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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孵化

1

「是这里?」

斗真把拿到的住址跟门牌反覆比对了好几次,确定不是自己弄错。

资料上叙述真目蛟的许多文字之中,最吸引斗真目光的就是「完美的祸神之血」这句话。

斗真自行想像,能受到如此赞誉的人物所住的地方,一定是远离人烟的深山小屋。

然而才刚走出车站,这种印象就遭到粉碎。别说远离人烟了,这里根本就是大都会的正中央,乃是充满人潮与活力的政令指令都市之一。

站前有着成排的大楼与高级公寓,而且现在正当黄金周假期,尽管夜已经深了,大型购物商场中的美食街上仍然有着热闹的人潮。

在这个阶段,斗真心中对于蛟住处的印象,已经修正为大楼的屋顶,又或者是一看就觉得充满犯罪气息的小巷之类,跟城市黑暗面有所联系的地方。

然而当他照着电线杆上的标示走下去,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时,心中的印象又再度瓦解。

那是一个有着成排整洁住宅,气氛非常明亮的住宅区。是一个跟黑暗面没有丝毫牵连,堪称和平代名词的空间。

只是微微转头,公园就进入视野之中,可以看到里面有着小小的溜滑梯与沙坑。想必白天会有许多小朋友挤得非常热闹的长椅上,现在则可以看到情侣卿卿我我地坐在一起谈心。一只身上毛皮花色十分寻常的野猫,只对斗真投以一瞥,就消失在晚间路灯另一端的转角处。

斗真现在非常明白,怜说深夜有车停在这里会很醒目的意思了。这里甚至看不到便利商店或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真的是个非常宁静的所在。

真目蛟的住处融入了宁静的住宅区之中,盆栽也有经过细心照料,除了只有这一户人家的门前灯关着之外,找不到任何奇特的地方。

斗真尽管觉得犹豫,但仍把拿到的钥匙插进钥匙孔。钥匙转起来轻而易举,干脆地将斗真引入了这间没有人住的房子。

房子里头虽然小,但是整理得井然有序。不管是从鸣神尊的继承者,还是现任真目家总裁之弟的立场来看,都会觉得屋内的景象不符合人物形象。这个家就是那么朴素而平凡,实在是太过正常了。

十年的岁月,让家里积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也正因为这样,可以看得出最近有人进来过。从这情形看来,大概是一年前左右吧。斗真稍稍提高警觉,但不到一秒又转为苦笑。麻耶不是说过不坐把这房子交给她管理的时候,曾经检查过一次吗?那么留下有人进入的痕迹也是理所当然。

斗真脱掉鞋子,很有礼貌地说声打扰了才走进屋子里面。

缓步走在屋内,把房间一间间看过。之所以没有快步走动,固然有部分原因是在于会扬起灰尘,但更重要的理由,则是在于他觉得在这个空间里急急忙忙地乱动,会产生一种罪恶感。

这里就是一个那么祥和的空间,哪怕积了十年的灰尘也是一样。

跟自己不一样。斗真与自己的房间比较过之后,在心中垂头丧气,同时也叹了口气。这就是现实,自己那可谓空无一物的房间没有半点情趣可言,就只放着最低限度、不能没有的生活必需品,形成一幅丝毫没有人味的光景。看房间就知道居住者拒绝与社会有所联系,不管是作为一个正常人,还是祸神之血的继承者,在两方面都很半吊子。

斗真摇了摇头,重新整理好心情,开始一间间地找下去。他来这里是要找出能不被祸神之血牵着走的方法,找出能够控制鸣神尊的方法,而不是来这里垂头丧气的。

把家里所有能开的窗户都打开,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多少也把灰尘赶了出去。

「咳、咳。」

尽管有时仍然被呛到咳嗽,但除此之外斗真一直在找,就只是一心一意地找。是具体的方法也好,是心理调适的方向也罢,甚至就算是一些小小迷信之类的东西也无所谓。只要了解如何把潜藏在内心的另一个白己压抑住,甚至只要有一点线索都好。

斗真就这样找了一个晚上。

结果则是身心俱疲地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斗真所得到的结论,就是事情没有那么巧,这里根本就没有他要的东西。另外就是顺便学到闯空门真的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让斗真非常希望有谁能来教教他,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有效率地找出贵重物品。

这个祥和的空间尽管朴素,却又围绕在许许多多的物品之中。从因兴趣而参加的社团纪念品、担任里民大会干事时的文件,甚至就连一些纯为人情而收下,想丢也不方便丢的小礼物,全都整理得有条不紊。不管怎么乱翻一通,整个空间始终显得风平浪静。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事物。

唯一让斗真觉得好奇的,就是神柜上有些老旧的损伤痕迹。这些用锐利的刀刃划出的痕迹,细数之下一共有四十三处,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

看了看房间里的钟,发现这个大型的柱钟当然不可能还在走,于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上午六点,已经是早上了。

斗真拉开窗板,走到庭院里面,抬头仰望整间屋子。

「哎呀?」

有位跟他一样拉开窗板,站到外廊上的中年女性,隔着围篱看着斗真。

「早安。」

「啊,你好,早安。」

看到大婶亲切的微笑,斗真也生硬地回了个礼。

「你该不会是真目蛟的亲戚?」

「呃,唔,算是吧。」

大概是把这个含糊的回答当作肯定了吧,这位女性用力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

「就知道?请问,我跟蛟先生长得很像吗?」

斗真想起麻耶拿给他看的蛟的照片,总觉得跟自己没有半点相似,不过这种事情也许是旁观者清。

「面孔是不怎么像,可是声音一模一样。啊,对不起,我的意思当然是说跟蛟先生年轻的时候很像。」

隔壁的大婶拉开其他窗板,同时友好地说下去。

「你刚刚说声音很像?」

「嗯,像我也是,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跟姊姊很像,但是长相就一点都不像。牙医师说是骨骼的影响,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像我们家孩子的爸,就跟他哥哥的声音一模一样,每次接到他们打电话回来,都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呢。而且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变得越来越顽固。」

「啊,是哦……」

大婶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斗真的困惑,连连摇手笑了笑说:

「哎呀,我真是的,我们明明才刚认识,我却只顾自己说话,对不起喔。欧巴桑就是这样才会惹人厌吧。」

「不,哪里,别这么说。不过就只有声音像吗?刚开始我只打了声招呼而已呢。」

「嗯,也对,整个人的感觉也挺像的。嗯,就是这样。」

「感觉是吗?」

不管是体格或发型都不一样,怎么想都不觉得整个人的感觉会像。从斗真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后,大婶补上了几句话:

「当然你要帅得多了,而且又比较年轻。不过就是给人的那种感觉啦,感觉。你别太放在心上,毕竟都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说完这几句话,大婶随口跟斗真聊到个段落,然后说要带狗去散步,牵着一条像是柴大的杂种狗,到早晨的镇上散步去了。

这名住在蛟隔壁的女性,看起来也像是个很平凡的人,这点虽然让斗真觉得有些不自然,但他还是先专心思考对方说他跟蛟很像的意义所在。

自己跟蛟不可能像。能打造出一个这么祥和空间的人,不可能跟自己一样。

斗真回到房间之中。这个空间里真的有什么跟白己共通的地方吗?

