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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吹抚芒野之风

24 穑朝历二七六年·薰衣二十六岁

鶲喜欢读书,喜欢练习武艺,喜欢锻链身体。因为,只要读书,就能变得聪明;只要练习武艺,就能变得强悍;只要锻链身体,就能变得坚毅可靠。

鶲希望自己能变得比现在更聪明、更强悍、更坚毅可靠,然后成为像父亲那般了不起的大人。

他的父亲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婿,同时还担任着顾问官这重要的职位。在守护翠国的战争中,他曾二度担任总司令,并成功拿下胜利。

虽然四邻盖城中也住着很多其他的孩子,但无人拥有如此出色的父亲。想到这点,鶲就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

——啊,不过,可不能和他人比较,就得意忘形起来呢。这可是一种鄙俗的行为。

鶲回想起导学的训示,然后独自羞红了脸。

——更何况,父亲大人之所以伟大,和地位这些并没有关系。

鶲喜欢父亲待人处事的态度,喜欢父亲说话的方式,喜欢他对母亲露出的笑容。他认为这些全都包含在父亲的伟大之中。

因为很想变得像父亲一样,所以鶲有一段时间还拼命模仿父亲的行为举止。吃饭的时候也是,父亲挟了哪道菜,他便也用筷子挟起同一道菜。坐在一旁的妹妹雪加见状,轻轻笑出声来。那次的经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那之后,鶲便不再当着别人的面作出这种事。不过,直到九岁的现在,当一个人独处时,他还赴会试着模仿父亲的一言一行。

而今天,他也是一时兴起,假扮成父亲对自己说话。

「鶲,你最近很勤勉向学呢。剑术似乎也进步了。不愧是我的继承人。」

虽然将父亲的语气模仿得维妙维肖,但鶲却突然双脚一软,就这样无力地瘫坐在地。

——啊啊……我又做出这种鄙俗的行为了。

鶲的父亲从未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这样的话。不仅如此,父亲只有在回应鶲的招呼问候、或是鶲(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询问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直接对他说话。而且,回应内容都只有「噢」或「嗯」这样简短的单字。

更不用说是最后一句的「继承人」了。鶲一直未曾从父亲口中听闻过这样的话。那些住在王城里头的其他孩子,只要是由正妻所生下的长男,几乎都要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长茧了。

——父亲大人是不是讨厌我呢?

鶲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然后又猛力摇了摇头。

——不会的。像父亲大人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我还没成长到足以称得上是「父亲大人的长男」而已。父亲大人是为了督促我努力,才会故意采取这样的态度。

为了认清现在的自己究竟多么不足以胜任父亲的继承人,鶲忍着胸中的那股苦闷情绪,逼自己回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他偷窥了父亲的第二夫人所在的房间。这里是父亲的另一个住处。虽然外头围了一整圈坚固的围篱,但鶲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上头有着能够窥视正对着庭院房间的小洞。

他凑上前去偷窥,然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脸上带着笑容,胸中怀抱着鶲才刚满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轻启双唇,不知对着这个名为鵤的幼儿说了些什么。鶲的胸口瞬间涌现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情呢?那时胸中宛如被烈火灼烧的那股痛楚,便是对鶲做出这种行为的惩罚。绝不能再偷窥第二次了。也不能轻视别人。更不能透过「模仿游戏」,佯装自己已经得到现在所无法得到的东西。

只要努力就行了。自己拥有那么伟大的父亲,而母亲又是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人物。只要继续努力,自己应该也能成长得配得上这个血脉才是。

——这样一来,父亲大人必定也会认同我,然后带着笑容对我说话。

所以,鶲喜欢读书,也喜欢练习武艺,更喜欢锻链身体。

鶲很喜欢每个月的十日。因为到了这个日子,只要没有特别的要务在身,他们就能跟四邻盖城大人一家人一起共进午餐。

这天,他和父亲、母亲以及妹妹四个人一同前往四邻盖城大人的住处。即便是有着「难以取悦」这种评价的四邻盖城大人,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心情总是相当不错。而他的正妻大人虽然经常面无表情,很少展露笑容,但在和长男(同时也是正妻大人所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的丰穰大人四目相交时,便会露出微笑。虽然鶲比丰穰还要年幼两岁,但现在以学伴的身分和他一同学习。

在用餐时,完全是由四邻盖城大人开口说话。倘若他没有主动攀谈,其他人便不能随意开口。

四邻盖城大人总是会依序对同桌的所有人说话。基本上,他最初的谈话对象都会是鶲的父亲。

鶲很喜欢从旁观察父亲和四邻盖城大人的对话。从两人的态度,以及相互交流的语句之中,他能够了解到父亲有多么受到四邻盖城大人信赖。

这天,四邻盖城大人在结束和其他大人的交流后,表情看起来相当愉快。在对丰穰大人开口之前,他甚至先开口向鶲攀谈了。

「听说教授导学的老师换人了,是吗?」

鶲虽然有点紧张,但仍挺直了背脊回答:

「是的。他是一位非常热中教学的老师。」

四邻盖城大人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问道:

「今天学了什么样的内容?」

这可是鶲求之不得的问题。倘若能确实地回答,就能让父亲明白自己多么努力地记住了学习的内容。或许,父亲甚至会朝自己露出微笑也说不一定。

「是。今天上的是历史。老师教导了我们荻之原战争的经过。在十九年前的十一月三日黎明,凤龝的上一任首领大人因为无法坐视旺厦的暴政,所以举旗叛变,并成功将旺厦的族人一个不留地赶出了四邻盖城。前任首领派遣追兵讨伐逃亡的军队,到了十一月十日,终于在荻之原追上他们。思虑欠周的旺厦在枯野上放火,企图以火势阻挡凤龝大军,但却反而让自军被火势困住而四处逃窜。于是,凤龝的军队便趁这个机会一口气进攻,成功讨伐了招致天怒人怨的旺厦首领。」

直到最后,自己都正确无误地说了出来,让鶲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这才发现餐桌上的气氛变得相当不寻常。

坐在正面的丰穰大人露出吃惊的表情。自己明明只是将今天早上和他一起学习的内容复诵一次而已,丰穰大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呢?

丰穰大人的母亲则是板起面孔,以仿佛瞅着恶心的东西一般的眼神看着鶲。而双颊上代表愉快心情的皱纹,也从四邻盖城大人的脸上消失了。

坐在左边的妹妹雪加看起来相当害怕,想必是为现场冻结的气氛而心生恐惧了吧?坐在右边的母亲则是垂下头,眼中带着些许悲伤。

最后,鶲战战兢兢地窥探坐在母亲右边的父亲的反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面具一般。虽然双眼看起来紧盯着某一处,但眼神却仿佛什么都没在看。

待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每当这时,鶲总觉得父亲的周围似乎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让他感觉十分辛酸。

在这种时候所出现的高墙,有着难以突破的厚度。无论鶲再怎么放声呐喊,他的声音都绝对无法传入父亲耳里。无论鶲再怎么试图伸出手,他的指尖都无法靠近父亲——

「……咳咳。」

四邻盖城大人刻意轻咳几声来转换气氛。

「看来,这位老师的教学内容不太妥当呢。」

「非常抱歉,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师讲解的内容有几点错误了。首先,关于荻之原一战,并非是凤龝的追兵追上了旺厦的军队,而是后者埋伏在荻之原。在那个阶段,双方仍是势均力敌的状态,并无法确定何者会赢。另外,在桔野放火并不是失败的战法,只是风向凑巧改变了而已。而且,前任的旺厦首领并没有实施暴政……虽然那时的政绩也不算特别理想就是了。」

「是。」

鶲缩起身子回答。

「看来,似乎得再换一名老师了。最近,想要找到一名优秀的老师,变得愈来愈困难了。话说回来,大家怎么了?筷子好像都停下来了呐。」

在四邻盖城大人的催促之下,众人再次开始进食。然而,不管吃了什么,鶲都觉得尝起来没有半点味道。

25

出生和成长都在这座城中度过的丰穰,对于高塔后方的区域,可说是了若指掌。众多的住处、通路、澡堂、女官裁缝所、中庭和仓库交错林立,让这里形成宛如迷宫一般的构造。不过,却也被丰穰摸得一清二楚。

身为被称作四邻盖城大人的凤龝首领之正妻所生下的长男,丰穰是在这里游玩的孩童之中的孩子王。虽然因为忙着读书和习武,丰穰很少有时间能自由玩耍。不过,在能够玩的时候,他绝不会乖乖坐着不动。丰穰总是领着孩子们东奔西跑、钻进地板里头,或是因企图爬上屋顶而挨骂,有时还会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没,对女官做些恶作剧。

现在的他,虽然已经不再做这些孩子气的行为,但脑海中的地图依旧清晰。

所以,自己不可能有漏掉的场所才对。尽管如此,丰穰却找不到鶲。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确实不在住处。女官们不可能会对丰穰说谎。

鶲常在种植着松树的院子里独自练剑,但现在那里也不见他的身影,而松树的枝枒上也没有新的伤痕。丰穰也找过能够让小孩子藏身的草丛里头,或是岩石的后方,但还是没看到鶲的影子。虽然丰穰怀疑自己有可能不巧跟鶲擦身而过,但就算询问路过的女官,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丰穰有事情想要询问鶲。是关于昨天午餐时发生的事情。

新来的导学老师指导他们的内容,的确和鶲昨天所说的一模一样。难道他不知道鶲是谁的孩子?抑或是知情,所以才刻意这么说呢?

或许是刻意的吧?他的说法中带着恶意,就连丰穰听了都感到有些尴尬。然而,鶲却和平时一样认真地听着老师讲解这段历史,并不时地用力点头。而且,没想到他竟然还当着顾问官的面,直接复诵出这段上课的内容。

还是再去松树那附近看看吧。丰穰这么想着,然后为了抄近路,从大仓库的旁边通过。

这间大仓库是用来存放木柴、木炭等重量较重,同时又必须大量囤积的物品,鲜少有人经过,年幼时期,丰穰很喜欢在这聼不见人声的寂静场所,抬头仰望这个巨大无比的建筑物。

不过,他更喜欢钻到大仓库的地板里头去。小四海后,这里是丰穰最喜欢的游戏场所。因为周遭都被木板围起来,只有身型娇小的小孩子能够钻进里头。再加上声音不容易传到外头,所以待在内部,总让丰穰有种能够真正自由地玩耍的感觉。

然而,之后大人们基于安全考量,所以便禁止小孩子钻到房子的地板下玩耍,原本只有孩子们能够钻过的孔洞,也被木板封了起来。虽然只要使出蛮力,还是有办法拆掉那块板子,但丰穰是个懂得什么时候该放弃的孩子。无论多么有趣的游戏,终将会有结束的一天。

虽然现在的丰穰不再受想要钻进地板底下的冲动所诱惑,但从大仓库旁边走过时,他还是忍不住望向那个被木板封住的孔洞。然后,他发现那块木板是倾斜的。

丰穰来到那块木板的旁边,试着伸出手碰了一下。木板轻易地被推开了。丰穰移开那块木板,然后勉强将身子挤进那个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太小的洞穴。

「哇……哇……」的低吼声在地板下方的空间回响着,听起来就像是成群野兽的嚎叫声,让丰穰不禁瑟缩起身子。

不过,冷静地竖耳倾听之后,他发现只是因为四面八方传来的回音,让这阵低吼声听来声势浩大。真正发出声音的来源似乎只有一个。他蹲低身子,缓缓地朝发出声音的位置前进。

丰穰开始明白那不是野兽的叫声,而是人的哭声。不过,人类究竟是否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是让他有点半信半疑。在昏暗的空间中,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不同于木材,有着柔软轮廓的影子。再靠近一点之后,丰穰发现那是个人影。是一个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地颤抖,又比自己来得年幼的孩子。

「鶲。」

丰穰这么开口呼唤,但对方的哭声和身体的颤抖,仍完全没有因此平静下来。这个孩子仿佛喉咙里梗着好几颗巨大的球,因为拼命想要将其呕出来,让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这些球从他的口中滚出来之后破裂,然后形成宛如野狗嚎叫的声音。

「鶲。」

丰穰试着以较大的音量再次呼唤他。

「丰……穰……大人。」

痛哭声转变成抽抽搭搭的哭声。丰穰在对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到了回应。

「鶲,你怎么了?」

虽然鶲看起来试图想要回答,但因为不停地哽咽,所以无法顺利说出有意义的字句。

自从鶲年满五岁之后,丰穰便再也没有看过他哭泣的样子。与其说鶲是个很能忍耐的孩子,倒不如说他本身的个性相当开朗。就算因为跌倒而擦伤了膝盖,这孩子仿佛也会因为自己跌倒的动作很有趣而哈哈大笑。

至于他因愤怒而放声大吼的模样,也极为少见。鶲十分热心向学,而且记性也很好,因此,虽然比丰穰还年幼两岁,但却能成为和他一起读书的伙伴。再加上,对丰穰来说,如果摒除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谈——亦即仅以「正妻的孩子」这点来看的话——鶲是和他血缘最为相近的孩子。

所以,就算两人成为最要好的玩伴,其实也不奇怪。然而,基于鶲复杂的学派,丰穰还是和他维持着一段距离。和鶲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顾虑他的立场。

其他孩子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所以,丰穰和他们偶尔会偷偷把鶲排除在玩伴的名单之外。不过,不知道鶲是没有发现这样的事实,或是就算发现了也不在意,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

这样的鶲,现在却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似地哭泣着。

丰穰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光景,又好像进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因此陷入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当中。

「没关系。你不用勉强回答我。」

因为鶲呼吸的模样看起来很吃力,所以丰穰便在他的身旁蹲下,将手绕到他的背后,使尽全力紧紧地抱住鶲。他总觉得,要是不这么做,鶲的身体好像就会瓦解成碎片似的。

鶲仍持续哭泣着,不断抽搐、发出呜咽声,有时还喃喃说着什么,但丰穰完全无法听出来他所说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鶲抽搐的动作逐渐平息了下来,哭声也变得微弱而短暂。于是丰穰放开紧抱着他的手,转而轻拍他的背,然后再一次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鶲呜咽着答道:

「今天早上,我向老师报告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然后,老师就说:『四邻盖城大人想必是顾虑到顾问官大人的立场,才会这么说吧。』因为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又开口询问,结果……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他……」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你难道不知道顾问官大人曾是旺厦的首领吗?」

鶲发出了听来像是惨叫声的一阵「呜哇啊——」之后,再次开始放声大哭。

丰穰继续轻拍着这名表弟的背。

——尽管难以置信,但看来这是真的。要不是这样,鶲应该无法如此平静地听老师阐述那段历史,也不可能在顾问官的面前将其复诵出来。不过,为何城里众所皆知的事实,当事人的儿子却从来都不知情呢?

轻拍着鶲背部的同时,丰穰感觉他的背影好像变得愈来愈小,最后,连丰穰自己都涌现了想哭的感觉。

——是吗?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吗?如果顾问官大人和姑姑大人都没有告诉鶲这个事实,其他人应该也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吧?就连我们,也从未在鶲的面前提及旺厦如何、凤龝又如何这样的话题。

「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吗?」

与其说丰穰是对着鶲说出这句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和凤龝首领的亲妹妹所生下来的孩子。站在如此复杂的立场上,鶲却总是能够露出笑容。直到今天为止,丰穰都认为这样的他十分坚强,甚至坚强到让人感觉有些诡异的程度。

不过,并非如此。鶲只是不知情罢了。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父亲大人不知道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鶲,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可是,我在父亲大人的面前,说出了那种……那种话……」

「这不是你的错。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什么都没告诉你的顾问官大人不对。」

「父亲大人没有错。是我……是我……」

为什么鶲非得哭得这么伤心欲绝不可呢?丰穰不禁这么想。鶲什么坏事都没做。他只是很喜欢父亲,也很勤勉向学。就只是这样而已。

「而且,已经没办法了。」

「什么没办法?」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父亲大人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因为……」

「鶲,振作一点。这样不像你啊。」

「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凤龝之血。」

语毕,鶲又开始嚎啕大哭。

丰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拼命地轻拍鶲的背部。最后,他的心中涌现了一股怒气。

「果然是顾问官大人不好。」

「不是的。父亲大人是一位伟大的人物。」

「不。我恨他恨到无以复加了。」

「请您别这么说。四邻盖城大人也对父亲大人他……」

「我并非因为顾问官大人的身上流着旺厦之血,所以才憎恨他。而是因为他让自己的孩子哭成这个样子。」

「是我自己要哭的。」

「够了,不要再去在意那种冷漠的父亲了。就当作他不存在吧。就算这样,你还有我在。」

直到现在,丰穰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喜爱这个率直又开朗的表弟。以往,他总是因为在意父亲的立场,而没能和鶲变得太亲密。不过,无论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鶲就是鶲,同时也是他的表弟。

「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而且,我的父亲大人也相当看顾你呢。所以,那种父亲怎么样都无所谓啊,不是吗?」

现在,丰穰的心中充满了对顾问官的愤怒,以及对这名表弟的爱怜之情。

26 穑朝历二七九年·薰衣二十九岁

穭是行事鲜少出现纰漏的人。身为四邻盖城之主,无论是下达决策或是处理杂务的机会,都比常人要多出好几倍。不过,穭总是慎重行事,确保自己的做法没有任何漏洞。

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某天,穭相当罕见地出了差错。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但命运特别喜欢在很少出错的人罕见地犯下过失时,予以穷追猛打。在多个偶然重叠之下,这个小差错发展成了一场大骚助。

那天,画角的添水很难的地登城了。一般来说,添水指挥在对穭有所要求时,才会踏进王都。穭明白他这次前来,应该是打算提出希望不要在自己的领地里配置米见官的要求。

画角已经被免除了缴交各种税金至王都的义务,所以应该也不需要配置米见官了——这是添水的理由。然而,米见官的工作不单只有巡逻农地。亲自到有农田存在——亦即有人居住的各种场所,细细观察土地、聚落和街道的情况,同时在发现不寻常的事情时随即通报四邻盖城,是他们另一项重要的工作。

