠了挠脑袋,打了个打哈欠之后抬头一看
「咦?口梨先生,你好」
「……你好」
「这位是?我认识您女儿,那么这位是客人吗?我没听说啊」
「……是我女儿的朋友」
「……『末日』前的粮食可没多剩啊」
青年戴了彩色隐形眼镜的眼睛反射光辉。
阿朔感到危险。但口梨一边扶正眼镜的位置,一边淡然地接着往下说
「他是藤咲家的血亲,说不定有别的女人的线索」
「哦,那真不错。那么请用里头的空房间吧」
「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口梨先生真让人羡慕啊,运气真不错啊~。哎,我也好想参加上次的『拆解』啊~」
青年朝尸体看去,叹了口气。阿朔不寒而栗,因为青年看到那些之后完全没有厌恶、恐惧之类的负面感情。不仅如此,他神魂颠倒地又接着说
「过着这种地下生活实在是太积累压力了……完全理解前辈们那么干啦」
「……是吗」
「但是啊,干了之后拆掉就不厚道了,不干了让给后面的不好吗。喂,您不这么觉得……噢不好,可能有点越线了。哎~,拿最右边的乱玩确实不好」
「可以让我们过去了吗?」
「啊,不好意思,请过吧」
青年点头哈腰地让到一旁。
口梨一言不发,与青年擦身而过。青年向茉莉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然后就吹着口哨离开了。口梨终紧闭着嘴唇,掏出手帕没有意义地擦了擦手,然后走向深处的单间。茉莉停下脚步。
口梨说
「之后我要和朔君单独谈谈」
「谈什么」
有什么可谈的吗?
阿朔这样问道。
他明白自己必须阻止口梨自杀,但话题肯定会跟着口梨的步调走。他心想既然这样,不如把要谈什么先问清楚。
口梨转过身来,轻轻开口
说出就像曾经某人给过的回答。
「——————譬如,生与死」
* * *
小房间里毫无感美感可言,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窄窄的桌子摆在中间,两边摆着管椅,俨然就是间讯问室。
口梨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下去。
阿朔自然就坐在里头那把椅子。
阿朔落座后,口梨马上摘下了眼镜,在很近的距离凝视阿朔的眼睛。
「生与死的价值,会因个人的定义而摇摆」
口梨首先开口,就像是发出号令。
阿朔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觉得这话还没讲完。正如阿朔所想,口梨就像播放录音一样,非常流畅地接着讲了下去
「话虽如此,在参照社会普遍规范做出判断的情况,答案本来已经非常明确。生是善,死是恶。生产,繁衍,让大地繁荣。人类社会只有『人类存在』才得以成立。因此,杀人是恶,是最恶劣的罪行。若不以此为前提树立根基,社会则不能成立,瞬息之间就会崩塌。但是,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呢?社会不能成立了,杀人就不是犯罪」
口梨的言论令阿朔恍然大悟。
秩序已经粉碎。
社会已经瓦解。
世界迎来毁灭。
这说的就是当下。
「所以,你就容忍藤咲家女人们死掉?」
「不,我不是在问那种事。那是罪恶,哪怕上帝宽恕,我也决不饶恕,是不容置疑的罪恶行径[/b]」
口梨紧盯着阿朔的眼睛,说得非常坚定。
阿朔回望着口梨的眼睛,同时感到不对劲。口梨选择和先崎家一起,让使用异能的人们集体自杀。但是,他们的思想恐怕并非坚定一致。阿朔正准备继续思考,但口梨就像打断他思绪一样,口梨又说出另一个议题。
「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
他动作就像在运国际象棋棋子,铿的一声敲打桌子。
他问出决定性的事情
「末日将至,说说你阻止我自杀的理由」
阿朔倒吸一口凉气。
这次换口梨开门见山。阿朔心想,这问题要是没有答对,恐怕一切都结束了。阿朔吸了口气,然后呼出来,开始思考。他用严肃到让人感到可怕的目光盯着口梨的眼睛,转动大脑。
漂亮话再多都讲得出来,道德模范式的回答也不在话下。
但是,阿朔脑海中没有一丝虚假,就只有那唯一的笑容。
『朔君』
『朔君,我喜欢你』
『最喜欢你了』
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时时刻刻都想陪在她身旁,想听她的声音,想抚摸她的脑袋,想和她唇与唇贴在一起。然后,还要告诉她。
『我也最喜欢你了啊,藤花』
爱着的只有那个唯一
只要藤咲藤花活下去
纵然谁死都在所不惜
「无所谓」
「……你放弃回答了?」
「不对。无所谓。谁要自杀也好,你要去死也罢,是不是真的会死,这些对我来说打心底里根本不重要。想死的家伙尽管去死好了,随便死,想怎么死怎么死。但是,你要是死了,藤花就没救了」
阿朔讲出真相,泪水自眼角零落。
