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For Elise 第七章

睁开眼睛时,在下雪。

柔软白色从灰色沉重天空飘落。云朵层层叠叠,描绘出深浅不一的复杂颜色。他躺在雪原中。额头传来痛楚,令他伸手摸去。

手指碰到血液的温热。远方传来孩子们的歌声。

他们拍著手,嘲笑他。

「无名怪物」,「无名怪物」,没有家。

「无名怪物」,「无名怪物」,没有名字。

「无名怪物」,「无名怪物」,也没有心。

包住石头的雪球和木柴掉在附近。他突然想起,他到村子旁边的森林收集木柴,现在是回来的路上。然后孩子们用雪球丢他。

歌声仍在持续,孩子们用唱歌的方式对他说话。

——————你是个怪物。是一个只是伪装成人类的怪物。

孩子们拍著手,嘲笑他。格兰看著在自己周围跳舞的影子。

他内心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伤口痊愈了。他没有愤怒或憎恨的必要。

但没有心的他也知道,自己恐怕正在遭受过分的对待。

孩子们想伤害他。就算不悲伤,那也是件残酷的事。

其他人的脚步声突然接近。小孩子们一同逃窜而出。不知道是谁跑过来抓住雪,扔向孩子们的背。有人喊了些什么,坐在他旁边。

「————亚雷克,亚雷克,没事吧?啊啊,他们都做了些什么过分的事呀!」

柔软手臂紧紧抱住他。她温柔抚摸他冰冷的脸颊。

她哭了。大大的蜂蜜色眼瞳彷佛立刻就会融化、滴下来。柔软卷发跟树叶纠缠在一起,大概是碰到树了吧。

他无法理解她哭泣的理由。

毕竟受伤的是他而不是她。但他什么都没说。她的眼泪一定是温柔的东西,不能去否定。没有心的他也能够如此推测。

愿意为自己哭泣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

他知道这件事。

为了让她放心,他开口说道:

「嗯…………………没事喔,姊姊。」

*  *  *

睁开眼睛时,她看见白色的天花板。

好几张白布固定在天花板上。艾莉丝巡视左右广大的空间。

「领地」内部被强制移动的情况,也有可能被丢到连动都不能动的地方。尽管跟实际的建筑物一样有办法破坏,却很费工夫。艾莉丝暂时放心。

「格兰……要是没事就好了。」

她喃喃自语,站起身,再度环视这个类似小孩房间的地方。

艾莉丝从占满地板的布偶中抓起一个。灰色熊布偶的腹部纵向裂开,白刃伴随棉花从中射出。艾莉丝抓住朝脸上飞过来的小刀刀柄。看来全部的布偶,里面都有会飞出来的武器。

确认完毕后,她向前走去。她一边警戒,但布偶没有动起来的迹象。

远方开始传来音乐盒的声音。艾莉丝冲向声音来源。

一名少女坐在房间中心。

她身穿红色礼服,抱著音乐盒。

少女抬起头。她抱紧音乐盒,展露天真笑容:

「这个呀,是很重要的东西唷?」

「…………………………!」

舞者在箱中旋转。艾莉丝看著它,屏住呼吸。

少女脸上浮现恍惚笑容,

「这个,不能弄丢。因为会变得搞不清楚。」

少女吐出神秘话语,歪过头。彷佛在等待提问般沉默了。

「为、什么?」

艾莉丝双唇颤抖。少女慢慢关上音乐盒。

她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刻下别的话语。

「寂寞鬼艾莉丝。可怜的艾莉丝。欸,你可以回答我吗?」

「为什么,那个会在你手上?」

少女默默站起来。她将音乐盒放在地上,走到艾莉丝身旁。

艾莉丝一动也不动。少女慢慢抚摸她的脸庞,纤细手指温柔碰触她的耳朵。

「欸,艾莉丝·贝罗。回答我嘛。」

少女脸上仍带著天真笑容,轻声询问:

「你为什么杀了爸爸?」

*  *  *

这个世界,没有怪物的容身之处。他是知道的。

村里的井很深,就算到了冬天水也不会结冻。他每天都第一个从那里汲水。

然后是搬运木柴。搬完后打扫家畜小屋。用冷水洗盘子和衣服,还有铲除积雪。小孩子们对他扔石头。他过度的劳动,却从来没有得到一句感谢。

村里的居民似乎没打算给他超出报酬的东西。

人们都讨厌他、惧怕他。他一碰到小孩,大人们就会发出刺耳尖叫。

注意到这点后,孩子们就开始玩新的游戏。他们跟大人们说自己被亚雷克欺负。然后他就会被殴打。鼻骨被打断也不只一次两次了。

「你对我家的小孩做了什么!连恩情都记不住吗?你这怪物!」

尽管村人这么痛骂他,他的工作量还是不会减少。村人大概把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抗的他,当作温驯的家畜吧。他淡漠地做完村里的劳动工作。

就算只有一件事做不好,隔天开始就会饿肚子。说不定会连家都没了。

只要跟姊姊赛尔玛在一起,他们的态度就会软化。

赛尔玛是被村人认同的。即使知道这点,亚雷克还是故意跟姊姊分开生活。没有家畜也没有田地的他,借了间村子边缘的小屋,接工作过活。

亚雷克和赛尔玛没有双亲。没地方住的他们,长时间在各地流浪。

能在这偏僻的村落得到住所,是因为某个男人对赛尔玛一见钟情。

她快要结婚了。未婚夫——奈德从事教职,是村里唯一到城市上学的人。和他在一起的赛尔玛,不在村里的日子也多了起来。一旦结婚后,夫妇俩应该会到城市去吧。

他能预想之后的情况。村人们台面下的迫害,现在就已经逐渐浮上表面了。

但他一个人很难离开村子。尽管很厌恶他,村人们仍不打算放走这贵重的劳动力。走山路的话,拥有齐全装备和马匹的村人,速度比他快上许多。就算逃进附近的村落,跟那边有交流的人去讲个几句话、把他带回来的可能性也很高。

