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是个善人。
因为你慈悲为怀。
因为你往往正确。
所以,你变得痛苦不堪。
* * *
艾莉丝甩开固执地推荐她买礼服的店员,飞奔到店外。
她拖著步伐疲惫地逃走。格兰默默追上她的背影。
艾莉丝的银发散乱,外套从肩膀滑落。由于她边跟店员争执边换回衣服,衬衫领口也是敞开的。与艾莉丝擦身而过的人们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纳闷发生了什么事。
艾莉丝在广场中心停下来。她打从心底下定决心,宣言道:
「那间店……那间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靠近第二次,格兰!」
「了解。艾莉丝,到这边来。」
格兰让艾莉丝站在自己面前,帮她扣上衬衫扣子。他整理好艾莉丝乱七八糟的衣服,重新系好胸前的领结,用手梳理那头银发,退后一步做确认。
「好了。」
「呵,做得好。谢谢你,格兰。」
艾莉丝低头看向整齐的衣服,对格兰道谢。她环视昏暗的广场,晚霞消失,变回厚重云层,看著两人的人们也开始准备回家。
「好了,该怎么办呢?马上就要入夜了。先回旅店一趟——」
正当艾莉丝准备提议之时,愚蠢的大嗓门响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找到了,找到啦——!」
两人迅速转过身。有个人像在路上滚动般冲了过来。
绑得像狗尾巴一样的头发跳来跳去。肯吉带著满面笑容,张开变臂。
艾莉丝把格兰推向前。格兰单手抓住肯吉的脸,让他停下。
「唔嘎?啊嘎唔嘎啊嘎?」
「怎么了,肯吉?你明明逃走过一次,还真够胆嘛。」
「那个盖各之前仅放开果的脸,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肯吉挥动手臂,哀求道。收到艾莉丝用视线下达的许可后,格兰便放开手。
肯吉擦了擦红肿的鼻子。艾莉丝对他投以冰冷目光:
「所以呢?有什么事?肯吉,我已经看够闹剧了。我无意再跟你有所牵扯。若你有话想说,麻烦快一点。」
「啊,吓我一跳~你记得我的名字耶。好高兴啊。」
肯吉天真地笑了,但艾莉丝表情依然险峻。
肯吉大概没注意到这点吧,他精力十足地举起一只手:
「那个啊,刚刚好像让你们觉得不愉快,所以我想道个歉。我明明被你们救了,让恩人感到不快可不行啊~怎么样~?」
「没这个必要。立刻、给我消失。」
「怎么这样——好过分喔!我感觉会因为『我做坏事啦——』变得晚上都睡不著唷?有什么关系嘛。欸,欸,我请你们?我要请你们啰?我要招待你们啰?」
肯吉绕著艾莉丝走来走去,但她没有反应。
他困扰地推了下格兰的背:
「欸欸,大哥你也帮忙说句话嘛。」
「没什么好说的。」
「咦——好过分啊~那也是因为没有心吗?那就没办法了呢。」
肯吉抱著胳膊,遗憾地点头。艾莉丝微微瞪大双眼。
在她准备讲出什么前,肯吉举手叫住拉著摊车的女性:
「大婶,等一下。那个给我一个。」
身材魁梧的中年女性,停下载著水果和蔬菜的摊卓。
她拿起苹果篮,面色红润的圆脸上浮现开朗笑容:
「哎呀,肯吉,你真的很喜欢苹果呢。下次我烤苹果派给你如何?」
「嘿嘿,还好啦——我喜欢甜苹果。咦,真的?太好了,我会期待的!」
艾莉丝望向格兰的手腕,仍能从破掉的袖子窥见凄惨缝线。
和女性告别后,肯吉转过身,用装蒜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唷——那位大婶,回家时会卖便宜点。嗯——然后呢?我们刚刚在说什么?嗯嗯,是要不要请你们吃饭吗?」
「肯吉,你知道些什么?」
「咦,什么?」
面对艾莉丝的提问,肯吉歪过头。她语气认真,继续说道:
「『无名怪物』是在南方流传的故事,在这附近很难称得上有名。不过你好像知道。而且,你似乎对格兰有什么看法。」
