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将那东西,当做了『鬼』。
一个明天即将迎来六岁生日的少年,他穿着睡衣光着脚,仅用一个词来认识如今耸立在他眼前的,从未见过的巨大『东西』……那就是『鬼』。
『那东西』存在于一个黑得让人心惊胆战呼吸困难的巨大洞穴中央。
严格来说,那东西跟鬼有些像又不太像,是个如胎儿般蜷缩着,但又比大山还要巨大的深黑色人类躯体。那东西的头部光秃秃的,脸上没有五官,胳膊和腿异常巨大且扭曲,就像用末端的巨大手脚把自己的身体绑住一般紧紧地抱着自己,正在睡觉。年幼的少年凭借他匮乏的知识、辞藻和感官,勉强只能用『鬼』这个词来表现『那东西』。
轰的一声……
声音响彻洞穴。
在这个巨大而异样的空间之中,仰视着那个巨大而异样的东西,少年无法呼吸,呆呆地愣在原地。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年完全搞不懂,等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这个地方,此前的记忆突然中断,缺失了。
他只记得,自己不久前还自己的家中,躺在被窝里才对。他半夜醒了过来,忽然钻出了被窝,向窗户望去,只见窗外竟然挂着一轮红月。然后,在赤红夜空的背景之中,坐着一只黑色的『猫』。那只大『猫』坐在那里,当时正隔着窗户往里看。当少年与那只『猫』对上眼的瞬间,少年便站在了这个地方。
这便是少年所拥有的全部记忆。
当他和那只『猫』发着绿光的眼睛对上的那一瞬间,就像电影切换镜头一般,他突然之间就站在了这个地方……站在了这只『鬼』的跟前,站在了这个『洞穴』的中央。
此处是个洞穴,是个大得匪夷所思的巨大洞穴。少年的皮肤与意识都能感受到,这个洞穴根本望不到边,仿佛将整座大山完全掏空一般,巨大无比。
漆黑的黑暗犹如久经熬炼的墨汁一般,充斥着这个空洞的巨大空间。
尽管上方霍然洞开,致密的黑暗与空洞的质量所形成的强烈压迫感,仍旧让少年感到窒息,产生一种从头被压瘪的错觉。
这里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就像血、硫磺还有腐臭混合在一起的异味。从未闻过的气味,令少年的肺将此处的空气判定为异物,每次呼吸都会产生强烈的抵触。少年在本能上能够理解,这样的异味并没有什么成因,就是这个世界的空气本身的气味。
而且,这里的空气中,总有声音,总在震动。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那是人类发出的声音。虽然听上去像野兽的声音,但毫无疑问是人类发出来的。
无数人唤出的痛苦与哀嗟,如同合唱一般,充斥着这个广阔的空间。
在那令鼓膜、肌肤、脑髓统统震动起来的,沉重而含糊的悲痛『歌谣』中,少年眼前的『鬼』正熟睡着。『鬼』那黝黑的皮肤,随着痛苦与哀嗟的『歌谣』微微震动,就像在摇篮曲中入睡的婴儿一般,安安稳稳地熟睡着。
起初,少年弄不清那『歌谣』来自何方。
但他茫然地愣在原地,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之后,这个将他和『鬼』关在一起的洞穴内部,开始渐渐显露出来。
周围的情景模模糊糊地渐渐显现出来。当困住他的『那东西』明确展露出来时,少年那颗因过分异常的情况而停跳的心脏,突然遭到犹如沸腾翻滚般的恐惧的强烈侵袭,整个身子霎时僵住了。
「………………!!」
洞穴被巨大的蜘蛛网一般的帘布密密麻麻地覆盖着。成千上万四肢被砍掉,眼皮鼻孔被缝合的人类,密密麻麻被挂在在那帘布一样的东西上。
装着少年与『鬼』的巨大洞穴,被棉絮一样的蜘蛛网————也可能是类似蜘蛛网的某种东西彻底淹没。数之不尽的人都被弄成了惨不忍睹的状态,就像下在那些蜘蛛网上卵一样,密密麻麻地吊着。
那些人之中那女老少什么都有,可他们无一例外,四肢都从根部被截断,而且断面被丝线完全覆盖,看上去就像伤口愈合了一样。那些堵住伤口的丝线与周围的帘布直接相连,人就像只会挣扎的肉虫一样,挂在『蛛网』之上,无力地摇摆着。
尚且年幼的小孩,头发染成茶色的青年,胡子打结的老人,长发被蛛网缠住的女人,虚弱无力的老妪,看似完全的男人……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凄惨,那么无力地被吊在『蛛网』上。
所有人的手和脚都被卸去,丧失了逃跑的能力,而且眼睛还被缝合起来,连看也看不见,只能一边从口中吐出痛苦、恐惧和哀嗟的声音,一边像肉虫一般无助地不断挣扎……此情此景看上去,如同这个洞穴正在呼吸一般。
而且……
滋溜、
无数生物沿着那些『蛛网』,在整个空间中爬来爬去。
那些东西看上去就像蜘蛛,但个头要比吊在下面的人还要大。
它们像蜘蛛,又像人————不对,那些就是人……不是蜘蛛,是人。那个怪诞离奇的畸形生物,身上乱七八糟地长出其他人类或生物的部件,最终变成了近似蜘蛛的模样。
蛛人。
那些身体上长着无数猫狗、牛马、禽鸟的部件,完全可以称作『蛛人』的异样生物,沿着就像棉絮拉出来的『蛛网』滋溜滋溜地到处乱爬,向吊挂在蛛网上的『人类』聚集。
那些生物向无法动弹的『人类』聚集之后,用大量的手臂按住『人类』的头部进行固定,然后用异形的手强行将『人类』的嘴掰开,然后将自己的嘴奋力地吸附上去。
「——————————!!」
悲惨的『人类』不愿进行这种可怕的接吻,挣扎起来。『蛛人』完全不顾『人类』无力的抵抗,强行按住『人类』,继续吸『人类』的嘴。不久之后,『蛛人』煞白的喉咙剧烈地膨胀起来。然后,诡异的流体物质从『蛛人』膨胀的喉咙中吐了出来,被强行灌入到对着嘴的『人类』口中。灌完一个『人类』之后,『蛛人』又以敏捷而恶心的动作爬向另一个『人类』,逐个逐个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这样的情景,就跟自然节目中看到的,具有社会习性的昆虫将噘碎的食物吐进幼虫嘴里的画面极其相似。这完全是一幕用昆虫的饵料与人类的部件共同完成的,令人作呕的讽刺画面。
「呕…………!!」
少年惊愕地张大双眼,两腮鼓胀起来,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但随后,有东西从脚下发出了声音。