口梨凝视着他落泪的眼睛,眼睛眯了起来。阿朔在他面前想祈祷一样双手合十,然后发出乞求……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乞求是多么无可救药。
「你的女儿劫走了藤花,放她的条件就是阻止你自杀。求求你,请让你女儿把藤花还给我再自杀。你想死,请你自己随便去死,但求你先把藤花还给我再去死」
「……你」
「我深爱着她」
她是我天下间最爱的人。
所以,请你一定要答应。
「你要是不答应,那么请把我也杀了吧」
沉默顿时弥漫开来。
阿朔嘤嘤地哭,丢人地哭个不停。口梨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重新戴上了眼镜。他一边调整镜框的位置,一边呢喃
「真是乱七八糟」
「……我知道」
「但是,你是个挥锤手」
「咦?」
阿朔把脸抬了起来。
在他面前,口梨正平静地笑着。他头一次露出笑容,那笑容非常符合一位父亲的形象,很镇定。口梨悠然地轻轻说道
「……已经足够了,谢谢」
「……那么」
「我会跟女儿说的。你……就这样吧,大概过半个小时再离开这个屋」
口梨缓缓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他离开前又仔细地嘱托了一遍
「记住,半个小时之后」
说完,口梨就离开了。
阿朔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他擦掉眼泪,禁不住沉吟。
「……太好了」
但后来,漆黑的不安满溢而泄。
这大概是在十分钟过去的时候。
* * *
这个屋里没有钟。
十分钟是阿朔体感推测。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这也让阿朔心中那团渺小却怎么也不会消散的不安死灰复燃。他在不安的煎熬之下双手交扣放在面前,开动思考。
(……是不是不对劲)
那段乱七八糟的主张,真的让口梨听进去了吗?
不,口梨那个人实在是太让人捉摸不透,让人无法客观做出判断。本来认为实话实说才能打动他,但这难道不会是个致命性的错误吗。
疑点在于指定的时间。
口梨为什么让他等半个小时这么久?
只是告知女儿茉莉的话,已经早就讲完了。不管怎么说,茉莉都一起过来了,应该就在附近等着才对。
另外,阿朔在余粮不多的先崎家避难所里立场微妙。在这里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被人发现甚至会有危险。如果藤花被抓了,人就在这个地下设施内,那就更应该尽快逃离。茉莉把藤花抓过来,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吗?不,这么来看,先把阿朔放出去,再让阿朔和藤花汇合应该更有效率。
那么简单的事,口梨不可能不会发现。
思来想去,
越想越怪,
最后,阿朔完全找不出让自己一个人继续坐下去的理由了。
既然这样,那又是为什么?
『记住,半个小时之后』
此时,阿朔诧异地睁大双眼。
他感觉远处传来人的尖叫。而且那不是普通的尖叫,是丧命前的临死惨叫。情况已经发生了。阿朔终于察觉,猛然起身。
管椅被他撞倒在身后。他浑然不顾吵闹的声响,飞扑过去打开门,从摆着尸体的房间门口飞奔而过,然后打开下一扇门。然后,他看到了。
之前那个青年已凄惨地死去。
脑袋被压扁,身体黏在墙上。
「啊……啊啊」
阿朔绝望地明白过来。
使用异能的遗体自杀已经实施。
也就是说,阿朔没能阻止口梨。
* * *
『粮食室』一具尸体;
『净水场』一具尸体;
『发电室』一具尸体;
『居住区·男』一具尸体;
『居住区·女』一具尸体;
『医务室』一具尸体;
『修炼室』一具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阿朔东倒西歪地在先崎家避难所里游荡。
一个个都死了。
他还没有发现口梨的尸体,但实在想象不出他在这个状况下还活着。他肯定就像在嘲笑阿朔一样,死在了某处。而且,他肯定也变成一具死于异能的骇人尸体。
这件事在阿朔脑子里翻来覆去。
(失败了,失败了,我失败了)
藤花已经没救了。
已经没办法救她了。
然后,阿朔终于发现了。
他找到了先崎口梨的尸体。
有违预想,他非常安宁地闭着眼睛。
口梨坐在椅子上,他身旁似乎是先崎家的女族长,上下颚被撕开。口梨嘴里流出大量的血,才像是用异能捏碎心脏造成的。
阿朔无力地瘫坐在地,嘴里轻轻低语
「……这也,太过分了吧,怎么能骗我」
与此同时,阿朔又想。自己从来没有真心对待过藤花以外的人,这或许才是自己应该迎来的结局。
自己过去抛弃了未知留,这是应得的报应。
茉莉一定对这个结局怒不可遏。在自己等待的这半个小时里,藤花已经被杀掉了。然而,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原地。