倘若召回米见官,就代表穭将无从得知那块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来,画角所统治的地区,真的就会变成从翠国分支出来的独立国家。这是令人完全无法接受的要求。在透过其他人的交涉行动遭到穭拒绝之后,本人终于亲自出马了。

表面上,添水是为了出席下午的会议而登城。之后,他应该就打算跟穭展开一场棘手的会谈了吧?届时,自己说不定得视情况做出削减米见官人数这样的让步。穭在心中做出了这种苦涩的觉悟。

身为顾问官的薰衣,原本也应该参加午后的这场会议。不过,穭不能让薰衣和添水碰到面。一如以往添水踏进王都时的做法,穭这次也交待下属整个下午都不要让薰衣离开自己的住处。他确实有留心到了这件事情。

然而,这次添水却比预定的时间更早抵达,上午的时候便进入了四邻盖城。穭未能考虑到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而且,他本人还因为有要务在身,直到中午才能返抵王城。

此时,待在王城里的大臣只有刑部大臣斧虫。因为不能让地位太低的人来接待中务大臣这等身分的人物,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自己出面迎接添水。

——首领大人究竟要放任这个男人恣意妄为到何时呢?就连我们也必须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对待他了呐。

过去,必须让他们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对待的人物,原本是薰衣。但随着岁月流逝,他也逐渐融入了城里的生活。因此,鲜少现身的添水,便取而代之地坐上了这个宝座。

尽管如此,对斧虫而言,添水也是等同「恩人」般的存在。尽管在心中忿忿抱怨,但他其实也明白首领大人无法对这个男人摆出强硬姿态的苦衷。

斧虫郑重地出面迎接添水。因后者表示想要眺望一下王都里头的景色,斧虫便领着他踏进高塔。倘若不是就任高官者,在未获得允许的情况下,是不能踏入这栋建筑物的,所以斧虫也无法将这个任务交给别人。

前往观景台的途中,有着能够俯瞰王城里的部分住处的一扇窗户。除了四邻盖城大人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驻足于此地。但添水却厚脸皮地停下脚步,然后开始仔细地眺望外头的景色。

「这里是四邻盖城大人的住处所在的区域。」

斧虫以迂回的说法开口规劝,但自己却也不禁一起望向窗外。结果,相当不得了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帘。三名旺厦的年轻人正随着顾问官的第二夫人在下头行走。要是被添水发现他们外衣上的雷鸟族徽,那可就糟糕了。

「中五大臣,您不能驻足在这里……」

为时已晚,添水的脸上已经满是错愕。

「那是旺厦的……」

「不,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再说,反正那些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

添水仿佛完全没听见斧虫的声音一般,半张开嘴杵在原地不动。当他再次出声时,已经是第二夫人一行人走到无法从窗户窥见其身影的时候。

「您刚才说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那可是夕尔大人的千金,同时也是莲见大人的堂妹呐。而且……」

斧虫终于明白,添水是想说出某些他并不知道的重要情报。

不过,添水的话语就此中断了。一道犀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添水。转过身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须转身,斧虫也明白那是顾问官的声音。顾问官也有资格自由进出这个地方。他是偶尔经过这里,抑或是听到添水进城的消息,所以追了过来?

这下子情况相当不妙了。斧虫战战兢兢地转身,看到顾问官魄力十足地站在那里。

他的后方一如往常地跟着一名护卫。这名护卫并没有佩剑。为了避免武器被贼人或强盗夺走,在城内重要场所驻守的士兵都将武器藏在怀中,而不是佩于腰间。

然而,顾问官的动作却敏捷到令人难以置信。在护卫还来不及反应之前,顾问官便猛地从他怀里抽出短剑——

「杀父仇敌!」

然后呐喊着冲向前。

「呜嘎!」

添水的惊呼声在周遭回响起来。

穭在外出洽公的地方收到了这件事的初报。

没能彻彻底底根绝薰衣和添水碰头的机会,可说是自己极为严重的失误。穭不禁悔恨交加地紧咬牙关。

当初,待在添水身旁的人是斧虫,实为不幸中的大幸。在凤龝一族里头,斧虫被评为是格斗能力最强的男人。托他的福,添水并没有受伤,而薰衣也被随后赶到的卫兵压制下来。

尽管如此,薰衣还真是惹出了一件麻烦的事情。要让在城内挥刀伤人的犯人免于死罪,到底该动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行呢?

为此而烦恼不已的穭回到城内后,听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宛如野马般狂跳不已的心脏,现在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

添水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尽管刀尖的威胁已经远离他,但添水甚至有种心脏仿佛会擅自停止跳动的错觉。

「中务大臣,您没事吧?」

刑部大臣困惑的表情出现在自己眼前,添水的怒气于是爆发出来。

「凤龝大人为何要让那种仇敌……」

为何要让那种仇敌一族的首领延命至今?而且竟然还让他担任顾问官这种重要的职务,这成何体统?原本打算如此咒骂凤龝首领的添水,瞬间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连忙再次赶到窗边。

从窗口往下看的街道上并没有人影。不过,他确实看见了。

一开始,添水还以为是幻觉。一个纠缠他已经超过三十年的疯狂幻影。

夕尔大人——他差点就要脱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不过,他错了。出现在那里的不是幻影,而是存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而且,对方的长相也并非和纠缠着添水、让他陷入疯狂的女性幻影如出一辙。对方的唇型,有着这辈子最令添水憎恨不已的男人的影子。

——那不是夕尔大人。那不可能是夕尔大人。因为她早就死了。

尽管她等同于是被自己亲手杀害,但添水并未因这件事而感到心痛过。

那是一名不惜让添水牺牲所有,也希望能与她长相厮守的女性。只要想着她,添水便感到食不下咽;只要她的身影仍映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添水便夜不成眠。

好想得到那名女性。好想将她纳为己妻。

添水向旺厦的首领低头请求过好几次。再怎么说,他也是颇有名望的一族之首领,应该相当有资格成为那名女性的丈夫才是。

虽然旺厦的首领并未正面回应,但也没有摆出不悦的脸色。添水认为对方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请求。他认为自己对旺厦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让对方答应他这个一生一次的请求才对。

然而,添水遭到了背叛。旺厦的首领将那名女性许配给一名身为他的随从,同时也是亲人(而且边不是正妻所生)的男性。这是令他无法原谅的背叛行为。在那之后,添水便满脑子都在思考该如何向旺厦的首领复仇。凑巧的是,他刚好握有一张能让自己这么做的最强王牌。

之后,添水顺利报了一箭之仇。背叛了他的旺厦首领、将夕尔夺走的男人,以及没能成为他的人的夕尔,全都死了。

但他的愤怒却还是无法平息。胸口那个因为没能得到夕尔而出现的窟窿,随着时间经过慢慢地变大、变深。

无论过着多么豪奢的生活,仍无法将那个窟窿填补起来。无论人手多少的财富,都会从这个窟窿哗啦哗啦地流逝。

所以,他想要更豪奢的生活,想要更多的财富和力量。凤龝的首领有义务满足他这样的要求。然而,现在似乎连凤龝都背叛了他。

「刑部大臣。刚才路过这里的那名女性是……」

添水开口询问后,对方语带不安地回答他:

「她是顾问官的第二夫人。我记得是个商家出身的女性,其名为枣。」

「那是骗人的。她是旺厦一族,是夕尔大人的女儿河鹿。她是前任首领的堂妹,同时还是凤龝大人不知为何让他活到现在的那个现任旺厦首领的未婚妻。」

刑部大臣的脸色变得惨白。

「这不可能啊……」

「我现在马上要和四邻盖城打人见面。我务必得猜教以下,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成这种地步。」

回到城里之后,等待着穭的,是他万万没预料到的坏消息。

枣的真正身分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薰衣的未婚妻。这是造成薰衣冲动行事的原因吗?不过,到底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各式各样的情绪在穭的心中翻搅着,但他随即扼杀了这些感情。现在不是陷入动摇而浪费时间的时候。

穭不能一五一十地依据事实来处理这件事,因为这样会对他的政绩带来过大的负面影响。

穭飞快地动脑思考,最后决定将薰衣持刀伤人的行为归咎于那名被他从怀里夺走短剑的护卫(毕竟他犯下了被他人夺走武器的过失。就算被冠上这样的罪名,恐怕也无法反驳吧)。

这名护卫让薰衣服下了会引发精神错乱的毒草,然后将武器交给薰衣,并在他耳畔低声灌输错误的讯息,让薰衣误以为自己身在战场——他所设定的剧情大略是这样。同时,穭还命令鯷马上捏造出相关的证据。

至于枣的身分问题,倘若现在公布了真相,会因此受创的也是凤龝。同时还会牵扯到当初居中仲介的莲峰一族的立场。恐怕只能对相关人士下封口令,让他们装作不知情。当然,监视行动也得比以往更加严格就是了。

总之,穭让添水待在就算他大声嚷嚷这个话题,他人也无法听见的房间里头,然后先试图去说服斧虫。虽说斧虫过去曾一度企图陷害薰衣,但他也能理解这次的事件会对凤龝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因此允诺会配合虚构出来的说法,也发誓不会将枣的事情泄漏出去。

「不过,中务大臣应该不会善罢干休吧。您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无须担心。我有一妙计。」

虽然是个豁出去的计策,但穭决定将这次的危机化为转机。薰衣挥刀攻击自己的行动,以及枣的真实身分——倘若添水愿意佯装这些事都没发生过,那么,做为补偿,他愿意将画角领地上的米见官全数召回。

添水想必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吧?想必会将甜美的诱饵,连同隐藏在其中的剧毒一并吞下吧。

和添水的会谈顺利结束后,穭理所当然地下令中止原定下午召开的会议,然后前往囚禁着薰衣的监禁房。那是他被怀疑盗领财物时所待过的同一个场所。

直到这一刻,穭都扼杀自己所有的情绪,并迅速地处理了所有相关的问题。不过,在一切顺利收尾后,他抑制着情感的力道开始变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驱离其他在场者之后,穭踏进铁牢中,站在薰衣的面前朝他怒喝。这还是他第一次以如此粗暴的态度对待薰衣。

薰衣低垂着头喃喃回应:

「对不起。」

「这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情吗?只差一点,您就会把一切搞得一塌糊涂……」

为了压下自己激动的情鲭,穭没有将这句话说究,在薰衣前方盘腿坐了下来。

「请您说明以下这是怎么回事吧。那名叫做枣的女性。打从一开始您就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其实是您的未婚妻吗?」

「在见面前还不知道。不过,一看到她的脸,我就认出来了。」

「您为何没告诉我这件事?」

「要是说了,您就会杀掉河鹿。」

「这是当然的!」

被穭这么一吼,薰衣沉默了下来。于是,穭努力平抚自己的情绪,然后再次问道:

「薰衣大人。十四年前,我们在那个地底陵墓深谈,然后决定要踏上这条崭新的道路。之后,您忍耐了许多难以忍耐的事情,也成就了许多事情。事到如今,为何要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

在片刻的沉默后,薰衣轻声地开口:

「因为同情。」

「什么?」

「河鹿让我很同情。她究竟是怎么努力活到今天的?她究竟是透过什么样的方法,才能以『身世清白的商家女儿』的身分出现在我面前?她必定吃了相当多的苦头吧?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同情。河鹿以乞求的眼神凝视着我。我总觉得,倘若自己拒绝了那门婚事,无须凶器或毒药,只凭我的这一句话,就能让河鹿当场殡命了吧?」

穭不禁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薰衣会被如此软弱的感情牵着鼻子走。真是太难看了。这让穭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他伸出手揪住薰衣的衣领。

「您这样有资格称得上流有一国领导者之血吗?」

穭想要就这样将薰衣勒死。过去,他的心中也曾数度浮现杀意,然而,现在侵袭着穭的,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杀意。

「您以为我就不同情鬼目吗?您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目送颖离开的吗?」

「我以为河鹿不会带来不良的影响。因为就算只是一名商家出身的女性,您也不会放任我的妻子过着自由的生活。」

「但现在,您之所以会引发这场骚动,是为了替她隐瞒真实身分吧?是想杀了添水封口对吧?她已经带来了相当不良的影响。倘若您真的杀害了添水,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这时,薰衣却发出和当下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笑声。

「是吗?太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刚才的说法,还有您来到这里时说的那句『只差一点,您就会把一切搞得一场糊涂』。也就是说,现况并没有变得一塌糊涂,而我们的努力也并未化为乌有。太好了。我想,如果是您,一定能够顺利地解决这一切。」

和刚才那种杀意相同,但却更为激烈的杀意涌现心头。

穭像是将薰衣一把推开似地放开他的衣领,然后别过头去。他已经连怒骂对方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这种行为了。当初,我真的认为河鹿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是我太天真了。」

穭没有回应薰衣的这句话,而是起身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他借此硬是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思考着。

事到如今,想要在少了薰衣的状态下继续朝目标前进,恐怕相当困难。再说,因这次的事情而让真相公布,并不会带来半点好处。自提拔薰衣成为顾问官之后,已经过了九年的时间。薰衣所犯下的过失,同样也会为穭带来伤害,而且莲峰也会被卷入其中。无论再怎么怒气冲天,穭都得照着刚才所拟订的计划做才行。

随后,他再次在薰衣面前盘腿坐下,然后冷冷地说明了直到目前为止的秘策。薰衣以服从的态度允诺会配合「自己是因为服下毒草而导致精神错乱」的说法。

穭起身打算离开时,薰衣轻声唤住了他。

「穭大人。」

「干什么?」

穭回应他的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烦躁。

「我不只是为了封口而已。」

穭转头望向薰衣。

「我想要替父母报仇。这也是我真正的想法。」

「您不是已经决定要为了翠国而放弃此事吗?」

「我花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在文书所学习政事,又以顾问官的身分观察了世间的各种动向。现在,我认为自己应该变得更能明辨是非了。十五岁的时候所未能理解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了。凤龝并不是我的仇敌。」

「什么?」

「一直以来,凤龝总是会伺机拥军叛乱,然后企图消灭我族。但如果从过去的前因后果来看,这其实是极其自然的行为。所以,如果因此而仇视凤龝,便是错误的行为——至少,我现在能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了。但画角不一样。添水多次接受了吾父的恩情,但最后却以怨报德。我的父亲、母亲、弟弟,以及数以千计的旺厦族人,都因为那个男人而命丧黄泉。所以,我无法原谅那个男人还活着的事实。」

愤怒和烦躁的情绪一瞬间消失殆尽了。穭重新思考起薰衣待在城里的这十四年时光。

尽管脑中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但薰衣的内心或许直到现在,都仍将凤龝视为仇敌。在仇敌一族的包围下生活,无法对人报出自己真正的名讳,尽管遭到鄙视,也未曾出声反驳过的那些日子。或许薰衣只是认为自己在为旺厦首领所应为之事,但这想必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刚才,为了在短短几小时之内迅速将事情圆满处理完毕,穭一直压抑着自己快要爆发出来的情绪。但薰衣却已经持续压抑着更难熬的情绪过了十四年。对于他在这十四年以来唯一犯下的错误——对年幼时便被迫分离的未婚妻心生同情——穭又能因此而苛责他吗?

这时,穭的胸口也涌现了「同情」的情感。然而,他和薰衣,同样都是不能屈服在这种情感之下的人物。

穭勉强自己以严厉的语气开口说道:

「尽管如此,也请您别再做出会危害到我们的目的——会阻碍我们完成应为之事的行为了。」

薰衣老实地点了点头。穭有些不忍心就这样离去,于是便向薰衣公开了他在心中所暗自做好的决定。

「旺厦大人。我向您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击溃画角。可以的话,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就能达成这个目标。届时,我会让您负责取下添水的项上人头。」

薰衣抬起头来,以有些悲惨的表情朝穭露出微笑。

这是为什么呢?无论增长了多少年岁,薰衣却仍时常变回初次和穭见面时的那副稚嫩容颜。

以后,就算薰衣再次展现出某种自己所没有的才能,想杀害他的欲望,应该也不会再次涌现了吧?穭这么想着。

27 穑朝历二八一年·薰衣三十一岁

在那之后,平安无事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年。穭所做的安排,成功地压制了那场意外。

然而,实际上,城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得知真相了。在添水第一次放声大喊「那是旺厦的……」时,在场者除了斧虫以外,还有几名卫兵。在得知这件事之后,穭随即也对那些卫兵下了封口令,但已经太晚了。消息早已走漏,然后在一瞬间传开。

虽然这是穭所无力阻止的事情,不过,似乎也没有必要加以阻止。因为身为当事人的添水亲口否认这项传闻,而斧虫和在场的卫兵也主张他们没听到添水说过这句话,同时,莲峰的首领坚持枣的身分没有问题,而穭也认同了这一点。所以,没有人能够出声质疑,所有人表面上都装出相信这个谎言的态度。

而凤龝的强硬派也没有将整件事情闹得太大。除了薰衣以外,他的第二夫人以及两人所生下的孩子,都是无法自由行动的身分。对凤龝来说,这和俘虏人数增加没什么两样。他们甚至为了这样的事实感到满足。

不过,在众人都熟知真相的状态下,却还能将这件事压下来,或许不光是因为上游的理由吧?穭这么想。倘若换成十年前……不,就算是五年前,事情也无法进展得如此顺利。走到今天,自己身为一国之主的威严,终于足以震慑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了——这是穭对于这样的成果所下的结论。

在这种情况下,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的这两年,穭其实都在暗中准备着另一个计划。

一如他所料,在米见官被撤走之后,添水比以往更加为所欲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制造武器、以不合理的比例征收农作物。

穭派人混入他的领地之中,不动声色地搜集添水这些不法行为的证据,还捏造出类似的证据。在真假证据都累积到一定的数量之后,穭在穑朝历二八一年的春天一举攻下画角,将画角一族的重要人物全数逮捕。