「忍住。这里可是『那位大人』面前」
「!!」
少年低头一看,只见有只巨大的黑『猫』坐在地上。它身上的毛就像被抓乱了一样茂密而杂乱,就像把脖子折断一般夸张地歪着脑袋,用那两颗放着绿光的浑圆眼睛直直地盯着少年。
就是那只猫。在少年来到这里,记忆断掉之前,在窗户后面看到的那只猫。
那段记忆就像一场梦。它坐在窗户外面,在红色的月光之下映出轮廓。不会错的,那的确就是那段记忆中的猫。
「区区贡品,在『那位大人』面前不得无礼」
猫说话了。
猫开口说人话了。然而此情此景,跟童话里动物像人一样说话的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这只猫每说一句话,扭曲的身体就会隆起并蠕动,就像毛皮之下寄生着其他生物一样。每当它的身体蠕动一阵,人类的语言便会从那半开的嘴里漏出来。与其说它在开口说话,更像是通过扭曲内脏强行制造出发声器官,然后仅仅将『嘴』当做一个开口部位,将藉此发出的扭曲话语流泻出来。
「你是贡品。讨『那位大人』的喜欢……是你的职责」
『猫』一边用浑浊而模糊的声音说话,一边将无力地弯折下去脑袋摆了摆手,示意那片无数『人类』被倒吊着的,地狱般的场景。少年虽然无法理解『猫』那句话,但能够明确地感觉出来,那音色是多么的讨厌可怕,那言语之中只有无穷的恶意。少年的经验与知识,不足以让他用语言来形容那份恶意,但『猫』的言语之中,确确实实地释放着强烈的『卑鄙』之感。『猫』对少年所诉诸的,是漠视他人的生命与尊严,卑鄙无耻的专横自私。
「然后……」
『猫』没有理会怕得吱不了声的少年,身体颤抖起来。
「然后,在拂晓之时,我将……」
此时,『猫』已经没有去看少年了。在一无所知的少年面前,『猫』正瑟瑟发抖,用充满渴望的声音,发自肺腑地开始独白。
「我将……」
『猫』的言语,就犹如将源自肺腑的渴望和期待呕吐出来一般。
但是,少年没能听到这话后面的内容。
嗖、
突然之间,少年浑身上下都感觉到强烈的『视线』……『视线』之强烈,甚至让皮肤感觉到风的流动。
准确的说,与其说那是『视线』,不如说那是『意志』。巨大无比的『意志』突然从蹲在少年面前的『鬼』身上爆发而出。少年渺小的知觉将直袭自己的气息误认为是视线,然而那其实是『意志』,一个巨大而强大的『意志』。
仅仅只是『鬼』醒过来,开始在意周围而已,那份『意志』便像空气凝集成的块状物一样在运动一样,蹂躏整个『蛛网』之中的空间,令『蛛人』四散逃开,无数倒吊在帘布之上的『人类』停止痛苦与绝望的呻吟,取而代之开始发出恐惧与哀求的刺耳惨叫。
「————————————————!!」
「——————————!!」
「————————————————————————————————!!」
「————————————————————————————————!!」
「————————————————!!」
「——————————————————————————————!!」
震耳欲聋的惨叫声,以及醒过来的无面之『鬼』的意识,充满这个洞穴。光是这股『意识』传入到空间内,便令空气变得更加沉重,让身处其中的少年彻底僵住了。少年就像身体内部结成冰块一样,只是错愕地张大双眼,呆若木鸡。
充满洞穴的绝望与癫狂之气,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身体与心灵。
在异形的意志压力,以及风暴般疯狂肆虐的凄惨叫喊声之下,少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呆呆地愣在原地。然后,在他眼前的地面上,『猫』将整张脸紧紧地贴在地上,丢人现眼地向『鬼』低头叩首。
「……伟、伟大的大人啊,这次请您务必开恩,务必开恩啊……!!」
『猫』那拼命哀求,听着都让人觉得可悲。
然而『猫』的哀求在席卷周围的刺耳惨叫声中有如嘤嘤的哭泣声,形同无物,自然丝毫阻挡不了那巨大的『鬼』的意志。
而且,那声音也已经无法传进少年的耳朵里了。
这是因为,那只『鬼』的『意识』已经转向了少年,少年猛然遭受如此强烈的压力,全身上下的感觉都已经被压得粉碎。
滋滋、
少年全身的知觉乃至灵魂被『意识』强烈地压迫着,全身肌肉僵得邦邦硬,根本无法呼吸,甚至连眼皮都没办法眨一下。他额头上冒出的油汗,还有眼角泌出的泪水,顷刻间凝集成珠,密密麻麻地挂满他的脸。
「……………………………………………………………………………………!!」
巨大的意识。
巨大的压力。
在漫长的体感时间中,巨大的『意识』久久地,直直地盯着少年。在那近乎将人压垮的『视线』之下,少年的时间感觉也好,身体感觉也好……乃至意识本身,都渐渐变得稀薄,几乎快要消失。
所以的一切都被压垮,都将不复存在。
但是,那段充满压力的时间————在压迫到最后,突然宣告结束。
滋噗、
『意识』突然动了,就像有看不见的触手深深地刺进少年的右腿。
「!!」
只觉右腿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注射器插进去,被一鼓作气注入大量的药水一般,伴随着这种冰冷刺骨的感觉,『鬼』的『意识』突然钻进了他的右脚。
他浑身上下顿时冒出鸡皮疙瘩,冷汗如注,嘴剧烈地张开,形成发出惨叫的形状。
「啊————!」
然而还没等他叫出声来——
滋溜、
这一次随着异物注入腿中的感觉,腿本身的感觉被彻彻底底抽离了。少年连叫都叫不出来,当场瘫软下去,用他那痉挛的肺部艰难地喘着气,凄惨地躺在洞穴的冰冷沙地上。
「啊…………啊…………」
腿就像经过麻醉之后被拧下来了一般,这阵难受的丧失感让少年全身丧失力气。他的腿就在他的身上,然而却丧失的感觉,而且无法动弹。此时他所感觉到的,是身负重伤之后随即感到的冰冷,粘糊糊的油汗从全身上下流出来。
「噢噢…………!!」
那只『猫』呼喊起来。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欢呼,这次竟然盖过了那惨烈的哀嚎。
可是,少年残存的意识虽然能够听到『猫』的声音,却已经没办法去看『猫』的身影。他如同地狱般的惨叫声中沉默一般,眼前暗了下去。
………………
……………………
然后,『少年』醒了过来。
2
学校放学了,真木现人怀着几分不爽的心情去取停在车站附近的自行车。就在他正在开车锁的时候,邻居家的女孩似乎之前与他乘同一辆电车,正从车站出来,发现现人后喊了过去
