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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无翼飞翔

8

打从出生时,鯷便有一边的耳朵呈现蜷缩在一起的形状。鼻梁很塌,两个鼻孔几乎是直朝向前方。双眼的大小也不一样。上唇往外翻开,倘若嘴巴不使力,就会变成暴牙的模样。同时,他的身型矮小,四肢也很短。

尽管凤龝一族并不注重外表美丑,这样的长相仍让鯷引以为耻。自他懂事以来,鯷总是回避着他人的目光。

不过,蜷曲的耳垂并没有影响他的听力。不,应该说,因为鯷排斥在他人面前现身,所以总是竖耳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以便能够一听到人声就躲藏起来。因此,他的听力反而比一般人来得好。大小不一的双眼同样不妨碍他观察环境。而矮小的身型,更让他能自由进出狭窄的场所。

于是,在鯷未满六岁时,父亲让他到被称为「沟鼠」的男子门下拜师学艺。

此时,鯷一家人从旺厦所策划的「凤龝狩猎」中顺利逃脱,和同伴们一起隐居在深山之中。过去他们还在王都中以统一天下的一族身分生活时,鯷的家境便已经不算富裕了。而后害怕被旺厦发现,连点个火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养育太多的孩子。让鯷离家成为沟鼠的弟子,是为了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沟鼠这么告诉他:

「能够来到这里算你幸运。我能给予你更胜于家中的温饱和安全。而且,倘若你彻底学会了我所教给你的东西,就能够受伟大的武将重用。就连直接侍奉首领大人,也不再是遥远的梦想。」

沟鼠的工作俗称「耳」,系以偷窥、窃听或暗杀等委托来谋生。比起房间内部,待在天花板里头或是地板下方的机会要更多;比起在人前露脸,藏匿的时间要来得更长。

鯷十分满意这样的生活,因此努力地修行着。或许他也有这方面的天赋吧,在十五岁那年,他各方面的技能都已经超越了其师沟鼠。

这年,能够让两人大显身手的场合多到不计其数。遭到软禁的首领,成功地拉拢了负责监视他们一家人的人物。

为了寻找愿意支持自族的人物,沟鼠和鯷奔走各地,窃听他人真正的想法,暗杀可能会成为阻碍的人,甚至潜入四邻盖城窥探旺厦的现况。

或许是因为两人所立下的这些功劳,凤龝最终获得了胜利。而如同沟鼠的预言,鯷一跃成为能够直接接受首领指示的身分,而且还是坐上四邻盖城王座的那位首领。

一开始,鯷原本还羞于在身分高贵之人面前露脸。但之后他逐渐明白,愈是地位崇高者,愈不会在意手下的外貌美丑。他们注重的是你能够做到什么,以及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尽管有着一口暴牙,但只要能提供上位者需要的情报,便能够得到赞赏。因此,鯷愈来愈热心工作。而在首领交接至下一代时,他变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丑陋模样了。

因为人类全都是丑陋的生物。

在无数次的偷窥和窃听之后,鯷变得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在天花板里头目睹过宛如天仙的美女挖鼻孔的模样;目睹过被誉为圣人君子的男性对他人睡着的妻子恶作剧的行为—在地板下方听过指导礼仪举止的贤师放屁的巨响—也听过勇猛的武人被壁虎吓到而发出的尖叫声。

只要二十四小时持续地观察,人们必定会显露出自身丑陋的一面。

现在,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鯷都不再因此感到讶异了。他长年在一旁屏息见证人生的各种场面,慢慢地,诸如哀戚、共鸣、敬佩等情感,也逐渐麻痹、消失无踪。

倘若不会因自身所见所闻而一一感到吃惊或敬佩,便能够看得更透彻,记得更清楚,报告得更正确。他是首领能够移动的眼睛和耳朵。眼与耳不需要「心」。

在鯷的心中,只剩下「喜悦」这样的情感。

因努力勤奋工作而再三立下功劳之后,鯷成为了年轻首领最信赖的「耳」。这样的结果为他带来的喜悦。

被首领传唤,接下他人所无法遂行的任务,并在顺利完成任务后听到一句「辛苦了」。这样的时刻为他带来的喜悦。

除此之外,他的心化为坚石。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消除自身的气息,成功潜入各种场合。

然而,鯷现在透过天花板的隙缝所窥见的光景,却让他倍感焦躁。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向对方说「不对,不是这样」,并因此而坐立不安。

在他的下方,有两名人物以身上的衣物几乎完全褪去的模样在格斗着。将一切始末看在眼底的鯷,情绪不自觉地动摇起来。

——腰再弯一点。不是用手,而是用脚。

因此,他原本隐藏着的气息再次显现出来。不过,底下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余力发现这件事。

这已经是鯷第四天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头待到天明了。

他一整晚动也不动地待在这里。未曾阖眼,当然也滴水未进、也未离开原地去小解。这样掩藏住自身气息静静待在某处,并不让鯷引以为苦。只是,每当他在天亮之后前去报告,首领大人忧郁的神色总令他感到愧疚。

「这次也是连一根手指都没碰吗?」

「是的。他仰卧在床上,就这样盖着棉被,一动也不动地熟睡到天明。虽然也数度出现好像要醒过来的感觉,但他仍然闭着双眼,没有其他动作。」

「稻积呢?」

「情况相同。稻积大人同样也没有离床而沉睡着。不过,她有翻过几次身,在感觉到她即将醒来的气息时,稻积大人确实也缓缓睁开双眼过。」

「那个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首领大人不禁如此自言自语起来。

鯷明白这位首领不会在重臣们的面前流露自身的感情。但现在他却如此放心地让鯷窥见自身的想法。这让鯷不禁认为自己的确是备受信赖的存在,甚至要有些自以为是了起来。

「不过,得花上一段时间,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对薰衣来说,稻积毕竟是仇敌的女儿。我明白他不愿碰触稻积的想法。在起床之后,他也不曾拥抱稻积,或是牵起她的手吧?」

「是的。未曾这么做过。」

首领大人叹了一口气。

「稻积也真是的。她好歹年长薰衣两岁,怎么不懂主动诱惑对方呢?」

「身为女性,或许还是有这方面的矜持吧。」

果然太自以为是了吗?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陈述了像是意见般的内容。虽然首领大人并没有引以为意。

「也对。看来只能像这样暂时观察一阵子了。」

鯷将这句话视为要自己返回工作岗位的指示,于是打算离开。

「等等。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的身体很肮脏吧?」

「咦?」

「因为他得知了斑雪这个人的存在。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已不是纯洁之身,所以才……」

「这个属下也……」

无法解决首领大人的疑问,让鯷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只要窥探其日常生活,便能够把握对方内心的想法——对鯷而言,这样的人物多得是。然而,这次的「目标」却在各方面都很不一样。不愧是生为旺厦首领的存在,或许就连身为人的构造都与众不同吧。

首先,一开始在后方跟踪他时,对方随即发现了鯷的存在。因为偶尔也会出现对人类气息相当敏感的人,所以鯷并未因此感到讶异。然而,对方虽然发现他的存在,却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鯷也曾遇过只是「佯装」不在意似的对象。然而,在那之后,这名旺厦首领却完全没打算追究鯷的气息,而是极其自然地行动着。

他无法读出这种人心中的想法。所以,在隔天早晨便中了对方出其不意的招数。和卫兵推挤争执之后,对方朝着高塔前进。倘若得知他是为了在会议中做出那样的宣言而动身,自己便能在事前知会首领大人了。

「那位大人所想之事,属下实在完全无法理解。」

鯷据实以告。

首领大人似乎还埋头于自己的思绪当中,继续喃喃说着像是自言自语的内容: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薰衣的态度也不难理解了。这真是奇耻大辱。竟然将吾妹视为这种寡廉鲜耻的女性……」

这时,首领大人突然像是顿悟了什么似地睁大了那双细长的眸子。

「难道真是如此?莫非稻积真的和那个男人……」

「不。」

鯷急忙出声否认。同时,他也对于自己能为这个疑惑献上明确的答案而感到安心。

「绝无此事。斑雪大人只有碰触过稻积大人两、三次,而且仅是握住她的手而已。稻积大人从未主动行动过,甚至不曾回握斑雪大人的手。」

在这两人主动向对方攀谈之前,便已经察觉胞妹有些异状的首领大人,早已指示鯷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首领大人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吐了一口气。

「那么,你就再观察几天吧。要是真不行的话……我也只能试着和他谈谈了。」

他的语气听来有些烦闷。

因此,在第四天夜里,当鯷发现已经钻入被窝的「目标」突然再度起身,面对身旁的人坐好的行动,他不禁开始期待。「耳」不需要期待之类的感情,他应当早就埋葬了这样的情绪才对。

或许是被首领大人表露出自身情感的反应所影响了吧。这不仅是政治上的重要议题,对首领大人来说,更是私人方面的一件大事。

因为丈夫突然起身,面向自己而双腿并拢地坐好,稻积也连忙爬起来,同样地跪坐望向对方。

「稻积,我和你已经结为夫妇了……」

稻积压根想不到丈夫接下来打算说些什么。在仿佛赶鸭子上架一般忙乱的婚礼结束后,他们俩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了好几天。但现在,她仍然只知道丈夫是一名沉默寡言、难以亲近,同时还有着端秀脸蛋的人物。

「在夜晚,夫妇应该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吧?」

稻积不禁脸红。竟然刻意将这种事说出口,丈夫还真是个粗神经的人。

「其实,我不知道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毕竟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所以,虽然想做点什么,却也无所适从。」

「噢——」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稻积只好做出不太有紧张感的回应。

「稻积,你可以告诉我吗?我们究竟该做什么?」

「不知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呀。」

稻积几乎是尖叫着回答。她感觉双颊都快烧起来了。这个人到底想让一个女孩子家说些什么啊。

「这样啊~」

丈夫发出有些懒洋洋的声音,然后使劲将双手朝上方伸直。

「说得也是喔。因为你也是第一次嘛。」

然后他出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往后方「咚」一声躺下,然后将双腿伸直。

稻积原本有些不满,但因为丈夫的笑声十分爽朗,听来令人心情愉悦,所以她最后也跟着笑了。

「我以为你会知道呢。我以为其他人都知道。不过,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丈夫再次起身。这次他则是盘腿坐着,表情也很温柔,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恐怕只能请教穭大人了吧。不过,因为他是你的兄长,所以去询问他这种事情,感觉也挺奇妙的就是。」

原来他真的对夫妇的夜生活一无所知吗?稻积不禁感到讶异。

「那个……我在举行结婚典礼前,有听奶娘稍微说明过。」

她可不希望丈夫去和哥哥讨论这种事情。

「这样啊?」

丈夫随即露出欣喜的反应。

「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两人共同盖一床棉被……之后的事就交给相公负责。」

其实奶娘当初解说得更详尽,只是稻积实在羞于说出口。

「只有这样的说明,我还是不懂呐。」

丈夫扁起嘴来。

「首先,如果要共同盖一床棉被,那究竟要盖我的还是你的?」

「这个……我想应该都可以吧?」

这还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呢。稻积这么想着。再说,在结婚典礼前,一般的男性应该都会有照顾他的老爷子等人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吧。而且还是比女方所听闻的内容更为详尽的知识。

稻积这么不解地想着,然后又瞬间顿悟了。

——他身旁没有任何人陪伴呢。无论是服侍生活起居的人、老爷子或随从。

尽管如此,若是身处一般环境之中,应该会从周遭之人的闲言或杂谈之中,自然而然地吸收这方面的知识吧。实际上,稻积也曾因为不小心听到女官们的闺房密话,所以明白得比奶娘所传授的内容更多。

然而,丈夫打从七岁开始便与俗世隔绝。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导师和师母两人以外,未曾出现过其他人。他甚至不曾从远方眺望到他人的身影。

因为导师和师母年事已高,所以到了夜晚,应该也只是盖上棉被然后并排着入睡吧。要说动物的话,也只有一只狗和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丈夫应该也不曾目睹这类求欢的光景。

丈夫是真的不了解,而且相当认真地烦恼着。自己不应该以一句「不知道」来敷衍他。

「那个……我……稍微懂得一些。」

稻积以像是蚊子叫一般细小的声音开口后,丈夫先是表现出一脸不解,随后,他似乎明白了稻积这番话的意思,于是便露出微笑。

「这样啊。那你就指导我一下吧。我们来试试看。」

语毕,丈夫钻入被窝里头躺下,然后掀起棉被的另一端对她说道:

「过来这里吧。」

之后,一场恶战苦斗便开始了。

「我该怎么做?」

「那个……穿着衣服应该会有点碍事……」

「这样吗?那就脱掉吧。」

「那个……女性是不能主动脱衣服的……」

薰衣伸手欲褪去稻积的外衣,但因为他不懂女性衣物的构造,所以陷入了好一番苦战。

之后,尽管相当难为情,但稻积仍数度以「那个……」来提醒薰衣该怎么做。然而,这方面的事情她其实也只懂得一些皮毛而已。而薰衣虽然出现了生理反应,但却只是让他更加混乱。

「唉,真让人着急。到底在搞什么呢。」

就连躲在天花板里头的鯷见状,都不禁焦躁起来。两人推开了棉被,七手八脚、焦头烂额地奋斗到全身是汗,但仍无法顺利进行。

「然后呢?」

一如面对重臣时的态度,首领大人露出令人无法判读内心世界的表情问道。

「是。过了片刻之后,妹婿大人和稻积大人终于顺利结为真正的夫妇了。」

首领大人卸下没有表情的面具而哼笑出声。

「真想不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他喃喃说道,然后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这可不成呢。我常常会忘了这件事。鯷,你当初也有看见吧?在薰衣进入王城时,他那威风凛凛的模样。」

「是。」

「他的神情看起来,仿佛是从以前便一直住在这里似的。所以,我有时会忘记他先前究竟过着多么不寻常的生活。身为高贵一族的首领,薰衣对自身的义务和立场是再清楚不过。然而,在年轻的姑娘面前,自己必须如何表现,他却连一个范例都没看过。这还真是偏颇的人生啊。他会动不动做出奇特的行动,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没错。鯷想着。

「原本就已经像是要让水和油互相融合一般棘手的婚姻了,再加上这种恶劣的条件,实在令人有些同情稻积呐。」

虽然不知是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和鯷说话,但首领大人今天也娓娓道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倘若不是相信鯷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他或许做不到这一点吧。基于首领大人这般信赖自己的行动,于是鯷也鼓起勇气,试着主动表达出内心的想法。

「这倒不一定。虽然只是属下的直觉……」

「怎么?」

「方才向您报告的内容之所以如此冗长,是因为属下希望能将自身的感觉传达给您。」

「快说。」

「属下认为,那两人应该能成为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要是被问到为什么,自己或许也无法说个明白。不过,在看到那对夫妇拙稚、笨手笨脚、令人焦急的初夜之后,鯷这么觉得。

「希望你的直觉准确就好了。」

首领大人以完全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的平淡语气回应,然后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

「鯷,我想你应该明白,那并不是你必须优先注意的地方。」

「是,属下明白。」

鯷不禁为他自作主张的发言感到懊悔。

不用刻意提醒,鯷也相当清楚。自己最优先的工作,是在那名年轻人企图轻举妄动时,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将他解决掉。

首领大人给了他特权,让鯷在不需获得许可的情况下便能动手。

他可是熟悉此道的人物。尽管是难得让自己表现出情绪起伏的「目标」,在紧要关头,他绝不会有一丝的迷惘。

鯷对这点相当有自信。

9

穭的工作和打地鼠游戏有点像。因为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应付接二连三冒出头的问题。

不同于打地鼠游戏的是,他不能容许任何一只漏网之鱼,而这些问题也几乎不是猛力一敲就能解决的事情。每个问题的因应方式都相当复杂,同时还需要缜密的细部调整。而在实施了某个因应对策之后,还有可能因此衍生出新的问题。

优秀的「耳」略为失常的征兆,是只要轻轻一敲便能击退的地鼠。薰衣和稻积这对夫妇的夜生活,则是看似要探出头,最后却完全没露脸就销声匿迹的地鼠。

不过,这两个问题完全无法比拟的棘手地鼠,现在正从众多洞穴中探出头来,让穭过着被工作追着跑的每一天。

首先,他必须遵守停止旺厦狩猎的约定。为了达成他自身的目的,这也是必要的一环。

然而,只要鬼目仍担任刑部大臣,这几乎等同于不可能的任务。虽然必须设法让鬼目卸任,不过,在他力排众议地让薰衣和稻积举行婚礼之后,可不能再对鬼目施以左迁这样的刺激了。

这样一来,只能让鬼目转任其他职别的大臣,似这么做的话,其他已有一定地位的官员也必须跟着异动。再说,穭同样也无法随意让其他大臣降职。要是没考虑周详便实施职务异动,新的人事恐怕又将会成为自己日后执行计划时的阻碍。

宛如下将棋一般,穭先摸清整面棋盘上的局势,在揣测对方接下来几回合的走法之后,他将鬼目调动为兵部大臣。这样的异动可说是一种升迁,而且也能让鬼目在发生乱事时率先出兵讨伐旺厦一族,因此他应该不会有任何怨言才是。

至于原本的兵部大臣月白则是转而担任顾问官。虽然这是完全没有部下的职位,但可说是君王表面上唯一的辅佐官,因此是个比一般的大臣更显荣誉的官阶。

之前担任顾问官的人是颖。在这次的一连串人事异动中,穭没有替他准备新的职缺,而是取而代之地赐予他一片领土。幸好原本应该赐予稻积之夫的那块土地现在空了下来。

在刚就任顾问官时,颖原本还为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感到百般欣喜,但穭却几乎不曾采纳过他的谏言。不,应该说他是考虑到翠国和凤龝而无法采纳。于是,这个难能可贵的地位,到头来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对于用名誉交换实质利益的这场异动,颖并没有发出不平之声。

而刑部大臣的职位则是维持着空缺。这是为了让穭能直接下达指示。

虽然事前做了这些准备,不过,想当然尔,这并无法让穭随即做出「停止旺厦狩猎」这样的宣言(实际上,所谓的「旺厦狩猎」和「凤龝狩猎」,都是民间衍生的俗称,并非官员们真的执行了这样的工作。因此,这代表穭也无法下令中止「发现旺厦一律格杀勿论」这种延续至今的做法)。

首先,他下令即便发现旺厦的残党,也不要擅自判断而后向对方动手。倘若对方是数人,就将他们押往各地的刑部所;若是集团,则将其困在原地,然后向四邻盖城报告,并静待指示。

执行这样的政策经过半年后,城里所收到的报告不到十件。且除去其中一件报告的话,剩下的全是人数在五人以下的案子。或许是因为到了这个时期,残存的旺厦族人都已经巧妙地隐遁起来了吧?不过,没有向上呈报便杀了对方的案例,恐怕也并非完全没有。在这方面,穭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针对数人以下的案件,穭各自以不同的理由——家中还有稚子;拥有相当优秀的才能,杀了可惜;和他已逝的表兄弟感觉有些神似——而免其死罪,然后在派人监视的情况下,让这些人继续过生活。这些负责监视的人,都是直接听令于穭,能力优秀,同时也值得信赖的部下。在这种时期让他们离开身边,尽管令人有些不安,但穭绝对不能让这个政策出现任何一次失败的案例。因为他必须让这几滴微不足道的水滴,最终成为河流的主干。

至于唯一一件集团的案例,可说是格外棘手。位于甲美山地的峻峰和鹰巢山内部的某个小型村落,被人发现里面居住的全是旺厦一族。在那之后,不等到被军队包围,村落便自行筑起围篱,主张「入内者格杀勿论」而拥村自重。

穭要当地的刑部官按兵不动,然后暗中进行谍报工作,指示邻近的村落发表「那些人至今都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要是他们不在了,恐怕会让危害人群的野兽增加等不利的事态发生。所以,希望能让他们继续现在的生活」这样的意见。之后,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说服旺厦村民「我们已经采纳了其他村落的看法,今后也不打算加害于各位,所以请你们解除武装」,同时也忙着安抚那些逐渐无法忍受他不够果断的人物。倘若只顾着说服村落,凤龝内部便会涌现不满的声音;倘若为了不刺激自己人而行事过度谨慎,又会让村落失去信赖。这是个宛如要挑夫替沉重的扁担维持平衡般的工作。

最后,旺厦的村落虽然解除了拥村自重的状态,但仍和为了以防万一而大幅增员的邻近刑部所维持了一段十分长久的紧张关系。在这段时期当中,双方的气氛可说是一触即发。只是小孩子扔了颗石头,就有可能演变成以弓箭相互残杀的状态。穭长期监视着这样的关系,无论是多么细微的不祥征兆,都想办法予以应对,总算是勉强让情势维持稳定。

半年后,在演变成无法让刑部大臣的职缺继续空下去的状态时,穭便提拔了黄云一族的首领冬芽,将这个官位赐予给他。

这样的人事异动令所有人都相当吃惊。基本上,只有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才会任命凤龝一族以外的人来担任内部大臣,但这几年以来,黄云并没有立下什么能让族人出人头地的功绩。而冬芽之前担任了薰衣「更衣之仪」的见证人这个原本鲜少人知的事实,现在则是不陉而走。

从这点来解读的话,穭安排这场人事异动的企图便显而易见了。

中止旺厦狩猎。

直到目前为止,穭看似是针对某些个别事件而做出破例的因应方式。现在,掩藏在这些做法之下的用意终于浮上台面。对于因此而衍生的各种反应,穭耐着性子一一处理。

不过,现在先暂时将话题拉回薰衣刚成婚的时间点吧。抗拒这场婚事的各种反应,在翌日接二连三地涌现。

凤龝内部有许多人感觉「被首领大人暗中捅了一刀」。若是遵循一般的结婚流程,从求婚、缔结婚约到举行结婚典礼,至少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整年的时间。而将一切浓缩在半天内完成,就算是位于国土尽头的偏僻村落,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此外,若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妹成婚,应该会收到来自全国的大小贺礼,然后举办持续长达十天的盛宴才对。但这场婚礼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仿佛见不得人似地在晚上草草结束了。

这些都是因为成婚对象是旺厦一族的缘故。首领大人太可疑了。

像这样不满的声音,尤以在荻之原一战中赌命奋战的人发出的不满最为强烈。对他们而言,夺回四邻盖城的是自己,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首领大人,则是他们守护的对象。这些人打算让穭坐上神轿,然后抬着他,往自己想走的方向前进。但现在,穭却做出了最让他们痛恨的决定。尽管穭向他们说明「这都是为了凤龝的利益」,这些人仍然抹不去遭到背叛的感觉。

其中,有三人在写下抗议陈情的书信之后,便以利刃刺入胸口自尽。有一人「为了让首领大人警惕自身的昏庸」而自焚。在首领的地位具有绝对尊崇性的这个时代,想要发出异议,便只能透过这样的形式。

穭漠视了这些行为。他没有对死者发出哀悼或责问的只字片语,没有对其遗族施以驱赶或流放国外的处置,也没有发放年金或慰问金。

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其他人接着做出同样的行为。

另一方面,穭频繁地与老臣们会谈,时而予以吹捧、时而试着拜托他们、时而试着动之以情。尽管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也希望这些臣子能够接纳这一切。

而后,穭看准时机,在大肆发出批判声的人们之中,选出一个身份地位不算高的人物,将其凌迟处死。他的全家人也遭到斩首的下场。

于是,原本在大锅中不断沸腾窜动的蒸气,总算被压抑在不会将沉重的铁锅盖掀开的程度,免除了河水冲坏堤防的命运。

除此之外,仍有其他令人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和凤龝以外的有力者之间的对应。他们不同于凤龝内部的人,能够放眼未来的局势,因而显得更加麻烦。

在城内,态度较为跋扈的,都是在先前的战役中协助过凤龝的人物。也就是说,对凤龝而言,自己还欠了他们人情;对旺厦而言,他们则是在一族统治的朝代中掀起叛乱的叛徒。

现在,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待在四邻盖城里头。这样的事态让上述的有力者们相当焦虑。倘若凤龝和旺厦真的共存,自族的处境又会变得如何呢?势力想必会因此而削弱,最坏的情况下,恐怕还会就此没落。

而这样的不安确实有道理。穭也是为了避免这些人过度伸张势力,才开始了这次的计划。

因父王病死而继承王位后,穭感到极度错愕。之前,他一直以为君王便是能够随心所欲控制一切的支配者。但实际上,却是个戴着手铐和脚镖的支配者。

因为不放心年纪轻轻的自己,所以凤龝的其他族人会不断从旁谏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只能尽力忍耐他们的这种行为,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

然而,事情还不仅如此。为了推翻旺厦政权,将这座城寨收入掌心,他的亡父约定赐予其他氏族诸多特权,以换来他们的支持协助。

实际上,倘若没有这些外族的支援,别说是在荻之原一战中获胜了,凤龝一族恐怕连起而叛变的能力都没有。然而,因为被这样的约定和恩情束缚着,在许多场合之中,穭都只能对他们让步,而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不是凤龝的朝代,而是披着凤龝外皮的画角、莲峰和香积的联合王朝吧——穭甚至这么想过。

其中,最为气势凌人的,便是画角的首领添水。

穭和稻积都是在画角的宅邸中出生。因为画角一族当初负责软禁他们双亲。

也就是说,画角曾是最受旺厦信赖的一族。

画角的前任首领在「四日战争」——薰衣的祖父和父亲将穭的父亲逐出四邻盖城的战役——之中协助旺厦,和薰衣的祖父共同骑在马背上奋战。当时,薰衣的祖父为了保护添水的父亲而被砍伤,失去了一条手臂。

因穑大王之血脉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不已的添水之父,在战场上表现出万夫莫敌的气概。而薰衣的祖父也未将他这样的表现视为理所当然,而是在坐上王位后重重地犒赏了添水之父。其后,直到离开人世,这两人之间都维持着强烈的羁绊。

这样的羁绊不仅出现在精神层面。许多旺厦和画角的族人也缔结了姻亲关系。因此,即便到了添水这一代,画角一族仍受到旺厦的重用,而维持着繁荣的状态。就算不念在对方曾救了父亲一命的恩情,而只考量利益得失,添水应该也不可能背叛旺厦才是。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添水突然开始协助穭的父亲,佯装将他严格软禁起来,私底下却让穭的父亲和外部联系。

倘若画角转而支持自己,对凤龝来说,囚禁首领的便不是牢狱,而是最为安全的备战据点。于是,凤龝得以出其不意地攻陷了四邻盖城。

凤龝取得天下后,添水开口要求了更胜以往的财富和地位。而穭的父亲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添水不仅坐拥两倍的领地,还晋升为中务大臣。

添水是个怠惰成性的人物。尽管担任高官,却从未主动尽自身的职责。就算是重要的工作也一律丢给部下,在瘟疫袭击王都时,他随即逃出去,然后窝在自己的领地里头,之后也继续在那里过着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

在将导学视为人生指引的这个时代,怠惰自身所应为之事是最可耻的行为。可以的话,穭甚至渴望亲手讨伐他,但就连想要除去他的官位,都迟迟无法如愿。倘若没有添水,凤龝一族绝对无法推翻旺厦的朝代。旺厦的首领想必也打算等到导师老死之后,便将遭到软禁的穭一家人诛杀殆尽吧?添水同时也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

然而,穭并不打算就此放任他下去。有朝一日,他必定会摆脱名为画角的枷锁,以及其他态度嚣张的氏族所形成的枷锁——

穭下了这样的决心。为了完成自身应为之事,他必须获得自由。

力排众议地举行薰衣和稻积的婚礼时,这个目的同样在穭的心中发热。不过,为了安抚那些对这场婚姻表现出不满的有力氏族,穭反而又给予他们更进一步的特权。虽然这和他原本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驰,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倘若太心急,一切都会出现破绽。

另一方面,穭开始在暗中计划削弱这些氏族势力的策略。他刻意以不公平的方式分配特权,让各大氏族对彼此产生嫉妒或不信任感,也是这项策略的一环。

此外,他还煽动不同世代的对立。老爱把荻之原一战的功绩拿来耀武扬威的人,难免会让继承人敬而远之。总是被上头的年长者打压的年轻人,特别容易和穭产生共鸣。他成功利用了这样的心态。

倘若对立的情形像这样愈演愈烈,因薰衣的事情而气到七窍生烟的人,也会变得无力再顾虑他的事了吧。尽管是个得花上好一段时间的做法,但穭仍然没有过度焦急,而是确实地进行计划。

穭有著名为「年轻」的武器。因为年轻,所以他有很多充裕的时间。现在吵得不可开交的那些人,总有一天会习惯薰衣的存在。等到那时候,就能再进行下一步了。

年轻有时会伴随着急躁,但穭并非如此。他总是冷静地判断出遥远未来的局势。虽然,看得到未来的情况,并不等于有一天就能够迎向那样的结局。

10

每天早上,薰衣都从位于四邻盖城深处的住处出门,到距离高塔一小段距离的文书所工作。其他的笔官们总是千里迢迢地进城来工作,所以,薰衣的通勤距离比任何人都来得短。

而在遭段短短的通勤路程当中,有两名隧卫紧跟在旁。

「实际上,确实有必要派遣护卫。」

穭这么表示。

在四邻盖城里头,一堆想杀害薰衣的人正摩拳擦掌着。让他独自在外头行走,是很危险的行为。

不过,如同穭「实际上」这样的说法,他派遗护卫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保护薰衣。而是透过让护卫紧跟在薰衣身旁的做法,让周遭的人明白穭并不打算放这名年轻人自由。

「希望您能忍耐。这种地方表现得愈夸大愈好。」

穭一一对薰衣说明了他采行这些手段的用意。就算他不这么做,薰衣也认为自己会尽到应尽的义务,也会在该忍耐的时候忍气吞声。不过,穭的这一番话,稍微减轻了有护卫紧跟在旁的不自在感,以及周遭目光为他带来的不快。

——倘若我是穭大人,是否能设想得这么周到呢?

薰衣没有这样的自信。真要说的话,像这种刻意派遣护卫到他身边,借此稳定人心的权宜之计,他总觉得自己恐怕完全想不到。

穭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句话,对现在的薰衣来说,依然净是一些「完全想不到」、「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抵达文书所之后,薰衣在大房间里头,和其他近二十名的笔官度过了手抄文件的一天。

在和其他大陆进行正式的交流之前,翠国只生产得出品质极差的纸张。记载了重要纪录的纸本,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会变得破烂不堪。因此,城里才设置了文书所,并派遣人力来将古老的文件内容转而抄写至新的纸面上。

既然如此,只要把重要的纪录刻在石头上,或是以毛笔沾墨抄写在木板上,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吧?不过,「文字就是要写在纸上」这种概念,或许早在先前的时代便从大陆传人,然后在翠国根深蒂固了。

看起来完全是在白费功夫的这种做法,其实具有一个相当大的好处存在。透过笔官三番两次地亲手抄写之后,无论是多么古老的纪录都不会遭到埋没,能够定期重见天日。如此一来,不但能让违法的事迹曝光,也便于记取过去的教训。

此外,文书所除了是一处工作场所,同时也是一间能让人学习政治的教室。因此,有力者的子弟被拔擢至城里当官时,都会先被分配到文书所来。对于「君王的妹婿大人」来说,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职位。

薰衣第一天上工时,这个工作场所宛如四处布满了静电似地一触即发。

二十名笔官、十名负责检查抄写内容是否有误的校正人员、负责安排工作流程的指挥员之中,约有一半是凤龝的族人。这天,他们似乎整日都无法平静地呼吸,双肩总是急促地起伏着。而其他人虽然企图表现得一如往常,但目光有时却游移不定,动作也相当不自然,像是用丝线操纵的戏偶一般。

当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向薰衣打招呼。在这里,他也被当成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亡灵。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是个让人不想看,却又不禁想要偷瞄,然后不慎目睹的时候,又会令人全身发毛的骇人亡灵。

薰衣沉默着面对眼前的纸张。幸亏这是个仅需看着纸张不断抄写的工作。这或许也是穭顾虑到他的情况所做出的安排。

翌日,凤龝的人对薰衣投以的视线依然同样锐利。但仿佛会因为过度呼吸而濒死的人消失了。至于其他人,除了在面对薰衣的时候以外,他们都恢复了一如人类的顺畅动作。然后又过了几天。这些人或许已经大致习惯了薰衣的存在,也有人开始在工作之余悄声闲聊。而其中一人更是做出了宛如踩下老虎尾巴那般危险的举动。

「我至今仍难以置信。家系和凤龝齐名的名门子弟,竟然会为了个人利益舍弃一族的名字。」

那是个只讲给身旁的人听的悄悄话。然而,无论再怎么轻声细语,愈是危险的内容,愈是能够清晰地传至远处。房间里头的人全都在一瞬间屏息而停下动作。

薰衣不是屏息,而是呼吸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肺里头的空气仿佛冻结成一块固体。为了将其往外推,薰衣绞尽了全身的力量,同时又奋力使劲抑制住几乎要发抖的手。

室内宛如时间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

薰衣握住笔,将目光放在原稿上,然后在白纸上头抄写下相同的文字。

这头老虎即便被人踩了尾巴也没有反应。经过几天之后,四邻盖城之主也都没有苛责做出那种发言的男子。于是人们明白了,这头老虎背后的豹子同样不为所动。

「自身性命真的是重要到必须舍弃名字来守护的东西吗?」

之后传入耳中的这句低喃,是发言者对坐在附近的工作伙伴所说的话。然而,他很明显是企图让薰衣也听到。

而后,宛如大雨前的零星雨滴一般,人们开始不时地低声谈论这样的话语。

「为爱而舍弃性命的人物,在过去也曾出现很多次,不过,为爱而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或许该说是令人不齿的幸运吧?」

除了针对薰衣个人的攻讦以外,也有诽谤一族的言论出现。

「瞧瞧这篇纪录。在旺厦的时代举办的这些活动,还真是不像话呐。」

也有透过对话来嘲讽他的人。

「听说令郎已经完成了『更衣之仪』是吗?恭喜呐。」

「嗯。我也趁这机会好好教育过儿子了。要他绝对不可变成为了保身,而向敌人低头的男人。」

每当这个时候,薰衣会都将意识集中于别让笔停下动作一事。

最后,零星雨滴终于变成了滂沱大雨。周遭的人不再对薰衣怀抱恐惧,而开始毫不避讳地出言中伤他。

「旺厦时代的稻米收成量真是低落啊。」

「想必连大地都因为他们的暴政而心生不满了吧。」

像这样的对话内容,变得几乎每天都能够听见。

「你知道绝对不会在战争中落败的方法吗?就是不要打仗啊。从一开始就投降即可,就算对方是杀害双亲的仇敌也一样呐。」

这群加害者脑筋动得相当快,开始会在对话结束后加上几声窃笑。

「和能够遗臭万年的马屁精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或许会变成之后能说给儿孙听的一段趣事呐。」

无论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薰衣都装作没听到。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会像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薰衣的坏话。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耻而有失庄重,因此完全没开过口。

不过,他们的视线胜于滔滔言词。

这些人朝薰衣投射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憎恨、厌恶或轻蔑的情感。

憎恨自己这件事并不让薰衣感到痛苦。回顾凤龝的历史,他会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薰衣认为旺厦之战是出自于正当的理由,所以就算亲人因此战死,怪罪于他也是蛮不讲理的行为就是了)。

这种视线反倒还让薰衣感到几分舒畅。因为会憎恨他,便代表着对方承认薰衣是旺厦的族人。

然而,剩下的厌恶和轻蔑——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半都相信薰衣是真的对稻积一见钟情。因为出席那场国事会议的人们都如此断言。

但尽管恋慕之心再怎么强烈,身为旺厦首领的人物,竟然因此做出了自身所不应为的判断。

对于将导学奉为心灵指针的人们来说,这可说是亵渎了他们人生的行为。为了捍卫自身的价值观,他们无法不对薰衣产生厌恶和轻蔑之情。

剩下的半数人,则是认为「瞬间对容貌算不上沉鱼落雁的稻积产生爱恋」这种说法过于牵强,因而完全不相信。他们认为薰衣不惜叩首求婚,是为了拯救自己可能明天就会遭到斩首的小命。薰衣不顾此时此刻可能还在深山中啃树皮过活的一族,为求自保而演出这场戏,然后也彻底地成功了——

怀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们的厌恶和轻蔑,虽然单纯,同时也相当无情。

除了言论的中伤以外,薰衣也曾遇过当面朝他放话的人,虽然只有一次。对方是个约莫十八岁上下的凤龝年轻人。在走廊上,当薰衣身边除了护卫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这名年轻人站到他的面前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您能够做出这种事?虽然我是凤龝的人,但我一直以为,和我们同样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旺厦一族,应该也有着和这种身分相符的崇高灵魂才对啊。」

薰衣无言以对。

「至今我仍觉得难以置信。但现在,您的确透过自身所不应为的行动,而换来让性命得以延续的结果。活下来接受更多的侮辱。我很失望,甚至还感到懊悔。」

男子的眼眶泛泪。薰衣的双眼则没有变化。

语毕,男子有些夸大地别过头,然后奋力踏着步伐离开。

薰衣望着他走远的背影,直到最后才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每天早上,丈夫总是以僵硬的表情离开住处;到了黄帋,再带着同样的表情归来。仿佛他的脸部皮肤已经僵硬得变成一张面具一般。

不同的只有那双眼睛。

早上时,那是准备迎向今日挑战的眼睛。返回住处时……

则变成一双痛苦呐喊着无法再承受更多的眼睛——倘若这么说,对丈夫会不会很失礼呢?