在早晨的日光照耀之下,整个空间是那么祥和,不管是时间的流动还是其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缓。然而尽管如此,心中却始终有种挥之不去,就像根小小尖刺一样的不协调感觉。

当斗真再一次环顾整个房间,突然脑中灵光闪现,发现神柜上那奇妙的刀痕数量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啊啊。」

——我真笨。

在心中嘲笑自己。

这个空间极为祥和,祥和到会让人觉得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蛟绝不可能会是个祥和的人,而是想要让自己祥和。内心潜藏着一个杀人狂,怎么可能保持平静?这整个彻底祥和的空间,正好反映出了这种恐惧。

斗真知道,知道祸神之血对于自身的死亡没有丝毫宽容,也就是连自杀都不被允许。

一年半前的那件惨案发生之后,当斗真知道自己亲手将房子里的人杀得一个不剩,连佣人都没放过,他就曾经试过自杀,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这是白费工夫。

连自我了断的自由都没有。

斗真看看神柜,四十三处伤痕映入眼帘。这些伤痕意味着就连蛟那受到完美控制的记忆,都有压抑不住的时候,导致情感爆发了出来。

斗真从包包里取出鸣神尊。先前一直尽可能不去碰它,但现在却从紫色的布袋中拿了出来,将之放在手上,内心深处突然感受到一次强而有力的脉动。

他没有打算拔刀,只是想特意在这个地方,试着跟内在的另一个自己缩短距离。

调匀呼吸,闭上眼睛。从鼻子吸气,再从口中慢慢吐出。

就这样,那段不祥的记忆慢慢重现。泛褐色的风景找回了色彩,鲜艳的血花四处绽放。

斗真双手的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在衷心期望这里祥和的气氛能够勉强压下这股颤抖之余,他尽可能以最平静的心态,继续重现另一个自己忘情挥动鸣神尊时的记忆。

身体最先回想起来的,是杀了第一人时的那种欢喜感情。潜藏在内的另一个斗真,打从心底觉得喜悦。从咒缚之中得到解放,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让他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

一个又一个,每当刀光一闪,就有别的人倒地……不,是死去。

斗真看到尸体就跨过或是踢开,继续往更里面前进。这时的他已经是失望多于欢喜了。

无聊,太无聊了。

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可以尽情发挥实力的喜悦,在杀了十个人左右后早已消失无踪。

没有一丁点手感,感觉就像在砍不会动的人偶。就连另一个斗真,都开始觉得自己的杀戮冲动显得愚不可及。

到最后甚至已经接近是在发泄郁闷的心情,根本没有涌起任何喜悦。不管怎么斩杀,都只会累积更多的郁闷。斗真就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不停地见人就杀。

下手的对象已经不限于暗杀集团,就连百般疼爱斗真以及麻耶的佣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以哀求的眼光望向斗真,但是没有多久,他们的眼神就置换成恐怖、死心,又或者是惊讶与恨意。

斗真来到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从里头发出的气息,让斗真的脸上浮现出新的笑容。

这是麻耶所在的房间。这名少女没有学习任何武术,别说是手枪,连一把小刀都没带。

然而却又有种显然跟刚刚那些人完全不一样的气息,从这个房间里飘散出来。

他的手在发抖,因为欢喜而发抖。斩开厚重的木门,一名呆坐在房间深处暖炉前面的少女,眼中映出了斗真的身影。

从少女的眼神中看不出她的感情。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死心,她脸上不带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斗真,看着她信赖已极的哥哥彻底变了个人模样。

她这股一切都跟刚才所杀的那些人完全不同的气氛,让斗真的手暂时停了下来,紧接着……

——这可不行啊,这丫头还不能让你杀了。

父亲不坐在没发出任何气息的情况下,站在自己身后。

斗真这段朱红色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

在拚命与记忆奋战的斗真心中,涌起了一股憎恨父亲不坐的感情。

仔细想想,先前一直没有涌起这种感情,才是最不自然的地方。在那栋房子里最后的记忆,就是父亲的笑容。在自己杀死整栋屋子的佣人之前,父亲明明应该有办法阻止,为什么他没有阻止?不,搞不好连暗杀集团入侵,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吧?

这是他打算在见到父亲之后,首先要问个明白的事情。当然他也想得到父亲不坐多半不会老实告诉他真相。然而一年半之前,自己却什么都没查清楚,一次都没有从正面跟父亲对峙,就选择了逃避的路。他不想再这样了,这是他唯一不能容许的。

蛟当年又是如何呢?听说除了自己以外的继承者,化身为杀戮者时的记忆都不会留在表层人格上。然而就算忘了记忆的内容,对于失去记忆这回事却有所白觉。不知道白己在没有记忆的时间里做了些什么,想必会带来极大的恐惧。

那些神柜上的刀伤不是什么杀死的人数,多半是失去记忆的次数吧。合计四十三次。在这些时间里,蛟到底在哪里?杀了什么人?又杀了多少人?

那是不祥的血脉,不是自己想要而获得的血脉。就因为继承了这种血脉,而受到总裁不坐操纵,沦为杀人的道具,换来的则是完美杀戮者的称号。

就是因为受到操纵才会变成这样。被人单方面地强迫、命令、沦为傀儡。

在这里没有任何真正值得寻找的事物。所谓完美的继承者,终究不过是站在总裁的观点,从利用者的观点赋予的称号。

蛟根本没能拥有自己的意志,每个人都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很难想像他会被杀,所以多半是生了什么病,再不然就是因为不坐不再需要他而杀掉了吧。当死亡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是否得到了安息呢?

自己应该是有缺陷吧。从总裁的观点来看,想必就是这么回事。然而正因为这样,斗真才不会继续接受受人操弄的命运。要说有缺陷,反而是因为强行将人格一分为二,进而受人操纵吧。

如果想打造出最强的杀手,根本不必将人格分成两个,这样反而会碍事。只需培养出连挚爱都照杀不误的人格就好了。杀戮的喜悦就跟食欲或性欲一样,只靠一些无关紧要的三流货色,是没有办法真正得到满足。跟一些下三滥的对手厮杀,杀死比自己还弱小的人,当然会觉得于心不安。就算夸耀自己是最强,没过多久就会觉得自己像个笨蛋,越来越讨厌这一切。

追根究底,那个叫做蛟的家伙也是个笨蛋。什么鸣神尊的完美继承者,可笑。过着这种矫饰的生活欺瞒自己,还有什么完美可言?

如果能有最棒的对手,杀起来能得到最佳满足感的对手可杀,想必心灵一定会恒久获得满足,自尊心也能维持下去,心灵更不会崩溃。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等。之前那净是些一点咬劲都没有的家伙,早就已经杀腻了。得要对付这么无聊的人们,早就让他退避三舍了。

然而花了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总算让他找到了。

找到了那名少女。

那名少女是完美的。强劲、柔韧、聪明,而且美丽。

她就是最棒的对手。峰岛勇次郎的最高杰作?特级遗产?这种称呼对她太失礼了,那名少女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奇迹。

如果能跟那样的对手对打,自己就再也不会觉得饥渴,再也不用叹息了。如果能不把这种让自己打从心底尊敬、肯定、热爱的对手交给任何人,由自己亲手杀死……如果亲手杀掉她,成功杀了她之后,那个时候才——刹那间,传来「铿」的一声巨响。

这个声音一让斗真顿时惊觉过来。

不知不觉间,从窗户照进的朝阳,已经发出灿烂的光辉,鸣神尊的刀身已微微外露,朦胧地反射出日光。

斗真赶忙使尽全身力气,将刀身收进刀鞘。鸣神尊仿佛是在嘲笑他所用的力道似的,就这样轻而易举、比玩具刀还要干脆地收进了刀鞘。

——我刚刚在想什么?

斗真全身冒出冷汗,自己绝对不是睡着了。姿势就跟刚开始的坐姿一模一样,而且对于自己刚刚有过的想法,也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另一个白己,众人称之为祸神之血的另一个自己。

让自己恢复神智的声音,会是那座柱钟的钟声吗?可是现在明明都已经早上,时针却还指着三点,钟看起来也没在走。没有在走的钟,自然不可能会响。

无论如何,斗真赶忙将鸣神尊收进袋中,再将之前打开的窗户一一关上。先前乱翻一通的抽屉或橱柜,也全都恢复原状。

他现在一心只想赶快走出这个房间。

把窗板全部拉上,关掉电源总开关,检查所有门窗都关好之后,斗真就着从小窗射进的阳光,朝划有刀痕的神柜再看了一眼。最后,他摸了摸那座大柱钟,确定指针丝毫没有在动。

锁上玄关的锁,快步远离蛟住处的同时,斗真心想将自己从黑暗深渊之中拉了出来的,多半就是那座钟。

然而斗真并不了解敲响钟声的,是蛟留在那个家里的良心,还是未了的情仇。

2

「还没恢复意识吗?」

躺在床上的少女就像死了一样,丝毫没有动弹。手上所插的点滴与鼻孔上插的导管,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疼。她陷入这种状态已经两天了。

伊达看到主治医师摇头,只简短地应了一句。很难从那压抑住表情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但总觉得有种类似迷惘的思绪,不知道是不是医师想人多了?