采寻般的视线贯穿肯吉。但他又偏过头。
他高高扔起苹果,然后接住。
「你————————在说什么呢?嗯?哎,算了——跟我来。」
他以跳跃般的步伐走向前,没有回头,就这样走向大道。
艾莉丝扬起外套,追了上去。格兰低声询问:
「要去吗?」
「嗯,走吧。虽然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无视并非上策。他似乎是基于知道你是『无名怪物』,才跟你接触的。不能置之不理。」
对人类来说,怪物是敌人。怪物必须极力避免真实身分被人发现。身为「穴藏恶魔」的艾莉丝,清楚知道怪物被人类赶走的历史。
她瞪向前方。肯吉撞到人后丢脸地跟对方道歉。但艾莉丝见状,脸上的险峻表情依旧。他的言行举止看似轻浮,真实来历却让人摸不透。
肯吉突然回过头,面带笑容大声说道:
「一起喝个茶吧——之后呢,我有东西想让你们看唷?」
* * *
肯吉没有走向轻食屋。
他进入与店家密集的巷子不同的另一条巷子。缓缓倾斜的坡道上,是一栋栋古老的民宅。构造相似的屋子们,似乎是给生活不太富裕的人住的租赁屋。
他敲敲位在尽头的家门,敲了好几次后,门屝发出「吱呀」声开启。
「嗨,谢菈婆婆!」
从中出现一名驼背的老婆婆。她用灰色瞳眸看著肯吉。
彷佛童话中的魔女面容上,刻著因亲切笑容产生的皱纹。
「晚安,虽然已经很晚了,下过我来玩了唷。我朋友也一起,可以吧?」
「啊啊,肯吉吗?可以啊,可以啊,来得好。你会带朋友还真少见……啊啊,是位漂亮的小姑娘,和帅气的少爷嘛。欢迎。来,进来吧。」
老婆婆爽快答应了。艾莉丝和格兰互相对视,跟在老婆婆身后。
进入屋内后,艾莉丝巡视周围,不可靠地吱嘎作响的地板被擦得很乾净;铺著泛黄蕾丝的窗沿上,挂著一束药草,内侧的厨房传来水壶烧水的声音。是个平凡无奇、温暖的家。肯吉亲密地抱住老婆婆的肩膀。
「谢菈婆婆是我在这座城市第一个认识的人。我在食堂工作时,跟她说了很多话喔。去年她消失了,我很担心,不过她回来了。」
「肯吉竟然会带朋友来呀。小姑娘,你们等一下唷。那边的椅子,你们随便坐。我马上拿茶过来。得快点才行。」
「请别费心,那个…………女士。」
尽管不知所措,艾莉丝仍然坐上满是补丁的椅子。格兰坐在她旁边的位置,陷进弹簧坏掉的椅子中。肯吉没有坐下,而是在旁边晃来晃去。
「这是去年发生的事。婆婆她发高烧,状态严重到我担心她会不会死掉啊!所以她回来时变得那么有精神,我吓了一跳……啊,婆婆,我不要果酱,帮我换成蜂蜜。」
「肯吉,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肯吉无视艾莉丝的问题。反而是老婆婆从厨房探出头来:
「来。小姑娘讨厌莓果酱吗?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也留下来吃晚餐?今天是炖菜唷。」
「不,我喜欢果酱,不过,那个……哎,为什么我得被人类这么细心关照啊!红茶和晚餐都不用!听好了,肯吉,你——」
「知道了,不讨厌果酱对吧。等一下,放进红茶里面很好喝唷。」
「她没在听?」
老婆婆对惊愕的艾莉丝点点头,将头缩回去。肯吉愉快地笑著,但他突然切换笑容种类。他将苹果放在桌上,微微点头。
「嗯,我吓了一跳…………然后确信了。因为她并没有得救。」
「…………这是什么意思?」
肯吉再度陷入沉默。老婆婆拿著托盘,从厨房走过来。她每走一步,杯子就会摇晃,溅出红茶。肯吉笑著接过盘子。
「谢谢你,婆婆……………………啊,我来回答刚刚的问题。」
他一边说著,一边将托盘放到桌上。然后突然转身,抱住老婆婆的脖子。
他磨蹭老婆婆的脸颊,彷佛在表示亲爱之情。在开心笑著的她看不见的情况下,将某物从袖口滑至掌中。他用那个东西划过老婆婆的喉头。
——————咻,啪唰。
鲜血飞溅而出,红色瞬间蔓延墙壁和天花板。