稻积一如普通的妻子迎接丈夫归来。在和他一起移动至深处的房间时,她思索着该如何向丈夫搭话,让他取下黏在脸上的面具,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字片语。

丈夫在更衣过后,便呈大字形躺在房间床上,无语地瞪视着天花板。

稻积沉默着退出房间。虽然丈夫没叫她出去,但她总觉得自己或许不要待在这里会比较好。

其实,稻积很想陪在丈夫的身边。身为妻子的自己,应该要慰劳丈夫在外工作的辛劳才是。

至于丈夫为何会如此、他在外头遭受了何种待遇,稻积大致上都明白。尽管没有离开住宅区的机会,女官们却总是能知晓城里所发生的大小事,也会将这些事告诉稻积。

在文书所内部——还有王城各处——交头接耳地指责着丈夫的声音,其内容究竟有几分正确性,稻积也不太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丈夫声称对自己一见钟情的说词,其实是捏造出来的。因为早在丈夫做出求婚宣言之前,哥哥便已经向稻积提出和他成婚的要求。

因为哥哥和丈夫都没有明示他们采取这些行动的用意为何,所以稻积也明白这是自己不能主动开口采究的事情。然而,姑且不论这些,稻积还是希望自己能抚慰丈夫的心。

或许是因为返回住处时,丈夫总是带着令人心碎不已的眼神吧。

然而,最让稻积感到无力的是自己只能默默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毕竟稻积是凤龝的族人。对于以可怕的表情瞪视着天花板的丈夫而言,稻积所继承的血脉,让她成了丈夫最不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存在。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改变体内所流的血液。所以,稻积只能离开房间。

然后,到另一个房间里独自等待着。丈夫有时随即会出来,有时则会在房里闭关到晚餐送来的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总是左右着稻积的喜忧。

丈夫在踏出房间之后,便会恢复一如往常的温和表情。一开始虽然还是不太开口,但在稻积主动打开话匣子之后,丈夫便会跟着聊起来,有时还会笑出声。

听到丈夫爽朗的笑声,稻积不禁这么想着。

——啊,这个人其实有着活泼开朗的个性呢。

于是,先前那僵硬的表情,便更让稻积觉得不舍了。

两人的聊天内容多半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庭院里的花开了(城内的各个住家都有在围篱或整排植物墙环绕下而形成的小型庭院。想当然耳,薰衣的住处则是有着无法跨越的高大围墙包围着。虽然照不太到阳光,但还是有花朵盛开)、当日的天气、餐点的味道、喜欢的食物等等。

因为自己对丈夫可说是一无所知,所以稻积便向他提出许多问题。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丈夫偶尔也会和她聊以前的事情。例如和导师共同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上种着枇杷树,结出来的枇杷十分甘甜而美味。

这时候,丈夫必定会露出笑容。而希望他再笑得开心一些的稻积,便会继续提出各种问题,让丈夫继续说下去。然而,在两人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中,却四处充满了宛如陷阱般的黑暗坑洞。

「您有兄弟姐妹吗?」

「嗯,有一个弟弟。他小我四岁,很有趣喔。」

「很有趣?」

「嗯。当他还只会在地上爬时,总是会拼命跟在我的后头。倘若我加快脚步,他便会露出一脸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后奋力地挥动手脚。看到我走回自己身边之后,他又会破涕为笑。要是把他抱起来,他就会开心地笑出声。像个玩具似的,实在很有趣呢。」

丈夫一脸乐在其中地说道。

「那么,他现在……」

此话一出,稻积才惊觉不妙。对方不可能还活着。

「他已经不在了。在荻之原一战中,为了逃避在西风助长之下延烧的火势,而丢了性命。」

丈夫并没有沉下脸来,也没有表现出语带责备的反应。但稻积仍急忙出声试图安慰他。

「那个……不过,若是比您再年幼四岁,那么他当时应该是三岁吧?小孩子的长相比较难以区分。说不定,那时丧命的其实是他的替身,而您的胞弟现在正平安地生活在某处呢。我以前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丈夫露出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亲眼看到了。我和弟弟当初一同骑着马逃难。当然,并非由我们自己驾马,而是由随侍的人抱着我们坐在马鞍上。大火和追兵都紧追在后。我听到异样的马鸣声而转头一看,发现弟弟骑乘的那匹马被好几支弓箭射中。马儿以两只后脚站了起来,结果弟弟和抱着他的男子双双摔下马。这时,男子似乎跌断了颈骨,于是原本紧抱着弟弟的双手也跟着松开。弟弟从男子怀中跌落地面后,头颅被来自后方的吾族马匹踩个粉碎。」

稻积忍不住伸手掩耳。

「不用怕,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丈夫依然只有嘴角带着微笑。

某天,稻积发现了一件她能为丈夫做的事情。在丈夫所提及的回忆之中,曾经出现过和笛子相关的话题。

据说丈夫的母亲是吹奏直笛的高手。

听到这个事实的稻积相当惊讶。因为乐器是由乐师来演奏的东西。倘若来自显赫世家的子女接触了乐器,必定会因为不成体统而遭到斥责。

「我母亲爱用的笛子是有名的工匠所打造的。在交到擅长吹奏的母亲手上之后,笛子更发出了优美无比的音色。每次听到母亲的演奏,都令我陶醉不已。在母亲的指导之下,我也能吹个两、三首曲子呢。」

原来家系不同,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呢。稻积不禁涌现深深的感触。

隔天,稻稹邀请丈夫来到面对着庭院的长廊。

「今晚的月色十分美丽唷。」

「就是啊。」

丈夫眯起双眼,抬头仰望皎洁的银白色满月。

「就着这种月色,会不会让您想吹奏几首曲子呢?」

丈夫露出诧异的神情。于是稻积当着他的面,取出了原本藏在怀里的某样东西。

「这是……」

丈夫的双眼瞪得宛如高挂空中的满月那么圆。

「我知道哥哥都把这类东西藏匿在哪里呢。」

在先前的战争中,旺厦一族双手空空地逃了出去。那些他们带不走的生活道具和武具,现在则依然保存在城里。稻积从这些东西里头找到了一支直笛,然后偷偷地将它带了回来。

看到丈夫并没有露出开心的反应,让稻积感到有点担忧。这支笛子上刻着雷鸟的图样。她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丈夫所说的名笛,难道并不是吗?

「这东西应该不能擅自拿出来吧?」

丈夫的语气有点严厉。于是稻积慌慌张张地为自己找借口:

「因为只是支笛子嘛。是旗帜或刀剑的话,或许会引来大问题;但如果只是一支笛子,我想王兄应该不会发现的。」

原本板着一张脸孔的丈夫,此时突然「噗」一声地笑了出来。

「真是的。穭大人很疼爱你的传闻,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呐。」

看到丈夫没有生气,稻积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以让我听您吹奏几曲吗?」

「嗯。」

丈夫接过笛子后,以单手温柔地抚过两、三次,然后便坐了下来,将吹嘴凑近唇瓣。

一开始,吹奏出来的单音无法和之后的连结在一起,偶尔还会走音。但稻积仍然觉得很有趣,不禁听得入神。

之后,吹奏出来的音符慢慢地连在一起,然后不知不觉谱成了旋律。

这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感觉正适合让母亲拿来指导孩子。

稻积无法判断丈夫吹奏能力的高低,或是这支笛子的好坏。但这的确是让人听来十分舒服的音色。她坐在丈夫身旁,将整个人融入笛子所奏出的乐曲之中,感觉自己仿佛能够轻飘飘地朝月亮飞去一般。

吹完一曲之后,丈夫仰望着夜空说道:

「嗯,月色真美。」

他脸上带着相当开朗舒畅的表情。有将这支笛子取来真是太好了。稻积如此想着。

「你有听说昨天的那件怪事吗?」

「发生什么事了?」

「据说夜间值守的士兵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还是音色。我原本以为八成是野猫在发情,但听到的人都主张那时笛声呐。」

「哎呀,真是古怪。昨天城里应该没举办宴会吧?怎么可能会听到笛声呢?」

「如你所言。住在城里的居民都是正派又崇高的君子。对下人的教养想必也相当彻底。不可能会有像乐师那样把玩乐器的人。」

「就是说啊。导学是教人勤勉向学或是钻研武艺,可没要人沉浸于歌曲或舞蹈之中呢。」

「倘若有武人沾染了乐器,想必他一定不善战斗吧。」

「就是啊。铁定是个会背对敌人仓皇逃跑的武将,或是其子弟吧。」

丈夫以单手无力地握着笛子,呆滞地坐在原地。

「您怎么了呢?」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稻积静静地离开房间。

翌日,丈夫再次将笛子凑进唇边。手指头也灵活地动作着。然而,稻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哎呀,那支笛子坏掉了吗?」

「不。」

丈夫只有嘴角勾勒出微笑。

「我用黏土塞住了吹嘴。」

「这样就无法吹出声音了呀。」

「我就是要让它发不出声音。」

随后,丈夫又开始热中于吹奏这支没有声音的笛子。

稻积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丈夫。不知不觉中,她似乎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她原本想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倘若丈夫因为这支笛子而有了不愉快的回忆,那便是将笛子取来的稻积的错。

不过,这天,稻积怎么也不想离开丈夫的身边。于是,她面向丈夫,将双腿并拢坐正,凝视着他吹奏无声之笛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丈夫将笛子离开唇边。

「你在做什么?」

自己留在这里,果然会打扰到他吗?稻积这么想着,有些战战兢兢地答道:

「我在聆听。」

「聆听什么?」

「笛子的音色。」

「这支笛子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听得见您所吹奏出来的音乐。」

「哦?」

丈夫蹙眉。

「那么,那是首怎样的曲子?」

「咦?」

「既然你聼得见,应该也回答得出来吧。我所吹奏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稻积没有料想到丈夫会如此提问,只好慌慌张张地回想起之前所听过的曲子,然后回答:

「是一首……虽然听来有些孤寂,但能够渗透至人心内部的优美曲子。」

「哦。你的解读还真有趣呢,稻积。我刚才吹奏的,可是一首俏皮的数数歌喔。」

「咦!」

稻积不禁无言以对。

「这样啊。原来听在你耳中,这首歌是这样子的吗?」

「因为我根本听不到……啊,不对,我刚才说听得到,是因为……」

回过神来,稻积才发现丈夫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哎呀,您在捉弄我是吗?」

于是丈夫笑出声来。

但愿这爽朗的笑声永远不要被黏土给塞住。稻积在心中如此祈祷着。

11 穑朝历二六七年,薰衣十七岁~穑朝历二六九年,薰衣十九岁

因为无论如何都有一事想要请教您,所以请允许臣提出谒见——听到来自鬼目的请求,穭额头上的皱纹再次加深了。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吗?

在三个月前,确认了稻积已怀有身孕的事实。尽管有一天会变得众所皆知,但穭也希望能够保密愈久愈好,因此对相关人员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也吩咐稻积尽量避免外出。

倘若得知稻积怀孕一事,必定会有企图阻挠她顺利产子的人出现。在尽可能不伤害到母体的情况下给予刺激,让稻积流产,或是……虽然很难想像有人会斗胆对首领之妹做出这种行为,但即便必须夺走稻积的性命,也要阻止旺厦和凤龝之血混合——穭没有能够断言这种人不存在的自信。

尽管在警备方面做了万全的安排,但公开这件事的时间点还是愈晚愈好。

然而,看来争取时间的行动也已经到了极限。

「穭大人。臣听说稻积大人已有身孕。」

鬼目劈头就切入正题。就连礼数中不可或缺的一句道贺都没有。

「那又如何?」

这几年以来,穭难以取悦的君主形象已经逐渐定型。为了使周遭的人对自己怀抱敬畏之情,他让自身的一言一行都以此为基准。不过,现在就连穭本人也渐渐不明白这究竟只是演技,抑或他生性便是如此。

「您能够遵守约定,在那名孩子出生后杀了他吧?」

听到鬼目的发言,穭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在说什么?我并没有立下这种约定。」

「不,您和臣约定过了。对于在臣下面前明确说过的话,首领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种事我明白,不过——」

穭以食指和中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回想自己当初所说过的话。

「我是说,若吾子早逝,而且也没有其他继承人存在时,我才会杀了那孩子。丰穰现在仍健康活泼地成长着,而且还有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在。」

「臣没有听到您说这些。」

「我可没有必要承担你个人误会的责任。」

「穭大人。首领大人。」

鬼目朝穭所在的方向跪着前进。

两人目前所在的房间相当狭窄。这个位于高塔内的小房间,虽然也会用于像现在这种一对一的密谈上,但原本其实是君王独自休憩用的场所。被跪坐在地的鬼目不断逼近,甚至让穭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么,请您杀了妹婿大人吧。」

「为何?」

「您问为何?理由应该无须臣再次说明才是。臣反倒想要询问您为何、为了什么让他存活至今呢?倘若是为了将旺厦首领的血脉做为人质,那么,在稻积大人的孩子出世之后,薰衣大人就没有用处了。请杀了他吧。应该要杀掉他才对。」

「鬼目,你何时变成首领了?决定这种事情,应该是我的工作吧?」

鬼目没有回应穭的讽刺。

「如穭大人所言,在那之后,旺厦的确变得安分守己了。对那些家伙来说,现在的情况或许也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吧?然而,因为变得安分,想要揪出他们也愈来愈困难。再加上,您又下达了就算发现旺厦一族,也不能将其杀害的命令。」

语毕,鬼目再次跪着朝穭靠近。

穭将意识集中于背后那把剑。那是一把自相当久远以前,便装饰在这个房间里头的宝剑。据说是穑大王之后的第三代君王——亦即在穑大王的血脉一分成为旺厦和凤龝之前的君王爱用的武器。

现在的鬼目手无寸铁。虽说他有着暴戾的性格,但应该也不至于出手加害身为首领的自己。而且,鯷也一如往常地藏身于天花板里头监控着一切。他的安危应该无虞。

尽管如此,此刻的穭却迫切想要感受将武器握在手中的那股重量。

「想要将旺厦斩草除根,现在不正是最佳时机吗?为何您要松懈下来呢?」

「不许批评我的做法。」

「身为您的臣子,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说出口的。首领大人,您并没有彻底了解到旺厦的可怕之处。那些家伙有朝一日必定会对吾族展开报复。请您回想一下他们以往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究竟背叛了多少次。这帮人并不是能够动之以情的对象,亦不是能够和我们共生共荣的存在。尤以那名年轻人最危险。您看到他的脸还不明白吗?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感觉吗?尽管只是到手不过片刻的自由,也足以让他消灭凤龝。」

「你是预言者吗?」

「穭大人,臣是认真在跟您说这些。」

「倘若是认真的,我就必须处罚你了。你今天的发言实在太不知轻重。」

「既然如此,请您用那把剑……」

穭随着鬼目的视线转身望向那把宝剑。

「在这里亲手处决我吧。」

鬼目非但没有表现出胆怯,还散发出一股「只要没听到能够让我接受的答案,我便不打算活着离开这里」的气势,咄咄逼人的态度完全没有动摇。

「鬼目……」

穭以拳头抵着自己的额头,然后闭上双眼。

「静待三年吧。」

「咦?」

「先忍耐个三年。经过三年之后,你必定也会了解我打算做的事情。就三年。」

这并非是穭基于明确的目标而给出来的结论。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能够敲打名为鬼目的这只地鼠的方法了。只要确实和他约定一个期限,在这段期间里,鬼目应该就能安分守己才对。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要接下来再慢慢思考即可。

「三年过后,倘若臣驽钝的脑袋仍无法理解首领大人所欲为之事……」

「届时,我便会依照你的谏言行事。」

「臣明白了。」

鬼目恭敬地低下头。

「不过,有一件事希望您无论如何都能向臣保证。那名年轻人真的相当危险。在这三年之中,请您务必禁止妹婿大人离开王城一步。就算在城里也一定要派人严加看守,绝不能让他的行动脱离您的监视。」

「明白了。我向你保证。」

又多了一道用来束缚我的枷锁了呐。在回答鬼目的同时,穭不禁这么想道。

今天的薰衣看来心情很好。他称呼穭为「穭大人」。不过,在听到他半开玩笑地称呼自己「内兄大人」的时候,穭实在有些无言以对。

「小婴儿就这么可爱吗?」

如此询问之后,薰衣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像和穭初次见面的十五岁那般稚嫩不已。

——这样的小孩儿真能当一名父亲吗?

穭不禁做了无谓的担心。

不过,薰衣的体型已经比两年前结实了许多。穭看着他曾几何时变得粗壮的后颈,然后像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叔伯之类的人物般涌现了「这家伙也有所成长了呐」的感慨。

「刚出生的婴儿颈骨还很脆弱。在抱他的时候可得小心。」

两人目前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尽管公务繁忙,穭还是会设法挤出时间,以每个月一次的频率在这里和薰衣会面。

鯷藏身于天花板里头。他一如往常地监视着薰衣,同时也注意是否有外人窃听。多亏如此,就算不特地到地底陵墓去,穭也能和薰衣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穭大人,您好罗唆啊。明明您是和稻积一同长大的,为什么她就那么温和端庄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的个性不像我啊。」

看到薰衣的心情不错,让穭感到双重的安心。在薰衣心情不佳时,对他说话便必须斟酌每个字句;另一方面,薰衣心情不错,便代表他这阵子并没有经历什么过于严苛的对待。

「我发誓,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我将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

过去,穭曾对薰衣这么说。在说出这句话的当下,他认为自己所言毫无虚假;然而,在见识到薰衣所过的生活之后,对于自己究竟能否熬过相同的情况,就连他也没有把握了。

紧咬着薰衣不放的言语攻击,宛如下不停的雨一般绵延持续着。这成了人们用以宣泄充斥在心中的愤慨的方式,所以,为了达成他们俩的「应为之事」,这种行为反而令人求之不得。但这样一来,薰衣到底能忍受到何种程度,也着实令人担忧。

因此,为了让薰衣也能够宣泄心中的愤慨,他特地安排了像这样能彼此坦言相对的场合。

不过,他最初其实并没有做这样的安排。在薰衣和稻积刚完婚之时,他们俩几乎没有单独会面过。因为这样会为凤龝的族人和其他氏族造成危险的刺激。

那阵子,穭每天早上都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聆听鯷的报告。对薰衣而言,倘若想一吐心中的怨气,身为妻子、同时也是凤龝一族的女性的稻积,理应是最方便发泄的对象。在做出让两人成婚的决定后,穭便已经对这样的事态有所觉悟了。然而,做好了觉悟,并不代表不会因此感到心痛。

令人庆幸的是,薰衣并没有把稻积当作迁怒的对象。而在几个月过后,当穭终于安排好两人定期密会的场所,薰衣非但没有对那些以言语攻讦自己的人表现出不满,也没有吐露出厌恶或抱怨的字眼,甚至未曾说过丧气话。

尽管如此,从薰衣的态度便可看出他在精神方面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平日不得不尊称穭为「内兄」而放低身段的薰衣,等到两人独处时,总像是要弥补什么似地,以在地底陵墓时那种「对等立场」的态度称呼穭为「穭大人」。有时还会变得相当霸道,语气像是在和身分比自己低的人说话一般粗鲁。

有一次,薰衣曾经舍去尊称而直接叫他「穭」。虽然这让他很想出声抗议,不过,跟薰衣平日所承受的屈辱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么想之后,穭便默默地忍了下来。

不过,如果是以蕴含怒气的目光对他说些粗鲁的话,穭倒还觉得无所谓。最让他感到危险的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薰衣突然流露出脆弱无助的眼神的一刻。而每当这种时候,薰衣会称呼穭为「凤龝大人」。

相对地,穭会回称薰衣「旺厦大人」。尽管薰衣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愿舍弃旺厦之名」,但他仍然以旺厦首领的身分,为旺厦奋战着。

「倘若自己明白这一点,就无须愧对任何人。」

某天,薰衣这么说道。尽管如此,他或许还是会渴望他人以「旺厦」来称呼自己吧。

在人们逐渐习惯穭和薰衣定期会面的事实后,穭将两人会面的次数从每个月一次增加为两次。

两年后,两人会面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每隔十天便会见一次面。而会面的目的也不再仅是为了让薰衣宣泄压力。两人变得有许多要事必须讨论。

「鹰巢山那边的村落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已经稳定了。之前和您提过在释水台地新发现的村落,也已经允诺缴械。我已派遣当地刑部所里头值得信赖的人物前往了。相信可以圆满落幕。」

穭针对自己所了解的范围,将旺厦幸存族人的动向告知薰衣。这是为了让薰衣确实感受到,他们愈来愈靠近「旺厦一族也能够以旺厦的身分活下去」的世界了。

「是吗?这样一来,能够光明正大地过日子的旺厦村落,便有两个了呢。」

薰衣露出宛如在讨论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那样的表情。

「不过,也有个不好的消息。」

穭尽可能不对薰衣隐瞒任何事情。因为薰衣的直觉很敏锐。倘若被他发现自己说谎,恐怕穭便无法再次取信于他了。

「在龙姬街道上发生了不得不杀掉一个三人行集团的事件。对方带着伪造的通行证,在快要被识破的时候,主动袭击官人。」

「三人都如此?」

「嗯。据说他们顽强抵抗,所以完全无法活捉。在取了他们三人性命之后,才得知对方是旺厦的族人。」

薰衣眯起双眼。

「你说是三人行,那他们全都是成年人吗?没有女人或孩童在其中?」

薰衣的直觉果然很敏锐。

「有。他们是一对夫妇和十岁男童的一家人。」

薰衣无言地怒瞪着穭。

「抱歉。我会尽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

「怎么做?」

「我会重新下达『即便女人和孩童抵抗,也不许将其杀害』的指示。」

薰衣的表情仍然没有因此而放松。

「希望您能谅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在一朝一夕改变。」

薰衣别过头去。穭等了片刻,仍不见他有其他动作。看起来似乎是虽然心底明白,却又不愿去明白这种事一般的别扭态度。

「话说回来,薰衣大人。您最近所誊写的内容,应该是五十年前的道务工程纪录吧?」

穭清咳了几声,试图改变话题。他们俩时常会针对薰衣所誊写的文件内容,讨论相关的政务。

不过,今天的薰衣并没有因为对方端出自己喜欢的话题而软化态度。紧抿的唇瓣依旧动也不动。

「对了,关于派遣到大陆的那几艘船……」

薰衣的视线移回他身上。

「目前都尚未归国。我想应该要再花上一段时间吧。若是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让你知道。」

薰衣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了,以他深感兴趣的话题成功吸引了薰衣的注意力固然很好,但因为没有像样的内容可说,所以似乎反而更惹恼他了。

——就算当上人父了,他的这种地方还是没有改变呢。

因为实在无可奈何,穭只好结束了这次的会面。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得去参加鬼目的丧礼。」

这时,薰衣才终于恢复理性的神情。他端正了自己的姿势后说道:

「真是令人深感遗憾。我听说他是因为误食毒草而过世。」

「嗯。虽然他也有负责试毒的属下跟在身边,但那种草的毒性似乎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当试毒者开始出现异状时,他们一家五口都已经用完膳了。大概是跟兜售野草的人误买了容易跟药草混淆的毒草吧?运气真是不好呐。」

这时,薰衣突然瞪大了双眼。他的双唇微启,描绘出了「难道……」的口形。

穭感到极度错愕。

——这个男人的直觉实在太敏锐了。我原本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为何仅凭刚才那段话,他便能够看穿事实?

对方不是个能够让他随便蒙骗过去的对象。

穭以拳头抵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请您务必保密。若是这件事曝光——不,光是遭到怀疑,便令人难以想像后果会如何了。」

所以,穭才等不了三年。鬼目说不定已经将那时的约定告诉其他人了。要是等到期限逼近才对他下手,恐怕会引来其他人的猜忌。

「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这是为什么?鬼目大人是凤龝的一员。也是您所应守护的对象,不是吗?」

「如果守护得了的话,我也想这么做。然而,他已经是个形同死人的存在。所以我才将他送往他所应该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您这番话的意思。」

「若非已死之人,理应能放下今日之事,转而思考未来的世局走向才对。但鬼目眼里只有过去。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可是……」

「旺厦大人。希望您别以为光是说些漂亮话、透过光明正大的手段,便能改变这个世界。请您别以为我是因为自己喜欢,而做出这样的事情。要是凤龝和旺厦之间引发了无谓的战争,便会牺牲众多的性命。倘若能够以一人……不,以六人的死来避免这样的憾事发生,我会选择这么做。」

薰衣没有回答,只是以悲伤的表情望着他。

「薰衣大人,请您记住一件事。像这样的事情,是我和您所选择的道路上必定会出现的障碍。请您放眼大局,不要被小事所迷惑。」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您认识一名叫做斑雪的男子吗?」

连这件事也必须全盘托出吗?穭不禁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他的直觉究竟能看穿多少事情呢?

「认识。」

「这名男子现在还活着吗?」

「不。他在前任外地赴任的途中遭到盗贼杀害了。」

穭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直直望着薰衣这么回答。没有什么好感到内疚的。倘若让对稻积抱持着恋慕之心的男子继续活命,不知道有朝一日会引起什么样的乱事。所以,穭为了自身应为之事。仅是如此罢了。

薰衣微微低下头,然后吐出一口气。

「薰衣大人。难不成您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吗?」

「不。抱歉,因为这点无谓的琐事而动摇。」

薰衣轻轻朝他低头致意。

「当我顾着在白纸上抄写文字的时候,您为我做了相当多的事情。我很感谢您,穭大人。」

这不是嘲讽,而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穭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同时也感觉到,在命令鯷动手暗杀鬼目之后,便一直卡在胸口的那块坚冰之刃,似乎慢慢地溶解、消逝了。

将两人的会面次数增加为每十天一次,或许不光是为了薰衣,也是为了他自己——当他涌现这种想法时,想要杀了薰衣的欲望,再次在穭的内心蠢动起来。

12 穑朝历二七〇年,薰衣二十岁

稻积怀上第二胎,是在丈夫年满二十岁的时候。

听到自己可能会多一个弟弟或妹妹,现年三岁的鶲显得相当开心。

而丈夫的反应,则是以嘴角勾勒出淡淡的微笑。当鶲开始会说一些琐碎的单字时,尽管还待在家中,但丈夫不再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也未曾再发出笑声过。

每当和哥哥见面时,稻积总是不自觉地脱口询问他丈夫出现这种变化的理由。

「这很普通。代表你的丈夫终于也稍微成熟一点了呐。要是他一直都像个孩子,那可就令人伤脑筋了。」

听到哥哥的回答之后,稻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然而丈夫的变化并不仅是如此。

他变得几乎完全不疼爱鶲了。直到不久前,丈夫都还把鶲当作是最喜欢的玩具一般,时而将他抱在怀里,时而逗他开心;但现在,别说是抱抱鶲了,丈夫甚至不会将他揽近身旁。

或许是因为鶲的外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吧?或许因为对丈夫来说,这是一张无论多么不情愿,都在在提醒着自己「这孩子体内有着凤龝之血」的长相吧?稻积这么想着。

不幸的是,鶲却很黏他的父亲。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他还是想跟在父亲的身边。

「不可以打扰父亲大人唷。」

在这种时候,稻积总是会牵起鶲的手,将他带离房间。而丈夫也不曾出声挽留过。

生下了第二胎之后,在孩子还是个婴儿的时期,丈夫是否会像之前那样笑着逗孩子开心呢?

稻积以手轻轻抚上还不太大的肚子。明明是自己的身体,但这种温热的暖意却让她逐渐放心。

——不要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稻积重新回顾这五年,觉得各种事情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

丈夫一如往昔地在文书所工作。不过,紧跟在旁的护卫现在已经减少成只有一名。在极少的情况下,她会和丈夫两人一起步出住处。一开始,稻积很在意周遭那些仿佛在观察珍禽异兽的目光,但现在,旁人的视线也不再如此明显了。

最令她开心的是,在鶲出生后,踏入家门的丈夫不再带着僵硬的一张脸,也不会再以可怕的表情死瞪着天花板。

丈夫确实不再发出声音笑了。不过,以嘴角勾勒出笑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寂寞,而他的眼神也一直都很温柔。

——如同王兄所言,那是成熟的大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呢。

至于丈夫对鶲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或许也是因为顾虑到他是个男孩子,所以才认为不能继续放任他撒娇吧。虽然稻积觉得现在就让孩子远离父亲而独立,似乎有些言之过早了,不过,毕竟家系不同,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嘛。

——不要紧。一切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

稻积这么说服着自己。内心会微微涌现不安,想必是因为这阵子城里不太平静所导致的吧。

约莫从十天前开始,城里开始弥漫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

稻积还听到了不祥的传闻。据说近期之内会有战事。

这是真的吗?哥哥的各项政策不是推行得相当顺利,整个国土也逐渐稳定下来了吗?正因如此,现在的哥哥也比以往更受尊崇了不是吗?

传闻和稻积本人的感受完全扯不上边。不过,城里这种兵荒马乱的感觉,以及逐渐变得紧绷的气氛。难道果然要打仗了吗?

——就算这样,薰衣大人也不需要亲自上阵。

能够断定这一点,对稻积而言是一种救赎。

丈夫是文书所里头的笔官。过了五年之后,仍只是一名笔官。除此之外,他不仅没有一寸土地,更没有半名专属的家臣。

稻积原本还担心对于拥有丈夫这种身分的人来说,比起受监禁或软禁,这种待遇或许更让人郁闷。但在战争即将开打之际,她反而对丈夫只是一名笔官的事实心存感激。

——更何况,王兄不可能让薰衣大人离开城里一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城里所度过的日子,必定会逐渐朝好的方向稳定发展。稻积这么相信着。

这天,当太阳还高挂在半空中时,丈夫便返家了。

「您今天回来得好早呢。」

在内心焦躁不安的道一天,能够提早看到丈夫的脸,让稻积相当开心。

「嗯。我今天没去文书所工作,而是被传唤去参加了一场会议。」

怦通!稻积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稻积。我之后将亲赴战场。」

「哎呀。」

大吃一惊的稻积无言以对。

「而且还是以总司令的身分出征。」

「咦!」

就算听到肚子里头那个还不会动的孩子出声说话,稻积或许都不会这么惊讶吧。

「真受不了。你的兄长啊……」

丈夫露出苦笑。

「有时会做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呢。」

「哎呀。」

稻积不禁笑了出来。因为她想起哥哥也曾以相同的话来形容眼前的丈夫。

随后,她又这么想:为什么我还笑得出来呢?丈夫即将领军出征,便代表他也有可能会从此一去不返。

稻积陷入了混乱。因为过于混乱,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才好。

一瞬间,她感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不可以哭。她这样斥责着自己。在这种关头,身为妻子该有的行为是——

「祝您武运昌隆。我会祈祷您平安无事地归来。」

丈夫「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急性子呐。我并不是今天就要出发。还得花个两、三天准备呢。」

此时,最大的问题才终于从稻积的脑海中涌现。

丈夫因哥哥的指示而必须亲赴战场。那么,到底是为了跟谁一战呢?

