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薇拉娜·可丽儿·博金斯卡姬转身望去,看到人们在山间道路上排了细细的队伍。
「为什么会有那种怪东西出现……」
才刚满十岁的霍格走在史薇拉娜身旁,发出不像十岁孩童会有的沉重叹息。
多达一百人以上的人群一个挨着一个,走在几乎没有道路可言的雪山之中。有老人也有年轻人,甚至有母亲抱着还需要哺乳的幼儿。
这样的成员要越过雪山可说是有勇无谋,但他们也是情非得已,因为他们没有别的路线或手段可以逃离。
「不用担心。」
史薇拉娜的手放到霍格头上。她的手很温暖,但仍然不足以除去少年的恐惧。
听得见悲痛的叹息声,让霍格不由得想捣住耳朵蹲下去。这一周来,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这样的声音,但他就是无法习惯。
回头一看,几个刚刚发出哀号的人,正转身往回看去并跪在地上哭泣。说得再精确一点,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位于山麓上的村子呈现什么惨状。
说是村子有语病,应该说是曾经是个村子的残骸。那儿已经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成了异形生物的乐园。
说是生物或许也有语病。连年幼的霍格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哪种生物的身体是用那种水晶般的矿物做成的。
旋转花瓣飞行的《花》;举凡四肢、身体甚至头脸都像棍棒一样细长的四足步行生物《棒》;有着巨大身髓与嘴的《嘴》;大象般的身体上有槌子状头部的《鎚》。各式各样怎么想都来自幻想世界的物体,在村子内徘徊肆虐。
全都是人们从未看过的怪物。
霍格看到人们看着土生土长的故乡悲叹,眼中也自然涌出泪水。一周前失去的故乡与家人身影从脑中闪过。
「这不是真的……」
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连年幼的霍格也能痛切了解他们的心情。如果只是自己的村子被毁,他们大概还不至于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他们的视线还望向远比自己所住的土地更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的并不是因为气候异常而埋在雪中的森林。
根本没有可以称为树木的东西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看似矿石标本的物体林立。那是一个人类无法居住,不,是任何生物都无法生存的世界。
像小山丘一样巨大的无机生命体——《山峰》穿越过村庄,就像铲雪车般夷平一栋栋住家。
「无机生命体的栖息范围又扩大了啊。」
忿忿说出这句话的,是一名戴着眼镜的妙龄美女。她不是俄罗斯人,而是美国人,名字叫做艾莉西亚新井。
「是啊,真不知道会继续扩大到什么地步。」
「就是说啊。斗真他人呢?」
「我请他去查看刚刚你听到声音的方向。我是吩咐过他要在三十分钟内回来啦。」
「他可是个贯彻青春无敌、初生之赎不畏虎那套的孩子耶?有没有问题啊?」
史薇拉娜与艾莉西亚相视苦笑。
她们两人是用英文交谈,所以霍格听不懂。但看到两人多少露出微笑,终究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些。
霍格揉揉自己快要哭出来的脸,往前迈出脚步。刚被人群踩实的细长道路往前延伸,有一名体力好的青年走在霍格他们前面。他们这几个年轻人的工作就是把道路踩实。即使如此,这条路还是让年幼的霍格走得很辛苦。像这样逃离无机生物的日子,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抬头仰望天空,也只看见厚重的云层,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蓝天。这个被厚重云层遮住的世界虽然没有黑夜,却也没有大白天,只让人越来越闷。
霍格下意识让视线往天空扫动,搜寻他最喜欢的白猫头鹰。平常到了这个时期,雪白而美丽的白猫头鹰差不多已经过完冬,从南方飞回来了。现在却因为气候异常,怎么找都找不到白猫头鹰的身影。
还有一件事更让霍格伤心,那就是即使这种异常气候结束,白猫头鹰飞回来,这里也已经不再是白猫头鹰与霍格所居住的草原与湿地了。
走了这么长的距离,自然会有人累得蹲下不动,老年人更是无数次露出疲惫已极的表情说干脆死在这里。
「你看看你,不可以坐下,不想死就起来走。」
喝叱这些人的总是艾莉西亚。有时她甚至粗暴地硬把他们拉起来,让他们继续走。神奇的是无论看起来多累,只要艾莉西亚喝叱一声,人们总是能重新站起来。
这一带很多平缓的丘陵,平原比较少。虽说没有陡坡,但漫长的道路持续有平缓的起伏,还是会明显消减人们的体力。
「请大家加把劲。过了这座山丘我们就休息。」
史薇拉娜出言鼓励,但几乎没有人回话。
2
高热掀起的灰尘混在暴风雪中吹往远方。尚未熄灭的火焰融化周围的积雪,但从火势就看得出这样的情形持续不了多久。
散落在雪原上的是飞机残骸。坠落至今应该并未经过多少时间,但残骸几乎都已经被积雪掩埋。再过个半天,大概就会变回纯白的雪原,只留下残骸形状的起伏。
少年仍然走在雪原上,但他的脚印转眼间就被强风与大雪抹掉。尽管穿着连头部都完全遮住的极寒地带用防寒服装,在零下二十度的世界里却一点也没有靠得住的感觉,甚至觉得风一吹就会被吹走。
但少年的脚步仍然十分稳健。尽管受到厚重的积雪与强风阻隔,依旧维持一定的速度前进,直线走向仍冒着火焰与黑烟的飞机残骸。
少年花了十分钟以上的时间,横跨雪原约500公尺才总算抵达。但在这么大的暴风雪里,能维持时速3公里仍然令人惊奇。这跟常人走在铺装过的道路上一样,连住在冻原的因纽特人人也很难长时间维持这样的速度。
「有人在吗~~?有没有人还活着~~!」
少年——坂上斗真取下连衣帽,露出头部放声大喊。他以残骸为中心,在四周一再呼喊。少年的头发与眉毛都在转眼间被雪花沾得一片白。
斗真每次喊完都仔细倾听有无固应,所以他才会放下帽子。这么大的暴风雪里,很难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但他能够感觉到的也就只有风声,以及耳朵冷得几乎断裂的疼痛。
「有人在吗~~!」
不过他仍然在残骸之间穿梭走过,始终不停呼喊。
「啊!」
残骸与残骸之间有一个棒状物体突出。尽管因为积雪而看不太清楚,但斗真确定那是人的手臂,跑了过去。
「你逦好吗?还活着吗?」
他伸手想拍掉积雪,这变得像棍棒一样僵硬的手臂就倒了下来。但斗真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拉扯手臂,却轻而易举地拉了出来。斗真用力过猛,当场坐倒。
斗真看着拉出来的手臂,露出沉痛的表情。手臂并没有连着身体,失去体温完全冻结的手臂,看起来就像假人的手。
斗真把这条手臂轻轻放到地上,又大声朝四周呼喊。然而没有人回答他,时间就这么无意义地流逝。
过了一会儿,手表的闹铃响了。
「时间到了,我得回去了。」
搜索坠机地点的时间早已事先决定。史薇拉娜严格叮嘱,要他如果没能在时间内找到生还者就要立刻回去。斗真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找生还者。
刚才好不容易发现的一名士兵早就死了。但这飞机这么大,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在里面。
「再两分钟,两分钟就好。」
斗真又开始放声大喊,即使过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回去的打算。过了五分钟,眼看就要拖到十分钟之际,暴风雪的趋势稍稍一缓。
「太好了,这样一来……」
斗真的脸微微笑开,却又一瞬间僵住。在暴风雪另一头的雪原远方,有着红色的光点在摇曳。不是只有一、两个,而是多达一百个以上大大小小的光点。
「……无机生命体。」
斗真的搜索时间会受到严格限制,最重要的理由并不在于暴风雪,而是因为飞机坠落的现场离无机生命体的栖息区很近。
——就算是这样,这个距离也还跑得掉。
就在斗真正要跑向与红色光点相反的方向时……
「呜呜……啊啊啊……」
残骸里传出有人呻吟的声音。
斗真瞪大眼睛,视线在无机生命体的光点与传来呻吟声的方位来来去去,犹豫了几秒钟。
他眼神深处燃起决心与觉悟,跑向声音传来的方位。他掀开一块残骸,看到底下是一名一半身体被雪掩埋的男子。就是这片盖在身上的残骸,奇迹似的从暴风雪下保住了这名男子的性命。
男子对斗真说了几句话,但斗真听不懂他说什么。只知道从服装看来,这人应该是军人。
「对不起,我不会说俄语。」
斗真赶紧将他扛到肩上,双脚深深陷入雪地。男子似乎身上有伤,发出了哀号,但斗真没有余力顾及这些。大群无机生命体已经来到看得十分清楚的距离,他必须分秒必争离开这里。
或许是被男子的哀号触动,从远处观察斗真的无机生命体开始慢慢有了动作,红色光点不断逼近。
看到这样的景象,男子发出了与先前不同性质的哀号,连珠炮似的对斗真说了好几句话。尽管不懂俄语,也大概猜得出他在说些什么。
「你是问那些是什么东西对吧?我也不知道。」
斗真扛着男丁开始奔跑。要扛着行军人体格的男子在雪原上奔跑,岂止是难上加难,顶多也只能维持怏步行走。
相较之下,无机生命体在转眼之间不断拉近距离,显然一定会被追上,但斗真仍然继续奔跑。无机生命体已经逼近到不只是光点,连形体都看得清楚。他们称这种身体与四肢都像针一样细的为《棒》。或许是个体数较多,是斗真等人最常遇到的种类。
男子在斗真背上嚷嚷,指着大群无机生命体发出惨叫。他的叫声有时是震惊与恐惧交替,有时则是两者兼有。
「我想也是啦。」
斗真苦笑着望向背后。大群《棒》往左右两翼散开,试图从背后包围斗真,简直像狼群的围猎行动。
其中一头——或者应该说一只——《棒》朝斗真冲来。它的头部也像四肢一样细,前端还锐利得像长枪一样。《棒》就以这样的枪尖冲锋突剌,斗真往它头部侧面送上一记回旋踢,格开了这一击。
但这次冲锋只是诱敌。防御行动让斗真放慢脚步,好几只《棒》立刻追过斗真后上前包围。背后与左右都被堵住,唯一剩下的退路就是前方,但前方也眼看就要遭到封锁。斗真只剩下一个选择。
就连他也不可能背着男子逃走。
「抱歉,这样下去我们跑不掉的。」
斗真说完就将男子抛到雪上。
男子——格瑞曼滚倒在雪上,觉得这是无可奈何,同时也懊恼得咬紧嘴唇。
才刚从坠机事故中得救,眼看又要遭到这些甚至看不出是生物还是机械的怪东西杀害。
格瑞曼对放下自己逃走的少年背影说出感谢的话。想来少年八成听不懂俄语,但他还是想表达自己的心意。他知道少年直到最后关头,都还努力试着救他。
这名应该是东洋人的少年回头看了格瑞曼一眼。
「不用管我,你走吧。喂,快跑啊!」
少年——斗真停了下来,格瑞曼一阵慌张。
格瑞曼从腰间拔出手枪。他的手没受伤,但实在站不起来。脚显然已经骨折。
大群棒状怪物——《棒》,已经连前方细小的空间都彻底封锁,两人被异形生物团团围住。
「还有希望,多你一个活命也好!」
格瑞曼朝《棒》开枪。他对枪法没有自信,《棒》细长的身体又是难以命中的标靶,这一枪却奇迹似打中了。《棒》头部中弹,失去平的衡,但也只是这样。这一枪只在它水晶般的头部打出小小的缺损,因而让它退缩。
「该死!喂,小子,你还在磨蹭什么?叫你快跑听见没有!」
格瑞曼看到斗真仍然不动,于是使出最终手段。他将手枪对准少年。
「你再不跑我就开枪了,我是谗真的。所以你赶快跑,我帮你制造机会。」
少年静静地回望,露出一点都不适合现在这个状况的表情。
是微笑。
少年脸上有的不是必须丢下格瑞曼的怜悯或后悔,也不是因为救了他却被他拿枪指着而产生的愤怒。那是一种看到美丽的景色后自然受到感动,或是看到婴儿会不由得露出的温和笑容。
格瑞曼听不懂斗真说了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打算展开行动。
「快跑,别管我了,求你快跑吧。」
格瑞曼说到后来已经变得像是在恳求。
斗真脱下了防寒服。防寒服被强风吹走,盖到《棒》身上,但随即被拨开。
「傻、傻小子……」
格瑞曼看到斗真上半身只剩一件衬衫,不由得咒骂起来。斗真背上挂着一把刀长约0公分的巨大柴刀。这把刀刀刃厚实,很有重量感,看起来威力很强,却不能说是合适的武器。
如果敌人只有一、两只,也许还可以靠这把柴刀还以颜色,但顶多也就是这样。挥动沉重的柴刀而让身体失去平衡时,就会被这奇怪生物用头刺穿而死。他可以轻易想像出这样的结局。
斗真拿起柴刀,除去裹住刀刃的套子。这刀的刀身十分奇妙,乍看之下像是很大把的柴刀,刀身却交织着两色横纹。一种是朦胧的铁灰色,另一种则与柴刀很不搭调,是带点咖啡色的灰色,又或者该说是亚麻色。
四只《棒》一拥而上,三只分别从斗真的背后与左右扑上,另一只扑向格瑞曼。
——完了。
格瑞曼不由得埋怨起斗真。要是斗真肯听话逃跑,也许牺牲者只有自己一个。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逞强呢?