「啊!喂~!我听说小梦回来了?」
「啊?……嗯」
而现人的回答十分冷淡,连头都不抬。现人所上的私立高中制度不是特别严格,不过每个月会对服装发型进行一次检查,因此现人留了一头略短的头发。现在,听到呼喊的现人依旧将那留着短发后脑勺对着那位少女,看也不看人家。
「他是昨天回来的吧,现在他在家么?」
「……好像在」
「欸、欸,你已经见过那个未婚妻了么?」
「……」
现人不再回答,默默地把锁打开,把书包固定在货架上,然后握住龙头登上了踏板。
「不许无视我」
随后,装了字典的沉重运动包,重重地砸在了现人的屁股上。
虽然这只是轻轻一挥,但两本字典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重量和硬度化为相应的冲击,一砸过去便令自行车跟着他的身体一起开始倾斜。对此,现人露出恼怒的表情,转过身去
「你干嘛」
「你才干嘛啊」
只见一位小个头的少女像门神一样威风地站在身后。
她那稍稍过肩的头发扎在脑后,身上穿着同一所高中的制服,要比现人低一年级,名叫畠村祐季子。
虽说是他们彼此是邻居,但因为都住在乡下,彼此家的房子之间隔了两块田地跟一块空地,再加上一条水渠,严格来说算不上近。现人从上幼儿园的时候搬过来之后便一直都在跟她打交道,所以可以用青梅竹马这个词来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可自从上了初中以后,彼此便自然而然地换了玩伴,人际关系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在现人觉得,祐季子最近越来越烦人了。
譬如说,就是现在这种时候。
「……我说你啊」
现人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一边这么说还一边嫌麻烦似的抓挠自己的领口。他们所上的私立高中,校服为夹克,但现在刚刚步入五月份,正直衣服换季的时期,因此他们现在都是衬衫加针织背心的打扮。
「那家伙的事情你不要问我,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你这态度算怎么回事啊」
两人面对着人,现人态度十分冷漠,而祐季子还是像尊门神一样站着,挑起眉梢。
她那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十分强势的表情。她小小的个头却摆出尊大的态度,单手拎着沉重的运动包,另一只手用手指勾着书包的提手,对现人的态度抱怨起来
「小现,我现在逮到你了,不问你问谁?」
「别叫我小现好么」
那是现人的母亲以前对现人用的称呼,祐季子从小便学着这么叫,后来便一直都没改口。按学年算,祐季子是现人的学妹,可由于祐季子从小就没有培养起那样的意识,所以性格强势的祐季子现在依旧略微压着现人。
虽然在家附近的时候没办法,但个头正在往上冲的现人并不希望跟学校的朋友在一起时遇到祐季子。这是因为,这种场面要是被朋友撞见,肯定会被笑话的。因此,现人这几年来总是躲着祐季子,但祐季子完全不顾现人的想法,还是抱着儿时的那种观念来对待现人。
「我都跟你说过无数次了,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已经跟那时候不一样了。不是以前那段一起在这个车站附近到处乱疯的时候了。
虽说这个车站也好,这个车站周边也好,跟那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这个小车站自然没有那种叫自动检票机的高端玩意,车站里最懂只能看到两名工作人员,从十多年前就一直是这样的木质结构没有变过。而且,这里是离现人他们家最近的车站,骑自行车要花将近十五分钟的路程。
现人停靠自行车的车站广场上,目前只是用柏油硬化了一下地面,连一条白线也没画,根本算不上广场,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空地。来车站的人会随意地把车开进来,有一部分人还会擅自将汽车或自行车停靠在这里。不过,这种机制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抱怨才好,让城市人来看肯定会觉得太随意了。
虽然车站周边有很多民宅和商店聚集,但也就只有小型的杂货店、酒家、理发店、文化馆这些东西,离开车站要不了多远,能看到的马上就只剩下大片的农田和空地了。再稍稍往前走,就是大山了。
这个地方名叫七谷町,四面被山环绕,有尾智川及其支流途径这里,曾是个繁荣一时的木材产地。现人和祐季子的家,就坐落在这个乡间小镇平原部分的北端,上尾区。
在这片越往北走就越狭窄的山脚土地上,除了沿尾智川和沿山部分有农家之外,其余地方就全都是水田和旱田了。
在车站出来的道路上,主色调只有黑色、白色或茶色的古朴房子一幢挨着一幢,走出这里之后便会来到一条从整片整片水田中穿过的道路。现人和祐季子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沿着这条路到达车站,然后去上学。
现人匆匆骑上车,抛下正在说着什么的祐季子,朝着平时走的那条路冲了过去。
「你要说的就这些么?那我走了」
「喂!」
现人不去理会祐季子的呼喊,迎着风蹬起自行车。
此时此刻,西方正渐渐开始变亮。在透着淡淡霞光的空气中,现人如同要将麻烦事全都抛诸脑后一般,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从栉比鳞次的房子旁边穿出去之后,视野豁然开朗。现在正好是水田注水的时期,放眼望去,满目尽是饱饱的水面,以及将水田划分成块的绿色田埂。
这条细长的田间道路,穿过大片水色农田的正中间,绿油油的杂草夹道生长,空气中充满水汽以及泡过水的泥土芬芳。每逢这种时期骑自行车驶过这条路时,不经意地抬起脸向远方望去,便不时会有种奇妙的心情油然心生。
……道路从视野中消失,眼中的世界只剩下天空、山脊和水面,仿佛正在一片辽阔的水池之上奔跑一般。现人喜欢那种仿佛陷入那种那错的感觉,而他也讨厌喜欢那种感觉的自己。
