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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章 逐渐崩溃的日常

「躂」的一道轻巧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沉默.

同时,超过十道血柱冲上天空。下一瞬间,血水就像下雨似的洒落,将四周染成一片红色。

站在十道血柱中央的少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十具尸骨还没倒在大地上,少女又再度往地面一蹬,小小的身躯已然跃上空中。她身上那件很适合女童穿着的白色连身洋装上,开出了鲜艳的血色花朵,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绚丽无方。

少女并没有再次落到尸体旁边,只有影子还留在已经化为血池的地面上。顺着影子看过去,就会看到一棵长在庭园中的树木。

在微微吹起的风中,一根细得几乎随时都会折断的树枝只稍稍弯曲,就支撑住少女的体重。树枝细得连体型大一点的鸟或猫都会不太敢上去,但在少女——可丽儿的体术之下,这点并不构成任何意义。

少女眼前有着一整列排在豪宅墙上,约莫成年人两倍高的玻璃窗。

对面一间宽广的房间里,有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被造型洗链的家具所围绕。她在大到够让一个人躺着睡,还绰绰有余的桃花心木书桌前翻阅文件,摆放文件的桌上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对于外面的腥风血雨,屋内的少女似乎并不知情。

比翻阅文件的少女还要小个五岁,说是幼童都不为过的可丽儿,随手将沾上了血的长刀一挥。只是这么一个连斩断空气的声音都没有留下的动作,就让刀上的血迹一扫而空,使刀身恢复了铁灰色的光芒。

可莉儿举起在来自玻璃窗的灯光照耀下,反射出昏暗光泽的刀尖,对准了窗内的少女——真目麻耶。

就在可丽儿即将锐利地吐气之前——

「麻耶小姐!」

一道黑影截断了连结两位少女的直线空间。

可丽儿的呼吸停了下来,同时刀也停在少女的手中不动。

这位在不满一秒钟的短暂时间内介入的第三者,成功地延续了麻耶的性命。挺身挡在两者之间的人,是麻耶的贴身侍卫怜。要不是有怜毫不犹豫地挺身挡在前面,长刀应该已经穿破玻璃,贯穿麻耶的身体,可丽儿的任务也就宣告结束,之后应该就可以回到真目不坐的身边去了。

然而麻耶却活了下来,靠的是心腹部下挺身的行动。强运与赢得人心的本事,都是继承真目家所需的资质。对于掌握全世界70%情报的真目家一员来说,这是本来就应该要具备的能力。

怜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可丽儿。

「麻耶小姐,请您留神。」

遇到突发事态仍然不失冷静的麻耶,顺着怜的视线朝窗外一看,就发现了这位背对月亮的小小非法入侵者。

麻耶的反应就只有大大眨了眨眼。尽管理解到这名入侵者的企图多半是想杀害自己,但看到她站在细树枝上、超脱现实的优雅模样,让麻耶为之着迷。陶瓷娃娃般可爱的面孔,使麻耶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忍不住朝着树枝上的少女轻轻挥了挥手。

怜对麻耶这种极度缺乏常识的行动大吃一惊。

然而一手挺着长刀的可丽儿,竟然也挥了挥另一只手作为回礼,麻耶忍不住放松了表情。

但是怜似乎没有产生同样的感情。

怜挡在两名少女之间,将麻耶掩在自己身后,两手一挥,夹在双手手指上的八柄小刀——从形状来看其实比较接近苦无(注:忍者使用的小型道具,呈锥形,可握可投)——便一齐投掷出去。

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技术,没有任何一柄苦无的速度与轨道有所重复。

前两柄打破了强化玻璃所制的玻璃窗,接下来的三柄飞向可丽儿的身体,最后三柄则藏在前三柄的轨迹后飞去:但可丽儿却只是将刀一挥。

只是这么一挥,所有苦无悉数掉在地上。没有一柄还保有原来的形状,全都被漂亮地一刀两断,露出了工整的断面。

怜的背上冒出了冷汗,因为怜了解到刚刚那次用在幼童身上堪称冷酷无情的攻击,其实还太天真了。

拂动可丽儿一头亚麻色长发的风,从破掉的窗户吹了进来,将附着在她幼小身躯上的血腥味带进屋里。这股有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气味,让麻耶察觉到了外头的惨状。

「你是谁?」

麻耶坚强地朝轻巧跳进窗内,一片树叶都没弄掉的可丽儿问出了这句话。看着少女被月光照亮的身影,让麻耶发现自己曾经见过她,并立刻从脑中翻出了这段记忆。

半个月前,为了解决Leptoneta事件而派人追查的Cuculus被不明人物所杀,当时麻耶就在路上跟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女擦身而过。想到这里,麻耶脑中立刻将Cuculus脖子上工整的切断面,跟现在脚边散落的金属片断面连在一起。

麻耶并没有将手指伸向呼叫警卫的按钮,因为她了解到这样动作多半只会刺激对手。而且不管叫了多少人来,对上眼前这名少女都是无济于事。

这时能够相信的,就只有挡在她身前的怜。麻耶的护卫是从武艺高超的八阵家中精挑细选出

来的菁英,对于现任贴身侍卫的实力,麻耶有着近乎绝对的信赖。然而她看得出来,平时几乎从不紧张的怜,现在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焦虑。

无声的紧张感,让三人之间形成一股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

「我要使出雷鸣动。」

听到怜低声说出这句话,麻耶赶忙捣住耳朵。怜将各持四柄苦无的双手张开,姿势有如飞鸟展翅,紧接着锐利地一挥,双手改而交叉在胸前。八柄苦无并没有飞掷出去,而是留在怜的手中相互碰撞。

以特殊合金制成的苦无,能够发出具有指向性的音波,本来应该可以扰乱对手的听觉,使对方的思考产生混乱。然而玺丽儿却若无其事地站着不动,只有刀刃的残像留在眼中。

「难不成她……」

怜再使了一次雷鸣动。

怜的悬念往最糟糕的方向应验了。可丽儿的反应仍是长刀一挥,并没有受到雷鸣动的影响。不,是根本没有挨到雷鸣动的超音波。

「音波……被抵销了?」

音波就是空气的震动波。只要发出相位相反的波互撞,就可以抵销震波,消除声音。怜花了好几瞬的时间,才发现到可丽儿的长刀一挥,竟然是意味着这种手法。

然而察觉这一点之后,怜的判断就非常快了。

——只要自己赌命挡住这个小小的刺客,应该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让麻耶小姐逃走。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怜舍身的杀气,少女流露出微微踌躇的反应。

可丽儿顿时停住了动作,怜也是一样。

就在相互瞪视的两人之间,响起了沉重的钟声,可丽儿也动了。

「时间到了。」

可丽儿以咬字不清的童音如此宣告之后,很干脆地将刀收回鞘内。

接着非常礼貌地向麻耶跟怜行了个礼之后,就用跟来时同样轻盈的动作,整个人就像没有体重一样,轻巧地朝窗外跳了出去。

她走得如此干脆,让麻耶跟怜好一阵子不能动弹。

2

峰岛勇次郎是疯狂科学家的代名词,他的存在极为特异,让日本诞生了一个组织。

TheAdministrativeDivisionoftheEstateofMineshima,峰岛遗产管理局,通称ADE

M。这是由日本政府创设的组织,目的是取缔觊觎峰岛勇次郎所遗留下来的多种科技,而展开的犯罪行为。

这个组织本身合法,但也有很多不透明的部分,其中还包含了超脱国际条约管理的超法规非公开组织,NCT研究所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例子。NCT乃是Non-CognizableTcchnology的缩写,指的就是不明科技。峰岛勇次郎所发明的科技多半超乎常识范畴,非常人所能理解,久而久之就开始有人讽刺性地如此称呼,而这个研究所也直接冠上了这个名称。

NCT研究所位于荒僻的深山之中,由于地理条件特殊,几乎所有职员都是住在里面。

其中的一名职员木梨孝,就在里面担任要职。管理整个NCT研究所的电脑LAFI二号机相关开发工作,都由他全权负责。

对于峰岛勇次郎遗产的代表性作品LAFI系列电脑,木梨认为自己才是理解最深,也最懂得如何运用的人,而他对周围的人也并不讳言这点。尽管自尊心比常人加倍地强,但木梨也确实具备了配得上这种自尊的实力。也正因为如此,NCT研究所的负责人岸田博士才会让他担任现在的职务。

然而木梨现在的表情却很僵硬,甚王可以说是一种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

理由就发生在一个月前。

峰岛由宇策划的脱逃剧,以及球体实验室占领事件中的犯罪集团,对LAFI二号机所进行的反入侵,这两个事件让他跌了一大跤,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然而这些都只是最表象的事情。

对于囚禁在这问研究所地下一千两百公尺深,继承了许多知识的峰岛勇次郎女儿——峰岛由宇所抱持的对抗心理,才是最根本的起因。

木梨所抱持的负面情感,已经屡次发展成一种诱惑,让他想对全世界公开峰岛由宇的存在。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想必这世上所有的国家与组织——无论是否合法——都将争先恐后地想要把峰岛由宇掌握在手中,让全球陷入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然而他终究办不到。立场当然是原因之一,但就算木梨愿意舍弃自己所有的社会地位,还是一样办不到,因为他接受过大脑保密措施的处理。这种还兼具身分认证作用的意识操作技术,让木梨就算有着不惜牺牲一切的恶意,在物理上仍不可能将ADEM的机密泄漏出去。

而这点又让木梨更加忿忿不平,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甚至没有心情在脑中想像贬损峰岛由宇来取乐。

「您辛苦了。」

这名在走廊上跟他擦身而过时,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的女性,是在两天前才刚派到电脑部门的,但木梨已经忘了她的名字。原本就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跟脸的木梨之所以会记得她,是因为在她到任的部门,有设置特别订做的点字萤幕,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啊啊,是你啊……呃,你的名字叫做?」

「是,我叫做朝仓小夜子。您是木梨主任吗?」

女性回过头来答话,视线并没有对正木梨,看来她的眼睛是真的看不到。

「在进这个研究所之前,你是在哪里工作?」

木梨没有回答小夜子的问题,只顾着自己发问。

「我之前是在二桥重工工作。」

「啊,就是那个破铜烂铁失控事件的相关人士啊?」

即使小夜子的表情变得黯淡,木梨仍不放在心上。

「是,先前给各位添了很多麻烦。在当时有缘遇见伊达先生跟由宇小姐,让我可以进入这个NCT研究所工作.」

小夜子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木梨却视若无睹。他从一开始就没把对方看在眼里,只觉得向盲人行礼也没用,反正对方又看不到。

而且这件事也有两个地方让木梨觉得十分没趣。

第一是峰岛由宇的发言在人事任用上发挥了影响力。尽管会聘用这名女性,也有可能完全是出自伊达的意见,但仍然让木梨觉得没趣。

第二则是她的查核期间破例地短。包括NCT研究所在内,ADEM对于雇用对象的能力、人格、家庭状况、交友关系等,都会进行严格的审查,据说至少也得查上两个月,通过查核之后才会雇用,连木梨也是经过同样日数的查核才到职。

然而眼前这位女性却在短短两周内就通过查核,搞不好这也是由宇的发言所造成的影响。

「是因为峰岛由宇吗……」

木梨露骨地摆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对不起,请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会让您不高兴的话?」

原本还以为她看不见,也就没有掩饰表情,但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木梨的变化。

「没什么。」

生硬地留下这句话后,木梨就背向小夜子快步走开。背后传来她还想追问下去的声音,但木梨根本不予理会。

内心的愤慨还没平息下来,走在走廊上的他就看到伊达跟岸田博士两人,从另一端朝自己走来。伊达除了左腕吊着绷带以外,脸色就像往常一样……不,是比平常还要严峻:岸田博士还是一样把白袍穿在略微发福的身上,用接近小跑步的脚步,追在大跨步快速行走的伊达身后。

看样子岸田博士跟伊达是在争论。说得精确一点,是岸田博士以强硬的口吻在向伊达提出建议。这事并不稀奇,他们两人在NCT研究所里出现时,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岸田所长,我有事要跟您商量……」

木梨出声想叫住岸田,然而……

「所以我才要您把由宇的……木梨,是你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等一下再说吗?」

岸田博士就只留下这句话,甚至没回头看木梨一眼。

「又是峰岛由宇。」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吐出这句话了。

3

「请您再考虑一下!」

位于微胖身躯上方的和蔼面孔,罕见地出现了迫切的表情,逼向身旁的男性。这位急迫的人,就是NCT研究所所长岸田群平。

ADEM总负责人伊达真治则没把岸田博士的恳求放在心上,自顾自地走在回荡着皮鞋声的走廊上。

「伊达先生!」

尽管没有挡在前面,但岸田博士仍然紧咬不放,让伊达很刻意地叹了口气。下巴所蓄的胡须、后梳的发型、精悍的表情,以及皮肤的光泽,让他看起来像是才三十五岁上下,但全身散发出来的老成气氛与他所拥有的地位却否定了这一点。