然而,穭并没有马上予以制裁或处分。他慎重地等待自己派遣至各地的「耳」回报其他氏族对于此事的反应。

依据报告的内容,似乎无人因此而动摇,也没有氏族对此表示异议。虽说是凤龝一族的恩人,但添水予取予求的程度实在过于夸张,而这样的时间也已持续得太久。

在确定其他氏族的态度之后,穭便迅速地做出判决(对于想要做出不利发言的添水,穭以「因为他的精神错乱,所以无法提供什么有意义的说词」为由,只让添水在审判所现身极短的时间而已),让添水以外的人在城外接受处刑。

添水的处刑则必须在城里进行,因为首领和大臣专用的处刑场位于城里头。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名战败的凤龝和旺厦首领们的头颅被应声砍断。

处刑的程序如下:首先,让城主坐在高出一阶的台座上,几名处刑的见证人则是坐在较低的台座上。随后,将双手绑于身后的犯人带出来,然后让他坐在中央。由城主开口询问:「你有什么遗言吗?」见证人们则负责将犯人死前的发言记录下来。最后,城主以举起右手的方式下达指示,然后刽子手一刀将犯人的头颅砍下。

这次,穭完全略过了这样的程序。他趁几名罗唆的臣子不在城里的时候,下达了立刻行刑的指示。他甚至没有传唤见证人过来,仅安排十来名因口风很紧而深得自己信赖的卫兵待在行刑场里。

被带入行刑场时,添水为了双手没有被捆绑起来一事感到疑惑。他暗自期待这个处刑仪式或许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之后对方其实会偷偷将自己放走。于是,添水带着有些轻松的表情踏入里头。但看到站在行刑场中央,手持着已出鞘的一把剑的薰衣之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凤龝大人,这是……」

薰衣举起手中的剑。

「添水。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弟弟,以及众多死去的旺厦子民,我要在这里杀了你。」

添水以愤怒的神情望向穭。薰衣挥剑从添水的肩膀斜斜砍下。添水倒地之后,薰衣还奋力将剑刺入他的胸口。然后,薰衣一动也不动地维持了这样的姿势片刻。

穭眺望着这样的光景,突然觉得,现在倒在薰衣的拳头和刀刃之下的那具亡骸,仿佛就是自己。要是情况稍稍有些不同,或许就真的会变成这样了。

添水愤怒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穭的脑海之中。他的确是对自己的恩人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虽然穭并未因此感到后悔,但心中的那股不适却无法消失。

同年的年末,在一大清早的四邻盖城居住区域中,出现了一道缓缓漫步着的瘦小身影。

这道身影有时会在平凡无奇的地方停下脚步。例如经过大仓库旁时、穿过植有松树的庭院时、走到顾问官第二夫人的住处外头的围篱前方时。

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另一端的厚重云层中露脸,照耀着伫立于围篱前方的那张侧脸。那是就十四岁的年龄看来,面容似乎显得更为早熟的鶲。今天,是他离开四邻盖城的日子。这座自己出生、成长的城里,有着许多充满回忆的场所。他现在便是在一一向这些场所告别。

另外,在今天这个日子,鶲还必须告别另外的东西。

身为孩子的自己。能够允许撒娇的那些日子。接下来,城里即将为他举行「更衣之仪」。

在父亲仍健在的情况下,为年仅十四岁的他举行「更衣之仪」,可说是破例的做法。似乎是四邻盖城大人指示这么做的,

鶲并没有对此事感到不安。他的内心早已做好蜕变为大人的准备。就算得离开四邻盖城,他也没有任何不舍。

只是,没能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共度多少兄弟相伴的时光,便得与他分开,是唯一让鶲感到有些遗憾的事。

经历那次午餐所发生的事情之后,鶲开始积极去聆听他人所谈论的传闻。所以,他也马上知道了父亲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

几天之后,再也按捺不住的他,做出了自己发誓绝不会再做的行为——偷窥。

在父亲的另一个住处里头,并没有父亲的身影,也没看到父亲的第二夫人。那个年仅四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正独自坐在屋子里头读书。

鶲的眼泪源源不绝地溢出。他认为,在父亲的心中,这个孩子一定才是正妻所生下的继承人吧?

因为,自己的体内流着凤龝之血。

鶲痛恨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痛恨将凤龝之血传给自己的母亲。甚至痛恨让他的父母成婚的四邻盖城大人。而最令他痛恨的是自己。

自己究竟为何要出生呢?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他吧?鶲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像这样不停地烦恼、苦恼,内心饱受煎熬,终至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一天,他下定决心开口询问父亲。

「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旺厦,还是凤龝呢?」

无论答案是何者,鶲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迷惘,然后朝这样的人生迈进。

父亲的答案相当果断。

「你自己决定吧。」

鶲认为自己被父亲一把推开了。他认为父亲的意思是「怎样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可能成为什么有用的人。

没错。流有凤龝之血的他,没有资格自称是旺厦;而只要体内流着旺厦之血,对凤龝来说,他也是个半吊子的存在。

鶲开始变得无论思考什么,都无法再次流下眼泪。当然也忘记了露出笑容的方法。再也感觉不到徐风迎面吹抚的舒适。也不再认为夕阳照耀的天空有多么美丽。

像这样宛如心已死的他,某天,却看见了截然不同的景色。

自己为何会出生?

是为了为应为之事。

这段在导学的课程中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的内容,突然让鶲感受到相当明确的意义。

他的应为之事,并非是竭尽所能地试图得到父亲的赞许,也不是将自己和他人做比较。

——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不管是旺厦或凤龝,都是一样的吗?

直到目前为止,都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烦恼,现在好像变得完全无关紧要了。

——父亲要我自己决定,也就是要我自己做出选择。

当然,不能为了追求私利、为了贪图自身的方便而决定。首先,就确实做到每一天的应为之事吧,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会看见某种更为巨大的、让自己赌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情。届时,鶲就能明白自己究竟是旺厦,还是凤龝了。

鶲开始觉得一切都变得相当简单明了。他也确实理解到自己现在该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活下去。

——在理解自身的应为之事后,能够确实地将其完成。我就成为这样的人吧。现在,我正是为此而存在。

不同于因一心想要成为像父亲那样伟大的人,而倍感焦急的那段时期。现在,鶲的胸口涌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而他的脸上,也浮现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于是,鶲突然很想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见上一面,想要和他道歉。鵤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但自己却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这种理由,而对鵤怀恨在心。

他想要和鵤道歉。然后也想和他一起玩耍,或是一起练习武艺。

但这样的心愿并没有达成。在关于父亲的第二夫人真实身分的传闻流传开来之后,四邻盖城大人便严格限制这对母子在人前露脸,就连鶲也几乎无缘和他们见面。

在即将离开自己出生的王城的这天,鶲在内心静静地对这名从来没能够亲昵交谈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喊话。

——鵤。你可要成长为一个不会愧对自身之血的伟大人物喔。我也会努力成为一个能让你引以为傲的哥哥。

随后,鶲便前往举行「更衣之仪」的地点。

见证人是凤龝的有力人士斧虫。这是四邻盖城大人所指定的人选。或许是为了能在发生意外时保护鶲吧?也有可能是因为四邻盖城大人想确实将鶲拉拢至凤龝一族之中吧?

不过,鶲想必不会被这样的事情迷惑心智。无论四邻盖城大人怎么看待他,无论他在父亲眼中是什么样子,鶲都会朝自己所选的道路前进——

这么想着的他,表情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稻积侧坐在马鞍上,看着四邻盖城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随着马背摇晃的动作,她的头也愈垂愈低。稻积有时会发现这一点,然后连忙抬起头来。

——不可以感到悲伤,因为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呢。

儿子已经结束「更衣之仪」,变成一名大人,而且还晋升为城主了。哥哥将原本当作别墅的一座小城让给了鶲。

这座盖在平原上的城堡名为牧视城,真的只是一座小城。位于哥哥的放牧场的一角,该城所拥有的土地,也仅足以用来维持城里的生活而已。尽管如此,十四岁就能当上城主,仍是相当值得庆贺的事情。

稻积明白哥哥这么做的理由。

是为了赐予土地给她的丈夫。因为无法直接分配土地给他,所以就透过让儿子成为城主的方式来进行。

稻积也很明白哥哥是在经过慎重考量后,才选择了这座城堡。在哥哥的别墅之中,这里是最安全的一处。倘若快马赶路,不消一小时便能抵达四邻盖城。而且,回四邻盖城的那条道路必须穿过哥哥的放牧场——亦即除了直接聼领于哥哥的士兵以外,无人能进入的塌所,再加上,在城里侍奉他们的人,全都是彻头彻尾的凤龝族人。

虽然确实很安全,不过,对丈夫来说,这和待在四邻盖城里头没什么两样。不对,这样一来,在往返牧视城和四邻盖城时,必须派遣大量的人跟随监视他。所以,或许反而只会让丈夫徒增不愉快的回忆——

不知不觉中,稻积的头再次低垂下来。于是她猛力抬起头,并这么说服自己。

——王兄是出自一片好心,我不能朝坏处思考。

哥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也是为了稻积。

在丈夫的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曝光之后,稻积变得憔悴而消瘦了一些。因为哥哥担心这一点,所以才计划让稻积等人移居到远离那名女性的场所。

不对的人是自己。因为她竟然让哥哥看到了自己那种表情。

四邻盖城的住宅区里头的建筑物全都是平房,除了身为城主的哥哥所居住的行馆以外。那栋行馆是三楼高的建筑物,最上层是哥哥的书斋,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其他庭院的景色。

某天,稻积前来拜访哥哥时,无意间偷看到丈夫另一个住处的庭院。

丈夫在那里。他脸上带着笑容,一边拍着手,一边动着双唇。看起来好像是在唱歌。

话虽这么说,但丈夫恐怕是尽可能压低了音量,而打拍子的双手也几乎没有拍响吧?为了避免声音传人守在围篱外头的人的耳里。

院子里有三名随从。他们是旺厦的年轻人。这三人也动着双唇,同时还分别做出不同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是假装在打鼓、拨弦和吹奏笛子。

在他们的包围之下,那名女性翩翩起舞。尽管她没有披上能够随风摇曳的薄丝巾,但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发出闪耀的光芒和她一同起舞。

那就是旺厦子民所擅长的事情吗?

面对无论乐器或舞蹈都一窍不通的自己,丈夫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呢?稻积不禁这么想着。

突然,哥哥的手紧紧握住了稻积的手腕。这时,稻积才发现自己的手正颤抖不已。虽然她想要勉强挤出笑容,但却无能为力。所以才让哥哥为自己担心了。

稻积凝视着地面。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头来了。四邻盖城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丈夫也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

丈夫明天也会造访鶲的城堡。日后,会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待在身为正妻的稻积的住处。

直到目前为止,和待在那名女性住处的时间相较之下,丈夫待在自己住处的时间更为长久。然而,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在一大早就有公务、或是必须忙到夜深时分的日子,丈夫就得在四邻盖城过夜。以往,倘若中午有空闲时间,丈夫偶尔会返回家中,但现在这件事也变得不可能了。

——不可以感到悲伤。儿子迎向成人的阶段,还变成了一城之主。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我也必须为此感到开心才行。

隔着衣物,稻积轻轻地以手按住藏在怀中的那支细长筒状物。

隔天晚上,在处理完各种既定的事务,而跟丈夫两人独处时,稻积将怀里的那样东西掏出来递给丈夫。是丈夫从几年前便未曾再碰过的直笛。

「我还以为这东西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是你保管着吗?」

丈夫仍然没有伸手触碰那支直笛,只是带着怀念的眼神凝视着它。

「能请您吹给我听听吗?」

「可是,这支笛子……」

「我把上头的黏土全都清干净了。现在它吹得出声音了。」

尽管如此,丈夫仍没有对这支笛子伸出手。于是稻积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对他开口:

「您是城主的父亲。这座城里头的所有人,都等于是您的随从。在这里,请您无须有所顾忌,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不会有人对您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而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这么做。」

一直到这晚的深夜,在城主刚交接过的这座小城里头,都回荡着音色略为哀戚,却也十分柔美的悠扬笛声。

28 穑朝历二八三年·薰衣三十三岁

弹琴一族又再度叛变了。

居住在释水台地尖端的陡峭土地上的这支氏族,在穑大王统一翠国的时候曾顽强反抗到最后一刻。后来也从未维持过长时间安分守己的状态。每当他们群起叛乱时,族内的中心人物到最后总是会面临被砍头的命运。然而,之后还是会有人再度以弹琴一族之名起而作乱。住在这一带的居民,或许生来性情就不安分也说不定吧。

尽管如此,弹琴之乱并没有让国家出现什么巨大的动荡。因为他们的势力原本便不算大,再加上通往释水台地的街道尽头有岩田城——在厦王子的时代建造完成,适合用来防守的一座坚固城堡——能够阻止他们前进,所以这些骚动都未曾波及到其他区域。

现在,附近的细柳一族之军势,也以这座岩田城为根据地来阻挡叛军。不过,想要将他们全数铲除,细柳的力量似乎还略为不足。

于是穭指派五千凤龝大军前往支援。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问题在于总司令的人选。身为兵部大臣的檀先前因为落马而摔断了腿骨,出远门对他来说有困难。对年满十八岁的儿子丰穰来说,或许让他体验一下初次上阵的任务也不错,不过,比起亲自上战场,穭更希望现在丰穰能够学习如何在战乱之时坐镇王城。尽管如此,这点程度的事情,也不需劳驾他本人出马。

——这也是个好机会,干脆就再让薰衣去吧。

倘若是枣的身分刚曝光的时候,穭或许完全不会涌现这样的想法吧?不过,在那之后,所有事情都进展得相当顺利。再加上以那件事为契机,成功收拾掉画角一族。穭原本以为四邻盖城里头攻讦薰衣的声音会变得强烈,没想到完全相反。

人心还真是耐人寻味呐,橹这么想着。人们将枣的事件视为一个凄美的悲恋故事,并表现出同情的态度。

这或许就是胜者的游刃有余吧?或许他们是透过怜悯那些必须隐名埋姓过日子的败者的行为,再次品尝自己身处优势的滋味也说不定。

不过,在战火连绵、世局动荡的那段时期,就算是胜者,也只能对敌方表现出憎恨、畏惧的态度而已。

——人心是会改变的东西。不对,是我们将其改变了。

以那件事为契机而生变的东西还有一个。就是薰衣和枣的夫妇关系。

在真实身分被察觉之后,枣开始在住处表现出她本人——亦即河鹿的个性。例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薰衣大人。鵤大人今天做了相当过分的恶作剧呢。这是和旺厦的下一任首领不相称的行为举止。请您也责备他几句吧。」

「只是恶作剧,又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薰衣避开了这句话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河鹿仍然不死心地继续说下去:

「不。为了不知何时会发生的万一,必须确实让鵤大人明了自己的身分。例如,在您领军叛变时,凤龝一定会最先过来将我们杀死吧。到时候,鵤大人务必得以不辱『旺厦首领的长子』这个身分的态度迎向死亡。」

「鵤不是我的长子。」

薰衣不禁开口纠正河鹿的说法。然而——

「这里没有其他人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内容。倘若有的话,就是偷听了,所以也无须介意。您不需要说这些表面话。」

后者却完全听不进去。

在河鹿露出本性之后,她也随着时间经过而变得愈来愈多话了。例如,她时而会——

「薰衣大人。请您无须在意我和鵤大人,随时都可以率军叛变。我早就已经做好一死的觉悟了。在铲除凤龝之后,您想必会迎娶新的妻子吧?而那位女性将会生下旺厦的下一任首领。不过,恳请您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存在过。」

她会像这样表明自己为了让薰衣重振旺厦,愿意成为这场行动的牺牲品而坦然赴死的念头。不过,时而又会像这样——

「薰衣大人推翻凤龝政权的日子——我实在等不及那天的到来呢。明明居住在四邻盖城里头,却无法待在自己所应该待的场所,真是让我感到极为郁闷。等到能够在这里自由生活,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拆掉凤龝建造的那些庸俗的装饰品。」

她会想像着当薰衣夺回「属于他的宝座」之后,身为一国之主正妻的自己的模样。河鹿的脑中似乎同时有着好几个故事在不停打转。

像这样编织出来的梦想,几乎多到让鯷无法一一向穭呈报。当她得知鶲获得了一座小城之后——

「薰衣大人会赐给鵤大人一座更大的城堡,对不对?」

在鶲和稻积搬到那座小城后——

「那两位不会再回到这座城里了,等到您将凤龝彻底消灭,结束了一切之后,他们也只有自尽一途了呢。」

一开始,薰衣总是以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的方式,将河鹿的这些话当成耳边风。不过,日子久了之后,他或许忍无可忍了吧,有时也会开口斥责。

「河鹿。我明白自己的应为之事。不许你针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像是预测般的发言。也不要对鵤灌输这些无聊的思想。」

然而,河鹿不仅没有因此而收敛,现在甚至还会直接这样催促他:

「您究竟何时才打算叛变呢?」

根据鯷的报告,就连年纪尚幼的鵤,现在都会以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出类似的话了。

这想必让他很煎熬吧?穭不禁有些同情薰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愿望——而且还是因为明白不管自己无论如何都无力达成,所以才硬将其埋入心中的愿望,现在却被人这样三不五时地撩拨。

穭的妻子也稍微有着这样的性格。女人其实是相当唠叨的生物。不过,在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稻积这种温柔婉约的女性结婚的薰衣,或许并不明白这点吧。

尽管同情,但穭也有种认为薰衣自作自受的想法。真要说的话,是瞒着自己迎娶河鹿的他不好。

鯷在报告时表示,薰衣变得会明显地板起面孔,有时甚至还会从家里夺门而出,来到四邻盖城中稻积原本的住处,并独自在那里过夜。

穭曾经想过要告诉稻积这项事实。因为稻积直到现在,似乎还深信着比起身为凤龝女性的自己,流着旺厦之血的河鹿才更得薰衣的欢心。

不过,因为每当穭和稻积久久见一次面时,她总是不停地说着有关薰衣的事情,完全没有表现出半点对身为哥哥的自己的思念之情,所以浇熄了穭想要告诉她这项事实的动力。这原本应该像是企图让水和油互相融合的一场婚姻才对,但这种互相恋慕的状态又是怎么回事?薰衣本人似乎也认为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让稻积相当辛苦。所以,为了让她多放松自己,薰衣有时就算想要造访牧视城也会硬是忍下来。

要是自己特地去告诉他们这个事实,未免也太愚蠢了,所以他才不干——穭有些意气用事地这么想着。

尽管如此,如果先撇开这样的情绪不谈,薰衣和稻积鹣鲽情深,和河鹿则是闹得不愉快,反而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最后,穭还是决定让薰衣去讨伐弹琴一族。不同于之前的战争,这次的敌手同样是翠国的人民。正因如此,倘若薰衣能顺利完成这次的任务而凯旋归来,他的评价应该也会好转吧?虽然得等到他回来,再从周遭的反应来判断结果如何,但要是顺利的话,他们说不定又能往前迈进一步了。他打算让薰衣恢复旺厦之名。虽然现在还无法允许他佩刀,也无力赐予他土地,不过要是能踏入这个阶段,「将旺厦赶尽杀绝」的想法就会成为过去的遗物了吧?