斗真挥动柴刀,刀尖击碎了《棒》的头部。他没试着斩断,而是以击碎为目的。无机生命体的身体这么坚硬,也许这种方法反而比较合理。
但柴刀却不是合理的武器。格瑞曼联想到了一幅光景,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下一瞬间斗真被《棒》的头部剌穿的模样。要把已经挥出的柴刀拉回来砍下一个敌人,终究是办不到的。
但他的想像落了空,应该已经下劈的柴刀轨道硬是转为水平。斗真顺势转动身体,击碎了两只《棒》的头部与躯干。最后柴刀的轨道又改为由下往上挥,将扑向格瑞曼的《棒》劈成两节。
斗真任由柴刀的重量带出这几刀,最后让刀往自己的肩膀一靠,停住了柴刀。
格瑞曼看得目瞪口呆,勉强能够理解柴刀的轨道有了改变。斗真是利用柴刀打在《棒》身上时的反作用力,强行改变柴刀挥动的轨道。就像打撞球,撞到目标物之后改变轨道,因而得以迅速连续砍中每一只无机生命体。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但格瑞曼的理解已经和真相相去不远。
然而另一个现象则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被击碎身体的《棒》显得十分痛苦,就像坏掉的玩具一样乱动,忽然间一僵,接着整个身体像沙堆般瓦解。瓦解的身体被强风吹走,不见踪影。
「现在是什么情形?我完全搞不懂。」
格瑞曼自然不可能理解。他不会知道无机生命体的弱点是碳;不会知道能控制矽分子排列的遗产技术出了差错;不会知道柴刀上的横纹就是碳——是亚麻色的头发。不会知道斗真是真目家不外传的鸣神流高手。
斗真现在无法动用鸣神尊,而他想出来的对无机生命体战法固然合理,却超出了常轨。因为他是鸣神尊的继承者,才能创造出这种超出常理的手段。
但眼前的状况仍然令人绝望,包围两人的《棒》超过一百只。刚刚斗真顶住了四只同时进攻,但换作是五只呢?就算五只奈何不了他,那么六只呢?七只呢?
无论每个个体的实力差斗真多远,数量优势仍然足以轻易颠覆眼前的状况。斗真脸上的表情看来的确没有余力,他也自觉生存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
3
艾莉西亚看到斗真扛着一名看似军人的男性回来时,不由得小声惊呼。
事情就发生在前去侦察的斗真未能准时回来,她正准备去探查情形的时候。
斗真的模样与出发时实在差太远,甚至让艾莉西亚一时认不出是他。
他身上并未穿着厚实的防寒服,而是已经分不出是衬衫还是破布条的衣物。衣服到处都是破洞,露出的部分不是瘀青就是流血,要找出没受伤的部位反而还比较难。
他就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扛着一个大男人回来。这人的体格一眼就看得出是军人。她很想说既然是军人就该自己走,但这人的一只脚弯向奇怪的方向,另一只脚也实在不能算是完好。
「等等,你还好吗?」
看到艾莉西亚跑着迎过来,斗真大大打了个喷嚏回答:
「我在路上受到无机生命体攻击,上衣被风吹走,有点冷。」
斗真吸着冻结成冰的鼻水,缅腼地笑了笑。艾莉西亚犹豫着不知该高兴他平安,而是该责怪他轻率行动,到头来还是决定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斗真身上。
「这位男性是?看起来像军人。」
她抢在斗真道谢之前改变话题。
「他是格瑞曼先生,大概。艾莉西亚小姐说得没错,那边是飞机坠毁的现场。他运气好活了下来,啊,不过后来又被无机生命体攻击,这样能算运气好吗?」
他笑得豁达的模样与所做的事情之间有着莫大的隔阂,让艾莉西亚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她自认已经很清楚斗真慢郎中的个性,但连这种状况他都还这么天真,就让她有点不耐烦。
「我找了安全的地方,让他手脚泡了热水,可是……」
格瑞曼有几根手指已经发黑,显然是受冻伤。再这样下去只会坏死脱落,非截断这几根手指不可。
「你的脚骨折了吧?脚骨马上可以接好,不过手指就得请你死心了。你是俄军的飞行员?如果只需要截断无名指和小指,也许还有办法回归岗位,不过你得放弃回最前线。」
艾莉西亚一用俄语和格瑞曼说话,格瑞曼立刻冒出许多问题。这个少年是谁?那种身体透明的猛兽是什么东西?这里是哪里?之前他和斗真语言不通,无法对话,这些没办法对斗真问的问题都接二连三冒了出来。
「真是的,你先冷静点,我依序跟你说明。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治疗你的脚。啊,我们危险的南丁格尔来得正巧。史薇塔,这边。」
艾莉西亚一招手,史薇拉娜就从难民群之间穿出来,一路往他们走来。多达几十个人以尊敬的眼神仰望从旁走过的她,鞭策疲惫的身体为她让路。这样的情景让格瑞曼看呆了。
「她是修女之类的人吗?」
「你以为在这种状况下,只靠一张嘴可以赢得尊敬?这种时候人们要的只有一种,那就是强者,能够击退敌人的人。」
看到这名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让格瑞曼不由得忘了脚上的痛。
「你又这么乱来?」
史薇拉娜看到斗真的模样后露出苦笑,注意到格瑞曼之后,就在他脚边蹲下,伸出白嫩的手抓住他骨折的脚。她没先说一声就伸手触碰,让格瑞曼不由得闷哼一声,但史薇拉娜没理他,继续治疗他的脚。
亚麻色的长发忽然一阵扰动。格瑞曼觉得这种扰动跟被风吹动的情形不一样,但内心立刻挥开这种念头。头发不可能没有风吹就自己乱动。
「结束了。」
她的嗓音非常好听,配得上她的外貌,但格瑞曼听不懂话中的含意。然而几秒钟之后他就懂了。扶着格瑞曼肩膀的斗真与艾莉西亚都很干脆地放手,让之前单脚站立的格瑞曼踉跄几步,但还是勉强站稳了脚步。
「等一下,你们好歹也轻一点……」
说着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用双脚站在雪地上。骨折的脚不知不觉已经变直,即使用力踩踏地面,也只是微微疼痛。
「哎呀,这次好像挺顺利的嘛?」
看到艾莉西亚露出另有深意的笑容,史薇拉娜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那次也很惨,记得我下一个还直接昏过去。」
只要有需要,艾莉西亚都会把俄语翻成日语告诉斗真。然而刚刚那句话绝非必须翻译的项目,只是在寻他们开心。果不其然,斗真这句话立刻让史薇拉娜露出气恼的表情。
「那、那有什么办法?我是第一次那样使用能力啊。而且当初是用在你身上,才能做出拿头发当夹板这么乱来的事情。是你们看到这招行得通,才想出这么夸张的构想,说什么既然可以当夹板,也就可以拿来代替缝合用的线和钢钉。」
斗真看到她气急败坏地用俄语反驳,只能不知所措地歪歪头。当史薇拉娜看到艾莉西亚在笑,知道上了她的当时,已经太迟了。
格瑞曼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脚。仔细一看就发现有一根令他觉得陌生的头发,从脚胫延伸出来。一根亚麻色头发穿进皮肤长了出来,令他怀疑不是自己的腿毛。
「请你到医院,有医师帮你麻醉之后再拔掉这根头发。拔掉之后,麻痹的痛觉应该就会恢复。如果现在拔掉,你会痛得在地上打滚。即使有人帮你开刀,对那些缠在骨头上当夹板的头发,你都要一概装作不知情。」
他听不懂史薇拉娜在说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可以用理应已经骨折的脚站立行走。
格瑞曼重新看看四周。远离人烟的山上有一小块稍微开阔的平地,里头有一群人相互依偎。人数有一百人以上,男女老幼都有,但他们都有唯一的共通点。
他们都很疲惫,没有生气,只是相互依偎不动。这个有针叶树围绕的开阔处,实在不太适合用来躲避寒冷与风雪。
「简直就像难民啊。」
他们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突然受到袭击,什么都来不及带就忙着逃走。
「不是好像,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难民。」
「难民?」
格瑞曼眨眨眼,再度观察四周,不经意抬头一看,就觉得被积雪遮得若隐若现的针叶树顶端似乎有个人影,像在站哨似的警戒四周。但有两个理由让格瑞曼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一是树梢顶端的树枝不可能强韧到足以支撑人的重量,二是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人影是个年纪幼小的少女。
史薇拉娜不理会格瑞曼仰望天空看得张大了嘴,继续对他说:
「你也看到了那种像水晶一样透明、有红色核心的生物吧?我们称之为无机生命体。待在这里的人们都和你也有,受到无机生命体攻击,出生、长大的故乡遭到侵略,只能离乡背井逃命。大家都是无辜的百姓。」
4
斗真等人在路上的一个村庄遇到无机生命体,已经是超过一周以前的事了。村子受到无机生命体的侵略,村民几乎死伤殆尽。
他们在那里只救出了一个婴儿。从衣服上的刺绣知道是个女婴,取了个常有的名字叫安娜丝塔莎,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去的村子也受到无机生命体的侵略。在那里他们唯一救到的,是一个名叫霍格的孩子。
尚未抵达下一个市镇,就遇到了多达十名以上的难民从镇上逃过来。
看到这三个被灭的村子与小镇,他们的行动几乎定案。尽量远离无机生命体,并设法搭救邻近村庄与市镇的居民。艾莉西亚认为这样太危险,但史薇拉娜不采纳她的意见,认为反正路上一定会经过很多聚落。
后来他们还遇到遭无机生命体攻击的军队,尽管很想找这些军队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些部队早已遭到歼灭。在无机生命体的栖息范围附近,似乎连通讯手段都会受到影响。就算用军方的无线电,也无法与外界联系。
他们一路上一再遇到无机生命体的牺牲者,看到许多的尸体,救出寥寥几人。
不管往哪儿跑,去路上始终都会遇到无机生命体。当人数越来越多,移动手段与粮食都更加令人担心。要远离无机生命体,就得避开道路移动,车辆的汽油用完后也只能抛弃。
老人与小孩也很多。史薇拉娜抱着在第一个村庄救出的婴儿翻山越岭。
「这就是我们的现况之一。我们装备匮乏,粮食也几乎都吃完了。」
格瑞曼喝着没多少料的汤,仔细倾听史薇拉娜与艾莉西亚说话,从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帐棚探头出去,看看周遭的人们。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的年龄与服装会这么五花八门了。尽管大家都聚在一起,但仍然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多半是同一个村庄或小镇的人会彼此聚在一起。
配发粮食的地方则可以看到十几个人在排队。为每个人舀汤的是斗真。斗真语言不通,无论排队的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只能摇摇头露出含糊的笑容。
「我就说他很合适吧?」
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艾莉西亚。众人疲惫已极,粮食又不足,难免仓想发牢骚。但面对语
言不通的斗真,怎么抱怨都没有意义,何况众人都知道这个少年一直为了保护他们而奋战。
「来,大叔,也有面包可以吃。」
有个小孩说着这样的话跑来配发粮食,史薇拉娜摸摸他的头说:
「谢谢你,霍格。可以请你去叫斗真过来吗?要是他还没帮大家发完……」