伊达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岸田。

「是那丫头自己提出的,不是我强迫她。」

说完这句话,伊达停住的脚步又立刻开始前进。

「可是这太危险了!就算是为了获得勇次郎所在的线索,用那种方法实在是……先前她不就弄得有半天都失去意识了吗?而且伊达先生,您自己不也是才刚出院吗?至少也等您的伤痊愈,再跟由宇研究一下该怎么做……」

伊达没有理会岸田博士的话,一定进电梯就按下了只差一个楼层就是最底的楼层按钮。随着一阵身体往空中飘起的感觉,电梯开始以高速下降。

尽管左手还不怎么听使唤,伊达仍然善用这没有几分钟的时间翻阅文件。他其实也在审慎评占今天的实验有没有疏失。

已经检查过很多次了。风险非常大,而且没有任何成功的保证。但伊达仍然准许了这次实验,原因就在于透过这项实验,有可能获得跟至今仍是最大谜题,也就是峰岛勇次郎失踪事件的相关线索。

看到岸田博士一直在身旁瞪着自己,伊达再次叹了口气,阖上了手中的卷宗。

「我就听你说到电梯门打开为止吧。」

「我说了很多次,跟LAFI一号机精神同调非常危险,对脑的负担太大。还不只是这样,LAFI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可是在球体实验室事件的那次,她就平安回来了。」

大约一个月前,在一个叫做球体实验室的实验设施里,发生了一起遗产犯罪。当时要解决事件,就必须完全驾驭管理球体实验室的超级电脑LAFI,所以峰岛由宇就以直接将自己的精神跟电脑同调的方式来进行操作。

要进行这样的操作,本来必须先经过特别处理,也就是对大脑施以一种叫做电子融合的遗产技术处置,否则一般人的大脑将会无法承受LAFI一号机送进脑中的庞大资料,难保不会发狂致死。然而由宇却没经过这样的处置就付诸实行,并顺利解决了事件。当时由宇在事后会只昏迷半天,纯粹是出于侥幸。

「那也不保证这次一样不会出事!」

「岸田博士,我不喜欢把同一句话讲很多次。我只跟你再说一次,这是那丫头自己的意愿,是她自己提出这个方法。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丫头会有自杀倾向,更别说什么会想逃避现实,躲进电脑世界里面了,她才不会有这么可爱的想法。既然如此,这次实验顶多是有危险,并不能算是无谋的举动。」

「可是……」

「那丫头已经到过外面两次了。」

伊达改变了话题的方向。

「是,可是两次她都自愿回来了。」

过去也曾经发生过非常多起觊觎遗产的犯罪,但近日来伊达却感觉到整体局势已经有了巨大的转变。当然了,伊达所处的立场让他能够了解峰岛由宇本人的参与所造成的影响,在建立推论时也有把这种影响考虑进去;而他也知晓真目家的介入,以及那位跟真目家的中枢有所联系,可说是跟峰岛由宇最接近的存在也不为过的少年——也就是坂上斗真的存在。

然而整个局势的变化并不是只来自他们两人的影响,伊达就是觉得有某种更巨大的转变已经开始进行了。

事先做好各种措施,总是不会有坏处的。放宽LC部队使用遗产科技的限制获得准许,近日内还将有大规模的公开法案送交审议。然而光靠这些措施,终究只能处于被动:如果不去制敌机先,那么拥有峰岛由宇这项遗产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用锁链拴住峰岛由宇,并不是明智的做法。当然伊达就算是作梦,也没有天真到会想说服山宇加入自己这一边。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伊达这种盘算心知肚明,岸田对这个强行变更的话题照样紧咬不放。

「由宇这女孩不像您所想的那样。」

「我知道,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这个计划从那丫头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才没有拒绝。既然如此,对于她开出来的条件,我多半也是得接受一部分的。」

「那、那么您是说!」

「我会考虑放宽对她的限制。虽然不能让她外出,不过我有打算增加她在设施内的行动自由。考虑到精神卫生的问题,我也会增加女性职员的人数,雇用朝仓小夜子也是其中一环。在浴室加上毛玻璃的提案我当然也会考虑。」

岸田博士心中产生了犹豫。平时他就一直要求改善峰岛由宇的待遇,一直过了十年,到现在发生了悲惨的事件,他的要求才终于有机会获准。然而讽刺的是这些待遇的改善,看来反而会让由宇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岸田还没有在迷惘中找出答案,电梯已经抵达他们要去的那一楼,伊达马上就走了出去。

4

在一个每边约有十公尺宽,墙上排满了萤幕的房间正面,装上了一面厚重的强化玻璃。玻璃的另一边,则有着一个月前回收的LAFI一号机本体,以及用来进行精神同调的护目镜与座位设备。

这跟岸田博士昨天看到的光景几乎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差异,就是在于座位上已经坐着一名少女。

许多条测量身体状况资料的电线从由宇的身体延伸出来,一路连接到墙边的一角。从戴上护目镜的脸上很难看出她的表情,不过就算看得到整张脸,她也不是那种会把感情显露于外的女生,更别说是会因为紧张而使表情显得僵硬了。

将目光栘到即时显示由宇身体与精神状况的萤幕上,就会发现这名少女尽管个子娇小,胆识却非比寻常,所有数值都属于正常范围之内。

「离预定的时间开始时刻还有十分钟,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伊达朝麦克风说出这句话,就看到由宇的头微微一动。她应该看不到东西,然而脸却正对着伊达所在的方向。考虑到这道玻璃墙的隔音处理十分彻底,她多半也不是从声音的方向来判断。

想了一会儿之后,伊达苦笑了一下。这里虽然设置了好几支麦克风,但位置都是固定的。自己会从哪一支麦克风说话,想必早已在她意料之内。

原本还觉得这样很不舒服,想换支麦克风说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举动多半也已经落入她计算之中,所以还是算了。跟由宇对峙的时候,最好不要太钻牛角尖,因为过度的猜疑反而会让思考陷入不安的无限回圈。

「没问题。」

由宇的回答非常简洁,语气也十分平稳。她能够正确地预测对方的行动,更不会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心理状态,就像她平常那样。

然而就算由宇再怎么维持平常心,也改变不了这项实验极为危险的事实。为防万一,还有救护人员在一旁待命。

其中一个萤幕照出了由宇手边操作的终端机情形。看到这个部分,伊达稍微表示了兴趣。

「她之前说的就是那玩意吗?」

终端机上显示着许多张大脑断层图。虽然以不同的颜色显示,但实在很难从其中找出规则,让人看不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基准来划分。

「是的,那是人类大脑活动的分布图。虽然是最近才开始,不过由宇确实有在收集一些过去实际发生的案例。」

「就是她说的非知觉领域之类的东西吗?」

尽管已经看过报告并同意,但伊达的表情中始终保有提防的意思。

「是的,她用了我们听不懂的话说明。记得是在大脑的深处存在着一些领域,不管处于什么样的状态都不会有所活动。」

「就是所谓的『脑中黑子』吗?」

伊达并不清楚从由宇口中听到的这个名称是否贴切。不只是岸田博士,在场的所有专家学者也都对这全新的理论似懂非懂。按照由宇的说法,脑中黑子是通往非知觉领域的关键。但是什么才是非知觉领域,根本没有人搞得清楚。

朝萤幕上一看,就发现确实有个疑似她所说的部分,是以黑色来区分。

「她说在这次的实验里,还要同时观察大脑的活动领域。」

「她还真热心啊。」

岸田博士只能以困惑的表情回应伊达。虽然跟峰岛勇次郎的下落有关,但是这女孩很少会对父亲的研究表示这么高的兴趣。

由宇的保密工夫可说是天下少有的严密。不管是不是真的需要保密,只要她决定不说,就一定会坚持到底。然而有时候她又会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聊得十分起劲。如果当下觉得这些事情不重要而左耳进右耳出,又常会在事后发现原来先前的话中包含了很重要的线索。

烫手山芋这四字评语,或许就是伊达对由宇感受最深的一点吧。

原本还想把脑中黑子的事情问清楚,但不难想像她肯定会含糊其词地带过,让伊达决定把意识完全转移到等一下所要进行的实验之中。

「只要觉得找不到跟峰岛勇次郎有关的线索,就要马上撤回。要是搞成高风险零报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由宇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灵活地挑起了一边被护目镜盖住的柳眉。从长年来的经验,伊达察觉出这就是她的回答。

他看了看表,离开始时刻还有一分钟。

「由宇,你一定要把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优先,千万不要逞强。」

听到岸田博士真挚的这段话,由宇微微一笑。很难判断她是在微笑,还是单纯只以笑容作为回答。

「没有问题。我有记取上次的经验,加了几个代理程式,对脑部的负担会少上许多。」

「就算这样,还是很危险的。」

担任操作员之一的小夜子,以几乎只能说是自言自语的小声提出异议。照理说由宇应该不知道小夜子坐在哪里,但她仍然正确地将脸转往小夜子所在的方向,用美丽的嘴唇形成微笑。

一名操作员宣告实验开始时间的来临。

「实验开始。倒数30秒,29、28……」

前方的大萤幕上显示出从够开始的倒数数字,萤幕周围许多显示各种状况的仪表数值有着小幅度起伏。

「LAFI开机。」

出自峰岛勇次郎之手的全新理念电脑LAFI一号机,漆黑的表面上亮起无数条发光回路。

「……开机完成,一切正常。」

就实验的重大程度与室内酝酿已久的紧张感而言,开头倒是显得颇为平静。

「19、18、17……」

「心理监视器一切正常。」

「身体方面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太担心由宇,岸田博士从旁如此问道。

「血压与心跳等各项数值一切正常。心跳数值比平时稍高,但仍处于正常数值范围之内,大概是有点紧张吧。」

「10、9、8……」

「观测到受验者大脑皮质第一层至第七层的脉冲波同调现象。」

「……2、1,连线。」

在连线的同时,由宇苗条的身体微微一颤。

峰岛由宇的精神飘荡在茫洋的世界之中,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别。

跟之前在球体实验室占领事件中,进入LAFI时的感觉很相似。但没过多久,那种几乎随时会被LAFI世界的混沌吞没的感觉就越来越强。要不是绷紧神经,自己跟这个世界之间的界线会逐渐模糊,不用多久就会迷失自我了吧。由宇甚至没办法像上次那样建构出自己的形象。

『连结脉冲42%,勉强维持在正常范围。』

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了小夜子的声音。由宇想要出声回答,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我……了……续……去。」

由宇有出声答话,但杂音非常大,让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就像在收听收讯不佳的广播节目一样。

『对不起,现在只有听觉区正常运作,我马上调整语言区。』

「……道了。」

由宇想说「我知道了」,而后半句确实说了出来,这表示语言区的调整已经顺利成功。

『语言区维持正常值。』

「小夜子,你做得很好,继续进行作业。」

『是。接着启动视觉区,传送空间资料。』

在这个以由宇为中心的广大无边空间之中,突然出现了房间。原本什么都没碰到的脚底,也突然传来硬质的触感,将视线往下一转,就看到两脚稳稳地踏在地板上。用脚跟轻轻蹬了蹬地面,就听到几声低沉的声响。

「这可轻松多了。」

由宇满意地环顾四周。这是在LAFI之中,纯粹由电子资料打造而成的空间。由宇就是透过直接将这些资料与大脑连接的方式,来认知这个空间。

以前进入LAFI的时候,一定要努力想像自己的形象,否则就无法维持自我的存在,但这会对大脑造成不小的负担。看来就现阶段而言,代理程式的采用可以说是成功了。

然而视野内却有着少许杂讯。

『你觉得怎么样?』

「右眼的调整不够精确,再把输出值调低0.2,不然杂讯太大了。」

『是……调整好了,这次怎么样?』

「好。」

看到视野变得清晰,由宇满意地笑了笑。反而是小夜子发出了显得有点担心的声音:

『所有程式启动完毕。目前都维持正常数值,可是脑波有若干紊乱……不,是正在渐渐增加到过量水准。跟LAFI之间的资料传输量太多了,这样下去大脑会被资料量压垮的。』

「所以才需要有代理程式跟你们啊,想办法应付。」

『要怎么想办法啊……啊,发现未经确认的资料传输,请小心,资料量非常大!』

头痛的感觉来得比小夜子紧张的声音还快。送进脑中的资料量十分庞大,这意味着负担也将一口气大增。

「……终于出来啦?」

由宇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然而很快又受到剧烈的头痛与呕吐感压迫,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判断与其咬牙硬忍,还不如大声喊出来,能比较有效率分散这种仿佛从头部内侧慢慢破坏头盖骨似的疼痛:于是任由身体剧烈颤抖,从丹田用力放声惨叫。

再也听不到小夜子的声音,甚至已经没有余力产生跟外部联系的想法。由宇就只是缩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叫声,等待大脑习惯这些资讯。

