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须田良一,二十九岁,刚刚在我的家乡七谷町开了一家咖啡厅。
我因大学深造离开家乡来到东京,然后在知名外资企业积累到了一名精明商人所需的经验,但我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适应这样的生活,突然之间发觉那样活着很累,于是便离职回到了家乡。
幸运的是,我的高昂薪水跟有价证券让我积累起了一笔客观的存款,于是便决定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开了一家咖啡厅。我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就对咖啡感兴趣,兴致十分盎然,甚至到了在自家用平底锅烘焙生咖啡豆的程度。我不曾想过机会竟然来得这么快,但我认真地考虑尝试经营咖啡店来作为自己的第二场人生。
我以便宜的价格,租到了七谷名门世家资产下的一幢老旧小洋房。那幢洋房的外观十分别致,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小店样子。毫不吝啬地使用木材产地引以为豪的一级建材和工匠技艺,打造出以纵横遍布天花板之下极其气派的梁为中心,堪称西洋与和风极致融合的装潢。
我通过业内人士置办了欧式家具,怀着不输给那些在观光胜地中常见的用历史悠久的建筑经营的餐饮店的自信,开业了。这是两个月前的事……
然后,我在最开始的一个月就已经受够了。门可罗雀的萧条生意,从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在这种乡下,根本没人明白咖啡豆的奥妙,而且常来的人之中没一个是看中了味道。
而且可恨的是,店里来了一个怪人。
那是一名作家,而且是位知名作家。
我起初很开心,但在交谈中渐渐发现他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而且我还发现,他是为了方便自己写作和阅读,刻意寻找客少安静的咖啡厅才过来的。
岂有此理,简直晦气。
这样的人长期光顾,不正是生意冷清的证据么?
总而言之,有作家长期光顾的咖啡厅,便意味着生意萧条门可罗雀。
我心里盼着他别来别来,可他偏偏来了又来,都已经连续一个星期了。
他今天也过来了。
不过稀奇的是,他今天带来了一个附近初中的女生。
他给那个乖巧的女初中生点了份蛋糕套餐,自己则一如既往地点了份红茶。因为他带了人,所以我平时那种嘲弄的态度有所收敛,用无懈可击的服务态度与笑容去接待他们,不过心里还是嘀咕着……
好歹喝杯咖啡啊。
那可是我引以为豪的咖啡啊。
†
……信乃步哭着离开学校之后擦干了泪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来到了梦人家,不知为什么就被梦人带着,一声不吭地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
「…………呃……」
信乃步完全找不到开口的机会,梦人则一语不发地坐在她的对面,将胳膊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撑着脸,正用富有格调的黑色钢笔在大开本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那大概是小说的笔记。她在杂志的报道中读到过,梦人会将灵感和草稿用钢笔写在笔记本上。稳重的金属笔尖,以深棕色墨水在皮革封面的笔记本上流畅地写下文字。
信乃步略低着头看着他的笔记,呆呆地坐着。
梦人还是一语不发,慵懒地继续写着东西,
「让两位久等了」
这时,戴着蝴蝶领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将蛋糕套餐摆在信乃步跟前。
可爱的奶酪蛋糕上,淋上了亮丽的草莓酱。信乃步向服务生点头致意之后,将叉子插入蛋糕边缘,然后一边小块小块地切下送进嘴里,一边犹豫着。
「……」
她忍受不了在学校里所承受的打击,逃到了梦人的身边,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学校发生的事情跟梦人说。
利用哥哥作品中的手法实施的暴行,令信乃步大受打击。她虽然很希望从作者本人身上寻求共鸣与慰藉,但心情随着时间渐渐平复下来之后,她又开始思考,梦人在得知有人模仿自己的作品来欺负自己的妹妹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梦人————是因为有人模仿自己作品中的情结,才离开东京的。
东京一名十五岁少年,对梦人的出道作《咒验》里的登场人物产生了共鸣,模仿作品中描写的仪式杀人,杀害了自己的母亲。然后,舆论将作品中充满残酷情节的情况作为问题,对梦人开始口诛笔伐,而梦人对此未作任何道歉声明,甚至直言不讳地公开坦言道
「我不过是站在一名『十五岁』的立场上,将所有『十五岁』心中都会怀有的黑暗冲动描写出来而已。一切虚构都不过时现实的投影。打破投影现实的镜子,投射出来的现实就会消失么?『十五岁』的忧郁就会消失么?」
从此以后,梦人不知是表示抗议还是觉得麻烦,没有再以作者的身份公开出现过,从媒体的报道中销声匿迹,而且搬离了动静,躲在了这个穷乡僻壤。
如果告诉梦人,又有模仿他作品的人出现,他会怎么想呢?