小时候,现人很坦然地喜欢那种感觉,故意仰着头骑上去体会那种感觉,因此他不小心被一块石头顶到,从车上翻下来掉进了水田里。他当时摔得很痛,而且弄得浑身是泥,闹出了丢人丢到家的笑话,事过之后也就变成了一件趣事。
不过,将那段经历当作趣事的心态也仅仅停留在了上初中的阶段,现在现人升上了高中,那段经历在现人心中又变成了一桩糗事。所以,他开始讨厌乡下的这这那那了。而且,曾经喜欢这片景色的自己,以及以前的那些回忆,他都当成是身边这片乡下的象征,同时开始讨厌起来。
总之,他讨厌乡下。
乡下是个令他烦得不得了的地方。
在这种乡下,自己打小起的那些事都人尽皆知……总之他对这种人际关系十分厌烦。
而且,开始对祐季子感到厌烦,也是源于对乡下的厌烦。祐季子那种漠视个人隐私缺乏体贴的为人处世方式,让最近的现人感觉烦得不得了。
「……」
为了让心中的那些烦乱全都被风刮走,现人猛烈地蹬起自行车。
可就在这个时候,祐季子从座板上站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追了上来,在现人身旁与现人并驾齐驱。随后,祐季子的自行车随着一真强烈的刹车声,突然减速。
「真是的,干嘛啊。我不知道你是在生气还是在耍帅,总之让我很不爽啊」
由于没等她把行李放好便抛下了她,现人觉得被她抱怨几句也无可厚非,然而祐季子的说话方式连连刺激现人的自我意识,把现人仅存的几分负罪感也彻底打消了。
「……」
现人默默地提高速度。而他这么做之后,祐季子也提速与他齐头并进。
现人原本就没想甩开她,再说就算真的追逐起来,现人也毫无胜算。
祐季子的在初中一直都在参加田径社,虽说她现在没有继续参加了,但现人上初中后就一直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一味地摆弄吉他,因此从基础体力来说根本不是祐季子的对手。现人那么做并不是想逃走,而是更想表达「别管我」的态度。可是不知祐季子究竟是没有领会,还是明明领会了却不理会,依旧与现人并驾齐驱,根本不管现人的感受,朝现人不满地开口说道
「说话啊」
「……」
现人没有理她,眼睛只盯着前面。
「喂,小现……」
祐季子一时鼓起脸来,盯着现人的面无表情的侧脸,可是她盯着盯着,就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似的,转为吃惊的表情。
「……啊,我明白了!」
祐季子突然小题大做地嚷嚷起来
「你还在对小梦感到自卑?」
「!」
听到这句话,现人的脸最终还是绷紧了。一针见血,而且直言不讳的言语,突然之间就劈头而来,这让现人无法立刻装出扑克脸。
「现在还接受不了吧?你就早点认了吧」
祐季子叹了口气,明明是学妹却以大姐姐一般的口吻,开始对现人进行说教
「你这样子很丢人喔」
现人不开心地皱紧眉头。
「而且他是你的家人,你得跟他和睦共处啊」
「……」
「嫉妒自己的哥哥有什么用啊」
「少管我」
——才不是那样。
现人的嘴角一扭,犟了起来。
……现人上高中三年级,在这个山间的偏远小镇里,开始了虽然忙碌却没有过大压力的备考生活。就在这样的日子过去一个月的一天,在东京工作的哥哥突然时隔两年后回来了,在当地买了房子,并于当地的女孩立下了婚约。
光是这样的话,或许倒还算是稀松平常的情况。但之所以说这样的情况不平常,是因为现人的那个哥哥十五岁便获奖出道成为小说家,作品被翻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如今年纪轻轻便稳稳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而且他是现人的孪生哥哥。
他们虽是同根同身,却又天差地别,站在一起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典型对比。
现人完全没有祐季子所说的那种嫉妒情结,但在这样的对比之下让他不抱五味杂陈的感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总之祐季子似乎认为,家人获得了那样的成就,现人应该当做自己的骄傲为他高兴,何况梦人还是现人的孪生哥哥。按照世间通常对孪生兄弟的感觉,兄弟之间的关系应该亲密无间,像对待自己的分身一样对待对方,可现人跟他的孪生哥哥之间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
不妨直说吧,现人以前就一直很讨厌他。虽然现人印象中他们小时候的关系还挺不错的,但至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完全没有孪生兄弟的共鸣了。而且,他们在性格上也截然不同。以相同的方式抚养长大的孪生兄弟,变成这个样子不见得完全没有原因,但总而言之,现人相对比较活泼,朋友也挺多,但哥哥可以说和现人截然相反。
哥哥性格阴暗、内向、嘲讽,是个麻烦制造者。
他闹出的大乱子可不止一两次。总之,以前周围评价他们这对孪生兄弟,总说弟弟乖巧能干,哥哥却令人发愁。
现人虽然不喜欢哥哥那阴暗而嘲讽的言谈举止,可毕竟他们是孪生兄弟,无奈之下也就负担起了给哥哥擦屁股的职责。他们的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现人』这种有些古怪的名字,可见性情有些古怪,而哥哥则继承了父母的古怪细胞。
即便如此,在周围的评论之下,还是多少让人忍不住唉声叹息。
而现在,当时那样的评价被完全颠覆了,现人不可能一定想打都没有。
哥哥被当做成功人士对待,而且哥哥本人也是那么表现的。曾经看上去不过是个性格扭曲的家伙,现在让现人感到五味杂陈。
现人所感到的不是嫉妒,而是接近愤怒的感情。
至少现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由于哥哥为了写作事业而离开家门,在东京生活的这段时间里,现人并不用和哥哥本人见面,所以尽可能地不去看不去听,自然而然就能够忘记他这个人。
可是,他这次回家了。
老实说,现人完全没有信心能保持平常心与自己那孪生哥哥生活在同一个生活圈中。