「怎么了?」

伊达维持双手环抱在胸前的姿势,向操作员询问。

由宇静静坐在座位上的身体突然开始痉挛抽倍,全身向上弓起,张大了嘴放声喊叫。然而叫声却被玻璃挡住,没有传到伊达等人所在的研究设施部分,让整个场面就像在看默剧一样。

相较之下,岸田博士的声音则显得十分急迫:

「发生什么事了!?」

「不清楚。心理监视器上出现大幅度混乱,心跳上升63。」

「你说什么!?」

「资料的逆流仍然没有停止,身体计测值已经进入危险区!」

「强制结束实验!快!」

小夜子在岸田的指示下,将手伸向紧急用的红色按钮,但伊达阻止了她。

「慢着。」

「伊达先生!」

「再观察一阵子。」

「您想对由宇见死不救吗?」

「岸田博士,请你冷静一点,数值还没有到达会致命的程度,终究只是进入危险区而已。到目前为止,都还处于她事先就有预测到的范围之内。」

「您还在说这种话!」

伊达与岸田争论不休,而阻止他们的,是操作员显得松了口气的语调。

「惨叫跟痉挛都已经沉静下来,身体数值也慢慢回到正常范围内,心理监视器的数值也很稳定,非常平稳。」

岸田博士用手帕擦了擦汗。

「我们停手吧,现在就停。」

伊达流露出些许犹豫的表情,但马上又摇了摇头。

「继续实验,不要疏于监控。」

过了一会儿,当痛楚渐渐远离,就能够认知到在房间之内,自己眼前的一块空间,显然产生了异质的扭曲。

没过多久,部分混沌开始聚集成像,空间也开始收敛,逐渐形成一个形体。这个形体不是来自由宇的意识,也不是来自小夜子等操作员的操作。

原本还像是焦距没对准似的模糊影像,很快就对准了焦点,形成一个人类的形体。

好不容易摆脱支配身体的剧痛,由宇在概念的地板上再度站起身来,跟这名人物对峙。

「我们这样算是好久不见吗?风间。」

过去曾经敌对过的人物——说得精确点,其实是由LAFI创造出来的意识体——风间辽,就站在由宇的眼前。

「打这种招呼没有意义。时间在LAFI世界之中的意义,跟在你们的世界之中不一样。」

风间不是说时间流动的速度不同,而是意义不同,这个说法让由宇「唔」了一声,显得颇为佩服。

「还有虽然你称我为风间,不过你眼前的存在,却只是刻意削减到人类可认知程度之内的,

极小一部分的风间。」

风间的语气之中带着点轻视。不知道是他特意让自己的言行举止显得像人类,还是过去身为人类的杂渣还留在他身上。

「A-00104。」

风间突然说出了自己,也就是LAFI一号机被标上的遗产编号。

「分在A级啊。」

「你不满意吗?」

「还真是被看扁了呢。那些人对我……不,应该说是对LAFI一号机,就只觉得有这么点危险程度?」

由宇正想开口——想要将说话的意识,以视觉的型态重现出来,但风间则以一句「我知道」阻止了她。

「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想得到线索来追查峰岛勇次郎的所在是吗?LAFI一号机是峰岛勇次郎惯用而且使用最久的电脑,资料当然是已经全部消除掉了。可是既然让被转移到人体上的风间再次回到LAFI上,那么连风间自己都不知道的资料或知识就有可能复苏,你们就是在打这种算盘吧?」

「不用说话也能沟通,实在是挺轻松的啊。」.

「这里是我的世界。」

「哼,还是一样以为自己是神啊。」

「神?所谓的神是什么?」

「我可不是来这里跟你说禅的。」

风问夸张地摊开双手,摆出一副受不了似的姿势。明明已经舍弃了人类的皮囊,却又留有这么多人性化的举止。不,他的举止之中总是带着几分刻意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人性化的部分是装出来的?由宇在头脑的角落转着这些不超出推测范围的思考,同时也丝毫没有漏看风间的一举一动。他绝对不是跟人类站在同一边的存在。

「以前你说过我这个在LAFI之中诞生的意识体,之所以会被放到人的肉体之中,是因为峰岛勇次郎一时兴起,不过事情真的如你所说吗?」

除了挑起一边眉毛外,由宇并没有在表情上流露出其他的改变。看到她这样,风间摆出显得很佩服似的表情。

「……唔,原来你已经发现了吗?看来你的观察力、推察力还有分析力,也许已经超越你父亲了啊。」

风间的手伸向由宇的头部。

「既然你已经发现这点,也许你会懂得我接下来要让你看的影像会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就直

接送进你脑里。」

风间的手掌在堪堪就要触到由宇额头的地方停住,讶异地朝由宇问了一个问题:

「你不怕吗?」

「伯什么?」

「谁也不能保证我送进你大脑里的资讯,就是你要的线索。不,就算真的是你要的资讯,如果传输过去的资讯量太大,照样有可能会烧断你的脑神经。」

「我人在这儿,这就是我的回答。」

由宇主动向前跨了一步,将额头碰上风间的手,同时一张影像立刻窜进了脑内。

影像中有着一个边长看来有数百公尺的广大空间,空间的中心则有着一个表面没有丝毫瑕疵,就像擦亮的镜子一样光滑的球体,并有数百根支柱从四周延伸过来,支撑在这个球体上。

「刚刚那是?」

由宇流露出困惑的表情。

「谁知道呢?我也不清楚。」

这意外的答案让由宇皱起眉头,等着风间说明下上。

「刚刚的影像是LAFI中唯一几乎没有任何说明,却被分在重要区块管理的资料。」

「几乎?」

「我没打算瞒你,除了刚刚传给你的影像之外,剩下的资料就只有一句话。」

风间以就像在告知神旨一样严峻的语调,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就是【天堂之门】。」

「【天堂之门】……」

由宇将风间的话复颂了一次,同时试图回想刚刚风间传给她看的影像。

这一试之下,就发现风间传来的影像就像已经烙印在脑海之中一样,连一些枝微末节都能轻松地想起。由宇的表情——以她来说是非常罕见的——形成惊讶的神色,好一阵子没有动弹。

「你发现了吗?」

看到风间露出会心的微笑,由宇做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真的是遗产之一吗?」

「没错。」

「不可能。」

由宇只低声说出这句话,银色的球体上几乎到处都加上了印记。印记本身的花纹很单纯,就是让两个圆交错,却又有着奇妙的扭曲,看起来就像是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全日本的人都认得这个花纹,这是全日本独一无二的家徽,而且全日本只有一个家族可以使用,那就是真目家。

「没错,从这张影像来推导,这个叫做【天堂之门】的神秘球体跟空间,是由峰岛勇次郎跟真目家联手打造出来的。」

风间露出乐不可支的表情看着还在惊讶的由宇,再度把手伸向她的额头。光是这个动作,就让由宇觉得头昏眼花,产生一种像是轻微喝醉的感觉。

「不要一直拿我的脑袋恶作剧。」

由宇摇摇头,伸手想要挥开风问的手,但这只手却被风间抓住。

「给你一个忠告,在LAFI的世界中诞生的生命,也是有好奇心的。」

「好奇心?」

「没错。就连外面的世界,也就是你们所生存的那个受到物质束缚的世界,也是这种好奇心的对象。」

「你是要我提供外界的情报?」

「不用,这个世界的人有更快的方法。」

「住手。」

由宇惊觉危险想挥开风问的手,但在这个空间里却是无谓的挣扎,就连由宇那超凡的体术也没有任何意义。原本存在于脚边的地板开始崩塌,整个空间慢慢分解;没过多久,连由宇自身的形体也开始逐渐分解,这时一个听起来像是风间声音的话声,从所有的方向一起流向由宇,做出了这样的宣言:

「我要入侵你的大脑,占领你的身体。」

从由宇惨叫以来过了将近八分钟,时间就在没有任何变化的情形下经过,身体资料跟心理监视器都没有显示出异常的数值。

尽管如此,这八分钟对于伊达与岸田,以及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极为漫长的。

「记得她上次是进去了十三分钟?」

「是,记录上是十三分十二秒。」

岸田博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立刻做出回答。

由宇的模样没有改变,不,并不是没有改变,而是根本没有丝毫动弹。要说有什么改变,顶多就只有照在她侧脸上的萤幕光亮颜色不同。

「从开始到现在过了九分钟,还有四分钟左右可以用。」

「有什么根据显示需要用到十三分钟?上次是因为要窜改资料,才需要用到这么多时间。如果只是想要拿到线索,根本没有必要挑战到极限!我们先停止实验吧。」

岸田博士的语气表达的是自己的希望,而伊达倒是很难得地点了点头。

「也对,虽然比原定时间要短,不过还是先撤回来看看吧。也得问问那丫头状况到底……」

「请等一下。」

操作员紧张的话声打断了伊达的话。

「脑波有了变化,这是……怎么会这样!」

「脑波以十秒周期在Delta波(注:活动较缓慢的脑波,往往在深度睡眠时出现)跟Gamma波(注:脑波的频率高于30赫兹以上,乃极度紧张的人才有的波形)之间切换,怎、怎么可能会这样!」

小夜子大喊:

「心跳继续增加,一百四十、一百五十五、一百七十。情形非常危险!」

「所有系统紧急停机!LAFI强制关机!」

紧急用的红色按钮这次真的被用力敲了下去,这个按钮可以切断供应LAFI电源的电线。

「不行,不接受停机指令!原因不明!」

「把门打开,快!」

早已全副武装在一旁待命的士兵,试图将由宇所在房间的门给打开。

然而就连这扇原本应该可以从外侧打开的门却是不动如山。

「门打不开!电子锁上显示错误讯息!」

「你说什么?」

「原因等以后再来查!马上把门板焊死的部分烧断!」

一阵混乱当中,只听见岸田博士猛力敲打玻璃,口中不断地大喊。

「由宇!由宇!」

束手无策地敲着玻璃,不停地喊着由宇名字的岸田,看到由宇的身体剧烈地弹了起来——接下来就再也没有动弹了。

5

如果有人问坂上斗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长谷川京一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像个乖乖牌,其实却是个超级我行我素的超级怪胎。原本还以为这个怪胎今天也不会来上学,但就在预备铃声响起同时打开门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坂上斗真。

所有人的视线一起集中在斗真身上,而他完全没发现这点,一如往常地露出悠哉的微笑。这是他升上二年级以来第一次上学,但是今年并没有换班,所以班上所有人都认得斗真。他已经休学将近一个月之久,到了黄金周假期的前一天才第一天上学,说来实在是很像他的作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斗真并不是不认真的学生。尽管因为病假缺席而留级一年,但是他上课的态度算得上认真。对于自己比同班同学大了一岁的这件事,也没有放在心上。

斗真进教室走了四步左右之后停下了脚步,大概是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座位在这新教室的哪里吧。他以稍显困惑的表情环顾整间教室,才突然吓了一跳。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全班同学注视着他的视线,这也很像是他的作风。

「早。」

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笑得那么豁达,总让人觉得他脑子有毛病。这种人通常不是特别笨,就是将来会很有成就,而他肯定不是后者。京一重重叹了口气之后,无言地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无人座位。

「啊啊,原来我的座位在那边啊?」

明明就一脸发呆的模样,眼睛却又很尖,连教室角落的人做出的这种小动作都会发现,实在是让人搞不懂他。

当斗真将书包重新背好,就一边随口回答同学的寒暄,一边在教室里慢慢走动。最后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在京一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所有人的视线也都从他身上栘开。

斗真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跟笔盒,动作自然得仿佛之前一直有来上学似的。京一偶尔会觉得他很不可思议。尽管本校的校风算是比较自由,还是很少有学生会因为留学以外的理由重读一年——也就是说很少有人留级。更何况他因为家庭因素一个人住,每天都只顾着打工,根本没参加社团活动。

然而就在不知不觉间,他却已经跟整个班上打成一片。既没有特别抢眼,没有特别不搭调,也不是说存在感特别稀薄。应该说如果是坂上斗真,那就算做出奇怪的事来,大家也会觉得没什么,不会留下印象。斗真就是有着这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这段日子你是怎么啦?老师说你是请病假,你又不跟大家联络。」

京一基本上是把斗真当成朋友。起因很简单,就是当斗真转学过来的时候,刚好坐在他旁边罢了。刚开始听说有个大了一岁的转学生要转来,他还很嫌麻烦,不过后来倒是挺中意斗真这种慢郎中个性。

最初还不太好意思不用敬语跟他说话,不过没过多久就习惯了。而且斗真尽管我行我素,却又有点糊涂,有事没事就得帮他一下,不知不觉之间,反而让京一觉得是自己在照顾他,到现在已经几乎不会想到他比自己大一岁了。

「呃,嗯,那是因为我春假打工的时候受了点小伤,然后还住进了一家有点远的医院,就觉得不好意思要大家跑这么远来看我。」

「伤已经好了吗?」

「嗯,没事了。谢谢你这么担心我。」

看到斗真笑嘻嘻的表情,京一当场双手抱头。

「也不能算是担心啦,只是你好歹也用手机传个简讯来嘛。等等……啊,我想起来了,你好

像没有手机?」

「嗯。」

「去办一支啦。我知道你缺钱,不过也是有很便宜的方案啊。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没有手机不是很不方便吗?」