信乃步这么想过了。因为这么想过了,所以来到这里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为垂着目光吃着蛋糕,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心情十分沉重。拿这件事来说,感觉就像在为难梦人,但把一切都闷在心里,自己又承受不住。
迟疑到最后,信乃步脱口而出的,是这样的提问
「梦哥,你写的诅咒,真的存在么?」
「嗯?」
梦人停下了振笔疾书的手,从笔记本上抬起脸。
「……你要问『是否存在』,我就应该回答『与书中描写一模一样的诅咒并不存在。但存在作为其蓝本的事例或现象』了吧」
梦人将套着笔帽的笔头顶着自己的嘴边答道
「我是根据资料中获取的大量事例来进行创作的。虽然是创作,但并没有过多的偏离原有事例的作法」
然后,他取下笔帽套上笔尖,将笔放在桌上,喝了口红茶问道
「我写的诅咒很多,你指的是那种诅咒?」
「咦……?呃……在人偶的眼睛上扎钉子什么的……」
信乃步做出这样的回答,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那个情节出现在梦人《诅咒系列》的第一篇中。在一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圈中,有个人出于围绕考试的人际关系与嫉妒心,为了不让她的好朋友亲眼看到录取通知,在人偶的眼睛上扎入钉子来施加诅咒。
「说起用钉子扎人偶,就要数『丑时参拜』的稻草人偶了————」
梦人放下茶杯,答道
「当然,这也是一部分参考,但直接的蓝本并不是『丑时参拜』。其中之一是室町时代僧侣向平民百姓讲述的一段故事,还被编成了歌谣,名叫『俊德丸』。然后还有历史上的很多参考。
『俊德丸』的故事讲述,一对因前世造孽怀不上孩子的富翁夫妇向观音求得一子,故事便是围绕着那个孩子俊德丸展开的因果之说。在俊德丸十三岁生日那天,母亲由于轻视前世的孽,遭受惩罚而死。父亲没过多久便续了弦。继室企图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家业,便对俊德丸施了诅咒。俊德丸因此患上恶疾,双目失明,遭到遗弃。俊德丸的未婚妻与到处彷徨的俊德丸重逢,接受观音的天启治好了俊德丸的病,然后俊德丸便向继母复仇。故事就是这样。
那位继母用的诅咒,是让铁匠打制七七四十九根没有头的特殊铁钉,让画师画出俊德丸的肖像画,然后将肖像画贴在俊德丸父母求子时的清水寺的柱子上,将铁钉打入进去,最后一步便是在双眼之上打上铁钉。刻意是用无头的钉子,是为了防止钉子被拔掉。所代表的含义就是,诅咒之钉绝对拔不出来,诅咒也绝对无法解开」
「哇啊……好狠毒……」
「实际上,诅咒俊德丸用的仪式并非虚构出来的,而是当时为人们普遍相信并实施的仪式。在人偶或肖像上扎进钉子的咒法,其实例从平安时代到现在不胜枚举。譬如说,令平清盛得势的最大契机之一,即保元之乱,其中包括有近卫天皇年仅十七岁驾崩的这一背景事件。相传仅为天皇便是被左大臣藤原赖长诅咒致死。事后有人对死去的近卫天皇招魂,并根据灵魂感应获知,在爱宕山天狗像的眼睛上打入诅咒铁钉。这件事情被记录在了凶手赖长的日记中。
另外还从平安时代遗迹的井底,挖掘出了眼睛和心脏之上被打进木钉的,用木板做成的木人偶。在江户时代的小品文中,也有目击到在画着眼球的画上扎进钉子实施诅咒的记录。我写的那个『诅咒』,便是以这些事例为蓝本。这样的诅咒在现代法律中被归类为典型的『潜在犯罪』————也就是『不论犯罪动机是否存在,进行与预期结果不存在任何实质关系的活动,不构成犯罪的事例』,但由于平安时代前后,人们对诅咒的效果深信不疑,因此进行诅咒是能够处以极刑的重罪」
换做平时,信乃步肯定会津津有味地听哥哥讲解,然而她现在的心情却有些沉重。随后,她将真正想问的事情,畏畏缩缩、断断续续地问了出来
「是这样啊……那么……实际进行的话,有效果么?」
此时的信乃步,脑海中回忆着那只双眼被扎上钉子,眼睛变得就像蜗牛一般的可怕人偶。
「谁知道呢,我又没试过」
梦人兴致索然地说道