「嗯,那我会代替他发。Reverse叔叔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Reverse叔叔?」
听名字就觉得不是俄罗斯人。尽管在无机生命体这种神秘生物面前,东洋人斗真与美国人艾莉西亚都没什么稀奇,但他们也十分神秘。格瑞曼怎么想都不觉得西伯利亚的深山适合观光。
「Reverse超厉害的,手断了都可以接回去。」
霍格笑着留下这句神秘的话。
「不要查问我们的来历。」
格瑞曼对两人送出意带询问的视线,但艾莉西亚却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看着跑去找斗真的少年背影。
「记得霍格这孩子,是一个全灭的村庄里仅存的活口。先是叫言语不通的少年去配发粮食,接下来又换小孩子?你这个领导人不只强悍,还很精明啊。」
史薇拉娜对格瑞曼的视线耸了耸肩膀。相信应该没有人会对才十岁就失去一切的少年抱怨。
「你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有本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跟你说查问我们的来历也没用。要是还想活命,现在就听我们的。」
他是找史薇拉娜说话,却被艾莉西亚冰冷的蓝色眼睛瞪了一眼。
「有什么事吗?」
这个打断格瑞曼与艾莉西亚谈话的人是斗真。他听不懂俄语,也就不明白谈话的脉络,插话插得一点都不客气。
「喔喔,是你啊?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救我了。看样子不管是俄罗斯还是美国,女性都一样难缠。在你的国家也是这样吗?」
被他用俄语讲了一大串话,斗真根本听不懂,只能乱翻眼睛。
「他是在对你表达热烈的爱意,说忘不了你救他一命时的英姿,让他坠人情网,他爱你。人缘好的男性可真命苦呀。」
艾莉西亚这段胡说八道的翻译,让斗真不由得从格瑞曼面前退开几步。
「那我要开始说明今后的对策,以及另一个问题了,可以吧?」
史薇拉娜说得坚决,像是在强调胡闹该到此为止了。
斗真觉得在帐棚里待得很不自在。外头的暴风雪又变得更强,让他十分担心躲在其他简陋帐棚里相互依偎取暖的人们,以及为了警戒而站在树上不下来的可丽儿。
「风又越来越强了耶。」
小了一号的帐棚里,灯光照亮了史薇拉娜、艾莉西亚、斗真与格瑞曼等四人。
「可以请你们看看这地图吗?」
艾莉西亚摊开的是一张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的地图。这个地区十分辽阔,几乎纵贯俄罗斯正中央。现在摊开的是这一区的北部,也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地图上写了很多文字记号,其中最显眼的记号,就是地图上广达数百公里的范围都以红色斜线涂掉的部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之类的符号,以及一条线。
「×符号表示被无机生命体摧毁的村庄市镇,线则是我们走过的路径。虽然我们走了一百公里以上,但直线距离根本不到一半。然后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艾莉西亚做上记号。她标出了一个离红色斜线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
「前面这个村庄看样子已经被无机生命体吞没了。这边已经开始大规模移动。等到《山峰》出现,迟早会变成无机生命体的栖息区。」
艾莉西亚用红色把史薇拉娜手指划过的部分涂掉。红色范围不断扩张,围住他们的所在地。
「不妙啊。我们的退路一再遭到封堵。」
艾莉西亚面露难色。
「这边过不去吗?」
斗真指向一个红色区域比较稀疏的地方。
「这么多人不可能穿越这边的山区,山路太艰险了。」
斗真想到了在帐棚外相互依偎的人们。连正常的平地,都已经让他们走得疲惫已极,还有人已经持续逃命一周以上。他们还经常为了绕过无机生命体,选择走山间的羊肠小径。车子早已在途中放弃。暴风雪到现在还不停,人们只能互相挨着身子取暖。
「这个×记号是什么?」
接着发问的是格瑞曼。如果是指被无机生命体摧毁的村庄,照理说应该会位于红色斜线区内,但斜线区外也有好几个×号。
「这也是被灭的村子或小镇。」
「是无机生命体干的?」
摇头回应的是史薇拉娜。
「是俄罗斯军干的。这就是另一个问题,军方的失控。所以我才会找你进这个帐棚讨论。」
格瑞曼大吃一惊,史薇拉娜以像是在开导,却又十分坚决的语气对他说:
「我一时真的很难相信。俄军攻击村庄、杀死村民,还掳走其中一些人。我怎么想都不觉得俄军会做出这么不人道的事,竟然拿枪指向同志……」
史薇拉娜的说法让艾莉西亚暗自窃笑。俄罗斯以前是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的团结意识很强。同志这个词蕴含的效果,已经足以刺激格瑞曼的爱国心。
「这种事,我也不敢相信……」
「那你可以去找外面那些人问问。有三分之一都是在俄军攻击下活下来的人,里面还有几个是军人,都是受不了军方不人道行径的逃兵。」
格瑞曼闷哼一声就不再说话。尽管半信半疑,却也不能劈头就否定。
「查证就请你晚点再做,现在请让我说下去。我来说明现况。照这样下去顶多再两天,我们就会被无机生命体追上而全军覆没,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必须在这之前拟出对策。」
「我知道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要在被无机生命体追上之前,确保住这一带最安全的地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已经先派一个人过去。他有强韧的体力与肉体,相信现在已经抵达了。」
史薇拉娜指了指地图上的○符号。
「我们要占据这里的俄军基地。他们就是这种不人道行径的元凶,我不打算跟他们客气。」
5
前沙皇研究局的地下部分,是一个垂直往下延伸的巨大坑洞。
这个洞穴原本是挖来当作核废料掩埋场,但在苏联时代索尔盖·伊瓦诺夫要拿这里当他的研究设施,也就并未在这里弃置危险的核废料。
但这个坑洞现在却充满了更危险的事物。发出红光的无机生命体不停蠢动,爬满了墙壁、地板与天花板。它们在地下构筑出广大的势力范围,从中慢慢侵略整个世界。
坑洞的正中央,有着一座从天花板往坑洞底部直线延伸的电梯轨道。电梯轨道本身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见里面的情形。
有个物体就在电梯轨道中落下。不是电梯包厢,这个人形的自由落体在轨道中下坠。用白话来说,就是有个人在里面往下掉。
这个往下掉的人穿着像是紧身潜水服的服装,从曲线看得出是女性。
这人的头部在动,像是在观察四周。是活人。但她身上并未穿戴降落伞或绳索之类的器具。
经过高达1000公尺以上的坠落之后,地面直逼眼前而来。她翻转身体,用脚先着地。
「呜……!」
降落的女性因为落地的剧痛而发出呻吟。她能够呻吟,甚至还能站起来。照理说以这么大的力道撞上岩石,应该会撞得身体四分五裂,但她却只是痛得想揉揉身体。
「虽说抗冲击防护服可以吸收99%的冲击,痛还是会痛啊。」
女性——峰岛由宇从坑洞底端观察四周。无机生命体看到有机生物都会采取敌对行动,现在却没有任何个体扑向由宇。
「果然啊。只要完全遮蔽住有机物的部分,不管里面装了什么,无机生命体似乎都不会扑过来啊。」
抗冲击防护服原本是用深海用潜水服改造而成,构造上就完全密闭。而且由于采用将呼出的气体回收再利用的循环式呼吸器,呼出来的气息也就不会泄到外侧。
「这就是无机生命体的世界吗?」
无数飞虫似的小小无机生命体飞在由宇四周。用手指一抓,这些飞虫就会挣扎,但一放开又会飞向四周。看样子它们不会轻易认出由宇是有机生物而加以攻击。
朝电梯轨道往上一看,看到白色的灯光在闪烁。那不是无机生命体的红光,而是人工的灯光。由宇解读闪烁的灯光信号,自己也拿出灯光闪烁。
在无机生命体栖息的范围内,以电波通讯的器材都会失效。所以他们选择了用可以确实传到的光来打摩斯电码,作为通讯的手段。
由宇打了几次电码后,关掉电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她在原地盘腿坐着,用手撑着脸颊,仔细观察在眼前活动的无机生命体。
峰岛由宇用她的眼睛看人时,从外观就能掌握骨骼与肌肉的生长情形,测出一个人的运动能力,甚至连对方的个性与思考模式都分析得出来。
现在她这对眼睛就看着无机生命体,仔细观察它们的每一种行动、每一个动作,理解其中的含意,在脑中彻底解剖,开始无机生命体的分析作业。
「真的不要紧吗?」
Reverse从电梯轨道往下看,担心地单膝跪地,玛门则在他身旁往下打摩斯电码。
「我很爱这抗冲击防护服,你可要还我啊。打好了……是怎样?那女人竟然又不理我。」
她似乎也死了心,不高兴地关掉电源,踹墙壁泄愤。
——我得当这丫头的保母?
Reverse在内心这么叹气,玛门就说出一句彷佛看穿他心思的话:
「怎样?你对我有意见?」
这到底是第几次觉得自己犯了桃花劫呢?
「不过完全没人戒备,倒也让人有点心里发毛啊。」
「那个冷漠女不是说过吗?说伊凡·伊瓦诺夫完全欠缺防卫的意识。」
「嗯,也是啦。」
现在人在地下的少女,的确说过无机生命体是了解伊凡这个人的重要线索,但并非他的企图所在,所以他不会想隐藏,哪怕无机生命体是二十年前遗产技术留下的负面资产也不例外。
「那么,大叔你要怎么办?你不是有同伴正被无机生命体追着跑吗?」
「是这样没错啦……」
当初的计划是从基地弄到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最好是运输直升机,但由宇要他等两天。
「现在去抢直升机,也只会平白被俄军打下来吧。」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决定听那位小姐的话,等两天后再行动。有这两天的时间,相信也可以弄清楚该选什么手段移动。你要怎么办?要去找失踪的两个同伴吗?」
玛门想了想,摇摇头说:
「反正我想他们都死了,找了也是白找。毕竟他们两个看起来运气都很差。」
「你还真放得下。」
「才不是什么放得下。我没有抗冲击防护服,也没有雾斩。没有武器又没有护具,当然不想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吧?别说这个了,要是到时候你能平安逃出这里,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这个唐突的要求,让Reverse瞪大眼睛。
「啥?你在说什么?」
「有什么关系嘛?继续待在ADEM,对我也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闹别扭。
「不知道他是不是死掉了。大概是死掉了吧。唉唉唉,总觉得好没意思。」
说着有些落寞地踢了地板一脚。
6
斗真在帐棚里觉得闷,于是来到外面。不知不觉暴风雪已经停了,少了打得脸颊发疼的风,云层缝隙间甚至露出了蓝天。窝在一起撑过暴风雪的人们,看到天空的景象转为稳定,也松了口气似的开始舒展身体。
斗真摘下连衣帽,依样画葫芦地仰望许久不见的蓝天。
「……不知道她的心情是不是就像这样?」
即使心情方向相同,自己的感触肯定不到她的万分之一。她十年来一直看着同样的天花板。
从怀里拿出的鸣神尊,仍然与原本的模样大相迳庭。上面贴着无数张写着文字的符咒,还缠上铁链,拒绝让人拔出刀刃。胜司说过这是由八阵家当中的四四家所上的封印。
——我还是、我还是不想杀你!
由宇最后这句话在脑海中复苏。由宇最怕的就是斗真动用鸣神尊。那么小刀现在处于这样的状态,倒也算是不谋而合地实现了由宇的心愿。
但维持这种状态真的好吗?为了保护由宇而想变强,真的只是因为想用鸣神尊,想陶醉在杀戮与破坏的喜悦当中而编出来的诡辩吗?