「也对。嗯,有手机的确是比较好。」

「那,你是在找课本吗?」

「咦?嗯、嗯,没错,我好像忘了带来。」

京一把头探过去,想看看斗真的书包里面有些什么东西,结果就看到斗真赶忙把一个白色的信封往里塞,好像不希望让人看见似的。

「藏什么嘛,是情书吗?」

「才、才不是,是长期缺席的文件。不说这个了,你的课本可以让我一起看吗?」

「你白痴啊?你才第一天来上学,当然不会拿到课本啦!等一下记得跟老师说一声。」

「啊,是这样啊,说得也是。」

京一心想搞不好这小子将来真的会很有成就,并重重叹了口气。他把斗真当朋友看待,但是斗真竟然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联络,让京一很想抱怨;不过这句话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呀~~呵!早~~安,啊。」

因为有个非常天兵的声音洒在斗真跟京一的头上。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荻原诚,他有着甜美的外貌,四月初刚转进来的时候,还让全班女生尖叫个不停。但是随着个性慢慢曝光,待遇在短短一个月内就从优待降到冷冻,这种情形还真是挺少见的。

总之,这家伙是个色胚,而且还很有中年大叔的味道,这就是班上同学对荻原的评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的期待太大,所以期望落差所造成的情绪反弹也是非同小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女生列入考虑的京一,现在受到的待遇都还比他要好。

「哟,好久不见啦,最近过得好吗?」

荻原把书包放在斗直一正后方的座位上,再「啪」的一声把手放到斗真的肩上。他那在一个月前还被誉为阳光笑容,但现在却被贬为白痴色狼脸的表情,让斗真看得张大了嘴。

「前面的座位一直没人坐,害得我可寂寞了,就连想偷打瞌睡不让老师发现都很难啊,还好你终于来上学了。好了,那你这阵子是怎么了?竟然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联络,我看你还真的是没有朋友啊。」

「请问一下……你是谁啊?」

斗真的回答让蔌原那轻浮的笑容当场僵住。

「等、等、等一下,你连我的长相都忘记了?才不过这么点时间没见你就忘了?」

斗真呈不犹豫地立刻点头。

「呜呜,真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这么无情。呃、呃……你的名字叫做?」

「坂上斗真。」

「没错,你是坂上同学!」

「喂,等一下。」

这两个人之间没药医的谈话,让京一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你们两个是第一次见面。」

尽管觉得实在很蠢,但还是继续对这两个互相对看的人说明下去。

「你是说真的?」

「真的。这个坂上斗真在这学期还是第一天来上学,然后这小子叫荻原诚,是在这学期刚开学转来的,所以你们两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

「唉呀呀,难怪我觉得对你的脸没什么印象啊,抱歉抱歉。」

荻原诚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看来这张白痴脸的脸皮就跟铁板一样厚重而坚固。

「你们两个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吧。」

「呃……我是坂上斗真,请多指教。」

「我是荻原诚,设定上是这学期转学来的。」

「啊,我也是转学的,只是我去年就转来了。」

「哦哦,是吗是吗?如果对这个学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就对了。」

「还什么尽管问你咧,我看荻原你才……」

「最赞的是保健室老师,她的名字叫千夏;最方便偷窥的女子更衣室是田径队。然后……」

「荻~原~」

京一正想叫他收敛一下,但这句吐槽并没有传到荻原的耳里。因为从教室的一个角落,传来了多名女生欢喜的尖叫声。

「呀!」

看到围在一张桌子旁边的五个女生,京一感到十分头痛,只觉得怎么又来了。斗真把书包挂在桌旁,被她们发出的怪声给吓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你们都有看到吧?」

「嗯!有有有。」

「原来那是真的啊!」

「那可是妖精王的使者呢!」

这群女生你看我、我看你,说话语气非常兴奋。

「真的假的?」

「又看到罗?」

周围的学生也被她们的声音吸引,加进了五个人组成的小圈子。

「妖精王的使者?」

斗真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歪着头思索。

「唉,真没想到在日本竟然会有年轻人没听过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惊人了。这整整一个月你到底都待在哪里啊?难道你住的医院是在荒郊野外的深山里面?还是在汪洋里的孤岛上?」

京一夸张地做出仰天长叹的动作,然后把自己带来的周刊情报志丢到斗真桌上。

「……『妖精冲击』特集?」

斗大的标题让斗真又歪了歪头。有些女生说他这种动作很可爱,不过看在京一眼里只觉得火大。火大归火大,却还是会好好跟他说明清楚,让京一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很可怜。

「你不知道吗?这是一部在全球都很卖座的电影,描写.个受人欺负的少年,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的……啊啊,用讲的太麻烦了,你自己看就知道。总之是很王道的剧情,看个五行你就会知道了。」

虽然说得好像他很讨厌妖精冲击,但是其实京一在本书拍成电影之前,甚至是还没有译本,只能直接看原文书的时候,就已经非常中意这款作品了。只是他又很讨厌现在这种一窝蜂似的社会现象,所以语气才会变得比较粗暴。

「嗯~妖精王指引书的精品爆红……接连有目击者出面证实曾经亲眼看过使者的模样……这是什么啊?」

「指引书指的就是主角罗尼在旧书店里找到的一本书,算是一种指引人类如何晋见妖精王的仪式道具。现在话题炒得最热的,就是这些电影人物的精品。还有人说只要照电影里的方式进行仪式,妖精王的使者就真的会像电影那样出现。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目击案例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当然我是觉得这只是错觉啦。」

「不对,我就看到了。」

荻原认真的语气,让斗真跟京一同时朝他的脸上看了一眼。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看到了啊。那轻飘飘的短裙真棒啊,还有里头的桃源仙境也是。呜呜,只不过是一块布,就让我心乱如麻,女人真是一种罪孽深重的生物啊。」

「罪孽深重的人是你好不好。还有你这姿势,只差一步就会变成现行犯了。」

京一也懒得再理他,回过头来面向斗真。

「所以啦,现在年轻人的族群里掀起了一股妖精冲击的热潮。」

「哦哦。不过京二见然会迷这种东西,实在是很意外啊。」

「你、你、你在说什么鬼话!谁迷这种东西了?」

唐突地被他说中,让京一提高了说话声调。

「可是杂志上的说明就只写说跟妖精王接触,你却还特地用了晋见这个字眼,不定吗?」

——这、这小子。

京一偷偷在桌子底下握紧的拳头不断颤抖。虽然这小子平常一脸呆样,但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看得这么仔细。

「那,是真的看得到吗?」

京一边深呼吸一次,边慎重地挑选用词,小心不让自己被斗真的步调牵着走。

「天知道?听说是可以看到白色的影子还是什么东西闪过。只是那些女生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吵说有看到了。」

说完就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后面的一小撮人丛。斗真显得不怎么有兴趣,朝着那群还在喧一闹的女生桌上看了一眼。桌上摆着一些写着不明文字的石头,还有一张画着一些看起来像是魔方阵图案的羊皮纸。

荻原则为了看到另一种白色的东西而灵活地扭着身体,不过他这模样已经是稀松平常,所以也没什么好理会的。

「怎么了,坂上你也有兴趣吗?」

「完全没有。」

斗真回答得毫不犹豫,听在暗中自认是一等书迷的京一耳里自然很不是滋味。而且斗真还已经跳过妖精冲击的特集,目光完全被其他的报导吸引过去,更是让他恨得牙痒痒。

不过京一倒也没有抱怨。因为斗真看着那份报导的眼神,显得罕见的认真。

「真目家会上这种杂志,还真是稀奇啊。」

一名少女微笑挥手的模样,占据了一大块版面。这名可爱多于漂亮的少女,正是据传将会成为真目家下一任总裁的真目麻耶。

麻耶的照片上方大大地刊登着一行耸动的标题:「奖励都市《希望》市创立十周年庆」。

一提到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真目家,总是会给人一种诡谲莫测的印象。但是这种印象在日本地区已经慢慢改观,正是照片中这名少女的功劳。

身为名门财阀的千金小姐,兼具学历、外貌与品味,仅仅十六岁就已经掌管真目家旗下的多家公司,还能搭乘私人喷射机纵横全球,乃是货真价实的超级千金小姐。

这就是这本杂志对于麻耶的描述。也许形容的方式很廉价,却也非常浅显易懂。

另外在《希望》的部分,还有加上一段视觉化的描述。在这位超级千金小姐的背后,是一栋位于《希望》中心,标高达到七百三十四公尺,有着全球最大规模的大楼。大楼的名称是取自城市名称日文读音的拼音——「KIBOU」。嫉妒或是蔑视真日家的人则极尽讽刺之能事,称这栋大楼为巴别塔,象征企图建立高塔来接近神的行为乃是一种傲慢;然而这个蔑称反而强调了大楼

的雄伟壮阔。

「搞什么,原来连你这块大木头,也会对这个女生有意思啊?」

「哦哦,这个女生很棒啊,真的让我觉得她是我的真命天女耶。微服出巡的她,跟我共度一段罗马假期。我们走在街上,不小心在转角的地方撞到对方,展开一段甜蜜的对话:『呀~讨厌,你好色喔,是白色的。』啊啊,真的是妖精冲击,你就是我的妖精啊。」

总之这个在一旁越讲呼吸越粗重的荻原就先怱略。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京一他们所说的话,斗真一直头也不抬地盯着杂志看。

「据传将会成为真目家下一任总裁……」

「你怎么这么迷她啊?劝你不要陷得太深,再怎么想都没用,她可不是区区的千金小姐这么简单。真目家已经兴旺了几百年,而她自己更是个十五岁就从牛津大学毕业的才女,简直是现代的天仙,是公主啊,公主。而且还说会当上下一任总裁?你去找个偶像明星来追还比较有……」

「下一任总裁……对了!」

斗真完全没管京一说些什么,就像装了弹簧的人偶一样突然站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为什么都没发现!?」

斗真喊得很大声,让整问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而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背起了才刚挂在桌旁的书包。

「我有急事要处理,去打个电话!」

「啥?」

「要是我没赶上导师时间,你就帮我跟老师说一下我有到校。那我走了!」

目送斗真急躁地跑出教室之后,京一打从心底觉得受不了他。

「什么跟老师讲说有到校,连书包都没看到是要我怎么跟老师讲?而且还把我的杂志也带走了,我都还没看完咧!」

京一朝斗真的桌亡看了一眼,半死心半厌烦地用手撑起了下巴。

隔着斗真座位的另一端,那十几个学生还亢奋地聊着妖精冲击的话题。没过多久,班上的导师就走进教室开始点名,斗真还是没有回来。

「搞什么?他不回来,那我上课中不是又不能打瞌睡了吗?」

蔌原看着前面的空位,显得十分不甘愿。

斗真一定进位于学校角落的电话亭,就放入电话卡拨打电话。

『您所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明电话号码后……』

他不理会听筒传来的语音,再补插一张没有图案的卡片,按下了十个数字的号码。

接着马上就听到女性化的电子语音:

『欢迎来到真目网路。本次通话即将切换到保密线路,请梢待片刻。』

电子语音说完,过了整整五秒后,可以感觉得到另一边有人拿起电话。

『是坂上斗真少爷吗?』

虽然透过电话听来是不太有把握,不过这个中性而坚硬的声音,确实是出自麻耶的贴身侍卫怜。怜的语气显得很例行公事,却又让斗直一觉得有种冰冷的感觉……或者该说是对自己有种竞争心,只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

「是,我是斗真。请问……有关老爸那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现在还联络不上老爷。』

「是吗?真是遗憾。」

然而斗真说话的语调却显得一点都不遗憾。这个已经持续了两周的问答,对现在的斗真来说,就像是一段开场白而已。

「今天我在朋友带来的情报志上看到了麻耶。」

说完斗真就猛翻才刚抢来的杂志,开始进入正题。

『啊,您是说那本杂志啊。要挑出一张麻耶小姐最棒的照片,可花了我不少心血。拍得很不错吧?』

「啊,是,我觉得拍得很漂亮……不对,我要讲的是报导里面写着麻耶是下一任总裁候补。」

『我之前也很烦恼,不知道该不该叫他们删掉这一句。』

「不,我不是要说这个。下一任指的就是继承人对吧?也就是说,讲前任是不太对头,不过

现在老爸还是当家。」

『是,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让我想到一件事。如果说我也是鸣神尊的继承人,那应该就有个前任,也就是在我之前

使用鸣神尊的人才对吧?」

不知道电话另一端的怜是怎么看待非常兴奋的斗真,只知道怜始终不发一语。斗真在兴奋的情绪驱使之下,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说,我就想到只要去查一下我的上一任继承人,应该就可以掌握一些线索才对。」