肯吉放开手。老婆婆仍然微笑著,伸出满是皱纹的手。
颤抖的指尖抚上伤口,从喉咙溢出的血冒著泡沫,或许是她想说些什么吧。她失去表情,倒在地上。艾莉丝同时冲了出去。
她逼近肯吉,踢飞他的刀子。刀子刺在天花板上。
艾莉丝抓住他的领口。
「肯吉,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咦咦——这种程度就吓到你们了吗?你们是沿途杀掉『穴藏恶魔』抵达这边的吧?不过这是什么反应啊。我明明听说你们很擅长杀人的说。」
肯吉不满地噘起嘴。艾莉丝睁大眼睛。
她直接抓住肯吉的脖子,眼神锐利地瞪著他:
「你这家伙,为什么会知道!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才对!」
「呜——嗯嗯,我是、知道没错。不要这样把我当成敌人嘛。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没必要、杀我、唷。而且、啊,再这样下去、不行的。得出去、外面才行。」
「别扯开话题,你有何目的?」
艾莉丝一掐紧他的脖子,肯吉就呻吟出声。他拚命拍打艾莉丝的手。
她微微放松手指。肯吉深吸一口气。
「呼!啊——好难过——所——以——说,不是啦!这个啊,是我在用我的做法帮助你们喔!一具婆婆的尸体就能让你们明白什么事的话,很划算吧?欸,不是吗?我有做错什么吗?」
肯吉被抓著动脉,鼓起脸颊。但他表情立刻认真起来。
他发出可怕的冷静声音:
「而且,那个称不上是死掉啊……欸,你们想想看。目击这具尸体的,只有你们和我。全都不是这座城镇的人。你们不想知道其中含意吗?」
他斜眼看著老婆婆的尸体。扭曲伤痕夺走她生前的容貌。
肯吉表情仍未改变,他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
「一年前,我答应两年后的春天会离开,硬是定居在这座城市。永久居住是不被认可的喔。现在在场的全是外来人。住在这座城市的人,并不知道她死了。你们应该先看看这个结果。为了这种事就在那边嚷嚷怎么行?」
肯吉吐出令人费解的话语,视线落在格兰身上。
他无视艾莉丝,脸上浮现谄媚笑容。………
「你不这么觉得吗?帮忙说服她啦!『穴藏恶魔』本来明明是杀人的种族,她有点太纤细了吧。不擅长面对突发状况,不是件好事唷?」
「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事?」
「嗯,调查的结果。虽然有各种秘密。」
肯吉表情宛如一只晒太阳的猫。格兰思考几秒后,开口说道:
「……艾莉丝,我认为应该到外头去。」
格兰的意见令艾莉丝瞪大眼睛。肯吉高兴地握紧拳头。
艾莉丝白皙的手指用力陷紧他喉咙。
「呕恶。」
「——————格兰,你认真的吗?」
「他说有东西想让我们看,应该确认一下吧。」
艾莉丝像在沉思一样眯细眼睛。过了几秒,她推开肯吉。
肯吉深呼吸,平息紊乱气息。他眼眶含泪,道了个谢:
「啊——好难过——我还以为会死咧,谢谢啰。好了,去外面去外面。」
他踩在桌上,拔出天花板上的刀子,放回袖子里。
然后拿起桌上的苹果,推著两人的背。
「多亏大哥你,得救啦。你们一定会吓到的,好好期待吧。」
三人走路时避开血迹,离开屋内。肯吉关紧构造不良的门,刻意端正姿势,轻咳一声,敲门。
————叩叩。叩叩。叩叩。
没有回应,这是当然的。不过,门屝突然开启。
————喀嚓。
「哎呀,这不是肯吉吗?来得好。」
刚才那位老婆婆出现了,她露出温和笑容。
艾莉丝屏住呼吸。格兰依旧面无表情。老婆婆脖子上没有伤痕。
理应已死的她,还活得好好的。
「嗨,谢菈婆婆。对不起唷,今天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来,给你苹果。最近一~直很冷,不要勉强喔。」