而且他不打算离开这里。要是赛尔玛知道他逃走,她会追上来吧。也没办法硬跟著他们到城市。奈德打从心底厌恶他。

身边有个怪物,会让夫妻生活产生裂痕吧。

他没办法夺走她得到的温暖居所。

她找到了必爱的丈夫。不能再让她踏上艰辛旅程。

必须趁现在习惯没有姊姊的生活。

村人不认同他。亚雷克不是人类。

赛尔玛表示否定,但他知道这个事实。

亚雷克全身都是缝线。伤口也马上就会痊愈。

用农具贯穿他的手掌、打断他的牙齿,都会恢复。这种生物不可能是人类。村人们起初也是温柔对待亚雷克。但有一次,小孩子拜托他把鸟儿放回巢穴。他们亲眼看到从树上掉下来的他异常的治愈力,态度从此变得截然不同。

他实在太像传说中的怪物。在那之后,村人就不把他当人看了。

现在变成每个人都瞒著赛尔玛,叫他「无名怪物」。

一切都是无可奈何,没办法。

村人的态度很理所当然。他是个怪物。所幸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跟传说一样,他心中一片空虚。不会寂寞、不会憎恶,也不会怨恨。

他每天都在从事劳动工作。跟以前一样,没人会鼓励他。

隔壁的夫妇不会再叫他吃饭了吧。村里的男人也不会将猎物分给他。会跟以前一样对他笑的人,全都不见了。

不过,他是怪物,所以一切都是没办法的事。

他每天汲水。水的冰冷令他皮肤裂开,但马上就痊愈了。

只要连这些劳动都能淡漠地完成,就能活下去吧。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这些日子,不会改变吧。

然后,会持续到永远吧。

一切对他来说,都不会变化。

*  *  *

布偶在艾莉丝脚下爆炸,藏在棉花中的针划破脸颊。

剩下的针全都刺向其他布偶,化为针山的布偶爆裂。

艾莉丝弓起背,翻身跃向后方。飞射出来的枪掠过胸膛,划过虚空。

她闪过利刃,却不反击。

艾莉丝深深凝视面带微笑的少女,大声喊道:

「你是……可是,外表不同……不,倘若那具身驱是假的……你,其实是!」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呢,艾莉丝·贝罗?不过算了。不回答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

少女噘起嘴。她的脚边不知何时放著大得跟其他只不一样的布偶。巨大的熊,兔子、小猪和鸭子、老鼠围著她。

「你为了活下去,杀了爸爸。然后也舍弃了唯一的家人。」

艾莉丝脚边的布偶连续爆炸。

她将身体压低到极限,彷佛爆炸开来般一跃而起。无数把长剑贯穿前一刻艾莉丝所在的虚空。她垂直落下,于长剑尖端降落。

她站在摇摇晃晃的刀锋上,俯视少女。

「嘴上说著复仇,其实是为了赎罪和辩解而活。」

艾莉丝表情扭曲,对少女投以因混乱而动摇的目光。

少女回望艾莉丝,仿佛在歌唱般继续说道:

「只要扬言要全部杀光,它就能成为藉口,成为你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只要你持续战斗,就能忘记一切。欸,是这样对吧?艾莉丝·贝罗。」

少女以天真声音谴责艾莉丝。艾莉丝紧咬嘴唇,跳下剑尖。

她降落在少女面前,询问她:

「你是诺玛·贝罗吗?」

艾莉丝没有持剑。她对「穴藏恶魔」少女投以哀求目光。少女露出完美的笑容,红色眼底显露出怜悯之色。

然后,少女回答她:

「不,我不是,艾莉丝·贝罗。你的妹妹死了唷。」

*  *  *

冬季天气严寒,他习惯早起。趁日光从一片昏暗的天空照射下来前,亚雷克起床了。

夜晚漫长,白天短暂。冬天是被黑暗支配的季节,等待日出实在会太慢。

他打破水瓶里的冰,洗脸。寒风从缝隙吹进小屋,很冷。暖炉里的火很少点燃。预备用的木柴昨天晚土交给隔壁的夫妇了。

一知道自己不会死,一切就都变得随便起来。

他戴上附耳罩的帽子,将布料围上嘴巴,走到下雪的室外,拿著桶子走向水井。一拉下表面结冻的绳子,装著水的桶子便逐渐上升。

水井发出空虚声音,冬风在里面玩耍。冰冷空气灼烧肺部。手套下的手指冻僵,皮肤在拉扯绳子时磨破皮。但很快就痊愈了。

村人们也很早起,附近却一片静寂。他汲了好几次水,放下装满的水桶。先前往家畜小屋,之后预定运送被交代的水量。还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上指定时间。迟到的话,拿到的食物就会减少。空腹并不会让他感到痛苦,但饿到超出限度会令动作迟缓,他并不希望这样。一加快脚步,水就会溢出来,他放下水桶。

他一抬头,双眼就被鲜艳红色灼伤。

整片白色的光景中,红色彷佛花瓣被洒下般散落。

村子入口有人。犹豫过后,他决定待会再送水。

一名男人压著腹部,坐在地上。亚雷克走近他。白色长发披在穿著黑大衣的背上。每一次他吐出紊乱气息,空气就会染上白色。

大概是注意到亚雷克了吧,男人睁开眼。

那双眼睛是澄澈的紫色。人类不可能拥有近似于紫水晶的瞳色。

「——————没事吧?」

「哈哈,看起来像没事吗?是的话实在令人高兴。」

男人用沙哑笑声回答亚雷克的问题。在思考他是什么人之前,亚雷克跪了下来。

为了确认男人的伤口,他抓住他按住腹部的手。

「嗯?什么事?你想杀我吗?噢,什么,是要为我治疗吗?你真亲切啊。」

「你最好不要说话。很重的伤。」

男人的身躯连同衣服被砍伤。能窥见应该是被剑砍的锐利伤口。

怎么看都是贵族穿的豪华装束染满鲜血。亚雷克准备为他止血的手停了下来。伤口开始愈合了。

即使回复得比亚雷克慢,这速度仍异于常人。男人呼吸紊乱,笑了。

「你不惊讶吗?那真是太棒了。我运气真好啊。好到可怕的程度。」

「…………你是什么人?」

亚雷克提问。男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紫色瞳仁一亮,他愉快地说道:

「————————我啊,是怪物喔。」

*  *  *

「死了……你说她死了吗?那孩子——诺玛·贝罗她死了吗!」

身穿红色礼服的少女,用刻薄笑容回应艾莉丝的吶喊。

少女捡起音乐盒,打开盖子。可爱的钢琴曲流泻而出。舞者娃娃的身影映在贴著镜子的盖子内侧,层层叠叠。

「对呀。你留下来的孩子。分离时,把这个交给她的孩子。父母说『不能带两个人去旅行』,所以被藏起来的孩子。那孩子死了、被杀了。留下这个,消失了。」

少女高高举起音乐盒。艾莉丝用力摇头。

「骗人!不可能,唯独这件事不可能发生!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应该只有失去家族的那孩子,不会跟『十二月的喧嚣』扯上关系,幸福地活著——」

「是真的唷,艾莉丝·贝罗。那孩子也被『穴藏恶魔』找到了。你们没能守护那孩子……你记得『十二月的喧嚣』吧。我也有参加唷。」

兔子和熊高兴地互相拥抱。少女毫不留情踩下它们的背。

「你的母亲与人类坠入爱河,怀著孩子,逃出『最初的领地』。他们带著一对姊妹,一直在旅行……不过身体虚弱的妹妹,途中被寄放在人类家庭了。」

少女左脚践踏熊,右脚践踏兔子。

她踩在布偶背上,如唱歌般继续说道:

「怀上人类之子是最大的禁忌呢。在那之后,你们被抓住、被处罚。那就是『十二月的喧嚣』。所有『穴藏恶魔』都被叫来,杀鸡儆猴用的宴会。」

少女从布偶背上跳下来,走到艾莉丝身旁,将脸凑近。

她舔了下艾莉丝的鼻子,歪过头:

「然后,你杀了父亲。因为你听说只要杀了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得救。」

「不是…………不是!我、我——」

「没错吧?艾莉丝·贝罗。你被暂时剥夺记忆,以『穴藏恶魔』的身分快乐地活下来……不过,应该被你想起来了吧?」

少女远离艾莉丝。她扬起红色礼服,扔出音乐盒。

音乐盒掉在地上,发出坚硬声响。镜子被摔破,锐利碎片散落一地。

少女在变调的乐音中转身。冰冷红色瞳眸映照出艾莉丝的身影。

「你想起来了。杀了父亲的事也是,被留下来的妹妹也是。即便如此,你还是拋弃了一切。说是要复仇,不去正视自己。寂寞鬼艾莉丝·贝罗,自私自利的艾莉丝·贝罗。还有,可怜的艾莉丝·贝罗。」

她踩向音乐盒中的人偶。陶器女孩身体被踩得粉碎。

她将剩下的头踩破后,轻声说道:

「那孩子被『穴藏恶魔』找到,然后,被我杀掉了。」

艾莉丝瞪大眼睛。表情从她脸上消失。

她慢慢开口,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口中溢出:

「——是你、杀的?杀了诺玛,贝罗?」

「对呀,艾莉丝·贝罗。是我杀的,杀了诺玛·贝罗。」

下一瞬间,少女腹部裂开。艾莉丝的剑贯穿少女的身体,横向斩去。

大量棉花和大剑从少女体内射出。艾莉丝将剑往上踢,抓住旋转的剑柄,紧接著把少女的身体砍成两半。少女化为棉花与布的残骸。

从某处传来笑声。伴随疯狂的大笑,她如是说道:

『来,过来吧。艾莉丝·贝罗。试著找到我呀。』

*  *  *

照顾男人时,很愉快。

他没有「愉快」这种感情。不过跟男人在一起时,身体动作起来比平常还轻松。

这个状态,恐怕接近人们所说的「愉快」。有说话对象似乎是个还不坏的事。男人整天都在睡。不可思议的是,那怠惰生活的模样还挺适合他的。

男人表示很无聊,要求亚雷克跟他说话。亚雷克的世界十分狭隘。他能说的只有旅途的艰辛、在村里的劳动和受伤的记忆。但男人喜孜孜地听著。

就算亚雷克说自己是怪物,别说害怕了,他完全没显露出半分动摇。

「原来如此。哎,人类就是这种东西。弱小生物会对与自己相异的存在产生拒绝反应。恐怕是防卫本能吧。这是人类的特徵。别在意比较好。」

男人主张自己也是怪物,但亚雷克不相信。

他没想过除了自己,还会有其他怪物。然而男人双眼色彩异常。倘若他说的是真的,要是被人类知道他的存在,男人会有遭受迫害的危险。

所幸村人不会造访小屋。谁都不知道男人的存在。

「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嗯?这问题还真突然啊。我一直都觉得你唐突得令人惊讶。」

亚雷克擦地时一询问出口,男人就蹙起眉头。但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说道:

「说来挺难为情的,是父女吵架喔。我以前做的恶作剧,被心爱的女儿想起来了。还以为可爱的女儿久违地要来看我,结果肚子就被砍了。我那时在拜访别人的领地,很难采取对策。父亲竟然会败给女儿,我还真大意啊。」

「好盛大的父女吵架。正常来说,不会伤得这么重。」

「真是。你说你有姊姊对吧?你们家族感情好像很好,实在不错。」

男人羡慕地点头。亚雷克说话时,擦著地的手也没停下来。

他之所以会开始打扫,是因为男人表示这里脏得厉害。虽然可以无视,不过久久整理一次小屋也不错。亚雷克擦掉角落的灰尘,回应男人:

「我很快就要跟姊姊分离。恐怕会没办法再见面吧o」

「哎呀,为什么呢?你在来到这个村庄前,一直都是跟令姊一起旅行的不是?健康时也是,生病时也是。事到如今却说你们要分离,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男人挑眉询问。亚雷克擦著椅子,平淡地继续说道:

「姊姊马上要结婚了。」

「噢,原来如此。你觉得难过吗?」

「不。姊姊需要幸福。」

他一这样回答,男人就举起双手,像在自言自语般呢喃道:

「离巢时期呀。不过,所谓的幸福,应该是所有人都能给予之物。让你失去唯一的理解者,恐怕对令姊来说,也并非本意吧。」

男人表情深奥地双手环胸。亚雷克反覆咀嚼这番话,歪过头。

男人说,幸福应该是所有人都能给予之物。但亚雷克不在这个范围内。

「我是『无名怪物』。不期待拥有一般人的幸福。」

每个人都这样叫他。怪物的容身之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呣。」

男人抚摸下颚,陷入沉重的沉默。接著,他开始玩弄白发前端。

过了一会儿,他不满地说道:

「看来你没注意到呢。你像在说我也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喔。因为很巧的是,我也是怪物。」

「我无法相信。」

「疑心病真重啊!最近的年轻人真是的。」

他仰天长叹。不过,他自己要被称作「中年」还太年轻。亚雷克默默走近他身边,卷起袖子,让他看自己的手腕。凄惨缝线显露。

他微微睁大眼睛,然后愉快地笑了。

「原来如此,如传说所述,全身都有那个缝线?」

「嗯,跟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受到轻伤立刻就会痊愈。要看看吗?」

「不不不,不用了。还是有痛觉吧?既然如此,就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所幸我对人类以外的对象都很宽容。」

男人以开玩笑般的口气说道,笑了。紫色瞳仁映照出亚雷克的身影。

他像在观察亚雷克一样看著他,忽然切换话题:

「话说回来,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哎,我不太想跟人自报姓名也是原因所在……不过你一开始就跟我说你是怪物了呢,我疑心病真重。」

「…………你是最近的年轻人吗?」

「只有内心是。说到怪物,就是想常保年轻的东西唷。好了,我重新自我介绍。」

他从床上下来。厚皮靴靴底发出沉重脚步声。

男人将手置于胸前,如同贵族般行了个优雅的礼。

「我是尤金·冯·阿里斯特克莱西。看来你真的不是人类呢。」

*  *  *

只要看清爆炸的瞬间,攻击本身其实很单调。

地上的布偶一爆炸,艾莉丝就以最低限度的动作闪过利刃。然而,变化加入其中。巨大布偶开始行动。老鼠抓住脚边的布偶投掷出去。艾莉丝击落飞来的布偶,倾斜上半身,闪躲从中射出的利器。她身体依旧倾斜,淡漠地开口:

「从布偶里射出利器……这个现象不是『赏赐品』,而是你『领地』的特色呢。不过那五只会动的巨大布偶,看起来又是不同的东西。」

『没错,正确答案唷。艾莉丝·贝罗。你直觉不错。跟怪物先生截然不同。』

少女开心地笑了。艾莉丝用枪胡乱射向空中,却没有击中少女的感觉。

依然哪里都看不见她的身影。

「隐藏身影的『赏赐品』很麻烦。要杀你似乎得花点时间呢。」

『来找我嘛,来找找看呀。找到给我看呀,艾莉丝·贝罗!』

少女大笑出来。下一瞬间,巨大兔子奔驰向前。

兔子抓起地上的布偶,将其撕成两半,抓住从中射出的剑一跃而起。

艾莉丝射穿它的头,兔子额头上开的洞却瞬间痊愈。

「————————!」

熊和鸭子、小猪、老鼠也一样拿著剑,冲向艾莉丝。刀刃同时从五个方向逼近。

艾莉丝抬起脚,脚尖陷入老鼠侧腹,她划了个圈将五只布偶一起踢飞。这样它们的目标就偏移了。兔子们斩裂艾莉丝身周的布偶。

大量布偶的腹部中射出数十把刀。艾莉丝几乎全部闪开,剩下的刀子则是被她击落。然而,绕到她背后的兔子又破坏了新的布偶。

无数把枪贯穿外套。艾莉丝被钉在原地。

『哈哈!怎么了?怎么了?艾莉丝·贝罗。真难看,真难看,艾莉丝·贝罗。要是你只能做出这种程度的动作,不复仇还比较好呢!』

少女高兴地嘲笑她。兔子和熊拿著剑,从左右逼近。她将手臂抽离外套袖子,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兔子和熊的头,扔向小猪和鸭子。

长剑刺穿老鼠腹部,将它钉在地上。少女持续笑著。

『说要杀尽一切,结果只是在逃避嘛!只是在一直迁怒嘛!像这样自我陶醉,说要复仇,因为生气所以要杀、要破坏,然后呢,然后呢,什么意义都没有嘛!。

艾莉丝紧咬下唇。老鼠撕裂自己的腹部,挣脱束缚。艾莉丝闪过脚边的爆炸,扭断小猪脖子。小猪的头立刻长回来。掉下来的头部咬住艾莉丝大腿。她的动作停止了一瞬间,脚边的布偶裂开。

数十把枪伸长,准备贯穿她。

『你想做什么?你说你打算做什么?欸,告诉我嘛,愚蠢又可怜的艾莉丝·贝罗。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

「吵死了!少在那边叫!」

艾莉丝手中长剑一闪,砍落紧逼而来的枪。被斩断的枪尖掉落在地。

她凭空拿出手枪,对熊开枪。熊的头部爆阔。下一瞬间,在它面前地板上的布偶爆炸。艾莉丝用剑弹开飞射过来的刀子,大声喊道:

「少嘲弄我的复仇!你这家伙懂什么!」

她看都不看那边一眼,就架开老鼠从旁砍来的剑。她将老鼠前倾的身体砍成两半。同时,熊复活了。艾莉丝用苍眸看著它,继续说道:

「你看过心爱的母亲在自己面前被一堆另人侵犯吗?听过在场的父亲的恸哭吗?你待在双手双脚被剑砍下、逐渐腐烂的母亲身边过吗?」

鸭子用嘴巴撕裂脚边的布偶。五把剑飞向艾莉丝。

艾莉丝连续开枪,子弹准确射中剑尖。

「你想过每天都因痛苦疯狂、对痛骂自己的人无计可施的感觉吗?父亲每晚都因拷问失去一部分身体,即便如此,还是跟你说『没事』的声音,你听过吗?」

她抓住被弹开的剑柄,砍下兔子们的头。

五颗头部彷佛被迁怒,飞向空中。

「那男人、那男人对我说,射杀父亲,就能接受我成为伙伴时,父亲让我握住手枪。他叫我扣下扳机!你看过那张笑脸吗!你听过到最后都还一直担心我的那个人的声音吗!你看过那个人流下的眼泪、感觉过那个人的温柔、听过那男人的掌声和喝采吗!」

站起来的小猪逼近艾莉丝。艾莉丝捏碎它的头。

小猪的头虽然再生了,艾莉丝却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她洒下手中的棉花,大声咆哮:

「什么是『我对人类和背叛者以外的对象都很宽容』啊,开什么玩笑。之后,我被夺去记忆。被那男人的,赏赐品。啊!长久以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做为一名『穴藏恶魔』活了下来。不是身为艾莉丝·贝罗,而是艾莲·冯·阿里斯特克莱西!」

地上的布偶停止爆炸了,但她没注意到。

产生细微变化的「领地」中,响起充满怨恨及憎恶的咆哮。

「尤金·冯·阿里斯特克莱西。身为他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别开玩笑了!」

她左手拿枪,右手持剑。

枪是射穿父亲头部的武器,剑是砍下母亲四肢的武器。

她的「领地」由这两种武器构成。

「怎么能原谅他怎么能原谅他怎么能原谅他怎么能原谅他怎么能原谅他啊啊啊啊唯呼唯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杀掉。全部杀掉。绝不原谅。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

彷佛渗入血液的吶喊回响,而后消失。

沉默扩散开来。兔子们不知为何也停止动作。

在宛如一切生物都灭绝的沉重沉默中,少女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因为我听见了嘛。我也听见了,艾莉丝·贝罗。』

她的语气失去至今为止的坚强。艾莉丝露出诧异神色。

少女欲言又止。她继续说道,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快哭了:

『不过,你为什么……………………』

声音与音乐盒的乐音重叠。

坏掉的音乐盒,音色犹如嘶哑的哭声。艾莉丝巡视地板。少女掉在地上的音乐盒,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少女像要藏住乐音般,轻声呢喃:

『你为什么,没去接诺玛·贝罗呢?』

她的声音在哭。少女正在啜泣,彷佛一名年幼的孩子。

艾莉丝瞪大眼睛。某首歌传入她耳中。以少女的哭声为契机,遥远往昔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那座城镇是个温暖、富裕的地方。在寄放妹妹的城镇时的记忆,被幸福回忆填满。艾莉丝边走边唱著歌。绿意盎然的庭院被春意笼罩。

她在美丽的绿色间行进,高声唱出歌曲。

寂寞鬼妮娜·罗兹。今天也一个人在哭。

爱哭鬼妮娜·罗兹。明天也一个人在哭。

滴落的泪水化为朝露。不停流泪像下雨。持续哭泣就变成海洋。

熊和兔子来了来了。猪和鸭子来了来了。老鼠啾啾地安慰她呀。

她终于,不哭了。

唱完歌的同时,艾莉丝找到了躲在树丛中的人影。

年幼少女正在哭泣。艾莉丝气势汹汹地对她伸出手。

————好了,找到你啰,诺玛!

————真是,你总是在哭!

「………………………简直跟妮娜·罗兹一样呢。」

艾莉丝茫然低语。同时,布偶们又开始爆炸。

脚下的布偶腹部裂开,利剑从中飞出。但艾莉丝没有动。脚背被刺穿,鲜血喷出。即便如此,她依旧茫然凝视空中。

「…………然后我,买了音乐盒给你。」

艾莉丝嘴唇抿成一条线。她左手扣下扳机,射穿熊布偶,击碎它的头部。

熊没有复活。接著艾莉丝挥下右手。长剑描绘出弧线,砍飞跳起来的兔子的头。被切断的头部没有再生。

『…………………咦?』

「我总算明白了。你在测试我记不记得。」

艾莉丝拔起刺在脚上的剑,大量鲜血溢出。靠近她的小猪被贯穿。她将子弹全数射出,鸭子变成棉花。它们也一样,没有复活。

「你重复了好几次成为线索的歌。我们回忆中的歌。你的『赏赐品』有解除的条件。也就是说,这是场为了让我找出来的捉迷藏。」

老鼠匆忙拿起巨大的剑。艾莉丝用没有受伤的脚用力踢了下地板。

她奔驰著,丝毫不去在意受伤的脚。布偶于她脚边爆炸。

「那孩子喜欢躲起来,她一直在等我找到她。」

她宛若一颗子弹,加快速度。布偶爆炸的速度追不上她。

老鼠逼近她面前,高举巨大的剑。

「熊、兔子、小猪、鸭子、老鼠——和『领地』的布偶分开来准备、用『赏赐品』制造出的巨大布偶们,只要照歌曲顺序破坏它们就行了。」

艾莉丝通过它身旁。在她与老鼠擦易而过时,被砍断的鼠头飞向空中。

棉花飞散,从空中飘落。艾莉丝在落下的白色中拿著剑,轻声呢喃:

「抵达一切后,妮娜·罗兹就会停止哭泣。」

下一瞬间,少女从空中落下。照正确顺序破坏布偶的结果,就是消失的妮娜·罗兹会出现。她身上不是红色礼服,而是像囚犯一样的白衣。

她紧紧抱著音乐盒,彷佛在依赖它。但音乐盒在落下途中从手中滑落。少女伸出手。她的模样与白发的假货不同。

大眼映照出艾莉丝的身影。长发扬起。

与艾莉丝相同的苍眸。

与艾莉丝相同的银发。

艾莉丝扔掉长剑。

她连让武器消失在虚空中部忘了,专心一意地展开双臂。

她将掉下来的少女拥入怀中。

那名容貌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年幼少女。

「找到你啰,诺玛·贝罗。我的妹妹。」

被抱紧的少女绷紧身子。大大的苍眸闪过各种感情。

憎恶、愤怒、杀意,然而,那些都缓缓消融。大眼中盈满泪水。

「艾莉丝…………艾莉丝…………诺玛…………」

「寂寞鬼诺玛·贝罗。爱哭鬼诺玛·贝罗。真是,什么叫『是我杀的』呀。你不就是吗?你才是一直都是个寂寞鬼,又爱哭。」

艾莉丝抱紧少女,抚摸她的银发。面对想取自己性命的对手,这行动实在太过疏于防备。她阖上双眼,彷佛在说被杀了也没关系。

「我呀,以为你幸福地活著喔。只有你的存在没被注意到。所以,我相信只有你会什么都不知道,母亲和父亲的事也不知道,一直幸福下去…………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你。」

她吁了一口气。艾莉丝将脸埋在诺玛的肩膀中,压抑住呜咽声。

含糊不清的声音如呼唤般响起:

「那是多么能支撑我的一件事啊!」

「…………艾莉丝,诺玛、诺玛呀,诺玛以为,自己被丢掉了。」

诺玛发著抖,低声说道。双眼再度点起憎恶之光。

她指甲陷入艾莉丝的背。苍眸中映出强烈杀意。

「艾莉丝一定忘记诺玛了,诺玛一直这么觉得!」

艾莉丝收系抱著诺玛的手臂。

她默默紧抱著她。过了一会儿,她声音颤抖地说道:

「对不起,诺玛。我没去接你。要是我去接你,连你都会变得不幸。我不能把你卷进来。所以,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连你被抓住了都不知道,我真没用。」

艾莉丝不停对诺玛说著「对不起」。诺玛闭上眼睛,放松身体。

她的嘴唇一瞬间抿成一条线。她将双臂环上艾莉丝的背,在她耳边低语:

「已经够了,艾莉丝……知道了……诺玛知道了唷。」

「对不起,诺玛,诺玛。我、我——」

「好了,艾莉丝。够了。诺玛一直是一个人。不过呢——」

诺玛静静离开艾莉丝。

她哭著展露平静笑容。

「艾莉丝终于,找到诺玛了。」

诺玛一直、一直,在等艾莉丝唷。

白色胸前逐渐染上红色。衣服迅速吸入血液,因而变得沉甸甸的。

艾莉丝睁大眼睛。但诺玛脸上仍带著满足笑容。

仍带著对一切都感到满足、感到死心的笑容。

「诺玛,你……」

「诺玛·贝罗被找到了喔?可是,妮娜·罗兹死掉了。不过,没关系……嗯,没关系……这样就好。」

「你在说什么!」

艾莉丝凭空拔出剑,斩裂诺玛的衣服。看到她的肌肤,艾莉丝屏住呼吸。

诺玛胸前中心刺著一朵蔷薇。藤蔓正从肉块般的花瓣伸出,侵蚀她的胸口。带刺的藤蔓钻入肌肤底下。

「这是……诺玛,你、你被做了什么!」

「妮娜·罗兹是『穴藏恶魔』。是那个人新的爱女候补……那个人说,只要杀了艾莉丝……就让她成为伙伴……就让她解放……因为艾莉丝把她丢掉了。相对地如果输掉……就结束了……不过……不过,不是的……不是的呢。」

艾莉丝抚上刺绣。材质不明的丝线是某人的「赏赐品」。条件失败时,诺玛就会失去性命吧。艾莉丝拿起剑,试图剜出刺绣。

「诺玛,诺玛!很痛吧?忍耐一下。」

「我……我……我呀,不是被丢掉的孩子……对吧?」

泪湳从诺玛脸上滑落。艾莉丝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诺玛对艾莉丝会憎恶到想把她杀掉呢?她想到了个中原因。

诺玛的「领地」,是个布偶会射出利器的地方。

「领地」会被创造者本身的内心影响。

她至今为止,都被做了些什么?

「诺玛……诺玛。不要,诺玛。怎么会,不要。你——只有你不能死,不可以死,诺玛!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怎么会——」

「……不可以哭喔,艾莉丝。」

诺玛染血的手抚上艾莉丝的脸颊。艾莉丝拚命用剑尖剜著。然而,一挖出刺绣,旁边就会盛开新的蔷薇。这只是在增添诺玛的痛苦而已。

诺玛摇摇头。肋骨折断的声音响起。她吐出大量鲜血,轻声说道:

「寂寞鬼……艾莉丝·贝罗。」

她温柔地唱起歌。然后——尽管表情因痛苦而扭曲——露出微笑。

「我、已经、不寂寞了、唷?」

诺玛嘴唇拚命开阖。她在最后一刻,试图传达什么给艾莉丝。

但诺玛没能来得及说完,肉被捣烂的声音响起。鲜血取代话语,从张开的口中喷出。诺玛宛如断线人偶般倒下。艾莉丝用力抱紧倒在怀中的妹妹。她一动也不动,彷佛没有理解状况。苍眸眨呀眨。