「等她醒了,帮我告诉她先只管好好休息。我还有事要办,暂时不会回来。」

说完这句话,伊达就走出了病房。

「是、是的,我会转达……」

医师十分惊讶,一时间忘了回话,等到他开口的时候,伊达的身影已经从房间里消失了。这是因为他想都没有想过,竟然会从伊达口中听到任何关怀少女的话。

至少从自己担任由宇的主治医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

然而主治医师立刻就把心情拉回自己的工作上。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针对患者的情形逐一监控,只要有任何变化,都能够立刻与高层联络。

担任这名奇特患者的主治医师已经有三年了,期间她也曾经数次陷入失去意识的状态。上次是一个月前的逃脱未遂,更早以前几次则是因做出过度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而被抬到病房里。这些应该视为一种有着自我伤害倾向的精神疾病吗?

主治医师摇摇头,挥开了这个想法,因为精神分析有别的医师负责。不只如此,为了维持躺在眼前这名少女的生命,从各个医疗领域一共召来了将近十名的优秀医师,分别负责自己专属的领域。

想到自己在内心以维持生命来形容,主治医师不禁苦笑。没错,对于少女的处置并不是健康管理,说是维持生命更是贴切。所以伊达刚刚那种不同于往常的反应,才会让他大吃一惊。

医师放下病历表,观察病患的模样。这是为了从一些无法靠器材测量到的迹象,根据经验法则来判读病患的变化。

一般来说这种作业很快就会让人厌烦,但这名患者却是例外。

有着亮丽光泽的黑色长发被帽子盖住,脸色也很不好,插管跟氧气面罩几乎遮住半张脸。再加上尽管已经降到最低限度,但身上各处仍然有着镣铐,将她固定在病床上。不过就算是这样,少女仍然极为美丽。

她沉睡的模样极为平静,简直就像是童话中的睡美人。

3

「这下可知道厉害了吧!」

得知峰岛由宇的情况没有起色,有人发出了欢呼的声音。

「终究是个小丫头,活该。要想抢在我前面控制LAFI,你还早了十年呢。」

在分配到的NCT研究所地下房间里,木梨尽情宜泄着自己的郁闷。

他一只手拿着威士忌,独自一人庆祝自己所作所为的成果。要是那丫头干脆这样一睡不醒,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这一下固然降低了那丫头的评价,却不代表自己的评价有所上升。不过针对这一点,木梨早已有所盘算。

「也差不多了,就上吧。」

他脸上浮现的笑容跟先前不同,显得有些僵硬。

明明没有其他人在,木梨却还左右张望之后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卡片。那是NCT研究所的所有成员都有配发到的身分证明卡,还包含了安全管理功能。在这个研究所内,不管要去什么地方,都会检查卡片、比对声纹、指纹与刻在大脑皮质上的编号。

用来突破这些安全检查的事前准备都已经完成了,现在手上的这张卡片也是其中一环。

能在安全系统上记录假认证的时间只有三十分钟,时间到了就会自动消灭。要是拖得更久,就有可能会被多重管理的安全系统发现。

木梨开始操作白己房间里的终端机,执行早已准备好的程式,荧幕上开始显示倒数计时的时间。从现在起的三十分钟内,整个NCT研究所里没有木梨进不去的地方,当然前提是保全程式有窜改成功。

就在他要拿出卡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事情,是对ADEM的背叛行为。不,如果没有成功,甚至会被视为间谍行为而被捕,就此失去一切。

然而尽管确实有此危险,但如果能够成功,就算行为过程遭到谴责,岸田跟伊达看待自己的眼光想必会有所改变。在多少受到一些处罚之后,等着自己的就是大幅晋升了,自己才是能够查明峰岛勇次郎失踪真相的人。

「我只是太兴奋了。」

木梨为了壮壮声势——但他没有发现其实是为了壮胆——一口气把剩下的威士忌倒进喉咙里面。也没擦干泼出来的酒,他就一只手拿起卡片站了起来。

木梨在前往通向下层的电梯途中看了好几次表,时间还非常充裕。

他走进通往下层的电梯,指定前往这个时段里本来应该去不了的区域,然后将伪造卡片刷过刷槽。绿色指示灯亮起,显示可以前往他要去的房间。看来一切顺利,让木梨松了口气。

「还真简单。」

他甚至虚张声势地拿着伪造卡片甩了甩。不过事实上,木梨已经流了满背的冷汗。

木梨一走进目的所在的房间,发现那儿的情形跟三天前一样。就跟峰岛由宇企图从LAFI之中找出与峰岛勇次郎相关资料的实验失败时一样。LAFI本体,以及用来跟LAFI精神同调用的座位跟护目镜,都还没有撤掉。

木梨坐上主机前的位置,用颤抖的手进行准备,将所有系统程序管理设定为自动。

一想到前几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就觉得十分痛快。木梨介入实验系统,窜改了紧急停止程式。如果没有发生紧急事态,他这样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由宇因为不明原因而失败,紧急断线用的程式没有作用,现在她已经被送到病房去躺着了。

「我才是最会用LAFI的人。」

木梨坐上LAFI一号机的精神同调用座位,戴上护目镜。三天前,由宇也一样坐上这个座位,最后失败了。木梨在心中反覆告诉自己:不用怕,我会成功,因为我有才能。

『离精神同调开始还有十秒。』

电子语音宣告自动启动的状态。木梨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因极度紧张而紧咬的嘴唇都已经变色了。

『5、4、3……』

他舔了舔嘴唇。来,历史性的一刻就要来临了。

『1、0。』

这一瞬间,多到无法想像的大量资料灌进了木梨的脑中。

同时还产生了极为剧烈的头痛与呕吐感,严重的程度比起由宇当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LAFI灌进的资料,不,应该说是某种拥有意志的资讯在脑中一步步渗透扩散,侵蚀脑细胞,改写突触的资讯,转眼之间就大幅拓展势力。

「哇啊啊啊啊啊啊!」

木梨的惨叫声在实验室里回响个不停。

不是只有疼痛。自我逐渐崩溃,自己的大脑被人一步步改写的这种感觉,让他产生恐惧,整个人陷入恐慌。不但口水从呆呆张开的口中流下,还因为失禁而弄脏了座位。

尽管把整个肺里的空气都化为惨叫声吐出,这种感觉却始终没有要停止的迹象。然而没过多久,结束的时间就来临了。

不再听到木梨的惨叫声,剧烈的呼吸声也停了下来,实验室里恢复一片寂静。

换算成时间,想必没有几分钟。设定为自动运作的程式,忠实地执行自己被赋予的任务,电子语音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响起:

『精神同调实验结束,LAFI切断电源。』

简直就像是被这个语音触发似的,木梨那垂下不动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

到了这时,这个身体里面已经没有丝毫可以称为木梨的意识,有的只是从LAFI中流出的另一种东西。

警卫是从恶臭发现事情有异。

「喂,是谁?这种时间在这里做什么?」

喝问的话喊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难道是木梨先生?您为什么在这里?您怎么了?」

站在眼前的人物就是身为LAFI二号机管理者的木梨。警卫觉得对方可能是有正当理由,但一股挥之不去的疑惑,让警卫握紧了手上的枪枝。

木梨的嘴边沾满了呕吐物。再让视线顺着别的异臭找下去,就发现他的裤子都湿了,不管叫谁来看,都会认为是失禁的痕迹。

——他是嗑药还是怎么了吗?