即使举起鸣神尊端详也找不出答案。他只知道一件事。
——不管去到哪里、发生什么事,遗产都会找上门来……
为了揭开鸣神尊与祸神之血等真目家的谜团,也为了知道父亲真目不坐的企图,斗真本来应该决定跟随在父亲身边。他之所以来到俄罗斯,原本只是为了让可丽儿和她的母亲相见。
但等着他的,却是从一种叫做IFC的遗产创造出来的无机生命体。这种峰岛勇次郎的遗产比先前更加神秘莫测。
史薇拉娜说过那些血管似的红线与核心都是峰岛勇次郎的遗产,叫做分子间作用力控制装置。说得精确一点,是一位俄罗斯的天才科学家根据峰岛勇次郎写下的资料所创造出来的东西。
那么相信在俄罗斯发生的异变一定会传进ADEM耳中,迟早由宇也会知道。斗真胸口窜起一阵甜蜜的刺痛。也许有机会见到她,让他心中既期待又害怕。
自己非做什么不可?该做什么?尽管天空微微放晴,还是完全看不出自己该走哪一条路。
「对了,我饭都还没吃啊。」
回到配发粮食的地方一看,霍格与排队的人们都已经不见了。锅子里空空如也,餐具在桌上放得乱糟糟的。
一度弄熄的火堆还有暗火在烧。空气干燥让生火变简单,对他们来说算是好消息,但留着暗火不弄熄是很危险的。斗真仔细用铁板与锅子把火堆盖好,之后还得记得再淋一次水。
「不知道可丽儿有没有好好吃饭。」
可丽儿本来是担任不坐的护卫,警戒意识很高。不用别人吩咐,她就会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点警戒四周。相信她现在也继续站在树上,再不然就是待在其他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观察四周。
她只对食物有着异常的执着,所以相信在配发粮食的时候,一定用快得令人眼花撩乱的速度第一个抢先吃到。即便如此,想到她在这么冷的地方独自活动,仍然令斗真十分担心。
斗真原本就没什么食欲。他收拾散乱的餐具之余,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温和的说话声。
「我来帮忙。总算放晴了耶。」
斗真正眯起眼睛看着天空,史薇拉娜已经从后面走到他身旁。她和斗真一样,都眯起眼睛仰望天空。
「我们的情形,差不多都跟格瑞曼先生说了。」
「对不起,我擅自离席了。」
「没关系。明明听不懂我们说什么,气氛还那么沉重,谁待着都会觉得闷的。」
斗真只露出苦笑,没有回答。史薇拉娜也没多问,开始一起收拾餐具。
「你在想什么?请你告诉我。」
「呃、呃,这……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你难得露出沉思的表情。」
她一脸慈母般的微笑,与在帐棚里的时候判若两人。或许就是这样的笑容让斗真轻松了些。
「我喜欢的女生跟我说,下次见面她就要杀了我。」
斗真落寞地吐露心声。
「不用放在心上,这种事很常见,我自己就碰过。」
「有人跟你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说的那一边。」
说着她不经意撇开目光,显得有些尴尬。
「我差点就说到做到了。」
她的语气像在开玩笑,但斗真听出这不是玩笑。
「对方怎么说?」
「他抱紧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得还真像是常有的事。」
斗真也只能露出苦笑。
「那斗真你为什么会这样?你出轨了吗?」
「才、才不是!」
「不然是她在抗拒,你却霸王硬上弓?」
「我才不会这么做!」
「哎呀,男生就该积极一点,怎么可以连强吻女生都不敢?」
「咦?这、这个……」
「哎呀?还真不能小看你呢。」
她露出慧黠的微笑捉弄斗真。
「不、不是这样啦!只是这个女生有点特殊……」
「你自己明明也很特殊。」
斗真长声呼出一口气。
「你比较喜欢正常的女生?」
「不是这样。她是很正常善良的女生。她自己是这样,可是……我想要能保护她的力量。」
他说着自然而然握紧鸣神尊,露出苦闷的表情。
「……你手都停了。你该不会假装要忧郁,其实想把收拾的工作全都推给我?」
「咦?啊,对不起。」
斗真赶紧认真收拾。等餐具几乎全部收完,就听到身旁传出小声的喃喃自语。
「需要的是坚强,不是力量。弄错这一点,就会不幸。」
史薇拉娜收拾着餐具,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他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弄错了这一点。」
真不知道她望向天空的眼神,到底在凝祝什么。
「请你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我明白了。虽然我还不怎么清楚坚强跟力量的差别,可是我会努力看看。」
「只是文字游戏,请不要想得太严肃。」
史薇拉娜想挥开变沉重的气氛,以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
看到斗真也露出笑容,史薇拉娜似乎松了一口气。斗真看到她的笑容,却觉得不太对劲。她为什么会觉得愧疚?照理说斗真杀了她的丈夫真目蛟,她对斗真多少总该有些负面的观感。是因为感谢斗真带了可丽儿来和她相见?就算是这样,应该也不至于需要愧疚。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就像刺进手指头的木屑,又像扣错了一个钮扣的衣服。
但史薇拉娜却一副敞开心胸的模样继续说:
「他的事我不能跟你说。密诺娃这个组织当初成立的目的,也是在于收集遗产并加以封印,毕竟我比谁都更早体认到峰岛勇次郎创造出来的东西有多么危险。」
「可是现在却变成了邪恶的组织?」
「组织发展得太大,超出了我个人能够控制的范围。可是ADEM却能贯彻始终,伊达真治的手腕实在了不起。」
「你认识伊达先生?」
「是,我们曾经有过短暂的交流,虽然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虽然肩负艰困的任务,却仍然是个亲切的青年。」
斗真试图想像伊达二十年前还是个亲切青年的模样,但就是想像不出来。
「我倒觉得他有点凶。」
「他对别人跟自己都很严格,但心地其实非常善良。可是我却没能像他那样。密诺娃当初也只是个小小的组织,只有我、Double Ace的双亲,一共三个人。不知不觉间开始有赞同我们的人出现,原本只有二个人的团体越来越大,对遗产的观感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即便如此,Double Ace的双亲还健在的时候,总算还有办法领导下去。撑到她双亲过世后三年,就已经达到我的极限了。组织沦为用金钱交易遗产的违法组织,我无能为力,只能离开。」
之后史薇拉娜就一直在这冰天雪地过日子?真不知道在严峻的大自然围绕下,过着对自己人生后悔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这种说法不太公平吧?别看我这样,我这些年来可也拚了命想维持密诺娃啊。」
说着走过来的是艾莉西亚。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她一直在距离几十公尺的地方警戒四周。
「说得也是。承受你的双亲和我三人份的重担,真是苦了你了。离开组织的我没有资格批评密诺娃,我为刚刚的失言道歉。」
「知道就好。」
「看到你劳心劳力长出来的皱纹,我就觉得好痛心。当年那么天真可爱的少女,竟然变得这么悍。」
「你是真的想找我吵架是吧?斗真,你要小心,就算深夜里这女人跑来跟你说她好冷,要你温暖她,也千万不可以相信她,不然到隔天早上你就会发现自己成了人乾。这就是这女人青春永驻的秘密。」
「可以请你不要胡说八道吗?而且现在是白夜,哪来的深夜?你明明就知道我在跟斗真讲正经的事情吧?」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说的呀。我不缺男朋友,可是没有一个交往得久,这该怪谁呀?」
「不就是该怪你的个性吗?」
「不是。是因为我得帮某人还有爸妈擦屁股,才没有时间约会!」
两人争论得越来越激烈,斗真听得懂的日语也就越来越少。最后两人完全不说日文,改以英文对骂,让斗真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顶多只听得懂Fuck跟Bitch这些单字。
但斗真也看得出她们并非真心争吵。
她们的模样都有点开心。相信她们尽管分道扬镳:心却还是在一起的。
「Old battleaxe(老妖婆)!等一下,STOP。」
艾莉西亚咒骂到一半,表情却转为认真,仔细观察四周。
「你说谁是Old battleaxe?」
史薇拉娜的声调比平常低,头低低的看不出她的表情,反而更显得可怕。
「现在没空说这个了,安静。而且你明明常说自己不年轻,怎么被人一说就恼羞成怒?」
「你说谁是Old battleaxe?」
史薇拉娜像是坏掉的唱机一样反覆说着同一句话,艾莉西亚不理她,侧耳倾听。
「糟透了。」
看到她的模样不寻常,史薇拉娜总算也认知到事态有多紧急。
「你听见什么了吗?」
「那东西来到附近了。」
「那东西?你说的那东西,就是那个东西?」
斗真也察觉到艾莉西亚忽然变得严肃,代表着什么含意。
——轰嗡嗡嗡嗡嗡嗡,轰嗡嗡嗡嗡。
这时他们听见了一种像是以低音吹响号角似的声响,只是音量大得不可同日而语,音波的震动让桌上的杯子都格格作响。
「……《山峰》来了。」
7
格瑞曼一脸疲惫走出帐棚,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上。他想找打火机,伸手在衣服各个口袋上摸来摸去,但得到的结论让他啐了一声。
「有人有……」
刚刚还瘫坐在地的难民闹哄哄的,慌慌张张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打火机吗?」
没有人在看格瑞曼。难民显然没有余力注意他。
——轰嗡嗡嗡嗡嗡嗡,轰嗡嗡嗡嗡。
一阵地鸣似的声响响起,叼在嘴上的香烟前端都在震动。
「到底是怎么了……」
众人都指向格瑞曼身后。格瑞曼回头一看,整个人当场呆住。眼前的景色让他看呆了,甚至没注意到叼着的香烟掉了。
那是个巨大的无机生命体。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一座山脉。
山在动。从远方看不清楚,但隐约看得到身体正中央有个红色光点在发光。如果能靠近观看,应该就会注意到这座山脉和其他无机生命体一样,有着水晶般透明的身体。但由于它的体积太大,身体的大部分都变得不透明。尽管有微微的光线穿透轮廓,但更里面的部分则只看得见红色的光点,以及海底般昏暗的黑。
格瑞曼看得目瞪口呆。无论无机生命体是多么奇迹的生物,其实却有不少种类有既有生物的影子。例如透明的身体与发光的器官都并未跳脱深海鱼常见的进化路线,坚硬的骨骼也并不罕见。无机生命体的存在固然超脱常识,但若一一分析每一种个体的样貌,也可以说都是在模仿既有的生物。
但眼前的无机生命体却不一样,它的巨大早已超出任何常识。
最大的哺乳类动物蓝鲸有30公尺似上的巨大身躯,巨杉能够长到80公尺以上,在二十世纪末颠覆世界最大生物常识的菌类生物奥氏蜜环菌有着能遍及几万平方公尺的繁殖力,但这些都不及山脉的质量。
眼前有一座山,不,说眼前是有语病,实际上还有几公里的距离。但这座山实在太巨大,让人距离感错乱,觉得山就近在眼前。
「这、这是活的东西?它在动?」
目测看不出它是不是在动,但始终撼动脚下的地鸣声,让人知道这座山脉一直在动。
先前都只注意到《山峰》的巨大,让他晚了点才发现其实《山峰》周围有无数光点。这大大小小的无机生命体多得足以遮住天空与大地。
这些无机生命体比起《山峰》算是小型,但体型已经足以攻击人类。只见它们逼近了难民聚集的地方。
难民看到《山峰》与无机生命体,发出了尖叫。格瑞曼对无机生命体感到震惊之余,却也佩服地认为难民实在很了不起,即使受到这样的惊吓也并未鸟兽散逃往森林里。
最先逼近的无机生命体,是快速移动的飞行型生物。眼前就有一只无机生命体逼近格瑞曼,
「哇!」
格瑞曼发出惊呼并不是因为无机生命体逼近,而是因为接近到眼前的无机生命体突然重重撞在地上。
正当他震惊得不能动弹,却看到一名娇小的少女从上空拖着长刀掉下来。她拿无机生命体当踏垫,轻巧地着陆后,立刻拖着长刀像风一般飞奔而去。白色的外套与连身洋装晚了一步跟上少女的动作,让她整个人彷佛成了一颗白色的流星,轨道上的一切都在刀刃的洗礼下变成两截。
即使是会飞的无机生命体,对少女来说也与地面无异。她拿无机生命体当踏板,斩杀更高处的无机生命体后,又踢向新的跳板跳到更高的地方。当她升高到从地上已经连她的四肢都看不清楚的高度,却又忽然笔直下坠。
转眼就有两只手数不完的无机生命体散在地上。即使看到这么精彩的身手,仍然不觉得状况有所改善。对数量超过一万的无机生命体来说,这样的损失也只有百分之零点一左右。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状况不容格瑞曼发呆了。无论打倒多少无机生命体,都立刻又有好几倍的数量涌上来。
「喂!你要不要紧啊!」
格瑞曼抱起坐倒在地动弹不得的小孩,拿起枪应战。他用的是特制的子弹,弹头含有史薇拉娜给的碳素,但他一发都没打中无机生命体。
棍棒般细长的四足步行型无机生命体冲了过来。格瑞曼无能为力,只能用身体护住小孩子。长枪般的细长部位接连刺在他身上。
腹部开始发烫,鲜血从嘴里涌出。
「该死,果然该练一下枪法才对。」
他握住刺在身上的长枪,将枪口抵在无机生命体身上。
「这样总不会打不中。」
他连扣了两三次扳机。他不知道这几枪带来了什么改变,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朦胧,当他回过神来,看见的是天空与小孩的脸。
「叔叔,你还好吗?你要不要紧?」
格瑞曼把手放到哭泣的小孩头上。
「嗯,你没事吗?」
小孩哭着点点头。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霍格。」
「啊啊,对喔。霍格,我侄子也叫这名字……」
他想笑,视野却变得模糊,也听不清楚小孩说话的声音。
如果到头来都是要死,还不如在飞机坠毁的时候就和部下一起死。不,也许该庆幸至少死前还能拯救一个小孩的性命?