「啊啊,谢谢你。我很高兴肯吉你来唷。后面那两位是——」
「嘿嘿,是我朋友!那再见啰,婆婆。我有急事。」
肯吉硬是将老婆婆推回屋内,再硬是关上门。
况重的沉默降临。肯吉得意地转过身,挺起胸膛,张开双臂:
「怎么样——?嘿嘿嘿,很厉害吧?」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这座城镇隐藏的构造。消失过一次的人呀,只要这里的居民没认识到他的死亡,就不会死唷。大概是因为居民们不希望有什么混乱吧。」
他远离那扇门,迈步而出,扬起上衣下摆,一面跳舞一面继续述说:
「这座城市呀,会回应人的意识。城市汲取人们无意识的希望,做出各式各样的事。让坏人消失、把人抓走,将他的病治好后还回来。以如此自然的程度,对吧?好厉害呢。简直跟在照顾家畜一样!然后呢,回来的人们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但跟真正的人不同。」
是转太多圈了吗?肯吉摇摇晃晃一阵子后,站好姿势。
他双手交握于头后,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
「察觉到的时候,我好惊讶呢,还以为我头壳坏去了。我也不是坏人,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也会觉得不舒服啊。哎,虽然现在顺利想通,已经很擅长割断居民的脖子了,嘿嘿嘿嘿嘿嘿。」
艾莉丝咬住食指指背,表情认真地整理思绪。
她眯起苍眸,下一瞬间惊讶得睁大眼睛,茫然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是这么一回事吗?可是,这种事,不……的确——」
「嗯嗯,咦——你没问我『这是怎么回事』耶。太好了,省去一件事。我就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明白的!残杀同族的『穴藏恶魔』小姐!之后就交给你啰。毕竟人类有点拿这情况没办法啊。」
肯吉满足地点点头。艾莉丝默默挥了下手,平空拿出手枪。
她将枪口指向肯吉。肯吉举起双手,脸上仍带著笑容。
「咦——变成这样啦~我没预料到耶。伤脑筋,可以不要这样吗?」
「首先,感谢你的情报。但告诉我这些事的意义在于,因为人类拿这情况没办法,所以要利用我。你就是这个意思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嗯——这个嘛,我觉得你问了也没什么用喔?还有,我还有件事想确认耶,可以在那之后再告诉你我是谁吗?」
肯吉从容不迫的态度依旧不变。艾莉丝蹙眉。她虽然有拷问的经验,却不习惯盘问。就算想强迫他回答,在街上能实施的手段也有限。
她在理解自己正被对方玩弄于鼓掌间的状态下询问:
「想确认的事?」
「嘿嘿,隔壁镇有我认识的人。之前从你们手中逃掉后,我急急忙忙跑到隔壁镇,跟他说了你们俩的事。然后他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们。方便的话,你们可以去跟他见个面吗?」
被枪口指著的肯吉高兴地笑了。
感觉他甚至会吹起口哨,继续吐出不祥话语:
「他在南方出生的,说是住在偏僻的村庄。」
* * *
「无名怪物」被活生生埋在位于南方的冬之森。
眼前雪花飞舞的错觉袭向格兰。身穿黑外套的少女站在白色世界中。这奇迹般的光景,他连细节都记得。但与她见面之前的记忆,可以说是没有。虽然他被说虐杀了某个村庄的村民,真伪却不得而知。
谁都不知道此话是真是假,理应如此才对。
下一瞬间,艾莉丝冲了出去。她收回手枪,拳头打向肯吉心窝。
肯吉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艾莉丝的拳头,狼狈地倒在地上,手腕弯向神秘方向。他忍住痛苦,像个装著弹簧的人偶般站起来。