13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穭出声慰劳眼前的鯷,让他退下之后,暗自在心中喃喃说道:

——我也做得相当好。

统率一切的人,没有机会听到他人称赞自己「你做得很好」。既然如此,偶尔自我慰劳一下又何妨呢。

——我真的做得相当好。应该没有其他人能祭出更胜于此的成果了。

虽然自吹自擂反而常常会招来空虚,但此刻穭的内心仍振奋不已,没有能够让负面情绪趁虚而入的空间。

来自其他大陆的军船终究还是出现了,其数量仅有五艘。

然而,在翠国人民眼中,这五艘船的大小都有如城堡般宏伟,而且上头还分别搭载了一千五百至两千名左右的划桨手兼士兵。

听到这样的人数时,穭还有点难以置信。但在了解到船只的全长和构造等详细规格后,他也不得不相信了。

大陆那边的国家变得强大之后,同时也得到了将船只建造得更巨大而坚固的技术与力量。看来无法期待他们被暴风雨拦阻下来了。

会造成威胁的,不只是那些人数总计八千至一万的士兵。对方已经习于和异国交战。据说,他们曾以四艘这种规模的军船,摧毁了比翠国更大的国家。

反观翠国,虽然坐拥众多骁勇善战的将领,但他们却都只和言语相通、以相同方式战斗的对象交锋过。再说,这次的战争恐怕还无法套用「交锋」一词。

敌人似乎配备了最新型的武器。

无论说明得再清楚,都让人很难想像出这种武器的攻击效果。似乎是借由一种名为「火药」的药品,让人类也能够自力引发宛如小规模的火山爆发那样的情况。然后,他们可以透过这种爆炸的冲击,投射出磨成圆形的巨石、捣毁栅栏或围篱之类的障碍物,甚至还能破坏城堡的外墙。

看来,这会变成一场翠国的人民至今都未曾经历过的战争了。

然而,穭的内心却宛如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因满足而亢奋不已。

——没错,我已经打赢了。赢了这场长达五年的战争。

从将有五艘船只来袭一事,到对方的兵力、可能会在何时抵达何处等情报,穭都顺利掌握到了。这是他耐心地不断派遣船只至大陆调查所得到的结果。

这可是相当大的胜利。倘若他一心只顾着毁灭旺厦,必定无法达到这样的结果吧。

——我并没有错。这样一来,便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再加上,穭今天还成功地祭出了一个优秀的策略。

十天前,他传唤了檀——在鬼目死后成为兵部大臣的男子,然后告诉他来自大陆的军舰已逼近我国的事实。倘若必须开战,理应由兵部大臣来担任总司令。

隔天,檀再次前来拜见他,并这么说道:

「首领大人,臣有一事相求。是否可让臣辞退总司令这个职务?」

「为何?」

穭按捺着心中因这个前所未闻的要求而涌生的异样感和错愕,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从檀的样子看来,他似乎是下了非同小可的决定。或许不要造成让他难以开口的压力比较好。

「是。倘若提出这种要求,恐怕会被首领大人认定是贪生怕死的人物,所以臣一直很戒慎惶恐。不过,跟臣所必须成就的大业相比,这样的担忧只是芝麻小事。为此,臣抱着即便会被您责骂,也必须将应说之话说出口的觉悟,来到了您的跟前。」

「这些前提就免了。先不论我会不会答应这个要求,但既然你都来到这里开口了,我就绝对不会谴责你,所以无须顾忌,尽管对我说吧。」

檀似乎因为穭的道番话而放心许多,于是开始说明自身的理由:

「倘若现在是要和旺厦交战,或是前往平定其他氏族和山贼,无论会演变成多么困难的一战,臣都很乐意亲率全军动身。不过,这场战争的对手是……」

「你是想说自己无法和未知的敌人对战吗?」

「要是您这么说,臣就无地自容了。穭大人,恳请您不要认为臣变得懦弱畏缩。要是在这场战争中败退,可会造成甚钜的影响。臣认为,即便必须打破惯例,我们都必须以最佳的状态迎战。而臣之所以会得到兵部大臣这样的地位,并非是基于自身的战绩。」

「没有战绩,是因为这阵子暂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我倒认为你是一名优秀的武将。」

「十分感谢您。」

檀朝向穭深深低下头,然后维持着匍匐于地的姿势,仅抬起头来,发表了他的肺腑之言。

「臣并非认为自己没有一丁点的能力。然而,面对这样的战争,或许有比臣更能够胜任的人物。如果不局限于家系……或是不问对方是否为凤龝族人的话。首领大人,臣将这场战役视为必须采取如此坚决的态度因应的国家大事,因此忍辱来向您辞退总司令一职。」

穭无言地凝视着檀。后者则仿佛像在参加耐力比赛一般,维持着原本的表情和姿势静静地抬头望着他。

在这场耐力比赛中,穭发现了两件事。

其一,檀果然相当优秀。其二,无论说得再怎么头头是道,他辞去总司令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心生胆怯。

正因檀相当优秀,所以才会看出这场战争的性质完全不同于以往,并因此感到害怕。

战胜的荣耀和战败的重责,都是总司令所必须一肩扛下的东西。

然而,这次的战役,伴随胜利而来的只有口头上的赞扬,他们并无法夺取败北者的土地做为战利品。另一方面,倘若吃了败仗,则有可能会让自国灭亡,自己也将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那么,将你认为足以胜任的人才放在身边担任军师如何?总司令需要具备一定的能力。如果你想弥补自身所不足的智慧,仅需招揽军师即可。」

穭在心中祈祷檀会接受这项提议。倘若他的推测不正确,檀并非是因心生恐惧,而是一如他所陈述的想法才萌生辞意的话,应该会这么做才是。

檀沉思了片刻。不过,看起来也像是在思索拒绝的借口。

「首领大人。臣昨天得知可能会威胁翠国的危机逼近后,便彻夜未眠地思索自身所应为之事究竟为何。为了回应首领大人如此重用的恩情,臣以这颗驽钝的脑袋尽可能地努力思考。关于您的这项提议,臣其实也考虑过。然而,果然还是只有这个选择了。面对如此重大的事态,即便会被首领大人视为贪生怕死之辈,这也只是鸡毛蒜皮的私事、小事。因此,臣痛下觉悟,前来向您提出这个恬不知耻的要求。至于理由……」

「够了,我明白了。」

穭不想继续听他阐述别扭的借口。再听下去,恐怕也只会让檀怯场的心态变得更加明显。这样的话,在一族之中还算有权势的檀氏家系,日后便必须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对穭来说,这将会大大影响他的政略。

「我明白你诚实的想法了,我会让你卸任总司令一职,不过……」

不过,这样一来,该将这个职责交棒给谁呢?穭原本想这么问,但其他「能够胜任」的人根本不存在。在和未知的敌人交手时,还能够发挥指挥官的能力——若单从这方面来看,比檀还要优秀的人物屈指可数。然而,这些人的身分地位都太低了。

穭打算以两万的军力迎击来自大陆的侵略者。从以王都为中心的地区派遣出一万名大兵,再从于敌船可能靠岸的东南半岛地区募集一万名的士兵。

当然,光是凤龝一族,不可能凑到这么多的兵力。其中也有几支氏族的首领率领自军前来参战。倘若总司令的身分地位过低,他们有可能会不听从指示而擅自采取行动。

就算必须怒声斥责,穭也希望能够让檀以总司令的身分出征。然而,这个战场的规模并没有轻松到能让一度心生恐惧的人完成指挥统领的任务。

不过,这样一来,该将这个职责交棒给谁呢?就算这么问檀也毫无意义。思考这个问题,也是穭的重责大任之一。

「不过……人们想必会倍感不解,所以就请你装作有病在身吧。你做出这个明智决定的理由,不见得能够为众人所理解。必须加上一个能够让『兵部大臣不克上阵』的强力理由才行。」

在檀离开之后,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掌握到敌方的情报和己方的胜算,却在这种地方狠狠跌了一跤吗。

他起身开始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然而,这么做却只会让自己更加烦躁。

于是穭离开了房间,朝观景台走去。

在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踏着阶梯向上的同时,他的心情也稍微提振了一些。

——现在可不是郁郁寡欢的时候了。快动脑、快动脑、竭尽所能地动脑。

他抵达了观景台。下方是一片王都的景象。近几年来,宛如废墟般的空屋逐渐减少了。

但这样的景色并没有为穭带来任何感慨。他的大脑一如往常地维持着理性思维胜过感性情绪的状态。他的脑海中浮现几名足以胜任总司令的人选,然后又因某些理由而被一一删去。

最后,终于再也没有穭想得出来的脸孔了。

——也就是说,我得亲赴战场了吗?

倘若仅考量将来自大陆的军舰击退一事,这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这么一来,就算能守住翠国,也有可能会毁了凤龝。

如果身为首领的他离开了王都,旺厦的残党极有可能再次群起叛乱。过去便曾多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最后多半都带来了让四邻盖城上头的旗帜改变颜色的结果。

再加上,现在还有薰衣这号人物存在。要是穭亲自出征,薰衣便会独自被留在城里,这等于是给了旺厦一族抢回薰衣的大好机会。在国家的存亡危机已经逼近眼前的关头,不该再引发内乱纷争——穭不期待他们能怀抱这样的想法。对于未曾抵御过「外患」的翠国来说,能够理解这个事实的国民相当有限。

而不安的种子不仅只有旺厦一族。一年前刚平定的四坂山地的山贼团,现在可能会有重振旗鼓的疑虑;而弹琴在释水台地上保有的那块土地,最近也出现了不安分的动作,必须严加警戒。

——倘若父亲大人还活着,或许我就不用为这些事情烦心了吧?或者,如果丰穰已经是可以负责看守王都的成年人的话——

思考一些和现实无缘的假设也没有益处。穭看着不断流逝而去的云朵,不禁喃喃说道:

「得做好觉忻才行了吗?」

冒着发生内乱的风险而担任总司令挑战外敌。守护凤龝,以及守护翠国——若将这两者放在天平上,何者会下沉,想必显而易见。

在这种情况下,当初没先杀掉薰衣,便会成为有害于他的因素。穭将会变成带领凤龝走向衰败的愚昧领导者。

虽说这是私事、同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尽管这次成功击退外敌,远方的大陆国家也不见得会就此放弃征服翠国。在军船第二次来袭的时候,倘若这个国家又再次陷入两族争个你死我活的情势的话……

穭就在无法下定决心的状态下离开了观景台。他处理了一些政务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处,更衣后开始吃晚餐。

现年五岁的丰穰已经能够自个儿挺直背脊端坐,并顺利地使用筷子进食。穭一边眺望着这样的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带着薰衣去参加这趟远征怎么样呢?这样一来,内乱的危险性应该也会跟着降低吧?

比起遇到瓶颈时绞尽脑汁思考,像这样不经意地胡思乱想,反而更容易让人灵光乍现。他原本伸向炖煮料理的筷子停了下来。

——等等。要是这样的话,那干脆……

就连穭本人都觉得这是个破天荒的想法。

——干脆让薰衣担任总司令?

「没错!」

穭呐喊着起身。右手像是握住宝剑般紧紧握着筷子。

「您怎么了吗?」

妻小们惊讶地问道。

「不,没什么。」

穭重新坐好,放下筷子,无视周遭诧异的目光,埋头于自己的思绪当中。

——没错,就是薰衣。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首先,从身分高低来看的话,薰衣完全没有问题。他不但是穑大王的另一支直系血脉,而且还是穭的妹婿。

此外,对于这场战役所代表的意义,薰衣的理解程度和穭不相上下。不仅如此,他还丝毫不会为此表现出畏惧之情。

而薰衣的能力也让穭感到相当放心。他在那个地底陵墓所表现出来的理解力、判断力和决策力,再加上薰衣又充分从导师本人那里吸收了导学的教诲。至于他的战争经验不足这一点,只要在他的身旁配置一名军师,便不成问题。

——相反的,不能选择薰衣的理由……感觉若有似无呢。

让薰衣离开四邻盖城虽然令人不安,但如果让一万名士兵与其同行,这样的不安也就消失无踪了。只要当作是让这些士兵护送薰衣上战场即可。

得在薰衣的麾下聼令指挥,或许会引来凤龝士兵的抗拒。那么,就让樊担任副官吧。如果是樊的话,只要说之以理,他想必不会拒绝。要指挥凤龝士兵时,就透过樊来下令。倘若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应该就不至于削弱兵队的士气。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感觉还有其他几个好处呐。

首先,这个决定能让旺厦的残党明白这场战争为一国家大事,不应在此时再次掀起内乱纷争。虽然不见得所有旺厦的族人都能够理解,但应该多少能降低一些风险才对。

而战后的奖励方式也会变得很简单。

阻止外敌入侵、避免内乱在这场混乱中发生——跟这两者相较之下,这或许只是个小问题,不过,尽管能顺利击退来自大海另一头的敌人,后续处理却让穭相当费神。

若是一般的战争,就可以将战败一方的土地分配给立下战绩的士兵。不过,从这次的情况看来,他们能从敌方手上夺取的东西,大概只有毁坏的船舰而已吧?因此,只能从匮乏的国库中掏出赏金来奖励立功者,或是予以减税、除役等优待措施。但这些奖励都极为有限。

在敌方威胁直逼眼前的关头,或许所有人都不会在意这一点,然而,战争落幕后,失去了众多亲人和麾下士兵的自己,所获得的竟然只有少得可怜的赏金的话——

一想到届时将会引来多么强烈的不满,穭便感到忧心忡忡。

不过,倘若自己拿到的仍是「少得可怜的赏金」,而在战争胜利后,理应收受最丰厚报酬的总司令却拿不到任何奖赏的话——

薰衣无法持有一寸土地、也没有半名家臣听令于他,其中的理由众人都很明白。然而,尽管有个中理由,要是获得了比总司令更为丰厚的报酬,心中难免会产生惶恐的情绪。于是,人们会认为「这场战役拿不到报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最后,穭或许便能够在不失去任何东西的状况下,将可能威胁国家安稳的不满情绪防患于未然。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的好处还不只这些。穭并不打算一直让薰衣当个笔官,而有其他想要让他任职的官位。不过,过了五年之后,好不容易认同「让薰衣在文书所抄写纪录」这种做法的凤龝重臣们,想必会反对穭这个新的决定吧?倘若穭又打算力排众议地实践自己的主张,恐怕会引来比稻积成亲那时的「以死谏上」更加激烈的反弹,所以他迟迟无法采取行动。

而这次的战役,正是突破这个状况的绝佳机会。若是薰衣击退了敌船,在无法给予他金钱或土地做为报酬的情况下,至少也赐予他一个头衔较高的地位——穭可以如此游说周遭的人。

愈是深入思考,穭愈觉得这个人选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别说是一箭双雕,三雕都有可能。

在想到第四个好处的时候,穭的肚子饿了起来。他的食欲一瞬间变得相当好。狼吞虎咽地解决了眼前的晚餐后,穭换了套衣服,然后前往高塔里头的小房间,并传唤顾问官月白过来。

这五年以来,穭逐渐学会如何掌控月白。

月白不如颖那样冥顽不灵。又或是穭掌控人心的技巧变得更加纯熟了也说不定。只要表示有事情想找他「商量」,然后不经意地灌输他自己的意见,便能够让月白做出一如穭所想的「建言」。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能够圆满解决了。月白会产生一种穭听从了自己意见的错觉而心生满足,凤龝的重臣们则会觉得首领大人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蛮横独裁,并因此感到安心。而穭则是能随心所欲照自己的决定行动,不再像以往那样动辄遭到反对。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实在是个过于崭新的主意,所以,要让月白「自己想到」这个人选,实须耗费相当多的时间。穭在没有发布「战争即将开打」这个消息的情况下,和月白展开了一连几天的会谈。

在三天前,月白终于想通了自己必须想到的事情。他们俩为了总司令的人选这个重大问题获得完美的解决而欣喜不已,同时开始去说服其他人。

此时,将薰衣任命为战场最高负责人的第四个好处浮上了台面。

万一他们在这场战争中落败,让外敌入侵境内,翠国便会面临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惨剧。不过,得因战败而背负臭名的,却是旺厦的血脉。

经过月白和穭的游说后,只有樊稍微提出了异议。

「如果我们战胜了呢?届时,是否会演变成由旺厦的血脉囊括所有荣耀于一身的情况?」

「这是一场理所当然会胜利的战争。我已经为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获胜了,也不会变成薰衣大人的功劳。」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樊也不再有任何意见。

然后,终于到了今天。

穭在召开会议的前一刻,将任命薰衣担任总司令一事告诉了他本人。于是,预定便没有因薰衣突如其来的行动而变更,再加上游说的成果,会议在相当顺利的情况下结束了。

——简直就是万全的准备。还有谁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让鯷退下后,独自待在小房间里的穭再次被满足所淹没。他的双颊泛起红潮,甚至无法只是静静坐在位子上。

穭走到宝剑的前方,以双手轻轻将它捧起,然后起身持刀出鞘。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穑大王之后的三代贤君的其中一人。

——没错。我已经成就了让自己涌现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的功绩,而今后也要成就更多。

穭被彻底的幸福感包围着。

在片刻的自我陶醉后,正当穭打算将宝剑入鞘时,他发现刀身上映着自己的脸孔。只有双眸,没有鼻子以下或额头以上。

那是一双散发出异样光芒的眸子。

穭心头一震,于是别过了脸。

——我在兴奋什么啊。

他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之后,才恍然大悟。

——没错。这不是满足,而是兴奋。我只是因为面临重大关头而感到亢奋罢了。现在理应没有能让我感到满足的理由才对

一切都正要开始。无人能预测战争中会发生什么事。更何况,这还是一场必须和未知的敌人交手的战役。而且一旦被外敌入侵,将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恐惧宛如兴奋过后的反作用力一般开始凝聚。穭以深呼吸加以压抑,将残余在心头的亢奋浇熄。

随着恐惧或兴奋的情绪起舞,并不是他现在的应为之事。

穭将宝剑放回原本的地方,然后从怀里取出翠国的地图。

位于东南方——亦即大陆所在的那个方位——向外延伸出去的半岛前端的「海堂岬」。那里就是敌方船舰可能靠岸的场所。

穭看着从那里直达王都的通路,思考在出兵之前,是否还有其他因应对策可行。要是薰衣失败,让外敌入侵了翠国,他该在何时、从何处派遣第二军团迎战。

此时,薰衣正在自己的房里吹奏着那支无声之笛。为了安抚受到城里的气氛影响,而变得有些兴奋的鶲入睡,着实让稻积费了好一番功夫。女官们忙着交流和战争相关的传闻,预定要出征的士兵们则是一心一意地做着相关准备。

只有地下陵墓和这股支配着王城的兵荒马乱气氛无缘,内部仍包围在毫无变化的静谧之中。

最后,疲于思考的穭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让自己的脑袋休息片刻。结果,不知为何,他回想起自己在这间房里和鬼目会面的事情。

算一算,在那之后,刚好经过了三年。

——鬼目,我有遵守在三年以内都不让薰衣离开王城一步的约定呐。

在一瞬间的感伤后,穭再次将目光移回地图上。

14

每当马车摇晃一下,屁股就觉得好痛。一动也不动地窝在狭窄的马车里头,让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不已。而这样的旅程还要再持续七天。

——要是骑在马鞍上,倒还无所谓,不过,要坐在木台上前往远方,还真是折腾人啊。受不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果报应……

在自己就要脱口抱怨的瞬间,马车猛地晃了一下,让弦的屁股跟着重重撞击木椅表面。他这才回神过来,然后如此告诫自己。

——岂能这样忿忿不平地埋怨呢。现在,我可是在首领大人的命令下,背负极为重大的任务呐。

他看了妹婿大人一眼。后者仍维持着和出发时相同的姿势,凝视着马车的窗户。被木板封死而看不到外头景色的窗户。

妹婿大人的屁股下方垫了一块稻草编成的圆形坐垫。虽然多了这个也不见得会坐得比较舒适,但却让弦愈看愈是羡慕。

在数十年后车轴经过改良之前,翠国的马车都还是专门运送货物的交通工具,并不适合让人乘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必须勉强坐在内部进行长距离的移动,也难怪弦会想抱怨了。

「车轮锁发出来的声音不一样了。」

妹婿大人开口说道:

「应该是脚下的土质改变了吧。」

尽管竪耳仔细聆听,弦仍然无法分辨声音有什么差异。

「是不是您多心了呢?」

「不。我想应该已经过了井草关了吧。那一带的土质比较不同。」

「原来如此。」

「道务的纪录里头是这么写的。据说这个影响让当初的工程没能按照原订计划实施。」

——当了五年的笔官,多少会记住这些知识吗?这样一来,把窗户封死不就没有意义了?

弦在心中暗暗啐道。之所以将总司令关进不适合载人的马车里头,除了护送他上路的用意以外,也是为了不让他熟悉沿路的土地。

「您会不会热呢?」

为了不让薰衣集中精神聆听外头的声音,弦开始对他说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不会。」

就算对方回答「会」,弦其实也无计可施;不过,如果对方否定了,对话就会到此结束。

「您会不会口渴呢?」

「不会。」

妹婿大人露出浅浅的笑。是在取笑自己为了不让他探究外头情况而做出的努力吗?正当弦因为想不出话题而困扰时,对方却主动和他攀谈了。

「你是第一次出征吗?」

「不,并不是第一次。」

难得对方主动提供了话题,所以弦原本想尽可能多回答一些,但他得避免说得太过详尽。

对弦来说,这是他第三次出征。

第一次是前往荻之原。第二次则是在过了半年之后,为了铲除敌军势力而出兵远征。

在那场战役中,弦立下了功绩。他砍下了敌军副官的头颅。

坐在狭窄的马车里头和妹婿大人面对面时,总让弦回想起那颗头颅。从嘴角到脸颊的部分都和妹婿大人极为神似。印象中,他们似乎是表兄弟,所以容貌相似也是理所当然。

或许是因为觉得有些无聊吧,妹婿大人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不过,你应该是第一次坐马车出征吧?」

那当然。出征就是要跨上马儿亲赴战场。弦作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面临必须被关在这种狭窄的箱子里移动的情况。而这些都是因为——

妹婿大人的脸上仍挂着微笑。难不成他觉得这样的事态很有趣?

「是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没有携带武器就出征。」

他不慎说出了一句无须提起的话。

妹婿大人的表情微微蒙上一层阴影。他再次将视线移回被封死的窗户上。

「不晓得外头是不是晴天呢。」

「要我去问问看吗?」

弦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的本性。虽说他是妹婿大人的随从,但可不是为了让对方过着更舒适的生活而存在的。

「这倒不必了。」

「是。」

马车再次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屁股好痛。狭窄的车厢让人喘不过气。近在眼前的这张脸,总是让自己回想起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没有佩带刀剑的腰间,感觉好像少了什么而让人坐立不安。这趟旅程还得再持续七天。

「对了,在我们的军队中,有没有住在海堂岬附近的人?」

「这我不清楚呢。」

名义上是随从,但真正的职责其实是监视和护卫。弦以态度来表示自己并不打算亲切地满足对方的需求。

「既然有一万名士兵,好歹也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吧。替我找找。」

「您找这样的人要做什么呢?」

「我有事要问他。」

「我明白了。」

不过,弦并没有打算马上遵从这个命令行事。他必须先请示以副官身分前来参加这场战役的藏务大臣。

——岂能让你过得随心所欲呢。尽管你是「王的妹婿」或「征战总司令」,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吾族的阶下囚罢了。

要是胆敢耍什么把戏,我就让你迎向和你的表兄弟相同的命运——弦在内心里喃喃说道。

15

樊出生在临海的地区。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当他听到浪潮声就觉得相当平静,眺望水平线的时候,心境也会随着开阔起来。

不过,倘若在这片大海的另一头,有着宛如城堡般巨大的军舰浮在海面上,而且还朝着翠国慢慢逼近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比起发掘事物的光明面,樊的个性总是让他比较容易看到黑暗面。指导他学习导学的导师曾经指出这一点,然后对樊如此说道:

「我们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特质。然而,人是否能够坐得稳、行得正,和这种特质并不相关,所以原本就没有改变它的必要。重点在于是否能够对自身的特质有所自觉。

樊大人并非领导一族的首领,而是在其身旁予以协助的人物。因此,请您针对自己所感受到的『黑暗面』,亦即让您深感忧虑的事情,对首领大人谏言。这就是您的职责所在。

然而,若是首领大人刻意深入这样的危险当中,您也绝不能反对。因为这才是您对自身特质有所自觉的表现。您必须牢记一件事——首领大人看得见您所看不见的『光明面』。这样的话,想必您的个人特质,一定能成为对首领大人有所助益的美德吧。

樊一直遵守着这个忠告。因此,他在没有犯下甚大过错的情况下顺利尽到自身的职责,在这场重要的战役之中,也被赐予了副官的地位。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副官,是负责统整凤龝全员,在往返的行军途中掌握全权的存在。换个角度来想,他的地位或许比总司令更来得重要。

但樊并没有因此而由衷地感到开心。

总是感受着事物的黑暗面,却仍得遵从首领大人「刻意深入这样的危险当中」的决定,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

例如,非但没杀了旺厦的首领,反而还将他笼络成自己的家人这个「决定」,至今仍是让樊忧心不已的要素之一。更不用提这次的总司令竟然还是——

听着传入耳中的浪潮声,樊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在旅途中,他数度想要假借发生意外事故来杀害对方。

然而,这会变成背弃首领大人的行为。就算没有导师的忠告,樊想必也不会让自己屈就于这样的诱惑之下。

樊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男人。但这样的忍耐会造成内心的负担。继总司令一事之后,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闪过的不祥想像,让他感到身心俱疲。

在出发的时候,旺厦的残党是否会趁机袭击王都的问题,让樊忧心不已。尽管首领大人还坐守在王城之中,但凤龝有三分之二的战力都将启程远征。倘若旺厦的残党和其他氏族——例如和黄云联手的话……

因为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而极度想要折返的樊,却也有股力量在拉扯着他的内心往前。他也很担心我方是否赶得上敌军的来袭。

依据翠国派遣至大陆的人所带回来的情报,首领大人断言军船最快也要二十天之后才会抵达。但樊生性对一切存疑,每当看到前方扬起漫天沙土,他便会猜想是否有使者为了告知敌军已登陆的消息,快马加鞭地赶来。同时,心头也为之一紧而痛苦。

这样的担心最后成了杞人忧天。在海堂顺利和集结于当地的一万名兵力会合之后,樊又开始怀疑来自大陆的军舰是否真的会在这里靠岸。

有很多理由都足以证明对方只能选择在此地登陆。不过,凡事总有个万一。

万一敌船因为遭遇暴风雨而漂流到遥远的北方,于是打算从那里朝翠国前进的话……万一我军埋伏在此的行动已经被敌方识破,让他们一反原本的计划行动的话……万一敌方不幸遗失了航海图,或是船舵损坏,因而随意前进,最后漂流到无法预期的地方的话……

就连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态,樊都一一牵挂着。不过,因为他对于自身的特质有所自觉,所以仅将这些想法深藏在内心之中,并没有在军事会议中提出来。

在行军的路程中,几乎每晚都会召开军事会议。因为总司令希望这么做。

其实,樊能够拒绝这个要求。虽说是总司令的指示,但只要樊没有亲自替他下达这个命令,那么,什么事都不会开始。

不过,樊仍然遵从首领大人「只要判断不会造成实际损害,就必须听从总司令的指示」这样的命令,在每晚露宿的时候召开军事会议。

除了他和总司令以外,与会者还有身为军师的胧、香积一族的首领赌弓、莲峰一族的首领霾,泉声一族的有力人士五加木这四人。

在兵力方面,赌弓率领了三千名自军、霾则是率领了两千名自军前来参战。而五加木虽然是独自参战,但仍肩负着兵站长这个重要的职责。

在军事会议中,总司令几乎不曾开口。宛如一名旁听者似地,带着柔和的表情静静地守护着会议的发展。

樊也鲜少插话。于是,几乎都是胧在负责说话。

这个男人的出身背景虽然有点可疑,但在被地方的刑部官拣选中之后,他因成功击退盗贼团而开始崭露头角。无论是突袭或正面进攻,他都能拟定十分完美的战法,所以这次便被提拔成为军师。

不过,用来对付盗贼的能力,在这场战役之中是否也管用,让樊相当担心。他实在不觉得胧是什么名军师。在樊的心目中,说到名军师的话,大概就是那位——

令人懊恼的是,说到够资格被尊称为名军师的人物,最先浮现在樊脑海中的,并不是在自族历史上千古留名的军师,而偏偏是一名旺厦的成员。

其名为驹牵。虽然他已经在十五年前落海身亡,但要是这名男子还活着,据说凤龝便无法在荻之原一战获得胜利。此外,在这之前的四日战争中,凤龝被迫逃离四邻盖城,最后首领也遭到俘虏,据说都是驹牵的足智多谋带来的战果。

虽是令人憎恨的仇敌,但若是想起他诸多巧妙的策略,实在很难不让人对他抱持敬意。所谓的名军师,应该就是这种人物才对。

至于胧,可说是个完全无法让人涌现敬意的存在。不但相貌猥琐,言行也显得低俗。说话时口沫会堆积在嘴角,有时甚至会喷出来。

为了维持基本的礼貌,樊尽可能不让自己板起脸孔,但却无法控制心中那股不愉快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抱持着这样的心情,所以胧所说的内容,也让他想要一一否定。

他朝旁边瞄了一眼,发现赌弓和霾似乎也有和他相同的感受。

——这样下去,真能顺利在战场上击退来自大陆的军舰吗?

樊忍不住陷入惨澹的情绪之中。

不过,如果仔细听的话,便会发现胧所说的理论相当正确。

胧对目前的战力做了分析,并断言如果直接正面对决,我方的胜算会相当低。

从总兵力来看,敌方一万,我方则是两万。乍看之下似乎是我方占了上风,然而,目前的行军成员有三成是农民,在当地会合的士兵更有七成是农民。也就是说,我军中有一半都是对战场相当陌生的外行人。相较之下,敌方都是一群为了踏上战场而严格锻链过身心的士兵。倘若从这点来判断,双方的战力将是不分轩轾。

另外,在战争中,同时也必须将「斗志」这种东西一并纳入考量。当人们群众成集团时,依据心境的不同,有时足以发挥出超越能力范围的力量,有时却会连一半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便告结束。

我方军队的斗志并不算低。因为这阵子鲜少有战事,所以这是难得能立下功绩的好机会。众人都因此而蓄势待发。

只是,明白这次俄战争有别于以往战争的人,只占了其中的极少部分。

在翠国发生过的战役中,即便吃了败仗,也会留下「有一天中就能卷土重来」的希望。因此,当战况变得不利,每个人都会采取退兵——亦即逃跑的做法。

但这次的对手不一样。现在,乘着军船逼近翠国的,是一群来自被大陆国家吸收的附属国,只为了战斗而被锻链出来的男人。在他们眼里,战争只有胜利或死亡两条路。虽然兵力是对方的两倍,但战力不相上下,如果把斗志也算进去的话,目前的状况可说是对我方压倒性的不利。胧喷着口水如此强力主张。

樊开始觉得坐立不安。

「胧大人。你有向四邻盖城大人报告过这些内容吗?」

「没有。」

胧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这蠢才!」

樊不禁出声斥责。要是听了这样的战力分析,无论情况多么吃紧,首领大人应该都会设法派遣两万或三万大军前往东南方,而不是现在的一万大军才对。事到如今才提及「压倒性的不利」,这个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我想,不需要刻意禀报,四邻盖城大人应该也相当明白这一点才是。」

「尽管心中这么想,还是得实际说出口,才算是尽了臣子的本分。」

出身低贱的人果然不可靠。樊这么想着。让一个连导学的「基本」都不明了的人来担任军师,又怎么有办法打一场扎实的战呢?

「哎呀,您无须这么忧心,副官大人。」

胧带着嘴角的口沫继续说下去:

「不然您以为派遣军师是为何用呢?我之所以没有向四邻盖城大人做刚才这段战力分析,是因为我有自信能以这样的兵力战胜敌方。接下来才是军师发挥本领的时候。我会将目前这种压倒性不利的局势彻底颠覆给您看。其实,我已构思了一个妙计。在我刚才的分析当中,所谓的斗志,是只要动一下脑筋,就能够轻易让它倍增的东西呢。」

听到胧略显自大的说话方式,让樊觉得更加烦躁。首先,胧怎能在不和他或总司令讨论的情况下,就擅自拟定什么「妙计」呢?