警卫的疑问非常正当,他与一起负责担任警卫的同僚对看了一眼。

「您到底是怎么了?」

尽管烦恼着该怎么应对,但在表面上还是问得很有礼貌,毕竟无谓的刺激似乎不太好。

木梨的表情与他们的印象很不一样。平常他的表情总是带有几分煞气,但现在却丝毫看不到这种迹象。如果不去管嘴边的脏污,说他像个小孩一样天真无邪,应该也并不为过。想来还是跟嗑药嗑到人格崩溃时的嘴脸最接近吧。

「啊嘎……叽?」

木梨口中发出不构成意义的字句,而且说字句还不如说是怪声,怎么听都不像是由人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光是听到这声音,就让警卫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木梨先生?」

「木……梨先……生?」

怪声拼成了有意义的语句,然而音质本身还是一样怪得不像人声,就算说出听得懂的话,还是会让人产生生理上的嫌恶感。

「喂,这情形不太对吧?」

另一名警卫拉开枪的保险,并趁着同僚在问话的时候,绕到了木梨的背后。

「确实。」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决定了对本梨的处置方式。

「非常抱歉,可以请您跟我们一起到警卫室一趟吗?」

说完一名警卫就把手放到木梨的肩上。

「……叽?」

睁得老大的眼睛望向警卫。

「咿!」

从眼神的深渊中感受到某种非人的事物,让警卫忍不住想要倒退几步,然而木梨的手却抢先一步拨开警卫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他做的是这种动作没错,但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就在于整个动作有着快到连残像都看不见的速度,紧接着就传来一声骨肉交击的声音。

「咦?为什么?」

警卫整支被拨开的手臂消失无踪。一时间无法了解状况,朝着从上方滴下红色水滴的天花板一看,才发现贴在天花板上的手臂慢慢剥离,掉在原有者的脚边。

「哇、哇啊啊,好、好痛啊啊啊啊啊!」

警卫按住喷着鲜血的肩膀,痛得在地上打滚。

「啊……嘎?」

犯下凶行的元凶木梨,连看都不看大声呻吟的警卫一眼,就只是张大了嘴,看着自己折断的手臂。两条手臂以过剩的速度剧烈地碰撞,会折断也是理所当然的现象,但看样子木梨对于手臂折断的原因是完全无法理解。

「你、你这家伙!」

察觉危险的另一名警卫立刻开枪,木梨的身体被打得后仰,但就只是后仰而已。可以看到鲜血以接近胸口的右肩为中心往外扩散,伤势堪称致命伤,然而木梨却把后仰的上半身拉了回来。

「你、你这家伙是什么玩意?」

警卫还想再开枪,但枪口却被拨开。只不过一转眼,木梨的脸已经贴到警卫的鼻尖。

「嘎啊啊啊啊!」

随着一阵奇妙的声响,木梨的嘴大大张了开来。张开的幅度超越人体的极限,眼看着嘴唇两端都已经裂开,但他仍然继续将嘴越张越大。

「你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啊!」

这句话成了警卫的最后遗言。木梨一口气将嘴合上,不光是把警卫的喉咙,甚至脖子都咬去了一半。

看到同僚丧命倒地,因断臂之痛而在地上打滚的警卫也回过神来。

「啊,啊啊……」

或许是警卫配戴在身上的侦测器察觉到异常的死亡,宣告紧急事态的吵闹警铃声与红色警示灯,立刻传遍了整栋NCT研究所。

木梨对这些根本不放在心上,踩着就像僵尸般摇摇晃晃的脚步,把血河越拖越长,慢慢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4

让峰岛由宇恢复意识的契机,是一阵吵闹的警铃声。

『紧急事态,紧急事态。转为A级警戒态势,一般职员请遵循各终端机指示进行避难。』

最先冲进视野之中的,是将病房染成一片红色的警示灯光。

自己失去意识多久了呢?由宇挖掘出自己最后的记忆,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量资料窜进脑中……不,那不是资料,而是某种拥有意志的事物。自己就在拚命抵抗的途中失去了意识。

「我是峰岛由宇,是峰岛由宇,不是其他任何人。」

闭上眼睛,让意识一片清明,看样子脑中并没有混入任何杂质。唯一不自然的部分,就是风间传进来的【天堂之门】影像。

「好,脑子没问题。」

尽管被镣铐铐住,但至少可以转头,待遇可也提升了不少。环顾房间内部,就发现这里是自己十分熟悉的治疗室。她拔掉碍事的插管跟点滴针头,尽可能以扭转的方式动了动身体,检查身体的状况。

「大概五十小时左右吧。」

从肌肉僵硬的程度,推测出自己昏睡的时间。

「这……应该不是我干的吧?」

这位多次造成紧急事态的惯犯,尽管对于不是自己引发的紧急事态觉得有些奇妙,但仍然细心检查自己所处的状况。

治疗室唯一的出入口,就如往常一样上了锁。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人体可以通过的窗户或是通风口之类的孔洞。

由宇用室内备好的麦克风呼叫岸田博士。铃声只响了两次,就看到荧幕上显示出岸田博士的脸孔。岸田博士显得有点焦急,但看到由宇的脸,表情也多少变得开朗了些。

『由宇!太好了,你恢复意识啦?』

「这闹钟未免太吵了点,发生什么事了?」

『目前还不清楚详细情形。木梨突然发飙了。』

「木梨一个人发飙就会引发A级警戒态势?」

『我现在把画面传过去,这是他经过的地方所造成的损害状况。』

荧幕上显示出监视摄影机拍到的画面,地点是研究所内的一条走廊。看到画面的由宇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看的人是她,所以才会只有这点程度的反应,如果是常人看了,难保不会当场呕吐。

走廊上四处散满了曾经构成人体的血与肉,有的被扯断、有的被压扁、有的被扭曲、有的被撕裂。走廊的地板、墙壁以及天花板全都染成了深红色,几乎把原本的颜色完全覆盖过去了。

就连在玻璃的另一边负责看护由宇,早已看惯人体血肉的医师也都别开了脸。

由宇从脑中找出了跟木梨有关的资料。木梨孝,三十二岁,是出身电脑骇客的技术人员。能力极为优秀,但是自尊心很强,欠缺协调性。然而就算是这样,管理整栋NCT研究所的LAFI二号机开发管理主任的重责,仍然交到了他的手上,就是因为他的实力非常优秀。

他就跟其他许多技术人员一样,战斗能力几近于零。就算使用重型火炮,他也没有本事造成监视摄影机所拍到的这种凄惨光景。真要说起来,他应该属于那种看到太血腥的光景,就会白己先昏过去的类型。

「这是……木梨做的?」

『我也知道很难让人相信,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你要看那个时候的画面吗?看了可能会不太舒服就是……』

「快传过来。」

由宇将岸田博士送来的影像以两倍速播放。

这时由宇所产生的情绪,可以大致分为三种。

分别是剧烈的嫌恶、不停涌现的疑问,以及一种有点特殊,如果一定要加以形容,应该算是近乎敬佩的赞叹。

「木梨最近有进过遗产保管仓库吗?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准备好能让由宇满意的答案,岸田博士的表情显得很过意不去。

『对不起,我们跟丢他了,现在我们正全力掌握他的行踪,另外保管仓库的进出情形也正在调查。果然你也认为那是遗产的能力吗?』

由宇否定了自己跟岸田博士的话:

「这里有什么遗产能让人体急速产生那么剧烈的变化吗?B级遗产的基因重组技术?不,活体成长到这种程度以后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

由宇自行否定了这项可能性。如果有借用遗产科技而制作出来的强力杀戮兵器,就算是外行人也有可能歼灭训练精良的武装集团,但终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让木梨成为能够制造那种惨状的存在。

『由宇,你听得见吗?调查结果出来了。』

岸田博士将由宇拉回现实,开始进行报告:

『有关木梨最近的行动,从凌晨二十四时起的三十分钟之间,他的详细行动处于无法掌握的状态,行动资料记录有经过加工的痕迹。不过他并没有接近遗产保管仓库,至于此外去过哪些设施,目前还在调查,再过一会儿……』