下一秒,艾莉丝脚跟就落在他前一刻还在的地方。肯吉急忙诉苦:
「好、痛痛痛痛痛痛痛。你突然干嘛啦,真是——哇!」
艾莉丝对肯吉后颈赏了发手刀。他以手护住头部,倒向前方。不停咳嗽,抬起惨白的睑:
「干、干干干、干嘛?你会不会突然变得太暴力了?」
「我改变主意了,决定换个地方,好好听你说话。想说要让你失去意识。」
「住手,住手,住手,就算不做这种事,我也会说的啦!」
肯吉像投降一样举起双手。格兰抓住他的肩膀。肯吉彷佛一只受惊的小猫,左顾右盼。艾莉丝从虚空中拿出一把剑,走近他。
「南方的偏僻村落呀。我不觉得这是偶然。肯吉,关于格兰他的过去,你知道些什么对吧?我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嗯——很可怕所以把剑收起来啦!是说我觉得在街上拿出这个很危险耶。」
「你要大叫几声看看吗,肯吉?下一秒头就会飞出去啰?」
艾莉丝脸上绽放出美丽微笑。肯吉的笑容则是抽搐著。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演技,他脸色依旧苍白。弯曲的手腕不安定地摇晃。他低著头回答:
「可是呀,没时间让我跟你们解释耶!我想对方应该要来了。」
嘶————————!
下一瞬间,传来发狂般的马鸣。马蹄在路上猛踏的声音响起。
两人同时回过头。惨叫声响彻整条大道,化作波浪紧逼而来。
黑色巨大身驱冲过小巷入口。手握缰绳的瘦小男人一边喊叫,一边被马拖行。戴眼镜男人的容貌,烙印在格兰的视网膜上。
鬃毛摇曳,强韧肉体一跃丽起。马匹带著男人,瞬间通过两人的视线范围。
过了几秒钟,肥胖男人逃进巷内。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哇——咦……啊…………咦……?」
从大道逃进来的男人,茫然看著三人。艾莉丝「啧」了一声。
肯吉啪哒啪哒地摆动双脚:
「好了好了,想诱拐我已经不可能了啦!而且呀,我觉得追上去比较好喔?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也会有在意的事吧?」
肯吉担心地说道。格兰按著额头,指尖浮现血液的温度。曾经听过的温柔歌声,在耳中掀起漩涡。肯吉的声音与歌声重叠。
「放著不管的话,他会死掉唷?」
「…………………我——」
————路修卡·路修卡·普里斯卡。
————我在这里歌唱。对心爱的你歌唱。
他突然回想起来,她经常在窗边唱歌。
漫长的冬季中没有娱乐。她藉由歌唱,疯狂等待遥远的春天。
—————善人的心在天上。所以,你不要哭。
—————坟墓下,什么都没有。
有点脏的双层窗对面,是一片白色世界。她看著被雪覆盖的村子,叹了一口气。但当她转过头时,忧郁的表情消失。她温柔微笑著。
—————欸,■■■。这首歌说得没错,所以,你不被责备也没关系的。
她心平气和地说道。他直觉感觉到危机,听见她之后要说的话,他心中的什么东西会崩坏。但记忆中的她没有中断话语,她像唱歌一样继续说道:
—————坟墓下什么都没有。你、才不是怪物。
那是谎言,她一直说著谎。
格兰手臂失去力气。肯吉急忙从他手中逃出,吁了口气。
「………………………格兰?」
艾莉丝诧异地询问,但格兰没有回应。他一个转身,疾冲而出。
惨叫声仍未停歇,他奔向大道。
「等一下,格兰!」
他没有回头。他没有那个余裕。脑海被灼烧,思考处于停止状态。
格兰全力奔跑。高大身驱彷佛一颗子弹,在路上狂奔。他接连跳过跌倒在地的人,以及被撞飞的行李。头发随风摇曳,外套袖子飘在空中。
他在路上奔跑,连呼吸都屏住了。马匹的背影映入眼帘。失控的行进仍未停止.或许是在害怕什么吧,它口吐白沫,一边继续冲向死亡。