不过,樊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男人。所以他克制住不悦的反应,静下心来听胧说明。

「我对士兵散播了一则谣言,是关于让异国的士兵上陆会引起的后果。翠国人民一旦被他们发现,就会被抓上船然后运往大陆。到了那里,孩童会被做成家畜的饲料,女人会被侵犯,男人则会变成日以继夜地工作的奴隶,至死方休。我只是大致对一、两个人说了这样的悄悄话,让他们信以为真,不过,现在想必已经有不少人都听闻这件事了吧。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这想必会成为众所皆知的传闻了。而另一万名士兵和我们会合之后,这个传闻也会一口气在他们之间传开。这样一来,和这场战争息息相关的,便不只是自身的性命而已了。为了守护家人、亲人和族人,士兵们想必会卯足全力起来奋战吧。」

「原来如此。用这种方法来提升斗志?」

五加木稍带敬佩地回应,同时又继续问道。

「不过,在刚才的战力分析当中,你不是说过即便斗志提升至五分,也无法判断局势会对我方有利吗?」

在胧回答他的问题之前,赌弓仿佛机不可失似地插嘴说道:

「话说回来,我无法接受你刚才的战力分析,军师大人。你方才只计算了人数,而敌方的船只并没有连马匹都一起运送过来。相较之下,我军有四千名骑马兵。这样的差异,应该比有没有农民的影响来得更大。」

「我可以同时回答两位的问题。直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在考虑战力和斗志,但并不仅是如此而已。我们还得将战法融入其中来思考。

在战场上,我们习惯和敌人一对一地决斗。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双方的干劲不相上下,就会由剑术较为优秀者取得胜利,而乘坐在马匹上的一方也比较有利。但敌人的战法不同。大陆的军队彻底采用了『密集队形』。

要说明的话,这种战法就是让士兵们肩并肩排列,形成数十名一横排的队形。而他们的后方则是紧连着下一个横排的队列,大概会这样排个八到九排。如此一来,就会形成密密麻麻的人墙。

这样的人墙极为坚固。每个士兵都戴着帽沿很宽的铁制头盔,手上也持着同样是铁制的巨大盾牌。就算骑在马背上发射弓矢,也无法射中敌人的身体。所以,在这里马匹无法发挥作用。再加上对方的武器是笨重的长矛或斧头。就算不具备使用这些武器的技巧,只要以蛮力挥舞,便足以将挡在前方的人扫向一旁,也能够粉碎马的脚骨。请各位试着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的光景。就像是铁壁不断碾碎、扫荡阻挠在前方的东西,然后持续前进的感觉。」

樊试着想像胧所描述的景象,随即感觉自己恐怕会为此而作好几天的恶梦。

赌弓则是因为被身分远不如他的人物大剌剌地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心情愈来愈差。

「无须你刻意说明,我们也听闻过敌方的战法。正因如此,才能判断出他们的船只会在海堂岬靠岸。那个密集……什么的战法,最大的敌人便是窄路。所以他们应该会避免进入山脉地带。那一带的土地,只有海堂经过开垦而已。」

「就是这个!」

胧用力地拍了一下手。虽然是略显无礼的行为,但想要吸引他人的双眼和耳朵,这是极为有效的方式。

「让我们致胜的妙计,就在于敌方的这项弱点。他们无法在狭窄的道路上排出密集队形。所以我们可以从旁边一个个加以击破。不过,海堂那一带净是一片平坦的台地,没有任何的障碍物存在。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就是得透过我们的双手来打造出狭窄的道路。」

「怎么做?」

五加木不禁瞪圆双眼。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制作土堆或是将岩石搬运过来,所以必须用木材来制作栅栏。」

「那种东西不会两三下就被敌人的『新型兵器』给轰走吗?」

赌弓有些不屑地问道。

「不不不,我有将这点纳入考量后,才构思出我们应陔制作什么样的栅栏,倘若各位愿意将一切托付给我,我军必定会赢得胜利。」

第一天的军事会议就这样告一段落。隔天,在复习过同样的内容之后,胧开始针对「导向胜利的栅栏」进行说明。

比起胧有些夸大的说法,他画在图面上的栅栏构造看起来相当简素。用长度约为成人展开双臂那么长的两条横木,再以约有一个人那么高的三根木头支架来支撑住左右。如此简单的小型栅栏,真能阻挡那些「铁壁」的攻击吗?樊不禁再次被不安与不信任的感觉所笼罩。

根据胧的说法,简单与小巧正是这些栅栏的绝妙之处。巨大的栅栏或围篱不仅需要耗费许多时间和工夫来制作,要是被「新型兵器」凿穿一个洞,就万念俱灰了。敌方将会顺利突破这道防御。

而小型的栅栏除了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工,在将其组合运用之后,还能够发挥出不输给大型栅栏的防御力。至于组合的重点,便在于不要让这些栅栏紧密并排在一起,而是预留一些空间,然后并列成好几排。这样一来,人或马匹便只能各自通过这些左弯右拐的障碍路,形成一种敌方最忌讳的狭窄山路的情况。

而这样的构造,同时也能够有效因应「新型兵器」。即便岩石宛如火山爆发一般飞过来,也只有被砸到的部分会毁坏。因为在排列时预留了空间,所以其他栅栏并不会受到影响。

「倘若前方出现这种栅栏,敌方的士兵便无法组成密集队形,只能一个个单独前进。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避开他们的盾牌,从横向或后方加以攻击。在人数上占优势的我军,绝对能够获胜。」

胧也将栅栏的排列方式描绘在图上。首先,将栅栏呈虚线状排列成一行。每个栅栏之间预留和横木宽度差不多的间隔。然后在距离这排栅栏几步的后方,同样再排出一行虚线,但这次则是将这排栅栏固定在前排间隔处的后方,让前后的栅栏呈现出交错的状态。之后再重复数次这样的作业。

「虽然我们无法明确判断敌方何时会抵达,但有这种简便的栅栏为我们争取时间的话,在静待出兵的同时,也能够维持住全员的士气,甚至将其更进一步提升。」

自第三天开始,因为没有与会者提出其他战法,而胧又喜欢针对自己的作战侃侃而谈,于是,军事会议便只是重复叙述着这些相同的内容。

即便是毫无进展的讨论,倘若有助于参战的首脑们加深对彼此的理解,让众人的心团结一致的话,倒还无妨。然而,樊却觉得这反而让大家愈来愈像一盘散沙。

随着军事会议的次数增加,胧愈是表露出一脸得意洋洋,不断强调自己所拟定的作战计划多么出色。然而,会从旁出声附和或回应的人,只有五加木而已。

赌弓虽然三番两次对胧的作战提出「这里不对、那里不行」的缺点指摘,但他所挑出来的毛病,全都是一些只要仔细倾听胧的说明,就不会对此抱持疑问的内容。因此听来反而像是一堆借口。他要不是记忆力相当差,就是对胧有强烈的厌恶感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令人伤脑筋的状态。樊不禁觉得心情沉重。

霾是个不太会将感情表露于脸上的男人。但相同的话题不断重复,想必也让他觉得相当无趣吧。他时而露出不耐的表情,时而刻意张大嘴打呵欠,时而低声喃喃道「这个之前好像已经说过了吧」。

至于樊本人,则是综合了三者的状态。他的大脑和五加木一致认可胧的优秀战术,但内心却和赌弓同样无法摒除对这名低俗男人的厌恶和反感。同时,他又像霾那样,对于这场宛如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不停绕圈的会谈感到倦怠。

尽管如此,樊仍然没有将这些情绪表现在自己的态度上,只是和总司令同样在一旁静静地倾听着会议的内容。

几乎不曾开过口的总司令,开始慢慢被众人视为类似于摆饰般的存在——樊发现到了这一点。

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对方原本就只是个空有虚名的指挥官,倘若他无法给人存在感,对凤龝反而是一件好事。

不过,樊还是觉得总司令似乎安静得有些过火了。他总怀疑对方是否正在构思什么诡计,尽管交代监视者提高警觉,他的内心仍没有片刻能够歇息。

就这样,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海堂岬。

统治这一带的是风劲一族的首领白藻。他遵守约定,将一万名士兵集结于此等待着他们到来。随后,白藻也马上参加了军事会议,并随即决定执行身为军师的胧所提出的作战方式。因为沿路上不停提出质疑的赌弓已经不太情愿地答应了,而其他与会者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就连首次与会的白藻都为了这战法而干劲十足。

最后——

「那么,就依照军师大人的战法进行吧。」

一切就因为总司令的这句话而定案了。

之后,胧和五加木简直忙到昏天暗地。五加木除了是照顾两万名士兵和四千匹马的负责人以外,还必须指挥收集作战重点的栅栏木材。他不停东奔西走,几乎不曾有片刻能坐下来。而身为制作以及设置栅栏的总召集人的胧,同样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将众人的忙乱看在眼里的总司令,则是开始悠哉地散步。

当然,他的散步是在获得樊的许可后才开始的。

在胧的指挥下,迎击的准备进行得相当顺利。或许是他散播出去的谣言奏效了吧,士兵们无不极其认真地忙着制作栅栏。

让樊最担心的,便是总司令是否心怀着背叛凤龝的企图。倘若因为将所有准备工作都交给胧去处理,而让他闲下来的话,说不定总司令的心思就会转移到这方面来。如果他愿意转换一下心情,樊倒是求之不得。

然而,总司令这趟外出,或许也有可能是为了实现他诡计的行动。为了以防万一,樊也决定和他同行。再加上十几名以随从弦为首的老练监视者,与其说是散步,倒像是声势浩大的游行。

因为总司令表示想去海边,所以一行人便朝着海滩前进。

海边的景色让樊的心情平静了片刻。然而,当一瞬间刮起的北风再次袭来时,反而令人倍感寒冷。一想到现在,连接着这片大海的远洋上正浮着宛如城堡般巨大的船舰,还朝着翠国缓缓驶来,樊获得了片刻宁静的内心,不禁再次感受到近似于冷颤的恐惧。

总司令不知在想些什么,带着一派轻松的表情不断朝海岸走去。

「请您留意脚下。」

因为从岸边通往下方的狭小道路布满了石子,樊不禁这么出声提醒。而透过这个举动,他发现自己在内心的某处,仍然敬重着这名敌人体内所流的高贵之血,因此忍不住感到羞耻。

「不要紧。副官大人,你真爱操心呢。」

被对方这么一说,樊的心情变得更沉重了。

海岸有着几艘将整根原木挖空而做成的简陋木舟,渔民们正陆续乘坐到里头。因为他们的工作是负责调度粮食,所以便没有被指派去帮忙制作栅栏。

总司令朝着那些渔民快步走去。

「请您还是不要接近那些人为妙……」

樊原本打算阻止总司令过去,但后者并没有理会他。因为不是什么就算使出蛮力也要制止他的事情,所以樊只得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发现有身分尊贵的人朝自己靠近之后,渔民们纷纷在满布着石子的海滩上叩头跪拜。而总司令随即朝他们问道:

「那些人接下来将要出船吗?」

几乎都只穿着兜档布的讨海男子们微微拾起头来,彼此交换了眼神后,最中间的一名秃头男子这么答道:

「赛达。」

不,这或许算不上是回答吧。从男人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仅意义不明,再加上又掺着杂音,所以很难听清楚。听在樊的耳里,宛如动物的鸣叫声一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这个时代,薰衣和穷乡僻壤的渔民间身分差异悬殊,所使用的语言几乎相异到完全无法用来和彼此沟通。尽管如此,他们也无须困扰。因为无论是来自上头的命令,或是从底下捎来的报告,其间都还有许多不同阶层的人能代为转达,因此,他们并没有直接对话的机会。

被迫和原本无须接触的对象面对面,原本就是一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情。樊带着一种恳求的心情开口劝道:

「请您回来好吗?」

然而,总司令尽管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却仍再次开口询问:

「我是在问你,现在是不是正要移船出海?」

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或许是在表示肯定,也或许只是因为有高贵的人物向他攀谈,所以他便点头鞠躬而已。

樊陷入了一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情绪当中,让他浑身发痒。

而渔民们也同样表现出困惑的反应。他们透过一种意义不明的呻吟声开始讨论起来。随后,一名身型最瘦小的男子以不停用额头撞击地面的动作向总司令鞠躬,然后就这样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开始往后退。在退到必须用力喊叫才听得见声音的距离之后,他便换了个方向,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妹婿大人,请您回来吧。」

樊加强了语气说道:

「您为什么要和这些人搭话呢?要是因为太靠近他们,而染上了跳蚤或其他寄生虫,那就糟糕了,请您回来吧。」

总司令对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我只是想问问他们关于这片海的事情。」

「若您有想要知道的情报,请尽管询问我们吧。请问您想知道些什么呢?」

「这个嘛,到底是什么呢?」

「您的意思是?」

「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呐。」

樊不禁无言以对。让这种人担任首领,就算旺厦能够在荻之原一战获得胜利,或许用不着多久的时间,还是会变成由凤龝统治的时代吧。

「关于这片大海,无论是各种时刻的风向变化,以及退潮和满潮的时间,我们都已经调查过了。也明白这里的浪涛虽然平日都很猛烈,但这个时节的海象并不会过于恶劣。您想要知道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总司令仿佛完全没将樊的发言听进去一般,只是凝视着遥远的另一头。尽管内心烦躁不已,樊还是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崖边。

那里有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他们正快步赶来这里。其中一人好像是方才离开的那名瘦小男子,他似乎是去找人过来。旁边多了一名不同于其他人,穿着看起来勉强算是一套和服的男子。

和服男子说着樊也听得懂的语言。众人之后才知道,他是这个村落中唯一曾经在城镇里生活过的人。不过,虽说是城镇,但也只是位于这座半岛中,可能连米见官都没有派驻的小型部落罢了。

「请问有什么事呢?」

男子低垂着头恭敬地问道,于是总司令问了几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当他答应折返时,已经是樊第三次出声催促他「请您差不多回来吧」的时候了。

不过,到了隔天,总司令又提出了外出散步的要求。这次他没去海边,而是前往昨天那名男子所居住的村落,然后不分老少,随意地向村落中的居民搭话。

「请您别这样吧。反正他们也只是一群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的人罢了。」

在樊因为看不下去而这么开口之后——

「这可不见得呐。或许是昨天稍微听惯了吧,我现在有点明白他们所说的话的意思了。例如,『赛达』似乎代表着『是的』。虽然发音相差甚远,但这些人也和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

总司令这么说道,然后在担任口译的男子到来之前,他听着樊所无法理解的村人的呻吟声,时而点头,时而微笑。

樊用于察觉危险的神经激烈地反应着。他不能让这个男人接触身旁护卫以外的人。

「妹婿大人,这附近有种相当不卫生的气味。可不能让您的健康受到影响,我们回去吧。」

「你真的很爱操心呐。气味不会传染疾病的。」

总司令完全没听出樊的弦外之音,只是悠哉地这么回答。看来,不和他说个明白是行不通了。

「请告诉我您的目的。您是为了什么而向这些人搭话呢?您想知道些什么?若是您不愿说出来,恕我无法让您继续散步……」

总司令的脸色一沉。这个年轻人总是会将内心的感受马上反应在脸上,这是君临众人的人物不应有的行为举止。

尽管心中这么想,但樊仍然克制不住心底某处所涌现的内疚之情。

「副官大人,我不想让敌军登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军师大人的战法相当优秀。然而,上陆后有一万战力的军队,在海上却只有五艘船。若是能趁他们还在海上时便加以击退,这样不是更好吗?」

「确实如您所言。若要更进一步地说,如果能让那载着一万名士兵的船不要朝着翠国出发,想必就更为理想了吧。」

因为对方不会察觉到藏在话语背后的涵义,所以也听不懂其中的讽刺。总司令露出了笑容。

「这倒是呢。樊大人,你说得真好。」

「然而,事实是,敌方的船舰现在正朝着翠国渡海而来。那是宛如城堡般巨大而坚固的军船。而我们只有渔民的独木舟,岂能在海上与他们一决胜负呢?」

「是这样吗?」

总司令意味深长地微笑。

「您有什么妙计吗?」

「不,没有。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俗话不是说『关于海的知识,就要问以海为生的人』吗?」

樊按捺着想要叹气的冲动。就是因为这样,只会纸上谈兵而不知世事的人才令人感到头疼。的确,当地居民有时能够提供贵重的线索,因此这样的箴言才会从昔日流传至今。然而,他们能给的只是对战法有所助益的情报,而并非战法本身。在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打听什么的情况下,和这些身分低贱的人聊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完全只是浪费时间。

话虽如此,但如果理由是为了做战前准备,樊便无法禁止总司令外出「散步」。于是,隔日、再隔一日,樊都跟着总司令一起来到村落。同时,为了确认他们是否有透过奇怪的暗号进行交流,樊也开始试着努力辨识村人们所发出来的莫名呻吟声。

透过这样的举动,当樊也逐渐理解村人们所使用的语言之后,总司令发出了再次召开军事会议的指示。

「现在,不管敌军何时攻打过来,都万无一失了。」

胧顶着一张晒黑的脸,自信满满地如此保证。

「是吗,辛苦你了。话说回来,在你的战法中,想要确实地击退敌人,究竟需要多少名士兵呢,军师大人?」

胧愣愣地张大嘴巴。

「当然是两万名士兵呀。」

「那是目前聚集在此地的人数,而不是必要的人数吧?」

「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有办法以一万五千名士兵压制住敌方吗?剩下的五千名士兵,希望可以交由我来率领。」

「总司令,这两万名士兵,原本便都是聼您指挥的战力了。」

霾从一旁插话道。樊静静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想要知道其他人究竟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这名不再当个摆饰儿开口说话的总司令。

其他氏族的首领们,现在是否将这个男人视为旺厦的首领——拥有成为一国之主资格的人物,抑或是……

霾的眼神中带有在四邻盖城中常见的那种轻蔑意味。这让樊微微感到放心。

「陆地上的战争全权交给军师大人负责。我想率领五千名士兵出海。」

「这太胡来了!」

胧猛喷口水地喊出声来。

「在海面上开战,是宛如蝼蚁想单挑牛只的行为。到头来只会让这五千人白白牺牲。」

「蝼蚁也有蝼蚁的战斗方式呐。」

「您打算怎么做呢?」

「这一带的海域连靠近海滩处都相当深,因此适合巨大的船舰靠岸。不过,根据当地村民的说法,海面下其实到处都有着深度突然变浅的区域。我打算将敌船诱导至这些区域,让船舰触礁。」

「牛只不会介意蝼蚁们的一举一动。就算您企图诱导他们,但要是敌方完全不理会的话呢?」

「那就发射火箭过去。这样对方就没办法无视我们了吧。」

樊不认为这样的作战会顺利。霾也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过,胧却蹙眉抿唇,露出沉思的表情。随后,他伸出手指做了数数的动作,然后放松表情这么说道:

「不然,请您带四千名兵力过去吧。陆上的战斗需要一万六千名士兵。」

他的眼里泛着浅浅的笑意,让樊看穿了这个男人内心的如意算盘。

胧想必也不认为总司令的作战会成功。不过,倘若照他的指示分配部分战力过去,自己便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陆战最高指挥官。这名野心家便是相中了这一点。

听到胧的回答,总司令露出开心的表情转而向五加木下达指示。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否识破了胧的真正企图。

「很好。那么,兵站长大人。从明天开始,我要这附近的渔民全数加入战斗训练。暂时别让他们出海捕鱼了。」

「这……」

五加木虽然一瞬间语塞,但他和胧不同,熟知礼数,于是朝着总司令深深一鞠躬。

「我明白了。让士兵们稍微饿肚子,或许反而能让他们发挥更大的力量。」

「总司令,我认为让渔民们参战实在不妥。不同于在陆地上指挥农民的情况,在海上很难清楚将指示传达出去。不习惯战斗的人民恐怕只会扯后腿。」

虽然胧的这番忠告再确切不过,但总司令却仍带着笑容回答:

「所以才要加以训练呐。」

胧耸了耸肩。

「那么,副官大人。」

最后,总司令面向樊覆这么说道。

「就由你来挑选这四千名士兵,尽量以弓箭手为主。」

樊沉默着向总司令鞠躬示意。他原本就有此打算,对方主动开口指示,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看来妹婿大人也很明白自己无权亲自挑选麾下的将领。

樊原本打算将对胧抱持强烈反感的赌弓旗下的三千名士兵分配给总司令。但如此一来,由他指挥的士兵中,将会有一半以上都是非凤龝血系的人。绝对得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樊将四千名士兵全数指定为凤龝的族人。当然,他本人打算和总司令一同行动,好好地监视他。

相对地,他忠实遵照了总司令「以弓箭手为主」的要求。

如同胧所提出的质疑,渔民并不适合踏上战场。阻止敌方上陆的作战必定会以失败告终。就算几只小蝼蚁群聚在牛只的背上,后者也不痛不痒。

不过,既然敌方应该也不会把他们当作一回事,那就不至于失去太多的兵力。只要将剩下的士兵马上派遣至陆上即可——樊这么计划着。

但他的预测却完全没有命中。

16

当来自大陆的军船出现在距离海堂好一段距离外的海面上时,已经是八天后的事——也是薰衣一行人抵达后第十五天的深夜了。

这是个夜空中高挂着弦月,同时风平浪静的夜晚。在这样的夜色中,敌方的舰队没有点亮半盏灯火,悄悄地朝岸边靠近。

发现敌船踪迹的是出海巡逻的渔船。这个消息马上传人待在海边的总司令,以及留在台地正中央的军师耳中。

负责陆地战的军师胧唤醒一万六千名士兵,并让他们各自到自己的位置上待命。总司令指挥三千名弓箭手和八百名渔民,命其搭乘不到四百艘的独木舟出发。剩下的一千名士兵则和他一起留下来,以便从山崖上以弓箭发动攻击。

樊站在总司令的斜后方,眺望着塞满了士兵的小型独木舟分成五支船队在海上前进的光景,心中随着振奋了起来。

每支船队都宛如拥有生命的巨大生物一般,表现出十分整齐划一的动作。这便是七天以来训练的成果。

刚开始,一如樊的预料,渔民们甚至连为了训练而集合都百般不愿。不仅是自己的性命,甚至连最重要的船只都可能变成牺牲品,让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虽然他们表面上顺从这样的命令,但仍掩藏不住透露出反感的眼神和表情。此外,召集到的船只也并非五加木所推估的四百艘,而只有两百五十艘左右,更是如铁一般的证据。虽然严格要求这些渔民交出所有的船只,但他们似乎还是偷偷摸摸藏匿了不少船只。

不过,总司令并不在意渔船数量不足一事,只是对聚集在眼前的渔民们大声喊话。他透过在村落里所学习到的语言,以能够让渔民理解的字句,向他们解释必须一战的理由。

总司令所诉说的理由,和胧在军队里散播的谎言不同,并非是用来吓唬他们的虚构内容。不仅如此,甚至还让樊觉得相当不充分而缺乏魄力。

为何必须一战?为了之后也能继续讨海的生活。出海、捕鱼、回到陆地上和家人一起用餐。现在逐渐逼近的敌船,将会摧毁这样的日常生活。倘若有扰乱渔场的海怪出现,就必须加以讨伐;同样的,为了继续维持现在的生活,就必须在战斗中获得胜利。

大概只是这种程度的内容而已。

然而,在他说明完毕后,渔民们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了。虽然樊无法理解,但以现代的说法来解释的话,薰衣便是以「站在对方的观点」的方式向他们喊话。而这也成功地发挥了效用。

随后,他还找来了村长,从更高的观点来讨论一些话题。

这不仅是为了守护你们的日常生活而战,更是为了保卫整个国家而战。你们的一艘独木舟被击沉,便足以拯救停靠在这个国家的数百个港口外的数千艘船:你们牺牲了一个人,便能够让这个国家的数千个城镇或村落里头的几万条生命获救。所以,我向你保证。若有船只在这场战役中被击沉,在战胜之后,我会赐给你们足以购买新船的金币。另外,有战死者、或是因为失去手脚而无法工作的人的家庭,我也会给予能够支撑生活的补助。

听到这段话,樊相当吃惊。战后的奖赏是用来分配给立下功劳的人。倘若创下了只是在战争中丧命的小兵也能获得金币的先例,那么,发动战争同时便意味着破产。

虽然樊想要开口劝谏,但想了想,他还是闭上了嘴巴。

这场战役和之前在翠国发生的都不一样。所以就算有些破例的规定,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而且,这也有可能是穭大人事先指示他这么做。关于战后奖赏的规定,在未获得四邻盖城大人的许可之下,是无法自行决定的。尽管薰衣再怎么不懂世事,既然能如此确切地说出口,必定是已经取得一国之主的许可了吧。毕竟,妹婿大人时常和四邻盖城大人单独进行会谈,就算有樊所未曾听闻的指示,也不足为奇。

隔天,出现在训练中的船只数量增加到将近三百艘。

在训练时,总司令时常亲自坐进小型的独木舟里头(虽然这代表樊同样也必须一起坐上这简陋又不够稳定的船只),对周遭的人说出激励的话语。就连身在远方听不到他声音的人们,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有干劲。樊有这样的感觉。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训练里的船只数量变成了四百艘。然而,更甚于这样的变化,在开始训练与敌船来袭之间的这段期间发生了。

契机是村落里的一名年轻人想到当弓箭手在发射箭矢时,可以使用船桨来让船只变得更稳定。他们所乘坐的独木舟渔船相当容易摇晃。但因为他的这个构想,弓箭手们将能够更准确地命中目标。

但弓箭手们并没有特别因此而感到欣喜。因为对手是宛如城堡般巨大的船舰,并不需要准确地进行瞄准。更何况,他们也明白无论怎么对顽强的军舰射出火矢,都无法引燃整艘船。

然而,总司令却为此相当欣喜,特地将这名年轻人找过来,并当面夸赞他「你做得很好」。对于居住在边境地带的寂寥村落中的渔民而言,这可是连作梦都想不到的至上荣誉。那名感激不已的年轻人涨红着一张脸,像个梦游症患者似地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绕来绕去。

于是,从隔天起,渔民开始陆续向总司令提供他们的新构想。

虽然这些构想几下无一能采用,但就像河里的细碎砂石偶尔会混着沙金一般,其中也不无让人灵光一闪的内容。总司令针对五支船队个别指定了指挥官,每当听到不错的构想时,便会召集他们一同讨论。

这五个人一开始都带着兴致缺缺的表情。在和对方说话时,必须忘记他是流有旺厦之血的人物。被迫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得接受身分下贱的人所提出来的计划——让他们心生厌恶的条件,可说是再充分不过了。

不过,就像樊虽然对胧很反感,但在听过他的演说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理一般,这五个人也渐渐开始认真倾听总司令所说的话,而且还一天比一天投入,甚至主动给予建议。原来如此,可以那么做、也可以这么做。将这些做法并用的话,就算无法将敌船全数击沉,但也必定能让一部分的船只沉人海底吧——

就连总是习惯从阴暗面来思考的樊,最后也变得能够涌现这样的乐观想法了。

而现在,面临决战关头,不再有人认为这场海战无法为敌方带来一丝损害。

——绝不会让敌方的一兵一卒上陆。

所有人都这样下定了决心,同时也充满着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自信。

宛如各自拥有生命的生物一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朝敌方舰队前进的独木舟船队。着迷地看着这壮阔航程的樊,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恐惧或不安的感觉。

涌现在心中的,只有胜利的预感而已。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已经来到他们可见范围之中的敌船,其体积比想像中来得更加巨大,简直就是浮在海面上的城寨。从船只的侧腹向外伸出的船桨数量,多到甚至连蜈蚣的脚都比不上。更别说这些船桨还分成三层,从最上层伸入海中的船桨既粗且长,不免令人联想到在上头划桨的手臂会是多么地粗壮。

然而,樊的内心却想着「若是这么巨大的船舰燃烧起来,想必非常壮观吧」,甚至还为此雀跃不已。在开战前没有被负面的预感所笼罩,这还是头一道。

敌船排列成完整的菱形前进着。最前方一艘,其正后方和左右斜后方共三艘并排成一直线,最后方的正中央再一艘。是让正中央的船前后左右都被包围住的队形。

周围的四艘船上头没有在夜晚仍能清楚辨识的装饰,但正中央船只的船头,则有着长角的巨大动物头像雕刻。由于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依旧闪耀着光芒,表面大概贴上了金箔吧。这艘船想必就是敌方的总司令所搭乘的主舰。

海潮声逐渐变大。不是因为起风,而是目前仍位在远处的五艘巨大船舰的行进,让浪潮更加猛烈地拍打着樊所在的那处断崖。

我方船队的踪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宛如猫儿在白昼之下的瞳孔般细长的月亮,将敌方主舰的前端照得闪闪发亮。

战争开打前的紧张气氛,让樊有些喘不过气来。站在他斜前方的总司令,宛如一尊雕像似地动也不动。

敌方船队的右侧海面上陆续地出现了亮光。虽然数量很多,但在宽广无垠有一片漆黑的大海上,都只是一些微弱而无法仰赖的光点。就好像一群忘记让发光器闪烁的萤火虫。

这群灯光缓缓地向最右边的那艘敌船靠近。

每艘敌船都未停下划桨的动作而持续前进着。愈是靠近敌船的巨大躯体,独木舟上的灯火便摇晃得愈剧烈,好比在夜空中起舞的萤火虫。

「差不多了。」

总司令喃喃说道。数秒过后,第一支火箭射了出去。

成为攻击目标的军船放下了最后一面船帆。迎击的箭矢纷纷从甲板或船桨伸出的洞口飞了出来。因为这些都是没有点火的箭矢,所以只能在它们和我方的火箭擦身而过时勉强窥见其存在。

飞过来的箭矢数量增加时,我方便后退;等对方的攻击停止后,则再度靠近。

剩下的四艘敌船或许不把这些攻势当作一回事吧,仍然持续前进着。只有最右方那艘船停下了划桨的动作,留在原地应战。

我方停止了攻击而继续靠近敌船。或许敌方也在观察这边的动静吧,暂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在最后一支火箭坠入海中后,照亮战场的光源再次剩下高挂在空中的弯月,以及浮在海面的独木舟上的微弱灯火。

交战之声平息下来,从脚下卷来的浪潮声音突然跟着变大。樊咽了咽口水,为这阵格外清晰的巨响而吃惊。

由寂静所支配的中场时间相当短暂。翠军新一波的攻击随着鼓舞士气的吼声开始。这一瞬间,连崖上那些不能发出半点声音的军势,都不禁「喔喔——」地骚动了起来。

方才所使用的火箭,是将布条缠绕在箭矢的前端,再将此部分点燃后射出,和一般的火箭相同。但现在,朝向宛如城堡外墙的船身猛烈飞升的几百支箭矢,却是整支都燃着熊熊烈焰。

这就好像上下颠倒地观看着巨大流星不断落下的光景,又像是传说中会在春分当日飞向天际,成为太阳一部分的黄金蛇群体飞行的模样。

这样的景色,甚至壮观到让人没有理由斥责那些发出骚动声的士兵。

「快动起来吧。」

樊听见总司令如此低喃。

这些火箭是他们另外下工夫开发出来的新武器。以油脂含量较多的树皮包覆住整支箭矢,然后在箭矢的前端点火,再发射出去。如此一来,整支箭矢便会完全起火。

不过,这种火箭的威力其实和一般的火箭不相上下,甚至还来得更弱。他们使用这种火箭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让敌方的军船起火,而是要将敌军吸引过来。让原本只是挥动尾巴来驱赶蝼蚁的牛只,开始变得想要以脚来践踏它们。为此,翠军用尽各种能够让箭矢燃烧得更引人注目的方法,于是便成就了现在这种光景。

——从这里观看都如此具有魄力。换作是那艘船上的人,在他们看来,这些朝自船袭来的火箭想必更加骇人吧。

当樊这么想的时候,巨船的船头缓缓地动了起来。

敌方有所动作了。

就算不刻意报告,总司令想必也已经将这样的反应看在眼里。但樊仍然不禁脱口而出。

「嗯。他们动起来了。」

翠军开始聚成集团然后逃跑。敌方的一艘船紧追着他们。

「啊啊,怎么这样挤在一起……」

樊再次表现出杞人忧天的老毛病。我方的船只总计约有四百艘出头。留下十艘游击船之后,将近四百艘的船只分成五支队伍,亦即不到八十艘的独木舟,便是刚才发动攻势的我方船只总数。要是全都聚在一起,只要被敌方以新型兵器攻击一次,他们就必定会全灭。

在这种情况下,各自朝四面八方分头逃跑,才是最恰当的做法。但这样一来,便会让敌方放弃追击。那些士兵是明知会有这样的危险,还刻意将船只聚在一起。

虽然樊心理明白这一点,但他仍然冒出一身冷汗,暗自希望那些船只能再稍微分散一些。

「无须担心新型兵器的问题。只要敌方仍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他们就不会使用。」

「真是这样就好了。」

「再说,马上就要抵达了。」

听到总司令这么说,樊定睛望向逃跑的翠军船队的前方。

什么都看不到。

关于预定让敌船触礁的几处浅滩的位置,虽然樊已经听别人说了很多次,但他仍无法在完全没有标记物的海面上将其分辨出来。白天就无法辨识的东西,到了夜晚,更不可能看得出来。

不过,总司令似乎相当清楚那些浅滩的位置。

「成功了。」

他出声表示。下一刻,敌船便停止前进了。

没听到触礁的撞击声。然而,以划桨方式前进的船只,不可能有办法这样突然停住。仔细一看,船只的甲板也倾斜了。

「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还没呢。得先让这艘船烧起来,再让另外四艘面临相同的命运。战争现在才开始。」

尽管如此,我军的确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总司令随即将视线移回剩下的船舰上。从这里看过去过于阴暗,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第二支船队应该已经开始攻击左方那艘船只了。从周遭开始出现微弱光芒的情况看来,大概已经进入以新型火箭攻击的阶段了吧。

「噢,那艘船也开始有动作了。」

樊发出了有些高亢的声音,同时内心也不禁怀疑战况是否真能如此顺利地发展下去。

或许是这种触霉头的疑问赶跑了好运吧。樊听见了「咚咚、咚!咚!咚咚」的巨响。音色令人陌生的太鼓发出了不规律的连续敲打声。左边那艘好不容易改变了前进方向的船只,现在停了下来。

「一群蠢蛋。」

桑达布尔不禁皱眉。「浪花号」透过敲打太鼓的声音,告知他们船已经误入海中的浅滩而触礁的事实。

都是因为将敌方无聊的挑衅照单令收,远离队列追过去,才会沦落这种下场。只是远洋孤岛上的原住民所发射出来的不堪一击的箭矢,当成颜色不同的浪花来看待不就好了吗?真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家伙。更何况,一想到差点中计的船只不仅只有一艘,更让他倍感棘手。

「『珍珠之光号』回来了吗?」

「还没。他们似乎是停止前进而在等待指示。」

「去敲响太鼓,叫『珍珠之光号』回归队列。所有船只都把油灯点亮,朝陆地前进。不准再朝其他方向移动。」

语毕,桑达布尔转头望向在他身后的三名老人。三人全都骨瘦如柴,下巴蓄着长长的胡须。

桑达布尔的民族十分重视长者的智慧。因此,无论是陆战或海战,战场指挥官的身边必定会有这样的老人陪同着,以便适时给予建言。

胡须最长的老人踏出一步后说道:

「您的判断相当正确。既然已经被敌方发现了,就干脆点亮灯火。这样一来,不仅有助于辨识情况,也能够向敌方展示我们的存在。等到船只靠岸,勇猛善战的我军上陆之后,这座岛便等同于桑达布尔大人的囊中物了。」

接着,身型最为消瘦的老人也踏出一步说道:

「虽然敌方的战力不如我们,但他们很清楚这里的地形。在一片漆黑的夜晚开战对我方不利。暂时返回一段距离外的海面上,等到天亮之后再开始攻打,或许也是一种方法。」

第三名老人则是踏出一步后问道:

「您打算怎么处理『浪花号』呢?倘若触礁了,便无法靠船只自身的力量移动。若是不派遣其他船只前往牵引救援的话,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敌人歼灭了。」

桑达布尔再次放声说道:

「敲响太鼓。照我刚才说的去做。」

老人们一起朝他低头致意,然后退回原本的位置。他们也并非真心抱持着异议。为了避免负责下判断的人被单一事物蒙蔽双眼,所以分别提出不同的意见——这些老人只是遵从着这样的规定罢了。

随后,桑达布尔又补充了一句像借口般的话语。毕竟他是隶属于这支敬老民族的成员。

「等到击退这里的敌人后,再过去救援『浪花号』。到时应该也不嫌太迟。」

虽然桑达布尔大军其实不太清楚这座岛屿的情况,但岛上的文明似乎发展得很慢,不懂得运用火药,也没有石油。尽管因触礁而动弹不得,但「浪花号」可是最新型的坚固军船。应该不至于一、两天就被原住民的攻击给撂倒吧。

太鼓发出巨响。他的命令透过这些声响传达给其他的船只。

想要征服这座岛屿,远渡其间险象环生的汪洋,被视为是最大的难题。顺利跨越这道难题后,桑达布尔的心中现在只有相信必定能胜利的想法。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踏上暌违三十天的平稳陆地。

樊以一只手抵在额前,眯起了自己的双眼。船头、船尾、甲板的边缘全都点亮了灯火的敌方军船,看起来宛如从水平线的另一端探出头来的旭日那般耀眼。

敌船的每一盏灯火都远比翠国小船上的灯火来得明亮,而数量也一如船只的尺寸那般庞大。现在,敌方的主船看起来比方才那个黑暗中的轮廓更为巨大。在主船前方装饰用的金色兽角绽放出锐利的光辉,仿佛只要这对角撞上陆地,便能让翠国硬生生裂成两半似的。

尽管如此,樊仍不觉得可怕。只是再次用双眼确认崖上的军势已做好准备。

他们备妥了应急用的投石器。那是一种运用杠杆原理,能够将球体发射至远方的装置。所使用的球体是以藤蔓编成的圆形大笼子,里头放了许多淋过菜籽油的火种。等到敌方接近,便将这些球体点火,然后朝敌船甲板投射出去。

然而,就算能在这种距离之下将敌船击沉,上头的士兵应该多半都能以游泳的方式登陆吧。倘若在进入投石器的射程之前,出海的同伴便能将五艘敌船击沉就好了。不过,使其触礁的作战在其中一艘中计之后,对其他艘敌船似乎就不管用了。在听到那段不祥的太鼓连击声之后,敌方变得对新型火箭的攻势不屑一顾。看来,只能期待接下来的作战了。

樊眯着双眼望向敌船的下方。在最下方的桨伸出的洞口之下没有任何光源,和灯火通明的船只上半部相较之下,这个部分被浓浓的黑暗所笼罩着。在这片黑暗之中,我方的船只正悄悄地安排着下一波攻势。

敌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让站在甲板上的小小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樊的心中浮现了新的担忧。

——就算从这边看过去是一片漆黑,但如果从甲板往下方望去,又是如何呢?在敌方点亮灯光之后,会不会被他们发现我方有所动作?