『所长,我们发现目标了。』

没有被拍进画面的操作员所发出的紧迫话声,从麦克风传了过来。

『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情形不妙!他在第十九分区,离峰岛由宇所在的治疗室非常近!』

简直就像在等操作员喊完似的,玻璃墙的另一边,也就是众位医师所在房间的门紧接着打了开来,一阵奇妙的寂静造访。

几名医师都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虽然从由宇的角度看不到,但她可以察觉就在打开的房门外,有着某种事物让他们陷入恐惧。几名医师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跑,但造成他们恐惧的对象,就站在唯一可以出入的门前。这几名医师就仿佛在向由宇求救似的,整个人趴在玻璃墙上。

过去叫做木梨的生物,简直就像是吸毒成瘾的废人一样,踩着摇摇摆摆的脚步,以缓慢的动作一步一步走进房间,模样根本不成人形。

衣服在枪战中被打得破破烂烂、身体四处都留下了很深的伤痕、拖着一只脚走路、右手只剩皮肤跟肌腱接在一起,无力地摆动、腹部更是严重,连肠子都跑出来了。

就连看惯了伤患的医师……不,正因为是医师,才比谁都更加了解在这样的状态还能走路是多么不寻常,也比谁都更加害怕。

「他出现在治疗室了,快,这些医师有危险。」

『知、知道了。赶快派警卫到第十九分区的治疗室集合,这次一定要解决。』

然而岸田博士所说的话,并没有全部听进由宇的耳中。让由宇分心的,是一阵没有声响的声音。木梨那已经可以算是尸体的身体,竟然动了动嘴。

——好痛。

裂开的嘴发出了不成声响的声音。由宇并不是听声音,而是从嘴形看出了他所说的话。

——好痛,好痛,好痛啊。

不知道那是不是求救的喊声。是木梨所剩的记忆残渣,让他驱使身体来到治疗室的吗?

一名医师朝着这曾是木梨的生物跨出了一步。他勇敢地走近这说是已经死了也不奇怪……不,应该说没死才奇怪的肉体。对于以救人为职业的医师来说,他这样的行为是值得夸奖,但换来的却是不假思索的背叛。

木梨那歪七扭八的手抓住了医师伸出来的手。医师被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道扯了过去,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则是木梨那张开幅度明显超出人体极限的嘴。

短短几分钟之内,就不再有医师存活了。原本十分清洁的房间,如今已经染成一片通红。

岸田博士传过来的画面,就在自己眼前重演了一次,让由宇咬紧了嘴唇。

「可恶!」

全身染成一片血红的木梨呆呆地站在原地。下颚的骨头已经扭曲变形,原因是在于咬合动作的力道已经超出了牙齿与下颚骨骼的承受度。而实现这种力道的,则是那异常发达到用肉眼就能看出肌肉束的下颚肌肉。

面对这惊悚的景象,由宇却是无能为力。她到现在还没摆脱镣铐的束缚,整个人被铐在床上动弹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玻璃墙另一边的光景,木梨以缓慢的动作回过头来。当他以浑浊的眼神看了由宇一眼,就显得有些惊讶,不知道这是不是由宇的错觉?

木梨裂开的嘴动了,勉强可以读出他所说的话。

——峰岛……由宇。

这个名字是在什么样的情绪驱使之下说出口的呢?或者他只是把还记得的名字说了出来?

状况又产生了改变。木梨的皮肤就像铁块上的铁锈似的,开始从脸上剥落。剥落的皮肤底下,可以看到仿佛婴儿肌肤似的颜色。

皮肤不断地剥落。而且不光是脸部,包括手、脚,以及被衣服遮住的许多部分,都开始有皮肤剥落。

「……这?」

由宇用难得一见的惊讶眼神,看着木梨的改变。

木梨突然大吼。不,玻璃墙有完全隔音处理,所以声音并没有传过来,但他那大大张开的嘴,以及后仰的身体,都将无声的咆哮送到了由宇这边。

接下来所发生的,也是一连串连由宇都不可能预测到的事情。木梨开始颤抖,整个人痛苦地蜷缩着在地上打滚。

『由宇,你还好吗?警卫就快要……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大概是看到监视器的画面而发现木梨的模样有异,连岸田博士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在看着木梨这些举动的同时,由宇已经在心中慢慢拟出一个假设。

「给我热显像的画面。」

『咦?你说什么?』

「给我热显像的画面,快。我想知道他现在的体温。」

不知道是不是痛苦逐渐平息,当木梨缓缓站起身来,脸上已经不再有痛苦的神色。皮肤表面几乎完全剥落,露出鲜嫩的粉红色。然而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变小,反而大了一整圈。勉强还留在身上的衣服,也涨得几乎随时都要撑破。

更有甚者,先前折断的手脚以及身上的伤痕,简直像是种恶质的玩笑般完全痊愈了,连伤痕都没留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铠甲似的肌肉。

——峰岛由宇。

再次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木梨的眼光已经像飞鹰一样锐利,丝毫看不到先前那种浑浊。

——峰岛由宇。

最后再动日说出这个名字一次,木梨就走出了房间。

『木梨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岸田博士已经混乱到了极点,想必整栋研究所职员的心境也都跟他差不多吧?只有由宇一个人统整了各种状况,拟定出一个假设。

「给我热显像的画面。」

『你看出什么了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时情。总之把热显像感应器记录下来的画面传给我,快点!」

或许是因为焦躁吧,由宇的声音变得有点僵硬。为了保护由宇而派出的警卫赶到,而热显像的画面也在此时准备好了。

『这是……』

显示在热显像画面上的木梨全身通红,这意味着他的体温很高,而且数值也未免太高了。

「说明一下我的解释。首先,木梨为了让伤势痊愈,加快了新陈代谢的速度。从他的身体剥落的物质,就是代谢掉的废物,也就是污垢。大概是想要让在战斗中受伤的身体痊愈吧。」

『加快新陈代谢的速度?』

「没错。可是剧烈的新陈代谢产生了一项弊害,那就是造成体温异常升高,这是理所当然的。把新陈代谢的速度提升那么多,消耗的能量也会相当可观,发出的热量自然就会造成温度上升。你觉得会这样下去发生什么事?」

『人体的蛋白质会凝固,这样下去会死。』

「没错,人体蛋白质的凝固温度是四十二度,体温计的刻度之所以只到四十二度,原因就出在这里。而木梨就是因为这种促进新陈代谢的发热,导致体温接近了蛋白质的凝固温度。这是为了治疗伤势,却可能杀死自己身体的矛盾行为。可是他却……」

由宇将后半段话含糊带过,把自己不合逻辑的预测从脑中挥开。这预测也许正是唯一可以打倒木梨的机会。

「然而现在木梨的体温却固定在更高的温度。可以想见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把蛋白质的性质置换过了。改变了身体的性质,舍弃旧有的物质,所以才会排出那么多的废物。」

由宇将目光从画面上移开,用压抑住感情的声音低声说了:

「他正在从人类的形体,转化为一种新的生命。」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总算有好消息传到由宇的耳中。先前一直瞪着木梨画面的由宇,这时才抬起头来。知道木梨在先前那段行踪不明的时间里,是擅自跑去跟LAFI一号机进行精神同调之后,她脸上就始终保持这样的表情。

『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成功把他关在下层的其中一区,所有闸门也都在LAFI二号机的管理之下锁住了。』

然而由宇并没有听完这个报告就觉得放心。看来在她心目中,对于这个曾经是木梨的怪物所下的评价,是比任何人都还要来得高。

「我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太小看他的本事,可是会付出惨痛代价。除了我以外,骇客本事最优秀的人就是他了。」

『这点也不用担心,因为能从那个分区干涉LAFI的手段很有限。不管木梨多么优秀,总是没有办法解决速度的问题。』

「那里有哪些介面?」

『就跟一般有限制的终端机一样,只有键盘而已。再来就是安全识别用的指纹扫描器、网膜扫描器,还有麦克风而已。』

「木梨现在是透过什么管道入侵?」

『他现在……不,大概是死心了吧,看样子他现在没有在进行入侵行为。』

跟画面外的人员问清楚之后,岸田博士显得松了口气,但马上露出不安,因为由宇的表情始终没有放松。如果木梨没有在进行入侵,那他现在坐在终端机前面热心地敲着键盘,又是在输入什么东西?