『在下佩服不已。』

「是、是吗?我也觉得自己发现的这点还挺有用的。」

斗真显得很不好意思,但怜回答他的话声却显得十分冰冷:

『您继承鸣神尊已经几年了呢?竟然到现在才开始产生这种疑问。』

「啊……呜。」

『您跑得气喘吁吁赶来打电话,该不会就是想说这件事?』

「……是。」

『麻耶小姐说自己没有您这种天下太平的特点……当然要是真的有,那可就伤脑筋了,不过也许就是您的这种个性吸引了她吧。不知道是不是就跟观赏无尾熊或猫熊的感觉差不多?』

斗真整个人被讲得缩在电话亭里,怜仍然毫不留情。

『算了,这不重要,因为我对您并没有抱持任何期待。可是今天我有话想要跟您说,您现在是从学校的电话亭打来的吗?』

「是。」

『放学后我会去接您。』

怜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就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6

尽管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但这名人物却二话不说地吸引了放学学生的目光。

背后靠着的车是法拉利纪念车款。虽然这确实是引人注目的理由之一,但该人物本身有着配得上这部车的中性美貌,才是更重要的原因。全身统一黑色的服装,更加衬托出这名人物锐利的容貌。

是怜。

「呜哇,好猛,是F40!而且还是黄色的!」

突然大声喊出这句话的人,是斗真旁边的萩原。他根本没理会被怜意外的登场方式吓了一跳的斗真,对着眼前的高级车大声嚷嚷。就连平时显得对车不怎么有兴趣的京一,也都看得睁大了眼睛。

怜冰冷的视线刺穿了愣住的斗真。

只是视线这么一转,就让放学途中的学生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斗真身上。

「喂,扳上,你们该不会认识吧?」

京一战战兢兢地提问。

「不会吧?真的假的?喂,我们是认识了十年的好友,我们是好朋友没错吧?扳上同学。所以赶快介绍给我认识!」

萩原则转而对斗真大声嚷嚷。

斗真就在这样的情势下,战战兢兢地朝怜的方向跨出脚步。

「我说呢,来得这么显眼……」

怜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看了斗真一眼。虽然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但每一部分都充满了威压感。

「很显眼吗?」

「从很多角度来看都很显眼……这样我会有点伤脑筋。」

「那我的目的就达成了。」

怜说完这句话,就马上坐上了驾驶座。斗真虽然犹豫了一会儿,但听到怜要他赶快上车,在无可奈何之下还是战战兢兢地上了车。他还来不及跟朋友道别,车子就在一瞬间开始前进了。

车身跟座位都压得很低,虽然坐起来不会不舒服,但始终有种坐不习惯的感觉。

斗真本来还想打开车窗,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只好带着含糊的笑容,隔着玻璃跟同学们挥手说再见。

「喂!板上!我们不是从小就认识吗?介绍一下啦!」

看得到萩原好像还在大喊,而京一则还一脸惊讶。不过这幅光景也很快就随着一阵吵闹的引擎声往后流走。尽管车子还在一般道路上,却直接开始猛力加速,力道强得让身体都往后陷进座位里。

「这、这车好猛啊。」

「不方便的部分还比好处要多。开在日本的道路上,车头跟底盘都会刮到。连平交道都不能过,而且能走的路也很有限,所以不管开去哪里,都得花上两倍的时间。再加上又不能换到二档以上,对引擎本身也不好,我平常是不开的。」

「那、那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开来?」

「那还用说?当然是故意找您麻烦啊。」

怜斜眼看了斗真一眼,一副若无其事般地说着。冷静的语气中若隐若现的讽刺,配上艳丽的容貌,形成数倍的破坏力打在斗真身上。

斗真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想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做过什么会让怜讨厌的事,然而斗真与怜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两个礼拜前从弧石岛回来时,透过麻耶的介绍,斗真才第一次跟怜见面。之后只要一打电话给麻耶,接电话的都是怜。斗真在电话里询问有没有父亲的消息,而怜则事务性地回答说没有。就只有这样而已。

「请、请问,说想见我的理由是?」

「我想跟您当面说个清楚。您虽然是鸣神尊的继承者,但同时也是上一个担任我现在这个职位的人。我是在一年半前您卸下麻耶小姐贴身侍卫之后,才被任命为麻耶小姐的贴身侍卫。」

「啊,可是,呃,既然是贴身侍卫,不是一定要待在她身边吗?这样丢下麻耶不管,跑到这种地方来,真的没有问题吗?」

怜飞快转动方向盘,以甩尾动作来个急转弯。看得出怜有一点暴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会依序告诉您,首先是有关您打电话来问的事情。对于上一任鸣神尊继承者的事,您真的一无所知吗?」

「这、这个,我有听说贴身侍卫都是从八阵家挑选出来。身上流着本家直系祸神之血却被选上的,我还是第一个。」

斗真把话说得很小心,因为他觉得搞不好就是这件事,让身为八阵家一分子的怜不高兴。然而他怎么想都不觉得像怜这样经过充分训练的人,会跟斗真一一计较这种小事。

「我明白了,那我要开始说了。首先,鸣神尊的上一位持有者是真目蛟老爷,他是不坐老爷的弟弟,也就是您的叔父。这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是真目家的人就一定知道这件事。他在十二年前就死了,但是详细情形不清楚。之后,在鸣神尊交到您手上之前,继承者的位子一直空着,鸣神尊则在不坐老爷的手里。」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开上了高速公路,开始可以在窗外看到远方的景色。带点灰色的海洋,在大楼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三年前,您被选为麻耶小姐贴身侍卫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不去怀疑不坐老爷的判断。怀疑该不该把鸣神尊交给控制不了祸神之血的人,更怀疑祸神之血根本就不适合用来保护人。」

原本都没说话的斗真,对其中一句话有了反应:

「请等一下,刚刚有说过『控制不了祸神之血的人』吧?祸神之血是可以控制的吗?」

「那当然。」

怜的回答仍然十分冷淡。

「虽然说每一位继承者都有着双重人格,不过您的情形更加特殊。」

「特殊?」

「是,这当然不是赞美,是指您的缺陷特别多,根本派不上用场。」

被说得这么直接,斗真也只能默默听下去了。

「以往的继承者,都能够自己控制自己。是在表层人格的命令下拔刀,等到完成命令之后,深层人格也会自愿把刀收回刀鞘。要是杀手控制不了自己,那不是很伤脑筋吗?拿着鸣神尊的人可以说是无敌的,如果处于这种状态的继承者不控制自己,又有谁能阻止他呢?」

「……」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双重人格的……我想想,我们就姑且把您现在的状态称为表层人格吧。表层人格几乎不会保留任何切换到深层人格时的记忆,因为用来度过日常生活的人格,并不适合承受无情的任务内容。要是像您这样,鲜明地记住切换之后的记忆,导致表层人格崩溃,那特地分成两个人格就根本没有意义了。」

说完这段话,有好一阵子怜都保持沉默。看样子根本没把超速放在心上,仿佛把这里当成了德国的无限速公路在飙,时速想必早就比两百公里多出好大一截吧。

「请、请问?」

怜只看了斗真一眼,仿佛在问他想说什么,然后又马上把视线拉回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连斗真也能轻易地了解到,怜的无言是在责怪自己的无知、不关心、缺乏自觉,以及欠缺思虑。

「刚刚取缔超速的……是叫做测速照相机吗?好像亮了一下。」

「这不重要。」

怜仍然不苟言笑,斗真只能拚命找话讲:

「呃,说起来,为什么祸神之血只会显现在男方身上?」

「据说是因为大脑结构的差异。有人说人格的分割,就是左脑与右脑的分割。跟男性比起来,女性的左右脑连结比较强,所以人格分割起来比较困难。」

「真的吗?不知道哪个脑是哪个人格……」

后半段话几乎只是自言自语,但怜却给了他回答:

「这是我的看法:空间认知能力比较强的右脑比较适合战斗,所以可能是以右脑来驾驭鸣神尊,左脑则用来度过日常生活吧。」

「啊啊,是这样啊。」

斗真似懂非懂地答出这么一句含糊的话。

「其他还有一些学说,认为胎儿期的母体贺尔蒙——就是区分男女的睾酮,跟人格的分割也有关,总之是众说纷纭,请不用太当真。除了真目家总裁以外,没有人知道真相。如果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您要不要自愿进我们的实验室接受实验?里面有很多研究人员都很乐意解剖您的身体。很遗憾的是,最后这句话可是当真的。」

「我、我心领了。」

「是吗?要是您改变心意,我们随时都欢迎。」

「我才不会改变心意,死也不会。」

又是一个急转弯,让车上一块金属片滑了下去,打在斗真的脚上。他好奇地捡起来细细打量之后,难得露出了眉头深锁的表情。

「这玩意……是什么东西?」

怜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既不是焦躁也不是厌烦的成分。不知道是飙得够了,还是已经开到了目的地,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从交流道开回了一般道路。

「虽然跟您说了也是没用……前几天出现了一个企图杀害麻耶小姐的人。」

「咦?想杀麻耶?」

「现在我们正在动员真目家的所有情报网,想要查出对手的真面目,只是……」

尽管表情没有改变,但会没把一句话说完,就已经说明了怜的心情。

「说来您可能不信,对手是个拿着日本刀,才十二、三岁的年幼少女。她不但把所有摄影机跟防盗侦测器都打坏,就连守在豪宅里的保镖都有十人以上被杀。还不只这样,好歹也是麻耶小姐贴身侍卫的我都完全不是对手。」

「呃,麻耶她现在是在?」

「在自用喷射机上。原定的时间一到,刺客就很干脆地离开了,大概只是想要警告我们吧。如果真的是想杀麻耶小姐,根本不会用这种手法。虽然不敢说空中就绝对安全,不过麻耶小姐从对方实际可能采用的手段来考虑,判断会突然发射对空飞弹攻击座机的机率应该很低。」

既然聪明的麻耶这么判断,而且怜也同意,那应该就表示这是最安全的方法了。想到这里,斗真才松了口气,又开始凝视那不可思议的切面。

「那是我掷出去之后,被刺客切断的苦无。我们有分析过断面,可是目前唯一确定的,就是刀刃的形状与施力的精准度都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境界,剩下的都还只能推测。」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停在一个码头的先端,东京湾的灰色大海就近在眼前。

「对方用刀抵销了雷鸣动的超音波振动;以她的年龄跟体格来说,那把刀未免太大,但她挥起来却是轻而易举;刀刃本身才刚砍过十几个人,却不仅没有缺损,砍出来的断面还工整得不像寻常刀刃。」

怜先强调还有很多说不完的惊人迹象,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从以上的迹象来判断,这名刺客可能经过人体改造,而且多半用了峰岛勇次郎的遗产技术。少女的形体应该只是一种伪装。」

说是这么说,但怜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显得若有所思。有部分原因当然是出在担心麻耶所处的状况,但同时也是因为对推论内容并不认同。

「今天我来见您,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要说这件事情。您想要跟不坐老爷联络的那件事,是因为麻耶小姐下了命令,所以我才会听从: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见了老爷是打算做什么?要是您继续忽视不准跟峰岛遗产扯上关系的禁忌,我是不会允许的。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认为,但是想要麻耶小姐性命的人,或许就是胜司少爷。胜司少爷最近跟持有遗产技术的组织有所联系,这点相信您也……」

看样子怜是一直说到这里,才总算发现斗真的模样不寻常。

斗真用手指一直摸着苦无的断面,歪着头思索。

「您有在听吗?」

怜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严厉,但当斗真回过头来,眼神却跟平常很不一样。

「这个……」

「您想到什么了吗?」

怜反问的口气显得不抱什么期待。

「这个,我只是隐约觉得,真的只是隐隐约约这么觉得。」

斗真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因为连他白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把握,纯粹是直觉所敲响的警钟。但最后他还是认为该不耻下问,于是就在这句有点用错地方的成语推动之下,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我觉得跟用鸣神尊砍出来的样子有点像。」

怜还是不说话,表情没有改变。

「真要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来就是了。」

斗真原本还以为又会被驳回,想说这种没有任何根据的意见,一定会被怜冷冷踢开。

「……原来如此。」

然而他的预测却落空了。

「这的确是个盲点,应该值得检验。」

「我这话可信?」

斗真的表情述说着他自己反而变得难以置信。

「科学检验看起来像万能,其实却有所偏颇。要是真相处于例行化的验证方法所能涵盖的范围之外呢?这种可能性不能忽略。看来再怎么不成材,鸣神尊的继承者仍然不能小看啊。」

「说我不成材也太……呜哇!」

斗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在引擎发动的同时,车子就来了个原地转向,猛力加速冲刺。车身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车里的气氛也顿时一变,原因就出在握住方向盘的怜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势。