可以看见哭泣的霍格背后的天空。天上有红色的光点在闪动,这些光点就和他从坠落的飞机挡风玻璃上一瞬间看到的红光一样。当时他看到的是一道耸立在云海上方的巨大龙卷风。龙卷风当中有蠢动的巨大红光,活像一座熔铁炉,不像人世间该有的光景。
头上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洒落,是一些看起来像冰雹的透明玻璃状颗粒。那是被击毁的无机生命体残骸。
——啊啊,对喔,那个时候也是一样。
格瑞曼在逐渐稀薄的意识当中想着。
——有这种冰雹般的透明物体撞到机体……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如今格瑞曼再也无法得知。他没有时间去了解了。
既然都要死,就来抽最后一根烟吧。这种死相还挺不坏的。但不管他用发抖的手怎么翻,口袋里就是什么都翻不出来。
「我的死法还真不像样……」
这就是格瑞曼的临终遗言。
「该死,来得太突然了啦。」
斗真大动作挥动柴刀,对付无机生命体。
耳中听见好几声惨叫。难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状况已经不是避难不避难这么简单。每个人都一样,拚了命才勉强能够抗拒眼前的危机所带来的恐惧。
不懂得如何战斗的平民,能做的抵抗极为有限。不,即使他们懂得怎么战斗,结果多半也没有太大的差异。
挥动巨大铁球的无机生命体,朝着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的人们接近。相信铁球一挥,就能轻易夺走好几条人命。但铁球尚未落下,无机生命体就停住了动作。是可丽儿从遥远的上空直线落下,一路顺便解决了好几只无机生命体,一刀从这个较大的无机生命体头上深深刺穿它的身体。她以堪称莽撞的方式利用重力带来的力道,击倒了这个只靠锋锐无法贯穿的巨大身躯。
可麓儿对这像沙雕般逐渐崩塌的无机生命体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很干脆地转身奔向下一个猎物,模样活像一具驱逐无机生命体的机器。
她特技般的轻巧身手与彻底重视效率的破坏活动,连有着同种力量的斗真看了都啧啧称奇。斗真觉得即使自己状态万全,以一敌多的表现或许还是比不上她。
斗真隔着可丽儿,与更远处的史薇拉娜对看一眼。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鬼神般的身手。
他觉得自己看懂了史薇拉娜脸上复杂的苦笑。她很矛盾,既不希望宝贝女儿以身犯险,但看到女儿以华丽炽烈的实力拯救人们,却又引以为傲。就和斗真对由宇抱持的感情十分相似。
若说女儿是华丽炽烈,那么身为母亲的史薇拉娜则只能以异常两字来形容。亚麻色的头发拢成数十撮扭动,模样彷佛希腊神话中出现的蛇发女妖。
每一撮头发都像蛇,又像是导向飞弹,同时追踪自己的目标,像长枪加以刺穿破坏。以她为中心的半径数十公尺范围内,无机生命体接连遭到击坠。
对弱点是碳的无机生命体来说,能操纵头发——也就是碳分子——的史薇拉娜无疑是天敌。无论是斗真手上的柴刀还是可丽儿的长刀,都缠上了史薇拉娜控制碳原子结合而做出来的头发。
多达数十撮头发接连击破无机生命体。与只能以点或线防守的其他人相比,史薇拉娜的头发虽然是线,却能靠着极高的密度构成面的领域进行攻防。
史薇拉娜背对难民,以一步都不退的死守态势瞪着无机生命体。
她异样的战法让难民一时对她感到十分害怕。但现在难民都自然而然聚集到她的背后,因为他们知道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若说可丽儿是自由活动的点,史薇拉娜是不动的面,那么神枪手艾莉西亚就是线。含有碳的特制穿甲弹贯穿无机生命体的水晶身体,抵达体内的命脉红线。几只无机生命体在空中瓦解,在风中散去。
少年与少女,加上两名成年女性的身手,都达到令人惊奇的地步,但面对有着压倒性数量优势的无机生命体,战力仍然明显不足。
「怎么打都没完没了啊。」
艾莉西亚在一次呼吸的时间里连扣三次扳机,每一发都命中敌人,但她脸上仍然有着焦虑的神色。一次呼吸的空档,涌来的无机生命体数量是她击落的十倍,状况只见恶化,不见好转。
就凭斗真、史薇拉娜、艾莉西亚、可丽儿这四个人,实在不足以保护超过一百人的难民。无机生命体穿过防守的空隙攻击难民,血花在惨叫声中溅起,一条条生命随之消逝。
无论可丽儿斩杀多少无机生命体,都有加倍的数量从她身旁溜过,攻击害怕的人们。即使艾莉西亚的枪击坠其中一半:即使史薇拉娜击溃无数敌人;即使斗真守在最后防线,对已经钻到难民群中的无机生命体仍然束手无策。
「史薇塔,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你打算怎么办?」
史薇拉娜看着将雪地染成红色的牺牲者,咬了咬嘴唇。她下的决定当中有着悲壮的决心。
「我留在这里诱敌,请你们趁这个时候带大家逃走。只要穿过这片森林,离基地就只剩半天路程了。」
「等等,你在说什么鬼话?」
艾莉西亚太过震惊,一瞬间停下了手。大群无机生命体趁机逼近,艾莉西亚赶紧扣下扳机。状况不容许他们有任何一秒的松懈,一秒钟的松懈就足以让他们送命。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当诱饵。凭你们的力量根本没办法绊住无机生命体。」
这终究只是可能性的问题。他们已经确定无机生命体倾向于逃开史薇拉娜的头发——碳分子,但这是数量不多时才有的倾向。头发顶多只能延伸到几十公尺的范围。即便如此,能够同时应付多达几十个目标的,也的确只有史薇拉娜一个人。
艾莉西亚表情僵硬,只能沉默不语。脑子里知道她说得对,但内心却不能接受。
「不可以,要是史薇拉娜小姐死了,下一波我们一定守不住。」
斗真勉强挤出的结论,是在担心他们还未必去得了的未来。
「史薇拉娜,我们得走。就算只有我们几个也得走。」
艾莉西亚这句话是用日语说的,在场只有史薇拉娜、可丽儿与斗真听得懂。这个话题不能让难民知道,也就是说她提议抛弃难民。
「要对大家见死不救?」
「反正如果我们死了,大家都会死。我们保护不了他们。」
艾莉西亚的声音听来很冷血。她毕竟是遗产强夺组织的成员。然而斗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即使他听说过艾莉西亚是密诺娃的一员,先前却始终无法切身体认到这一点。斗真曾与密诺娃交手数次,但就是没办法认为艾莉西亚和那些人一样。再加上她与无法认同现在的密诺娃而离开的史薇拉娜是老交情,更加深了斗真的这种观感。然而她在本质上却是个严格到了极点的现实主义者。
「史薇拉娜小姐……」
史薇拉娜看着斗真的眼神像慈母般慈祥。她看着哭泣的婴儿,脸上是不负少年期望的笑容。
「斗真,可丽儿就拜托你了。请大家一定要活下去。」
但正因如此,她自我牺牲的决心更是坚定不移,要他们逃走的号令也并未改变。斗真再也说不出话来,是因为他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本来在山峰周围的大群无机生命体开始逼近,规模比先前大好几倍,一路夷平森林涌来。
史薇拉娜背对所有人,正面迎向无机生命体。她的头发大幅度摊开,彷佛在强调绝不放任何一只无机生命体溜过。她的背后领口露出一条有接头的线,就要插往位于延髓上半部的插孔。长达10公分以上的长度,慢慢没入头部中心。接下来会发生的,就是对大脑造成过度负荷,牺牲记忆换来怪物般的战斗能力。但如今连这样的代价都微不足道,因为这次她要献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她会停下插线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因为发生的事情确实值得她停手。
一阵风从史薇拉娜身旁窜过,娇小的白色背影朝无机生命体冲去,转眼间变得越来越渺小。
「可丽儿!」
母亲口中发出悲壮的惊呼。
「住手!」
逼近过来的无机生命体,已经密集到可以说是一堵墙。即使可丽儿有着速度与锋锐的优势,一旦敌人展开上下前后左右的全方位密集围攻,她终究不堪一击。这样的行动无疑是自杀行为。
斗真自然而然飞奔而出,跟着少女从史薇拉娜身旁跑过。
「拜托你了。」
两人交错之际,斗真觉得听见了这个沙哑的声音。母亲虽然关心孩子,却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如果她现在离开难民身边,就无法起保护他们的作用。所以她才会将所有心情都凝聚在一句话之中,托付给斗真。
斗真每一步都踢得地面雪花四溅,这表现出一种远超出他少年体格该有的爆发力,却也证明了有不少力道被雪地吸收。
可丽儿却不是只在积雪的大地上移动,她连树干都拿来当踏板,背影离斗真越来越远。
「可丽儿,你停下来!」
他在途中击落擦身而过的少数无机生命体,任由其中几只通过,留给身后的同伴解决。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迫与超过十只无机生命体对决。尽管都是在交错之际顺手击落,却仍然落后可丽儿。眼看斗真尚未追上,可丽儿就会先和无机生命体大军正面冲突。
祸不单行。
《鎚》的巨大铁球往斗真挥了过来。斗真不及闪避,只能用柴刀由下往上猛击,强行打偏铁球的轨道。巨大的球体就落在他身旁,在地面砸出大洞。一瞬间后,折断的柴刀刀刃插到地上。
斗真只看了断裂的柴刀一眼。刀刃的碳分子碰到体内的红线,让《鎚》的身体瓦解。斗真从它身旁跑过,追向可丽儿。
他手上只有一把只剩刀柄的柴刀,根本不能当武器。他必须赤手空拳,应付他与可丽儿之间的几只无机生命体。
不,他还有武器。
斗真连刀带鞘抽出腰间的短刀——鸣神尊,双手用力握紧。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鸣神尊都没有出鞘的迹象。
「该死!」
他喝叱自己的脆弱。他会遇到紧要关头就想依赖鸣神尊,或许就证明了他并未理解力量与坚强的差别。一旦动用鸣神尊,说不定就会发生由宇担心的事。
他从下一只无机生命体的脚下溜过,躲过刀刃与爪子跑向可丽儿。无法完全避开的攻击,让侧腹部染成红色,视野因而模糊。去救格瑞曼时的连场大斗,让他的体力与血液都消耗过度。
可丽儿与大群敌人的最前端有了接触,相信再过几秒钟,她的周围就会被无机生命体填得密不透风。
「住手!」
斗真的呼喊只平白被雪地吸收,更巨大的无机生命体挡在他身前。
「让开。」
斗真躲开巨大的嘴,拿着鸣神尊连刀带鞘砸向它的头部。但这一击既没有刀刃的锋锐,也没有柴刀的重量,只在它的体表打出小小的缺损,并未伤及红线。这种可丽儿以前取名为《嘴》的怪物,对斗真这一击毫不退缩,用它那连汽车都能掀翻的巨大头部在斗真身上使了一记头鎚。
斗真的身体水平飞出,撞断无数根树枝,背部撞上厚实的树干才总算停下。
斗真趴在地上咳嗽,但现在他没有时间继续咳嗽了。因为就连现在这一瞬间,可丽儿都有可能沦为大群无机生命体的牺牲品。
《嘴》再度张开大嘴扑向斗真。斗真也不起身,以打滚的方式勉强避开。巨大的嘴就在前一秒斗真所在的位置咬合,背后的树干被轻而易举咬碎。
它以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大嘴的头部看着斗真。尽管形貌不同,仍然令人联想起迅猛龙这种巨大的肉食恐龙。
但这个没有眼睛的头所指的方向并未听在斗真身上,而是继续转往他身后。事情就发生在可丽儿与大群无机生命体接触的下一瞬间。
斗真觉得听见了史薇拉娜不成声的尖叫。
谁也不明白可丽儿为什么会失控冲向无机生命体大军。基本上可丽儿只有接到命令时才会出手打斗,而且一向只做非做不可的事。
如果要一厢情愿地猜测,也许该说是女儿不认同母亲的觉悟。
斗真想起身却难看地摔倒,身体几乎不听使唤。
「可丽儿!」
连斗真自己部分不清这一声是自己喊的,还是眼看女儿就要丧命的母亲喊出来的。
无数的无机生命体扑向可丽儿。
可丽儿朝成千上万密集的敌人当头直劈。刀刃长度只有一公尺出头,顶多也只砍得到几只敌人。那么接着发生的神奇现象又是如何引发的?