再说了,现人那孪生哥哥早在最近才开始讨厌现人的现人之前,便总是把「不喜欢乡下」这类话挂在嘴边了,而且他还实际离开过这个地方。正因如此,现人就算时隔这么久渐渐地也开始产生相同的感受,却硬是压抑着那种感情。这是因为,他不想因为这种事跟那个爱惹麻烦的哥哥变得一样。
可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那家伙总是这样,总是这么自说自话。
现人一直以来,老是在被哥哥的任性妄为耍得团团转。然而不论是祐季子还是家人,谁都不理解现人的难处。如今,大家都想当然地把现人的愤懑当做是自卑,对现人不是加以劝导就是抱以过度谨慎的态度,因此弄得现人无地自容。
所以现人才讨厌说起,而且讨厌被人问起哥哥的事。
可是,由于哥哥本来就是那种在不好的方面吸引人注意的类型,如今成为了著作被翻拍成电视剧和电影的当红作家,因此他们这对孪生兄弟经常成为人们的议论话题,如今总是让现人饱尝苦楚的滋味。
哥哥从来在人们嘴里都不乏话题。以前,他作为一个怪人,作为一个不适合学校的人被人们议论。现在,它作为作家出道,在文坛之上大放异彩,而且年纪轻轻便立下了婚约,因此现人现在看来,哥哥那样完全就是在恶心自己。
而且————
啊,还有那个啊。
自家的房子出现在视野中。那边的景象一进入眼睛,现人便感到一种就好像头痛快要发作的黑色感情。
「咦?」
然后,只顾看着现人表情的祐季子,迟了片刻也总纂察觉到了那一幕。
发觉之后,祐季子惊讶地张大了双眼。在那条犹如将耕地与山林分开的马路靠山一侧的土地上,有一件作为乡下房子来说并不算大的民宅,而那所民宅门口,毫不相称地停着一辆气派的黑色烤漆高级轿车。
然后在车子旁边,站着一位身着藏青色西装的高个男子。那名男子姿势尤为优雅,显然是一名专业司机。
「……」
高级轿车和专业司机,出现在平平凡凡的民宅门口……这样的组合即便在途经此处的人眼里都会觉得有些不协调,更何况还是平时就住在这里,从引擎声就能听出是谁家有人回来的左邻右舍了。如此不对劲的场景,肯定会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现人下意识停下了自行车。祐季子也跟着把车停下。
他们俩在乡间小路的正中央停下自行车,看着那边的样子。注意到情况的肆季向现人看去,笑也不笑地行了一礼。
那名男子虽然还很年轻,将略微留长的头发扎在后面,但却十分精悍,丝毫不给人温情的感觉。与其说他是司机,倒不如称呼他保镖来的更为贴切。现人曾见过他一次,知道他的身份。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祐季子的感想,可以说代表了附近居民现在的所思所想。听到这话,现人露出嚼碎黄连一般的愁苦表情。他心里重新体会着自己那个双胞胎哥哥有多么爱给人添麻烦,同时缓缓地说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就是你之前的说的」
「咦?」
「就是『那个未婚妻』家的车啊」
「………………咦?」
祐季子愣愣地惊呼出来。
3
真木家的房子是作为二手房买到了。在现人上幼儿园的时候搬到这里时,这座日式小屋已经被使用很久了。
在附近一带,真木家的房子算是中等。一楼有五间房,二楼有四间房。
以前所有的屋子里都铺着榻榻米,不过后来将接待室等一部分房间替换掉了,还把老旧的仓库拆除掉,弄成了供父亲使用的温室。父亲虽是这片土地出身,但与自己的父亲相处并不融洽,结果离开了家门。那位据说与父亲关系不好,对于现人来说就是爷爷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回来了?小梦和他的未婚妻来了,快来打招呼」
现人招呼也不打便走进家门,本打算直接把自己关进二楼的卧室里,可不巧在楼梯下面被母亲逮了个正着。
「……我就算了」
现人刚一开口,母亲便用手里的木盆敲了下他的屁股。现在在心中咋舌,勉为其难地把已经踏上台阶的脚又放了下来。
「怎么能算了,别说傻话,赶快来打招呼」
当时还是学生便与父亲结婚的母亲,现在家却像出门一样梳好头发,穿的衣服要比平时更好,在外面还戴着围裙,父亲业务上的客人到家里来的时候也没见她打扮的这么久讲究。现在,母亲慌慌张张地转头去看现人,但又缩回到厨房里。
「要好好打招呼啊!爸爸说会晚点回来,因为换衣服什么的很多都得准备」
「招呼打不打有什么关系」
现人不开心地说道
「那边也是简单打个招呼吧」
尽管这样抱怨了,但母亲根本没有理会,也没有回答现人。
现人这回发出声音轻轻地啧了下舌,皱紧眉头。他开始十分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直接回自己屋了,可他能够预见到真那么做之后会挨骂,弄成那样倒也麻烦。于是现人不满地叹了口气,朝玄关那边的接待室转过身去。他从那扇门后感觉到的,也只有麻烦。
他跟哥哥也好,跟哥哥的未婚妻也好,基本上就算见了面也根本无话可说。他对他们的近况不感兴趣,跟他们也没有共同话题。如果完全是没打过照面也就算了,可是在昨天星期天,现人就已经和那位未婚妻及其家人见过面了。
昨天,在大山另一边的城市里的一家高级宾馆里的餐厅,双方已经见过面了。
那是一场光走形式的订婚仪式。说实在的,现人在那里都觉得如坐针毡,所以根本没能够,也根本没想过能够与对方正常对话。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不是正常人。
他的孪生哥哥自然不是个正常人,而那位未婚妻在不同意以上也不是个正常人。
现人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脚步朝玄关附近接待室的门走过去。由于搞自主经营的父亲用那间接待室来进行业务磋商,因此接待室在这个房子里占了相当一部分面积。现人走到接待室的门前,然后就像调整呼吸一样又叹了口气,一副嫌麻烦的态度把门打开。
「…………你们好」
「嗨」
首先迎接现人的,是孪生哥哥的声音。
「没什么大变化呢,现人」
「……你倒是变得太彻底了啊。说实在的,你这样让人很不爽啊,梦人」
「哼」
两兄弟一见面便互呛起来。
现人的双胞胎哥哥身着三件套西装,正深深地靠在多人沙发上,一只手拿着手杖。他那略有脱色的头发没有刻意去打理,这身行头就像正要接受采访的艺人。将他的样子拍张照片,交给毫不知情的人,说他是新生代乐队的成员,那人肯定不会怀疑。