「我要赶回去。我会送您到最近的车站,之后就请您自己回去。您有随身携带鸣神尊吧?请千万片刻不能离身,同时还请您待在住处。两天以内我一定会跟您联络。」

「请、请问一下……」

「真是该死。」

「什么东西该死?」

「您为什么还不懂!」

这是怜第一次放声大吼。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斗真惊讶得说不下去。

「如果、如果您的推测正确,那就表示想杀麻耶小姐的刺客拥有鸣神尊。要是对方用的是遗产,真不知道该有多好!我可不许您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都是您……都是您害的。麻耶小姐跟您说过那么多次,要您不要那么缺乏自觉,胡乱跟遗产扯上关系,您却偏偏……」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自言自语。斗真听到这里,才总算意会到怜想说的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被无情斩断的金属片,随着汗水一起从斗真的手上滑了下去。

「如果切断这玩意的刀械跟鸣神尊是同样的刀——那就表示想要麻耶小姐性命的人,是最可怕、全世界最可怕的对手——也就是真目不坐,您们两位的父亲!」

7

时间都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多,房间里却是一片漆黑。

斗真就在这个窗帘没拉开的房间里翻了个身,枕边放着鸣神尊与电话。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这是一栋屋龄十五年、说破烂都不为过的两层楼建筑。三坪大的空间加上一坪大的厨房兼玄关,也绝对算不上宽敞。

衣橱里挂着制服跟几件最基本的衣服,下面则摆着装有内衣裤跟袜子的塑胶盒。厨房有几样简单的餐具,加上锅子跟开水壶各一个。房内还有几本跟朋友——主要是跟长谷川京一——借来的漫画,现在铺着睡觉的垫被跟棉被一组、折叠式的茶几跟两块座垫。斗真的东西就只有这么几样。别说是游乐器或个人电脑,就连冰箱、电视或音响都没有,只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再来就是橱柜里摆的一些杂物跟必需品而已。

收音机是横田给他的。斗真的东西少成这样,让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于是就拿来给他。

——遇到灾害的时候,没有收音机跟手电筒可是很伤脑筋的啊。

说着还把手电筒一起交给了他。斗真也不能说自己晚上看东西比别人清楚,所以用不着手电筒,便只能含糊地笑笑收下东西。

结果这半年来,自己就只是在打迷糊仗,什么事都是蒙混过关,不是吗?这个不知道重复了几次的自问自答,到现在都还找不出答案,一次又一次让斗真苦恼不已。

前天傍晚回到家之后,斗真马上回学校一趟,提出了退学申请。

其实那天他原本就是为了去交退学申请才去上学的。可是跟长谷川还有其他朋友见了面以后,让他的决心产生了些微动摇。结果就在犹豫不决的心情下到了午休时间,被萩原的步调牵着走,放学后又得去跟怜碰头,让他没有机会交出去。

回去学校后已经过了下午六点,但他的级任导师还留在校内。老师以一些非常正当的话,来挽留突然提出退学申请的斗真。例如问他有没有好好跟家长谈过,就算双亲人在海外,应该也可以问问看能不能请他们回国来谈谈等等。最后老师先收下申请书,并要斗真在休假期间好好考虑,才将白色的信封塞进抽屉之中保管。

这是间好学校,老师人很好,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朋友在,所以斗真并不想退学。包括不怎么拿手的考试,以及因为非得故意保留实力,所以应付起来还真有点麻烦的体育课在内,这种半工半读的平凡生活,对于斗真来说是很难割舍的。

然而在斗真心里,已经再也没有打算要若无其事地,回去过这种半工半读的生活了。

「这一定也是因为我本来就有毛病啊。」

这句自言自语回荡在昏暗的房间里,平常斗真说话很少这么武断。

真目家为了控制祸神之血,而以人为方式进行的双重人格操作;再加上在研究并管理峰岛勇次郎遗产的NCT研究所里,为了安全而做的大脑保密措施。似乎就是这两种人为的大脑控制,对斗真的人格造成了重大的影响。

说斗真两个相反人格之间的界线已经慢慢模糊的人,是一位被因禁在地下一千两百公尺深处的少女,也就是拥有的知识,足以掀起全球变革的峰岛勇次郎之女——峰岛由宇。

斗真的希望就是让由宇获得自由这么单纯,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更难实现。

现在的她并不是被强制囚禁的囚犯,而是自己选择在地下午活的。说要把她救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然而斗真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忘不了由宇渴望阳光,吐着血敲在走廊上的样子;忘不了她尽管全身被镣铐铐住,却仍然用全身去感受雨水的模样;忘不了她面对沉入水面下的夕阳,顺着脸颊滴到脚边溅开的泪水。

——我不要紧。我不要紧的。

在直升机里的由宇被上了镣铐跟眼罩,连想要看看天空都不被允许。这句话尽管是对斗真说的,但却怎么听都只觉得她是在说服自己……一想到由宇说那句话的声音,斗真就觉得胸口仿佛要被疼痛与苦闷撕裂。

要怎么做才能让由宇自由呢?而且真要说起来,什么才是由宇真正的自由呢?自从跟由宇来往以来,斗真对于遗产相关问题的复杂与血腥程度,已经了解到不想再更了解了;但是凭他的头脑实在找不到任何解决方法,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被祸神之血牵着走,这样根本就谈不上要帮她的忙。

由宇之所以会抗拒斗真,原因终究还是出在另一个自己身上。

麻耶之所以会想保护斗真而与父亲对立,想必问题也是出在同一个地方。

祸神之血失控,造成了一年半前的那件惨案。那天晚上,白己任凭祸神之血的渴望所驱使,除了妹妹麻耶之外,将整栋房子杀了个鸡犬不留。

在面对最后的活口麻耶时,阻止斗真的人,就是现任真目家总裁,也就是他的父亲不坐。

——这可不行啊,这丫头还不能让你杀了。

记忆中最后出现的是不坐的笑脸。身为总裁的父亲,显然知道控制祸神之血的方法。

怜指称斗真是缺陷品,但这反而让他觉得感谢。斗真对于同时具备表层人格与深层人格记忆的自己,已经不再觉得抗拒。原因很简单,因为就是拜这项缺陷之赐,让斗真产生了一种确信。

他确信不管任何人用什么样的意识操作,做出什么样的处置,都无法将她的身影从记忆之中消除。不,应该说是自己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

思考在这里做出了结论。就在斗真以强而有力的动作从棉被中弹起的瞬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

仔细想想才发现,自己已经快整整两天没吃东西了。这阵子都没有出门,家里的粮食也已经见底了。冰箱这种东西更是根本就不存在。

——就去一趟便利商店吧。

便利商店的距离很近,用走的都只要两分钟。斗真看了电话一眼,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但不吃东西也不是办法。动作快一点的话,五分钟就可以回来了。

斗真一边后悔地想着果然还是该办支手机才对,一边换好衣服走出家门,往便利商店跑过去。一走进便利商店的自动门,就在收银台前看到了认识的脸孔。

「坂上!」

「坂上同学~!」

是长谷川跟萩原,两个人手上都提着装了零食跟保特瓶的袋子。

「你来得正好,我们才正打算过去你家呢。」

「咦?咦?为什么?」

「还间我为什么?坂上同学,就算现在是黄金周,今天可是平日,是要上学的!可是你却请假了,所以我们很担心啊。」

「萩原,你的目的明明就只是想叫他把开那部车的人介绍给你认识吧?」

「谢、谢谢你们。可是对不起,我有点事要办。」

「什么事?」

「没有,这个,呃,我只是来便利商店买东西吃,还得回去等人联络。而且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来,所以我得马上回去才行。」

「搞什么,又是打工的面试一类的吗?所以我才叫你办支手机啊。」

「咦亡?坂上同学,你没有手机喔?真不敢相信。正好这里就有,干脆现在就办了吧?」

萩原指着一张预付卡式的手机广告这么说。

「也对,就这么做吧,这种手机马上就可以办好了。」

京一也表示同意。

刚好自己正觉得没有手机很不方便,而且又超乎想像的便宜,斗真也就跑去问了店员。店员查了一下库存,拿出一支红色的手机,说只剩这种颜色,不知道他要不要。斗真原本就不在意手机的颜色,于是点了点头答应。

「可以让我看一下您的身分证明吗?如果还是学生,拿学生证就可以了。」

斗真还在收银台结帐,萩原就擅自把手机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哦?还真是简单啊?我的手机是用亲子优惠专案办的,所以连想要换个机种,都得要搞一大堆家长签章之类的手续。而且打太多他们又会啰唆,超麻烦的。」

萩原在一旁啰唆个不停,一会儿说什么干脆也办一支这种的好了,一会儿又嫌没有摄影功能。听他抱怨之余,知道只要一张学生证就能办好手机,也让斗真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过去在很多方面都很照顾他的横田已经不在了,自己又没有驾照,也许真的该趁现在先买起来。

「我已经帮你把我的手机号码输入到电话簿里面了。」

萩原满嘴施恩于人似的口气,而长谷川则在一旁小声问起:

「其实啊,是班导打电话给我,说你提出了退学申请。」

京一因为担心而特地跑来的心情,让斗真充分体会到了。

「啊,嗯,对不起,我都没跟你们说……」

「没有啦,我也不是要勉强你说,而且我也隐约知道你家的情形好像不太单纯。不过我是想至少可以找我商量一下吧。」

京一跟斗真之间的对话十分严肃,但萩原却根本不加理会,自顾自地嚷嚷个不停:

「啊,我都忘了,这个也得买啊!」

萩原从报架上把每种报纸都抽了一份出来。看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报导占满了整个版面,让斗真停止了跟京一之间的谈话。

「这什么玩意?」

「你不知道喔?」

萩原显得很惊讶。京一则早就知道斗真平常都过着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连个电视也不看,所以倒也不怎么惊讶,但还是显出一副受不了他的模样。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体育报也还罢了,怎么连一般的报纸都这样?」

「真是不敢相信。现在没听说过这玩意的,全日本一定只有坂上同学你一个啊。」

萩原摊开的报纸上,可以看到一条用特大号的字体写的标题「神秘的飞龙出现在日本上空!」龙飞凤舞地占满了整个版面。

8

「前阵子因为不明原因引发坠机意外的客机B—177黑盒子已经回收,并从录音之中发现了惊人的事实。」

画面上映着女性新闻播报员的身影,是当今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当家女主播。接在她冷静话声之后的则是这段录音:

『紧急呼叫,紧急呼叫!这里是604号班机。可恶,无线电不通。不会吧,那种东西……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紧急呼叫,紧急呼叫!不管是谁都好,请你们回答!现在本机正受到不明飞行物体袭击,那是……不对,现实中不可能有那种生物存在!』

突然出现一阵杂音。

『呜!可恶,二号引擎完蛋了。这太扯了,那种虚构的生物竟然真的存在。这世上竟然真的有龙……』

声音说到这里,就被一个巨大的声响吞没了。那是一种大得会让人想捂住耳朵的咆哮声,会让人联想到巨大生物的叫声。

「根据以上的录音,可以得知飞行员证实了该不明飞行物体乃是生物的事实。而且在录音的最后,也录到了疑似生物的叫声,得以证实这个观点。为了了解这一点,我们请到了T大大学生物学科教授羽场木博先生来到节目之中。教授,请问您有什么看法呢?现实中有能够打下客机的生物存在吗?」

「你这个问题问得太笨了。虽然的确发生过鸟被卷入引擎而导致坠机的事情,可是你知不知道客机飞行的高度啊?不可能会有鸟飞到那种高度。从我的观点来看,我会建议不用讨论这方面的可能性,而是该去检查飞行员的精神状态。」

「是吗?可是最后录到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动物的叫声,而且飞行员最后所说的话,不就是想说有龙存在吗?」

「看样子连你也得接受精神检查了?龙是虚构的生物,不是现实之中的生物。这种事连现在的小学生都知道。」

教授暴躁地拍了拍桌子,之后整个节目就在尴尬的气氛下进行。

然而就在两天后,一架飞在东京郊外上空的轻型飞机上面的乘组员,拍到了一段足以颠覆教授言论的影片。

那是从轻型飞机的驾驶座旁边拍到的影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拿着摄影机的手在发抖,画面晃动得非常厉害。想来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有个几乎可以遮住整个天空的巨大黑色物体,飞到轻型飞机的旁边。这个物体发出跟604号班机所录到的声音一样的叫声,紧接着就朝向轻型飞机,吐出了一团橘色的燃烧物体,推测应该是一团火球。

摄影机拍到的影片,最后就在惊恐的叫声与盖满整个画面的火焰之中中断了。

这具摄影机是从已经坠毁于郊外深山,烧成一片焦黑的轻型飞机残骸之中,奇迹似的被找了出来。

麻耶关掉录放影机的开关,用手按着太阳穴,叹了口长气。

全世界都在问,想知道疑似打下604号班机的龙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对于支配全世界大部分情报的真目家来说,要做出这样的回答是非常苦涩的选择,但他们终究只能回答不知道。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项情报在日本传开来的时间适逢黄金周假期,或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影像还真够逼真了。」