然而,在这种时候,枣的存在便显得相当棘手。若是薰衣重拾旺厦之名,周遭也会认为枣必定会恢复河鹿的身分吧?那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状况。得想办法趁早让那对母子消失,但不管让他们「病死」的计划多么完美,直觉敏锐的薰衣必定会察觉这是穭下的手吧?

但倘若河鹿现在成了这么恼人的存在,薰衣应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穭如此想着。这样的他,还未能充分了解人心细部的思绪。

讨伐弹琴的军势一如预定,在四天半之后抵达了细柳一族所守卫的岩田城。司令官们召开了军势会议。

参加会议的有身为总司令的薰衣、副官月白、在这场战役中被提拔成为军师,隶属于香积一族,足智多谋的宝木、以及细柳一族的首领粥占。

薰衣一如往常地不太开口。经过月白和宝木的协议后,决定在隔天早上展开「双手之阵」。这个阵形是因为有着宛如以双手在水中捞鱼的形状而得名,以岩田城为顶点,让左翼和右翼朝斜前方拓展出去,形成一个没有底部的三角形。此一阵形是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正攻法,所以也无人有异议。

在军事会议结束后,各人都被带往自己的房间,为了明日的战役而好好休息。而薰衣的寝室,则是位于这座城堡中最安全位置的城主起居室。

所谓的「安全」,并非只是不容易遭受敌人攻击,同时还难以从里头逃出来。此外,出口的门还从外头被锁上,卫兵们彻夜不眠地轮流守在厚重的门外,而鯷也躲在天花板里头。

这是深夜发生的事情。鯷发现房间的墙壁似乎传来了某种奇妙的声响。同时,妹婿大人也爬起身。他果然也听到了墙壁传来的异样声响吗?

在没有再度传出什么特别声响的情况下,墙壁突然裂开而粉碎。三名男子从墙壁的另一头现身。

鯷握住手中的飞刀。只要他微微动作手腕,最前方那名男子的头颅便会在瞬间落地。保护妹婿大人,是鯷的重要任务之一。

那名男子看起来相当年迈,但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却不容小觑。跟在后方的两名男子则相当年轻,散发出来的气息也没有如此慑人。

年迈的男子开口了:

「薰衣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了。」

鯷稍稍改变了飞刀的方向。他将目标从这个男人转为妹婿大人的咽喉。鯷还有另一个比保护妹婿大人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不让他活着逃走。

妹婿大人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似乎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可怜呐。尽管被称做总司令,却无法携带武器,还被关在这种地方。请您拿着这个吧。」

年迈的男子递出一把剑。妹婿大人茫然地接过它,取下刀鞘,仿佛像是第一次看到长剑似地愣愣凝视着刀刃。然后——

他以和方才的缓慢动作截然不同的俐落身手反手拿起这把剑。现在,刀尖朝向天花板——亦即鯷所在之处。刀尖确实地捕捉到了鯷的位置,让他明白自己就算只是稍微动一下,这把剑便会马上刺向自己。

鯷不禁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陈。

那名年迈的男子早已察觉到鯷在这里。当然,妹婿大人则是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尽管如此,鯷却无法立刻察觉对方将这把剑交给妹婿大人的用意。

鯷了解自己已经年老的事实。现在的他,无法像从前那样敏锐地判断事态,或是俐落地动作了。

然而,他还是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

倘若鯷率先射出飞刀,妹婿大人应该会确实用手中的剑挡下它吧?不过,如果在他用剑刺向自己的下一刻射出飞刀,鯷说不定能成功和他同归于尽。重点在于不能让妹婿大人活着逃走。只有这件事,鯷无论如何都得做到。

妹婿大人持续朝鯷释放出杀气,然后对年迈的男子开口:

「你是谁?」

「您不记得老夫了吗?毕竟,老夫最后一次见到您时,您还相当地年幼嘛。再加上老夫现在满脸都是皱纹。」

「我对你的声音有印象。难不成你……」

「是。老夫正是驹牵。」

——驹牵?

心脏差点就要从嘴里迸出来了。那是旺厦传说的军师之名。印象中,他应该在荻之原一战的两年前落海身亡了才对。

「首领大人。首先,请容老夫为这么晚才来到您的跟前一事,表达最诚心的歉意。」

驹牵朝薰衣深深一鞠躬。

「在老夫身后的这两人名为冰室和岭雪。他们都来自吾族之中颇负盛名的家庭,逃脱了凤龝的追捕而顺利存活至今。在后天之后,他们将成为您的随从,负责守护您的安全。」

「后天?」

「是的,今天只是先来向您请安。到了明天晚上,老夫会正式来迎接您。不过,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请您先完成。明天,当您以总司令的身分指挥军队时,请让士兵排出『双手之阵』。这样一来,凤龝军便会败阵。为了避免受伤,请您迅速回到这座城里,然后等他们俩前来迎接您。」

身后的两人无语地朝薰衣一鞠躬。

「从头开始说明白。原来你没有死吗?那么,直到目前为止,你都在哪里?」

「虽然令人有些羞于启齿,不过,老夫在海岸滑倒而不慎坠海一事,我想您也听说了。那时,身边的随从都以为老夫死了,但老夫其实是被海浪冲到相当遥远的岸边。清醒过来之后,老夫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烂的小屋里头。听照顾老夫的人说,老夫似乎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月。睁开眼睛之后,老夫仍无法正常地行动,或是确实地思考事情。于是,有好长一段时间,老夫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身体好不容易恢复健康之后,老夫踏入镇上一看……」

「战争已经结束,然后国家转而由凤龝所统治。」

「诚如您所言。倘若老夫那时待在四邻盖城里头,绝对不会让凤龝得逞。真不知该怎么向莲见大人谢罪才好呐。」

在两人对话的同时,躲在天花板上方的鯷为了确认妹婿大人是否会因为专注于对话而露出破绽,拼命地摸索着他的气息变化。

「之后,老夫便为了寻找隐居起来的旺厦势力而四处游走,以准备发起叛乱。在荻之原一战的八年后,老夫终于召集到足够的人手,于是便将救出薰衣大人视为首要执行的任务,不过……」

「原来那时候是你……」

「虽然行动失败了,但幸好您的龙体安然无恙。再加上凤龝似乎没有杀害您的打算,于是,老夫便调整了一下整个计划的优先顺序。等到能够确实让吾族获胜的准备完成后,再前来迎接您。」

别说是破绽了。妹婿大人愈是注意聆听驹牵的发言,对鯷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也愈发强烈。

「不过,老夫实在没料到会耗费这么长久的岁月。现在的凤龝大人是个相当棘手的敌人。有好几次,在所有准备都将完成时,老夫的计划却因他而崩盘。然而,正因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老夫才能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接下来,只要您明天指挥军队排出『双手之阵』就可以了。只要这么做,在不久的将来,四邻盖城的上方必定会飘扬着雷鸟的旗帜。」

首领大人应该指派更年轻的「耳」来监视妹婿大人,而不是自己才对。鯷不禁这么想。这是首领大人的疏失。他没能考虑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尽管首领大人也明白鯷逐渐年老,动作无法再像昔日那般敏捷,却还顾虑着「事到如今,不想让其他人窥视妹婿大人的寝室」。这是首领大人的疏失。

然而,这样的想法仅仅占据了鯷意识的极小部分。他现在正使出全身的注意力,试图摸索能够杀了妹婿大人的机会。

「明晚,和你们一起钻过这面墙离开岩田城之后,我又该何去何从?」

「您现在无须担心这种事情。请将一切都交给老夫处理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快说。」

驹牵在一鞠躬之后开口:

「要请您加入弹琴那方的军势。弹琴族人已经宣誓要效忠吾族了。到了后天,请您在他们的阵营中高举旗帜,宣布叛变。虽然他们的军势中只有现在在场的三名旺厦族人,不过,若您能起而领导,弹琴之军亦即旺厦之军。首先,夺回这座岩田城,然后将凤龝军全灭,接着再击溃细柳。」

「事情真能如此顺利吗?」

「老夫有着万全的策略。再加上,这座城堡也有像这样的破绽存在。」

鯷开始考虑放弃杀死妹婿大人的行动。比起这个,现在应该立刻通知月白大人这件事才对。不,就算只是随便一个卫兵都可以。总之,必须让其他人知道。

然而,妹婿大人的「气」确实地掌握着鯷的一举一动。倘若他稍有动作,那把剑想必会马上刺进自己的胸口吧?

妹婿大人在没有露出一丝破绽的状态下,继续和驹牵对话。

「光是击败这里的凤龝和细柳军,可无法夺回四邻盖城。」

「当然。您或许还没接到报告,不过,继弹琴之后,画角的残党也会起而作乱。」

「画角吗……」

「凤龝大人指派刑部大臣斧虫率领两千名凤龝军至龙姬平原,在和黄云一族会合后,前往平定画角。这些都一如老夫的预测。」

「是你煽动画角作乱吗?」

「煽动?不,这可是作战呐。因为他们何时行动、如何行动,都是由老夫来决定。」

「那么,画角明知这样的行动是在为旺厦的叛变铺路,却还这么做?」

「是的。因为他们与凤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在短暂的沉默后,妹婿大人再次开口:

「然而,尽管如此,还是不足以推翻凤龝的政权。」

「两天前,在斐坂盆地,海隅一族起而攻打邻近的香积领土。现在,要求援兵的快马使者,应该已经从香积抵达王都了吧?这样一来,虽然因为落马而摔断腿,但兵部大臣还是不得不上阵。而在这批援军出发后,井草关附近则会出现盗贼团作乱。」

「竟然在距离王都这么近的地方……」

「是的。而且,他们还不只是普通的盗贼。虽说是一群无赖之徒,但老夫指定了自己认可的人物来率领他们,而且也事先传授了一些战术。刑部所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届时,凤龝大人会如何对应呢?能够胜任总司令的人物,大概只剩下自己的儿子了,但他不但年仅十八,又是正妻所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而要是这些乱事持续发生,就得趁早予以平定才行。」

「他会让丰穰大人留守王城,亲自率领王都的守备队出征。」

「凤龝大人想必会这么做吧?王都的左右方还分别有着莲峰、泉声这两个值得信赖的一族。就算一国之主得因为讨伐盗贼而远离王城,也无须担心。不过,一旦凤龝大人离开王都,泉声便会从后方袭击。」

若非因为鯷是个优秀的「耳」,而且又已累积了长年的资历,这时恐怕会因为无法自制而大叫出声吧?

「泉声……没想到他们……」

「老夫已经和他们缔结密约了。届时他们必定会有所行动。」

「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吗?」

驹牵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而朝左右方延伸出去。看来这便是这个男人的笑容。

「虽然让您等待了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但您现在应该能够明白,老夫并非只是单纯迟来了而已吧?」

「弹琴、画角、海隅、无赖集团、泉声……那么,旺厦呢?旺厦的人会怎么行动?」

「薰衣大人。直到计划走到这一步,老夫都刻意避免联络在身分曝光的状态下生活的旺厦村落,以及其他仍隐居度日的旺厦族人。凤龝大人是一名不容小觑的敌人,要是这么做,可能就会被他察觉到我们的计划。不过,仔细想想,只要薰衣大人扬旗叛变,吾等族人必定会群起与您并肩作战。所以无需事前联络他们。至于黄云,老夫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而没有和他们接触。老夫认为,在听到您率军叛变的消息后,黄云必定也会加入您的军势。黄云的首领是您『更衣之仪』的见证人,相信他们不会乐见薰衣大人败北。」

「其他势力会如何动作?」

驹牵的口中迸出七个氏族的名字。全是一些只要国家发生较大规模的乱事,就会为了扩大势力而加入反叛军的氏族,不像泉声的名字那样令人意外。

「弹琴和画角就算了,海隅和泉声为何会参与你的计划?」

「因为他们都对凤龝政权心怀不满。」

「什么样的不满?」

「薰衣大人,老夫没有太多时间一一向您说明。请您明白海隅和泉声也希望恢复旺厦政权这一点,而这样的未来已经近在眼前了。薰衣大人,您仅需在明天下令军队排出『双手之阵』,到了晚上,再和来迎接您的这两个人一起离开即可。其他的事情请全数交给老夫处理。一个月后,老夫允诺会为您献上四邻盖城。」

「弹琴、画角、海隅、无赖集团、泉声……」

在妹婿大人如此喃喃念着的同时,鯷的脑海中浮现了翠国被熊熊烈焰包围的光景。南有弹琴、西有画角、东有海隅、中央则是盗贼团和泉声。这种情况下,倘若妹婿大人再拥兵叛变,整个国家都会沦为战场。凤龝军的军力会被分散至各处,然后——

「如何,薰衣大人?您能明白老夫所说的这些吗?」

突然,来自妹婿大人的杀气在一瞬间消失了。甚至连他本人待在房间里的感觉也消失了。如此一来,鯷更无法窥探他的下一步会怎么走,因此仍然不能轻举妄动。

「驹牵,你真的老了呐。」

「啊?」

在未散发出任何杀气及气息的状态下,妹婿大人挥动了手中的剑。不是朝向鯷,而是瞄准驹牵一行人。

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刀刃在半空中划出三道斜线之后,三人应声倒地,连一声都没有吭。恐怕是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便成为刀下亡魂了吧?

鯷也完全无法理解。妹婿大人砍杀了驹牵。尽管自己的双眼确实目睹了这样的事实,他仍然无法相信。

「小白,你下来!」

妹婿大人呐喊道:

「就是待在天花板里头的你。下来。」

鯷不禁感到震惊。尽管他知道妹婿大人也很清楚自己藏匿在这里,但鯷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直接朝他喊话。

「快点。现在马上下来。」

鯷照着他的话做了。倘若真的必须在这里解决掉妹婿大人,或许待在没有一层天花板隔着的地方会比较好。

不过,真的必须解决他吗?直到刚才,都是重大危机一触即发的状态。然而,妹婿大人却出手砍杀了驹牵。这就代表——

「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吧?」

鯷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你现在立刻赶回王都,向穭大人报告这一切。」

「可是……」

鯷仍然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为何妹婿大人会砍杀驹牵?为何他要对鯷下达这样的命令?

「动作快。要是慢吞吞的,说不定会来不及。」

「可是,我必须待在您的身边。」

首领大人是这样命令鯷的,倘若在妹婿大人还活着的情况下离开这块土地,便形同背叛首领大人的行为。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要是凤龝大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离开了王都,可是会因此送命呐。这样也无所谓吗?如果不是你的亲口报告,穭大人恐怕不会相信『泉声意图背叛』这样的消息吧。所以你非去不可。」

鯷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某种圈套。妹婿大人会不会是为了将他支开,而假装杀死了驹牵一行人。

不过,身体被砍得那样皮开肉绽,应该无人能延命了吧?