「帮我切换到那个房间的监视摄影机画面。」

荧幕上的画面分割成好几个部分,同时显示了好几架摄影机所拍到的画面,但并没有由宇想要的角度。不管是哪一架摄影机,都被木梨的背部或头部挡住,看不清楚键盘跟荧幕的情形。

如果是自己,会怎么突破那种状况呢?症结是在于资料的传输量,只要能克服这一点就没问题了。然而靠人手动输入的速度,终究达不到入侵所需的传输量。

在几经思索之后,由宇的头脑很快地导出了一个可能性。

「安全识别用的……原来是这样。」

同时木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死心了吗?』

「不。」

岸田博士那带有期望的预测,被由宇一句话否定,喇叭中传来了跟在场任何人的嗓音都不一样的奇妙声响。

那是一种特殊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尖锐,还有着微妙的强弱与高低变化。

『……是歌声?』

的确,从隔离了木梨的房间所传来的奇妙声音有点像歌声。

『所长,糟糕了!』

旁边传来操作员近乎惨叫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

『突然有大量的资料从隔离区传了进来。是、是骇客行为,而且速度非常惊人,是先前的四十倍左右。』

『这不可能!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举动,不是吗?』

「……是这个声音。」

由宇解答了所有人的疑问:

「木梨刚刚用键盘输入进去的,多半就是用来将语音转换成资料的程式吧。就是因为这个程式已经完成,他才会停下手来。而且这个声音不是歌曲,是程式;就跟以前用声音耦合器来进行电脑连线的方式一样。」

所谓的声音耦合器,就是利用电话线路,将类比的声音转换成数位讯号来进行连线,在网际网路出现之前,是非常普及的连线方式。这种连线用的声音通常跟木梨的歌不一样,听在人类耳里只会是一阵噪音。

『那就更不可能了,人的声带怎么能发得出那么精准的声音。』

「这可很难说,你也看到刚刚的画面了吧?有着能做出那种动作的身体,要做到这点也许并不困难。那已经不是木梨,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了。」

由宇这番洞见症结的话,让荧幕另一边的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木梨发出来的声音,应该都在特定的频率区间内。赶快找出这个区间,送出可以抵销的声音到那个房间去。虽然多半挡不住,但是至少可以争取时间。」

『我、我明白了。』

「还有,把我在的分区跟设置LAFI一号机的分区连线,找个人去帮我把LAFI三号机拿来。」

『这……』

由宇当头棒喝,制止了岸田的犹豫:

「没有时间犹豫了。那个怪物木梨显然想要跑到外面去。你刚看过那些画面吧?要是真让他给跑出去该怎么办!」

当由宇身上的镣铐解开,被带到实验室去,就看到小夜子在那儿等着她。她小心抱在胸前的LAFI三号机,是笔记型的LAFI系列,也是由宇的爱机。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徒具形式的警卫。包括把由宇从医务室带来的人,一共有四名警卫。跟平常针对由宇所设的警卫严密度比起来,简直薄弱得让人想笑,原因除了被木梨搞得没有多余人手之外,伊达不在恐怕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警卫虽然有保持一定距离将枪口对准由宇,但只是做做样子。这样的距离,反而让他们将对由宇抱持的恐惧充分表现在脸上。

在这样的情势下,小夜子却丝毫不畏惧由宇,抱着LAFI三号机站到她身前。

「你打算做什么?」

小夜子的话声之中,充满了浓厚的不安。

「把上次的事情做完。」

「这太危险了,连上次那些准备都没做。」

「没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

「我现在最头痛的问题,就是非得坐上那个脏兮兮的座位不可。」

由宇苦笑着看了座位一眼。那张看来木梨曾坐过的座位,已经被他的失禁与呕吐物弄得肮脏无比。

「也没时间挑剔了啊。小夜子,快去做精神同调准备,警戒态势已经升到S级了。由我以外的人造成S级警戒,那可是非常紧急的事态。」

「可是……」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可是了。你想继续增加牺牲者吗?这栋NCT研究所的警戒态势不是第一次升到S级,但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死掉。」

由宇半抢夺地拿走小夜子手中的LAFI三号机,并为了坐上座位而走进房间。

这时却有一股由宇意想不到的强劲力道拉住了她,是小夜子。

「就说我们没有时间……」

但由宇马上就知道自己的不满是误会。

小夜子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袍,也不戴手套,毫不犹豫地开始擦起被污物弄脏的座位,接着想要擦拭等一下将会戴在由宇脸上的沾满呕吐物护目镜,但白袍已经脏得不能再擦,让她一瞬间流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但她马上又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漂亮的浅蓝色毛线外套,用它擦干净护目镜。

最后还用手帕把自己弄脏的手擦过——

「请。」

并将护目镜递到她身前。

由宇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要是岸田看到由宇的这种表情,想必也会惊讶得睁大眼睛。

「请你绝对不要逞强,求求你。」

「好,我答应你。还有,呃,谢……」

由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她脸上那种有点伤脑筋,从某些角度来看,甚至像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或许正是为了表达感谢而流露出来的笨拙微笑。

由宇戴上护目镜,仿佛是要隐藏自己的这种表情似的。

小夜子坐上操作员的座位,隔着荧幕还可以听到岸田的声音。

接着由宇就第二次下潜到了LAFI之中。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

开始精神同调,还没自觉到自己的精神潜到LAFI之中,这个声音就飞进了脑海深处。

在这个资讯洪流肆虐的不确定空间里,风间就像漂流在无重力空间似的浮在空中。

「你出来得可真快。」

小夜子紧张的声音插了进来。

『太奇怪了,视觉领域、听觉领域、语言领域,还有其他所有领域全都出现了排斥反应。我要停机了。』

「我没问题,不用担心。」

眼睛看得见,耳朵也听得到,话也说得出来,没有任何问题。连辅助程式都没启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大脑造成的负担却比以前小。不知道是因为已经比较习惯,还是眼前这个人有所介入呢?

「这是我以前还留在人类肉体时发生的事情。当时我试着跟LAFI精神融合,但是一直不能习惯的精神却产生了饥饿感。你知道我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变成什么模样了吗?」

「我知道。就跟体验饥饿状况之后的情形一样对吧?当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脸颊凹陷,瘦得像是皮包骨,体力完全被剥夺殆尽。」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跑进那个男人身上的精神体,并没有肉体的概念。精神处于非常强势的状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是说……是精神上的先入为主,在肉体的层面上产生了影响?」

「应该要看他先入为主的程度可以影响到什么地步,还有就是有没有这种自觉。」

由宇对风间的疑问做出回答:

「他在连上LAFI二号机的时候,查过了一部分生体科学的资料。」

「哦?原来他已经了解自己身体的构造啦?」

风间显得很有兴趣。

「我看是八十八元素。」

「八十八元素……?难道是?」

「你发现了?没错,就是在LAFI三号机里面诞生,由你一手培养,放到LAFI一号机之中的八十八个意识体。那个叫木梨的,就是被其中一个意识体占据了大脑。」

「……是这样啊。」

由宇紧紧闭上眼睛,但也没有维持多久。

「风间,我要你帮我。」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是哪里误会了,我之所以会像这样跟你说话,并不是因为我站在你那一边,而是因为多少还有点利益。而且这还是在不会增加我麻烦的前提下,我才会有点兴趣。还是说,你有办法提出能让我有兴趣的交涉材料?我话先说在前面……」