而他的不安这次也准确命中了。

「桑达布尔大人。不知何时,原住民的小船已经将我们的船只包围了。」

在点灯之后,桑达布尔马上接获了这样的报告。

「数量多少?」

「这个嘛……大约三、四十艘吧。」

「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吗?要说是『包围』了我们的船只,似乎太过勉强了呐。更何况,虽说是船,但那也顶多是一些没有屋顶或船舱,只是将树木挖空制成的独木舟罢了。就把它当作浮在海面上的漂流木吧。要是在意的话,就让手头空闲的人把他们当成射箭练习的目标好了。」

此时,另一人也捎来了报告。

「桑达布尔大人。那些原住民似乎已经放弃让我们的船只起火的念头,现在转而朝船桨发射火箭了。好像已经有船桨着火了。」

「朝船桨发射火箭?」

桑达布尔笑出声来。在漫长的航程中,船桨难免会折断,或是不小心被海浪给卷走,所以他们准备了很多备用品。竟然把船桨当成攻击目标,这还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呐。

因为笑得太过火让肚子有点痛,于是桑达布尔端正了自己的姿势,然后下达命令:

「准备上陆。让所有士兵到甲板集合。」

结果第三个人捎来了报告。

「桑达布尔大人。他们攻击船桨的动作好像只是个幌子。敌方的几艘小船已经来到这艘船的旁边,看起来好像在做什么可疑的举动。

「你说什么?」

为了亲自以双眼确认,桑达布尔踏上了甲板。

细螺想起了以前为了医治母亲的病,而爬上山去摘取药草的事情。那是四年前的秋天。他没有沿着捡柴的道路走,而是前往位于更高处、没有树木而布满光秃秃岩石的地方。他所要摘取的草药长在微微倾斜的平板岩的凹陷处。细螺将身体紧贴着岩石,以指尖寻找可以让他往上爬的施力点,慢慢地向上方攀爬着。这艘军船的外墙,和当初的平板岩十分相似。

他不需要爬上这面直立在眼前的墙壁。不过,现在身体摇晃不停的情况,却远超过之前攀岩时的程度。

「蜷,不要摇晃船啦。而且速度有点落后了啊。」

细螺朝操控独木舟的同伴喊话。蜷划船的能力在村子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但尽管如此,紧贴着宛如小山般庞大的军船外墙,还必须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同时还得让船身维持稳定,看来是项相当艰困的任务。

「想让我们的小船赶上去的话,你就让这家伙停下来啊。」

虽然蜷嘴上这么要求着,但他仍然设法让小船赶上了军船的前进速度。

细螺将左手贴上军船的外墙。摸起来真的就像岩壁那样光滑。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平板岩,只要仔细摸索,一定都能够找到凹陷处;至于木头打造而成的外墙,也必定存在着接缝。

「找到了。」

细螺有着突出关节的手指发现了接缝所在处。他紧紧握住右手那根沉重的木棒,将身子往后仰,然后猛力一挥,将和箭矢一般尖锐的木棒前端插入接缝之中。

他的拳头因反作用力而有点麻痹。宛如被人重击一拳所带来的冲击从手臂传至身体,让细螺松开了右手而整个人往后倒在独木舟里。抬头一看,那根木棒已经稳稳地刺进军船的外墙里头。

「成功了!这是第三根。」

「成功了是很好,但你不要这么用力摇晃船啦。害我也差点一起跌倒了呐。」

发出抗议声的,是和细螺同样站在独木舟另一头的常节。他手上拿着一根头部折断的木棒。或许是因为自己失败了,所以才会想要抱怨他几句吧。

「好啦,总之,我们继续吧。蜷,把位置稍微拉开一下。」

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尽可能地将这些木棒插入军船的外墙上。其他同伴的船只会负责在一段距离外攻击敌船,避免敌方将注意力转移到细螺一行人身上。

「话说回来,这些木板还真坚固耶。这样的话,不管射出多少箭矢,大概根本连一根都无法刺进去吧。」

常节的闲聊没有停下来。

「欸,细螺啊。这家伙真的很巨大耶。跟王都的四邻盖城比起来,不知道谁比较大呢?」

在这种关头还能思考这些无谓的事情,未免也太悠哉了吧——细螺原本这么认为,不过,他同样也想起了自己以前上山采药的事情。

在一段距离外攻击敌方船桨的独木舟上,坐着许多来自王都得武将。为此,和他们同船的村落同伴,似乎一言一行都有相当多的顾虑。不过,细螺等人的船上便只有他、蜷和常节三个人。他们无须在意其他人。然而,另一方面——

「喂,上头好像在骚动什么。是不是我们被发现了?」

蜷压低嗓音喊道。细螺和常节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的工作不需要顾虑他人,但同时却也伴随着相当大的风险。大约将十几根木棒插入敌船的外墙后,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和同伴会合——倘若照着这样的计划行事,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才对。但现在好像行不通了。

就算被发现,只要细螺一行人还待在原地,往上方膨胀出去的弧形船身或许就能够充当辽蔽物来保护他们。过于庞大的存在,是无法看到或碰触到自身躯体每一个角落的。正因敌方有着这样的弱点,翠军才会拟定这样的作战。

不过,虽然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但要是有所动作,又马上会被上头的敌军锁定。上头传来的骚动,等于是宣判他们死刑的声音。

「没办法了。总之,我们就尽量努力到最后一刻吧。」

常节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都不会害怕吗?

细螺在心中这么问道,然后开始思考自己的感受。

——我难道不觉得害怕吗?为什么能够这么平静?

为了摘取药草而攀爬平板岩时也是如此。要是稍微失足或失手,就有可能摔个头破血流而送命;但在那种情况下,细螺却只是在脑中平静地思考着该如何煎煮这些药草。

——在面对过于可怕的情况时,反而会感觉什么都不可怕了吗?

与其说是踏上战场,倒不如说是在进行为了让日后也能顺利出海捕鱼的作业——对于抱持着这种想法的自己,细螺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嗳,总司令真的会打遥新的船送给我们吗?」

蜷不安地喃喃问道。看来,他已经认定这艘独木舟会被击沉了,但却没有半点担忧自己小命不保的反应。

「那也要我们成功让这艘军船燃烧起来才行啊。」

语毕,常节为了将另一根木棒刺入船身而将身子往后仰。在前方的船上负责执行相同任务的同伴,也持续着同样的动作。于是细螺也一起跟进。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桑达布尔挤进聚集在左舷的人群里头。

「他们就在这边的正下方。」

从船边往下探头窥视的一名男子喊道。

「那些人在下面做什么?」

因为对方有的只是宛如漂流木一般的小船,所以就算逼近了,应该也不至于对这艘军船带来任何危害才是。桑达布尔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还是开口问了。又或许,正因为是宛如漂流木一般的小船,所以才能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如此靠近吧。

「他们好像在把鱼叉之类的东西插在船身外头。」

「这种小事比藤壶黏在船上还微不足道吧。」

「不过,那些鱼叉的外型很奇特。末端长得像扫帚那样。」

「你说什么?」

心中涌现不祥预感的桑达布尔亲自探头往下看。

「喂,那个与其说是扫帚,应该说是火把才对。」

看样子八成是为了让这艘船起火的道具——当桑达布尔察觉到这一点时,位于前方的「盐苦号」传来了太鼓的声响,告知他们该船也陷入了相同的事态。

「把那些鱼叉打掉。马上。」

尽管桑达布尔如此下令,但愈往下方就变得愈窄的船身,就算使用船桨,也很难将位置只比吃水线高出一丁点的物体拨掉。

载着诸多武将的我方船只朝这里射出了三支新型火箭。这是事先决定好的暗号,代表着「马上离开这里」的意思。要是再继续待下去,可能就会被同伴的箭矢所杀。

「现在怎么办?」

细螺朝另两名同伴问道。上方的骚动似乎愈演愈烈了,不仅将船桨朝他们所在之处挥来,还不时将石头之类的物体往下扔。不过,与其说是位于外侧正下方,倒不如说是位于内侧的细螺一行人,都没有受到这些攻击的影响。然而,要是稍微离开这个位置,绝对会变成敌方攻击击中的对象。

「要放弃这艘船,改用游的吗?」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于是三人一起跃身跳人海中。

原住民的船队开始发射火箭。这次并非是瞄准船桨或甲板而朝上方射出,反而是水平地——朝向军船的下方飞去。

「快制止他们!使用大炮或弓箭让他们远离,或是直接击沉他们的船只!」

来自甲板和船桨探出口的弩弓开始发动攻击。原住民的船队面临了箭如雨下的攻势,但却丝毫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

「其中一根鱼叉起火了。再这样下去,火势会延烧到船身。」

「沿着外墙浇水下去!」

然而,这样的解决方式也因为船身的曲线而无法顺利进行。

「其他船只怎么样了?」

桑达布尔问道,但得到的却是「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从这里看不见,地方恐怕是刻意选在其他船只看不到的那一侧来设置鱼叉,我方的船只是左侧,前方的『盐苦号』的人群则是聚集在前方。」

这时,桑达布尔所关心的其他船只发出了回应。「海鸥之声号」和「珍珠之光号」同时敲出了代表「船身下方开始窜出小火」的太鼓节奏。

桑达布尔转身,那三名老人也步上了甲板。

有着长胡须的老人说道:

「岛屿近在眼前了。只要继续全速前进,应该能够赶在整艘船起火之前靠岸。重要的不是守住船,而是让战斗成员上陆,您说是吗?」

瘦削的老人说道:

「火源出现在距离海面很近的位置。如果能略微摇晃船身,应该就能利用海浪来扑灭火势了。」

第三名老人说道:

「如果无法从上方予以对应,那只要从下方动手就行了。用绳子系在士兵身上,然后将他们投入海中,再告知他们必须将火苗扑灭才能被拉回船上,这样您觉得如何?」

桑达布尔采用了最后一名老人的提议。为此,他必须让船只停下来。为了将这个指示传达给其他船只,他命令士兵敲打太鼓。但因为「盐苦号」、「珍珠之光号」和其后方的「海鸥之声号」为了传达自船的状态,也十分频繁地敲打着太鼓,因此主船的指令没办法确实传达出去。

「桑达布尔大人。『海鸥之声号』脱离队列了,好像是在忙着追赶原住民的船只。」

「你说什么?真是没有学习能力的家伙。」

桑达布尔走到船只的后方一看,发现「海鸥之声号」的船尾正逐渐远去。还发出了「马上会折返回来」的太鼓鼓声。

——也罢。既然是朝海面中央前进,那应该就不会有触礁的疑虑了。他发出的最后指令是「朝陆地前进」。之后该做些什么,其他船只应该都清楚。现在,比起三番两次地发出指示,让其他船只自主行动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桑达布尔在内心如此判断着。正因是内心的判断,所以他并没有征询那三名老人的音i见。

四艘军船逼近了。可以看见穿着铁制盔甲的士兵将带头那艘船的甲板挤得水泄不通。来自大陆的巨船,其高度几乎跟这座高崖差不多,因此甲板上的人群感觉是跟樊站在同样的高度上。

——如果能再让一、两艘船触礁就好了。

或许是樊内心的祈祷让上天听见了吧,最后方的船只开始旋转船头,然后往斜后方前进。仔细一看,这艘船的前方有着我军的独木舟队伍在移动。

——是第二波作战所带来的混乱,让敌方忘了触礁的风险吗?又或是他们以为只要到海面中央去就不会有问题,而因此掉以轻心了呢?

然而,樊知道许多远离海岸的洋面下,其实也存在着浅滩。对翠国的独木舟来说,这样的浅滩顶多只是一处理想的渔场,并不会衍生其他问题;但倘若是如此巨大的船只行经那里的话——

敌方的队列开始变得混乱。除了最后方的船只驶离以外,主船还停了下来,而左方的船只也跟着停下来,只有最前方那艘船没有放慢速度前进着。

朝这里笔直靠近的尖锐船头,看起来仿佛是向翠国下战帖的长矛尖端。至于船身下方那不断激起白色浪花的厚重船壁,则有三个小小的火苗在和水波奋战着。

因为已憋不住气了,细螺从海面上探出头来。我方的船只比刚才更靠近自己了。在他转头确认自己所设置的木棒是否已被点燃时,一支箭矢突然落在他划水的右手前方。

细螺连忙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潜入海中。他的大腿传来一阵剧痛,或许是被箭矢射中了吧?但他连确认的余力都没有,只是再次深深潜入海中寻找同伴的船只。

原本往海面中央前进的军船,突然像打算朝月球展开航程似地高高翘起船头,然后停下了动作。

「总司令,那艘船也成功了。」

听到樊有些破音的呐喊声,总司令以平静的语气回应:

「嗯。这边的船也是。」

那艘原本位于最前方,也是唯一朝他们逼近的船只,现在船身下方的火苗已经聚集成一团大火球,熊熊地燃烧起来。

虽然试着将三名士兵抛入海中,但其中一人因为中途被绳子缠绕住而窒息身亡,另一人则是绳子断掉,不知是溺死或是逃走了,最后一人则是被原住民的箭矢射中而一命呜呼。

桑达布尔认为再继续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因此转而尝试另一种做法。他让站上甲板的士兵并排在左舷,然后一起冲向右舷,接着再从右舷一起冲回来。

重复这样的动作数次之后,船只便开始左右摇晃了起来。从船边往下方看的一名男子,在差点被甩下去的状态下大声喊道:

「火熄灭了!」

「很好。不用跑了,开船吧。这次在靠岸前都不要停下来。给我使尽力气划。赶快追上『盐苦号』吧。」

但是,「盐苦号」这时却开始朝单边倾斜。

高崖上的军势发出宛如怒吼般的欢声。即将进入投石器射程范围的敌船,就在眼前开始倾斜。

甲板上那些穿着镘甲的士兵一个个跌进海里。火焰沿着船壁缓缓往夜空窜升。就连因船身倾斜而变高的那一侧,都开始逐渐往下沉。

「副官大人,请派遣使者到军师那里。两艘敌船触礁,一艘则是起火而沉入海中。下令他分配一些陆军来这里。」

樊遵从总司令的指示下达命令,然后这么说道:

「还剩……两艘是吗?」

那两艘船避开仍在往下沉的船只,急速地朝这里逼近。

士兵点燃了投石器上头的球体。此时,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响而摇晃起来。

一开始,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直逼脚底的震动,足以让人掩耳的沉重巨响,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高崖的一部分崩塌了。原本站在那里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周围净是倒在地上发出惨叫或呻吟声的男人。

——是新型兵器吗?

樊的心凉了半截。他能明白周遭那些士兵惊慌失措的理由。

「别退缩!」

总司令尖锐的呐喊声让他们停下了动作。

「我们的同伴以极少的人数在海上解决了三艘敌船。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小队长们重新冷静下来之后,喊出了激励士气的口号。投石器投出了第一颗火球。虽然这颗火球仅擦过左方敌船的船头,然后便坠入了海中,但火光在空中画出的那道勇猛的轨迹,也成功鼓舞了翠军的斗志。有些士兵甚至等不及敌军来到弓箭的射程之内,早已拉开弓蓄势待发。

这时,一阵箭雨落下。敌方的箭矢射程似乎比我军的更远。同时,「新型兵器」发出了第二次怒吼,比方才更遥远的地面发出一阵巨响。

——再这样会撑不下去。

正当樊这么想的时候,他听到一阵熟悉的奔腾声。那是马匹在大地上奔驰的蹄声。胧让援军骑马赶来了。樊不禁稍微对这位让他无法抱持敬意的军师改观。

率领骑马部队赶来这里的男人名为郁子,是个被评为智慧和勇气兼具的人物。

「来了多少人?」

面对总司令的提问,他省略多余的问候语直接答道:

「三千人。之后还有两千人会徒步赶过来。」

「这里的总指挥就交给你了。要让士兵随时维持高昂的斗志,绝不能让他们涌现想要逃跑的念头。若是两艘船之中有一艘烧起来,或是即将被击沉,就派遗使者到军师那边,通知他再分配五千军力到海岸镇守。因为我们必须击退的不是军船,而是企图离船上陆的每一个敌方士兵。倘若两艘船都击溃了,就派八千军力过去。」

语毕,总司令准备离开现场。

「您要上哪儿去?」

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我要出海。有船队看起来快要瓦解了。」

对方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注意到海上的动静,让樊相当惊讶。但他还是如此开口:

「不成。」

「为何?」

「这片大海很危险。」

「没有一个战场不存在危险。我有必要过去。」

「不成。」

樊再次明确地说出制止的字句。

总司令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然后涨红了脸。

「藏务大臣,你是担心我趁机逃走吗?怕我在守护翠国的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为了追求自身利益而背叛你们?我体内的血不会允许我做出这样的行为。」

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陈述相同的主张。

「我不能让您出海。」

「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总司令用另一只手抓住樊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拉开。

「那么,就在我的腰间绑上一条绳子,然后由你来握着它吧。为了在这场战役中获得胜利,我必须出海。」

樊是个沉得住气的男人。他没有因为总司令锐利的视线而屈服。

「那么,恕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他命令自己的随从马上去准备绳子。

总司令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或许没料到樊当真打算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吧。对樊来说,即便对方是仇敌一族的血脉,但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在战场总司令的腰间绑上绳子。不过,混乱的战场,再加上夜晚的大海。要是对方划着小小的独木舟出海,然后趁隙跳进海里的话,很有可能会就此消失无踪了。他必须事先想好预防对策才行。

在绳子准备好时,总司令脸色也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的双眼凝视着在远方熊熊燃烧的敌船。樊不禁开始怨恨命令自己担任这个职务的首领。

看到了。是船。同伴船只的底部就近在眼前。

细螺将双手高举伸长,以双脚划水往上方游动。他已经没有用手划水的力气了。因为箭矢的攻势实在太过激烈,让他甚至没有机会浮出水面换气,身体几乎快要到极限了。

细螺的手指终于伸出了海面。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后还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让细螺的脸浮出海面。细螺用力地吸了好几口气,在原本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之后,发现了在眼前正对着自己的刀尖。

「怎么,原来是翠国的人啊。」

持刀的男子放开手。于是细螺再次沉入海中。因此喝了好几口海水而险些溺毙的他,被认识他的掌船男子慌慌张张拉上船。

细螺感觉身体宛如铅块般沉重。虽然他很想躺下来休息,但这艘独木舟里头并没有多余的空间能让他这么做。船上除了负责掌船的两个当地人以外,还承载了七、八名武将,已经是超载的状态了。倘若其他人全都站着的话,或许还有空间让细螺躺下来,然而,这艘船里有一半的人都是无法站起来的状态。有些身受重伤,有些则是再也不会动了。

「喂。要是敌人来了,你就用这个吧。」

刚才那名男子从死者身上抽出一把刀,然后要细螺握在手中。随后,他看也不看细螺一眼,便起身继续朝敌船拉弓射箭。

细螺的手开始发抖。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身在战争之中的事实。

「蜷!常节!你们在哪里?平安无事吗?」

细螺出生呼唤不见人影的同伴,但声音随即被战场上的喧嚣所盖过,甚至没能传入自己耳中。

从高崖上方爬下来的时候,一阵高亢的巨响传入樊的耳里。那是个令人不熟悉的声音。樊原本还以为是另一种新型兵器,而几乎要为此吓出一身冷汗时,他又听见了我方的欢呼声。看来并非是不祥之事。

片刻后,又有一阵「砰——」的巨响和震动传来。这次,樊能够以自己的双眼确认发生什么事了。敌方的主船直接迎面撞上了海岸的高崖。装饰在船头的那对金色兽角猛地剌进高崖上方,前方的翠国投石器因此卡住了。可以望见甲板上的士兵们为了下船而群起涌向前方。

「我们还是折返回去比较妥当吧?」

樊向总司令提出了回头的建议。这有一半是他真心的想法,另一半则是因为在总司令腰间绑上绳子的举动,实在让他感到很难受。

「不,还是要前进。一开始的巨响,应该是左边的军船触礁所发出来的吧。倘若对手只有主船上的船员,交给郁子来对付就没问题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海上的战场。」

说着,总司令开始催促士兵让独木舟出海。

剩下的十艘独木舟之中,有两艘用来传达指示。让敌船触礁的两支船队,则是停靠在箭矢所攻击不到的位置,各自将敌船团团围住。这是为了解决企图跳船然后游泳上陆的敌军,或是趁隙再次对军船点火。不过,两者目前似乎都没有达成这样的目的。

针对最先成功让敌船触礁的船队,总司令下达了要他们继续维持包围的队形,确实完成这项任务的指示。至于在远方海面上的船队,则是要他们解除包围队形,转而加入海岸附近的战争。因为在那样的距离之下,应该没有士兵能够成功游到翠国岸边登陆才对。

至于剩下的八艘独木舟,则是前往高崖下方的海域。

那里有着从打头阵的军船和最后起火燃烧的两艘军船上不慎落海、或是自行跳海的敌兵。人数几乎多到和海浪的数量不相上下的程度。有的敌军紧抓着船上的备用品或大块碎片在海面上载沉载浮,有的敌军则是把这些东西当作克难的船筏而乘坐在上头,也有敌军出手夺取翠国的独木舟。

翠军的军势因而完全崩盘,渔民更是变得贪生怕死,甚至有些人为了离开这片战场而拼命地滑动船桨。

之后抵达的八艘独木舟制止了这样的乱象。总司令所发出的信心喊话将人们心中的恐惧一扫而空,而最高指挥官亲自投身于危险之中的行动,也让人们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翠国的船队再次合而为一,重新整顿好军势后向敌方挑战。

之后,激烈的战况便一直持续着。箭矢交错而过。从海中伸出的手企图让整艘船翻覆。我方则是朝向海面挥刀。怒吼声和飞溅的水花此起彼落。逐渐往下沉的两艘军船再次窜出火舌,起火的木板不断落入海中。

樊站在摇晃不已的独木舟上,为了维持平衡双脚不断使力,并紧紧地握住绳子的另一头。为了不让总司令逃跑、为了保护总司令的性命、为了守住自身的安危。除了这些以外,他无法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历经三十天的航程之后,桑达布尔的「伟大角鲨号」终于靠岸了。虽然损坏的程度相当严重,但归国之日,便是已经征服这座岛屿之日。届时,想进行什么样的修缮工作都不成问题。

虽然连「珍珠之光号」都在即将靠岸时因为承载的火药起火爆炸,而延烧了整艘船,但桑达布尔并未因此而悲观。排除在海面中央触礁的「海鸥之声号」的话,他判断船上的大半士兵都能够顺利上陆。只要在陆上整列出密集队形,文明发展迟缓的原住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然而,事情并没有进展得如此顺利。就连他船上的士兵,也处于完全下不了船的窘境。他们的靠岸处有大批敌军严阵以待。还来不及组成密集队形,就已经被攻打得节节败退。

「暂时撤退。用大炮攻击那一带。」

不过,原住民竟然趁这个机会爬上他们的船。虽然这些人身上没什么像样的铠甲,但动作也因此而显得相当敏捷。再加上他们的人数众多。实在是太多了。这里不是这座岛屿上相当偏僻的地区吗?到底是从哪里涌现这么多人的?

最后,桑达布尔的双脚终究没能踏上翠国的大地。

战争一直持续到将近黎明的时分。胧凭借自身的判断,将旗下的所有士兵沿着海岸线配置,打造出一条漫长而坚固的防御墙。因此,没有一名敌军能够踏入翠国的土地超过十公尺。此外,陆上的战力也没有什么重大的损害。

但海上的情况则不同。翠军失去了四成的独木舟,而无论是渔民或来自王都的士兵,一半的参战者都受了伤,三分之一丧命或是因落海而下落不明。

但翠军胜利了。而且还是将敌方全数歼灭的大获全胜。

在这之后,海堂一带的人们口耳相传着如下的传闻——尽管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依旧每天都会有异邦人的浮尸漂流至岸边。

17

在穭的认知当中,所谓彻底的幸福,应该仅存在于亢奋的情绪之中。

——我是对的。我让翠国从巨大的危机之中获救了。

他在心中如此呢喃着。此时,穭的内心宛如没有半点波纹的池水一般平静,同时却也像冬天早晨的井水那般温热,像农历十五的月亮那样满盈。

远征军的主队尚未回城,但穭已经透过快马赶回来的使者得知了详细的来龙去脉。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他所能想像的最理想状态。

绚烂无比的胜利。这想必会让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然后在国里的每个角落都受到歌颂吧。而薰衣也因为确实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原本笼罩在城里的那种蔑视他的气氛,应该会随着烟消云散才对。

再加上,损害还比穭原本预测的要来得少,除了当地的渔民以外,战死者几乎都是凤龝的族人。因此,无须再烦恼战后没有土地可分配给士兵做为犒赏的问题了。

至于接收到大量战利品,同样是个令人开心的误判。在没有起火而残留下来的两艘军船上,承载着异国的金币和珠宝。这些财物都会和从船身装饰品表面卸下来的金箔一起运到王都。而船只本身也将大陆的文化传来翠国。

或许是因为周边没有离岛的缘故,所以翠国的陆路开发得较早,而制船技术却是大幅落后他国,可称得上是船只的交通工具,只有在近海捕鱼的独木舟。这几年以来,穭为了打听大陆的情况,多次派遣使者出海,所以也针对船只稍微进行过改良。不过,现有的船只仍不足以当作「海军」出海征战。没想到薰衣竟然会把当地的简陋渔船当成战力,还因此获得了漂亮的成果。

倘若趁这个机会仔细研究大陆军船的结构,说不定翠国以后也能打造出可用于战事的船只了。不,应该说非得这么做不可。

真正的「彻底的幸福」,并不会让人产生以为之后都会一帆风顺的粉色幻想。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为了让今后也能如此顺利,得倾注更多的努力和智慧才行。

穭平静地这么想着,而这样的想法,也并没有打扰他当下幸福的时光。

——薰衣想必也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足吧?

除了被森林环绕的山丘和这座王城以外,对其他事物一无所知的薰衣。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外头的世界,也是第一次经历战争。不知道他的表情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呢?穭不禁开始期待两人重逢的时刻。

细螺站在宽广的道路正中央。他和八名同伴肩并肩地走着。

他的前方有着一条十分漫长的队伍。是武将们的队列。因为实在太长了,所以排在最后方的细螺只能看见尾端的情况。不过,由于他在出发时确实看过了整条队伍的情况,所以能够向其他人说明这是一条什么样的队伍。

不只是队伍。周遭的景色、行经的城镇、住宿过的旅馆、享用过的餐点。为了将这一切告诉村落里的众人,细螺竭尽所能地试图记住自己的经历。因为他可是以村落代表的身分来到这里的。

——也得说给蜷和常节听才行呢。

然而,究竟要对着他们的墓碑开口,还是该面向大海诉说,让细螺感到有些困扰。

这两人终究没有回来。海边的居民已经习于举办没有遗体的葬礼了。他们会在里头空无一物的土堆上,替未归者立下墓碑。

细螺不明白为何只有自己能够幸存。更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像自己这样的人能够前往王都。

一如战前的约定,总司令表示将会对无法继续使用的船、战死或是身受无法治愈的伤势的人,给予对等的财物犒赏。而且还指示米见官这样伟大的官员来仔细确认人数。

来自大陆的军船里囤积了一些玉石和黄金。还有从上陆的军船上头剥下来的金箔。细螺原本还以为可以直接拿到这些东西的一部分,但这些财宝得全数运往王都。宝箱被缠上锁链而严加保管着,无法任意将其携出。结果,村落里开始有人对于究竟何时才能拿到说好的报酬感到不安。

于是,总司令要求每个村落各选出一名前往王都的代表。他表示:「你们的表现值得给予赞誉,所以就去睛四邻盖城大人直接夸奖你们吧。」

这样的指示一时之间令人难以置信,究竟该派谁去呢?往返王都一趟,会花上多少时间呢?简直像是在作梦一般。得去祖先的坟前报告这件事才行。

在细螺的村落中,村长选择他做为代表。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有参加这场战役,然后又是负伤最轻微、年纪最轻的成员,所以村长认为他应该能承受得了这趟漫长的旅程吗?

也有人说因为细螺是在战场上最活跃的人,但细螺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他所负责的那艘军船最后并没有起火燃烧。结果,又有人起哄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能拿到上头的金箔。这也算是功劳一件呐。」

不管怎么说,现在,细螺和八名同伴一起走在道路的正中央。

虽然走在队伍的尾端,但他们的待遇并不差。晚上睡的是铺在木头地板上的棉被(棉花制成的被褥实在太过柔软,让细螺反而难以入睡),三餐也和其他武将吃同样的餐点。不过,对细螺来说,能够亲眼看看这个宽广的世界,比任何事都更让他享受。

来到远离海边的区域后,就连天空的颜色都不一样了。建筑物的外型也相当罕见。细螺不停地东张西望,企图将一切的景色尽收眼底,因此只是专注于眺望远方的景色。随后,他才注意到身旁那名来自隔壁村落的马蛤皱着眉头,露出淡淡的忧郁表情。

「怎么了?」

细螺担心地开口询问后,马蛤有些粗暴地答道:

「我觉得胃部一阵翻搅呐。」

「是不习惯这几天吃的东西,让你拉肚子了吗?」

「不是这样啦。」

「不然是为什么?」

「总司令应该是最伟大的人,不是吗?」

「那当然啦。」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马蛤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为什么他必须遭受那样的对待呢?」

关于这点,细螺其实也有些在意。之前将这条队伍从头到尾看个仔细的时候,他发现总司令没有骑马(副官和军师明明都骑在他从未见识过的精壮骏马上),而是坐马车来移动。而且还是一辆连窗户都被封死的马车。

翠国将大陆的敌军留下了十名左右的活口。总司令的移动方式跟这些战俘一模一样。

总司令和一名疑似是随从的人物坐进了马车,被捆绑起来的敌兵则是每五人一组,被塞进另两辆狭窄的马车当中。总司令的马车在队伍的正中间,载着敌兵的马车则靠近后头。尽管两者在队伍中的位置不同,但周遭同样包围着骑马的武将,到了休息时间同样未曾踏出马车一步,而同样也没有人从外头主动打开马车的窗户。

「那简直就像……」

细螺明白马蛤梗在喉头没有说出来的想法为何,但他也同样没有说出口。

简直就像是对待囚犯一般——面对总司令这样高贵的人,就算只是自言自语,也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

「看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呐。」

后方的玉珧带着嘲笑的语气说道。他是海堂一带最大的村落所选出来的代表。或许是因为这样吧,玉珧讲话时常带着一种瞧不起人的感觉。

「那你又知道些什么啦?」

马蛤不客气地回问道。

「总司令是旺厦大人啊。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现在是凤龝在统治国家。其他武将身上也都带着芒草的族徽,你是不是搞错啦?」

「就因为是凤龝的时代,所以旺厦大人才无法骑在马上啊。」

「你说的话根本莫名其妙嘛。」

细螺也感到一头雾水。不过,他认为伟人所做的事情,毕竟不是像自己这等人所能够理解的,所以也放弃去探究了。只是,倘若在这场战役中意气风发地率领他们的总司令,现在也能够骑着马前进的话,自己对身处这条队伍里头的事实,想必会更觉得骄傲不已吧。这种令人不快的想法,最后一直残留在细螺的心中而无法抹去。

「欢迎您回来。您能平安无事归来,真是太好了。」

语毕,稻积抬起头来,发现丈夫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在迎接夫婿归来时,方才自己所说的话应该是相当稀松平常的问候语,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呢?

「嗯。」

丈夫这么回应后,垂下眼帘从稻积身旁走过。刚才他所露出的困惑表情,仿佛是刚从梦中醒来而分不清现实一般。或许,丈夫是因为重新体认到自己远离王城的这段期间所遗忘的事实——妻子是凤龝一族的女性,所以有种幸福梦碎的感受吧。走在丈夫后方的稻积不禁如此想着。

倘若自己真的为刚结束战争而回到家中的丈夫带来这种感受,那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稻积忍不住觉得心情有点沉重。只有一点点。毕竟她在听到使者快马加鞭捎回来的消息之后,早已经无法按捺内心高涨满心的期待了。

丈夫回来了。虽然稻积曾听闻这是一场艰困的战役,但丈夫却毫发无伤地归来了。丈夫不在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

鶲也露出了骄傲又兴奋的表情。尽管他还年幼,却已经理解父亲以总司令的身分参战,并在获得胜利后凯旋归来一事。不过,他仍然懂事地遵守着应有的礼仪,没有吵着要父亲说故事。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丈夫恢复成一如往昔的活泼,主动开始聊起这趟旅程所造访的景点。诸如滨海村落的景色、那里所使用的奇妙方言、独木舟有多么摇晃、海水所散发出来的芳香、呈现出来的各种颜色,以及水里生息着多么不可思议的生物。

关于沿路引动的情况,以及战争的大小事,则只字未提。

关于报告战况的场地,希望可以选用高塔里的小房间,而不是小型会议厅——听到樊提出这样的请求,穭原本以为他有什么隐密的内情想要报告,所以也紧绷着神经专注倾听。不过,樊总是只说一些他已经知道的情报。明明是战胜的报告,但樊的脸色却相当凝重,说话音量也很微弱,丝毫没有一点霸气。

「有什么让你忧心的事情吗?」

在穭主动开口询问之后,樊一瞬间全身僵硬了起来,但随后又露出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表情。他问道:

「臣在这里对您所说的内容,您是否绝对不会泄漏给他人呢?」

「绝对不会。」

樊的双唇开始颤抖。是平日那种多虑的个性,或是参战的精神磨耗,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衰弱了吗?穭不禁有些担忧。

「首领大人。这次总司令的人选,可说是大错特错了。」

这番话让穭相当震惊。无论是多有勇气直言谏上的人物,都鲜少能对首领做出如此直接的批判。更别说是樊了。

「为何?薰衣不是做得很好吗?」

「好得太过分了。透过这场战役,您让全天下都知道这名被视为旺厦首领的人物是一位打仗的天才了。」

「天才?没这回事吧。我有听闻这场战役的详细经过,薰衣的做法简直破绽百出。到头来,能够获胜只是因为运气好罢了。而身为军师的胧事先拟定了即便薰衣失败,也能够确实击退敌军的计划。我反而认为这样的他更令人赞赏。」

樊露出像是牙疼一般的表情而没有吭声。这股沉默令穭觉得原本就很狭窄的房间变得更加窄小,于是他有些慌忙地继续说道:

「首先,在一开始时,薰衣不应该将船队分为五支。当其中两支船队为了执行诱导敌船触礁的计划前进时,剩下的三支船队便会陷入无事可做的状态。在海战陷入一片混乱为止,都将一切交由船队的指挥官负责,也是不智之举。既然本人都待在高崖上,就应该设法看清整体的状况,然后再下达指示才对。此外,他要求胧派遣的援军人数也不够恰当。至于将火炬插入军船的外墙上引火,这样的构思固然不错,但如果能在敌方停船的状态下进行这项工作,想必会更顺利。真要说的话。这些办法全都不是薰衣自己所想出来的吧?更何况,高崖上的军队是为了防御敌方攻击的……」

至此,穭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而樊看起来也不打算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未能说完的语句还停在半空中,但穭并没有伸出手捉住它的尾巴。因为要是这么做,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可悲。

直到方才为止的彻底幸福宛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现在的穭陷入了惨澹的情绪之中。为何自己会像个急着辩解的孩子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的话呢?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理应都是正确的才对。然而,像这样反驳的举动,简直就像是自己在嫉妒薰衣被称为天才似的。

穭勉强压抑住因羞耻而涨红脸的反应。现在不是在意自己感受的时候。

「你究竟在忧心什么?」

穭恢复了冷静的态度开口问道:

「臣所说的战争天才,并不是指能够想出妙计,或是在战场上的指挥动作毫无缺陷这类的能力。未曾待在那个战场的人,或许无法明白;然而,待在那个战场的人,无论别人搬出何种理论加以说服,他们依然会对那位大人才气出众的事实深信不疑。胜利并非侥幸,而是由妹婿大人所带来的。有了他的才气,就算指挥出现小小的缺陷,也自然而然能够弥补。」

「这话是什么意思?」

穭感觉胸口变得苦闷。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妹婿大人只是现身在战场上,就足以让人奋起。连不适合踏上战场的渔民们,都表现出了不惜博命一战的勇姿。而担任妹婿大人的随从,同时也是监视者的弦,在行军时原本还相当排斥这位继承了旺厦之血的人物,但在踏上战场后,他却完全不一样了。弦仿佛像是跟随在自己的父亲或叔伯身边那样,流露出信赖和敬佩的情感……为了保护妹婿大人,弦甚至不惜以肉身替他挡下箭矢。虽说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如果弦的心中还残留着抗拒妹婿大人的想法,恐怕就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去保护他了吧?」

「如你所言,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战役的我,的确无法明白。众人之所以能够鼓起勇气奋战,应该是因为他们确实理解到这场战役的重要性,而跟薰衣无关吧?」

「不。穭大人。臣光是回想起来,就感到相当害怕。跟妹婿大人待在一起时,我的心中也没有半点畏惧之情。该说是安心或是勇气呢?一种未曾感受过的情绪充斥在臣的内心。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那位大人……他的能力……以及才气……」

穭对樊投以慰劳的眼神。

「我明白这是一场辛苦的战役。身为藏务大臣的你,成功地完成了这项艰钜的任务。」

「不。臣未能做到最应该做的那件事。在回程途中,臣竭尽所能地严格监视着那位大人。因为臣无法不这么做。然而,不只是这样。臣应该设法让妹婿大人遭逢『意外事故』才对。首领大人,人的嘴是无法封起来的。在臣向您报告这些事情的同时,那位大人在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才华,或许也正在翠国之内逐渐传开来了吧?这会对旺厦的残党带来什么样的刺激?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对其他氏族的动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樊认真的神情和另一名男子的脸庞重叠在一起。在过去,有个人也以同样的表情,对穭诉说着相同的事情。

——那名年轻人很危险。您看到他的脸还不明白吗?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感觉吗?尽管只是到手片刻的自由,也足以让他消灭凤龝。

尽管表达的方式不同,但那个男人不也是基于同样的不安,才会前来向自己诉说这些吗?