成千上万的敌军集团从中央一分为二。不只是刀刃砍到的范围,连继续往前延伸的几百公尺,都被这一刀直线分开。
并不是刀刃砍到那么远,实际掉在地上的无机生命体残骸也只有寥寥几只,但多达数万只的无机生命体却彷佛被这一刀所震慑,从中央往两旁分开。
可丽儿的一刀分开了大群无机生命体。这终究只是分开,不是歼灭,仍有无数无机生命体留下,但这一刀却让不知停止为何物的侵略者停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无机生命体是否有困惑或震惊的情绪,但可以肯定眼前发生了类似的现象。
「发生什么事了?」
斗真喃喃自语,接着用力紧咬自己的嘴唇。他在内心深处咬紧牙关,斥责自己在发什么呆。那不正是祸神之血所带来的力量吗?
可丽儿只用一刀就让对手心生畏惧。虽说是无机生物,但既然这种生物并未跳脱森罗万象,面对这种任何事物都能一刀两断的力量,不可能不产生恐惧的情绪。
就像几百只老鼠同样会被一只猫赶走,这之中不会有理智告诉他们有所谓数量优势,有的只是纯粹的恐惧。
可丽儿又劈出一刀。这次刀刃水平挥过,再度让大群无机生命体分开。无机生命体被纵横分成四群,失去了当初进攻的气势。
现在它们只有恐惧与困惑。
「可丽儿!」
斗真会再度呼喊,是因为可丽儿身体忽然一歪,可想而知她在这两刀之中灌注了多少心力。但这只让事态停滞,并未加以解决。年仅十三岁的她能引发刚刚的结果,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
少女歪斜的身体尚未完全瘫在地上,斗真的双手就先抱起了她。从他呼喊可丽儿的名字那时起,脚步就不曾有过片刻停留。
只是抱起少女轻巧的身体,全身就窜出几乎令他昏厥的剧痛。先前无机生命体的那记重击,对他造成了相当重的伤势。
但眼前却有足以令他连疼痛都忘在脑后的事物。
当超过一万个个体汇集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个体。大群无机生命体就这么化为一个巨大的个体,挡在斗真身前。它们的高度足以媲美高楼大厦,宽度也宽得让人必须转头才能看到全貌。
被划成四块的空间慢慢密合,在他眼前形成一堵由绝望浓缩而成的墙壁。即使它们身体透明,有这么多个个体重叠在一起,就会达到足以遮住光线的密度。
可丽儿面对这样的对手,却还毫不畏惧地挥刀?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原本情绪就很稀薄,还是她小小的身体里有着过人的胆识。
斗真吞了吞口水。可丽儿的那一刀至今尚未完全失效,敌人仍然停住不动,但这样的情形持续不了多久。
无机生命体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吵闹,有振翅声、踏响大地的脚步声,有颤动身体的声音,也有下颚、刀刃、爪子摩擦的声音。是为了一场杀戮盛宴即将开始而欢欣鼓舞的声音。
斗真放弃抱着可丽儿逃走。他将少女的身体放到地上,身后远方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他空出来的手拿起可丽儿的长刀。
——虽然由宇说过要我别再用。
他拿起可丽儿的长刀。
——可是这又不是真的鸣神尊。
也许这只是藉口。
——即使不用,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不行的,快逃!」
史薇拉娜的声音比他想像中要近。她也一路击溃无机生命体追了过来。
斗真双手举在上段,正面注视大群无机生命体。一种拿着柴刀时感受不到的力量从体内涌起,感觉得出祸神之血在沸腾。
斗真将这股力量灌注在刀刃上,卯足全力往下一劈。这一刀只带到了几只无机生命体,却有多达数十倍的数量从刀刃轨道的延长线上退开。
臼齿几乎咬得碎裂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还差得远啊。
比起可丽儿将大军一分为二的那两刀,自己的刀是多么小家子气?即使逼退一两百只敌人,又有什么意义?
这把长刀是为可丽儿量身订做的。换句话说,只不过是峰岛勇次郎仿鸣神尊打造出来的模造品。斗真发挥不出百分之百的力量,也可说是理所当然。
但斗真仍然不能接受。哪怕只是暂时,可丽儿仍然一刀吓退所有敌人。
他让忍不住想要退后的身体撑在原地。脚下倒着非保护不可的少女,身后则有史薇拉娜与村民们。
他的犹豫只有几秒,但就在这短短的空档,斗真劈开的空间已经被无机生命体填满。因为让它们迟疑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山峰》发出号令般的呜叫声,上万的军势一口气涌来。
斗真让可丽儿躺在自己脚下,不停挥舞长刀。他砍开从正面跑来的大嘴,将从旁冲来的刀刃状下颚一刀两断,往前踏出一大步横刀一劈,解决了好几只敌人。
他出手与拿柴刀时有着天壤之别。凭现在的斗真,要应付几百个敌人应该不是问题,但敌人却超出这个数量数百倍之多。攻击斗真的数量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绝大多数的敌人都涌向他背后的难民。
现在的斗真就像遭到蝗虫大军淹没,但敌人却不像蝗虫那么小,几乎每个个体都比人大。他独自一人保护脚下的可丽儿,就已经竭尽全力.
「请你快逃!」
他朝背后这么大喊。即使凭史薇拉娜的力量,也不可能挡住这批大军。只靠艾莉西砸要保护上百名难民逃过无机生命体的追杀,已经沦为痴人说梦。
但斗真仍然继续奋战,是因为他不懂什么叫死心,是为了不让他之前对一名死心的少女所说的话变成空话。这是斗真为数不多的矜持之一,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矜持,斗真才会是斗真。
——不要死心,应该还有希望。
斗真打倒无数无机生命体,挨了不算少的攻击仍然站着不倒。驱使少年奋战的,是一股纯然的感情。他现在不能死在这里,一旦死了,就再也没有办法救出被囚禁在地下的孤独少女。
杂念慢慢消失,又或者是靠着唯一一种最纯粹的杂念,让斗真挥刀的动作越来越锋锐,达到绝非只用「彻底排除多余动作」就能解释的速度。不知不觉间,刀刃所及的范围以斗真为中心形成一个球型领域,不容任何事物入侵。
但就如斗真自己的领悟,他的战斗力是针对单一个体的。即使能够歼灭自己领域内的敌人,对领域外却无能为力。无数的无机生命体扑向难民与史薇拉娜,这么小的防守领域根本无法让事态有任何改善。
史薇拉娜与艾莉西亚在远处喊了几句,却被无数无机生命体的声音淹没,斗真根本听不见。
连斗真所建构起的领域也慢慢遭大群敌人侵略。不知不觉间,斗真身上的刀伤与跌打伤不断增加,但他仍然一步也不退。他不能退。
伤势增加到让他已经搞不清楚身上哪里痛,甚至无法区别自己是否在挥刀、是否还站着。挥舞的长刀还能劈开无机生命体,已经接近偶然。剧痛让视野模糊,失去视觉的意义。
不知道斩杀了几十只、几百只,无机生命体始终不见减少。到最后斗真终于站也站不住,单膝跪了下去。
无机生命体一举扑向斗真,就像终于等到猎物疲惫的狼群。
异状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斗真反射性用自己的身体扑在可丽儿身上。他明知这样无济于事,但身体擅自有了动作。
他的身体用力,等着承受无机生命体的攻击,但怎么等就是等不到痛楚与冲击。
他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转头一看,就与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可丽儿四目相对。只见她那对不带感情的眼睛直视自己。
斗真觉得很不自在,又对无机生命体的行动有了疑问,挺起上身看看四周。
「发生……什么事了?」
斗真四周的无机生命体全都显得很痛苦,没有一个例外。飞在天上的无机生命体突然失去控制般乱飞,相撞后坠落到地面。地上的无机尘命体也生硬地乱跑对撞,最后甚至开始自相残杀。
「怎么会?为什么?」
斗真心想或许是史薇拉娜与艾莉西亚做了些什么,于是朝她们看了一眼,却看到两名女性与大群难民跟他一样不知所措,四处张望。他们周围的无机生命体痛苦挣扎,自相残杀。史薇拉娜与艾莉西亚都露出狐疑的表情,对突如其来的事态只能静观。
可丽儿摇摇晃晃地起身,拉拉斗真的袖子,指向《山峰》。《山峰》与周围的无机生命体都看不出有这样的改变,与先前一样爬的爬、飞的飞,一路朝他们靠近。
但这些情形并未维持多久。接近他们的无机生命体接连发生同样的症状,看样子只要靠近斗真他们,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发生什么事了?」
除了无机生命体的异状之外,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
斗真一头雾水之余,捡起松手掉落的长刀,牵着可丽儿的手朝难民走去。四周的无机生命体不是显得痛苦,就是自相残杀。尽管还有零星的攻击朝向斗真他们两人,但应付起来已经是轻而易举。
斗真与难民会合后,状况仍然不变。无机生命体自相残杀,数目不断减少。
史薇拉娜跑向可丽儿,确定她没事,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听斗真这么问,史薇拉娜只摇了摇头。
「我也不明白,它们突然显得很痛苦。」
接着斗真又想问艾莉西亚,却在她脸上看到与自己不同的疑惑。
「这是什么声音?」
她说出的疑问,与斗真等人的疑问完全不同。
斗真将视线从无机生命体移到针叶树林当中,露出专注的表情倾听。但他听不出艾莉西亚注意到的是什么声音,史薇拉娜也摇摇头,表示她听不见。那么这种声音是只有五感经过强化的艾莉西亚才听得见?