过了不久,她小小声地唱起歌。

「寂寞鬼妮娜·罗兹。今天也一个人在哭。爱哭鬼妮娜·罗兹。明天也一个人在哭。」

她茫然抚摸起诺玛的银发,双眼睁大,继续歌唱。

脚边震动起来。诺玛的「领地」开始崩坏。地板像沙子一样崩解,布偶被逐渐吞没。但,艾莉丝没有动。

「滴落的泪水化为朝露。不停流泪像下雨。持续哭泣就变成海洋。熊和兔子来了来了。猪和鸭子来了来了。老鼠啾啾地安慰她呀。」

诺玛死去时的表情很安详。艾莉丝让她靠在肩上,继续唱著。

「她终于,不哭…………」

歌声在此中断。抚摸妹妹头发的手停下动作。

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怀中的尸体第一次映入苍眸。

已经不会动的、诺玛的身影。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痛之声响起。

她吶喊著坠入洞中。

*  *  *

「如何,亚雷克?适合吗?」

「嗯,姊姊。很适合你。」

赛尔玛脸上浮现红潮,害羞地微笑。

鲜艳的蓝色结婚礼服,是这个地方独特的服装。柔软布料层层叠叠的衣服很适合她。奈德在一旁陪伴赛尔玛,对亚雷克投以神经质的目光。

「那当然,赛尔玛。你比任何人都还要美丽。这种事不用问亚雷克也知道吧。你差不多该离开弟弟了。」

「哎呀,你在吃醋吗?呵呵,对不起。这个人总是这样。男人呀,会连家人都嫉妒的。」

赛尔玛露出淘气笑容,但奈德表情依旧僵硬得厉害。他到死为止,都不会把怪物当作内弟吧。亚雷克装做没注意到他的表情。

赛尔玛抱住亚雷克,在他脸上落下亲吻之雨。

「就算跟奈德结婚了,你也是我重要的家人唷。别担心,亚雷克。」

她将唇瓣凑近亚雷克耳边,低语道。

「——————这样,就能一直跟你住在这座村子了。」

亚雷克知道这句话是谎言。两人会到城市去,她会得到幸福吧。

他没有点头回应她甜蜜的谎言。亚雷克握住赛尔玛的手,平淡地对她说:

「恭喜你,姊姊。」

他没有心,但她的幸福应该是件可喜之事才对。

「————明天,姊姊就要结婚了。」

亚雷克回到小屋,这么说道。在床上做体操的尤金诧异地回过头。他的伤明明已经痊愈,却没有离开。他表示「野兽般的不便生活很愉快」。这说法很过分,但亚雷克并不在意。

他虽然说这生活跟野兽一样,却没有把亚雷克当野兽对待。

「呵,这样啊。我是不是也该说句恭喜?」

「不需要。」

「多么冷淡啊。我明明跟她一样,是你的理解者。」

尤金伸展了一下,放松身子,躺茌床上。

亚雷克皱起眉头,露出以他来说十分罕见的讶异表情。

「……………………理解者?」

「哼哼,我一直觉得,怪物需要相互理解。你需要一个好理解者。就算没有心,一个人也很寂寞啊。要是有什么烦恼,不妨坦率点来找我帮忙。我看起来虽然很年轻,其实活了很久喔。」

尤金不知道在一个人嘟囔什么。亚雷克开始准备晚餐。

他不太能理解尤金的话。

「呣,什么嘛,又是马铃薯啊?只摄取这种奇怪植物,这是什么刻苦修行吗?」

「只有这个而已。你不喜欢吗?」

「不,我就吃吧。只要无法展开『领地』,我还挺无力的,连乾瘪的马铃薯看起来都很有魅力。哎呀哎呀,实在可叹。」

他举起双手。亚雷克为了洗净马铃薯,将袖子卷起来。看到他手腕上的缝线,尤金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感叹著马铃薯而已。

自称怪物的他的存在,对亚雷克投下一道光明。

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不会害怕他的缝线。

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会遇到跟尤金一样的怪物。

说不定世界上,会有怪物也能平稳生活的地方。

然而,亚雷克不知道。

这种地方,哪儿都不在。

远方,黑发女性笑了。她轻敔红唇,轻声呢喃:

「没错,世界冷静、透彻得严厉。」

——————将你压垮。

*  *  *

半夜,亚雷克醒了过来。皎洁月光将室内照成一片白色。

平常的话,这个时间带他应该正沉沉睡著。如今他却醒来了,这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他敲碎冰块,洗完脸后,睡意便消失得不见踪影。他终于注意到某件事实。