穭以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然后像是要说服自己似地开口表示:

「樊。我们在这场艰困的战争中获得了胜利。薰衣没有逃跑,也没有持刀与你相向,而是老实地回到了这里。这两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樊眨了眨双眼。

「首领大人。您是否确信妹婿大人不会率领旺厦叛变呢?您能够断言他日后也会安分守己,不会做出威胁凤龝政权的行为吗?」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否』。倘若有机可趁——倘若发现了夺取王座的机会——薰衣必定会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吧?不过,我不会给予他这样的机会。所以,薰衣也绝不会有率军叛变的一天。这是我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樊的脸上仍笼罩着不安。

「为此,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我遭遇了不测,或是发生了什么让薰衣能趁隙行动的事情,这些事先做好的安排也能够让他马上变成一具尸骸。」

樊僵硬的表情终于稍微放松了下来。

「臣太失礼了。首领大人总是在洞悉一切的情况下,透过各种手段来排除风险,所以臣方才说的那些话,或许是多此一举了吧?但臣认为,将自身的恐惧传达给您,亦是臣应尽的义务。」

「我明白。你说的都正确。我不会过于大意,你就放心吧。」

「是。」

樊跪地叩首。看着他的背影,穭在心中默默地问道:

——看来,待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从未感到安心是吗?

对穭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的樊抬起头来,像是顺便询问似地开口:

「话说回来,对战死的渔民或损毁的渔船给予抚恤用的金币,是您事先决定好的做法吗?」

「在战场上,总司令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看到樊蹙起眉头的反应,穭不禁为了自己没骗他「正是如此」一事而感到后悔。因为没办法改口,所以他只能向樊说明薰衣的判断是正确的。

「大陆那边的国家不见得战败一次就会放弃这座岛屿。给予海堂当地的居民丰厚的报酬,也是为了日后着想。」

「那么,真的要给他们金币吗?」

「怎么可能呢。」

穭露出苦笑。

「要是在那种地方洒出一堆金币,马上就会让黄金贬值,到时一枚金币恐怕还买不到一袋小麦呐。更何况,突然人手的钜额财富,只会蛊惑人心、扰乱生活罢了。若是真心想犒赏他们,就得透过『能支撑日常生活』的方式来进行。首先,参战的村落可免除两年的税金和五年的赋役。至于出海用的船只,因为到时会派遣制船的师傅前往当地研究敌方的军船,就让他们直接打造船只交给那些渔民。另外,若有家庭因为这场战争而让生活出现困难,便给予他们食物和所需分量的布匹。」

樊再次跪地叩首。

「这实为完美的考量。妹婿大人想必无法做到这种地步吧。」

在樊退下之后,穭总觉得没有心思去做其他事情,于是便只是坐着发呆。樊最后的那句话,听来像是安慰的话语。仿佛是在哀悼穭没有薰衣那般的才能。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吧。更何况,现在的穭并没有时间为了这种小事而郁郁寡欢。今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为了削弱其他氏族势力的小动作。为了让那些无视他的命令,暗中继续进行着旺厦狩猎的凤龝族人停手的小动作。正因穭每天不断地累积这种小小的努力,并随时注意所有事态的变化,他才得以继续为自身应为之事。能够顺利击沉来自大陆的军船,确实地朝「终结与旺厦之间的战争」这个目标前进着。

然而,听了樊的报告后,原本曾经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个疑问,现在以更为巨大的姿态再次出现。

——倘若换成薰衣,他是否根本不需要这么辛苦?倘若薰衣是这座王城之主,或许他仅需坐在王座上,就能够让一切圆满地收尾了吧?无论什么样的命令,人们都会默默地遵从;若是他希望的话,就连河川都能够往山顶逆流。

久久才会出现一次的那股想要杀了薰衣的欲望,这次穭并没有强硬地将其压抑住,而是任凭这股欲望在胸口盘旋。

透过这种方式尝到的杀意,可说是甜美无比。

——现在的我,不是因为薰衣是旺厦,所以才想杀他。也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凤龝来说是个威胁,所以才想杀他。我是因为薰衣是薰衣,所以才想杀他。

发现这一点之后,这样的欲望变得更加甜美了。为了能继续尝到这样的滋味,必须让薰衣活下去。穭重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18

薰衣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第二名孩子是个女儿,取名为雪加。长相和稻积十分相似,想必日后也会像母亲那样,成为一名温婉成熟的女性吧?

婴儿的脸蛋怎么看也看不腻。在女儿身旁以手托腮,凝视她的笑脸、哭脸和睡脸,成了薰衣每天必做的事情。

不仅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偶尔也会伸出手指轻轻戳女儿粉红色的脸颊。那是一种柔软而不可思议的触感。

有时,薰衣会将同一根手指放入女儿那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掌心。这时,女儿的手掌会紧紧将他的手指包覆起来,就像薰衣之前在海堂一带看到的名为海葵的那种生物一般。

除了凝望或伸出手指以外,薰衣也时常闭上双眼。他会选在自己最不想这么做的时候,让眼前这张脸庞在一瞬间消失。这是一种训练。为了让自己在这孩子突然消失的时候,也丝毫不会有所动摇的训练。

和穭一起「打造能够让旺厦和凤龝共生共存的世界」。虽然这是现在的他的应为之事,但要是事态发生了什么变化——倘若不需和凤龝共生共存,也能够守护、培育旺厦与翠国——他会拥军叛变。对此,薰衣没有任何疑问或迷惘。

而这么做的结果,无论哪一方获胜,鶲和雪加恐怕都无法继续活命了吧?这是私事,亦是小事。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而心生犹疑。所以,薰衣必须这样训练自己。

除了新的孩子出生以外,薰衣本人也起了相当大的变化。他的职务不再是文书所的笔官,而是顾问官。

——凤龝大人也豁出去了呐。

每想起这件事,薰衣便不禁苦笑。平常,无论是再小的决策,穭都会针对可能持反对意见的人物施以安抚、哄骗、怀柔等手段,面面俱到地予以说服。但这次却完全不同。穭是在极其突然的情况下宣布这个决定,并以「不允许反对声浪」的强硬态度执行。

「偶尔用这样的做法也不错吧?正因为只有偶尔会这么做,所以才行得通。」

穭之后这么对他说。

正因为只有偶尔会这么做——再加上薰衣也很明白,是身为首领、身为一国之主的穭这八年所缔造的政绩,让他能够顺利执行这个决定。在薰衣来到这里的五年中,穭的威信的确不断提升。

——果然还是应该早一点拥兵叛变才对吗?应该趁着凤龝的重臣无法信赖首领的判断,而莲峰、香积等人也没将王的权威放在眼里的那时候……

雪加闭着双眼而蠕动起嘴唇。是做了在吸奶的梦吗?抑或在练习说话呢?

她睁开眼睛了。然后望向薰衣,露出和稻积一模一样的笑容。雪加一定能成为和母亲一样的大人吧。如果没像她的叔叔那样,在还是个稚子的年纪时,就被奔腾的马蹄给踩碎脑袋的话——

——不对。大概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薰衣轻轻摇了摇头。

雪加不会遭逢和她的叔叔相同的命运。因为这孩子没有能在战乱之时抱着她逃走的随从。不是抱着她逃跑,而是将利刃刺进她的胸口。这才是那些人的职责所在。

倘若战乱没有发生,穭和他能够继续走在现在这条道路上,而雪加也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的话,她将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会跟母亲一样,和「最不愿意与其共度一生的人物」成为夫妻,然后咬着牙度过每一天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也是这个孩子与生俱来的义务。薰衣也只能祈祷她会像母亲一般,面带微笑地忍耐这样的人生。

有那么一次,雪加的结婚对象的容颜曾清晰地浮现在薰衣的脑海之中。是在他得知刚出世的孩子是个女孩的时候。

在地底陵墓时,穭答应薰衣,表示会将一分为二的血脉再次融为一体。可以的话,希望在他们的孩子的下一代达到这个目标。

对十五岁的薰衣来说,这样的未来宛如在空中飘散的水蒸气那般令人茫然。而在自己的女儿正式来到世上后,这个未来转变成有如彩虹那种能用双眼确认到的存在了。

让雪加成为穭的长男丰穰的正妻,然后产下下一任国王。这便是薰衣和穭致力于「难以成就之业」而得到回报的一刻,也是迎向终点的时刻。

这是个光凭想像,就足以融化人心的甜美梦想。因为过于甜美,让人不禁在内心某处预测它恐怕不会成真,所以,尽管在雪加出生短短十天后,这样的梦想便遭到粉碎,薰衣也没有为此而感到失望。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薰衣,也已经成熟到明白现况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及他们的目的地仍位于十分遥远的地方。所谓的彩虹,是就算双眼看得见它,也无法以双手掌握到的存在。

在雪加出生后的第十天,穭公布了丰穰的婚约。他这么做是为了两个目的。

其一,是为了抹消丰穰和雪加成婚的可能性。尽管这对薰衣而言是个甜美的梦想,但对凤龝的重臣来说,却只是可怕的恶梦。如同薰衣所感觉到的,想这么做还嫌太早了。为了稳定政局,有必要尽快证明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成为五岁的丰穰之未婚妻的,是一名才刚满八岁的少女。她来自凤龝一族的某个强大家系,也是顾问官月白的孙女。而这便是穭的第二个目的。

让薰衣担任顾问官一事,是穭未曾事先游说众人便强硬做出的决定。不过,对于必须因此将头上的乌纱帽拱手让人的月白,穭无论如何都得获得他的同意才行。但这并非是透过花言巧语便能哄骗过去的事情。能够用来交换顾问官地位的筹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了。

——不过,这可也是好事一桩呢。

薰衣在内心这么对女儿说道。

薰衣和稻积生下女儿一事,在王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倘若不早点让丰穰缔结婚约,有意夺取雪加性命的人恐怕会陆续涌现吧。无论再怎么严加防范,只要愈多人有这样的企图,就愈有可能被他们发现破绽。

直到目前为止,薰衣自己也曾遭遇过两次的刺杀行动。第二次的情况可说是相当危险。是「小白」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了他。

薰衣并不知道「小白」真正的名字。对方出手搭救时,那惊鸿一瞥的身影,看起来很像自己和导师一起住在小山丘时所饲养的狗儿,所以薰衣便以那条狗的名字来称呼他。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只在瞬间匆匆瞥见过他而已,但对薰衣而言,「小白」可说是继穭、稻积和鶲之后让他最为熟悉的存在。「小白」守在他身旁的时间,或许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来得长久。因为自从他来到四邻盖城之后,薰衣便时常感觉到对方。

「小白」想必是为了监视,甚至在必要时动手杀了他,所以才会守在薰衣身边的吧。像这样现身搭救薰衣的行为,应该仅限于状况岌岌可危的时候。

针对薰衣而来的暗杀行动,在海堂一战之后愈趋激烈。他在那场战役中顺利完成总司令的职责,返回王都时,薰衣原本还期待城里那股笼罩着自己的气氛会变得温和一些。以为自己舍弃私心而替翠国效力的行为能受到认同。

他的期待完全落空了。凤龝的族人看待他的眼光变得更为严厉。或许是因为他成功领军夺下胜利,而让凤龝的族人心生畏惧了吧?穭是这么说的。不过,倘若没能成功,薰衣也会被鄙视。无论结果为何,事态好像都只会朝坏的那一面发展。穭和自己的目的恐怕没有达成的一天吧——正当薰衣开始抱持这种悲观的想法时,女儿出生了,他也变成了顾问官。

女儿的睡脸怎么看也看不腻。虽然有时必须紧紧闭上双眼,但在婴孩的身旁以手托腮看着她的这段期间,能够让薰衣忘却所有讨厌的事情。

而顾问官这样的地位,成了薰衣的一大救赎。他能够正式参加政治会议了。而且,在两人独处时,穭的用字遣词总是会注意到「对等的立场」。当两人共商政事时,薰衣甚至会有种现在是他们俩一起治理这个国家的错觉。

当然,薰衣并没有沉溺于这种错觉之中,而忽略了自身的「应为之事」。当上顾问官之后,第一次在高塔里的小房间和穭面对面时,薰衣并没有对于他让自己就任重职一事表示谢意,而是提出了一项要求。

「凤龝大人。基于我接下了这个职责,有一样东西希望您务必能给我。」

穭露出诧异的表情。

「您想要什么?」

「您后方的那把宝剑。」

穭的双眼顿时瞪大,随后又细细地眯成一条线。

「万分抱歉,这不是能献给您的东西。或许您不知道……」

「我知道。」

薰衣打断了他的说明。

「您无须把它交给我。只要它能继续挂在那里就行了。」

这番话让穭更加困惑起来。

「凤龝大人。我想您应该是有了一定的觉悟,才会提拔我当顾问官。我并非您的家臣。不会为您做牛做马。」

「这我明白。」

「我会接下这个职务,是为了守护、培育翠国,尽我的本分。为此,我会在这里为您贡献我所有的智慧。然而,我还有另一件应为之事,就是监视您的一言一行。直到目前,您都完美地尽到了一国之主的义务。虽然我希望您今后也能一直维持下去,但您想必也难免会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为了防患未然,我就在此明说出来吧。倘若您企图实施不是为了翠国,而是仅为了谋求凤龝利益的政策时,我会用那把剑砍杀您。为了让您记住这一点,我希望能将那把宝剑纳入我的所有物之中。」

穭转头望向那把宝剑。仿佛不这么做的话,刀刃就会擅自出鞘朝自己袭来一般。

随后,他再次以相同的眼神和薰衣正面相视。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凤龝大人。我是认真的。我绝不会放过您任何疏失。」

「我知道。这样一来,才有让您担任顾问官的价值。我明白了。这把宝剑现在属于您了。不过,让您挥舞着它的日子,我想应该永远都不会到来吧。」

虽然笑出声来,但穭的脸色其实有点苍白。而薰衣本人或许也是如此。但这也代表两人所做的觉悟多么具有分量,并不是什么坏事。

从那天以来,薰衣都没有砍杀穭的必要。也因此,他和雪加都还活着。

雪加张开小巧的嘴巴打了个呵欠,然后像个大人似地伸直了双手。因为这样的举止实在是太可爱了,薰衣不禁再次紧紧闭上双眼。

19 穑朝历二七〇年·薰衣二十岁~二七三年·薰衣二十三岁

翠国的历史有着「不存在宗教势力」这样的特征。

因为信仰会为人们的生活带来强烈的影响,所以无论是哪个国家,宗教人士或相关团体都会成为历史的主要推手。扶持君主,或是逼迫其退位;引发纷争、战火,或是将其平息:有时还能让一个王朝迈向终点,由他们站出来支配整个国家。

直到全国统一的前一刻,翠国自然崇拜的宗教理念都发展得相当顺利,宗教人士也握有相当大的力量。而穑大王将这些一扫而空。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穑大王不相信任何超乎自然的现象,是一名在古代可说是极为罕见的理性主义信奉者。此外,他认为要统一翠国,并确立自己的统治权,并不需要神明或精灵这种存在的加持。

在穑大王成为绝对的存在之后,人们的心灵寄托便从神明转变为大王之血。他的思想成为了人民的规范,因此,除了祭祀祖先以外,宗教性质的活动便只剩下驱魔、占卜以及为了安抚亡魂的诵经这些简单的形式而已。

而这样的情况,可说是同时避免了翠国的政治斗争更趋复杂。虽说这基本上带来了好的影响,但假设宗教团体这样的第三势力存在,凤龝和旺厦之争或许就无法持续如此长久的时间了吧?

然而,历史中不存在所谓的「假设」。

在穭的时代,翠国里头称得上是宗教设施的,便只有「常暗洞穴」而已了。在穭烦恼该如何处置软禁于山丘上的薰衣时,这个场所是他的选择之一。

这里有着在翠国相当罕见的集团宗教活动。但这些集团并不足以发展成推动历史的势力。因为进行活动的地方,是个只要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场所。

那是个位于池峰山脉西方的真酼山山脚下的钟乳石洞。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深邃的洞穴中开始住进一些打算将余生都用来安抚亡魂的人,每天都在里头吟唱着镇魂的经文。

一开始虽然还能自由出入洞穴,但为了「专注于诵经」,生活逐渐变得禁欲,到最后,用来出入洞穴的梯子也被破坏。连结外头和内部的,只剩下宛如溜滑梯一般陡峭的斜坡。

进入洞穴里头的人,只能将剩余的人生用来替死者诵经。此处毫无任何娱乐,更无法获得休憩。尽管光线无法照进洞穴,但里头却连一根蜡烛都没有,所以也看不到彼此的脸。口渴的时候,就喝在洞穴里流动的河水。以定期从「滑道」上方扔下来的少许食物止饥。在岩石上入睡,身上穿的只有踏进洞穴时的那套服装。即使生病了,也没有医生或药草能够治病。死了之后,尸体会被扔进洞穴的河里。因为这条河川通往地底湖,所以就算成了尸体,也无法再次回到地面上。

因此,外头的人无从判断踏进洞穴的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有管理洞穴入口的负责人,能够透过扔食物进去时所听到的诵经声,来判断里头仍有人存活。至于究竟有谁在里头、有几个人在里头、身体状况是健康或是奄奄一息,都不得而知。

现在,颖便待在这样的洞穴里头。

听到前顾问官表示想要进入「常暗洞穴」,穭并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他认为这是颖用来让他撤回任命薰衣担任顾问官的决定而做的威胁。

颖不仅是个美食家,也是个享乐主义者,对于美酒和女色来者不拒。他是跟「常暗洞穴」里头那种禁欲生活完全无缘的人。这样的要求不可能是认真的。

穭这么想着而企图慰留颖时,一如他的预料,对方提出了交换条件——「希望能让妹婿大人『病死』」。被穭拒绝后,颖便再也听不进任何劝说。穭回以一句「那就随便你吧」之后,他真的就动身前往那里了。

面对想踏入「常暗洞穴」的人,不应违背本人的意志而开口挽留他,这原本就是翠国不成文的规定。既然自己不能接受对方唯一的交换条件,那也别无他法。

穭试着让自己认定颖是已死之人。他已经习惯了亲人或心腹的死,所以这次应该也马上就不会在意才对。

然而,随着时间经过,这件事却在穭的心中变得更加沉重而庞大。虽然这个人待在身旁时只让穭觉得烦心,伹当他年仅十六岁便要继承王位时,和他关系最亲近的臣下就是颖。尽管穭未曾采信他的判断,但颖确实指导过他许多琐碎的繁文耨节和习俗做法。另外,虽然有时会搞不清楚状况,但颖仍会不厌其烦地再三给予穭鼓励的话语。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颖不在的事实,为穭带来格外强烈的感触。

而且,颖并非是真的死了。直到现在,他都还在那片黑暗里头吟唱着追悼死者的经文。

不,或许已经死了吧。过着那种舍弃了一切享受的生活,穭不认为颖能够支撑多久。

不对,他应该还活着。他可是个杀都杀不死的强韧男人——

无法确认对方的生死,让穭的胸口更觉郁闷。

「臣想去悼念那些在荻之原一战中殡命的凤龝族人,以及穭大人的双亲。」

这是颖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也就是说,像在允许薰衣和稻积成婚时那些引火自焚的人一样,颖的行动是在对穭提出抗议。

一如当时穭对那些自焚者不闻不问的处理态度,颖前往「常暗洞穴」的行动,也无法颠覆他所下的决定。

然而——

——若是让他自尽,或许还好一点呐。

这阵子穭不禁这么想。每三个月必须进入地底陵墓焚香一次的任务,开始让他感到痛苦。

在这个令他想起颖所在之处的黑暗洞穴中,面对颖想要凭吊的父亲遗体,穭总是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颖诵经的声音。于是,直到方才都深信不疑的事情,便会开始失去形体而变得模糊不已,让他的内心不断涌现疑问。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能够确实消灭旺厦。这是父亲的遗言,也是耝先的期望。就算持续进行旺厦狩猎,我或许也能成功击退来自大陆的军船。就算杀了薰衣,我或许也能继续守护翠国。我究竟在做什么?

在这些疑问紧紧勒住自己的后颈之前,穭快步走向陵墓深处的墙壁,取下穑大王的窦剑,

以往因为心怀敬畏之情,而无法伸手碰触的这把剑,在被薰衣拿来挥舞、摔在地上之后,现在穭也能够毫不迟疑地将其取下。反而是小房闲里头的那把宝剑让他有所避讳。因为那已经是薰衣的所有物了。

穭将手中的宝剑出鞘,然后将刀刃靠近自己的脖子。于是,和死亡面对面的恐惧再次复苏了。那时,倘若薰衣再多使一点力,他想必会一命呜呼吧。

恐惧会将人体内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意志唤醒。

为何想要继续活下去?

为了完成应为之事。为了改变河川的流向。

十九岁那年所看到的——所渴望的光景,再次鲜明地浮现于穭的脑海之中。

「所谓的『耻』,是遭人非议之事吗?」

穭以昔日对薰衣说过的这个问题质问自己,然后转身望向遗体的行列。无论是颖的诵经声,或是死者齐声发出的「杀了他、杀了他」的怒吼声,都无法再扰乱他的心思。

「颖、鬼目。你们想恨我的话,就尽管这么做吧。我正在为自身应为之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我都会贯彻对得起自身之血的行为。」

颖沉默了。死者们也安静了下来。

不过,在三个月之后,再次踏上通往地底的同一座阶梯时,或许又得从头来过一次了吧?在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之后,穭不禁这么想。

——暗杀鬼目时还比较轻松一点。我已经受够这样的事情了。下次,倘若又有人为了向我抗议而主动要求前往「常暗洞穴」,就在对方出发前杀了他吧。

这样的决心最后并没有付诸实行。因为在这之后的两年半里头,并没有发生什么必须加注在历史年表里头的大事,人们的内心也没有受到刺激。

没有发生天灾或动乱,也没有政治方面的改革。为了不让薰衣就任顾问官一事引发他人「国家即将出现巨变」的联想,穭尽可能避免在台面上进行过于明显的行动。

至于台面下的行动,则是理所当然地持续着。例如穭仍继续派遣船只前往探查大陆的情势,也因而得知对方并未放弃侵略翠国的野心。

国家安定的时候,通常也是重整财政问题的好时机,但穭并没有这么做。先有国,才有国财。一旦发现预算有盈余,穭便会马上将这些款项挪用于制作能够进行海战的船只。

关于这些决定,他全都和薰衣商量过。穭终于拥有一名能提供有用意见的顾问官了。

因为薰衣总是能想到他完全想不出来、或是连想都没想过的做法,让穭的选择又更增加了一些。提及下次敌方船舰来袭时该如何应战的话题,薰衣甚至这么表示:

「不需要等敌方打过来。让那些企图攻打翠国的船在出港之前就被击沉吧。」

穭花了点时间,才让这句传进耳里的话在脑中静下来,然后理解其中的意思。尽管理解了,他还是不禁出声向对方确认:

「道是要翠国的船只出兵攻打大陆的意思吗?」

虽然穭长久以来都有派遣船只前往打探大陆的情况,但在思考包含战争在内的政策时,他的范围都未曾偏离名为翠国的这个岛国国土太多。因为他认为我军不可能主动跨越大海这道高墙而出击。

不过,仔细想想,现在的翠国并非做不到这一点。经过两年半的时间,翠国也拥有了二十来艘能够承载百人的坚固战船。这些船只不会被暴风雨阻挡下来,只要运气没有特别差,想必能够顺利抵达大陆。

更何况,比起等待敌人做好万全准备后攻打过来,趁船只还停靠在港口,亦即他们也较为轻忽的时刻主动袭击,确实能够在对己方相当有利的情况下进行战争。虽说敌人是位于大陆上的国家,但像那样巨大的军船,数量应该相当有限。只要击沉敌船,翠国就能度过一段安稳的时间。

「这个主意不错。您能够想到真是太好了。」

听到穭带着敬佩的语气,薰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不是我想到的,而是藏务大臣提出来的。」

事后,穭曾经询问过樊,但后者表示他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是樊在自谦,或是薰衣误会了呢?穭认为应该是后者。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想法,不可能会浮现在樊的脑中。

于是,刚诞生的海军便为了朝遥远的大陆宣战而出发了。

这次的总司令仍然是薰衣。反正他「打仗的才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了,没有必要到了现在还刻意隐瞒。

副官则任命兵部大臣檀担当。因为穭认为樊恐怕无法长时间承受船旅这种不安定的状态。这次,檀没有辞退这个职务,而是确实地接受了。

穭在每艘船上都安排了熟练的船员。他们都是为了探听大陆的情报,而数度往返这片海域的老手。剩下的则全是凤龝的族人,尤其是薰衣所搭乘的那艘船上,更派遣了数量众多的「护卫」。

船只出海之后,便没有穭能做的事情了。接下来只能将一切交给上天的安排。

穭和樊不同,并不担忧承载了二千名士兵的贵重船只是否会因为遭遇到暴风雨而沉没、是否会在敌方的反击之下全灭、这波攻击是否会激怒大陆的国家,让他们以上一次完全无法比拟的激烈攻势再次攻来,或是薰衣是否会和大陆国家联手向凤龝宣战等问题。毕竟,就算忧心船只可能遇难或败北,也完全无济于事;再说,就算是为了旺厦,薰衣也不可能做出让翠国陷入危险的举动。穭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静待着。但所谓的静待,并非是什么都不做。穭确实完成了他在国内所应为的大小事,也针对樊所担忧的情况做了相关准备。然后,让内心平静下来,以便自己在发生除此之外的事件时,都能够毫不动摇地进行因应处理。就这样度过每一天。对穭来说,这是极为漫长的两个月半的时光。

在初霜飘落的早晨,负责传达消息的使者快马赶回来了,还带来了远征队已经顺利完成任务,目前正在返航途中的消息。我方仅失去了四艘船,战死者也在少数,首脑阵营的人全都平安无事。

穭踏出观景台,眺望着这几年以来成长得更壮观的王都景色,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八天后,主队返抵了王都。所有人都被阳光晒得黝黑,只有薰衣一人仍维持着白皙的肤色,因此特别引人注目。恐怕是因为在这趟船旅之中,他依旧被关在阳光所照射不到的场所吧。虽然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穭还是不禁感到有些同情。不过,薰衣本人倒是相当有活力。

「我们烧掉了七艘跟之前来攻打海堂的船差不多大小的军船。其中一艘还在建造当中,剩下六艘因为几乎等同于无人控管,所以相当轻松。」

薰衣有几分得意地向他这么报告。而沉没的四艘船当中,只有一艘是在战争中被击沉,剩下的则是在航程中过上恶劣的天候而沉没。

「不过,有一件遗憾的事情。您要求我们带回名为『火药』的黑色粉末,这次未能成功。」

倘若能取得火药,翠国应该也能打造出名为「大炮」的兵器。虽然穭抱着这样的期待,但这方面似乎进行得不顺利。

「虽然我们掠夺了敌船上库存的一缸火药,但在回程途中因为海象不佳,海浪打了上来,结果让火药都泡水了。因为那东西似乎一弄湿就再也无法使用了,再加上我们必须减轻船载货物的重量,所以就把火药连同容器一起扔掉了。」

「那么,这次就没有战利品了呐。」

虽然令人倍感遗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次的远征耗费了极为庞大的费用。然而,与海堂一战的情况相同,无法取得额外的土地做为弥补。所以在袭击军船的同时,就顺便袭击港口的城镇,夺取一些财物回来——穭曾经一度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当初攻打翠国的船只所停靠的母港,位于才刚被大陆之国合并的附属国的领土内部。就算看到军船被烧掉,当地的人民也只会在内心暗自叫好,而不会产生负面的情感。不过,倘若危害波及到城镇,便会招致仇恨。虽说两者之间隔着一片险象环生的汪洋,但对于这个面向翠国的沿岸城镇,还是尽可能避免会留下祸根的行为比较好——这是穭和薰衣两人最后的决定。

「翠今后也能国泰民安,便是最大的战利品了。」

薰衣豪爽地做出这样的结论。于是,穭也再次觉得这样的结果就已经足够了。

实际上,大陆上建立的那个大国,在这之后不到两年便分裂了,因此也没有余力出兵攻打翠国。透过这次的远征,他们成功地守住了翠国。

20 穑朝历二七三年·薰衣二十三岁

即便踏上无法言喻的艰困道路,也确实经历过相当多的苦难,穭认为这条路应该也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的距离了。

要是对薰衣这么说,他恐怕会回以「还早得很呢」来否定吧。隐居起来的旺厦族人想必还存在,而表明身分生活的那些人,也并没有过着好日子。

薰衣本人则是和之前同样过着如坐针毡的每一天。当他还是一名文书所的笔官时,嘲讽他的声音总是日复一日地未曾间断。现在虽然不至于如此了,但在走廊上与他人擦身而过时,对方总是不忘吐出侮辱的字句。历经第二场战役后,这些侮辱的字句开始有了新的变化。

「具备打仗的才能,竟然妪在仇敌的麾下忍辱偷生,真是个懦夫。」

薰衣一直很能忍耐,以后应该也会继续忍耐下去吧。最艰困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必须让穭无视激烈的反对而一意孤行的政策,大概还剩下一、两个。然而,要付诸实行,必须等候到以十年为一单位的时间过后。现在则是必须努力维持住这样的状态,然后等候着。因为来自大陆的威胁已不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在这段期间内,应该能够重建因百年以来的内战而残破不堪的国家根基吧。

想做这个、想做那个,可以这么做、可以那么做——这些想法在穭的心中膨胀起来。现在,会成为阻挠的,大概也只有添水了。

画角的添水当初背叛了旺厦,协助凤龝夺回四邻盖城。当薰衣开始在四邻盖城生活之后,添水进城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继续坐拥中务大臣一职,由此可见国政基础存在着多少问题。

不过,倘若以强硬的态度要求他进城,添水就会针对穭笼络薰衣的行为兴师问罪了吧?从画角的立场来看,这确实是一种背叛的行为,并非是随着时间经过就能习以为常或认同的事情。

到头来,只有添水,穭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势力,反而还为了安抚他而给予更多的特权。现在,画角所保有的领地,几乎足以在翠国里头形成一个小型独立国了。

——也罢。成熟的果实总有一天会腐烂。到时候再击溃你。

穭做好了持久战的觉悟。

除此之外,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穭相信凤龝的重臣们也已经习惯了安稳的世局,而逐渐遗忘了仇视旺厦的情感。直到远征军回国的二十天后,兵部大臣出面控诉薰衣为止。

「恕臣斗胆向您禀报。顾问官大人在先前的战役中偷偷将『火药』携带回国,并私藏起来。这想必是有谋反的意图。」

尽管身着正装的檀这么说,穭还是觉得听起来像个玩笑话。

「火药不是因为浸水,所以全都扔进海里了吗?」

「原本应是如此。臣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不过,一切似乎都早有预谋。妹婿大人不知在何时拉拢三名护卫协助自己,让他们对火药的表面洒水。表面上装出『这东西已经不能用了,就扔掉它吧』的态度,然后下令将火药扔进海里,但执行这个任务的也是那三名护卫。臣太大意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假装将火药扔掉,但实际上却只舍弃外层濡湿的部分,将里头仍维持干燥的火药偷偷运回翠国。」

「怎么可能呢。」

穭对檀露出微笑。这种事情不可能属实。薰衣的护卫是他亲自挑选的,都是凤龝一族之中最为忠诚的人。就算薰衣再怎么有吸引人心的能力,也不可能让其中的三名护卫背叛凤龝一族。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虚构故事,希望檀能够在它听起来还像是个玩笑话的时候就此打住。

「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三名在先前的远征中担任妹婿大人护卫的人物,被人发现私藏火药。在严厉逼供之后,才让这一连串事情曝光。之后刑部大臣应该也会前来向您禀报这件事。」

这下可伤脑筋了。这时,穭才察觉到整件事情的严重性。

三年前,在黄云的冬芽卸任之后,刑部大臣便由鬼目的亲戚斧虫来担任。这个男人和鬼目不同,个性相当温和敦厚,总是会老实地遵从穭的一切指示。但感觉却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檀和斧虫——两名重臣中的重臣现在联手出面控诉薰衣。他们想必也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准备和觉悟吧。看来恐怕无法轻易让这俩过女人打退堂鼓。

「不仅如此,为了避免让妹婿大人蒙受不白之冤,像这样前来向您控诉之前,臣还找来藏务大臣共商此事。因为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物,应该能给予一些更有帮助的建议。」