梦人那身打扮就是那么的『做作』,不然就是『虚伪』。
两兄弟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但现在恐怕几乎没人能够一眼看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的穿扮自当不论,就连谈吐跟举止都截然不同。虽说这是环境完全不同的两年岁月造就的情况,然而事实上,从前就没人分不出他们两人过。
因为,这对双胞胎之间存在着决定性的差异。
硬要说的话,差异并非体现在现人身上,而是体现在梦人身上。
梦人的————
那双似乎十分困倦的灰暗眼眸。
以及贴在嘴上的,与那眼神相反,就像瞧不起人似的阴暗笑容。
阔别两年再次见到梦人,虽然衣着打扮变得彻彻底底,但唯独那透露出他阴暗内心的表情,跟两年前相比没有丝毫改变。
他那表情跟那做作的服装,在不好的含义上格外协调,所散发的无赖气息前所未有的熏人。梦人以小说家的身份出道没多久便开始弄成这种打扮,在杂志上,电视上,网络上的报道中,那可谓已经是他的惯用风格了。
小说家,真木梦人。
虽然经常被误认为是笔名,但这是他的本名。
艺术大学出身的父母,给双胞胎兄弟起了一对相对的名字。现人觉得,自己这对兄弟的名字勉强还算正常。
梦人凭借以三名考生为主角,以主人公的备考、霸凌、诅咒为主题创作的小说《咒验》,在十五岁荣获小说新人奖并出道,初中毕业后便直接去了东京。而且,父母竟欣然支持他的这种做法。这样的父母至少在这乡下地方属于另类了,通常来讲,父母应该会让孩子去考大学,至少会劝孩子去上高中。像那种独自在大城市中打拼,过着没有保障的独立生活,最后要是没有闯出名堂的话,那便只能落得凄惨的下场。可是,梦人年年轻轻便进军文坛,这引爆了巨大的话题,他的作品被纷纷改编成其他媒体形式,一跃跻身知名人气作家之列。
梦人似乎格外受与现人同龄的年轻人追捧,不过现人对此不感兴趣,也就不甚了解。由于他只是单纯将少男少女的霸凌与杀人行为十分震撼地描写出来,在青少年行凶犯罪问题上成为了众矢之的,最后终于出现了疑似受其影响的年轻人行凶杀人的案件。
但梦人对这种观点不屑一顾,觉得有人喜欢的书就是好书,对宣传对象出言不逊,于是便有了现在这种饱受非议的状况。说来,他就是因为声讨之声愈演愈烈才逃离到这里来的。这便是梦人这次回来的背景和原因,对于现人来说也是极其麻烦的事。
总之梦人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即便算当上了作家还是在惹麻烦。
在那起杀人案发生之时,电视台的记者还蜂拥到真木家来采访。在那之后,大多数人对待梦人的问题都格外小心,不再在现人面前谈论梦人。光这样的话,对现人来说倒还算轻松了一些,不过当时闹出的乱子都把这不算太大的抵消掉了。
现人长这么大遇到的麻烦事当中,没有哪件能比的伤当时发生的情况。本来在这种偏僻乡下,光是陌生的车辆停在家门口就足以惹周围的人过来围观的了,更何况可疑的汽车还连日开过来,这更是让当地的居民戒备心倍增。那是三个月左右前的事情,当时的事情令现人永生难忘。媒体就不谈了,虽然只有三个月,现人身边的骚乱现在也总算平息下去了。难以置信的是,梦人还是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当他的作家。
梦人在那样的状态下回到了家乡,肯定又把麻烦带回来了。
还好他买了房子,住了进去,如果他回到现人住的家里,现人肯定用不了多久便会跟他大吵一架,演变成大打出手的局面。
这场婚约虽然带来了不必要的话题,但惟独这件事还稍微强点。那位未婚妻接受了那个问题儿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现人的麻烦,现人都想向她道谢来着,然而那位未婚妻却没有出现在接待室。
「……你的未婚妻呢?」
「在里面,去佛堂拜祖宗了」
现人这么一问,梦人便用手杖简单地向里屋一指。
听到梦人的回答,现人不加掩饰地咋舌
「嘁,老妈之前怎么不跟我说」
——这样的话还有什么必要来这里,直接去里屋跟那位未婚妻打声招呼就好,就用不着跟这个讨人嫌的哥哥打照面了。
「早知道就不过来了」
「喔?」
现人直言不讳地说道,随后梦人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
「你对她感兴趣?」
「!?……才不是,只是照老妈吩咐这么做罢了,我可不想被她唠叨。再说了,我为什么非得对你的未婚妻感兴趣不可?蠢不蠢」
现人不禁动摇,欲盖弥彰一般予以否认。梦人眯起眼睛,以矫揉造作的平淡口吻说道
「是么?可她毕竟是就要当你嫂嫂了,你这态度怕是不太好吧」
「……!」
现人吃惊地愣住了。
现人本来便不需要为此动摇。他为了分散自己的怒火,下意识地以强烈的口吻,向梦人吼了过去
「那算什么家人。你有没有做过哪怕一件家人该做的事!」
「是么?」
梦人挂着浅笑出言打诨。
现人对他的这种态度终于忍无可忍,将本打算绝口不提的真实想法吼了出来
「你爱怎样怎样,被七屋敷的诅咒弄死倒省心了!」
梦人挑起眉梢。
这只是个细微的动作,现人根本来不及确认梦人那个举止的含义,背后便传来母亲强烈的斥责之声
「现人!!」
「!」
现人连忙转过头去,只见母亲正愤怒的瞪着自己,然后母亲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浅黄色和服的美丽少女。这位纤细的少女与现人兄弟同岁,那头乌黑长发,像日本人偶一般秀丽地扎起,那张文静的面庞之上透露出她的良好修养。现人看到她那楚楚动人的面庞之上露出困惑之色,心中顿觉糟糕,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
梦人躲在母亲她们看不到的位置,不出声地笑话着出洋相的现人。
「梦人,你这家伙……」
「小现!!」
现人正准备向梦人怒吼,结果又被母亲吼了一声。母亲朝现人屁股上还恨恨扇了一巴掌,然后转向少女,十分过意不去地向少女道歉
「……对不起,七屋敷小姐。都怪他们两兄弟素来不和」
这时,梦人拄着手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以稳重的表情隔着现人向走廊那边瞧过去,好像打圆场一样朝走廊上的少女说道