「连怜也在说这种傻话?龙这种生物怎么可能存在。」

「是的,不过如果是峰岛勇次郎,就算只是一时兴起地创造出这种生物,应该也不奇怪吧?」

这句话让麻耶稍微停顿下来,但略经思索之后,又立刻笑着摇了摇头。

「就算我们假设峰岛勇次郎真的创造出这种东西,但是我们的研究团队,不是从它躯体跟翅膀的比例,判断出不可能飞行吗?那只不过是用来骗人的影片。而且真要说起来,那种生物要怎么创造?难道要从琥珀里取出恐龙的DNA吗?还是说要找些蜥蜴、飞鸟跟大象之类的动物,把基因融合起来,然后在翅膀里面装上喷射引擎?」

「这个构想也许还挺不错,而且实在不太敢说绝对不可能实现呢。不说这个了,我们该怎么处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我们提供跟这段影片跟录音有关的情报了。」

「这才是问题啊。」

「是。」

「可是有个问题更严重,那就是这么有震撼力的情报,竟然能逃过真目家的耳目,在电视频道上播放出来。」

「人为的迹象很明显呢。」

「也就是说有人在幕后操纵吧。可是目的是什么?播放那种影片会有什么好处吗?」

「有没有好处我是不知道,不过如果要说跟谁有关,我想我应该可以答出一部分的答案。」

「只有真目家能骗过真目家,这个人多半就是胜司了吧。上次的袭击事件也是一样,接连发生的事情都这么让人头痛。」

「关于上次的袭击者,有个假设十分耐人寻味。」

「是什么样的假设?」

「这就要请您直接去问提出假设的当事人了。」

怜打开门,一名男性便走了进来。看到这个人腼腆地搔着头,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麻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哥、哥哥?」

听到这句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话,斗真一如往常地用他那显得有点糊涂的笑容回应。

「哥哥,你怎么会……」

怜假意咳了一声。麻耶这才发现到自己的失误,把话重新说过:

「斗真,你怎么会来这里?」

看来在麻耶的心中,并没有把提出假设的人跟斗真这两者连在一起。从某个角度来想,其实是相当失礼的。

「请问,你该不会……是来见我的?啊,怜,请把跟提出假设的人见面的时间往后挪。」

还对怜说出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话。

「你已经约了人见面啦?不好意思,看来你很忙。」

看到斗真说出一样搞不清楚状况的话,还打算转身就走,怜赶忙拉住他。

「提出假设的就是这一位。」

接着简单明了地将事情经过说明给麻耶听。

说明到一半,中间就加进了连斗真也不知道的部分,也就是这两天来的调查结果。把这些都说完之后,怜在最后做出了这个结论:

「我判断前几天出现的杀手,很可能知道如何使用跟鸣神尊具有同样性质的刀。」

「鸣神尊……」

这个假设想必对麻耶造成了莫大的冲击。只见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放下茶杯的手也发抖着在盘子上碰出声响。

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可是搞不好麻耶真的是被老爸……是我害的,因为我不遵守不能去碰峰岛遗产的家训。」

看到斗真这么过意不去,麻耶又差点把哥哥两字脱口而出,但马上又改口说成:「这不是斗真的错。」接着吩咐怜:

「帮斗真泡个茶。就信阳毛尖好了,麻烦去准备一下。」

这个房间的柜子上没有准备这种茶。怜察觉到主人的心意,行个礼退出房间,让兄妹两人有了暂时可以独处的空间。

麻耶嘻嘻一笑。

「哥哥,你还记得一个月前我在这里说的话吗?看样子那句话不是玩笑,我们是真的会多出一个弟妹。」

「这种事又还不确定。毕竟就算是老爸,总不会叫那孩子……叫自己的女儿来暗杀另一个女儿吧……」

「是吗?哥哥的脸上写着『那种父亲,难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喔。为了争夺权力的宝座而引发骨肉相残,只要对自己不利,不管是兄弟姊妹还是子女都要加以排除,这种情形在历史上可是一点都不稀奇。现代日本的价值观,没有办法套用在绵延不绝的真目家身上。」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让斗真想起了以前住在那栋房子里的时候,麻耶只悄悄跟斗真一个人说过的话。

她说自己是为了活出自己,才选了这条路。一旦舍弃被父亲或兄长当成道具来利用的人生,想法就会跟他们产生差异,也会在利害关系上产生对立。会产生内斗是理所当然,但是自己并不打算认输。当时说出这番话的少女,还不满十五岁。

斗真跟麻耶还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街上不认识的人看到他们,都说他们是兄妹。每次有人这么说,麻耶就显得非常高兴,而事实也是如此。尽管只有一半血缘,但斗真跟麻耶的脸却长得很像,比血缘更浓的胜司和北斗还要像。

「我想父亲绝对不是要杀我,否则我现在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说是警告之余顺便试试看暗杀,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吧。」

「什么警告之余顺便暗杀未遂,这太……」

「哥哥,要是放水放太多,可就没有警告的效果了。」

然而她那内敛不显于外的火热决心,以及一个月前让斗真觉得很像父亲不坐的笑容,都是生在真目家这个家族的她才会有的。

「哥哥,请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不是那种被爸爸骂,被打打屁股就会哭的年纪,而是处在叛逆心最旺盛的时期。再开口闭口都是家训,越来越让我觉得愚不可及了。」

怜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浓郁的芬芳缓和了这个空间中的气氛,斗真也把话题转到眼前。

「这是哪里产的茶?」

「是中国。」

「可是不像茶的颜色。」

「因为是绿茶呀。斗真前阵子请我喝了非常稀奇的饮料,所以这是回礼。来,请用。」

这茶叶大概非常贵吧?一讲到中国茶,斗真就只知道那种装在保特瓶里的液体,再不然就是附近中华料理店端出来的茉莉花茶;所以麻耶说是绿茶,也只会让他越听越搞不懂。倒是后面那句说是即溶咖啡的回礼,让他隐约听得出麻耶并没有讽刺,而是真心想用这种茶作为回礼。

「斗真,你说是因为跟峰岛的遗产扯上关系,我才会被父亲盯上,这种想法太短视了。对吧,怜?」

听到主人寻求自己的同意,怜点头称是,并补充说明下去:

「峰岛的技术跟真目家的情报力两者结合,将会形成非常大的威胁,所以其他组织对此自然是严加戒备,刚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如果牵扯到不坐老爷,那又另当别论了。」

「跟老爸联络上了吗?」

「对不起,现在还没掌握到老爷的所在。」

「是吗?」

「这是遵照麻耶小姐的命令,针对蛟老爷整理出来的简略资料。这份资料不能交给您,所以请您在这里看完。」

说完就把几页钉好的文件交给斗真,然而怜的语调始终有些冰冷。

斗真受不了尴尬的气氛,一边客气地看着文件,一边战战兢兢地将麻耶说是中国产绿茶的神秘饮料啜了一口。

「啊,这茶真好喝,还有种不可思议的花香。」

「这不是靠添加其他成分调出来的香味,是茶叶本身的天然香气;真是神奇呢。」

看到麻耶柔和的微笑,让斗真鼓起勇气,提出了他思量已久的话题:

「麻耶,其实我不是想看这种资料,是想要直接去了解上一任继承者。虽然我没见过这个算是我叔父的蛟先生,可是只要能够直接让我去接触到他本身,什么方法我都愿意去试。」

「可是蛟叔父一辈子都是单身,所以连家人都没有……」

尽管如此,麻耶还是拚命思考,希望尽可能回应斗真的要求。最后她提出了一个答案:

「要不要去看看他以前住的房子?只有那里还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而且也在我的管辖内。从东京过去马上就到了,斗真想去看看的话,我来帮你准备车子吧。怜。」

一听到车子两个字,斗真脑海中就闪过上次那辆超显眼的跑车,赶忙婉拒了她的好意。

麻耶还不肯让步,说要用普通的车送他去,让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这个时候对他伸出援手的人竟然会是怜。

「现在还赶得上最后一班电车。深夜有车停在附近是很显眼的,还是坐电车去就好了。」

怜难得反抗主人,说出赞同斗真的意见,让这件事就这么定案了。

麻耶原本还想派车送斗真到最近的车站,但他说还来得及去坐最后一班电车,就这样徒步回去了。

她把视线转往眼下的大楼下门,想试试看能不能看到斗真的身影。然而从这栋叫做都会天堂的大楼最高层,终究不可能看得到他的身影。

麻耶怔怔地望着小得像豆子一样的车灯所形成的河流,以及那一直到地平线的另一端,都被人工灯光盖满的窗外景色。过了一会儿,才显得有点落寞地轻声说道:

「我想她那把刀,大概是真的跟鸣神尊一样。」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这个嘛……身为总裁的父亲身边竟然会没有拿着鸣神尊的人存在,也实在很不自然……」

麻耶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仰起头来看了天花板一眼。对于平常总是挺直了背,坐姿极为端正的她来说,这种动作可以说颇为罕见。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坚强,但精神上可能还是有点承受不住。

「不,这是表面上,理性上的理由。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有种不可思议的亲近感。从第一次在路上碰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甚至遭到袭击的时候也是一样。」

怜没有说话,将红茶重新倒过。过了一会儿,麻耶将手伸向了茶杯。

「怜,我只有一次曾经向父亲撒娇,跟他要一样东西,记得那个时候我大概还只有二岁左右吧。要不要猜我要的是什么?」

怜歪了歪头思索。

「是妹妹。当时不管是瓷器、纯银制的全套豪华扮家家酒玩具,还是玩偶……我要什么都有,可是却没有人陪我一起玩。所以我才跟父亲说我想要一个妹妹。当时母亲已经过世了,我却做出这种要求,还真的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麻耶将茶杯拿在手上,以一种看着远方似的眼神说了:

「那个女孩真的是女生吗?」

怜默默思索。祸神之血本来应该只会显现在男性身上,但现在已经是个连基因操作都办得到的时代了。

「如果那名少女的年龄跟外表相符,那就正好只跟我差个三、四岁。会不会是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呢?」

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讽刺微笑,让麻耶可爱的脸庞悲伤地扭曲。

「……这种事情想了也是白想吧。我不明白父亲的想法,现在能做的就是拟出我自己的一套对抗方针……不说这个了。」

麻耶喝了一口红茶之后,看了怜一眼。这时的她已经恢复平常端正的坐姿。

「怜。」

将平时难得一见的严峻蕴藏在宁静的话声中,朝静静站在一旁的怜瞥了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为什么要让斗真一个人去?」

「现在斗真少爷正受到多方面的监视。」

「多方面?除了ADEM以外还有别人?」

「是,很抱歉这么晚才跟您报告。」

麻耶的表情显得不能接受,但还是将这种感受挥开。

「那,监视他的是哪个组织?」

「是密诺娃。」

听到这个答案,让麻耶大吃一惊。

密诺娃就是在前阵子发生于弧石岛上的Leptoneta事件之中,企图抢夺遗产技术的组织。组织的规模很大,背后还有着企图取得遗产技术的美国政府撑腰。这个组织最近终于将活动范围拓展到日本,而弧石岛事件就是他们的第一步,背后更可以看到麻耶的兄长胜司的影子。再加上从Cuculus离奇死亡的情形之中,可以看出父亲不坐有所介入,让状况变得十分混乱。

斗真也有参与弧石岛的事件,但从状况来考虑,密诺娃得知斗真身分的可能性并不存在;因为应该连胜司都不知道斗真有参与。

找不到斗真跟密诺娃的交集,让麻耶十分烦躁。

「现在我们正全力收集情报,然而很难查知密诺娃的目的。」

怜在麻耶烦躁的情绪上火上加油。

「也就是说要让斗真当饵,来查出密诺娃的动向吗?」

「您会生气是有道理的。可是会这么做,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们用尽一切手段都没有发现的事情,斗真少爷却察觉到了,而且还发现得轻而易举。这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靠着他身为鸣神尊继承者的资质。」

「然后呢?」

「同样的,对于一些我们没有发现的蛟老爷相关线索,他也可能掌握得到。所以我认为为了让他专心,派人同行不但没有必要,反而可能会有所妨碍。」

麻耶摇了摇茶杯,仔细思量怜所说的话。对于斗真这种类型的人来说,多了个不熟悉而且多余的人跟他同行,确实可能会让他的判断力变得迟钝。然而不能忽视密诺娃的动向却也是事实。

「派人暗中护卫,不,是监视斗真。监视对象只限于密诺娃。」

这是麻耶所能做的最大让步。

「还有,怜。」

「是。」

「这件事有太多地方瞒着我了。」

怜默默鞠了个躬。

9

十二年前由真目家收购,进行重新开发的奖励都市《希望》,如今已然发展成地位无可动摇的一大都市。

街上除了有数不清的办公大楼林立,还可以看到号称具备最高级设备与景色的高级公寓、客层囊括全球要人的五早级饭店、终年举办国际性展览的展示馆、精致的购物街、以及乘载络绎不绝的情侣或携家带眷的旅客,装饰着华丽灯火的大型摩天轮。所有的建筑都以特殊打光方式映照得非常漂亮,就算到了深夜也人潮不断。