「樊怎么说?」

「据说,在海堂一战之后,战利品的宝物也有些不太对劲。」

「我没听说这回事。」

「因为无法确定此事的真假,所以樊大人就没有向您提起了。不过,他在听闻这次的事情后,又重新回头调查,然后发现自己曾经在海堂目睹到的宝物之中,似乎真的有未被运回王都的品项。首领大人,这事态相当严重。」

还真的是相当严重呐。五名大臣中,竟然有三人联手起来控诉薰衣。甚至还找来了证人。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让穭杀了薰衣。

「我明白了。之后会对薰衣进行审判。总之,先将他移往监禁房吧。」

穭不得不这样下令。

虽然之后又进行了相关调查,但完全无法洗去薰衣的嫌疑。

三名「证人」明确地表示,他们的确是受总司令之托而将火药的表面弄湿,佯装将其丢弃,但其实是偷偷运到王都附近保管起来。就算穭亲口询问,三人也是正气凛然地重复着相同的证词,没有流露出一丝羞愧之情。

虽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倘若某日天地倒转,凤龝的族人出手协助了图谋造反的旺厦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当被发现之后,站在穭的面前,他们理应表现出羞愧的反应。现在,这三人的态度之所以能这么堂堂正正,想必是因为秉持自身的信念在说谎的缘故吧。

大概是檀等人以「为了凤龝,有必要这么做」的理由说服了他们吧?为此,这三人已经做好必须背负「凤龝一族的叛徒」这样的污名,而被处以死刑的觉悟。无论怎么极刑逼供,这样的人恐怕都不会说出真相。

关于海堂一战的战利品,身为米见官的五加木,应该之前就在当地写下了详细的纪录才对。虽然穭企图让五加木来证明樊所说的「不对劲」是子虚乌有,但他的期待也落空了。

「好像是藏务大臣说的那样没错,但臣无法确实断言。」

五加木的回答全是这一类暧昧不清的内容。据说是纪录文件遗失了之类。

或许他既不想反抗那三名大臣,也不愿忤逆穭吧?考虑到五加木不是凤龝出身,却能够就任高官的复杂立场,会涌现自保的念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穭还是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至于最关键的薰衣本人,则是在监禁房里头露出一脸完全无所谓的表情。

命令其他人回避之后,穭踏进铁牢内部,正对着薰衣坐下,然后开口问道:

「您真的有私藏火药和宝物吗?」

薰衣摇了摇头。

「您并没有这么做,是吗?」

听到穭再次出声确认,薰衣的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

「遗憾的是,我压根没想到能这么做。」

「还说这种悠哉话。要是您没做,就得找出能证实自身清白的证据才行。」

「行不通的。海堂一战有樊大人,先前那一战有檀大人,一切都在他们的安排策划之下。倘若他们口径一致,那也无法反驳了不是吗?」

「您想从困难之中逃跑吗?」

「这个嘛……或许不是困难,而是原本便不可能达成的事情吧?现在,王城里还有半个不希望判我死刑的人存在吗?穭大人,我在八年前,和您一同踏上了这条『终结旺厦与凤龝之争』的艰困道路。在那之后,真的发生了许多事情呢。我竭尽全力,自以为已经往前迈进了一大段距离,但结果却是如此。您的族人现在同心协力地企图以莫须有的罪名置我于死地,甚至不惜对身为首领的您编造虚伪的故事。我们所走的这条道路,想必一开始就不通往任何地方吧。」

薰衣露出浅浅的笑容,以眺望着远方的眼神继续说道:

「早知如此,当初真应该杀了您才对呢。」

「现在放弃还太快了。一定会有其他方法。」

「什么方法?要洗刷我的冤屈,就必须证明那三名大臣所言并非事实。这等于是必须转而处分那三人。这点您做得到吗?」

薰衣说得没错。那三名大臣不仅是支撑政务的三大栋梁,也是凤龝家臣团的中枢。若是同时处分这三人,穭实在没有把握能让凤龝继续支撑下去。

倘若凤龝内部的情况生变,在旺厦的势力逐渐式微的现在,其他氏族便有可能发起叛乱的行为。

例如画角,又或是弹琴。这样一来,翠国便会有如身陷泥沼之中。

檀等人是在明白会引发这种结果的状态下,硬逼穭在他们和薰衣之间择一。尽管如此,穭并不见得会选择他们。依据穭最后做出的答案,他们也有可能因欺君犯上之罪而处以死刑。这三人是在做好如此坚毅的觉悟后,才打算策动这件事。

将薰衣招为自己的妹婿。停止旺厦狩猎。表面上看起来,人们似乎已经习惯薰衣生活在城里的事实。然而,实际上,仇视和憎恨却依然根深蒂固。

对于如此深植人心的情感,穭不寒而栗。

不对,根深蒂固的或许不是憎恨的情感,而是一种习性。无论是爱、是恨,只要这样的情感够强烈,或许无须理由也能持续发展下去。

无计可施的穭只能一味延长调查的时间。但这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一个月过后,穭仍找不出足以证明薰衣清白的方法,然而,审判之日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在审判的前一晚,穭再次前来和薰衣见面。他像上次那样命令其他人全数离开后,正对着薰衣坐下说道:

「旺厦大人。明天,我恐怕必须判您死刑了。」

穭的胸口因为自己的这句发言而隐隐作痛。但他其实也在内心某处期待着。对方可是薰衣。他接下来或粹会提出某种穭完全没想过、令人出乎意料的对策。

薰衣的确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不过,那却是一句没有半点希望的话。

「这样倒也不错。」

「您是什么意思?」

「为了拥兵叛变而私藏武器和资金。对我来说,能冠上这样的罪名一死,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薰衣的表情不带一丝忧愁。这让穭开始觉得烦躁。

「这么做的话,您能说自己已经尽到了身为首领的义务吗?」

「我已经尽了自己所能为之事。」

穭引用导学的教诲再次责问他:

「重点不在于您做了什么,而是您成就了什么。」

「我尽力去做了自身能力所及之事。就算到头来没能成就任何事情,也无须愧对他人。」

「真是如此吗?您的所作所为,难道没有任何失误吗?实际上,您的确像这样露出了破绽,才会让檀或樊有机可乘,不是吗?」

「您也太强人所难了。」

穭突然觉得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了,于是他赶紧咬牙忍住。穭很明白,制造出这种破绽的人并非是薰衣,而是他自己。是任命薰衣担任总司令、檀和樊担任副官,安排了这一切的他。然而,为何薰衣没有责备他这一点?

「穭大人。您无须担忧。我会继续为自身应为之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明天,我会亲口否认私藏火药和盗领宝物的指控。其实,我真的很想放声大喊『没错。我就是为了消灭你们,才会收集这些武器和财物』。这样一来,我就能成为旺厦人民所期待的首领,能够洗刷在这座王城中被冠上的所有臭名。但我不会这么做。直到最后,我都要走在自己相信的那条正确道路上,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旺厦大人……」

穭垂下头。或许,他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向薰衣低头表达敬意了吧。

「不过,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我就管不着了。」

穭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薰衣。他接下来打算说些什么?

「您这是什么意思……」

「穭大人。尽管我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但长久以来,我都为自己违背父母的遗言一事而感到痛苦不已。直到现在,我仍无法不去在意这一点。然而,在鶲和雪加渐渐长大之后,我开始感到不解了。」

「不解什么?」

「『消灭凤龝』。为什么这会是留给孩子的最后一句话呢?倘若换成我,就不会对鶲留下这种遗言。只会对他说『你要好好活下去』,或是『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逃走』之类的话。」

这让穭想起了自己的双亲死前的模样。

因充血而鲜红的双眼、消瘦的脸颊、干裂的嘴唇。呼吸微弱到仿佛只是吸一口气,都需要足以举起米袋的力气。在这种状态下留给十六岁独子的最后一句话,是「消灭旺厦」。

如同薰衣所说的,换做是自己的话,必定会为了孩子的未来担忧,会想为他们祈祷健康、幸福。

而在父母的信中,对旺厦的憎恨却巨大到令他们无能这么做。

对了。也许薰衣并非尚未完成任何事情。至少他们能想到应该留下这种理所当然的遗言。就算只有这件事,也意味着某种相当大的变化。

「不过,待在这里的这段期间,我改变心意了。我不会留下任何一句话。」

这时,薰衣又无视陷入沉思的穭,没头没脑地这么说道。

「留下遗言给自己的孩子,不就是父母的职责所在吗?」

「不。会留下遗言,就代表自己仍有未完之事要做。倘若已经竭尽所能成就自身应为之事,死前便无须再交待只字片语。」

薰衣为何能够表现出如此豁达的态度?而自己之所以无法如此豁达,是因为他仍未成就自身应为之事吗?穭不禁觉得苦涩。

「更何况,不能用死人的话来束缚活人。您怎么露出这么讶异的表情呢?这可是您亲口说过的话呐。不是为已死之人,而是为目前仍存活的人着想。您说得相当正确。活人存在的世界会不断变化。所以,不能用无法再出现变化的死人的话语来束缚他们。倘若活人不被死人的话所拘束,而尽力为自身应为之事,一定不会出现不好的结局。」

或许他真的深信这一点吧?翌日,在审判所中的薰衣,仍是一脸平静而满足的神情。

顾问官密谋造反是相当严重的问题,因此这场审判不仅有许多首领在场担任见证人,而且还是在高塔的谒见厅里头举行。至于没有露脸的重要人物,大概只有画角跟黄云的代表。

走到这一步,穭已经无法再延后行刑之日了。在刑部大臣的主导下,直到目前调查所得的结果依序被阐述出来。三名「共犯兼证人」也被带出来供述证词完毕。

穭拼命地思考着。为了翠国、为了凤龝,什么样的因应对策才是最妥当的。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脑中的感性胜过了理性。不愿杀死薰衣的想法激烈地推挤、拉扯着,阻止穭继续冷静地思考下去。

这时,卫兵长突然出现在大门口,并对穭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穭暗自期待是发生了什么必须中止审判的维安问题,然后将他传唤至身边。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却更胜过穭的想像。他终于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线希望。

「让他们全都进来。」

穭这么下令,然后觉得一股力量从丹田涌出。

樊的内心目前仍游移不定。他明白只要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无法回头了,也确实相信这对凤龝来说是必行之事。尽管如此,自己的行为正在违背首领大人的意志一事,仍不断地苛责着他。

檀和斧虫则是相当镇定。为了像他们那样抱定觉悟,樊再次打算激励自己的时候,异变发生了。卫兵长踏进了庄严肃穆的审判所之中。

之后,看到那些成群结队进入谒见厅的人们,樊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他们都是海堂的村人。

——这些家伙为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虽说他们战后获得了犒赏,但那也仅是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的财物而已。从海堂远赴王都的旅费,应该不是这些贫穷的渔民能够轻易凑出来的,不同于当初列队前来的情况,此次旅途中应该也伴随着相当大的文献才是。他们为什么执意前来王都?他们是为了什么目的造访这座四邻盖城?他们为什么能够进入这个场所?

海堂的渔民们透过回答首领大人提问的方式开口说话。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练习的,虽然说得很吃力,但现在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就算不是听惯方言的樊也能够理解。

他们是这么说的:在海堂,总司令命令他们连宝箱的一条锁链都不得随意碰触。而总司令本人也从未碰过那些东西。米见官记录了所有的细节,而他身边的随从则是负责这些财物的警备工作,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在回程途中,总司令也一直待在马车里头。无论是踏进旅馆,或是离开的时候,都被以副官为首的人群包围着行动。所以,总司令绝不可能有机会搜刮部分的战利品中饱私囊。

——就算说了这些话,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更何况,你们以为像自己这种身分的人所说的证词,真的会被采信吗?

樊在心中如此咒骂道。然而,他也明白,正因为是不会获得任何好处的人们所说出来的话,所以在场的人都相当认真地倾听着。

「藏务大臣。这些人民所言的内容,是否有不属实之处?」

首领大人突然这么问他。

「这个……臣……」

檀从一旁狠狠地瞪了樊一眼。

「对了,我记得你是说有一部分的战利品『好像』不翼而飞了。看来你也无法完全肯定是吗?既然如此,这些人的说法和你的证词之间,就没有矛盾之处存在了。」

「噢……」

「那么,这些人民所言的内容,是否有不属实之处?」

「没有。」

无话可说的樊只得小声地这么回答。随后,四邻盖城大人随即转而望向五加木问道:

「那么,米见官,你觉得如何?这些人民的说法是否有误?」

「不。都很正确。」

「这样的话,倘若在海堂一战获得的财物真有短少,就只有可能是你的随从盗取的罗?」

「不,不会的。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而且,关于少了一部分战利品的问题,其实臣也不是相当确定。」

「说得也是。要是能找到相关的纪录,应该就能让真相大白了吧。」

「臣会再尽力找找看。」

「就这么做吧。」

到了明天,想必那据说不慎遗失的纪录就会被挖出来了吧?樊胆战心惊地这么想着。

「那么,兵部大臣。」

四邻盖城大人望向一脸苍白的檀。

「关于私藏火药一事,待在船上时,你有亲眼看到谁将原本应该丢弃的火药偷偷藏起来吗?」

「不,臣并没有这么说。」

「也对。因为你当初报告的内容,都是从刑部大臣那里聼来的。关于这些嫌疑,都并非你本人的所见所闻,是吗?」

沉默了片刻后,檀这么回答:

「诚如您所言。」

「那么,刑部大臣。」

斧虫的脸色比檀来得更加惨白。

「是你发现了被人私藏起来的火药。而严厉逼问后,那三人表示这是顾问官的命令。没错吧?」

「诚如您所言。」

「不过,倘若顾问官真的意图谋反,在海堂一战时应该也会做出盗领财物的行为才对。但那个嫌疑现在也变得不确定了。关于火药的问题,我们再来重新审视一次如何?倘若那三个人在说谎,就表示这是一个预谋陷害顾问官的诡计。光凭那三个人,我不认为他们足以想出这样的计谋。必定有人在幕后牵线。『给我揪出这些人』。」

斧虫咽了一口口水,双颊也开始泛红。因为他理解了首领大人这番话背后的涵义。

「给我揪出这些人」的命令,意即代表着「这次我就放你们一马,所以抓几个替死鬼过来吧」的意思。

「跟穭大人相处,真的能学习到不少东西呢。」

几天后,两人独处时,薰衣这么对穭说道。

「您是对那三人还保有大臣的地位一事感到不满吗?」

「不,我是真心感到敬佩。在面临必须两者择一的情况下,您有着能够两者兼得的高明手腕,同时还拥有能够接受和自己唱反调的人继续留在身边的度量。」

斧虫等人选择王都的刑部所长官做为这起事件的代罪羔羊。这个男人虽然原本就有参与这次的计划,但应该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演变成必须由自己承担一切罪行的结果吧。在强烈抵抗之后,他终究还是被逮捕,然后和三名「证人」一同被处刑了。当然,也包括他们的所有亲人。而五加木也找到了原本遗失的纪录,整件事便至此落幕。

不过,与其说是自己的手腕高明,穭反而觉得他或许只是没有二择其一的气概罢了。因此,虽然整件事算是圆满告一段落,他却无法打从内心感到高兴。

「到头来,这次的事件没有让任何事改变呢。不过,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今后,要是有人拿弄湿的火药给我看,我会把手插入里头一辨真伪。」

薰衣打趣地笑道。

然而,情况并非没有任何改变。经过这次的事件之后,薰衣的立场更趋强固,檀等人则是变得无力振作,而且还欠了穭一个「人情」。

不过,穭并不打算将这样的事实告诉薰衣。

无论他的「手腕」再怎么高明,倘若海堂的渔民没有赶来,事情就无法顺利收尾。在听到总司令遭人冠上盗领财物的罪名之后,这些渔民全都按捺不住想要前往王都的冲动了。而且还是村里的所有人一起出资筹措出旅费。

一件无法让自身获得任何好处的事情,竟然足以让这些渔民付出这么大的努力和牺牲,这就是樊所说的薰衣的「力量」吗?

倘若真是如此,一如鬼目的担忧,要是与薰衣为敌,他必定会让人打从心里恐惧。

不过,要是将他揽为同伴,便是一名再可靠不过的人物了。也就是说,穭所下的决定并没有错。接下来,只要确实消灭能让薰衣趁隙叛变的机会即可。

尽管没有薰衣那样的才能天资,但穭可是相当擅长这方面的事情。

21

突然间,穭接获了有女子想和薰衣结为夫妻的消息。

一名王都商家的女儿表示想成为他的第二夫人。

这种荒谬的请求之所以会传人穭的耳中,是因为莲峰的首领霾同父异母的弟弟居中介绍的缘故。这个商家的发迹地并不在莲峰的领地之内,所以想必是因为背负了债务,或是送了豪华的礼物给莲峰之类的理由吧?

莲峰毕竟是曾经参与海堂一战的氏族,所以穭也不能完全无视他们的交涉。于是,他打算让薰衣和这名女子见面,借此让媒人的面子挂得住,再让薰衣本人直接回绝便可。

从薰衣的身分来看,他只拥有一名妻子,其实也是相当不自然的情况。不过,一如他没有半块领地、没有半个家臣,周遭的人都将这些视为无可奈何的事情。继承了旺厦首领直系血脉的薰衣,之所以能在凤龝统治的时代安稳度日,是因为他扩张势力的机会和拥兵叛变的可能性完全被抹杀的缘故。

而薰衣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因此答应参加这场形式上的「相亲」,并在之后马上回绝这门婚事。

虽说对方只是薰衣表面上的妻子候补人选,但行事谨慎的穭还是彻彻底底地调查了她的经历。

这名女子的出身背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她出生于四坂山地山脚下的城镇,是代代经营绢布买卖生意的商家之独生女,其名为枣。即便追溯到七代之前,她的家系也未曾和旺厦或其协力者有关连。其双亲在当地都有着生性认真的评价。为了方便生意上的往来,一家人在三年前移居至王都。之后,他们的生活也从未出现过负面的谣言。

八年前,名为枣的这名女子在双亲带领之下来到了王都。她目击到跨坐在马背上进入王都的薰衣的身影后,一下子就坠入了情网。

枣的双亲认为这段恋情应该会像一场高烧那样梢纵即逝,不过,她的恋慕之心却愈趋强烈,尽管到了论及婚嫁的年龄,仍回绝掉一切上门提亲的对象,最后终于因为相思病而倒下。于是,无助的父亲只好请求自己熟识的有力人士帮忙从中介绍。

也就是说,枣的双亲并不认为这门婚事真的能谈成。他们只是希望透过这个让双方见面的形式,由薰衣亲口回绝她,借此让女儿死心。

不管怎么看,似乎都不存在着问题。

——对薰衣来蜕,或许也是一桩能够抒发身心的好事吧。

穭怀抱着轻松的心情参与这场「相亲」。他也想见识一下,只凭着当年的匆匆一瞥,就能持续恋慕着薰衣长达八年之久的女子,究竟生得什么样的容颜。根据当初调查这名女子的族人表示,枣似乎是个相当标致的美人,看来有机会保养一下双眼了。

不过,枣并不是个「相当标致的美人」。当这名和双亲在几层阶梯之下跪拜的女子回应自己的呼唤而抬起头来时,穭在一瞬间屏息。

——这岂止是相当标致的美人,根本就是绝世美女呐。

虽然女子的表情十分凝重,但这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美貌。

穭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快。倘若薰衣一如事前安排而回绝这门婚事,就将她迎为自己的第四夫人吧——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因为疾病或之前的战役,穭的亲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人世。也因此,他至今已迎娶了三任妻子。为了不让首领的血脉断绝,重臣们接二连三地将「血统和品行都极为优秀的女性」推给他。而一如凤龝的传统,外貌的重要性都是其次。

现在,就算迎娶一名外貌动人的妻子,应该也不为过了吧?再怎么说,自己可都是一国之君呐。穭这么想着。

或许是因为脑中充斥着这样的杂念,所以穭并没有即时注意到薰衣沉默不语的反应。在同席的霾的同父异母之弟开始不安分地摇晃起身子之后,穭才发现这片沉默维持得太久了。他望向薰衣,发现后者脸上完全没了血色,放在腿上的双手还紧紧握拳。正当穭感到不解而盯着他看时,薰衣转头望向他然后开口了:

「请您允许这名女子的请求,让我迎娶她为妻。」

「说什么傻话」——穭不禁这样喃喃念道。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呐。你不是答应要马上回绝对方吗?虽说只是一场形式上的相亲,但倘若当事人做出这样的发言,穭也很难在见证人的面前直接回绝这门婚事。薰衣应该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才对。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尽管心中愤慨不已,穭仍然努力思索着能突破现况的对策。这时,他心中突然有愧疚的情绪涌现。等到薰衣回绝之后,他想将那名美丽的女性变成自己的所有物——他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想法,而且还是完全出自于私欲的想法。

倘若薰衣无视两人事前的商讨结果,而想将这名女子纳为己妻的话,这也是一种「私欲」的表现。然而,回顾薰衣这八年以来所过的生活,这或许只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而已。

就连「希望他人以真正的名讳称呼自己」这种理所当然的愿望都无法达成;即使被他人以言语中伤,也无法替自己抗辩;尽管拥有栖身之所,在里头等待自己的却是流着凤龝之血的妻子;想当然耳,孩子的体内也流着凤龝之血。身为「耳」的鯷虽然表示「夫妻俩的感情十分地融洽和睦」,但一整天下来,薰衣的内心或许没有一刻能够真正放松吧?

如果能为薰衣打造一个让他喘息的场所,这倒也不坏——穭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和薰衣相较之下,自己已经过着极为舒适的生活,然而,方才的他却还涌现了「想要一名外貌动人的妻子」的欲望,这让穭感到愧疚不已。

让薰衣迎娶稻积以外的女子为妻,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要是两人之间生下了孩子,那便有可能成为未混入凤龝之血的「旺厦直系的血脉」。

这是不应允许的要求。不过,穭这次顺着自己的直觉行事了。

「好吧。」

他无视脑中所发出的警告声,允诺薰衣迎娶第二名妻子。继薰衣为了向稻积求婚而硬生生打断会议那时以来,这是穭第二次做出这种事情。

那次,穭遵从自己的直觉,最后带来了正面的结果。或许是因为在那个时间点,所以薰衣能够表现出极为逼真的演技,也让穭因此打从心底感到吃惊。其他在场的人也都相信了薰衣的说词,因此,对那场婚姻的抗拒也随着减弱了。

然而,直觉并非每一次都会将人导引至正确的道路。更不用说是混入了名为「愧疚」这种邪念的直觉。

日后,穭将会为自己今天所做出的决定懊悔不已。

22

直到目前为止,穭都未曾目睹过妹妹不悦的表情。

一家人被软禁于画角的小屋里头的年幼岁月中,稻积脸上永远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对于总是被迫倾听父母悲叹声的穭而言,那个笑容是无以言喻的救赎。

在瘟疫带来的死亡无情地笼罩兄妹俩的周遭时,稻积虽然表现出悲伤,但却未曾因此崩溃,或是吐露出绝望的字眼。那种能够坦然接受一切上天安排的态度,成为了穭内心的支柱。

当穭年纪轻轻便扛下一国之主这个重责大任时,只有稻积继续给予他一如往常的信赖和慈爱的眼神。尽管被迫和心爱的男性分离、被要求和继承了仇敌首领血脉的年轻人成婚,稻积也从未流露出埋怨或憎恨的表情。

只要和稻积在一起,便能让人遗忘世间充斥着愤怒、嫉妒或憎恨这种负面感情的事实。尽管现在世事已经渐趋稳定,对穭而言,和妹妹两人共度的时光,仍是少数能让他感到安详的时间。

然而,稻积这阵子实在有些不太对劲。感觉似乎有些难以亲近。

妹妹脸上出现难以亲近的表情,是穭从来不曾想像过的事情。也因此,这着实让他在意不已。

「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情吗?」

「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稻积直愣愣地瞪圆着双眼。

「因为你看起来似乎有烦恼呐。」

「没有呀。」

妹妹这么回答。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难道连她都没有察觉自己心情不佳的事实吗?

「没有任何事情出现变化呀。」

语毕,稻积的眉间微微出现了皱纹。那让穭想起母亲的脸。

稻柜和穭同样生得像父亲,因此平时从她脸上看不见母亲的影子。然而,稻积现在这种不悦的眼神,看起来和那阵子的母亲——当父亲成为四邻盖城之主,为了完成自身的重责大任,而迎娶第二名妻子那时候的母亲一模一样。

「难道你是因为我答应让薰衣迎娶第二名夫人,所以感到不满吗?」

「怎么会呢。」

稻积露出惊讶的表情。

「正好相反呀。考量到薰衣大人的身分,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桩美事呢。」

她在说谎。稻积的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像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稻积,我认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丈夫不在的时候,稻积也能过着比较放松而自由的生活。穭是这么想的。

然而,鯷所说的那番话,或许比穭所想的还要更加正确。被迫和相恋的男人硬生生地分开后,稻积对那个男人的爱慕之情便宛如高烧般退去,让她转而对不得不共处一个屋檐下的丈夫培育出深厚的爱情。

看着妹妹流露出各种过去未曾出现过的神情,穭这才真正接受了鯷以往那些乐观的报告内容。

「这当然是好事呀。对于薰衣大人能有第二个家……能有另一个安居之所,我真的感到相当开心。这样一来,薰衣大人跟枣大人共处时,就能得到跟我在一起时所无法感受到的安详了。」

稻积终于恢复成一如往常的她了。不是憎恨或仇视,而是真心为别人着想的表情。正因如此,那残留着忧郁的眼神更令人痛心。

「薰衣可是个粗神经的家伙。不管在哪里,他都能安详地过日子的。」

隐藏在这句毒舌批评背后的安慰,不知是否有顺利传入稻积的内心。

和身为正妻的稻积共同生活四天之后,再到第二夫人的枣的住处和她共度三天——薰衣以这种方式在两人的住处之间往返。因为是如同教科书内容一般的行动,所以光是这样,并无法揣测他的心在谁身上。

不过,穭却从鯷那边听闻了绝不能告诉稻积的事情。是关于薰衣和枣的夜生活。

对薰衣和稻积来说,夜晚的肌肤之亲虽然已经成了他们习以为常的行为,但两人至今仍脱不了初次体验那时的生涩感。尽管如此,这似乎便已经让薰衣感到相当满足。

然而——

「枣大人似乎并非处子之身。她十分熟悉夜生活的技巧。」

鯷这么向他报告。

穭认为,反正对方毕竟是出身商家的乡下姑娘,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意外,因此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这样的女性,产下的孩子也比较没有地位可言。

让薰衣迎娶第二名妻子时,穭向凤龝的重臣们做了如下的保证——这场婚姻的目的是为了抚慰薰衣,也是对于他在先前的远征行动中,成功尽到总司令的责任而给予的犒赏。名为枣的这名女子,以及将来或许会出世的孩子,这辈子都无法离开王城一步。倘若没有用处了,随时都可以将他们杀掉。

这并非虚假的约定。穭是认真的。他只把枣定义成像是薰衣的玩具那般的存在。

所以,穭并没有认真看待枣的事情。他应该认真思考一下的。八年以来都对薰衣死心塌地,并因此拒绝了所有婚事的女子,为何不是一名处子,而是还对男女夜生活方面的知识相当熟悉?

「薰衣大人相当沉迷于其中。这或许也是无可厚非吧?」

是啊——穭如此想到。毕竟,穭也曾碰触过妻子以外的女性,因此知道,身分地位较高的女性因为过于优雅矜持,所以在床上反而表现得索然无味的事实。

习于夜生活的乡下姑娘,再加上那样的美貌。在碰过枣之后,薰衣或许会对稻积的身体失去兴趣吧?穭涌现这样的想法后,突然对于妹妹身为「女人」的部分被说长道短一事感到不快。

直到目前为止,尽管鯷目睹了稻积的裸体,穭都完全不以为意。因为鯷就是为了将包含这种事情在内的一切看在眼底,然后再向他报告而存在的。

然而,在听闻那位美丽女性夜晚的事迹后,这样的话题瞬间变得写实了起来。

「闺房秘事就到此打住吧。除此以外的状况呢?」

「不同于和稻积大人共处时的情况,两人相当地安静,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几乎不会交谈。不过,看起来也并非感情不融洽。」

再怎么说,两人的身分都太悬殊了。成长的环境和所接受过的教育都不同。等到下了床,八成也不会有共通的话题吧?穭这么想着。

「那么,薰衣在那里也没能好好放松是吗?」

「恐怕是如此。晚上似乎也无法确实入睡。」

是因为过于眷恋女人的身体而牺牲了睡眠吗?——穭在心中喃喃念道。鯷似乎随即察觉到他的猜测,于是马上又开口补充说明:

「是在已经结束肌肤之亲之后的事情。两人就这样长时间一动也不动,但也没有入睡。」

这番话让穭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时候,他们俩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两人都将脸埋入棉被之中,所以属下也无从得知。」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动作吗?」

「没有太大的动作。啊,不过枣大人时而会发出哽咽的哭声。」

也就是说,在翻云覆雨之后,两人还躲在被子里头情话绵绵罢了吗?穭感到自己无心再继续讨论这种话题了。

虽然鯷未能发现,但其实这两人每晚都持续交谈到接近天明。

「薰衣大人,我一直好想见您一面。」

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晚上,新妻依偎在胸前这么对他说道。薰衣将头埋入棉被之中,以食指抵住双唇,暗示对方有人在偷听。之后,两人透过在彼此的掌心写字这种耗时的方式,一字一句地慢慢交谈起来。

『真的是万分抱歉。』

这是她在薰衣掌心写下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我将这副肮脏的躯体呈现在您的眼前。在被玷污的时候,我就应该求死了。』

『不,你能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

女子颤抖着双肩抽泣了起来。薰衣并没有安慰她,取而代之地,他在对方的手掌上写下了她真正的名字。

『河鹿。』

对方用掌心包覆住他的指尖。这种温暖的触感,让薰衣回忆起自己从前也曾经像这样和她牵过手。那是距离现在相当、相当遥远的一段过去了。

有着小小池塘、生得像小山的岩石,以及低矮杜鹃花树的中庭。他们俩一起在这里嬉戏。河鹿是个既爱哭又爱逞强的孩子。露出笑容的时候,总是能窥见她嫣红唇瓣间的洁白贝齿。

有一天,河鹿打算模仿薰衣的动作,跳过池塘比较窄的那部分。然而,真的打算跳的时候,她的双脚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薰衣决定牵着她的手,然后两人一起跳过去。河鹿因为觉得害羞,所以并没有确实牵住薰衣的手,而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指尖。结果两个人都跌到池塘里头,然后被负责照顾他们的老爷子和奶娘骂了一顿。

河鹿的父亲是薰衣之父莲见的叔叔。虽说是叔叔,但因为他和薰衣的祖父是年岁相差甚远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而且也只比莲见大两岁,所以便成了莲见的学伴兼随从。

而他的女儿——亦即河鹿和薰衣同年,因此在成人懂事之前,总是和薰衣玩在一起。

河鹿的母亲也来自旺厦的望族,因此在血统方面无可挑剔,再加上她还遗传了母亲的美貌。

两人五岁那年,双亲们决定将来要让他们成婚。当时还年幼的薰衣虽然不太了解「未婚妻」一词所代表的意思,但仍是个孩子的他,内心却对河鹿涌现了一种保护者的想法。认为她不只是陪自己玩耍的对象,而是一个必须由自己来守护的存在。

『你能活下来,真的太好了。』

尽管只能透过在掌心写字这种费时的做法沟通,但两人并未因此而焦虑。他们缓缓地在对方的肌肤上刻下字句,动作宛如每个文字都令自己爱怜不已般地温柔。在这其中,包含着几乎即将满溢出来的各种思绪。

对薰衣来说,这是他在荻之原一战后,第一次如此靠近旺厦的族人。更别提对方还是和他拥有婚约关系的青梅竹马。

不过,他听说自己的「相亲」对象,应该是个出身经历都没有可疑之处的商家女儿才对。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穭大人应该已经将你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了才是啊。』

做为回答,河鹿开始诉说自己一路走来的漫长故事。

薰衣大人。十分感谢您原谅我忍辱偷生至今的行为。我好几次都企图寻死。至于我为何没这么做的理由,请您听我娓娓道来。

外界大概都认为我已经死在荻之原附近的山里了吧?但其实一切都是奶娘的安排。

在那场战争后,只剩下我和奶娘两人逃到了山里。之后,奶娘向我保证她一定会回来找我,然后便将我独自留在山里。

经过半天的时间,奶娘带回了一名年幼的女孩。是她从山脚下的村落绑架回来的。

奶娘安慰那个女孩「我让你穿上漂亮的衣服唷」,让我和她交换了身上所穿的衣服。

然后她杀害了那个女孩子,随后奶娘也跟着自尽了。这些都是为了保护我。

无论逃往何处,凤龝想必都不会放弃追杀身为薰衣大人未婚妻的我吧?所以,奶娘才会找来一名替死鬼。只要穿上我的衣服,然后和奶娘一同在深山中丧命,凤龝就会以为那个女孩是我。

虽然奶娘的计划成功了,但这样一来,我也变成孤身一人。独自承受着饥饿、寒冷,以及对野兽的恐惧。

无论日子多么痛苦难耐也要活下来,因为我还想再见您一面。

尽管如此,年幼的孩子不可能有办法一直独力在深山中过活。我因为过于饥饿而跑进村落里头,结果被山贼给抓走了。

山贼将我带回他们的山寨,让我在那里做打杂的工作。提水、劈柴、洗衣服。真的非常辛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

不过,受伤或是困苦的生活之类的,倒还算不上什么。之后,发生了让我甚至不愿去回想的事情。

有一天,山贼头子强行玷污了我。

我好想死。带着这样的身躯,我已经无脸再和您见面了。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无法继续承受这样的侮辱。

然而,我还是没有选择自尽这条路。因为就这样结束,实在是太可惜了。直到让凤龝遭受同等的报应之前,我都不能死。

而且,我也已经不再是打杂的身分了。我不需要再做那些耗费力气的工作了。山贼头子开始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

于是我煽动他去攻击那些走在街道上的官人。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我认为这应该也算对凤龝复仇的行为。所以,我继续忍受头子玷污自己。因为在还能进行这种复仇的时候,我得继续活下去。

之后,面对会顺着我的意而做出危险举动的头子,山贼们逐渐不再信任他了。我还听说城里会派遣讨伐队过来攻打这座山寨。看来,舍弃这个男人的时间也到了。

我透过软语呢喃和柔情攻势,煽动头子袭击山脚下的刑部所。

这注定是一场打不赢的仗,但那个愚蠢的男人仍然动手了。

就算打不赢,山贼攻打刑部所这样的事件,便是国家治安出现乱象的最好证明。我感觉自己终于向凤龝报了一箭之仇。

随后,我趁隙和一名山贼一起逃走了。他同样是个对我言听计从的男人。

离开深山,来到城镇里头之后,我听闻了很多事情。

薰衣大人被软禁在城里的事。您迎娶了凤龝的女性族人的事。以及这个国家在凤龝的统治下相当和平而安稳,就算山贼引起小规模的乱事,也不会对现况造成任何影响的事。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我为何忍辱偷生至今呢?我不禁这么想。

然而,我还是不能死。薰衣大人,因为我得知您平安无事。因为我得知您迎娶了仇敌的族人。

我是注定要成为您妻子的女人。尽管会玷污您的双眼,我还是要出现在您的面前。若是您表明要我一死的话,到时候,我便追随父母而去。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在我思考该如何出现在您的面前时,我想到了取代身家清白的某个人的身分这样的方式。四坂山地的山脚下有个城镇,我针对里头的许多户人家做了调查,最后相中了一个名为枣的女孩子。

我向当时一起逃出来的男人这么提议——取代财力雄厚的商家人身分,然后两人一起幸福快乐地过生活。倘若将我真正的目的告诉他,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协助我。因为他绝对不肯让我离开他的身边。

那个男人相信了我的谎言,绑架了枣,然后威胁她的双亲:如果想要真正的女儿活命,就佯装我是他们的女儿,再一起到王都生活。因为他们都是老实人,所以便乖乖照着我们说的话去做。他们配合得相当完美,让周遭的人都未能发现这是一场骗局。

这时候,您刚好远赴战场了。我还以为我所做的这些又是徒劳无功。

不过,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我会变成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您已经离开王城了。您或许会趁这个机会逃脱凤龝的控制,然后率领着旺厦的族人群起叛变。

虽然这样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但王都的人民开始对您赞誉有加了。说您在战场上是多么英姿焕发,说您打了多么漂亮的一场胜仗。

我感到相当开心。薰衣大人。我认为,能够听到这样的话,自己活下来就有价值了。

不过,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就是凤龝的那名女性生下了您的第二个孩子。这孩子是个女孩,虽然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还是让我恨不得立刻飞奔到您的身边。

然而,若是过于心急,一切就会化为乌有。所以我等了三年。我安抚失去耐心的男子,并让枣本人写信给双亲报平安,好让他们相信只要继续演这出戏,女儿总有一天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而后,您又再次出征了。和之前那一战相同,您并没有高举着旺厦的旗帜回来。但在这之后……

薰衣大人。听到您暗中储备军资金,还密藏武器的消息时,您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吗?在死罪定谶后,我满脑子都在思索该如何将您救出来。

不过,原来真相并非如此呢。于是,我明白时候到了。再这样下去,您这一代或许就无法拥兵叛变了吧?既然如此,您就需要孩子。没有混入凤龝之血的孩子。

在进城之前,我亲手将男子和枣杀害了。不这么做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吧?