「那个仪式应该符合诅咒仪式的基本定义,完全按步骤进行的话,或许会有一定的效果吧。但是,如果只是按照步骤进行就能发动诅咒效果的话,那诅咒早就蔓延至全世界了吧。真正灵验的诅咒与不灵验的诅咒之间,应该存在着某些普通人所不知道的差别」
信乃步感觉到,梦人的语调虽然听上去兴致索然,十分平淡,但听起来又莫名的肯定……不对,更准确的说,就像那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一般。
所以,信乃步问了出来
「……梦哥,诅咒真的存在么?」
听到这个提问,梦人就像整理思维一般,目光一时间在虚空中彷徨,不久之后向信乃步看去,嘴角露出笑容,答道
「当然存在」
一口咬定……
「世界充满了诅咒。我也正遭受着诅咒喔?」
「……!?」
那断定性的玩笑,以及讲出这个玩笑的梦人所露出的笑容,看上去不知为何蕴藏着十分阴暗的东西————此时,信乃步头一次对这位成为作家的哥哥,萌生出虽然只有些许,却又实实在在的不安。
†
————难得带了个可爱的女孩过来,结果聊的话题却是诅咒。
店长须田良一在吧台后面撑着脸,侧目看着在座位上对话的梦人他们,偷偷地叹了口气。
——他们聊这种瘆人的话题会影响其他客人心情的,真希望他们快不要说了。
尽管须田心里这么想,可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其他客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怀着不禁想要叹息的心情,一边单手操控着显示证券信息的笔记本电脑,一边暗下决心。
——反正他肯定还会来的,下次可得跟他好好叮嘱一声。
另外,虽然须田本想追问一番他是在哪里勾搭到这样的女初中生的,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不过他是们的对话中能听出那个女孩似乎是她妹妹,这个计划也就泡汤了。
——妹妹啊……
说实在的,感觉完全不像,这多半是气质上的原因吧。
那位看上去畏首畏尾心地善良的妹妹坐在梦人面前,感觉梦人截然相反,那自信的态度几乎可以称作傲慢,完全不会做人。
正当须田在心里反复玩味着这种感想时,那位妹妹站了起来,向须田所在的吧台走了过来。须田连忙露出营业式的微笑,可那位妹妹却十分但却,双手紧紧地在胸口握着手机,向身后的哥哥转过头去。
梦人浅浅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催促妹妹。被催促的妹妹再次面对须田,摆出下定决心的表情,畏畏缩缩地递出手机,结结巴巴地将请求说了出来
「那……那个,可、可以帮我们拍、拍张照么?」
「什么?」
须田严阵以待,还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听到的竟然是这样的要求,不禁反问过去。
「……啊,对、对不起……我看这家店、这么漂亮……所以就想……跟哥哥拍张照…………不行么……」
「!?啊,没关系没关系!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把手机给我吧」
听着少女渐渐微弱下去的声音,须田连忙答应下来,从吧台后面接过那位妹妹的手机。
——为什么只是托人拍张照而已,态度就那么的没自信呢?搞得连我都慌张起来了。
梦人看着须田这个样子的表情,又像是尴尬的苦笑,又像是欣慰的微笑,又像是捉弄人的嘲笑。须田看到梦人那笑容,虽然肚子里冒起火来,但脸上笑容依旧,待妹妹站在哥哥旁边之后,将调成相机模式的手机摆好。
在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间洋房风格的咖啡厅,梦人手持手掌,威风凛凛地坐在豪华的欧式座椅上,他的身旁站着一位身着亮丽水手服的少女。须田虽然很窝火,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画面非常搭调。须田在心里且把功劳归功于自己所欣赏的店内装饰,对两名拍摄对象喊了过去
「我要拍咯」
说完之后,他按下了拍照键。随着组钟一般的快门音,画面按下去大约一秒后,前一刻取到的画面显示在了屏幕上。
「……」
须田对屏幕看了一会儿,微微颦眉。