阿朔一边哭,一边沉吟
「啊,对呀,去死好了」
就用掉落在藤咲家女人们身旁的手术刀……不,那样还是太便宜自己了。
只要想死,立刻就能死。
虽然会伴随可怕的痛楚,但那才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阿朔把自己的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巴,用牙齿把滑溜溜的肉咬住固定,准备猛地把它咬断。
就在这个时候。
「你在干什么啊,朔君!」
「快停下,朔先生!」
两个声音传了过来。
阿朔茫然地看过去。
那是藤花和茉莉。
二人毫发无损,不过茉莉眼睛里喊着满满的泪水。但阿朔没有去在意茉莉,当即蹴地而起,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藤花。
他把藤花软乎乎的身体关在自己怀中,感受藤花的提问。他一边哭,一边喊出那个名字。
「……是藤花」
「嗯」
「我的藤花」
「我属于你」
「你还活着」
「嗯」
「你真的还活着」
阿朔泪水滂沱,像抱着宝物一样死死抓着藤花不放,嘴里念着
「太好了……我爱你」
「我也最爱你」
到这里,阿朔才注意到一件事。
茉莉正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注视着口梨的尸体。阿朔倒吸一口凉气。他决不饶恕茉莉抓走藤花,但他没能阻止口梨,茉莉却还是把藤花还给了他,这都是事实。所以阿朔对她说
「……对不起。虽然事情发展成了这样,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把藤花活着还给我,谢谢你和你的协助者放她一条生路」
「不是的,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协助者。那纯粹就是爸爸穿成了一身黑的样子」
「咦?」
阿朔又愣住了。
这么一说就跟之前完全对不上了。
口梨从一开始就在协助茉莉的计划?
可他违背女儿的强烈心愿,一心要自杀?
茉莉艰难地挤出声音,对头脑混乱的阿朔接着说了下去
「朔先生完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把先崎赶尽杀绝,自己也随后赴死。
「这才是爸爸的真正心愿」
* * *
「我只是被抓了起来,什么都没告诉我……不过我通过茉莉君在各处设置的探头和麦克风掌握了情况。所以,我知道你父亲的『真正目的』和『动机』……还是我来讲比较好吗?何况对你现在来说,讲出真相实在太痛苦了」
「嗯……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了」
茉莉呜咽着,同意了藤花的提议。她就像在安慰已过世的父亲,执起口梨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嘴里也在反复念着「你已经和努力了,爸爸。谢谢你,爸爸。您真了不起」
这个时候,藤花重新转向阿朔,代茉莉向阿朔解释
「首先看先崎家的状况,马上就能看出这帮人没有在『末日』来临前集体自杀的意向。他们会关注余粮情况,以杀人取乐,享受活着。而且,口梨先生真正的目的是……『近距离和朔君对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
阿朔回忆自己与口梨之间的交谈。口梨对阿朔的真心予以尊重。但是,要说那就是口梨的目的,实在让人怎么也向。藤花对愈发混乱的阿朔讲出答案
「因为近距离对话的时候,人会看着人的眼睛」
「啊!」
「没错,他真正的目的是『借助朔君的眼睛来提升自己的异能,获取足以杀光先崎家的力量』」
经这么一说,阿朔又回忆口梨的举止。
开始对话的时候,他摘下了眼镜。那大概是他担心隔着眼镜会影响异能增幅的效果。在交谈过程中,他一直凝视着阿朔的眼睛。但是
「如果是那样,大可不必把你抓走来逼我提供协助啊。为什么绕那么的大弯路」
「这是因为,他不想让朔君协助『社会普遍伦理范畴的恶』,仅仅让你停留在为『阻止自杀』这一『正义行为』而奋斗的立场。不过,朔君的心声却是那番话呢。但我觉得,那番话确实深深刺痛了口梨先生的心」
藤花这样说道。阿朔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肯定。藤花摊开双手
「再来揭开『动机』吧」
父亲为什么要消灭自己的家族。
为什么要留下女儿,独自了断。
「先不谈还在逃亡的我们,其他藤咲家的女人应该已经接到了召集。可是为什么,这四个女人会来先崎这边呢?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拥有藤咲家异能的女人所在之处的呢?她们又不像我打着灵能侦探事务所的招牌。正确掌握藤咲家『神』候选人……也就是掌握异能女子们准确信息的,只有藤咲家的高层。那么,他们从何而知?」