枣的双亲虽然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就算得知了,他们也不会供出事实吧?没有人会主动承认自己犯下了欺君之罪。

我就是透过这些方法出现在这里的,薰衣大人。在烂泥坑中打滚、玷污己身、欺瞒他人、杀害无罪者。

一切都是为了让旺厦再起,为了报复凤龝。为了达到这目的,即便必须化身成厉鬼或毒蛇,我都愿意。

薰衣大人。您需要未混入凤龝之血的孩子。尽管我的身体已经被玷污,我仍以自身的血统为傲。

我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第二夫人这样的污名。我会忍耐仇敌一族的女性占据您的正妻宝座这样的事实。

不过,在您的心中,我才是真正的妻子,对吗?您只是在等待顺利报仇为止,和那个女人维持着表面的关系而已,对吗?我所生下的孩子,才是能够继承旺厦首领之名的,对吗?

薰衣并未回答河鹿的问题,而河鹿也没有特别要求薰衣回答出这些让她了然于心的答案。因为薰衣将脸埋在棉被之中,所以河鹿并不知道此刻他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23 穑朝历二七五年·薰衣二十五岁

在斐坂盆地东方的偏远之处,耸立的高崖和河川之间,有着一片无人耕种的荒地。在荻之原一战结束约两年之后,数十名无家可归的人流浪到这片荒地来。

没人知道他们来到这里的确切时间。在当地人发现这群人的存在时,那里已经建起了几间破旧的小屋,部分荒地上也萌生了绿意。不过,那些当地人其实也并非住在这附近的居民。从这片荒地步行一小时所能抵达的范围之中,别说是村落了,就连一间民家都没有。

居住在步行时间一小时的范围之外的邻居,虽然多少有些怀疑这群人的来历,但其实也没有太在意。在战乱不断的这个年代,外地的人流浪到这里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最后,破旧的小屋渐渐变成了民家,增加的民家逐渐形成村落的规模,而居住于此的人数也在不知不觉中超过了百人。荒废的土地变身为田野。于是米见的官员也来到这里,将这片土地登记于课税名簿上。

这时,米见的官员相信了这些人「我们原本是龙姬平原的农民,当初是为了逃避战火才来到这里」的说法。又或者他只是装作相信了。毕竟,只要对方能够确实缴纳税金,就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得太难看。

这里的土地较为贫瘠,因此谷物的收成并不理想。为了填补生活,他们似乎还深入山中伐木、捕捉野兽。而附近的居民因为能在这个村落买到较为廉价的毛皮、兽肉、木柴和木制品,所以尽管怀疑这些居民的来历,但并不会明说出来。

时间来到穑朝历二七五年。一名造访此地的迷途旅人,硬是要求这个村落的村长让他在家中留宿一晚。随后,这名旅人无意间发现了藏在榻榻米下的一匹布。黑色的布料上有着银白色的花纹。旅人将布匹摊开来一看,结果吓了一大跳。银白色的绣线所织出来的图样,是一只竖着尾羽的雷鸟。

旅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来,跑去向地方刑部所报告此事。等到刑部所的官员来到这里时,整个村落已经全副武装起来,完全无法靠近一步。

——旺厦狩猎都已经停止十年了,怎么现在又出现这种骚动?

穭不禁咒骂以为这条路已经走完一半的自己太过天真。

直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七个旺厦的村落在身分曝光后,仍能持续过着一如往昔的生活。

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在第一个村落出现时,想达到这样的成果,几乎可说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在第二个、第三个村落出现时,过程逐渐开始顺利;而第五个村落甚至不是被人发现,而是主动表明了身分。因为他们相信就算这么做,应该也不会危害到自己。

穭没有背叛那些村民的期待。因此,第六个、第七个村落也出现了。

然而,他没料到现在仍有旺厦的村落会表现出这样的反应。

而且这个村落的情况,还远比当初的第一个村落来得棘手许多。

首先,这个村落位于宛如天然要塞的位置。后方是悬崖,前方有河川。

另外,里头似乎有过半数的村民都是习武之家出身。再加上村落附近没有其他人家居住,所以村民也无须顾虑他人的眼光,能够充分指导年幼者习武。

或许这点让他们引以为傲,或是他们对自己的武力相当有自信吧?与其要在凤龝面前俯首跪地,他们宁可和仇敌共赴黄泉,因此完全听不进劝说。

其他旺厦的村落在被发现之后,仍能过着和平安稳的日子,而且因为行事无须再躲躲藏藏,所以生活也变得比以往更为富足——就算对他们这么说,村民们仍表示「靠敌方施舍过活的日子必定无法长久」,最后,连前往和谈的使者都被拒于门外了。

这样一来,恐怕只剩下以暴制暴的方法了。但穭希望尽可能避免这样的做法。

要是现在做出这样的行为,那些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将旺厦赶尽杀绝」的欲望,或许又会在凤龝族人的心中觉醒。而且,势必也会为其他七个旺厦的村落带来影响。

再说,对方是躲在天然要塞里头,还以全副武装的状态表示誓死一战的一百多名村人。倘若想击溃他们,必定得付出超过对方人数的牺牲。要是有那么多人战死,仇视和憎恨的感情又会再次高涨起来了吧?

话虽这么说,如果真想不出其他办法,也只能这么做了。面对扰乱世局的存在,除了加以讨伐以外,恐怕别无他法。

想到必须向薰衣报告这件事,穭便感到沉重万分。然而,也不能瞒着他不说。

他不打算找薰衣「商量」此事。为了整个翠国,必须舍弃一百多名旺厦的族人——逼薰衣做出这样的判断,实在是过于残酷的行为。

听闻这件事之后,薰衣闭上双眼,以双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他是在悲叹,抑或在苦恼呢?

正当穭试图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时,薰衣放下手,睁开双眼,然后露出没有一丝烦恼的清爽表情。

「让我去吧。」

「什么?」

「让我去说服那些村民。」

穭不禁这么呐喊出声,随后又连忙修正自己的说法。

「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让您这么做。」

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穭随时留意着自己的用字遣词,避免自己对薰衣说出带有禁止或命令语气的发言。这是为了在背地里扶持薰衣的一种体贴。然而,薰衣方才的回答却令他慌张到足以忘记这一点。让薰衣踏入武装的旺厦族人的地盘,这可是万万行不通的事情。

「不然,您打算怎么做?把他们全都杀掉吗?」

薰衣犀利地道出穭的痛处。

「我正在思考是否有其他更适当的做法。」

「让我去,就是最适当的做法。」

穭静静地摇了摇头。

「薰衣大人。那些村民扬言,若是有人靠近他们的村落,一律格杀勿论。」

「旺厦的族人是不会杀我的。」

看来,为了推翻薰衣的决心,只能说出那让人不愿说出口的指摘了。穭不是个会逃避困难的男人,所以他铁了心问道:

「薰衣大人。您认为,那些村民仍然视您为一族的首领吗?」

「确认这一点,也是我前往那里的目的之一。」

「这是必须让您赌上自身性命去确认的事情吗?」

「没错。因为要是在这场赌局中失败,我继续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您竟然说出这么懦弱的话……不管别人怎么想,都要继续为自身所认定的应为之事。您不是已经这么决定了吗?」

「那当然。不过,倘若旺厦的族人已不再遵从我的指示,那么,我以旺厦首领的身分所做的『终结和凤龝之间的战火』这个决定,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何况,因为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现在就直说了。直到现在,倘若能发现不会危害到翠国,同时又能夺回这座王城的方法,我绝对会毫不迟疑地发起叛变行动。然而,倘若旺厦的族人排斥我到能对我拉弓举剑的程度,这样的决心也显得毫无意义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和平的治世之下,或是战火连绵之时,我的应为之事都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才会说自己继续活下去也没有意义。」

「您还残留着许多应为之事才对。假设我打算执行的政策不是为了翠国,而是为了凤龝个体的利益时,该由谁来阻止我呢?」

薰衣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答道:

「就算只剩下您一个人,您也能正确地尽到自身应尽的职责吧?」

穭开始怀疑薰衣是否打算一死。是否因为在王城里头生活的这十年岁月,已经让他耗尽了继续活下去的力气,所以,薰衣才会这么轻易地以自己的性命做为赌注?

不过,薰衣脸上的阴霾随即便消失无踪。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认为旺厦的族人能够动手杀害我。他们不可能做得到。比起上战场,我因为这个任务而丧命的机会要来得小更多。凤龝大人,您无须担忧。我向您保证。让我出发去说服那些村民,然后,我会在他们放下武器之后平安归来。」

穭认为,这或许就是樊所说的薰衣的「力量」吧?听到薰衣这么若无其事地断言之后,感觉好像一切事情都会如他所说的那般顺利。心中的不安和牵挂,宛如阳光下的雾气般在一瞬间散去。

然而,除了那些雾气以外,穭的心中却仍残留着黑色乌云。

「可是……」

薰衣露出有点奸诈的笑容,一针见血地问道:

「穭大人,您八成还担心着其他的问题吧?例如,我抵达那里之后,是否会转而去支持、领导那些村民?」

正是如此。比起薰衣被那些村人杀害,这样的结果更来得糟糕好几倍。虽说对方只有一百多人的战力,但若是加上薰衣,就足以演变成「旺厦拥兵叛乱」的程度。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撩起其他叛乱的星星之火。

「我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可以请您相信这一点吗?」

穭相信薰衣的这番发言是出自真心。不过,尽管现在的他能抱持这样的想法,但真正和那些旺厦的武将面对面时,他又会如何呢?倘若那些人称呼他「首领大人」的话呢?

在七岁之后便被迫与其分开的族人,等到成人之后,才首度有机会和他们见面。就算心境会因此出现极大的转变,也不足为奇。

看到穭默不吭声的反应,薰衣露出不悦的表情。

「若是您这么小看我,那就令人头疼了。难道您认为我无法区分大业或小事、应为之事或追求私利之事吗?我是要前去拯救那些村民。无论他们有多么骁勇善战,区区那点人数,是无法成就任何大业的,只会枉送性命而已。我要去阻止他们这么做。」

「我并非不相信您。只是,无论是您被他们杀害,或是我们现在所讨论的这个问题,都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我很明白您想要拯救这个村落的心情。不过,不仅是为了翠国,也请您为所有的旺厦族人着想。拯救那一百多人的性命,以及避免努力至今的成果在一瞬间瓦解——请您仔细想想,究竟何者才是大业。」

薰衣轻轻叹了一口气。

「穭大人,您果然还是太小看我了。我正是为了翠国、为了所有的旺厦族人,才认为自己应该走这一趟。我有办法将这个危机化为转机。直到目前为止,您都只是采行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而已。这次,倘若让我前往那个村落,然后说服村民放下武器,便能够让『旺厦也主动踏出了终结战火的一步』的事实更明显地呈现在世人眼前。这是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也是我俩当下的应为之事。」

「然而,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只是一味地守护,就无法开拓出新的道路。正因如此,当年您才会和我一起踏入地底陵墓,不是吗?那时,您同样让自己的性命暴露在危险之中。但这也是为了完成应为之事,任命我担任战场总司令时亦是如此。穭大人。现在正是踏出步伐的时刻。」

结果,穭仍然无法当场作出决定。要求薰衣给他三天时间之后,穭深深地思考再思考,最后,终于认同了薰衣的说法也有道理。

初春时分,五百名的骑马队来到了斐坂盆地。

因为没有扬旗,所以应该不是前往战场的部队。然而,这五百名士兵全都散发出仿佛能够以一挡百的异常气势,就连不太懂得分辨杀气的农民,也不太敢从农田小径走出来看热闹。正因如此,没人注意到这支骑马队的正中央,有着一名身型较为瘦小,而且没有佩带刀剑的人物。

骑马队在抵达盆地的偏远处之后,和从河川对岸包围着旺厦村落的刑部所官员换班。村民们察觉这次来的新角色并非泛泛之辈,认定为了不让旺厦之名蒙羞而赴死的时刻已经到来,于是紧握着弓箭、长枪或刀剑的手又更加用力了。

一匹马从包围村落的队伍中跑出来。它踩着水花渡过河川,慢慢靠近旺厦的村落。骑在上头的人并未举着代表使者身分的红色三角旗。

不管对方怎么出招,该做的事情还是不会改变——村民们这么想着,瞄准跨在马上的人物拉开弓弦,同时为了识清对方的身分地位,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骑着黑色的骏马。以金色和银色装饰的马鞍闪闪发光。

骑马的人物身上并未穿戴盔甲。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佩带武器。等到马儿靠近得足以让他们看清这名人物的容颜时,手持弓箭的村民之中,有将近一半的年长者都松开了原本拉紧弓弦的手。

村落的外头围了一圈栅栏,但有一处像是为了刻意诱敌入内似地少了一截。因为这些村民并非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多杀一名敌人才会拿起武器,所以也不需要完全封闭的栅栏。

黑色的骏马从这处缺口踏进村里。

此时,村落里的年轻人也透过身旁的低声窃语,得知了闯入者的真正身分。他们的脸上浮现了不知该说是惊讶或愤怒的表情。

进入村里之后,马儿开始缓缓地朝着在广场上打造出来的临时司令部走去,然后在唯一仍手持弓箭瞄准着自己的村长面前停下步伐。原本骑在上头的人物跳下马,然后拉着疆绳,似乎是在等待来替他将马匹牵走的人。但在发现在场的人全都没有动静之后,他便松开了手。获得自由的马儿悠哉地步向生着绿草的地方,开始低头享用大餐。

望着从正面拉弓瞄准自己的村长,下马的这位贵人开口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村长并未马上回答他。看起来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因为心中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所以必须花时间挑选出足以回应对方的话语。在这段短暂的时间之中,他的脸上浮现了许许多多的情绪变化。

「我不知道。」

以干枯的声音勉强挤出这句话之后,村长放下了弓箭。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已经认同了眼前这名人物。放下武器后,他取而代之地瞪大了双眼,以仿佛会有火箭从两只眼窝或口中喷射出来的气势怒瞪着对方,然后大吼道:

「您又明白自己是谁了吗?」

喀啦喀啦。周遭的人纷纷举起武器所发出的声响传人耳里。他们表现出只要村长一声令下,自己随时能动手砍杀眼前这名人物的意志。

「当然。」

在不可能没察觉到周遭杀气的状态下,这名无徽的贵人仍露出微笑而平静地回答。

「而且,我还知道你认得我这张脸的事实呐。」

倘若穭现在也在场,这或许会让他想起薰衣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的模样吧。没有一丝紧张,平静而宛如「无所畏惧的王者」的风范。

「您的容貌和已故的首领大人一模一样。」

虽然村长的语气中带着苦涩,但薰衣却像是被称赞似地露出微笑。

「这可不是凑巧生得像而已呐。」

村长的表情在一瞬间扭曲。

「然而,那位可敬的人物的孩子,一位被凤龝所杀害,另一位则是……」

他手中的弓箭被应声折断。

「为了得到仇敌的女性,而舍弃了自身之名。」

鲜红的液体从紧握成拳头的右手掌心滴落。

「你不是这个村子的领导者吗?」

听到薰衣的提问,村长沉默着点了点头。那动作之轻微,看起来就像是不愿以言语或动作,对眼前这名人物再次做出任何回应一般。

「既然如此,就不应被空穴来风的谣言影响自身的重要判断。」

村长像是领悟了什么似地猛然瞪大双眼,仿佛一丝曙光出现在眼前。

不过,他马上又恢复成无奈的表情,然后重重摇了摇头。

「实际上,这十年以来,您的确在仇敌的麾下悠哉地生活着。成为敌方首领的妹婿,在他的跟前屈膝听令,表现出一副言听计从的忠臣态度。」

「我并没有这么做。倘若你隶属于旺厦一族,就相信我的话吧。」

「可是,真要说的话,您……」

「在父亲殡命之后,我变成了旺厦的首领。不管你们听谁说了些什么,但应该都不曾听过我亲口表示要卸下首领的职务。」

「但您这十年以来确实……」

「待在四邻盖城的这十年,让我了解到一件事。就是如同以往父母所告诉我的『凤龝不如旺厦』的事实。他们不见得会老实遵从首领所下达的命令,总是会再三追问理由;而要是答案无法令他们满意,便会在执行任务时偷懒怠惰,或是在暗中做出违反首领意志的行为。为此,凤龝大人吃了相当多苦头,着实令人同情。」

村长和其他村民的脸上开始浮现疑惑的神色。而年轻一辈的人出现动摇的态度更为明显。因为眼前的薰衣,和他们过去心中的形象——卑微的马屁精、恬不知耻、只求自保——有着极大的差异。

「尽管如此,人心毕竟是相当脆弱的东西。就算是比凤龝更有骨气的旺厦一族,要是完全没听闻行事的理由,或许也会感到不安吧?会怀疑我是否真的在为了一族而努力。」

「您难道想说自己之所以向凤龝的首领低头,是为了旺厦一族着想吗?舍弃自身之名、迎娶凤龝一族的女人,就算派给您军队,您也未曾发起叛变……您能够坦然表示,这一且都是为了旺厦所做的行为吗?」

「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判断。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就让你们听听我的所作所为何以是为了旺厦吧。但这种事情应该坐下来好好谈,所以能换个地方吗?」

村长无语地领着薰衣走向屋内的客厅。他脸上失望的表情,表明了自己绝不会被这名厚颜无耻的年轻人以花言巧语哄骗的决心。不过,他并没有阻止薰衣理所当然地坐在深处上座的行为,而自己也正对着他跪坐下来。

村长的左右坐满了村子里的干事,后方则是坐满了一堆想尽办法入内坐下的年长者。所有的纸门都被拉开,剩下的村人站在外头的院子里,不分男女老幼,每个人都为了将接下来的对话听得更清楚,而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从院子里可以清楚看见栅栏的外头。要是情况不对,村民们马上就能起而奋战。所以外头连一名看守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不愿错过薰衣接下来所说的一字一句。

「首先,我有一件事要说在前头。就算是战场上的名将,在下令出兵时,也不会一一告知自己的目的为何。因为,无论接下来的攻击究竟是为了诱敌,或是直接正面予以击溃,不将其用意告知士兵,有时反而能够带来较好的结果。

同样的,我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原本不是应该传入他人耳里的内容。倘若被无法明辨是非之人得知,不只是旺厦,连翠国本身都会蒙受损害。

不过,你们是就算出自于错误的判断,也愿意选择为旺厦而死的一群人。我相信,你们知晓正确的道路后,必定能比任何人都确实地踏上这条路。」

村长带着冷笑回应:

「听您的说法,您似乎认定自己就是我们的首领呢。您忘记了吗?您已经舍弃自身那尊贵的名讳了。您放弃夺回原本应属于我们的家园,也放弃替亲兄弟报仇雪恨。您已经不是我们的领导者了。」

「村长,你熟悉导学的教诲吗?」

「当然。虽然我的所学或许不及和导师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您,但论及行为举止的话,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既然熟悉,那么,你不认为『雪恨』是一种追求私利的行为吗?」

村长张大了嘴,仿佛是听到了有史以来最让他感到意外的发言一般。

「可……可是,导学中明示『报仇是应为之事』……」

「报仇并非是为了雪恨,而是因为那仇敌会危害世间。」

站在院子里的村民们开始面面相觑。

「上一任的凤龝首领,正是无可饶恕的罪恶之人。不过,他已经遭受应得的报应,因疾病而痛苦地死去了。现在的凤龝大人,未曾参与其父亲所为之恶事。」

「但他却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那个应该属于您的宝座。光是这样就……」

这么呐喊出声之后,村长露出一脸「糟了」的表情,然后咬住下唇。

「倘若能将国家导向正途,那么,无论是谁当上一国之主,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现在,凤龝大人在没有犯下大错的情况下,确实地尽到了自身的职责,」

周围开始传来骚动声。

「可是,凤龝终究还是会有犯下错误的一天。」

「这是当然了。所以,我才必须监视他们。我是透过这种方式来领导国家,成就身为旺厦首领的义务。」

「这都是谎言,我可不会被骗!」

村长愤怒地咆哮起来:

「您只是一名阶下囚。是因为贪生怕死,才会向仇敌俯首称臣。」

「这只是表面上的行为,是凤龝大人和我共同决定的事情。为了翠国,由凤龝大人治国,而我在一旁监视,是目前最理想的做法。然而,表面上,我们必须佯装出并非如此的假象。」

「为了翠国,最理想的做法应该是让吾等旺厦的首领成为四邻盖城之主,然后将凤龝赶尽杀绝才对!」

「这种判断是错误的。无论是穑大王的丰功伟业,或是导学的训示,所提倡的都并非杀生,而是培育。当然,为了培育全体,有时仍必须杀害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发起没有胜算的战争来扰乱世局,杀害人民,是最不可为之事。否则,可能让旺厦之名在后世遗臭万年。」

「因为这样的理由,就能够和仇敌联手吗?」

「为了真正重要的事情而为不易为之事,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村长的双手在腿上握成拳头。

「基本上,这样的决定未免也太奇怪了,绝对是虚假的约定。凤龝既然已经从我们手中夺走四邻盖城,能够自由地掌控一切,为何还要刻意在身旁安排一名监视者?」

「因为凤龝大人也继承了穑大王之血。尽管凤龝整体不如旺厦,但并不代表他们的族人不懂穑大王的训示。而现在的凤龝大人也相当明白。」

「明白什么?」

「能够自由地掌控一切,便意味着必须将一切都奉献给翠国。无法让国家或一族壮大的报仇行为,是一种追求私利、同时应引以为耻的事情。」

「我竟然会从您口中听到关于『耻』的训示啊。」

「有何不可?」

「您做了各种让我们引以为耻的行为。」

「例如?」

「首先,您向凤龝俯首跪拜。」

「这在礼节上是理所当然的做法。你在提出结婚要求的时候,面对即将成为自己妻子之人的父亲或兄长,难道不会向他们俯首表示敬意吗?」

「您为何要迎娶凤龝的女性为妻?」

「她懂得应对进退,也懂得为应为之事。而且,她同样继承了穑大王之血,是一名适合成为我妻子的女性。」

「可是,您却为此而宣誓要舍弃自身之名。」

「那只是计划的德一环罢了,是为了刚刚我所说的决定而做的。」

村长的脸上再次浮现冷笑。

「对您而言,难道那个决定不是您不发动叛变的借口吗?您只是畏惧一战而已,不是吗?」

「我并没有说自己不会叛变,只是现在不是应该这么做的时候罢了。倘若有机会,让我能够在不危害到翠国的情况下夺回四邻盖城,我随时都会拥兵叛变。」

院子和客厅里头传来几道安心下来的吐气声。村长像是要盖过这些声音似地再次以严厉的语气开口说道:

「您协助凤龝维持政局,就等于是自己亲手葬送了这样的机会。」

「村长。这项问题很重要,所以我现在再问你一次。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吾等,首要的应为之事便是培育翠国。当你一心渴望我夺回四邻盖城的时候,你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成为统治天下者的族人,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吗?」

「不是。」

「既然如此,你应该也能理解,倘若为了夺回王城而恣意开战,便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你听好。所谓的耻,并非是遭人非议之事,而是被私利所蛊惑。是因为被小事蒙蔽双眼,而无能成就大业的行为。是以困难为理由而怠慢自身义务的行为。也就是你所做的这些事情。」

「我……我是为了守护一族的荣耀……」

「倘若你希望透过壮烈的死法来获得赞誉,那就是被私利所蛊惑的想法。我再说一次。和完成自身义务相较之下,所谓的雪恨只是小事。而想要继续不断地完成自身的义务,又是比壮烈牺牲来得更加困难的事情。毫无意义的死,只是从这样的困难之中逃脱的行为。但你却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带往这条应当引以为耻的道路上。」

「可是,我……」

「倘若不想从困难中逃脱,那就正视自身所犯下的过错。别畏于导正过错。你的想法十分可敬,只是误判了自身的应为之事而已。你们的应为之事,就是在这个村里继续活下去。无论多么痛苦,在这里继续活下去,都将成为能够培育翠国的行动。」

坐在村长右方,蓄着一头白发的男子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出声问道:

「您的意思是,我们能够回到四邻盖城的日子,不会再到来了吗?」

「倘若不打算追求私利,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才对。不过,如同我刚才所保证的,若是有能够不危害到翠国的机会,我会领军叛变,击溃凤龝,然后引你们入城。

那么,要是这种机会一直没出现呢?其实也是一样的。凤龝大人向我保证,总有一天,只要拥有优秀的能力,就算是旺厦的族人,必定也能就任较高的官位。而因为旺厦比凤龝优秀,这样一来,城里自然就会被多数旺厦的族人所占据了吧。就算你们在有生之年无法回到王城,只要你们的孩子、孙子或曾孙堂堂正正地做人,努力研读导学,就能够被传唤进城,拥有符合自身能力的一席之地。」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内心的混乱转变为纠葛。纠葛着是否该接受如此崭新的思考方式,接受这个听起来有一番道理,但却又像一场梦那般荒唐的说法。

看来,村长心中的纠葛似乎最为激烈。

「可是……可是……可是……就算是计划的一环,舍弃自身之名实在是……」

「你还真执著于这点呐。那么,你认为在战场上使用胜敌战术又如何?面对自已有能力战胜的敌人,却背过身逃跑,是相当可耻的行为。然而,像这样透过逃走的方式,将敌人诱导至对我方有利的场所,便是聪明的战术,也是为求胜利的正确手段,不是吗?」

村长以双手拼命搔头。

「可是……可是……凤龝那帮人在王都过着趾高气昂的生活,我们却只能在这种穷乡僻壤上打滚,过着不被任何人尊崇的日子……」

这正是村长的真心话,同时也是有违导学教诲的私情。然而,薰衣并没有责备或怒骂这样的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凤龝不如我们。无论背负着多么重要的责务,他们仍没有熬过困苦环境的力量。所以,现在才会由我们来承担。这样的困苦环境,必定能够成为吾等一族流传至后世的荣耀。你们应该要以此为荣才是。」

随后,薰衣以过去曾经压倒凤龝重臣,不是逞强,也不是高傲,而是平静的态度环顾四周,然后这么说道:

「在你们眼中,或许我的所作所为都令人无法理解。然而,首领便是为了完成这不见得能为所有人了解的事情而存在的。你们必须要相信我。直到现在这一刻,我都未曾背叛过自身之血。的确,现在并没有人以旺厦之名称呼我。而我身上也没有配戴着雷鸟的族徽。不过,这些其实都没有必要。因为我就是雷鸟。」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

「现在,我要问问你们。我是领导你们的存在。你们是要继续质疑这一点,或是选择遵从我?」

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并拢双腿就地跪坐,同时低下头来。这样的反应也立即感染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我愿遵从您。」

「首领大人。」

「听令您一切吩咐。」

最后,村长也双手平伏,做出叩首的动作。

「是我错了。带领村子走向不具任何意义的死亡,以及对您再三无礼的行为,这两者都是足以以死谢罪的大错。请您立刻处置我吧。」

「我原谅这一切。我是为了拯救你们而来。我便是为了导正你们的错误而存在的。」

村民们再次朝薰衣重重地叩首致意。

之后,薰衣便和村长两人关在另一间房间中讨论具体的做法。放下武器,归顺的过程,以及日后和刑部所相处的方式。虽然其中也有着让村长极度无法忍耐的内容,但他宣誓自己会以「忍耐难以忍耐之事」的行为为荣。

离开房间后,众多年轻人赶到薰衣的跟前跪下。

「首领大人,您不能这样独自回去。请让我跟您同行吧。」

「请您让我在身边侍奉您吧。」

「我不需要任何俸禄。」

「我愿听从您所有差遣。」

「请让我待在您身边吧。」

「不,请您让我……」

「请您带上我……」

年轻人们像是喝醉了一般,以炙热的眼神抬头望向薰衣。

薰衣一脸困扰地看向村长,但后者并没有对他伸出援手。

「首领大人。这些孩子并非出身于务农的家庭之中,而是因为迫于无奈,才会过着这样的生活。虽然我宣誓要忍耐这一切,但您如果能让其中的一、两人与您同行,这将会成为这个村落莫大的荣誉。首领大人。倘若您并没有成为凤龝的家臣,那么,带着随从返回王城,或许也无妨吧?」

「这倒也是。」

薰衣爽快地允诺,然后环顾跪在自己面前的近三十名年轻人,首先这么说道:

「然而,王城里的生活相当严苛。不是饥饿或是肉体上的那种严苛,而是精神层面的折腾,足以强烈到让人想要一死百了的程度。我不能带着可能会输给这种折磨的人一起离开。因为这将会对旺厦整体带来损害。没有自信的人,现在就离开吧。」

两名年轻人起身向薰衣一鞠躬,然后离开。

接着,薰衣这么说。

「认为刚才那两人是懦夫的人,现在也站起来。」

四名年轻人迅速起身,另外还有三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你们也离开吧。」

这七人讶异地张大了嘴。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并不代表刚才离开的两人和你们的能力不及留在这里的其他人。只是,你们真正的应为之事,存在于这个村子当中。各位,请你们牢记这一点。留在这个村子里种田、守护家园、捍卫村落,是和跟着我前往王城……不,或许比那更值得骄傲的任务。」

不过,这七人还是微微垂着头离开了。

「那么,留在这里的各位之中,有人没有兄弟的吗?」

六名年轻人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其中还有一人是因旁人催促而不得不站起来。薰衣对这些人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们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最后站起来的那名年轻人随即低下头回答道:

「是的。我最优先的义务在于侍奉双亲,以及守护家园。然而,无法随侍在首领大人身旁,仍让我感到遗憾万千。」

「能够确实尽到自身义务的人,无论是谁,都等于是待在我身旁。」

这六个人哽咽着离开了。

至于剩下的十来名年轻人,薰衣一一对他们提出了质问。

从「何谓荣耀」、「该如何分辨困难与不可能之间的不同」这类像是导学的问答一般的内容,到「要是有人说你父亲的坏话,你会如何回应」、「倘若被不认识的人从后方殴打,首先该怎么做」等等在逆境中的行动。薰衣透过好几个这样的问题,最后慎重地选出了三人。

又自作主张地做出这种事了——虽然穭有点无言以对,但还是接受了薰衣带回来的三名旺厦族人,让他们进入王城。现在,也差不多能让未舍弃旺厦之名的人进驻王城里头了。虽然还无法让他们就任高官,但做为薰衣的随从倒也不坏。

另外,由于安排他们和稻积同住实在不妥,所以这三人便住在枣的住处前方的小房间里头。

他们不允许佩刀。因为薰衣已经事前谆谆教诲过,所以,面对这样的待遇以及轻蔑的视线,三人都确实忍耐了下来。不过,倘若听到直接中伤一族的言论,他们仍会毅然决然地反驳。毕竟他们并未舍弃旺厦之名,所以真要说的话,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如同薰衣所言,的确有冒这个风险行动的价值。这三人的出现,成了不至于让堤防瓦解的良性刺激,将河川的流向导往他们当成目标的方向。

——这是第三次了呐。

穭不禁苦笑。只要让薰衣出面一决胜负,他必定会带回超出预期的成果。最初的那两次——亦即那两场战役,其实胜算都相当大,不过,在旁人眼中看来,这次的事件可说是有勇无谋的赌局吧?

然而,让薰衣出发之后,穭却未曾被不安的情绪困扰过。

如果是薰衣,必定能够成功。

穭相信——不对,或该说是明白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看到薰衣平安归来时,他并不感到惊讶。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那群村民的,不过,薰衣本人现身于面前的事实,或许比任何言语都足以改变人心。

穭开始思考,倘若自己是薰衣的话,一切又会如何呢?

倘若站在被视为一族叛徒的立场上,他能够独自造访这个武装起来的村落吗?他能够平安无事地抵达村落当中吗?能够让村人放下武器吗?能够带着因一片景仰之心,而自告奋勇要追随自己的年轻人回来吗?

无论是哪个问题,穭都没有能够回答出「我做得到」的自信。他不禁陷入一种有点想哭,又苦闷不已的情绪之中。

——在十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或许吹过荻之原的不应该是西风,而是东风才对。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还能缔造出这些成果的薰衣,倘若坐上了王座,不知又能够完成多少丰功伟业?他必定能够自行想出终结旺厦和凤龝的战火的方法,而且在无须他人帮助的情况下达成这样的目标。

虽然胸中那股郁闷的情感几乎让穭喘不过气来,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想要杀了薰衣的念头了。就算为了和事实相违的事情苦恼,也无所助益。现在,四邻盖城的君主是他。不管有没有特别的能力,他都必须继续肩负这样的重责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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