「………………………尤金?」

哪里都找不到他。床上是空的。

亚雷克站起身,抚上门。尤金离开这里可能还没过多少时间。他打开门:心想来得及的话,要跟他道别。

那里是一片红色世界。

白雪被红濡湿,表面融化。沉重的灰色云朵产生锐利缝隙。

在满月投射下的皎洁月光中,白色雪花飘舞。

世界眩目得令人惊讶,鲜明红色灼烧著视网膜。

尤金在红色的中心。他站在村子中央的水井前。

他将抱在怀中的某物放到井口边缘。那东西停在边缘一瞬间后,便滑落井底。他发现亚雷克,对他举起一只手。

他的手掌也是一片湿润红色。

「喔,你醒啦。感觉果真敏锐。真是,我应该让你帮忙的。好久没做这么累的工作。要说的话,我喜欢的是煽动人和为所欲为啊。」

尤金好像很累的样子,他活动颈部,令关节发出声音。踏著轻松步伐走到亚雷克面前。

他毫不犹豫握住亚雷克的手。稍有暖意的鲜血包覆他的手掌。

「来,这边。跟我来。」

尤金心情很好。他吹著口哨,拉著亚雷克的手。

两人走到井边。脚底的触感从坚硬变成被血融化的柔软。呛鼻铁锈味灼烧亚雷克的肺部。

尤金指向水井,高兴地笑了。

「看。这是我送给你的贺礼。」

亚雷克被尤金催促著望向井底。

模糊不清的水声响起。水井侧面被血濡湿,彷佛有什么受伤的东西掉了下去。越接近底部,红色就越来越浓。飘舞而下的白色融化在其中。

水井里塞满人类尸体。

从弯曲的手脚间能窥见苦闷表情。挤得毫无缝隙的尸体,浸泡在自己的血液中。

手脚和头发缠在一起,化为巨大肉块。

一名美丽女性倒在其上。柔软的卷发也是,圣母般的美貌也是,都属于他知道的人。他比谁都还要清楚她的事情。

她全身是血,如同睡著般双眼紧闭。

「………………………姊、姊?」

亚雷克伸出手,茫然低语出声。然而,那双手无法触及她。

赛尔玛躺在太过遥远的地方。

「你不会感到高兴,就算是我也预料得到。不过,来几句感想——哎唷。」

亚雷克抡向尤金鼻尖。

尤金退后一步,避开拳头。

亚雷克默默追击。

尤金闪过他的猛攻,不满地抱著胳膊。

「嗯——这反应也在我预料之中。可是没想到你会默默攻击,我觉得有点无趣呢,你觉得呢?」

「为什么、杀了?」

「对,就是这个。我还以为会被问,你不问的话我不是会很不知所措吗!不对,这是我心爱的女儿常说的台词…………不,也没那么常说啦。」

尤金烦恼地摸著下巴。

他闪过亚雷克的踢击,以认真语气继续说道:

「理由有那么重要吗?」

「你说什么?」

尤金轻轻耸肩,抚上水井,用手指拭去留在边缘的血。

「只要这里有尸体,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接受吧?既然如此,光问不是没用吗?我也一样,光回答不是没意义吗?怎么样都没用喔。」

他摇摇头,彷佛很感叹的样子。

瞄准脸部的拳头被他轻易接住。骨折声响起。

「倘若我给你一个最像样的伪善要因,你就会接受吗?哎,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做过头……之前我的爱女也对我发过火。」

「你这家伙!」

「看,你生气了。你也是啊,真是!嗯,生气了?」

尤金歪过头,跃向后方。

他虽然歪著头,却好像理解了什么似的拍了下手。

「什么嘛,你一直很痛苦吗?原来如此。你有心的嘛。」

「…………………什——」

亚雷克说不出话。尤金无视他的反应,一个人在那边点头。

犹如一名父亲注意到孩子出乎意料的成长,露出满足笑容。

他张开双臂,像要表现他的喜悦。

「哎,就算有心,你的存在确实异于人类。这个事实对我来说,实在令人高兴呢。但也无法就这么对你说。所以我播了种。」

尤金突然扬起嘴角。

他脸上浮现扭曲笑容,染血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

「我希望你变得更像怪物喔。为此,之后就交给他们吧。」

他翻身飞奔而出,以野兽般的速度消失在森林中。

亚雷克反应得太迟了。他无法理解尤金这番话的意义,混乱地站在原地。过了几秒钟,咒缚逐渐解开。

「等等,尤金!」

亚雷克准备跑去追他。

他的胸口被猎枪子弹贯穿。

冲击炸飞他一部分的肺部,亚雷克当场倒下。

身后传来男人们的怒骂声。

他们看见濡湿白雪的鲜血后惨叫出来。大概是有人去窥探水井了吧,吶喊变得更加大声。

亚雷克吐著血,注意到一个事实。他们现在发现了尸体。

也就是说,他们看见染血的雪和亚雷克,连其中意义都没有理解,就开枪了。

「『无名怪物』,『无名怪物』,你这家伙————————!」

有人大声喊叫,踩住他的背,在极近距离扣了两、三次下扳机。亚雷克背骨断掉,大量血肉露出。他不断抽搐,剧痛灼烧脑部。

「赛尔玛,赛尔玛……赛尔玛———————!」

奈德的吶喊声响起。亚雷克无法发出声音。但就算能说话,怪物的理由也不会有意义吧。

跑向森林的亚雷克,在他们眼中看来应该是想逃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为什么把赛尔玛——」

亚雷克肉体迅速再生,吐出陷入骨里的子弹。猎枪伴随男人的咂舌声再度被拿起。

但在亚雷克上方的男人却被奈德撞倒。

他跨坐在亚雷克身上,哭著殴打他的侧脸。亚雷克茫然思考著。

(你为什么,不去水井那边?)

下一瞬间,奈德手指插进他睁开的眼睛。

水声响起,眼球被戳烂。这或许是偶然吧,奈德发出短促的尖叫。但一阵沉默过后,手指又插进他另一只眼睛。世界随著剧痛被黑暗笼罩。

(你为什么,不去抱紧姊姊?那里一定很冷。)

亚雷克茫然地继续思考。

以这个人数,应该有办法把赛尔玛拉起来吧。

然而,她却被留在井底。

关于自身的现状,亚雷克并没有特别去思考。

指尖被粉碎,无所谓。

就算膝盖背面被射穿,也不去抵抗。

内脏被扯出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差。就算再生的眼睛被挖出,也没办法怎么样。

察觉到时,他的喉咙擅自发出悲鸣。但这没有意义。

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可奈何。

麻木的脑袋中响起尤金的声音。他似乎很高兴,对亚雷克轻声说道:

『什么嘛,你一直很痛苦吗?』

(痛苦?我痛苦吗?)

令人疯狂的痛楚毫不间断地袭向他。溃烂的双眼,已经看不见赛尔玛的尸体。只有这点让他觉得遗憾。

他仰望天空,遗憾到想大声哭出来。

(啊啊,是吗——————这、一定是——)

这一定,就是悲伤吧。

下一瞬间,脑袋被破坏。被炸飞的面容再次再生。斧头伴随蕴含恐惧的呼声落下。

头被切断,思考中断。但经过一段时间,头部长回来了。人们一面吓得喊出声,一面继续破坏象徵他人类性的头部。

被破坏、被破坏,记忆中断。一切都崩坏了,变得什么都感觉不到然后——

然后——————

睁开眼睛时,他身在棺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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