「经你一提,确实是这样」
「而且,尸体中一名老太太,两名中年女性,一名差不多初中生的女孩,正好凑成一家」
「啊」
阿朔一愣。不这么去想的话,确实年龄分散的情况反而不自然。
藤花又进一步补充证据来支持她的推测
「另外,先崎家的青年曾说过,『口梨先生运气真不错』『对最右边的尸体在性方面乱来不太好』……这些所导向的结论只有一个」
藤花转向茉莉。她长得和父亲很像,但有几分似是人偶的气场。藤花讲出可能会伤害到茉莉话来
「也就是说,有藤咲家的女人过去嫁到了先崎家。这在过去都没什么问题,但由于先崎家决定推进世界毁灭,情况顿时就变了。她遭到威胁,供出了姐姐或是妹妹家的地址……然后,被亲人叫过去的一家人全部遭到杀害。而且,被威胁的女性本人也遭到了残忍杀害」
她就是你的母亲。
口梨先生的太太。
诠释少女之人揭开令人悲伤的真相。
对她的推测,茉莉轻轻地点了点头。
* * *
「妈妈被杀的时候,爸爸和我正好不在」
趁着父女不在,对母亲从威胁到杀害的一连串行为诉诸了实施。
据说,当初并没有打算伤害『口梨的妻子』。但本人目睹家人因为自己而被凄惨杀害,精神状况急剧恶化,最后变成了只会一直痴笑的废人。结果,先崎家的人们认为,『留口里的妻子活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既然要杀掉,不如『有效利用』。
他们似乎认为,这么做是提升口梨在先崎家的地位,可以取悦口梨。
他们太肤浅了。
「爸爸最开始确实打算原谅他们」
世界就快要完了。
先崎家选择杀害『藤咲的女人』,加快末日来临的方针。口梨本人对此也没有反对。他觉得既然这样,自己遭受的这些算是天理报应吧。他本来是打算理性接受的。
但他的冷静而冷彻的思维,在看到尸体死状的瞬间便被彻底击碎了。
在尸体上面,是人拿人来愉悦的痕迹。
就算这样,口梨依旧试图拼命地压抑自己。
杀人是恶,是最恶劣的罪行。
若不以此为前提树立根基,社会则不能成立,瞬息之间就会崩塌。但是,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呢?社会不能成立了,杀人就不是犯罪。
口梨的言论令阿朔恍然大悟。
秩序已经粉碎。
社会已经瓦解。
世界迎来毁灭。
这说的就是当下。
所以,
所以?
「父亲做出了结论,那是恶。他说『哪怕上帝宽恕,我也决不饶恕,是不容置疑的罪恶行径』」
于是,父女二人誓报此仇。
口梨之所以下定决心,另一方面原因还有对茉莉将来的担忧。
先崎家的青年一直对茉莉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那些人一直蛰居地下,承受的精神压力早已过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毒牙咬向『有着藤咲家女人血脉的女孩』。
因此,口梨下定决心,把他们全部赶尽杀绝。
幸运的是,他的异能适合实现他的目的,但威力不足以将所有人残忍杀死。就在计划陷入瓶颈的时候,关于藤咲家一对名人——『灵能侦探·藤咲藤花与拥有提升异能之眼的阿朔』的信息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茉莉不抱希望地往公开邮箱上发送邮件。
「结果,我就回复了你」
「是的,我没想到居然真的联系上了,吓我一跳」
说到这里,茉莉就没在往下说了。
后面的事情阿朔他们都已经亲身经历过了。茉莉和口梨对他们演了一场戏。
阿朔又看了看口梨的尸体。他闭着眼睛,看上去了无牵挂。阿朔又看着他嘴上的血,感慨地说
「……口梨先生用不着死吧」
「爸爸说过,『在参照社会普遍规范做出判断的情况,答案本来已经非常明确。生是善,死是恶』」
「可是」
「『复仇也是一样的,朔君』」
阿朔张大双眼。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口梨开口说话的错觉。
那应该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口信。茉莉用尽可能低沉的声音讲道
「『我是杀人犯』」
所以,口梨他
选择接受惩罚。
阿朔闭眼祈福,藤花也跟着闭上眼睛。沉默笼罩周围。
两人默哀完后,茉莉扔了扔车钥匙。她把钥匙交给阿朔,说
「爸爸的口信还没说完。『社会依然还有延续下去的机会。你们去藤咲宗家吧。因为,世界需要你们』」
茉莉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来。
然后,她讲出不可思议的话来
「『目标是,【让神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