「阿熏,我们稍微在周围散散步吧」
听到梦人开口,母亲也过来帮腔
「实在对不住,你看就这样好么?」
「啊……好的……」
少女依旧摆着困扰的表情点点头,在母亲的催促之下走向玄关。梦人跟在少女的后面,拖着用手杖支撑右脚的那种独特脚步声,离开接待室。
现人在愤怒与混乱之下无助地呆呆站在接待室门口。梦人在正要从现人身旁穿过的一刹那,在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的位置上,嘴上露出了那个阴暗嘲讽的笑容。然后,他用只让现人听到的微弱声音,向现人细语道
「……就因为那样,我才把她纳为收藏的啊」
「……!?」
梦人有自杀倾向。
在他和现人六岁生日的早上,他不明原因地发高烧,之后右脚便动不了了。后来,他性情大变,反复多次自杀但没有成功,是个对自杀习以为常,拥有重度自杀倾向的人。
4
世世代代居住在七谷的人,总会这样说。
从这里放眼望去的大山,全都是七屋敷家的。
这并不是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至少七屋敷家从江户时代开始便是统治七谷林业的世家,七谷的绝大部分山林都是七屋敷家的财产。由于七屋敷家在过去十分繁荣,因此七屋敷在七谷的几个世家之中享有特殊地位。
时至今日,七屋敷家的权威依旧如故。
七屋敷家在江户初期落成的三所大宅,全都被定为文化遗产,七谷目前的文化设施,大半是七屋敷家出资或赞助建成的。
世世代代居住在七谷的人,全都或多或少对七屋敷家心存畏惧。只不过,那份畏惧并非源自那庞大的财力,也并非源自那显赫的权威————只因为七屋敷家自祖辈起一直被诅咒缠身。
世世代代居住在七谷的人,总会这样说。
七屋敷家被诅咒缠身,七屋敷家的女婿进门后统统活不过两年。
†
……话虽如此,在当今时代,已经鲜少有父母会对自己的孩子讲这种事情了。
社会发生了改变,尽管这座小镇里与七屋敷家有直接关系的人相对减少了很多也算一方面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对七屋敷家被诅咒缠身的这件事知情的人在年青一代中所占的比例已经很小了。
知情的孩子,大部分都是被坚信那种事的祖父母抚养长大的。
所以,真木家的小女儿——信乃步自然就没有听说过那种事情……直到几天前,得知梦人与七屋敷家的女儿定下亲市的叔叔勃然大怒地打来那通电话……
「啊。梦哥」
真木信乃步坐在爸爸的车里正在回家,然后发现了走在路上的哥哥,于是趴在了车窗上向外看去。
信乃步现在上初中二年级。父亲得知哥哥与未婚妻要回家的消息,立刻决定离岗回家,顺便也把放学的信乃步接了回来。
父亲那张神经兮兮的细腻面庞之上佩戴着无框眼镜,身上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在信乃步眼中,他是一位充满知性沉默寡言的父亲。父亲是专门栽培兰花的,平时总是埋头于工作中,这次似乎也把时间给忘记了,让放学的信乃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眼下,父亲稍微过了约好的时间才往家赶。
就在快到家的时候,信乃步不经意地在窗外发现了哥哥的身影。
那样的情景,除了在时代剧中恐怕哪里都看不到。身着西装拄着手杖的哥哥,还有那位穿着蒲公英色和服撑着阳伞的未婚妻,正并肩漫步在洒满五月暮色的水田小道上。
「啊……」
哥哥应该是在带未婚妻看看家的周围。面对两人如画般的身影,信乃步紧紧地贴在车窗上,甚至把刘海和眼镜都顶在了玻璃上,双眼追随着渐渐向后流逝的风景。正当车子即将驶过的时候,信乃步突然下定决心,连忙对驾驶座上的父亲喊去
「爸爸,停车!」
「嗯?」
父亲什么也没说,把车停下。
信乃步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从路肩沿着下到田里的一个平缓下坡冲了下去。她身上的水手服还有那及腰长发飘扬摇曳,纤细的脚踏着被矮草覆盖的埂道,东倒西歪地跑向了哥哥身旁。
「梦哥」
「信乃步啊」
听到妹妹的呼喊,梦人将手杖戳在地上,用落落大方的浅笑作出回应,表现得自然而坦荡。
信乃步对这位年纪轻轻便成为小说家的哥哥,由衷地感到尊敬。
信乃步从前便是如此。她自然也知道梦人过去闹出的问题,对此不可否认。可是,比起「现哥」的那些不中听的言论,信乃步更多是对「梦哥」说的话有所共鸣。
『惨痛的教训明明在书中要多少都找得到,可人类为什么非得自己去体验那种不好的经历呢?』
梦人在初中不上学之后,说出过这样的言论。
现人对此不屑一顾,但信乃步对这句话有着极大的向往。
信乃步属于喜欢读书的内向性格,在学校有些受到孤立。正因如此,她对在那种方面与自己有着许多共同点的梦人能够不改初衷地取得成功,感到非常开心,也十分尊敬梦人的那份才能。
所以,信乃步与另一个哥哥现人不一样,对梦人回家感到十分欣喜。
而且,她对这场婚约也感到十分开心。那毕竟是件大事,信乃步难免最开始有些吃惊,但昨天跟女方见了面之后,最开始的那种不安也就随之冰释了。
「你好,信乃步」
哥哥的未婚妻——熏,在阳伞之下微微一笑。
那羞涩的美丽声音与笑容,让信乃步想起昨日见面时的感想,她一想到这位漂亮温柔的人将要成为自己嫂嫂,就有种说不出的开心。信乃步拘谨地向她打了声招呼之后,然后就只顾着害羞去了。
熏有着雪白的肌肤,令人羡慕的长睫毛,微笑的样子十分文静,相貌和气质楚楚动人,总给人一种虚无飘渺的感觉。和服穿在她的身上尽显纤细的曲线,给人的感觉与只是瘦弱而已的信乃步完全不一样。信乃步对眼前这位比自己稍稍年长的少女怀着近似憧憬的感情,抓着自己身前的裙子,低下了头。
梦人开口了
「信乃步,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在爸爸的车上发现了你们,所以就跑过来了」
心浮气躁地跑到这里来,这让信乃步感到有些害羞,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
「那、那个……梦哥你们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
「没什么,只是有时间而已」
「因为爸爸迟到了?」
「或许吧」