「我有。」

风间那显得有些超然物外的态度,被由宇一句话推翻了。因为风间没办法从这句斩钉截铁的话里,感受到任何谎言的成分。

「是什么材料?」

由宇说出的情报与提出的交易,让风间开始思索。

「唔……挺不坏。」

「快点回答,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要是我拒绝呢?」

「你不会拒绝。」

「你这丫头说话还是一样惹人厌啊。」

「把你意识体的一部分转移到LAFI三号机上。」

「办不到,我的意识体怎么可能转移到那么狭小的地方。你忘了吗?你在LAFI三号机里培养的八十八元素,就是因为地方太小才没有办法成长。」

「要是嫌窄,里面的资料随你删,而且只要经过筛选,把你觉得要做这件事非知道不可的知识带去,应该勉强放得下。你跟我不一样,要怎么备份都行,就算真的坏了又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不答应,我就要取消刚才说的交易里面的一部分,快点。」

「你这小丫头还真是让人不爽。」

尽管嘴上这么说,风间的模样却显得挺高兴,接着还非常干脆地将由宇从LAFI的资讯之海里解放出去。

《意识体接收完毕,既有资料的97%已经消失。》

LAFI三号机那小小的液晶荧幕上列出了一行文字。

「你不能出声吗?我可不是随时都可以看荧幕啊。」

在由宇的要求下,装在LAFI三号机侧面的喇叭发出了声音:

『了解。我会根据当时的状况,从文字跟语音之中选择沟通的方式。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想写日记啊,内容还挺少女情怀呢,而且还只有五分钟热度……住手,不要再把框体弄歪了,会坏掉。』

「跟你没关系的事情就不要多嘴,还有更重要的是不要模拟我的声音,不要学我的语气。」

『这可也是为你好啊。』

「哪里是为我好了?」

『要是在没有人的空间里传来男性的声音,那不是很不自然吗?只要用你的音色来交谈,就算被陌生人看到,也只会以为这个女的脑袋有间……』

由宇将LAFI三号机重重砸在墙上。

『你刚刚的行为已经确实超出了机体能承受的极限,没有坏掉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奇迹。』

「下次可未必还会发生奇迹。」

「……由宇小姐,请问你的身体有没有异状?你还好吗?刚刚那是你在自言自语吗?」

小夜子尽管因为由宇平安回来而流露出放心的表情,但同时也显得有点不自在。

『看,马上就体会到我这么做的效果了吧。住手,不要把框体弄歪。』

「少啰唆,闭嘴。」

接着由宇就开始敲打LAFI三号机的键盘,透过电源还开着的LAFI一号机,让小夜子跟警卫所在的房间喇叭,发出足以直击鼓膜而造成昏厥的大音量。

除了因为要通讯而戴上耳机的小夜子以外,在场的警卫全都当场昏倒,由宇好整以暇地从LAFI精神同调室内走了出来。

「小夜子。」

「我在。」

由宇举起了拳头。小夜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应该也有察觉到由宇的动作变化,然而她的脸上却出现了微笑的表情。由宇觉得她的面孔非常漂亮,相信她一定知道由宇现在所要做的事。

「对不起。」

由宇的拳头埋进小夜子的心窝,她的身体无力地软倒。

由宇连忙抱住小夜子的身体,让她躺在椅子上。

「其实真正对不起的事情还在后头就是了。」

要是知道由宇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管小夜子心地多么善良,想必都会顽固地抵抗到底吧。

「真的很对不起。」

朝小夜子再次道歉之后,由宇开始脱掉自己身上那些沾上了异臭的衣服。

木梨主演的大逃亡所连带引发的大规模惨案,让NCT研究所陷入一片混乱,如今LAFI二号机的控制也已经不再构成任何意义。

由宇轻而易举来到一个月前她尝试逃亡,但就差一步而没能走到的那扇门前。然而那儿却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简直就像等着由宇来到这儿似的,一个人站在那儿。

那是NCT研究所所长岸田群平。岸田还是第一次看到由宇身上穿着平凡的女性服装,也就是先前小夜子穿在身上的淡蓝色毛衣、裙子跟鞋子,让他大吃一惊,还眯起了眼睛。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很快恢复严肃,对由宇问了一个问题:

「你想出去吗?」

「……」

「我不会阻止你,就算我想也阻止不了。死者二十八名,重伤三十五名,警卫几乎全部瘫痪,还被木梨逃了出去。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太天真了,这次的事真的让我非常自责。我搞不懂的是木梨,那到底是什么玩意?」

「木梨他多半是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跑去跟LAFI一号机做了精神同调吧。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被LAFI内的意识体之一抢走。就是那个上次差点把我的身体抢走,让我失去意识的元凶。不是风间辽,是另外的意识体。我必须把他抓回来处理掉,原因就在于……那个意识体是我以前在LAFI三号机里面养大的。」

由宇默默朝岸田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你是要我施打毒素胶囊,还是想要挂上镣铐?不好意思,这我可不干。我没有权力强制你留在这里,如果你是自愿待在这里,那就不需要那种东西。」

岸田将手轻轻放在由宇的手上说:

「最后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你在LAFI里面看到了什么?」

由字没有说话。岸田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但看出由宇不打算回答之后,就在叹息中说出了这个词:

「……是【天堂之门】吗?」

岸田说得轻描淡写,让由宇十分震惊。连她自己都是在前天潜到LAFI之中,才透过风间秀出来的影像而得知这项遗产存在。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真目家,那就是最高机密之中的最高机密。对由宇无言的震惊,岸田只能苦笑以对。

「我这个所长可也不是白当的啊。在勇次郎失踪之前,我跟他一直都是朋友。尽管他最终追求的境界,不是我这个凡人所能理解,不过我至少也听过这个名称好几次了,而且还是从他本人口中听到。」

「我推测那个占据木梨身体的意识体,毫无疑问地是在追寻【天堂之门】。那里有着在LAFI中诞生的知性生命所寻求的事物,只是那玩意多半是没有办法靠正常方法拿到。要是我的推测没有错,这个锁住遗产的保险库在设计上就极为疯狂,是用一整个都市的重量跟人命来上锁。就我所知,再也没有比这更森严的封锁了。」

「这样啊,看来我有了个藉口可以应付伊达了。」

岸田自嘲地笑了笑。

「去吧。不用担心我,没什么好在意的。不管我有没有放你走,光是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就已经确定会被革职了。」

说完岸田就把小背包跟皮夹,以及警卫平常穿的厚外套递了过去。

「现在才五月,你穿这样会有点冷。虽然我只弄得到这种东西,不过口袋还挺多的,应该正好合你的需要。你看,LAFI三号机也放得进这个包包。」

岸田把外套披在由宇的肩膀上,「啪啪」两声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后,按下开门的按钮。夜晚的寒气从这砌成方形的闸门一口气窜进来,打在由宇的脸上。

「去吧,去亲眼见证一番,去看看我这种凡人绝对不可能理解的峰岛勇次郎真意。」

由宇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再回头,就朝门外的黑夜空间跑了过去。没有体内的毒素或是镣铐的拘束——事隔十年之后,重新获得真正自由的由宇,奔驰起来就跟过去斗真所看到的一样,如骏马般优雅而美丽,让她一头漆黑的长发随风飘起。

5

「咦?等一……哇,我为什么没穿衣服?不要,请你们不要看,不要看啊!」

「不用担心,你的内衣裤都穿得好好的。所以是……对了,就、就跟泳装一样,总之你先冷静下来。」

「不!不要看!」

小夜子都快哭出来了,却还抓起手边的东西就丢,让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等到小夜子好不容易从混乱中恢复,开始有余力去设想由宇的状况,了解到她总不能穿着原来的衣服就逃出去,并接受这个状况的时候,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追踪木梨的由宇,却自顾自地抱怨。

「鞋子的尺寸刚刚好是很谢天谢地,不过腰还真松啊。」

这句话要是让小夜子听到,无论她心中有多少慈爱的感情,肯定会一瞬间就抛到九霄云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架漆有ADEM标志的直升机,缓缓降落到NCT研究所的直升机停机坪上了。

是伊达。

在坐着直升机赶来的路上,他一直责备自己。

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对将年幼的少女监禁在地下的这件事抱有罪恶感。尽管没有自觉到,但确实在他的精神上构成了沉重负担。

而这也让伊达在看到由宇最近的行动之后,判断她多少值得信任,对于遗产的管理也变得没有那么严密。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说什么搞不好查得到峰岛勇次郎的足迹,有一大部分都是用来敷衍自己的藉口。

岸田说得没错,根本没有理由急着现在去查。只要再等一个星期,实力更为坚强的LC部队也将布署完成,自己到底是在急什么?