「不好意思,刚才没拍好,再拍一次可以么?」
须田这么说着,直接删掉了刚才拍的照片,然后再次将镜头对准他们两人,以相同的步骤又拍了一张。这次拍的挺好。须田让少年看了看屏幕,进行确认。少女一看到照片便露出害羞的表情,深深地向须田鞠了一躬。须田应了声「不用客气」,向她回以笑容。
「……心情好点了么?那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梦人拄着手杖站了起来。
梦人结完账,带着妹妹离开之后,空荡荡的店内再次变得空无一人。须田收拾好餐具之后,重重地坐在了吧台里的圆椅上。
「哎」
他靠在角落的墙上,脑中回想起那对兄妹离去的背影。
——梦人虽然是个态度狂妄的小伙子,但回到家之后或许是个好哥哥呢。
须田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对闲下来之后的空虚时光展开浮想。
——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这种清闲的时光真是想都不敢想。不管收入问题的话,这样的孤独感觉,倒也跟沉闷的我意外地合得来呢。
然后,须田漫不经心地望着两人刚刚坐过的座位,不经意地取出自己的智能手机对准那边,启动照相功能,将那里的景色收纳在屏幕之中。有件事令他在意……刚才在跟他们照相的时候,第一张照坏了。他在思考那一张为什么会照坏。
「嗯……?」
须田用手指遮住镜头边缘试了试,又用当做手机链的文具试着去遮镜头,进行了各种尝试,但都没办法达到那张照坏的相同效果,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对镜头与屏幕摆弄了一番之后,放弃了以拍摄那对兄妹时的相同条件来重现照坏的可能性。相对的,他不再拘泥于条件,开始思考怎样才能弄出跟那张照坏的照片相同的效果。
他一边思索,一边在店内环视,寻找有没有能够利用的东西。
找着找着,他的目光停在了吧台后面柜子里放着的一件装饰品上。他将那件装饰品摆在吧台上,将镜头凑过去。然后,随着轻快的快门,他向拍摄到的画面看面看去,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没错没错,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他感觉效果做的很不错,仔细端详着那个画面,然后又开始思考拍出这种失败照片的原因。
屏幕中的照片,大约右侧三分之一是一片漆黑。
在拍摄梦人他们的时候,正好妹妹所站的地方被黑影一样的东西几乎完全挡住。
那正好就跟镜头被这个放在极近距离之下的装饰品————
被日本人偶的头发挡住所形成的黑影……相似。就好像在按下快门的前一刻,有只日本人偶从极近的距离偷看镜头一般。
须田一时间对那张奇异的照片展开丰富的想象,但没过多久,一个影子伸了过来。他注意到,是一位为数不多经常光顾这里的老太太站在了门口,于是立刻放下了手机,将人偶摆回到柜子里,将照片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起身去应该客人。
2
傍晚,现人在家门口正在给声音不太对劲的自行车上油,这时候,这几天里经常能够看到的那辆黑色烤漆高级轿车驶来,停在了门口。
「……」
——哎,又来了么。
他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上油。他将油灌到毫无美感的铁齿轮里,正用手转动踏板来确认情况。这是,下车的肆季打开了后排座位的门,信乃步从车里走了出来,就像整个人缩了一圈似的,畏畏缩缩地向司机跟后排座位的熏低头致意。
她又去梦人家了。
信乃步没理现人,准备直接进家门。就在她从经过现人身旁的时候,现人没有把目光从自行车的齿轮上移向信乃步,直接向信乃步喊道
「既然你这么缩手缩脚,不去不就好了」
「……!」
信乃步一时间听了想,朝坏心眼的现人瞪了过去。信乃步什么也没说,打开大门走了进去,然后就像要把现人关在外面似的,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平常基本都这样,所以现人没有太在意,继续摆弄自己的自行车。这时,一个脚步声走来到了现人跟前。现人抬头瞄了一眼,看到是身着大城市那边大小姐学校水手服的熏正站在面前。