「声音?你说的是什么声音?」
忽然间一只巨大的无机生命体从森林里挣扎着出现。那是先前攻击斗真的《嘴》的同类,但体型却大了不只一倍,即使只是痛苦挣扎,仍然对四周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等等,开玩笑的吧!」
艾莉西亚接连开枪,在它的头部打出裂痕,史薇拉娜的头发从裂痕缝隙贯穿。核心碰到碳分子,让《嘴》就像沙雕似的瓦解。
接着看到的景象让每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看见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现象。
瓦解的无机生命体背后出现了一个人物,一个他们觉得陌生的人物。这人披着老旧的大衣,头上与手掌都绑着像绷带的布,模檬简直像是恐怖片里出现的透明人。
看到这个实在太突兀的人物,斗真呆住了好一会儿。对方看到斗真,似乎也显得惊讶。
男子拿着金属片状的物体,双手交叉击响。不,他应该是在敲响金属片,但神奇的是听不见任何声响。听不见归听不见,心里却起了涟漪,涌起一股不自在、不舒服的感觉。
但比起斗真的心里,无机生命体受到了戏剧性的影响。每次响起这听不见的声响,无机生命体都更加混乱痛苦。
「趁现在快逃,快!」
听到男子这么说,斗真比刚看到他时更加震惊。
「你叫我们快逃?」
斗真听懂了对方说的话。刚刚那句话是用日语说的,之后男子赶紧用俄语重说一遍。
接下来史薇拉娜的行动非常迅速。她立刻指挥艾莉西亚、斗真与士兵,重整好态势。接着自己殿后,把领头的任务交给艾莉西亚,引导难民离开无机生命体的活动范围。
追来的无机生命体都被艾莉西亚的射击与史薇拉娜的发枪击坠。即使还有无机生命体追上,也都被男子那听不见的声音所惑,解决起来毫不费力。
8
众人强行穿越森林。无机生命体固然危险,但下着雪的山路也同样极具威胁性,一旦看错路线难保不会遭遇雪崩或迷路。雪积得很深,体力较差的人几乎随时都会昏倒。更严重的是由于急着逃离无机生命体,他们几乎被迫放弃所有的行李。
「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来到一个距离无机生命体的行进路线有几公里的地方,史薇拉娜提议休息。确定难民各自找到地方坐下喘息后,斗真等人就朝这名理所当然地跟着他们的男子看了一眼。
「奇怪,大家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这个人一身绷带配大衣的装备令人毛骨悚然,说话的语气却一派悠哉。虽然看不见他的长相,但听到他的口气,斗真与艾莉西亚都狐疑地看着他。
「你会说日语?」
「我怎么觉得听过你的声音?」
他们两人这么问,让男子歪了歪头。
「咦?奇怪?你们不认得我?啊啊,对喔。」
男子脱下帽子,从脸上解开绑得像绷带似的布条。看到从中露出的脸孔,斗真大吃一惊,艾莉西亚则喃喃说了声果然没错,接着摇了摇头。
「大家看!没错,就是我。顺便告诉各位,我叫做八代一,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
军人——八代一摆出摊开双手的姿势,众人却毫无反应,不像是看呆了,比较像觉得扫兴,让八代赶紧收起姿势。
「没有啦,看到斗真的时候,连我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我才发呆没多久,无机生命体又开始活动,然后我才赶紧阻止。」
说着转了转双手上的金属片——苦无手里剑。
「你那个时候做了什么?」
比起他的身分,众人更想知道这件事。
「没有啦,我从基地逃出来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用用看再说,没想到这招好像可以让无机生命体错乱。」
八代正悠哉地笑着说真伤脑筋。
「雷鸣动,记得是用苦无击出声响的招式。只是没想到不只对人类,对无机生命体也有效,可真让我吓了一跳。听说这是不外传的招式。」
史薇拉娜说的这几句话,让八代的表情微微一僵。
「这、这个,你在说什么呀?雷、雷什么来着?你也知道,我有所谓的立场要顾,不能随便乱说话。要是知道我随便让别人看到那招,我老家会……」
八代说到这里,原本还老神在在的表情完全僵住。他看着史薇拉娜的脸孔,整个人定在原地不动,下一瞬间却换上了斗真与艾莉西亚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
「史薇拉娜·可丽儿·博金斯卡姬。」
八代看着史薇拉娜,恭恭敬敬地对她鞠躬。
「ADEM收到了你搏命送出的讯息。要不是这样,ADEM八成会更晚才开始行动。」
史薇拉娜微微一笑。
「你们收到影片真是太好了。能让ADEM看到真是幸运,司令现在还是伊达真治先生?」
八代和主动伸手的史薇拉娜握了握手。
「是。他看到影片时还吓了一跳,说你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伊达先生还健朗吗?是不是跟以前一样正经八百,严以律己?」
「他从以前就对部下那么严格吗?」
「原来他连这种地方也没变啊。」
史薇菈娜怀念起过往般眯起眼睛,但也只有片刻如此,随即换上严肃的表情看着八代。
「你说你待在军事设施,是在克拉靳诺亚尔斯克中央基地?就是有前沙皇研究局的那里?」
「对,就是那里。」
八代勉力掩饰动摇,斗真则在他耳边悄声发问:
「她来了吗?」
他不明说是谁。
「你是说土拨鼠公主?没有,她没来。」
但八代仍然听懂了,立刻回答。
「这样啊……不,这样很好。这里这么糟,我不希望她来。」
「看样子我们得交换一下情报才行啊。」
八代笑得剽悍,却被艾莉西亚一把揪住衣领。
「就是啊,我会把你知道的全都榨出来。」
「咦?为什么?为什么搞得像是要审问我?艾莉你说是不是?」
「我话说在前面,你无权保持沉默。还有,可以请你不要装熟叫我的名字吗?司机先生。」
「就说我不是司机了,而且明明是你跟我说可以叫你艾莉的。」
史薇拉娜看着艾莉西亚把还在抗议的八代拖进帐棚,伸手抚着脸颊。
「艾莉跟他看起来好亲热。」
史薇拉娜眼神发亮,喃喃自语。
「就这样,我们被伊凡骗了,只好从地下洞窟逃走,可是我跟岸田博士走散了。说来见笑,对上多达几百只无机生命体,我也只能先跑再说。可是在洞窟里又不可能跑得掉,那时候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用了嗯嗯,嗯嗯,结果无机生命体硬是开始错乱。其实这招本来是用来扰乱人类感官。」
「你要不要干脆明说是雷鸣动啊?」
「我选择保持沉默。之后我就在洞窟里拚命跑,来到外面的时候,真的是差点忍不住哭出来。只是出来以后又差点冷死,路上找到一间小木屋,我就从里面拿了外套跟破布。好了,我的遭遇说完了。」
「你还说得真简略。」
看到史薇拉娜投来试探的视线,八代以干涩的笑声回应。
「艾莉西亚,你看起来跟他最熟,我就问你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简单说,就是他有没有本事,值不值得信任。」
「这这这这这,我当然值得信任了,斗真你说是不是?」
「我跟你不太熟,不清楚耶。」
说着斗真十分过意不去地别开脸。
「他只是Mr.伊达的司机,我跟他也不熟。」
八代正露出遭人背叛的表情,艾莉西亚更对他补上一刀。
「八代一……从你的雷鸣动用得这么纯熟看来,你应该就是真目八阵家之一——八代家的长子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八代胡闹的表情当场僵住,只是也没僵住多久。
「我要保持沉默。我没听过八阵家这个词。」
「听说你虽然是长子却没能继承八代家,家督宝座被弟妹抢走,大约十年前连夜遁逃……」
「呃,这个说法我不太能接受啊,如果可以请你解释成我不想争权夺利,抽身退出,那就太令人感谢了。还有讲连夜遁逃也太难听了,可不可以请你至少说是离家出走?就像尾崎丰的那首十五岁之夜。」
「我听胜司先生提过你的名字,在他还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到头来你们两位的西洋棋功力是谁高谁低?」
八代暗自改写史薇拉娜的相关知识。考虑到她与蛟有过关连,八代早料到她会知道一些真目家的相关情报,却没料到她连自己和胜司之间有过交流的事情都知道。即使在真目家当中,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相信就连真目麻耶也不知道。八代加深了「她是个棘手人物」的认知。她不只熟悉遗产科技,对真目家的内情也很熟悉,这样的人并不多。
「可是你却在ADEM担任伊达司令的副手。原来如此,八代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这可非常耐人寻味。」
史薇拉娜似乎想通了一切,连连点头。八代浑身不自在,尴尬地搔了搔头。他笑着想掩饰,但旁人一眼就看得出他十分为难。
「司机,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是ADEM的人,没错吧?你跟密诺娃的创办人谈话却一直傻笑,这样没关系吗?」
「昨天的敌人是今天的朋友,四海皆兄弟,世界和平,这些都是我的座右铭。这种时候我们不是更应该携手合作吗?」
「这个人的确很假啊。」
史薇拉娜低声自语。
「不过说到伊凡·伊瓦诺夫……」
「你认识他?」
看到八代对自己说话的口气已经变得像熟人一样,史薇拉娜也不在意,甚至露出微笑承诺。
「对,很熟。他是从今俄罗斯被找去沙皇研究局的天才儿童之一,目的是要培养他们成为索尔盖·伊瓦诺夫的接班人。只是索尔盖·伊瓦诺夫似乎不把他当接班人培养,顶多只是当成脑筋好的白老鼠看待吧。不过我真没想到伊凡小弟弟还活着,十二年前……」
史薇拉娜说到这里就停住不说。她皱起眉头拚命试图回想,最后死了心似的摇摇头。
「我忘记了。」
史薇拉娜头部装设的旧版大脑代理装置会对脑细胞造成破坏,失去的记忆再也不会恢复。八代已经先听过这样的说明。
「对了,雷鸣动可以传授给别人吗?毕竟这是少数可以对抗无机生命体的手段。」
「一朝一夕之间是不可能的。而且雷鸣动是不外传的秘密耶?因为用的人是我,你们可能觉得很简单,可是这招可是八阵家诸多密招当中……」
「司机,你都把雷鸣动讲出来了。」
「可以请你再让我见识一次吗?」
八代犹豫了。他并非吝于传授,而是即使示范也没这么容易学会。连怜学这招时都费了不少工夫。要说有谁能只看一眼就学会,大概只有能够以头脑完全解析人体动作的由宇了吧。
史薇拉娜投来真挚的眼神。现在接受她的请求,建立良好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要救岸田博士和舞风,就一定得找人协助。也没办法啊。
八代做好觉悟,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苦无手里剑。
「我明白了,我只示范一次。还有请各位一定要对我老家保密,不然我会被宰掉的。」
八代说笑起身,史薇拉娜也跟着站起来。
「那就请你对我出招。先体验看看五感遭到扰乱的情形,应该比较能抓住感觉。」
八代问「这样真的好吗」,艾莉西亚只耸了耸肩。
「那、那我要出招了。」
八代心中仍有犹豫,使出了雷鸣动。他双手各拿着四柄苦无,以展翅般的动作交错摊开。八柄苦无相互撞击,发出具有指向性的特殊音波。透过扰乱听觉的方式,让对手失去平衡感,造成敌人认知错乱。雷鸣动就是这样的招式。
史薇拉娜挨了雷鸣动的音波,身体一歪,失去平衡感,当场跪了下来。
「等等,史薇塔,你别太逞强。」
艾莉西亚赶紧跑过去扶起史薇拉娜。
「我没事。」
「八代先生?」
斗真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八代不明白到底什么事让他那么震惊,毕竟他震惊的理由既不是为了雷鸣动本身,也不是因为八代毫不犹豫就对史薇拉娜出招。
这时八代拿身窜过一股恶寒,既像全身都有蛞蝓在爬一样恶心,却又有种令人战栗的甘美。
反射性朝自己身上一看,立刻了解为何斗真会震惊以及自己为何会起恶寒。八代全身都被史薇拉挪用头发缠绕,这些呈螺旋状从脚趾一路缠到手指头的头发,正以像蛇爬行似的动作慢慢抽离,回到史薇拉娜身上。
「这头发是什么时候……?」
「在你施展雷鸣动前不久缠上的。」
这一招本来能让人听觉与平衡感错乱好几分钟,但史薇拉娜已经用自己的双脚站着。
头发在她身前呈螺旋状扭动,形成一个人形。
「这,难不成……」
头发形成的人形动了。人形张开双手,以展翅般的动作在胸前交错,实实在在就是雷鸣动的动作。
「动作我都追踪到了。」
头发继续扭动,缠上史薇拉娜的四肢。她想做的事非常明显,就是让头发与自己的四肢连动,藉此学会雷鸣动。
八代自然而然想将苦无递给史薇拉娜,但她伸手制止。
「我用不着。」
说着头发在她手中汇集成形。用不着几秒钟,手中已经多出八柄以头发形成的苦无。
史薇拉娜任由记住八代动作的头发牵动,摊开双手做出展翅的动作。站在她正面的八代身体一歪,脚步踉跄,站不住而当场单膝跪倒。
「终究比不上原版呢,威力大概是六成左右吧。」
史薇拉娜的口气显得有几分遗憾,听来似乎原以为可以重现得更好一些。
「真了不起,实在不像二十年前的遗产技术。」
八代眯起眼睛赞美。
「你过奖了,终究是学不到家的邯郫学步。」
「哈哈哈,不用那么谦虚啦,而且我还要请你别太谦虚呢。刚刚我也说过,这招我花了好几年才学会,听你谦虚我反而会难过。」
「这遗产科技我用了二十年。」
史薇拉娜露出柔和的微笑,接着说头还有点晕,于是坐下休息。最让八代惊奇的就是她说的这句话。
如果这些年来,她都以密诺娃一员的身分站在遗产科技云集的最前线,那就表示她的功力是无数次死战与经验换来的。她并非一瞬间学会了雷鸣动,而是有着二十年的累积才办到的。
她微笑着让八代了解这呕心沥血的经验,要他知道即使她看一眼就学会,也不需觉得懊恼。
——这个人物实在相当难缠啊。
八代几乎从未看过有人能驾驭遗产带来的疯狂,在他所知的范围内,顶多也只有峰岛由宇与环晶.而且史薇拉娜不但有持续动用遗产二十年以上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她还能维持理智。
「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两个人可以使出雷鸣动来扰乱无机生命体,战术上会有更多空间。」
「是啊。就请司机先生负责比较危险的那一边吧,请他让我们见识见识正宗老店的威力。」
「咦?又排烂缺给我?又把我当司机?这两种待遇我都不想要啊。」
八代轻声笑了笑,掩饰内心真正的思绪。在他身旁的斗真则露出思索的表情。
「斗真,你怎么了?」
「嗯,有件事我很好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斗真身上。