「可是,我不能违背首领大人的命令。」

「这样并非是忠义的行为。你好好思考一下何为大业、何为小事吧。不用担心,我不会逃走。刚才,其实我可以杀了你。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听令于您而行动。」

「那么,你就靠自己思考之后,再采取行动吧。要是你不走这一趟,穭大人可是会死的。」

鯷看着地上的三具遗体。看着以骇人的表情瞪视着他的妹婿大人。方才听到那段对话而涌现的恐惧再次浮现于全身。在几乎足以将心脏撕裂的痛苦迷惘之后,鯷做出了决定。

「我这就回去报告。」

「很好。动作快。」

鯷向他轻轻一鞠躬,然后便跃上天花板里头。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动身。

妹婿大人以比鯷更迅速的动作冲向门边,猛力槌着门喊道:

「卫兵,快开门。把月白找来。我要召开军事会议。」

打开大门而探头往里面看的卫兵,首先因为发现妹婿大人手上拿着剑,而为此大吃一惊。

「这……这是……」

妹婿大人将那把沾满鲜血的剑交给卫兵,然后再次开口要求:

「把月白、宝木和粥占都找过来。我要召开军事会议。」

鯷听到奔跑着离开的脚步声,或许是为了前去传达妹婿大人的指示吧。而留在现场的其中一名卫兵踏入房里,看到横躺在地上的尸体之后,再次大吃一惊。

「这……这是……」

卫兵原本打算靠近那些尸体,但却被妹婿大人制止了。

「不准碰。」

「可是,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

「你们都不准碰。晚点我会替他们土葬。」

「您要亲自埋葬他们?」

「没错。凤龝的人都不准碰。」

随后,月白等人终于赶了过来。

「大半夜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原本还一脸睡眼惺忪的三人,看到房间地上的尸体之后,瞬间全都清醒了过来。

「这究竟是……」

「是驹牵。我杀了他。现在时间不够了,详细的经过我之后再跟各位说明。驹牵表示,倘若我军明天早上排成『双手之阵』的话,将会输得一败涂地。也就是说,敌人八成已经躲在这个阵形后方的位置了。我们现在要对他们展开夜袭。」

军师宝木是第一个有所反应的人。

「夜袭吗……既然已经掌握敌方的藏身之处,等到明早日出,光线比较充足的时候再进攻也……」

「时间宝贵。现在翠国正在发生的乱事可不止这件而已。我们必须趁早解决这里的问题,然后赶回王都。」

月白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您说驹牵……难道是那名旺厦的军师?」

「没错。他还活着。」

月白战战兢兢地靠近遗体,然后仔细端详。

「他现在似乎已经死了呐。」

「没错。是我砍杀了他。」

三人面面相觑。在彼此交换过眼神后,月白缓缓地开口了:

「既然总司令都这么说了,我们得快点进行夜袭的准备才行。」

确认至此,鯷才动身离开岩田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王都。

鯷赶上了。差一点就要来不及了。身穿铠甲的首领大人已经跨上了黑色的骏马,正要穿过王城的大门。虽然鯷是不能在人前露脸的身分,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冲到马匹的前方之后,周遭随即有好几把刀剑同时指向自己。首领大人下令那些士兵收刀,然后开口询问他:

「是你啊。怎么了?『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因为属下有一事必须随即向您报告。」

首领大人的脸孔瞬间板起。

「你竟然擅自离开『他』的身边了吗?」

「请您先让周遭的人退下。」

首领大人很罕见地出现了情绪化的反应。

「我现在没空。快让开。」

「您是要去讨伐井草关的盗贼吗?」

「没错。」

「万万行不得。属下现在马上向您说明理由,所以请让周遭的人退下。这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待在这里的全都是我的心腹。倘若真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就在这里说出来。要是不说的话,就给我让开。」

鯷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离开妹婿大人的身边,似乎让首领大人感到相当不满。他甚至让马儿抬起了一只前脚。

看着马蹄的底部,鯷思考着何为大业、何为小事的问题。他接下来所要报告的内容,不应该让首领大人以外的人听到。然而,在这一刻,阻止首领大人上阵,比任何事情都更要来得重要。

「您万万不能亲上战场。会从后方遭到敌军偷袭。驹牵是这么说的。」

「你说什么?」

随后,鯷将自己在天花板里头所听到的内容概略地说了出来。虽然他避免在话中提及泉声或妹婿大人之名,但听在周遭众人的耳中,他们想必也心知肚明吧。

29

当担任总司令的薰衣领军回到王都时,已经是七天后的黄昏了。

在大致理解了鯷的报告重点后,穭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过,其实也已经报告得差不多了),并和他转而到能两人独处的地方,再听鯷详细报告了一次。

尽管相当令人难以置信,但看来似乎是真的了。

于是,穭中止了亲自出征的行动,并派遣使者前去窥探泉声的状况。或许他们也明白事迹已经败露了吧,在使者抵达的时候,泉声的首领与其二十几名的亲族,全都自尽身亡了。

随后,穭又指派使者去联络之前派遣出去的三支部队,要他们放弃去斐坂盆地协助香积军,转而到井草关讨伐盗贼团。因为他判断海隅在得知薰衣没有举旗叛变之后,应该马上就会安分下来。

至于在总司令薰衣的率领下抵达释水台地的军队,倘若他们的作战一如鯷的报告那样顺利,现在应该已经平定了弹琴之乱,而在返回王都的路上了吧?于是,穭对他们发出了「绕到龙姬平原去协助讨伐画角」的指示,并向原本就待在龙姬平原的斧虫军说明现况,要他们在确实平定画角之后,和薰衣军一同返回王都。

透过这些指示,在薰衣返回王都的第七天,所有的乱事都平息下来了。另外,也没有新的纷乱再次勃发。那些打算趁薰衣拥兵叛变时群起作乱的氏族,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吧。

尽管一口气阻止了这么多的阴谋,穭到现在仍有些无法置信。他心中并没有一丝欢欣之情,在得知国家处境有多么危险时所吓出的一身冷汗,仿佛至今仍残留在身上似地,让他不停打冷颤。

而某种让穭难以释怀的想法,便是使他无法感到安心的最主要因素。

穭将薰衣找来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这是为了遵循一般做法来听取他的战况报告,但穭真正想要询问他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

薰衣的神情看起来相当疲惫。中规中矩的报告内容,听来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在薰衣的报告结束后,沉默笼罩了这个狭小的房间。穭不知道该开口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要是说「做得好。谢谢你出手砍杀了驹牵」这种话向他致谢,也很奇怪吧。不过,凤龝因为薰衣的这项行动而得救,也是不争的事实。

比起这个,他说不定应该先跟薰衣道歉才行。因为自己一时的无聊坚持,穭让鯷在其他人面前进行了报告。因此,薰衣的所作所为也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

然而,穭却无心向薰衣道谢或道歉。他真正想要说的话只有一句。

「为什么?」

倘若自己站在薰衣的立场,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吧?但薰衣却做了。

「您为什么没有举旗叛变?」

穭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了解薰衣。无论旁人再怎么恶言相向,薰衣都以自身为荣而活着。他认为自己确实在「力为旺厦首领应为之事」,并以此为傲地活着。无论世间如何批评他,薰衣从来没有「向凤龝俯首称臣」。

那么,他为何要砍杀驹牵?为何没有接受对方为他策划的这一切?

「我会举旗叛变。」

薰衣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如果驹牵的计划更可靠一点的话,我当然会这么做。」

「他所做的那些安排还不够吗?」

「传说的军师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呐。虽然驹牵表示他的计谋能确实让我夺回四邻盖城,但凤龝可没这么好对付。」

穭也这么认为。虽然算不上是确实,但这绝非是有勇无谋的叛变计划。一个月之后,飘扬在四邻盖城顶端的旗帜,究竟会带着芒草或雷鸟的图样,机率或许可说是一半一半。

而薰衣的想法似乎也和他相同。

「倘若我照着驹牵的安排行动,应该会变成势均力敌的状态吧?就像荻之原一战那样。」

「握有一半的胜算,还不足以让您发动叛变吗?」

「问题不只是那样。就算胜利了,重点是在那之后的事。」

薰衣的双手紧紧握拳。

「弹琴、画角、海隅、泉声,还有无赖集团。倘若借重这些人的力量,旺厦之后真能领导翠国走向正确的道路吗?弹琴想必有朝一日又会起而谋反。而要旺厦再次跟画角结盟,根本是疯狂至极的想法。泉声更是恶劣,接受了凤龝比山高的恩惠,竟然还企图透过那种方式背叛。这样的他们,跟您在位时的画角一样,绝对会成为烫手山芋一般的存在。

您问我为何没有举旗叛变?穭大人,您以为我在城里的这段期间,都未曾将世事看在眼底吗?您受限于荻之原一战的恩情,而屡次被迫放弃必须为翠国完成的应为之事,您以为这些我都不知情吗?

驹牵完美地预测了整场战役的始末。倘若弹琴起而作乱,您必定会指派我担任总司令,会让我使用岩田城的那个房间。会派遣斧虫前往龙姬平原,让檀负责斐坂盆地,然后会亲自上阵前往井草关。

然而,驹牵完全没有考虑到战后的状况。被渴求胜利的欲望冲昏头的他,将太多氏族卷入了这场战役之中。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我举旗叛变,也称不上是旺厦的叛变行动。只是一群人利用旺厦之名,借此做出能够满足自身欲望的行为罢了。就算我真的能因此当上一国之主,这也并非旺厦所统治的国家。」

「所以,您才砍杀了他吗?」

不知何时,薰衣的脸颊被泪水所濡湿。穭认为那应该是不甘心的眼泪吧?薰衣很想领军叛乱。如果能这么做的话,他确实会领军叛乱。

「再加上,驹牵并非是向我进言,而是命令我这么做,尽管嘴上称呼我『首领大人』,他却没有一点服从我的意思。比我刚来到这里时的鬼目和颖两人加起来,他还更要恶劣。」

「所以,您才砍杀了他吗?」

「就算我能举旗叛变然后获得胜利,凤龝也不会灭亡。幸存下来的人必定会为了反击而持续等待旺厦露出破绽吧。这等于是回到荻之原一战之后的状态。不对,是比那时更加糟糕。足以仰赖的旺厦兵臣为数甚少,围绕在周遭的,全是认为这场胜利应该归功于自己,而变得不可一世的弹琴、画角、海隅或泉声这群恬不知耻,亦不知荣耀为何物的家伙。更何况,在发生如此大规模的乱事后,全国各地必定也会前仆后继出现叛乱行动。到了那时,甚至会有人们愈来愈不敬重穑大王之血的疑虑。而且翠国也会因此疲弊不堪。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接受这种计划。既然无法接受,便得把即将发生的动乱压制下来。为此,我只能杀了他。」

穭缓缓地反刍薰衣的这番话。所花费的时间,或许比薰衣从听了驹牵的计划到出手砍杀他为止来得更久。

直到前一刻为止,穭都还只是想着倘若薰衣叛变,究竟何者能拿下胜利的问题。被薰衣这么一说,他才开始思考之后的事。

如果凤龝胜利,旺厦就会灭亡;如果凤龝败北,就会像薰衣所说的那样。无论薰衣如何奋斗,他所能掌握的武力也仅有一小部分而已,无法阻止弹琴、画角这些毫无忠义可言的外族人恣意妄为。翠国将会陷入极为糟糕的状态。

「薰衣大人。您做了相当正确的判断。」

穭打从心底对他这么说道。方才那种无法释怀的感觉已经消失了。然而,他果然还是无法涌现感谢之情,相反的,这让他感到畏惧。

——倘若换成我,我能够洞悉如此遥远的未来,并因此抑制自身想要拥兵叛变的欲望吗?

穭不这么认为。他会佯装自己无法预知战后的结果,然后以一族首领这种集荣耀于一身的身分率领大军开战。这是何等甜美、强烈而又难以抗拒的诱惑呢?

听到穭这句话的瞬间,薰衣的表情随着一声冷哼而扭曲。

看到他的反应,穭明白了一件事。对薰衣而言,想要拒绝这样的诱惑,同样不是轻松的事情。在地底陵墓里,当薰衣放开手中那把用来砍下穭的脑袋的宝剑时,他或许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露出了这种表情吧。

穭将眼神从薰衣身上移开,然后又开口说道:

「万分抱歉。我让鯷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您的所作所为也传入了他人的耳中。或许也会有人无法理解您所做的是正确之事吧。」

「无所谓。」

薰衣以双手掩面。

「我自己也在军事会议中说出来了。为了能迅速解决弹琴之乱,这是必要的事情,无论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做了正确的事情,这点我自己很明白。」

薰衣的双肩颤抖着。穭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只能让薰衣从这场谒见中解放。

「您应该很累了,请早些去休息吧。」

真的很累。薰衣甚至有种想要直接横躺在阶梯上,就这样沉沉睡去的冲动。

其实他原本想回到牧视城去,但现在实在也没有力气骑马了。虽然他也想回到稻积以前的住处独自留宿一晚,但刚打完仗回来,就无视同样住在城里的妻子,实在也说不过去。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薰衣朝河鹿的住处走去。

他的心情相当沉重,沉重到甚至让薰衣怀疑自己的胸口是否有一艘大陆的军舰压在上面。

然而,他不能从困难中逃开。

没有人出来迎接薰衣。待在前室的三名随从没有向他鞠躬,只是站在原地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他们想必已经听闻薰衣的所作所为了吧?要是开口询问,必定会花上好一段时间。所以薰衣便直接从他们身旁走过,步入房子深处。

河鹿和鵤并拢双腿坐在深处的房间里头。鵤的脸蛋长得愈来愈像母亲了。

「您为什么没有叛变呢?」

虽然这是一如薰衣所预料的反应,但他没想到河鹿会劈头就说出这句话。他涌现了一股比以往都来得强烈的烦躁。

「不准对我的所作所为发表意见。」

「我就是要这么做。您认为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忍受『第二夫人与她的孩子』这种屈辱的称呼至今的呢?」

「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

「不,请您现在就回答我。您打算这辈子都要当凤龝的奴隶吗?」

「你说奴隶?」

「比奴隶还要不如呢。您竟然能为了凤龝,而做出砍杀自族人这样的行为。」

「这并不是为了凤龝。」

「不管看在谁的眼里,这都是为了凤龝。您不是要将这座四邻盖城赐给这个孩子吗?」

「我没有做出这样的约定。」

「说得也是呢,我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而隐名改姓,不过,您似乎是为了延命,而将自身的灵魂交换出去了呢。站在我眼前的人,尽管外表看来是品行高洁的旺厦首领大人,里头却是个令人瞧不起的胆小鬼呐。」

「既然你无法理解,就不要对我的所作所为妄下定论。我很清楚自身的应为之事。」

河鹿无视薰衣的反驳,转而向身旁的鹄开口道:

「鵤大人。也请您说说薰衣大人几句吧。」

「父亲大人,请您懂得耻为何物。」

这就是年仅八岁的鵤对自己的父亲说出来的话。

没有力气再说出只字片语的薰衣从住处夺门而出。

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无力再驾马,但现在的薰衣仿佛能一路赶到海堂岬一般。某种不同于愤怒的情绪在他的体内掀起万丈波溯。虽然马儿已经使出全力冲刺,但薰衣还是不停地鞭打它。

直到手腕传来的痛楚提醒了他,薰衣才止住了自己的行为,并对自己谏言。

——就算是动物,也不能在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情况下鞭打它。因为失去理性而施展暴力,并非人上人所应有的行为。

透过这样的自省而恢复冷静后,薰衣发现他的周遭并没有监视者。过去,在前往鶲的城堡途中,总是会有十名骑兵跟着他才对。

「即便旁人为他做了如此完美的安排,却仍然没有领军叛变——面对这样的人物,也不需要监视了,是吗?」

他以自嘲的语气喃喃说道。

——无妨。不管他人怎么想,我都没有做错事。

薰衣按捺住想要不停挥鞭的手,以及毫无意义地踹向马侧腹的脚,往牧视城前进着。

已经看得到城堡了。现在的薰衣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想马上倒下来好好睡一觉。即便只是短暂的时间也好,他希望能在沉睡时忘了一切。在睡过一觉、好好休息过之后,到了明天,他就会继续奋斗下去。今天,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跟其他人说话了。

然而,事情似乎无法如薰衣所想的这般顺利。虽说已是三更半夜的时间,但城堡的入口仍然灯火通明。

下马之后,薰衣露出和城主之父的身分相称的严肃表情,从城门之下穿过。

在里头,身着正装的稻积、鶲和雪加并拢着双腿跪坐着。雪加的衣衫显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像是从睡梦中急急忙忙起身的感觉。

「欢迎您回家。您能平安无事归来,真是太好了。」

在稻积的问安之后,三人一同朝薰衣鞠躬。

薰衣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就像那时一样——

从海堂一战归来时,稻积也像这样在家中迎接他。虽然这只是遵循古礼的问候语,但其他人从未对薰衣说过这种话。那时稻积这么一说,薰衣才第一次感受到「是吗?原来我能够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吗?」这也因此而让他不知所措。

这次,自己狼狈的反应实在过于激烈,让薰衣无力将其隐藏住。他像是要瘫倒在地一般跪了下来,以双手紧紧抱住稻积。眼头传来一阵温热感,让他无法睁开双眼。

「哎呀,您这是怎么了呢?」

听到稻积有些反常的发言,薰衣的笑声取代眼泪而迸了出来。直到前一刻,他明明还觉得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

30

薰衣睡得相当沉。他感觉自己似乎没有作梦,而是确实地睡了一场觉。

醒来后的薰衣觉得很舒服。或许,自己还是作了梦,而且是一场没有任何烦心的事物,只会让人感到舒适不已的梦。

倘若真是如此,那或许就是未曾吃过苦的年幼时期的梦境了吧?又或许是和导师们一起生活,仅需努力向学的那些日子的梦境。

虽然心情十分不错,但身体却相当倦怠而沉重。他还想再睡一下。而且,薰衣发现自己并非是自然醒过来,而是有人在摇晃他的右手臂。

「薰衣大人、薰衣大人。」

是稻积。

薰衣微微睁开双眼,发现照进室内的光线还是淡淡的红色。看来时辰应该还很早。他还想多听一些稻积的声音,于是再次闭上双眼。

「薰衣大人,请您起床。」

薰衣也明白,稻积会这样催促他起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再一下子。只要再一下子就好了。

「薰衣大人。有快马使者从城里赶来了。」

稻积口中的「城」即是指四邻盖城。再继续装睡下去实在不太好,于是薰衣抬起了沉重的脑袋。

起身之后,身上的倦怠感全都消失了,但那个无法确定是否曾经出现过的梦境,仍留下了美好的余韵。现在,薰衣感觉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好像都能坦然以对了。直至这一刻,他还能抱持这种想法。

使者以与其身分相符的态度,面无表情地向薰衣开口:

「请您火速赶回四邻盖城。您有亲人过世了。」

美梦的余韵瞬间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薰衣的脸色瞬间刷白。在四邻盖城里头,自己的「亲人」就只有两名而已。死的是哪一个?难道是两个都死了吗?