「晚上好,现人」
「……嗯」
前些天因为被她听到了现人的无礼发言,闹出了大乱子,现在现人被她搭腔,用交混着反抗与愧疚的嘲弄态度予以回应。不知道熏是怎么看待那时候的事情的,她现在兴致勃勃地将手放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盯着现人和自行车。
「在维护自行车?」
「只是在上油啊,谈不上维护」
现人看也不看答道。
「是这样啊……不过,我还是头一次近距离看到自行车。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其实不会骑自行车」
「……喔,果然是大家闺秀啊。虽然你这身打扮跟前些时不一样,看上去就像普普通通的同龄人呢」
虽然现人本来没那个意思,但还是酸了一句。
现人感觉每次见面一开口就在她面前掉形象,然而现人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就是普通的同龄人啊。我比你小一岁,跟是不是大家闺秀没关系」
而熏也完全不介意的样子,非常平静地作出回应。
「不过,或许我不能否认是在温室里长大的。我小时候也练过自行车,可完全骑不好,没练多久就狠狠地在地上拖了一把,受了伤,还缝了几针。然后爸爸就不让我骑了,没收了自行车」
熏有些困扰似的呵呵一笑。
现人觉得,她的家人对她的确保护过度了,她果然是个大家闺秀。但是,现人并不想在这种地方都专程去跟她找茬,也就没有回答。
「……」
「……」
对话中断了,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钟。
沉默过后,熏的脸上依旧挂着恬淡的笑容,看来这是要开始进入正题了。
「现人。你在担心梦人么?」
「啥?」
听到这个提问,现人抬起脸来。
「我为啥要担心那家伙?」
他的回答很不友善,但熏对此态度去依旧非常的平静,然而说出了决定行的话来。
「你不是说过了么?『七屋敷家的诅咒』的事」
「!」
现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精神动摇,头脑混乱。可是稍许的沉默之后,现人反观这是一次绝好机会,便再次问了出来。
「……梦人那家伙怎样都与我不相干」
这只是个铺垫,后面才是正题
「不过我就出于好奇心问你一下好了。『诅咒』什么的,真的存在么?我不信那诅咒跟幽灵什么的喔」
对此,熏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也没有任何隐瞒,以十分真挚的态度答道
「我不知道『诅咒』是否真的存在,但在这两百年间,与七屋敷家的女性结合的男性没有一个能活过十年……这是事实」
「两百年……!?」
现人经不住睁大眼睛。
「是的,两百年。还有记录为证」
熏点点头,接着说道
「而我亲眼所见的情况,也是如此。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只是听说,那是祖先让七屋敷家获得繁荣的代价,一直延续至今」
「……」
虽说是自己主动问的,但这件事听上去出乎意料的棘手,于是现人充满疑惑地盯着熏,再一次问道
「那种东西,你相信?」
「我不会说我相信,不过那确实是事实」
现人哼哼起来
「喂,如果那是真的,你是怎么看待你跟梦人只见这桩婚事的?你们好歹算是情投意合才走到一起的吧?你甘愿让对方就这么丧命么?」
「……怎么会呢」
「可是,那不是会出人命么?不,不光是梦人……以前跟你们家女的结婚的那些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啊。他们为什么要你们结婚?是活祭品么?」
在逼问之下,熏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经过了几秒钟的斟酌,熏道作出了回答
「想法……自然每个人都不会一样」
她的神态,隐约显得有些寂寞。
「也有人不相信『诅咒』,也有人相信自己没问题,有些人确信自己会死但仍旧坚持结婚……恐怕,也有万念俱灰的人。