答案他早就清楚得很。想要挽回先前被那丫头救了一命的失态,确实是理由之一。拘泥在无谓自尊上的自己跟木梨根本没什么两样,水准一样低。每次看到那丫头,就会觉得自己的能力,甚至整个存在都受到否定。但那不能怪由宇,该怪的是自己太自以为是。

这才是伊达最不能容许的情形。

「把状况说明清楚。」

「就是报告上讲的那样,也就是您亲眼看到的这样。」

伊达的问法不留情面,而岸田却不为所动,冷冷地回了他这句话。

「为什么放峰岛由宇走?」

「您不是已经听过报告了吗?木梨的身体被神秘的意识体占据,那么多警卫殉职或受伤,LAFI二号机无法控制。在这样的状况下,您说谁有办法阻止她呢?」

岸田平常的表情总是那么和蔼,让人无法想像他竟然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伊达不禁惊讶得回过头来。

「而且真要追根究底,那个实验明明就是伊达先生您自己推动的,不是吗?我当时就是认为它危险而反对。还不只这样,我应该还告诉过您,LAFI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只是您听都不听,就把我的意见驳回。」

岸田没有特地配合伊达的步伐,而是自己走自己的。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换成伊达得去配合岸田的步伐。

「就是因为发生了这种大惨案,我才会迅速派出由宇。上次跟上上次的事件,不都是因为有由宇在,才得以顺利解决的吗?派出由宇的决定,不就是您自己下的吗?这次我只不过是做出同样的判断而已。」

「我不记得有批准这回事。」

「您应该不会说我申请您就会立刻批准吧?要是您不满意,大可把我革职。」

岸田尽管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二十公分的伊达,却仍然显得堂堂正正,不让伊达有机会插嘴。

「这间NCT研究所设立已经有十年了,以前也有人受伤过。可是考虑到我们对她的所作所为,以及创立这个隐蔽重要遗产的研究所,这里的秘密能够不泄漏出去、没有受到任何袭击、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丧命,根本就是一种奇迹了。而这个奇迹里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有由宇合作。对于在这个温室里混了十年的我来说,今晚发生的事情就是一场活生生的恶梦,毕竟死了这么多连吃饭睡觉都跟我在一起的研究人员。」

岸田再也没有表现出过去擦着汗水对伊达抗议的模样。不知道是已经完全豁出去了,还是说岸田群平这个人本来就有着这样的一面?

「伊达先生。十年前是我们把由宇囚禁在这儿,尽管如此,她却两次都自愿回到这里。这次她离开这里并不是为了逃亡,这点您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如果您还是不承认、不想承认,那就尽管派您引以为傲的LC部队去处理吧,正好法案也通过了。我还有事后处理的工作要做,容我先失陪。」

6

受的伤太重了。

过去曾是木梨的肉体,已经像条破抹布一样残破不堪。

——好可怕。

如果把这些意识化为言语,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一直很害怕,一直感到战栗,就在这种感情的驱使下不停奔跑。

然而他之所以不停奔跑,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某种事物在呼唤着他,让他顺着这阵呼唤不断地跑。

遇到宽达十余公尺的溪谷就是一跃而过;遇到耸立的断崖,则像羚羊似地直奔而下。这不是人的双脚做得到的,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骨骼已经跟人类不同,而且不是只有双腿的骨骼不一样。可以发出特殊音质的喉咙,以及一挥手就能破坏人体的手臂,也都出现了变化。

木梨孝已经逐渐忘记了人类的形体。

7

由宇一心一意地奔跑。

她奔跑起来屡险如夷,丝毫不把森林之中的恶劣地形当回事,没有一丁点停滞。无论是略过脸颊的树枝、绊住双脚的泥泞,甚至就连锁在夜晚之中的黑暗,都无法构成丝毫阻止由宇脚步的障碍。

她的奔驰中有股肃杀之气。让木梨跑到外面来的事实多半也是原因之一,但光这样无法说明这种现象。

由宇就只看着前方,完全没有把目光转往两旁,不,是不允许自己将目光转向两旁,专心向前飞奔。

受到囚禁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获得真正的白由,但她却禁止自己享受这份白由。连看都不看天空一眼,也不去欣赏四周的风景,就只是专心地注视前方。简直是把任何分心的情形都当成了罪恶,尽管人就在外界,却将意识封闭在内。

她奔跑的动作虽然极为美丽,却显得有点机械式。因为她坚持让自己扮演只为了达成目的而行动的机械,否则就会抗拒不了诱惑。抗拒不了这个叫做外界,叫做自由的诱惑。

由宇所选的追踪木梨方式,说来还真是不太符合她的作风。以她卓越的观察力、敏锐的五感,再加上她的智慧,要追上木梨应该不是不可能。

然而木梨并没有出现在由宇所走的方向上。

在这个方向,有着一条为了某个目的而建造的巨大日本横贯隧道。进入这个隧道后,就可以直线抵达由宇要去的地方,同时也是木梨要去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条路径可以完全断绝难以抗拒的户外风景诱惑。

饱含露水的树叶在由宇的飞奔下摇动,沾湿了她的脸颊;四处传来动物的鸣叫声,听起来多半是鹿吧;另外还不时能感觉到其他小动物的存在。

长了青苔的树干反射着月光,微微照亮了夜晚中昏暗的小路。要是现在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想必会在树叶的缝隙间看到满天的繁星。

不可以抬起头来看天空,不可以看。

不知道是否这个念头想得太专注,由宇的脚被底下的树根绊了一下。她整个人靠向一棵大树的树干,才没有让身体倒下去。很巧的是,这棵树正是两个礼拜前斗真抬头仰望的大树。

当然了,由宇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她的右手紧紧抓住左胸,痛苦得连表情都扭曲了。绷紧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反而更凸显了痛楚。

「呜……呜。」

由宇的身体原本就不算强健。她能有那么卓越的运动能力,并不是因为勤于锻炼身体,而是以头脑劳动将身体动作最佳化所带来的结果。然而这种运用方式,却会要求肉体做出超过负荷限度的运动,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只有一分钟,她只允许自己休息一分钟,等待痛楚从身体的深处慢慢远去。现在明明是晚上,但湿润的大树树干摸起来却很温暖,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如果这棵活过的岁月比人类多了数十倍的大树有知,也许就会把少年想念这名少女的心意传达给她知道吧。

——不知道斗真现在在做什么?

为了将意识从痛楚上拉开,由宇将心思转到一名少年的身上。

由宇想起了他那缺乏紧张感的笑容。这位少年跟自己一样,被迫背负父亲的功过。他是第一个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更是第一个没有把自己当成怪物,而是当成平凡的女生看待、交谈的人。跟他离别的时候,尤其是第二次的离别,是极为痛苦、充满着苦涩的。

由宇忍不住苦笑。因为她发现如果想要忘记这种难受的感觉,只要去回想一些多少比较快乐的事情就行了。

由宇强行挥开脑海中浮现的苦涩记忆,专心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分钟过去了。由宇站起身来,又开始往前飞奔。

得快点赶到隧道洞口才行。得在抢占木梨身躯的怪物,与命名为【天堂之门】的遗产没有造成更多的牺牲之前,分秒必争地赶到才行。

然而由宇的飞奔,却比她当初的动作更快,也更为焦躁。

简直就像是被猛兽追捕的草食动物一样。说这种模样一点都不像峰岛由宇该有的样子,应该也并不过分。

叫做自由的事物所散发出来的诱惑是那么甜蜜,甚至让峰岛由宇失去了原有的冷静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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