格兰用力跳起来,跃向被拖著的男人。男人虽然不再惨叫,但他还有意识。他惊愕地瞪大双眼。
「你是——呜!」
「——————唔。」
格兰试图分开男人和马匹,但男人手臂被缰绳缠住。
格兰拉近缰绳,抱起男人,代替男人与路面摩擦。再这样下去,挨著地面的双脚难免会断。就在这时,上下摇晃的视界中映入某物。
黑影在屋顶上奔驰。大衣随风飘动的身影——是艾莉丝。
她将身体能力发挥到极限,如同箭矢般在格兰头上奔跑。格兰目不转睛地看著她。一瞬间,他的目光确实与苍眸对上了。
这时,马匹像发狂一样上下甩动头部。人们如同波浪,往左右散开。来不及逃掉的小孩,腹部被马蹄践踏。马身倾斜,屋顶上的影子加快速度。
格兰不顾会咬到舌头,大声呼唤:
「艾莉丝————————!」
银光灼烧双眼。艾莉丝拿著剑,从屋顶上一跃而起。
黑影以猛烈速度落下。马头被附加全身重量的剑刺中。
她放开剑,踢了下马头。被扔出去的短剑切断磨损的缰绳。
格兰和男人被扔飞到路上,他护著男人,倒在地上。
艾莉丝在远方著地,单手梳起散乱的银发。
马匹跑了几步后「咚」一声倒下。它全身痉挛,抬起四肢,都已经倒下了,还是挣扎著想逃走。血腥味和野兽气味弥漫。
艾莉丝走到马旁边。
马匹用满溢恐惧的湿润眼瞳看著艾莉丝。不久后,它就一动也不动了。
在镇上探索时,她注意到这座城市连鸽子和老鼠都没有。应该是那名被马拖著的男人打破禁忌,把它带来这边的吧。她眯起苍眸。
为什么马匹会陷入恐慌状态?为什么这座城市没有动物?
一切都让她更加肯定她得到的答案。
「…………………原来如此。」
艾莉丝低声说道。背后响起惨叫。她回过头,发现是腹部被踩烂的小孩的母亲在哭泣。眯细眼睛的艾莉丝身旁,吓得腿软的男人站了起来。
是食堂的胡须男,他轮流看了看屋顶和艾莉丝。
「小、小姐,谢谢你啊……我还以为、会死咧……不、不过刚刚那是——」
「道谢就不用了。去帮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吧。」
胡须男揉著腰,看向一片混乱的街道。艾莉丝无视吓呆的男人,转身离去。格兰坐在被他救下的男人旁边,注意到艾莉丝后站了起来。下一瞬间,能从裤管窥见的脚踝被染血的手抓住。
被格兰拯救的男人用手指描绘丑陋缝线,茫然低喃:
「骗人、的吧……这种事,应该不可能啊。难道……怎么会——」
「——————什么事不可能?你没受伤吧?」
格兰伸出手,看著男人的脸。
他脸上有黑色的瘀血,全身明显被擦伤,坏掉的眼镜勉强挂在脸上。格兰凝视这张面孔,在脑内寻找。他还不知道刚才灼烧脑海的热度是什么。
瞬间闪过脑海的记忆,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男人看著格兰的手,张大嘴巴。他慢了半拍后大叫出声,像要跳起来一样:
「你问我、有没有受伤?你问我有没有受伤!?你在、你在说什么啊?」
格兰准备跟似乎因自己感到不快的男人道歉,但男人继续吼道:
「你问我这个啊……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你应该不在了!欸,对吧……你不在了啊!」
伴随令人摸不著头绪的话语,男人用力抓著格兰的脚。指甲剥落、掉了下来,在格兰身上留下血痕。格兰眯起眼睛,他无法理解男入这番话。
「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你说你不明白吗!」
男人抓著格兰的脚爬起来。他因全身传来的痛楚发著抖,揪住格兰胸口。
他吐出鲜血和唾液,大声叫道:
「你、你应该在棺材里面才对!不是吗!」
格兰心中有什么东西迸开了。来历不明的冲动贯穿胸口,与疼痛十分类似的热度于全身流窜。他一面忍受特别集中于头部的热度,一面开口询问:
「为什么、你会知道?」
男人丑陋的面容扭曲。他握拳,软弱无力地挥向格兰。
那只手被艾莉丝从旁抓住,她抓住男人领口,让他转向自己。