以前以政治婚姻为主,据说有人为了与七屋敷家结亲,明知会丧命还把男人当做活祭品一样送来做七屋敷家的女婿。当然,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事了……」
熏的解说到这里就结束了。现人等了一会儿,但熏没有向他说起关键的事情,于是歪着脑袋低声询问
「于是,关键你是怎么想的?」
「啊」
被这么一问,熏将手放在了嘴边。然后,她就像只是单纯地忘记了这件事似的,落落大方地笑了起来,答道
「我啊……因为梦人接纳了我」
她看上去十分开心。
「我觉得身为女人的幸福就是结婚。至少,因为家族之中弥漫着这样的氛围,而且我也是从小呼吸着这样的空气被教育长大的,或许这种思维有些陈腐,但也是我自己的价值观」
「……」
现人问完之后,尖锐地眯起眼睛
「也就是说,你为了自己的幸福,甘愿让别人去死咯?」
「……其实,我基本已经放弃了」
熏微微一笑,说道
「虽然家族之后有很多人不相信,也有明明相信却硬是不去理会,但我无法无视两百年间无一例外的事实,而且我觉得与不相信那个事实的人结婚是非常残忍的行为,所以我其实已经放弃了。可是梦人明知我身上缠绕的『诅咒』,却还是接纳了我。这便是我这么做的,最大的理由」
但是,现人听到这个回答后,依旧没有停止追问
「那么,只要是愿意接纳你的男人,你都可以接受咯?只要是不想活的,谁都可以咯?」
「没那种事」
熏的笑容依旧不改。
「因为我喜欢梦人,所以我要和他结婚。这是前提喔」
「你说的话里,几乎都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说真的,这就是我最无法理解的地方」
现人听到熏这样的回答之后,将手中的机油罐粗暴地放在地上,以几乎咋舌的口吻直言道
「这话你可能不愿意听,其实那家伙烂到骨子里了喔」
「……!」
但此言一出,现人便看到熏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不是之前那讨好人的微笑,而是稍许的吃惊与由衷的开心所展露的真正笑容,从熏的嘴角零落。
然后,熏开口了
「……现人,你很懂那个人呢」
「!?」
听到这句话,现人顿时愣住了,然后全力予以否定
「啥!?少开玩笑了,谁懂那家伙啊?」
「这样我就放心了」
但熏不费力气地将现人冲人的态度放空,接着说道
「在双方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家人可能都不理解他,心里有些担心。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表示他的家人其实谁都没有真正的关心他呢……那实在让人觉得寂寞」
「……!!」
「我还在想,如果连他的孪生兄弟都没有跟他相互理解,那可怎么办啊……」
「…………莫名其妙」
现人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熏,向玄关走去。
熏什么也没说,目送现人离开。现人背对着熏的笑容,一声招呼也不打,不开心地走进家门,用有些野蛮的动作关上了玄关大门。
————开什么玩笑。
现人怀着一肚子火,登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什么叫我懂他。
二楼的走廊在外面的微弱光线与老化的荧光灯之下,显得十分昏暗。现人气急败坏地把地板弄个咯吱咯吱直响,顺着这条昏暗的走廊走了进去,将手放在卧室的槅扇上。
此时,他不经意地向身旁一看,只见旁边的槅扇开了一条缝。
那是信乃步的房间。虽然这么点小事不值得留意,但现人此时不知为什么停在了原地,放在槅扇上的手也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对妹妹卧室开着一条缝的槅扇注视起来。
从槅扇的缝隙中,漏出一只人偶的手,和红色的袖子。
「……咦?」
现人皱紧眉头。那只人偶就像是忘记收好一样,手从缝隙中漏在走廊上。
由于没见过那东西,于是现人下意识看了过去。
嗖、
结果人偶的手迅速地缩进了屋子,槅扇嗙地关上了。
——那家伙在屋里做什么?