不对。使者说的搞不好是穭。因为他算是薰衣的内兄,倘若不方便直接说出来,透过这种表达方式也不无可能。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名使者未免也太过平静了,而且他也没有告知稻积等人这个消息。

薰衣挥鞭赶马。死的是河鹿?是鵤?还是两人都死了?不过,这又是为什么?他们俩昨天还那么有精神啊。

当他回神过来时,薰衣发现自己抽打马儿的动作从未停下来,尽管察觉到了这一点,但现在的他,却无法像昨晚那样制止自己。

穭的内心没有任何悲痛的感觉。

眼前横躺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没几岁的稚嫩孩子,另一具则是曾让穭在一瞬间想要将她纳为自身所有物的美丽女性。

只是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仅仅是这样而已。

两人直到现在,都还紧紧握着刺入自身胸口的短刀剑柄(之后可得好好调查他们究竟是怎么取得这些刀剑的),目睹年仅八成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情,穭并非完全没有感到怜悯,然而,在他心中,「烫手山芋终于消失了」这样的想法更为强烈。

这时,薰衣冲进屋内。不但顶着一头乱发,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就这样呆立在房间的入口。

「如您所见,是自尽。」

穭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是否有传进薰衣的耳里。后者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然后冲到两人的遗体旁,用力地摇晃着他们。

「河鹿!鵤!」

像这样伸手摇晃死者的遗体,是相当受人忌讳的行为。虽然周遭的人企图阻止他,但薰衣仍挥开其他人的手,只是一股脑地摇晃着遗体。

「河鹿!鵤!」

尽管被五个人架着离开遗体,薰衣仍不停呼唤那两人的名字。

穭觉得他仿佛中了什么邪术一般。有必要像这样呼天抢地吗?

最后,薰衣终于不再呼唤他们的名字,而是不顾周遭目光地蜷缩成一团,开始放声大哭。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哭泣声,穭不禁打了个冷颤。倘若他如同以前曾经想过的计划,对这两人狠下毒手,现在情况又会如何呢?

不过,穭马上否定了自己这样的想法。

倘若是他下的毒手,薰衣不会表现出现在这种反应。薰衣并不是在为自己失去这两人的事实哭泣。因为他们是自尽而死。河鹿和鵤自发选择了死亡的行为,狠狠地撕裂了薰衣的心。

因为,自尽是一种抗议的行为。对于薰衣所做之事——所未能做到之事的抗议。

穭回想起来,颖表示要进入「常暗洞穴」一事,让那阵子的自己过得有多么煎熬。无论再怎么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要是看到亲近之人舍命做出抗议,仍让人相当难受。

更别说河鹿还是薰衣的青梅竹马,是必须委曲求全才能存活下来,令他感到心疼的对象,同时也是他的妻子。而年仅八岁的鵤是薰衣亲生的儿子。虽然鵤或许只是照着母亲的吩咐这么做,但他也是为了向薰衣表达抗议,因此自行结束了这条生命。

薰衣的痛哭声重重地撼动着穭的耳膜。

穭再次想起颖的事情。虽说他是个只会让穭感到烦躁的存在,但在消失了之后,又为何会让自己倍感煎熬呢?

就是因为是个令人烦躁的存在。

穭和薰衣都是站在万人之上的存在,都是被规定要领导众人的人物,原本不应该对任何人表现出反感才是。

不过,颖是穭的亲人。因为瘟疫肆虐,除了妹妹以外,穭的族谱里头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亲人。而颖正是这样屈指可数的亲人。会觉得他很烦,说不定是穭基于两人的血脉相通,而表现出来的一种撒娇行为。

薰衣必定也是如此。倘若稻积是个多话的女人,薰衣也会沉默着忍受她吧?他八成不会明显地板起脸孔,或是从家中夺门而出吧?因为他不能这么做。

但河鹿不同。 对薰衣而言,她是个能够让自己表现出不快情绪的对象。而且或许还是唯一一个。

——早知如此,在识破枣其实是河鹿时,就应该趁早杀了她才对。真要说的话,实在不应该举办那场相亲,也不应该允许薰衣迎娶第二任妻子。

尽管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但穭仍无法停止这样的想法。

或许是已经哭到没有力气了吧,之后,薰衣变得相当安静。两人的葬礼速速举行了。穭并没有把稻积找来。虽然鶲似乎想来参加,但穭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薰衣,也不想让他感受到城里那种冷冰冰的气氛。

在葬礼的举行途中,薰衣宛如失了魂似地一脸呆滞。而他的三名随从不仅没有多关心照顾这样的主子,反而还在一段距离外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不只是这三名旺厦族人,其他女官、卫兵,以及佯装要来这附近处理公务,实则是过来偷窥情况的高官,无论是谁,都没有同情薰衣,而是对他投以显而易见的责难视线。

他们是在谴责薰衣将自己的妻子逼上死路的行为,亦即薰衣没有举兵叛变的决定。

倘若薰衣没有砍杀驹牵,而是照他所说的计划行动,那么,这些人现在应该都已经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了。虽然他们应该也明白这点,但在那种情况下还不叛变的薰衣,看在他们的眼中,必定是一名软弱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懦夫吧?因此愤慨不已,而带着年幼的亲生骨肉共赴黄泉的河鹿,恐怕还更能让他们产生共鸣。

薰衣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样的视线。他似乎连周围有人的事实都没有发现。

——或许让他休息一阵子会比较好吧?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更久的时间?

穭从月白那里听说了弹琴讨伐军从岩田城出发之前发生的事情。直到战争结束为止,薰衣都不让任何人碰触驹牵一行人的遗体。在士兵们忙着做出兵的准备时,薰衣独力将那三人的尸体扛出去,然后独力埋葬了他们。月白认为不能让薰衣这种身分的人物处理这样的事情,所以曾数度提议想要帮忙,但都被薰衣严加拒绝了。

『我并不想砍杀他。我也想领军叛变。』

薰衣方才的痛哭声,或许也和如此呐喊着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了吧?

——我是否将薰衣强行拉扯到他所不应该走的道路上了?我是否强逼他接受凡人所无法忍耐的事情了呢?

罪恶感从脑海中闪过。倘若在薰衣十五岁的时候杀了他,现在,他就不用饱受这种煎熬了。当年,自己是否不应该做出那个决定?

——不,不对。不管是十年前檀和斧虫想要陷害薰衣的计划也好,或是驹牵这次的计谋也罢,旺厦和凤龝想要消灭彼此的念头,远比我所想的还要来得根深蒂固。倘若我和薰衣没有走上这条道路,翠国现在仍会有许多白白牺牲的鲜血。我没有错。薰衣也没有错。他也很明白这一点。虽然现在的他非常沮丧,但只要休息一阵子,便能够重新踏上这条看起来近乎不可能达成的困难道路了吧。

隔天下午,薰衣主动提出了谒见的要求。这下子终于能好好地跟他说话了。穭松了一口气,安排他在高塔的小房间中会面。

首先,穭说了几句表示哀悼之意的话。而后,当他正打算问薰衣是否要休息一阵子时,后者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开口说道:

「我要去『常暗洞穴』凭吊河鹿和鵤。」

没料到他会痛苦烦恼到这种地步的穭,这下子慌了手脚。

「您说这是什么话。您不是旺厦的首领吗?您还有必须完成的职责在身。这样的决定是不会被允许的。」

「我不需要您的允许。」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与生俱来的义务不允许您这么做。」

「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所以我要去。」

简直完全无法沟通。无论穭如何说之以理、搬出导学的内容,或是设法让薰衣回想起自己昔日所说过的宣言,他都只是坚持着「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所以我要去」这样的说法。

「薰衣大人。河鹿大人和鬼目一样,原本便形同已死之人一般,因为他们完全不愿意去了解未来的走向。生者可不能被死者所迷惑呐。」

就算穭再怎么拼命尝试说服他,薰衣看来仍丝毫不为所动。

「您不会了解我的感受。」

他仍然有些举旗不定,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必定能回心转意才对——穭原本这么认为,但薰衣却一副等会儿就要启程的态度。

「您先休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试着思考将来的事情如何?」

「我已经决定要去了。不需要考虑的时间。」

倘若穭硬是将他留下,现在的薰衣恐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行动。正当穭苦思着该怎么做才好时,薰衣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请您等一下。您现在内心仍然动摇不已,可不能在这种状态下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我没有动摇。」

「那么,至少请您等到三天后再出发。」

「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确定您并非是因为一时的情绪影响,而做出这样的发言。三天后,请您再过来和我见一次面。届时,倘若您的心意没有改变,仍坚持要前往『常暗洞穴』的话,我便不会再挽留您。」

薰衣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不是双眼涣散无神,而是一如往常的表情。或许薰衣真的并非是一时想不开,而是冷静思考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争取到的三天时间也显得毫无意义了。

「明白了。那就三天后再见。」

「这三天您要在哪里、和谁一起度过?」

「独自在这里度过。」

「可以请您去和稻积见个面吗?倘若您的决心不会改变,那么,您就会直接进入『常暗洞穴』了吧?既然如此,希望您至少能和她说句道别的话。」

薰衣又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后简短地回答一句:

「我知道了。」

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之后,穭马上传唤使者过来。在薰衣抵达之前,要先告诉稻积这个消息才行。倘若是她,一定能够让薰衣改变心意吧?

然而,当使者真的来到自己面前之后,穭却不知道该交待他什么传言。

就算得知薰衣要前往「常暗洞穴」,稻积或许也不会阻止他吧?她是个被教育成「不得出口干涉丈夫的所作所为」的女性,也相当遵守这样的规范。

倘若穭要她挽留薰衣,稻积应该也会照着他的话去做。然而,穭认为这种出自于命令,而并非本人真心的行为,恐怕不足以让薰衣回心转意。就算他将能够成功说服薰衣的说法传授给稻积,后者也没有机灵到能以自己的话语将其表达出来。

不过,稻积的内心一定不希望薰衣进入「常暗洞穴」才是。虽然薰衣和稻积都没有察觉到,但他们俩其实都深深恋慕着对方。

使者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穭开口下达指示。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造访这里了。

薰衣一边穿过牧视城的大门,一边在心中这么自言自语着。他没有任何的感慨之情。他的心宛如被再三踩踏过的雪堆那样,变得冰冷而坚硬。

大门的周遭还微微残留着一种慌乱的气氛。八成是穭派遣的使者刚从四邻盖城抵达这里了吧?或许是为了传授稻积能够让薰衣回心转意的方法。

尽管明白这一点,薰衣也没有任何感觉。他并非是因为一时冲动,才下定决心前往「常暗洞穴」。他有着自信心意绝不会被动摇。

因为他能够像这样摸清穭所做的一切事情,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薰衣很明白,就算自己不在了,穭也不会实施仅考量到凤龝利益的政策。即便自己不在了,他也不会打造出让旺厦难以生存的环境吧。因为薰衣深信这一点,所以才能够毫不留恋地决定前往「常暗洞穴」。

——我并非没有完成任何事情。我已经做到了自身能力所及之事。除了一件事以外。

对于和穭一同踏上这条道路,薰衣并不感到后悔。这十八年以来,翠国改变了。无家可归的人、孤儿和盗贼的数量都减少了,人们的生活品质也变得更理想。国家变得很和平。所以,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然而,将河鹿和鵤逼上绝路一事,仍让他感到懊悔不已。

他明明应该守护这两个人才对,到头来,却反而逼死了他们。

因为他总是从河鹿身边逃开。总是从「改变河鹿已经根深蒂固的思想」这个困难中逃离开来。

河鹿从来没有将薰衣的话听进去。从五岁和薰衣缔结婚约之后,到七岁凤龝起而作乱为止。在这两年之间被灌输的思想,至今仍充斥在她的脑袋里头。

自己将来会成为君王的正妻。会生下下一任君王。会成为翠国身分地位最崇高的女性——

尽管旺厦在荻之原一战败北,河鹿仍没有修正这幅未来的蓝图。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在七岁之后,河鹿必定是仰赖着这个信念,才得以存活下来。「自己是应当成为旺厦首领正妻的女性」这样的自尊心,支撑着在深山中、在山贼巢穴中过活的她。

薰衣从导师那里学到了何谓真正的荣耀、何谓羞耻,以及应有的生存态度。要是他当初也教教河鹿这些知识就好了。无论河鹿再怎么把自己的话当成耳边风,他都不应该从困难中逃走,而必须秉持着耐心,再三和她沟通才对。鵤也是。因为和母亲朝夕相处,所以完全被母亲的思想洗脑的鵤,薰衣也从他的身边逃开了。

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一晚,他也逃走了。仔细思考的话,他应该能明白倘若就这样丢下那两人离开,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但薰衣却没有思考这种事。因为那时的他,满脑子都只有想让自己放松、想好好休息的欲望。

——为了弥补这样的过错,也只能用我余生的时间去凭吊他们了。

薰衣在内心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稻积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还很罕见地先自行移开了视线。她果然是因为听闻了哥哥所教导的计策,所以在烦恼自己是否能确实达成目标吧?

对方毕竟是稻积,倘若薰衣再三追问,她应该会将四邻盖城的使者所传达的内容据实以告。不过,薰衣并不想刻意做出这种令稻积感到困扰的事情。反正,不管她说了或做了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真的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呢。再过几天,你就能摆脱名为「继承旺厦之血的丈夫」这样的重担了。

身为穭唯一的亲妹妹,就算薰衣不在了,稻积想必还有很多理想的再婚对象吧。这次,她一定能够过着不但安稳、和乐,同时也跟自己的身分相符的富足生活了。

至于鶲和雪加两人,薰衣并不担心。一如穭对自己妹妹的疼爱那般,他对这两个孩子也照顾有加,想必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举动。

除了有些心神不宁以外,稻积的行为举止全都一如往常。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当薰衣发表自己将要前往「常暗洞穴」的决定之后,稻积和孩子们全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初次听闻一般。

在吃惊的反应稍微平复下来之后,稻积这么开口:

「这是相当可敬的决定。请您好好凭吊他们两位吧。」

她以遵循古礼的方式回应,并没有开口挽留薰衣。只有雪加哭了出来。

那么,穭曾经派遣使者过来一事,难不成是自己弄错了吗?虽然薰衣感到些微不解,但也因为稻积这样的回答,让他能够平静地度过当天晚上的时光。

第三天,出发的时间到了。

「那么,自己多保重了。」

语毕,丈夫转身背对着她。稻积的右手抽动了一下。因为她有股想要伸出手抓住丈夫的手,或是揪住他的衣袖的冲勖。

——不可以做出这样的行为,不可以违逆薰衣大人所做的决定,我得好好地日送他离开才行。

稻积如此说服着自己。不可以让丈夫困扰。静静地目送他离开,才是妻子的职责所在。

——可是,倘若他离开了,我便再也不是薰衣大人的妻子了。

此时,哥哥三天前转达的那句话浮现在稻积的脑海里。

那是一句相当简短,同时还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传言。稻积还未能思考出哥哥交待她这句话的用意时,丈夫便回来了。在稻积拼命思考该如何体贴地安慰刚痛失妻儿(而且还是那位继承了旺厦之血的美丽妇人和她的骨肉)的丈夫时,便不自觉地忘了这句传言的存在。再加上又听到丈夫表示要进入「常暗洞穴」,让稻积感觉胸口仿佛被紧紧勒住,维持一如往常的行为举止,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然而,在丈夫即将永远离开稻积身边的瞬间,那句话再次浮现了。

『顺从自己的心意行动吧。』

在无法理解这句话和哥哥用意为何的状态下,稻积心中那「不可做的行为」突然「啪」的一声松脱了。她顺从自己的内心,伸出右手揪住了丈夫的袖口。

丈夫吃惊地回过头来望向她。

「母亲大人。」

鶲像是劝谏般地发声。

「请您不要走。」

「母亲大人,您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对于开始表现出自我的稻积的内心,鶲的斥责完全无法加以阻止。

「因为……这样……太狡猾了。」

完全没想过的话语从口中迸了出来。

「我……一直都在等待您。」

「母亲大人,请您放开手。」

「您会待在那位女性的住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那位女性不但长得十分漂亮,体内还流有高贵的旺厦之血,再加上她还那么会跳舞。」

流进口中的眼泪妨碍着稻积开口说话。然而,她从未想过的一字一句,却不断地从她的口中吐露出来。

「等待让我很煎熬。一边想着您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一边痴痴地等待,让我觉得很煎熬。可是,只要继续等待,您就会再次回来。所以,我才有办法撑下去。勉强自己不断地撑下去。」

「母亲大人,请您冷静一点。」

「可是现在,那位女性终于要独占您了吗?这样太狡猾了。我不也是您的妻子吗?那位女性放弃尽一名妻子的职责,抛下您而离开了,不是吗?」

「母亲大人,请您谨慎发言。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稻积不明白。然而,那些话语还是不停地从口中窜出来。

「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是凤龝吗?或是因为我还活着?我也自行了断生命就好了吗?这样的话,您就愿意回过头来看看我了吗?可是,我不能死。我有我应尽的职责,所以无法轻易赴死。可是……可是……倘若无论我怎么等待,您都不会再回来的话……」

「稻积。」

丈夫呼唤了稻积的名字。从今以后恐怕就无法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她明明刚刚才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丈夫凝视着稻积。她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和丈夫互望了。

丈夫好不容易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但稻积的视野却因泪水而一片模糊。

「稻积。对你来说,我是个比长着尾巴的猿猴更要可靠的丈夫吗?」

稻积觉得自己果然陷入了混乱。她连丈夫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懂。尽管听不懂,她仍然像握着救命绳索那样,紧紧地揪住丈夫的衣袖。

鶲大吃一惊。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母亲。完全忘了应遵守的礼仪和规范,像个身分低下的村姑般嚎啕大哭,让他不禁怀疑母亲是否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母亲大人,您不能这样。」

鶲强行拉开了那只紧抓住父亲衣袖的手。他肩上背负着身为城主的责任,他不能坐视自己的城堡中发生这种混乱。

然而,继母亲之后,连雪加也跟着发声。

「父亲大人,请您别走。」

她紧抱住父亲的另一只手。

「雪加,快住手。母亲大人,也请您自重……」

如果父亲赶快转身离开就好了。这样的话,之后只要好好安慰这两人即可。不过,父亲却一脸茫然地杵在原地。

「父亲大人……」

在鶲出声呼唤后,父亲双脚一软而跪在地上。然后以右手抱住雪加,左手抱住母亲。父亲的肩膀不停颤抖着。

不知所措的鶲,只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三人。

在约好的第三天,薰衣并没有出现,直到第四天,他才回到四邻盖城来。

光凭这一点,穭就能明白事情圆满落幕了。倘若薰衣和稻积未能察觉彼此的心意(又或是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明白),那么,只要设法让他们明白即可。当初能想到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虽说是薰衣循规蹈矩地提出谒见的请求,但他现在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粗鲁态度,向穭说出晚了一天的回答。