梦人慵懒地这么说道,又说了句「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杖头撑在地上发出声音,回头迈出不方便的脚,准备回家。
「……梦哥,下本书怎么样了?」
「下下个月出版。正在连载的杂志也会出吧」
信乃步跟熏一起走在梦人身后,询问哥哥的工作进展。
虽然现人完全不关心梦人工作的话题,但信乃步却是梦人小说的铁杆粉丝。
不喜欢跟人接触,喜欢读书的梦人在家的时候,信乃步没有和梦人说过太多话。但是,虽说信乃步只是片段地接触到,梦人的精神世界引发了她强烈的共鸣,深深地俘获了她的心。梦人的作品主要是以『诅咒』为主的离奇推理,另外还有将随笔与怪谈编纂起来的文集。在信乃步身边,也有很多梦人的书迷。梦人是自己的哥哥,这件事令她脸上有光,也令她不好意思。她确实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但又实在不敢过于炫耀,关键是信乃步在性格上做不出那种事来。
然后,朋友们经常向她追问关于梦人小说内容的问题,但她答不上来,这也成为她不敢主动开口谈论此时的原因之一。梦人在当上作家的同时离开了家门,其实这两年间兄妹基本没有说过话。
信乃步没有办法提供话题,所以很难主动开口去谈论。但是,这种情况今后一定会有所不同。信乃步现在心中的感受,与其说是与哥哥走在一起的妹妹,更像是与憧憬的作家走在一起的书迷。
信乃步痴痴地嘀咕起来
「真羡慕啊,我也好想成为小说家啊……」
熏挂着平静的微笑,问道
「信乃步,你也在朝小说家的目标奋斗么?」
来自第三方的询问,让信乃步一下子害羞起来,做出的回答变得语无伦次
「是、是的……不过目标不是那么明确就是了……」
信乃步这话说得就像借口开脱一样。从小喜欢读书的人,很多都向往着自己能够成为写手,然而目标并不是非常明确,而信乃步也有着这样的心态。
走在前面的梦人笑了起来,但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看着前方对信乃步说道
「你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一定能成功的吧」
「诶」
信乃步不禁反问
「梦哥,你真的这么觉得么?」
梦人向她做出保证
「嗯,你如果是真心地,强烈地,坚持不懈地怀着那份理想,总有一天肯定会成功的」
然后,梦人就像念歌谣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我认为,意志的力量就像引力一样」
「引力?」
「没错。意志好比是天上的星星,光是存在于自己的内心之中,便能慢慢吸引并改变自己的行动,身边的事物,乃至命运」
梦人就像画着行星运行轨道一样,用左手手指转着圈。
「强烈的意志能够凭借其中蕴藏的引力,在有意无意之间感受自己以及周围,或缓慢或急遽地将自己改变为那份意志所想要的形态,然后在应有的轨道上腾飞。相反,薄弱的意志会让自己被周围的引力所影响,就连自己的形态,以及应该腾飞的轨道,都无法由自己来主宰。
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意志与意志间引力相互干涉,如同浩瀚宇宙一般的世界。如果你坚持怀着明确的强烈愿望,首先你的意志和行动会渐渐改变为适应那个愿望的形态,不久便会向足以影响周围幻境的形态逐渐改变。但是,意志一旦变弱,你的轨道便会被周围的引力所扭曲,一旦缺少了明确性,你的形态就会像云雾一般遭到扭曲。哎,总之这也不过是生存方式的不同罢了,无可厚非呢————如果你有明确的目标,最好让自己的心中拥有一颗质量庞大的星星」
信乃步听着这番话,想象自己心中有颗小小的星星。这样的想象,不知不觉间让信乃步感觉心中用上了力量。
「……要是那样……就好了呢」
信乃步微微一笑,嘀咕起来。
「嗯?什么?」
「不,没什么」
信乃步朝着略微回头的梦人摇摇头后,没有再将充满内心的所思所想再透露出只言片语,仅仅只是跟在哥哥的身后。
熏微微一笑,凝视着信乃步,这也让信乃步感到心里痒痒的。
她感到非常害羞————同时也感到非常幸福。
……要是这样的时光,能够永恒持续下去就好了。
三个人一起在余晖之中走在田间小路之上,信乃步在心里偷偷想着。
能跟又知性又温柔的,自己所尊敬的哥哥,还有又美丽又有修养的,自己所憧憬的嫂嫂走在一起,自己感觉心里痒痒的,非常幸福。
她完全想象不到这样的空间会最终破灭。
——没错,不可能那样的。
信乃步觉得去想那种事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拼命地想要将那股内心之中驱之不散的小小不安,驱赶到意识的深层部分。
叔叔说的那种事……七屋敷家的诅咒,应该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每当她想要设法驱赶那种想法的时候,两家人在宾馆餐厅见面时的场景便会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七屋敷家列席的,是熏的叔母跟表姐妹,一共五位女性。
她们全都是未亡人,而且全都不过才二三十岁。
「……」
——不对,不可能有那种事。
诅咒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许多不幸偶然间撞到了一起而已。
信乃步在心中摇摇头,将那幕情景驱赶出去。天下间不可能有什么诅咒。但是,在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地溜进心中的不安,却将这份小小的幸福彻底污染了。
哥哥和她的未婚妻,身上都散发着超脱尘世的气场……然而说不出为什么,感到那种气场仿佛是他们与这个世界的接连十分脆弱的写照一般,令信乃步产生一种不安感在背上扫过的错觉。
……那种事……不会存在的吧。
信乃步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紧紧地抓住水手服的胸口。
忽然,山林间略微地沙沙作响,一阵扰人的风吹过,让蓄满水的水田表面翻起微微的波涛……就如同信乃步的内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