现人看着这情况,只觉得信乃步在玩莫名其妙的人偶游戏,对妹妹的行动感到不可思议,也没兴趣过去确认情况,所以没有去管,打开了自己房间风槅扇。
然后,就在现人正要进屋的时候。
楼梯那边传来上楼的脚步声,那位妹妹从楼下探出脸来。
「啊?」
现人愣愣地张开了嘴。上到二楼来的信乃步瞥了现人一眼,一副完全不打招呼的样子从现人身旁穿过,打开了自己卧室的槅扇————就是刚才,人偶的手缩进去的那面槅扇。
「……你刚才不在房间里么?」
「……?」
现人下意识跟她搭腔,可信乃步就像听不懂现人在说什么一样,用疑惑的表情看了看现人,没理现人便走进屋子,关上了槅扇。
现人一头雾水,看着妹妹房间关上的槅扇。
在他脑海中,人偶那栩栩如生的煞白肤色,以及红得刺眼的袖子颜色,如同残影一般烙印在他眼中的景色中。
「…………………………」
——就连指尖上雕出来的指甲,还有和服上编出的花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认为那是错觉或者看错,可是,如果之前那间屋一直都没人,那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话又说回来,我们家有那种人偶么?
现人思来想去,但得不出合理的回答,可是想着想着,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气悄然爬上背脊————现人决定完全忘掉这件事,走进自己的我是,如同要将走廊隔离在外一般,用力关上了槅扇。
3
「……你刚才不在房间里么?」
「……?」
哥哥说得让信乃步莫名其妙,于是信乃步没有理他,直接走进屋里,用拉绳打开电灯。
微微闪动的荧光灯,照亮信乃步的小小卧室。进了屋关上槅扇之后,信乃步顺势栽倒在榻榻米上,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
不久前,从梦人家用车被送回来的路上,在车里净顾着跟熏聊天去了。
当时开心的心情,导致了现在的沉重落差。虽然和熏在一起的时候,勉强得以忘掉今天发生的事情。可是,信乃步现在被一个人抛在这里,还有没口德的哥哥惹自己不开心,今后在社团里还得受人欺负……现实留给信乃步的,净是这种让她想哭的事情。
「……哎」
信乃步在榻榻米上,独自唉声叹气。
只不过,她以前并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类似的事情也经历过不少。她虽然算不上极度懦弱,但极度内向,因此不擅长接触别人。她觉得,这一切都怪自己的性格,都是自己罪有应得。一旦被这种麻烦的性格找上,最后也只能沦落到每天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乖乖忍耐到事情过去了。
「哎……」
信乃步慢吞吞地拿出手机,打开了今天拍到的照片,欣赏着。
那是在一所环境古朴典雅的咖啡厅中,和哥哥一起拍的照片。在照片中,梦人的举止如同高雅的贵族,坐在欧式风格的椅子上,然后自己就站在梦人身旁。
信乃步觉得,如果霸凌真的有继续发展,乃至无休无止继续下去的征兆,就去找梦人谈谈。梦人在过去曾因为其他原因在学校里被孤立过,也多次遭到过接近霸凌的待遇,而他在小说中也将那样的素材描写得入木三分。
梦人对霸凌,一定拥有独树一帜的见解。
因此,信乃步今天到梦人家去本来也是准备找梦人商量的,可是她不敢说起有同学仿照梦人的小说在人偶双眼之上扎上钉子来对待自己,于是就什么也没问出来。
但是,只要把这一部分隐瞒下来,说不行能够商量些什么。如果这一点办得到,也就用不着这样唉声叹气了。于是,她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不经意地怀揣起了这样的希望。
————梦哥要是肯帮我的话,那该多好。
信乃步一边看着照片里的梦人,一边心想。
她想着想着,漫不经心地看着照片。
这张照片里的咖啡厅非常棒,跟梦人家一样,是用古老的欧式建筑改造而成的。信乃步从梦人口中得知,在七谷町的林业还很繁荣的明治大正年代,似乎曾有一段时期流行建造洋房用作办公之用,而其中一些建筑保留到了今天。
「……」
信乃步漫不经心地想着那些事,端详着这张照片,可是她看着看着,突然发觉屏幕中有个奇怪的地方。
「嗯……?」
在屏幕右端,照进了一些不对焦的……就像头发一样的黑线。
——那是什么东西呢?