「咿…………你、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人类?说。」
男人屏住呼吸,却转头不看艾莉丝。他似乎决定无视体型纤细的她。他以异样的角度探出头,对格兰大吼:
「你忘记了吗?你该不会要说你忘记了吧!」
那双眼睛充满杀意,但也能在眼底窥见恐惧。
他突然气势全失,彷佛要一吐为快、彷佛在央求,用不可思议的语气继续说道:
「——————是我们、埋了你。」
格兰再度瞪大眼睛。微弱声音在耳中响起。
井底传来空虚的风声、某人虚无缥缈的声音、数发枪响。
人们蕴含恶意的怒骂声、倾注杀意的呼喊,各式各样的声音如同风暴肆虐。
「无名怪物」,「无名怪物」,没有家。
孩子们拍著手,嘲笑他。
—————因为你是个善人,所以,你变得痛苦不堪。仅此而已。
有人微笑著这么告诉他。
—————什么嘛,你一直……
虚无缥缈的声音对他说,但声音在途中便消散而去。
格兰茫然地追寻回音,声音回荡著逐渐消失。
最后,眼前男人说出他听惯的名字:
「埋了『无名怪物』。」
* * *
「——————坟墓下什么都没有。你、才不是怪物。」
曾经有谁这么对他说,但格兰知道那是谎言。
再怎么混在人类中,世上仍不存在怪物的容身之处。
他是个怪物。所以,他被埋葬了。
「——————唔、唔唔——」
格兰因男人的呻吟回过神来。艾莉丝将男人前襟抓得更加用力。
领口收紧,男人喉咙被轻轻勒住。
「是你埋了格兰吗?是你们把他活埋了?」
艾莉丝摇晃男人,问道。
男人表情痛苦,却突然笑了出来。疯狂笑声响起。
「哈哈,没错,没错喔。这家伙杀了村子里的人,所以,我们把这家伙埋了。跟传说一样,让他再也出不来……不过,这家伙为什么在外面?他接下来又打算杀谁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我挖出来的。」
一道凛然声音回应男人,艾莉丝毫不犹豫告诉他。
男人惊讶得目瞪口呆。他的表情因憎恶而扭曲,大闹起来:
「为什么要把他挖出来!那家伙是个怪物。他可是虐杀了村里的人啊!连受我们照顾的恩情都忘了。听好,你也会被杀喔!」
格兰在记忆中寻找。但先前回想起的光景,像雪一样消融不见了。
他心中只有一片空虚。即便如此,他还是自然地断言:
「——————我,不会杀艾莉丝。」
「怪物少说谎了!你明明杀了我的未婚妻!」
男人唾液飞溅,大声吼道。下一瞬间,格兰突然抓住男人领口。
艾莉丝瞪大眼睛,放开男人。格兰就这样将男人提到空中。
「………………格兰?」
艾莉绿皱起眉头。大闹、挣扎著的男人,脸上充满恐惧。格兰歪过头,他的身体擅自行动,抓住了男人。他在不理解自己这暴行有何意义的状态下,说道:
「——————我不记得。」
听到这句话,男人颈部上下左右转动,双脚拚命摆荡。
格兰放开手,将他放下来。男人当场倒在地上,剧烈咳嗽。
「………………怪物、怪物为什么会在啊。」
即便如此,男人仍重复这句话。他虚弱地笑出声:
「……埋了你之后,我离开村子……一直不去靠近那座森林,试图忘记。可是啊,为什么怪物——嘻嘻,还活著啊……嘻嘻、嘻嘻嘻。」
艾莉丝轮流看了看格兰和男人。她静静开口:
「……看来,你有点失去理智。」
她匆然如此断言。听见艾莉丝堂堂正正地说道,男人像要跳起来似的抬头:
「说我失去理智?你突然在说些什么啊!失去理智的是你——」
「你知道吗?这座城市,有个不能带动物进来的规定。你进来时应该有跟门卫产生冲突才对。因为你的缘故,也有人死了。请问你在想什么?」
艾莉丝讲得彷佛要让谁听见。男人在准备骂回去时,注意到一件事。
他战战兢兢环顾四周。
居民们像结冻一样停止动作。异样目光刺在男人身上。
抱著被踩死的小孩的家人彷佛戴了面具,面无表情看著他。