「雷鸣动让无机生命体错乱,这样的解释对吗?」
听封意想不到的疑问,三人面面相觎。
「它们都开始自相残杀了,那不就是错乱了吗?」
「可是那样反而才自然吧?虽然要说无机生命体怎样才自然也是有语病。」
八代与艾莉西亚都听不懂斗真这番话的真意,否定了他的疑问。
「你们想想,它们是无机生命体耶?大家一起来攻击我们,这太奇怪了啦。不就像是狮子、大象跟斑马同心协力一样荒唐?你们想一想,我们第一次遇到无机生命体的时候,它们可曾这样同心协力?没有,它们在互斗。虽然我们把它们都归类在无机生命体这个分类,可是我想这样应该是不对的。」
「原来如此,这个意见很犀利,真不像斗真会说的话。」
八代这句失礼的评语说得十分爽朗。
「明明有它们自己的生态系统,却有无视生态系统的统一意志,你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史薇拉娜将他的话统整得十分简洁。
「不管怎么说,如果八代先生说的是真的,我们就不得不变更计划了。」
「计划?」
「就是占领基地。如果地下是无机生命体的巢穴,占领了也没有意义,等于是自己跳进老虎的巢穴。」
「我们只派了Reverse一个人去,搞不好他已经死了。」
艾莉西亚说得毫不在意。
「不不不,等一下好不好?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但他不是你们的人吗?至少应该为他担心一下吧?相信他现在一定也正在努力的,嗯。」
八代拼命为这位只在照片上看过的人物说话。
「而且去基地还是意义的。不,应该说非去不可。」
史薇拉娜的双眼凝视八代。
「首先,伊凡·伊瓦诺夫控制无机生命体,这方法值得我们冒险去找出来。第二,现在状况不断恶化,我们三个人下落不明,应该会让伊达先生……让ADEM也改以强硬态度对应,我想LC部队大概会介入,也许在基地附近可以和他们会合。再者,如果不救出我被困在基地的同伴,我就没脸回日本。你们要我拿什么脸去跟伊达先生报告?而且就算待在基地外,也一样会有无机生命体跑来,外面又冷又累,我好想在温暖的床上睡觉。就我个人来说,真想赶快占领基地,安稳度日。」
最后几句话根本已经放弃正经说服了。
「日本有句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吧?」
史薇拉娜望向稍远处聚在一起的人们。霍格和其他小孩丢雪球玩,大人固然表情无力,却也笑着看他们打雪仗。最早救到的婴儿,则在被无机生命体夺走亲生孩子的母亲怀里睡得香甜。
「不管走哪一条路,他们都一样有危险啊。」
八代心想她说这话还真善良,实在不像密诺娃的创办人。从伊达的说法,八代本以为她的个性应该更加冷静而无情,实际看到她之后只觉得处处不对劲。
「我明白了,休息一小时后我们就出发。」
她的决定下得很快。只有这点和八代当初的印象一致。
「八代先生,我有话想问你。」
八代早料到等史薇拉娜与艾莉西亚离开,斗真就会来找他说话,于是以镇定的态度露出笑容。他这种准备周全的笑容,正是让人说他很假的要因之一,但也不需要因此就刻意冷漠。
「嗨,斗真,我们好久不见啦,你过得好吗?」
「是的,好久不见。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久啦。请问,LC部队来了吗?也就是说,这次的事情是遗产事件了?」
「你担心的是土拨鼠公主吗?不巧的是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当初派来的调查团,成员只有岸田博士、六道舞风再加上我,一共三个人,这点我没有说谎。只是这不代表以后派来的成员里也会没有她。不过话说回来,从她那种样子看来,我是觉得她也很可能不来啦。」
八代最后一次看到由宇时,她还把自己关在地下,原本就很封闭的个性似乎变得更加自闭。尽管可以想像原因多半出在眼前这名少年身上,但现在八代刻意不提。而且现在有更多其他事情是他非知道不可的。
「晚点我优化想跟你说,可以吗?你也知道,我们都是日本人,总是比较好说话。」
「要瞒着他们?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有用的情报。」
「即使你自己不觉得是有用的情报,你的行动带出周遭人们内心的企图,那就是有用的情报了。斗真,你也差不多该注意到这点了吧?」
「啊……对不起,说得也是。八代先生说得对,我的自觉还不够。」
八代只知道斗真和不坐一起行动,对于他来到俄罗斯、与艾莉西亚及史薇拉娜一起行动的来龙去脉,自然非问个清楚不可。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我来到俄罗斯已经超过十天了。」
「十天……」
八代并未收到斗真和密诺娃成员一起行动的情报,也就是说有人在封杀这些情报。
「你为什么来这里?要带堂妹观光,应该有更适合的地方。例如说,嗯,像是热海?」
「不,我不是来观光。」
「这……可以不要正经回答我的玩笑吗……」
斗真也没注意到八代脸上露出有点落寞的神情,简单说出自己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是胜司先生……」
封杀斗真情报的多半就是胜司。要说谁有本事骗过ADEM与真目麻耶的情报网,他也只想得到胜司或不坐。问题是胜司为何让斗真和史薇拉娜见面,又或者是为何要让他来到俄罗斯?而不坐又为什么默许这件事发生?
八代半直觉认为,胜司或不坐肯定都没有料到无机生命体的事。斗真他们面临的问题非常危险,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失去斗真与可丽儿这两个真目家的重要人物。
八代朝站在稍远的地方和艾莉西亚说话的史薇拉娜看了一眼。
——怎么想都觉得她八成就是关键啊。
胜司让斗真和史薇拉娜接触,到底是打什么算盘?
不坐为什么会默许?
而现在演变成这样的状况,他们到底会怎么出招?
「你怎么了?看你眉头皱成这样。」
看到斗真悠哉地这么问,八代已经不只是傻眼,反而觉得佩服。能对周遭的状况这么迟钝,说不定也是一种才能。
——记得萩原就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评语啊,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当初萩原苦涩地说过,鸣神尊的继承者自己就是最强的杀戮者,因此对于自身的危险十分钝感。这个解释加进了萩原特有的讽刺风格,却也捕捉到了真相的一面。坂上斗真的钝感与慢郎中作风都不是出于他的个性,而是他的本质。
艾莉西亚听力很好,相信往这里说的话全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但现在被她听到也无所谓。能遇到斗真等人,已经是无上的侥幸了。
「哎呀呀,能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现在眼前的问题实在太大,但不表示他就可以无视胜司的目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斗真实在是个绝佳的说话对象。
「是喔?」
「斗真,你这样反应就不对了吧?就算只是讲讲场面话,这种时候也该回答我也觉得能遇到八代先生真是太好了才对吧?」
「那么,我也有同感?」
从这里就看得到正在和史薇拉娜说话的艾莉西亚低头忍笑。
「各位,出发的时间到了,大家站起来。」
整整一小时之后,艾莉西亚一声令下,众人慢吞吞地起身。
「好了,大家拿出精神来,接下来我们要去军事基地,请军方保护大家。相信一定有热腾腾的罗宋汤和温暖的被窝等着我们。」
气氛明朗了些。但他们的体力显然已经所剩无几,连还能走多久都是很大的疑问。
「可丽儿,不用再警戒了。」
斗真朝着天空这么一喊,就有个白色的物体无声无息落下,掀起了地面的白雪。看到这名少女——可丽儿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八代瞪大眼睛,看看天空,又看看可丽儿。
「咦?奇怪?」
「看到无机生命体了吗?」
斗真也没理会慌乱的八代,对可丽儿这么一问,她就摇了摇头。她每次摇头,都让一头遗传自母亲的亚麻色头发左右晃动。
「《山峰》、《嘴》、夺化》、《棒》都没看到。」
「这样啊?太好了。你站哨很辛苦吧。」
斗真帮她披上毛毯,可丽儿一如往常摇摇头。
尽管有些奇特,但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堂兄妹。
「……嗯?」
但八代这时却莫名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知道原因是出在他们两人身上,还是谈话的内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对什么事情觉得不对劲。然而他们两人的谈话,确实让八代内心深处产生了神秘的小小疙瘩。
但斗真他们已经出发,也不管八代还有疑虑。
他们带领超过一百人的平民,朝前沙皇研究局行进。艾莉西亚与人群拉开一小段距离,在史薇拉娜耳边轻声说:
「史薇塔,我问你,这样真的好吗?」
「你是指什么事?」
「如果你还是个母亲,就臆该带可丽儿逃走。凭你们的脚程,甩得掉无机生命体。」
「你要我丢下这些人?」
史薇拉娜朝背后看了一眼。一百名以上的难民无家可归,憔悴至极地勉力行走。这全是因为无论史薇拉娜显现出多么异样的形貌,他们都相信史薇拉娜会保护他们,也相信她说的话。
「没错。你没有义务保护他们。像刚刚可丽儿就很危险。你要拿自己的女儿当陌生人的挡箭牌到什么时候?你打算让她冒多少危险?」
艾莉西亚的话虽然严厉,却直指核心,让史薇拉娜低下头,只能咬紧嘴唇。
「我知道。」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也很难受。」
史薇拉娜也不是从一开始就选择让可丽儿置身于战斗之中。然而一旦开始战斗,可丽儿就像旋风般飞奔而出,根本来不及阻止。
「可是我应该还是错了吧。下次我不会再让她参战。」
「你要怎么不让她参战?谁说话她都不听,尤其遇到战斗更是如此。像刚刚那样的危险,今后还会遇到很多次,可是那样的幸运却不会一再发生。」
她言外之意自然是指若非斗真保护,又有八代出现,可丽儿现在已经死了。
「我就说出真心话吧。我根本不打算莫名其妙在这里白白死掉,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本来打算要分秒必争,赶紧摆脱这种状况。可是,看到你带着小小的霍格回来,我就知道你没办法抛弃村民。你出身的故乡被战火烧毁,不可能忍心抛弃同样失去故乡的人们。这我都知道,可是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有点奇怪,不,是相当奇怪。」
「我怎么个奇怪法?」
艾莉西亚显得犹豫,史薇拉娜要她说下去。
「请你说出来。」
「你的行动原理充满了矛盾。一般来说做母亲的都会第一优先考虑自己小孩的安危吧?可是刚刚那场战斗中,你担心的却不是可丽儿,是其他的小孩。」
「绝、绝对没有这种事!」
「可是我要你走人,你却不听,遗让可丽儿参战。不是吗?」
看到史薇拉娜说不出话来,这次艾莉西亚从另一个方向说出疑问。
「追根究柢说来,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峰岛勇次郎看得这么危险?你应该恨的是真目家,真目不坐呢?我倒觉得你该举的牌子上该写的也不是扑灭遗产科技,而是扑灭真目家。」
史薇拉娜瞪大眼睛,彷佛听不懂她在问什么。
「我有说错吗?他逼死你丈夫,还把你女儿弄成那样。蛟先生的事也许还可以说是无可奈何,但是把可丽儿从你身边抢走,还进行残忍的人体实验,把她弄成这个样子的,就是真目不坐啊。可是我从来不曾听过你讲一句你恨真目不坐。你不是在压抑感情,绝对有问题。你自己都不觉得奇怪吗?」
史薇拉娜看似条理分明,其实却欠缺了些什么。艾莉西亚来到俄罗斯后,看着史薇拉娜的行动,一直觉得讶异。
「你该不会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重要的事……?」
「对。忘了你当初为什么把峰岛勇次郎看得这么危险。」
「……也许吧。二十年前的事情有一半以上我都忘了。」
看到史薇拉娜说着露出苦笑,艾莉西亚更加深了疑问。这种事情可以淡淡苦笑就带过吗?
史薇拉娜欠缺了一些东西,欠缺了很重要的东西。艾莉西亚心中的这个疑问转变成了确信。
——但愿不要弄到无可挽回才好。
艾莉西亚无法抑制心中涌起的不祥预感。
9
这可以说是尸体吗?
瓦解的无机生命体身上堆着厚厚一层雪。强风吹袭之下,身体残骸与雪花一起被吹向遥远的天空另一头。
但有些无机生命体即使遭斗真击碎、被可丽儿斩杀、被艾莉西亚射击、遭史薇拉娜刺穿,却并未彻底瓦解,仍然保有原形。会发生这种情形,有好几个理由可以解释。可能只是运气,也可能是个体本身十分特异——例如有两个红色核心,又或者是有坚硬的外壳保护核心。
无论原因为何,它都活了下来,成了反有机生物的物种。
活下来的无机生命体仰望天空,颤动身体,全身出现裂痕,看起来倒也像是垂死的迹象,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斗真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无机生命体的威胁有两种。
一是个体数量极多。即使单一个体敌不过斗真等人,数量优势仍能轻易颠覆战力差距。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们才会带着难民迅速移动。
另一点则是生命周期极短。这也意味着它们能在短时间内繁殖,在一天之内繁衍到十几代。
若把这种叫做IFC的遗产科技产物视为单细胞,那么现在无机生命体的多样性,就让人联想到寒武纪大爆发。
有机生物花了三十几亿年才从单细胞演化到寒武纪,而无机生命体则在短短二十年内,就重现出了有机生物进行三十几亿年的进化过程。是无机生命体那短得以秒为单位的生命周期实现了这个壮举。
但现在这只无机生命体的生命周期却不像当初那么短。它的身体构造已经趋于复杂,活动时间也因而延长,但生命周期仍然短得远非有机生物所能相比。
身体龟裂颤动的无机生命体终于碎裂,但碎裂的碎片却不像沙雕似的崩解,而是保持中央有红色光点的状态开始活动。这些碎片都有着与碎裂前的个体相似的形状。就和有机生物的物竞天择一样,经过淘汰之后,适应下来的物种就会不断增加。
斗真他们并未注意到。
无机生命体会进化,进化的方向非常多样,有时也可能会繁衍出刀枪不入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