「我不去『常暗洞穴』了。」

尽管语气很平淡,但穭认为他应该不是心情欠佳,而是感到有点尴尬。这是个好征兆。若是悲叹不已或绝望的人,便不会涌生尴尬的情感。

「那么,您应该能明白河鹿原本便形同死人的事实了吧?」

「不。让河鹿和鵤死去,的确是我所犯下的过错。但我决定了。我要透过在这里完成自身应为之事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过。」

对穭来说,其实理由是何者都无所谓,所以他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穭大人。您或许早就已经做到这件事,但我现在也终于痛下了踏着尸体前进的觉悟。必须践踏着尸体和自身所犯下的过错前进的觉悟。」

穭再次朝他点头。薰衣露出平静却也蕴含着强大力量的表情。不过,他之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瞬间放松下来。穭不禁觉得,薰衣表情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的这一点,感觉从初次见面时就未曾改变过。

「对了。穭大人,您是何时得知的?关于稻积她对我……」

「这个嘛……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看到穭装傻的反应,薰衣露出有些坏心的笑容。

「啊,原来如此。是小白吗?」

「小白?」

「我是指鯷。」

从薰衣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穭相当惊讶。

「您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耳』的名字?那家伙该不会还对您报上姓名了吧?」

薰衣看似乐在其中地瞄了一眼天花板,然后回答:

「不。是我之前报告战况时,您自己说溜嘴了。」

是这样吗?穭狐疑地想着,同时也发现薰衣已经振作起来的事实。

「旺厦大人。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想,四邻盖城恐怕会变成比以前更让您难以安居的场所。」

「我可从没追求这里居住起来舒不舒适啊。」

薰衣微笑着回答。日后,被称为「驹牵之乱」的这一连串混乱,终于在没引发太严重事态的情况下落幕了。穭这才真正地感到放心。

结束和穭的会谈而返家后,薰衣发现三名随从正在整理河鹿生前的住处。

之后,或许得让这三人移居到稻积昔日的住处吧?薰衣这么想着。虽然稻积等人每年也会数度返回四邻盖城,并在这个旧家留宿,但他们三人应该不会表露出无谓的仇视态度才对。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名随从看到薰衣后,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而来到他面前。看来似乎是有话想要对他说。这时,薰衣想到,从弹琴一战返回这里之后,他似乎还没能跟这三人好好说上几句话。

「你们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其中一人缩起肩膀,垂下眼帘,然后以极细微的声音回答:

「我……收到村里捎来的信……说我的母亲……身体状况不太好……」

也就是说,他想离开这里了吗?既然如此,直说不就好了吗?薰衣这么想着。

「我明白了。你回去村里吧。」

语毕,薰衣望向第二名随从。这次后者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虽然我的家人都很平安健康,但请恕我提出回村的要求。我已经不知道您是否真的能够称得上是旺厦的首领大人了。您为何没有领军叛变呢?只要想到这件事,就算继续留在您的身边,也只会让我更忿忿不平而已。」

这还真是直接了当的发言呐。薰衣如此想着,然后回答他:

「我明白了。你也回村里去吧。」

第三名随从名为真菰,是薰衣在挑选跟着他一起回四邻盖城的随从人选时,最先选出来的男子。

「真菰,你呢?」

薰衣主动开口询问。他希望能速速解决这种事情。

来到他身边的所有旺厦族人,最终都会再次离开他。前往那座小山丘上拯救他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驹牵是被薰衣本人挥刀砍杀。河鹿和鵤则是自行了断生命而离开。他跟自己的族人还真是相当无缘呐。

不过,薰衣已经决定不要再因为这种事情,而让内心受到动摇了。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今后也能继续随侍在您的身旁。」

听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薰衣相当震惊。看来,他的内心似乎还残留着被他人这样对待后,便会方寸大乱的柔软部分。就像稻积用「您能平安无事归来,真是太好了」这句话迎接他回家时那样,薰衣显得有些慌张。

然而,真菰的眼神和其他两人一样冰冷。

「我也相当无法理解您的所作所为。跟您当初在村里所说的话比起来,实在是相去甚远。不过,正因如此,所以我想继续留在这里。为了以一名旺厦族人的身分,好好看清楚您的所为之事,以及所不为之事。」

残留在薰衣内心那一小块柔软的部分,像是拭去水分的石膏那样变硬了。他对真菰露出微笑。

「我明白了,你留下吧。留在这里见证我的生存方式,直到最后一刻。」

31 穑朝历二八六年·薰衣三十六岁

在这之后的四年,或许是四邻盖城里头对于薰衣的谴责和批评最为强烈的一段期间。

无人再对他表露明显的欺凌态度,或是吐露出侮蔑他的字句。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

无人再对他投以憎恨的眼神。因为抽刀砍杀了驹牵的薰衣,根本算不上是凤龝的敌人。

同时,也无人再对他心怀畏惧。因为,无论具备多么优秀的战争才能,要是没有主动开战的胆量,根本就不成一回事。

此外,在这十七年之中,对待薰衣较为亲切的极少数分子,不仅彻底收回了他们的友善态度,还开始对薰衣露出比其他人更为强烈的厌恶视线。

不过,薰衣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他没有将自己掩埋在那张无表情的面具之后,而是像以往——在那座穭不时前往窥探,被绿树围绕的小山丘上生活时一样的怡然自得。

穭认为,或许薰衣是真的达到了「他人怎么想都与我无关」的境界吧?

再说,薰衣还有稻积。虽然稻积应该也无法理解薰衣的所作所为,而且她不会自行开口询问,薰衣也同样不会主动说明。

但是,稻积能够默默地接受这一切。

根据偶尔被穭派遣去窥探情况的鯷的说法,虽然两人已经察觉了彼此的心意——还有自己的心意,但相处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尽管是相同的对应态度,或是一如往昔的对话,现在,薰衣应该不同于以往,过着能让他打从心里感到安宁的生活吧?

穭取消了在四邻盖城里头派遣护卫跟着薰衣的做法。尽管他觉得已经没这个必要,但又顾虑到召回护卫的决定可能会让薰衣耿耿于怀,所以一直没能付诸实行。不过,看来似乎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或许,对薰衣而言,对自己的谴责声浪最为强烈的这四年,可能是他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期也说不定。

在「驹牵之乱」过了三年后,穭开始会偶尔和薰衣一起骑马到遥远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但他并没有完全解除警戒心。薰衣能够自由行动的范围,依旧只有四邻盖城和牧视城之间的往返路径。而两人这趟骑马出远门的目的地,也只是在前往牧视城那条道路的周围——亦即穭的放牧场这样安全的场所。

就像当年和导师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一样,这是个受限制的自由。不过,薰衣似乎相当享受这样的旅程。

而穭也是如此。如果是这里,便能够让他和薰衣在蓝天之下——不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或是窄小到令人喘不过气的小房间里头——畅所欲言,而无须顾忌谈话内容是否会传入他人耳里。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不知是因为天空过于蔚蓝,或是在阳光照耀下,拖曳出一片黑影的薰衣骑马的姿态,实在是过于英气逼人。于是,穭突然想向他坦白道出内心深处的某种想法。

「薰衣大人,我偶尔会做这样的想像——在二十九年前的十一月十日,倘若吹抚荻之原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结果究竟会变得如何?」

「噢,我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

「倘若吹抚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胜利的不是凤龝,而是旺厦的话,结果究竟会变得如何?过去,我曾经认为,除了凤龝和旺厦、以及您和我的境遇不同这点以外,其他的一切或许会是一样的。您必定也会为了终结战事,而思考自己的真正应为之事。而我在同意之后,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便会像现在的您一样,努力忍受许许多多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薰衣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所以穭又继续往下说。接下来将说出的这段内容,等于是主动向薰衣示弱。但穭已经不会因此感到抗拒了。

「因为我没有自信能够忍过您所忍受的那些遭遇,您真的很强。强到令人吃惊。所谓的耻,并不是遭人非议之事。这的确是无庸置疑的真实。尽管如此,必须在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持续力行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的事情——我认为自己恐怕没有这样的力量。」

薰衣露出了「什么啊,原来是这种事情」的表情,然后在马背上伸了伸懒腰。

「我也一样呐。我必定也没有这种力量,可以去力行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的事情。不过,我身边还有您。您明白我在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做。只要有一个人能够理解,那就足够了。」

语毕,薰衣转向位于斜后方的某块岩石,然后提高了音量蜕道:

「对了,不只一个人呢。鯷,你也能明白对吧?」

「薰衣大人,请您不要随便向我的『耳』攀谈。再说,他好歹也是躲起来的状态呐。」

薰衣笑出声来,然后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穭大人。我也曾经怀抱过同样的不安。倘若当初吹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在站上您的地位后,我是否也能做到您所完成的那些事情?」

「您当然可以。」

「我觉得自己大概无法像您这样,能够周全地顾虑到每件事、在暗中策划阴谋,或是很有耐心地执行耗时的策略,借此慢慢让棘手人物的势力衰败下来。」

虽然穭不知道薰衣这番话究竟是褒是贬,但后者仍然一本正经地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曾经想过,那天荻之原的确应该吹西风才对。因为您才是适合治理翠国的人物。不过,我想其实绝非如此。不管那天吹的是西风或东风,结果都还是一样的。我会透过我的做法,来完成您做的事情;而您也会透过您的做法,来完成我所做的事情。」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了。虽然我刚才说『我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但我其实不断想过了好几次。倘若那天吹的不是西风,而是东风,结果究竟会变得如何?我不断地、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一阵风吹来。不同于二十九年前吹抚荻之原的那阵风,而是温柔、和缓的风。

「然后,我得到了自己能够确信的答案。现在,我甚至能够将那个答案所呈现出来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穭大人,不管当初吹的是西风或东风,也只是您和我的处境调换过来罢了。倘若当年吹的是东风,让旺厦获得了胜利,导师或许会央求放过您和稻积一命吧?而我的父亲大人或许会将您们软禁在森林中的那座小山丘上。之后,因为瘟疫席卷王都,让我几乎失去了所有亲人。凤龝的残党前往营救您的行动以失败告终,而我陷入必须马上决定如何处置您的情况。」

「然后,我们俩会一起进入地底陵墓吗?」

「没错。我和您决定要共同改变河川的流向。为此,我将迎娶稻积为妻。」

「请等一下。这样就不能说是立场对调的情况了。身为四邻盖城之主,旺厦的族人岂会允许您迎娶凤龝的女性?更何况,河鹿大人该怎么办?她也因为瘟疫而殡命了吗?」

「不,河鹿会成为吾弟之妻。和稻积结婚后所生下来的孩子,我不会立他为王位继承人。下一任国王由吾弟和河鹿所生的长男来担任。只要祭出这样的规定就可以了。」

「何必做出这种牺牲呢?让您的弟弟迎娶稻积不就成了吗?」

「不要。我可不会把稻积让给吾弟。」

穭不禁无言以对。他原本以为薰衣是将两人一路走来的故事对调过来,但这根本就是他理想中的情况。完全就是出自于私情的行为啊。

抑或这就是薰衣的做法呢?与其说他是因为私情而决定自己应该迎娶稻积,倒不如说是基于直觉而做出这样的判断。然后,这样的决定将会带来理想的结果。

「然后,鶲和雪加相继出世。您会以总司令的身分前往海堂,然后顺利地击沉来自大陆的军船。到了今天,我和您同样会像这样一起骑在马上聊天。」

或许真是如此吧?一瞬间,穭感觉自己好像就置身于这个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中。

在那种情况下,他必定会尝尽许多辛酸和痛苦的滋味。不过,他或许还是能够像薰衣这样爽朗地笑出来。穭这么想着。

这是在薰衣死前一年所发生的事。

32 穑朝历二八七年·薰衣三十七岁

荻之原一战已经过了三十年。

在这段期间,能称得上是战事的,便只有「驹牵之乱」,以及和来自大陆的异国人之间的战斗。对人民来说,与其说是战事,那或许还比较像是天灾。

所以,在四邻盖城上方飘扬的旗帜,这三十年来也不曾改变过。自从厦王子和龝王子在一百五十年前开战之后,直到目前为止,这样的情形仅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从穑朝历一二三年开始。凤龝的文月长达十二年的治世,再加上其子枸橘二十年的统治时期,合计三十二年。第二次则是紧接在后的旺厦夏花七年的政权,以及身为其继承人的侄子凉风二十三年的政权,合计三十年。然而,在这两段期间之内,与其敌对的一方都发起了超过五次的叛乱行动。

在这三十年之间,发生过的乱事只有一件,而且还是在未能演变成旺厦叛变的状况下,仅维持了短短一段时间的骚动。

所有人都觉得征战的时代结束了,穭也这么认为。而在接获事实并非如此的消息之后,所有人都感到错愕,就连穭也错愕万分。

二十二年前,当薰衣宣誓要舍去旺厦之名时,最让穭感到忧心的,便是旺厦的族人是否会抛弃薰衣的问题。要是其他族人自封为首领,并召集残存的旺厦族人发动叛变,薰衣痛下的决定便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穭决定赌睹看。除了薰衣之外,旺厦没有其他拥有正统血脉的存在——他如此押注,并认为自己应该已经赢了这盘赌局。

然而,在荻之原一战刚好过了三十年的穑朝历二八七年,旺厦终于另立首领而发动叛变。

在甲美山地西北方,由信风一族所统治的土地上,有着一座名为樱观城的小城。某日,这座小城突然遭到两千五百名的军势攻击,而后被占领。

身为信风首领的猎夫亲自率军包围这座城,并派遣使者要求敌方投降。使者返回后向他报告,占据那座城的所有武将,身上都配戴着雷鸟的族徽,而敌方的总司令还自称是旺厦的首领。对方等于是在宣言,这是旺厦为了推翻凤龝政权而发起的叛变行动。

听到使者带回的惊人消息后,在猎夫眼前的这座樱观城顶端,冉冉扬起雷鸟的旗帜。

最先让穭感到困扰的,是该怎么将这项消息传达给薰衣才好。旺厦的人民终于抛弃他了。薰衣真能够承受这样的事实吗?

然而,来到他面前的薰衣,已经听闻过这件事了。在四邻盖城中,想让这件事传入薰衣耳里的人可多得是。

「自称是旺厦首领的那个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薰衣以出人意表的冷静态度开口问道。

「其名梧桐。是旺厦四代以前的首领同父异母的妹妹生下的五男的曾孙。虽然亲属关系较遥远,但血脉确实相连着。另外,还有三名他的亲人,以及前任首领——亦即您的父亲——的四名重臣,共同率军掀起这场战役。前提是,如果拥城自重也算是战争的话。」

薰衣的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

「那两千五百名士兵全都是旺厦的族人吗?」

「不,其中的一千七百人是当地的农民。似乎是因为对领主有所不满,所以才加入了这次的作战当中。不过,剩下的八百人确实都是旺厦。有隐居起来的人,也有并非如此的人。」

「既然能够这么快就掌握到敌军详细的出身背景,怎么没能事前察觉到他们的动向呢?」

穭认为这样的指责实在有点蛮不讲理。

「因为那是一座无论想攻打何处,都没有半点优势可言的小城。我没想到有人会率兵占领这样的城堡。」

虽然听起来像是借口,但这的确是事实。至少,倘若是在会威胁到凤龝政权的场所发起叛乱的话,穭有绝对能够在事前掌握到情报的自信。但如果是不具有战略上意义的地区,他毕竟无法一一派人监视。

「那么,您打算怎么处理?」

「这座城已经被信风包围住了。虽然我还是会派遣援军过去,但只是表面上这么做应该就够了。对方那样的人数想必也做不了什么,不是继续躲在城里而饿死,就是出面对决而战死沙场吧?」

「那名叫做梧桐的人物,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做出拥城自重的行动?」

「您这么问我,我也很伤脑筋呐。不过,我想他或许就只是想这么做而已吧?他的目的只在于以旺厦首领之名做出叛变宣言,完全没想到下一步该怎么走,又或是觉得接下来会怎么发展都无所谓了吧?薰衣大人,您无须在意这件事。那八百人都是无法放弃『参与叛变行动,然后战死沙场』这种梦想,而被死亡缠身的存在。就顺他们的意吧。虽然被卷入的一千七百名农民有些可怜就是了。」

然而,薰衣却做出了最让穭担忧的宣言。

「这我办不到。我必须出面去领导那些人才行。既然他们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就更应该这么做。」

「不成。敌营里头可是已经有一名自称首领的人物存在了。也就是说,他们很明确地没有将您当作首领看待。要是去的话,可会被他们杀掉。」

「那我就慷慨赴义吧。」

「薰衣大人!」

「我要去樱观城。倘若不去的话,等于我承认自己不是旺厦的首领。」

「就算去了,您也无计可施啊。」

「不。我一定会让他们开城,然后放下武器。所以,请您饶那些人一命吧,穭大人。」

「这也不成,毕竟他们已经引发这么大的乱事了。」

「当然,我不是要您在他们完全没付出代价的情况下予以赦免。就给您旺厦首领的脑袋吧。这样还不够吗?」

「光凭梧桐的脑袋恐怕不够。」

「是我的脑袋。」

穭不禁哑然。虽然他有预料到薰衣会提出让自己前往樱观城的要求,但这样的发言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为何我非得砍下您的脑袋不可呢?」

「因为我是旺厦的首领。为了让旺厦的叛变行动告一段落,就献上我本人的脑袋吧。」

「但您并没有参与策划这场行动。」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

穭愣愣地望向薰衣。现在的他,不同于之前坚持前往「常暗洞穴」时的态度,带着一种热切的眼神,宛如在向心爱的女性求婚的男子一般。

「您想死吗?」

「我不会做出白白葬送自身性命的行为。因为那是不应为之事。不过,这并非白白葬送自身性命,而是以旺厦首领的身分死去。这样的机会,或许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就算您过去了,恐怕也无法入城呐。可能会被旺厦人民乱箭射死。」

「我不在乎。」

——您就这么一心寻死吗?活着就这么让您感到痛苦吗?