在一整片忧丽堂皇的街景中,仍然有个极为引人瞩目的存在,那就是位于这座城市正中央,标高达到全球最高——七百三十四公尺——规模也是全球最大的KIBOU大楼。

这栋位于奖励都市《希望》正中央的大楼,就算到了夜晚也依然灯火通明,让整栋大楼显得金碧辉煌,而高度更是极具威压感。

大楼的顶端笼罩在雾气中,雾气又连向薄薄的云层,就连其间的航空用红色灯光,也在途中就被雾霭遮住。

大楼的外观极具王者风范,但同时也将建造者的傲慢表露无遗。

一个小小的人影慢慢远离大楼,模样几乎像是在逃命。在人影之后接着出现的是一群警卫,但以警卫的标准来看,他们身上装备的杀伤力未免太强了点。

小小的人影巧妙地躲藏起来,甩掉身后的追兵,朝没有人经过的夜晚街道上急奔。

没跑多久,人影冲进了一栋还很新的大楼中的一个房间。

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名矮小的男性。手脚都很细,外貌会让人联想到妖怪之中的饿鬼。

「哦?连你也很难混进KIBOU的深层?」

在里头等着他的,乃是拿着手杖,脸上带着狡猾表情,同时是遗产强夺组织密诺娃的成员之一,也就是人称Magician的老人。

「警戒的严密度在所有真目家的设施之中是首屈一指。不,甚至比本家还要森严。只不过是一栋大楼,竟然戒备这么森严,这就表示……」

真目家的长子真目胜司哼了一声。

「看来是错不了,那就是通往【天堂之门】的唯一途径。」

「巴别塔下面有着【天堂之门】是吗?这糟糕的品味还真是很有老爸的风格。不过……」

胜司转过头来面对四名异形般的人物,摆出一副十分失望的模样。

「我本来还以为可以混进更深一点的地方,是我高估你们了吗?」

「您不满意吗?」

异形人物之一的老人M,也就是Magician往前踏出一步,以只有表面上极为礼貌的态度朝胜司问了这句话。

胜司不会笨到去责怪他态度无礼。遗产强夺组织密诺娃跟胜司之间所缔结的协定,原本就只建立在彼此利害关系一致的前提之下。密诺娃想要获得桥头堡,以便进入遗产科技丰富的日本国内活动;胜司则需要能与父亲不坐与妹妹麻耶对抗的手段。所以彼此都需要对方所能提供的帮助,就只是这样而已。比起只在表面上保持友好的对手,Magician的这种态度反而还让他觉得比较干脆。不,在这种不管走到哪儿,遇到的人都只想跟真目家攀关系的时代里,这样的态度甚至还让他觉得欣赏。

「是没有什么不满。」

胜司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四人。除了外观相对比较正常的Magician之外,他们的外貌都超脱了常识的范围,显然具备了超脱人体皮囊的能力、外观,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不说这个了,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他无视于异形的存在,重新转过头去面对Magician。这三人异样的形貌看在胜司眼里,也只能解释成是因为彻底追求战斗能力而造成的变种。

「哎呀呀,真目家的人果然非比寻常。」

Magician的回答之中包含了感叹的意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没有恶意,只是佩服您面对我们却还能保持平常心的这种胆识啊。聚集在这里的人,不论能力跟形貌的诡异程度,都是密诺娃之中的上上之选,一般人看了都会惊恐吧。」

「我顶多只是觉得既然要出现在他人眼前,穿着打扮最好多花点心思罢了。废话少说,那项计划——也就是妖精冲击现象,在日本已经够稳固了,飞龙的画面已经传遍了全日本。剩下就是进那座塔的方法,也就是要怎么接近【天堂之门】了。我们只剩两天,你们搞得定吗?」

「那当然。苗床已经整顿好了,再来就只剩下……」

「不用担心,我已经准备好最适合用来亮相的舞台了。」

胜司的表情之中,还包含了一种目的不在于执行计划的感情。这种感情叫做恶意。

「《希望》市创立十周年庆,社会大众的瞩目度也很高。不过话说回来,胜司你还真是坏心啊,明知道这场庆典是令妹亲自企画主持的……」

「我可是想帮她弄得更热闹一点啊,还能有什么余兴节目比这个更好的吗?」

「这么说也是没错啊,沉睡在那地下的……」

Magician唐突地闭上嘴,以凶光毕露的眼光捕捉到房间的一个角落。

「什么人?」

Magician望向的房间角落,明明应该有着足够的光线,但只有这个角落让人觉得阴暗。

「是谁?」

在胜司喝问之下,角落的小小人影往前踏出一步。光线射进了原先显得阴暗的空间,将人影的模样照了出来。

这个人影的真面目,就是有着娇小少女外型的杀手——可丽儿。

她拔出刀身颇长的日本刀。这把刀拿在她的手上,看起来有点像是野太刀(注:刀身超过三尺以上,较大型的日本刀),但刀身比例却又没有那么粗。

少女停下脚步。

她以不带感情的目光看了胜司一眼后,不知为何看了一下手掌。当她再次抬起日光望向胜司,视线便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

尽管少女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但有了这样的动作,会让人判断足以出手进攻,也是理所当然的。

「Bigfoot,你上。」

Magician一声令下,一块大岩石动了起来。这名男子的身形就是这么巨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形容。

虽然整个房间极尽奢华之能事,房顶也特别挑高过,但光是这名男子存在,就让人觉得十分拥挤。而他身上那套令人联想起中古世纪铠甲的装甲服,更加强了这种威压感。

他的身体是施加了峰岛勇次郎的遗产科技而异常发达的。不同于巨人症之类的疾病,尽管身躯巨大,却不会造成负担,这是基因技术与贺尔蒙操作之间艺术性的高度均衡所带来的成果。然而他能跻身于密诺娃的行列,并不是单靠这种艺术性的成果。

这名巨人,也就是冠上B字母的男子,朝可丽儿跨出脚步。

这是一场异样的对峙。巨人对小孩。

体格十分娇小的少女,对上身高差距明显达到两倍以上,有如野兽般经过充分锻炼的男性肉体。而两者间的体重差异就更是巨大:Bigfoot足足有两百七十公斤,可丽儿却只有二十六公斤,落差几乎有十倍之多。

这两人之间竟然就要展开战斗,怎么想都觉得是在开玩笑。就连神话中的巨人歌利亚与少年大卫之间的对决(注:旧约圣经中的故事,叙说英勇牧羊少年David斩杀巨人Goliath),也没有这么大的差距吧。

对峙的模样本身就已经十分异样,而打斗的情景又更超乎其上。

先动手的是可丽儿。轻巧的身体就像箭一样飞射出去,急冲的势头没有丝毫保留,全数转为必杀的斩击,毫不容情地砍在Bigfoot身上。凌厉得让贯彻旁观立场的胜司等人,都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这一击曾经轻易斩断许多人的身躯与厚实的苦无。任谁看了如此凌厉的一招,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Bigfoot将会倒在这一刀之下。

然而在两者交错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却不是鲜血而是火花。就像闪光灯一样刺眼,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的火花,是刀与铁手套激烈碰撞的结果。

跟少女柔弱的外表正好相反,蕴含了无比威力的这一击,被Bigfoot用装甲服上类似铁手套的手掌部分挡了下来,只在铁手套上增加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T02型合金,峰岛勇次郎所开发的七种硬度超越钻石的物质之一,相当于D级遗产。」

可丽儿退开一步,以没有起伏的声音如此说道。

「对遗产这么熟悉?」

胜司发出惊讶的感叹声。要想查出少女的来头,以及她背后的势力,这可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少女的知识固然值得惊讶,但能在比钻石还硬的装甲上砍出痕迹的那一刀,也是非常惊人。不知道那是因为刀好,还是凭少女的实力办到的?

「Bigfoot,你有闲工夫跟她玩吗?」

这道焦躁的声音发自Magician。难得看到他不加掩饰的感情,让胜司觉得非常感兴趣。

Bigfoot点点头,按下了设在手指上的开关。这时并没有出现任何看得出来的改变。

少女又挥出凌厉的一刀,威力又更凌驾于刚刚的那一刀之上。这一道锋锐得像是要贯穿装甲服似的攻击,却在大树般粗壮的手臂一挥之下就被拨开。既没有迸出刚刚那样的火花,也没有碰撞到物体时该有的震荡。传到少女手上的,是一阵滑溜溜的奇妙手感。

同样的尝试又重复了三次。每一次刀刃都从装甲上滑开,刀刃砍在装甲上的声音十分沉闷,没有碰出半点火花。

「没有摩擦,是摩擦力去除剂?」

砍完第五刀,少女多半是看出端倪而改变了架势,低低垂到下段的刀是以防御为重。

Bigfoot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猛力地挥动手臂。这势夹劲风的强烈一击,带起了一股近乎暴力的旋风。

Bigfoot追着以轻盈身法闪避的可丽儿,不断挥动双手攻击。暴风圈接触到的所有物体全都被打飞了出去,不管是椅子、桌子,所有席卷到的物体都遭到破坏,重重砸在墙上。

「摩擦力去除剂,D级遗产吗?」

「不愧是真目家的嫡子,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这项科技能够将摩擦力去除到最低限度,化解冲击,让对方的攻击就像是在冰上滑开一样。搭配上T02型合金,就不折不扣地达到无敌的境界。好了,这场闹剧我也差不多看腻了。」

Magician伸手一挥,命令在一旁待命的两人一起上。

其中一人是个子比可丽儿还要小的男性,但却有着中年人的脸孔;另一人则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一名眉目俊美的青年。然而一眼看到这名青年时,多半没有人会觉得他俊美吧,因为他的皮肤有着正常人不可能会有的颜色与光泽。深蓝色皮肤的形貌早已超脱常轨,在看出俊美的面容之前,就会先带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上。」

先行动的是有着蓝色皮肤的青年。唯一能让人看出他有所动作的迹象,就是留在身后的残像。速度快到常人的动态视力无法捕捉。

而他所前往的方向,竟然正是暴风圈的正中央,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朝碎片四散飞射的家具中冲了进去。甚至没有放慢速度,就轻巧地避过数十件迎面飞来的物体,并从Bigfoot的身旁钻进去,直逼可丽儿眼前。

相较之下,可丽儿则为了格档Bigfoot的攻击而挥刀,正处于招数用老的态势,露出了一个不到零点一秒,稍纵即逝的破绽。然而对于这名有着不祥蓝色皮肤的青年,也就是冠上S字头的Speed来说,已经是一个大到难以相信的破绽。

Speed两手的小刀分别从左右画出弧形,想要割断少女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某种物体打在他的下巴上,造成了一阵非常轻微的冲击。

可丽儿只凭脚尖踢起了一个小小的碎片,对Speed的下巴造成的冲击是微乎其微,并不足以阻住他的攻击。然而这个小小的碎片所带来的些微冲击,却在他的心中造成了很大的震撼。

残像被看穿了,绝对的自尊心出现了裂痕。

为时不到零点一秒的破绽已然消失。可丽儿以同样的手法回敬,反手一刀逼向Speed的咽喉,但是Bigfoot的手臂挡下了这一击。这次刀身也应当不发出任何声音,就从装甲上滑开……然而却响起了男性的惨叫声。

「嘎啊啊啊啊!」

一条手臂飞上了空中。

可丽儿在Bigfoot那犹如狂风暴雨的攻击中,对同一个地方连续施加了多达数十次的冲击。

超乎钻石之上的硬度,搭配上卸开力量的技术,就装甲而言应该已经达到颠峰境界。然而可丽儿却只凭自己的刀法,就超越了这最强的装甲。她是配合Bigfoot的攻击来挥刀,让损伤不断累积上去。

她的打斗手法、动作,以及判断他人心理、预判对方行动的技术要是让斗真看到,肯定会在她身上看到那名被因禁在地下的少女身影。

可丽儿的身体穿过B与S之间的空隙,轻巧地从晚了一步上前的矮小男子头上跳过,更在着地的同时再往前跨出一步,企图将自己与胜司之间的间距,缩减到一刀就能砍到的距离。

胜司脸色大变。凡是真目家嫡系的男子都毫无例外地,必须接受鸣神流武术的严格锻炼。胜司也并不例外,而他确实有着傲人的身手。但是在这名甚至凌驾于遗产技术之上的少女眼前,这些都与儿戏没有两样。

就算死神的刀刃已经近在眼前,胜司仍然不失冷静。他看了Magician一眼,而Magician也踏上一步,挡在胜司与可丽儿之间,就要将手杖举起。

就在这一瞬间,可丽儿的动作就像是电池用光的玩偶一样,突然完全停了下来。不但没有出刀斩人,反而还将刀放下,收进了刀鞘之中。

「时间到了。」

可丽儿小声说完这句话,就以幼犬般的动作靠近窗边。她先回过头来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才纵身跳向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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