「他打破了规定?」「反正他会消失。」「但他是外地人。」「那家伙。」「不会消失吗?」「外地人。」「他来干嘛的?」「都是因为那家伙。」「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喔。」「死掉了啊。」
低沉声音宛如虫子振翅发出的声响,围住男人。露骨的恶意开始集中。
艾莉丝粗鲁地牵起格兰的手,扬起黑大衣,迈步而出。
「走了,格兰。」
「可是,艾莉丝——」
「没必要回头。你已经在棺材外了。别这样。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事实。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喔,格兰——」
跟过往的冬日一样,她拉拉他的手臂,表情认真,继续说道:
「无论你想杀谁,我都相信你不会杀我。」
格兰没有回应这旬话。两人就这样走在街上,随便转进一条巷子。
「等、等一下,你们两个,等一下,等一下啊!」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紧迫而来。居民们异常的模样令他感到恐惧。
他们虽然是善人,面对被断定为恶的人却不懂得手下留情。
「跑哪去了?」「谁去叫警察。」「没必要叫吧。」「随我们爱怎么做。」「死掉了。」「他该负责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消失吧。」
声音重叠,逐渐变成怒骂。男人的惨叫和殴打肉的声音响起。
艾莉丝和格兰没有回头,他们走向巷道深处。男人拚命吶喊:
「『无名怪物』!停下来,『无名怪物』!」
这瞬间,格兰被一种异样感包围。冰冷坚硬的触感在脚底破碎。眼前景色和被雪覆盖的村落重叠。他走近水井,窥探其中。
雪花翩翩飞舞,落进深不见底的地狱。
井侧染上红色,渗出鲜血。
里面究竟塞满了什么呢?
格兰看著它,然后——————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嗨~晚安——辛苦啦。」
杳无人迹的道路前端,肯吉站在那里。格兰被迅速拉回现实。
肯吉挥著骨折的手腕,笑著指向左侧道路。
「走这边离你们住的旅店比较近唷。酿成颇大的骚动呢,都是因为我硬要他『绝对要把马带来』啊!我觉得居民们会很感谢你们喔?不过,暂时不要外出,一定会比较安静吧。」
肯吉天真地笑了。他竖起右手食指,抵在唇上:
「反正七天后之前,什么都不会发生——哎唷。」
他迅速偏过头。短剑掠过他脸颊,刺在房屋外墙上。
艾莉丝面无表情地看著他。肯吉显得很伤脑筋:
「住手啦!我只不过是完成确认工作而已。恭喜,你没有杀掉那男人。现阶段你们不是我的敌人,我也不是你们的敌人啦。」
「你是否为敌,由我们决定。我只觉得你是个祸害。」
艾莉丝对他这番话表现出拒绝,再次从虚空取出一把剑。
肯古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双手交叠于胸前,像只小狗般垂下眉梢:
「嗯——街上不能用枪对吧?而且我超抗拒死亡的,就算杀了我、湮灭尸体,也会酿成骚动。你其实是知道的吧?你的敌人不是我。另外,不要在街上引起骚动比较好唷!不能忘记旅行的目的啊。我可是带了好情报当作赔罪。」
肯吉怯弱地用食指绕著圈圈。艾莉丝没有说话。
明明谁都没有回应,他还是侃侃而谈:
「消失的四个人呀,我想会在七天后的冬日祭典那天回来。他们的归来和你的复仇有关。镇上的人都会参加,要是想做个了结,那天刚刚好。之后就麻烦你们啰。很棒耶,是祭典唷。」
肯吉愉快说道,大大张开双臂。
他神色恍惚地吁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孩童般的笑容。
「总觉得,很让人兴奋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