这些质问最终还是卡在喉咙里头,而没能说出口。倘若凤龝的人民不承认穭是一族的首领,而另外拥戴别人的话,他真的活得下去吗?

之后,虽然穭仍极力说服薰衣打消这样的念头,但他心里其实也相当明白,自己这么做只是在白费力气。

当然,穭可以透过自己的权力阻止他去。只要穭不允许,薰衣无法动身前往任何地方,就连自己步入长眠的场所也是。

「拜托您,让我去吧。」

直到目前为止,穭时常因薰衣热切的请求而折服。这有时带来了好结果,有时也让他后悔莫及。而这次又会如何呢?穭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恐怕无法拒绝薰衣的请求了。

最后,他对薰衣这么说:

「旺厦大人。您不能马上决定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希望您能再慎重考虑三天的时间。」

「如果我的决定在三天后仍未改变呢?」

「届时,我便不会再阻止您了。」

这或许不是在回应薰衣,而是穭用来说服自己的一句话。

薰衣回到牧视城,和稻积、鶲以及雪加共度了最后的时光。第二天晚上,他向众人表示了自己的决心。他不得不去的事实,他想去的事实,还有明天过后,自己将永远和他们分开的事实。稻积和雪加哭了。薰衣在离婚的证明文件上签名。倘若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的话,他便会以罪人的身分死去。

除了让稻积和雪加哭泣这点以外,和家人共度的最后一晚也相当地祥和。

隔天,听到薰衣表示自己的决定仍没有改变,穭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和稻积离婚了。她和孩子们就拜托您了。」

穭又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允诺。他的脸看起来似乎衰老了许多。

「没办法了。这是我们约好的,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不过,其实我准备了一些饯别礼,希望您能够收下。」

会想到准备这样的东西,或许就代表穭其实也明白薰衣心意已决的事实。

在穭发出暗号后,鯷搬了一个巨大的方形宝盒过来。打开盖子后,薰衣瞬间瞪大了双眼。里头放着他当年举行「更衣之仪」时所准备的物品——有着雷鸟族徽的宝剑和皮甲。而卷起来收在角落的布团,看起来似乎是旗帜。

「与其说将这些东西献给您,或许说是还给您比较正确。毕竟这原本就是属于您的物品。」

薰衣拿起皮甲套在身上。尺寸刚刚好。自从十五岁之后,他也长高了不少。或许是穭这三天另外命人重新缝制的吧?

「穭大人,我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这原本就是属于您的物品呐。」

穭重复了刚才的说词,仿佛被薰衣感谢并非他的本意。随后,他又面无表情地说明了之后的行动计划。原来他已经考虑得这么周详了。

根据穭的说法,倘若薰衣想前往樱观城,成为援军的一员是最简单的方法。不过,这会让他接下来不方便行动。尤其是「想要以薰衣本人的脑袋换取他人的活口」这个目的,将会变得难以达成。所以,穭决定安排薰衣和他的随从一起离开四邻盖城,然后让他自行加入援军部队。

无论是身为援军总司令的樊,或是部队里头的其他人物,恐怕都不会觉得薰衣的出现过于突兀,而会自行将这样的情况解释成「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必须在这里吧」。这就是穭所擅长的暧昧战术。透过这种方式和援军一同抵达樱观城的话,也比较好从城堡周边的包围网之中溜进去。

此外,穭事先交待过樊,倘若旺厦军主动开城缴械的话,就别杀害任何一名成员,仅将敌方阵营的首脑押回王都,然后将剩下的旺厦族人分配到至今已经被发现的旺厦村落里头,并派人监视。至于那些农民,则命令他们返回原本的村落。

所谓「敌方阵营的首脑」,便是包括梧桐在内的八人和薰衣。当然,樊大概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不过,倘若薰衣在开城后主张自己是「敌方的首脑阵营」的成员之一,樊想必也会遵照着穭的吩咐行事吧?

依据王都的审判结果,身为群起叛变的旺厦一族首领的薰衣,将会被宣判死罪。而至于梧桐等一行人——

话题进展至此,薰衣不得不和穭争执起来。尽管能够让梧桐以外的那七个人免于死罪,但只有梧桐必定得脑袋落地。虽然穭接受了薰衣其他的所有要求,但只有这一点,他却怎么都不肯退让。

「难道只有我的脑袋还不够吗?」

「薰衣大人,请您别这样无理取闹。我无法让事实扭曲至这种地步。所有人都知道,在梧桐举兵作乱时,您本人其实还待在四邻盖城里头。我必须以死刑来制裁引发乱事的罪魁祸首才行。」

薰衣没有回答而沉默了下来。穭认为他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做法,所以又继续往下说。

随后,一切都如同计划安排顺利地进行了。在「驹牵之乱」过后,所有人都不再对薰衣抱持警戒,或许是值得庆幸的事吧?他平安抵达了樱观城外头的包围网。等到夜晚降临之后,薰衣趁着夜色穿上皮甲,佩带宝剑,让随侍在旁的真菰捧着卷成一团的旗帜,然后从包围网之中溜了出来。未曾注意后方动静的包围军虽然为此大吃一惊,但也没有前往盘查那两名骑马朝城门前进的人物。来到城墙和包围阵线之间的距离中间处时,薰衣下令真菰高举手中的旗帜。

靠近城门后,薰衣放声呐喊:

「开门。把城门打开。」

樱观城的大门开启了。

接下来的情况,就有如当年在真菰所属的村落中的发展一样。樱观城的大门之所以会开启,是为了方便众人在极近距离之下杀死薰衣。然而,在没有任何人动手射杀接近城门的薰衣的时候,或许胜负便已分晓。

在之前的村落中,薰衣是采取温和的态度劝说;而这次,他则是予以怒声斥责。斥责他们强行占领不具任何战略优势的城堡,而展开武装拥城的行动;在对凤龝来说根本无关痛痒的场所群起叛变;以及将无辜的农民卷入一场没有胜算的战役之中。

当然,一开始,樱观城里头也充满了对薰衣的敌意。但薰衣愤怒的神情,甚至比他驰聘沙场的模样更来得有魄力。无人能够持续朝他举起武器,他们不得不在薰衣的跟前屈膝折服。身穿带着旺厦族徽的皮甲,又佩带着印有雷鸟图样的宝剑。目睹薰衣这样的身影,他们无法否认这位人物就是自族的首领。

经过薰衣的一番怒斥后,梧桐等人终于领悟到自己所采行的战术有多么愚蠢,同时也领悟到自己犯下了将八百名族人,以及一千七百名信风的农民逼上死路的过错,于是答应弃械投降。不过,他们有一个怎么也不肯让步的条件。

樊感到相当困惑。看到妹婿大人骑马冲向樱观城时,他简直吓坏了。不过,之后反抗军便表示出愿意缴械、放弃抵抗的态度。原来如此。是妹婿大人去说服了他们吗?这次他又立下大功劳了。樊原本是这么想的。

之后,他依照首领大人的指示,将农民送回他们的村落,也将八百名旺厦族人分配到各个旺厦的村落去。然后,这下可伤脑筋了。因为他发现,必须押回王都的「敌方阵营的首脑」里头,不知为何出现了妹婿大人的身影。

「我再也不是凤龝大人的妹婿了。我已经和凤龝大人的妹妹离婚了。」

妹婿大人不仅这么表示,还主张自己是旺厦的首领,同时也是这场叛变的主谋,让樊怀疑他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于是樊便依据他本人的说法,将妹婿大人押回王都。

答应薰衣前往樱观城的时候,穭便已经做好了恐怕无法再和他相见的觉悟。他认为薰衣大概会死在那里吧?无视薰衣的存在而自封为旺厦首领的人物,没有不对薰衣动手的理由。

然而,樊曾几何时所提到的薰衣的「力量」,似乎远超过了穭的想像。

得知薰衣完成了自己渴望完成的事,而替他感到高兴的同时,穭一想到在他返回王都后,自己接下来所必须执行的任务,就觉得胸口愈发沉闷。

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够洒脱,但穭还是前去监禁房探望薰衣。

「旺厦大人。您已经拯救两千五百条性命了,这样应该已经足够了不是?」

「您想说什么?」

「由您扛下死罪并没有意义。」

「当然有了。要是不取我的项上人头,就没办法拯救那八个人吧?」

八个人。这是让穭无法充耳不闻的人数。难道薰衣还无法接受他之前的说法吗?

「薰衣大人。不是八个人,而是七个人。我应该已经跟您说过,梧桐的死罪无法赦免。」

薰衣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过,那些人表示他们绝对不想被凤龝砍头呢。与其要面对这种处置,他们宁可继续关在城里然后活活饿死。所以,我和他们约定,绝不会让凤龝取他们的性命。」

「就算您擅自和他们约定,我也无法……」

「这是我以首领的身分向臣民保证的事情,可不能背信忘义。」

「我身为四邻盖城之主,同样也有无法违背的原则。」

「就算这样,能请您再想点办法吗?」

穭的头开始痛了起来。没想到事情都已经演变至这种地步,薰衣还会这样跟他无理取闹。

「没办法了。」

「是吗?那也无可奈何了。」

薰衣垂下双肩。

「薰衣大人,倘若是您的话,就可以免除刑罚。毕竟您原本就是清白的。」

薰衣将原本放松的双肩再次拱起。

「关于这点,我们之前就已经讨论出结果了。」

「说得也是。」

无理取闹的人,或许其实是自己才对。穭不禁这么想。

「不过,就算您以自己的脑袋换他们一命,除了梧桐以外的七个人,还是无法免于终生软禁的刑责呐。」

「我明白。我也已经跟那些人好好谈过这件事了。无论身处何种状况下,只要还活着,就有应为之事存在。所以不能逃避——我这么告诉他们。」

噢,是啊。穭突然想到,终生软禁,其实也正是薰衣的境遇。尽管薰衣是遭到软禁之身,他仍然找到了自身应为之事,并努力实践。尽管出现了能够让他逃跑的道路,只要那并非自身应为之事,薰衣便会主动去关上通往那条路的大门。

不是逃跑,而是离开的道路。现在,薰衣已经从软禁的生活中找到了这样的一条路。穭不能从旁妨碍他。

审判所被困惑的空气笼罩着。无论是见证人、或是将罪犯包围住的卫兵,都无法理解为何薰衣也必须接受审判。

只有薰衣看起来相当平静。跟在他后方的八人望着薰衣的眼神,就像是在人声杂沓的市场中,看着在自己前方半步远的父母背影的幼童。

穭开始进行审判。首先,他仅根据薰衣本人的证词,确认了薰衣是旺厦首领、以及梧桐等人是受薰衣的指示,才会发起这次的叛乱等事实。在确认其他八人都没有异议之后,穭便随即进入宣读审判结果的流程。

周遭的人全都露出诧异不已的表情。不过无须理会,穭早已习惯以强硬的态度推行政务了。

首先,他宣布对梧桐以外的七个人处以终生软禁的处置。这七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只是老实地聆听着宣判结果。

接着,梧桐被处以死刑。听到这,梧桐面色苍白地望向薰衣。其他七人动作也相同。

「首领大人,这跟您说的……」

看到罪犯们不太对劲的模样,卫兵们纷纷将手伸向腰间的刀。

薰衣迅速起身。然后以仿佛在散步的步伐,走向最靠近他的一名卫兵。

无人出面制止他的行为。因为薰衣看起来可能只是想从惊慌失措地逼近自己的梧桐身边逃开;又或是因为哪里出了错误,让他和罪犯坐在一起,后来才又转念回到自己应该坐的位置。

趁着还无人有所动作——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时候,薰衣转眼从卫兵的腰间抽出刀,然后「磅」地一声用力蹬地,一跳回到梧桐的身旁。

「梧桐。你胆大包天,竟以一族的首领僭称。这个罪过,你就以死来弥补吧。」

然后高举起刀。

「请您住手!」

一名卫兵喊道。虽然这些卫兵终于也拔出自己的剑,但却不敢随意靠近手中持刀的薰衣。

梧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微笑着闭上双眼。

穭这时也明白了薰衣的言下之意。「以死来弥补」,便代表着「以死获得赦免」。既然如此,他的死就不是可耻之事。

然后,薰衣挥刀砍杀了梧桐。不想被凤龝杀死的心愿达成后,梧桐表情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处决了梧桐之后,薰衣将刀用力刺在地上,然后放开双手,以表示自己没有反抗之意。

于是卫兵们一拥而上,将薰衣包围了起来。

「旺厦的薰衣。我以发起叛乱而扰乱世局之罪,以及让鲜血玷污神圣的审判所之罪,在此宣判你的死刑。」

在一片混乱中,穭道出了结束这场审判的最终判决。

穭并没有马上处决薰衣,而是派遣使者到牧视城,打算把稻积等人找来,让他们和薰衣做最后的告别。

不过,稻稹、鶲和雪加,都丝毫没有意愿前往四邻盖城。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穭只好独自造访了薰衣所在的监禁房。

「薰衣大人。处刑日订在明天了。」

「这样啊。」

薰衣露出开心的表情。无论到了几岁,都仍让人感觉稚嫩不已的这张笑脸。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笑脸,穭不禁又浮现依依不舍的情感。

「薰衣大人,我可以帮您安排替身。您就让其他人代替自己受刑,然后躲到某处静静度过剩下的人生如何?」

薰衣狠狠地瞪向他。

「您是认真的吗?」

「我会设法安排,让稻积也能和您一起生活。」

「倘若您真以为我会接受这种事情,那么,这就是从十五岁来到这座城以来,我所听过最严重的侮辱。」

「抱歉。」

道歉之后,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当中,他们对彼此说过了不计其数的话语。现在,已经想不到什么还能说的话了。

尽管如此,穭仍向对方做了其实没有必要的确认。

「旺厦大人。我绝对会遵守那个约定。我会让一分为二的血脉再次合而为一。」

「我明白。」

穭不禁苦笑。不是「拜托了」,也不是「我相信您」,而是「我明白」。的确很像薰衣的回应。

「噢,对了。我有一件事忘记请教您了呐。」

薰衣突然唐突地大声说道。穭等着听他这次又会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发言。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能向您问个清楚。请您告诉我,『我不想杀他』是从哪里来的?」

「您说什么?」

「当年,您在地底陵墓这么说过。您曾经数度来窥探还在山丘上生活的我。每当您这么做的时候,胸中总是会有『杀了他b、『我想杀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这些完全相反的想法涌现而互相推挤着。之后,虽然您向我说明这些念头是源自何处,但只有『我不想杀他』这个想法我没能问明白。」

「是这样吗?」

当然,穭也记得这件事。那时的每一句对话,现在都依然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不过,当初的他并没有采用自己预先构思好的内容,而是直接对薰衣诉说当下所想到的一字一句。所以,在这些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自己接下来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就连穭本人也无从得知。

在薰衣被冠上盗领战利品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因而只能予以死刑处置时,穭觉得自己不想杀了薰衣。在薰衣拔刀砍向添水时亦是如此。因为对他来说,薰衣是必要的。

然而,在地底陵墓所提到的「我不想杀他」,是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便有的想法。还未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长相,只是从远方眺望到的薰衣身影——那时,从胸口涌现的「我不想杀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话说到一半吊人胃口,可不是一件好事呐。」

薰衣出声催促道。

「当初是您打断了我的话,所以才让我没能说完啊。」

「是这样吗?」

薰衣装傻着回应。他一定也记得才对。

穭闭上双眼。

于是,他看见了仿佛蓄着一池碧绿湖水的森林。

看见了宛如一座孤岛般浮在其中的小山丘。

看见了山丘上的屋顶、看见了枇杷树、看见了倒吊在树上的人影。

「噢,是吗,原来如此。」

一旦明白之后,便发现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杀了他』、『我想杀他』和『不应该杀他』的想法,背后都各自有着理由。不过,『我不想杀他』则没有任何理由。那不是学来或听来的,而是原本便存在于心中的想法。」

「这究竟是……」

「薰衣大人。我认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象,人的心中应该都会有『我不想杀他』的想法存在吧?只是,这样的想法经常会被源自于各种理由的『杀了他』或『我想杀他』所压倒。」

没错。穭其实不想杀了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斑雪、鬼目、添水,或是来自大陆的侵略者。

然而,他的周遭却充斥着许多的「杀了他」、许多的「我想杀他」,以及更多的「我必须杀他」。

让人们的内心不会再为这种想法占据——打造出这样的世界,或许正是他们奋斗的理由吧。

薰衣愣愣地眨了好几次眼。

「是这样吗……噢,或许是这样没错呢。」

处刑依照惯例的程序进行。

首先,身为城主的穭坐在高出一阶的台座上。而处刑的见证人原本应该坐在较低的台座上,但因这次想要担任见证人的人数过多,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坐在台座上,所以有一半的人是站着的。

见证人包括了凤龝的重臣月白、樊和斧虫,还有莲峰的霾、香积的赌弓、信风的猎夫、尚未瓦解的泉声一族首领,也是穭所提拔的五加木,以及丰穰。

有这么多见证人在场,找替身恐怕也是行不通的吧?穭这么想着。

双手绑在身后的薰衣被带了出来。或许因为之前发生了梧桐那件事,薰衣明明确实被绑住了,但他周遭的卫兵却仍表现出极度战战兢兢的警戒状态。

薰衣在刑场中央坐下。刽子手高举起手中用来砍头的刀子。

穭循着一如往常的做法开口问道:

「你有什么遗言吗?」

在见证人的座位上,有好几个人拿起纸笔竖耳倾听。

「没有。」

听到如此果断的回答,见证人们个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薰衣过去曾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他毫不迷惘的表情,这时都在穭的内心复苏了。

——说得也是。您已经决定不要留下任何遗言了呐。

穭举起右手下达指示。

薰衣的头颅应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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