正当信乃步准备仔细看的时候,屋内的荧光就像碎掉了一样,瞬时间猛然一眨。
「!」
按下去的灯光,在瞬间之后又再次亮了起来。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就像打了马赛克一样,一下子花掉了。就在信乃步感到吃惊的那一刻,拍摄到自己和哥哥的这张照片,收到了成几何学图形扩散的数码病变侵蚀。照片中的背景,人的身体,还有脸,全都破坏得乱七八糟,就像出了BUG一样,发生了恶心而可怕的扭曲,令信乃步眨眼间不禁冒起鸡皮疙瘩。
「咦?讨厌,怎么搞的……?」
信乃步十分吃惊,按了按键,可是画面完全不动了,怎么摆弄都没有效果了。她一时心急乱按一通,可不管怎么按都毫无反应。
——难道坏了?
她心中充满了焦虑。她在焦虑之下,盯着完全不动的手机,从榻榻米上坐了起来。
可是,在她起身的这一瞬间……
眼角出现了不协调感。
「咦?」
她下意识朝那不协调感抬头看去。
随即
啪嘡、
就在眼前。
那个没人去碰的壁橱槅扇,
自动关上了
「…………………………………………咦」
房间内鸦雀无声。
所有的一切全都停了下来。
面对关上的槅扇,空气、时间、思考,全都停止了。
在微微闪动的荧光灯的灯光之下,信乃步在房间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甚至忘却了呼吸,呆呆地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槅扇。
————刚才,关上了?
冻结的思考,缓缓地开始认识到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当她起身的时候,眼角感觉到了不协调感。而不协调感便源自于,自己不曾记得打开的壁橱,正微微地开着一条缝。
————我……没开过吧……
就好像刚才看到的是幻影一般,槅扇不过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关着,连动静偶没有。在这个静得出奇的房间里,只能感觉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以及荧光微微露出的,带有金属质感的杂音而已。
嗡——
房间里,知觉上,充斥着静得刺耳的寂静。信乃步直直地凝视着关上的壁橱。
在这缺有些乏现实感的寂静之中,有些乏现实感的疑问,在脑中浮现,溶解,又继而消散。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不。
壁橱里,有什么东西么?
「…………………………………………」
安静的紧张,覆盖整个房间。
自己的呼吸声,有那么片刻的中断,随即咕噜一声,初期干燥的喉咙,咽下了一大团你粘着的空气。
寂静之中,只能感觉到维持着起身姿势久久坐在地上的自己,以及视线前方的槅扇。
她注视着没有自动打开也没自动关上的壁橱槅扇,在紧张感之下,脑子里开始一阵冷冰冰的犹豫。
然后。
犹豫到最后。
「………………」
咻、
信乃步……朝槅扇……伸出手去。
吱、
身体重量发生移动,令膝下的榻榻米微微作响。
噗通、噗通、噗通、
胸口之下,鼓动的心脏正发出激烈的声音。
吱、
她将手,缓缓地凑近槅扇。
嘴里传出的呼吸声,渐渐变大。
吱、
她瞪大双眼,眨也不眨。
凝视着槅扇,缓缓把手伸出去。
吱、
手……逼近。
呼呜、呼呜、
随着手离槅扇越来越近,呼吸渐渐变得艰难,心脏也被渐渐勒紧,跳动得越来越痛苦。
在这个逼仄的房间里,伸手就能够到槅扇。
在强烈的紧张气氛下,用够到槅扇的指尖,将指甲勾住槅扇的边缘。
「………………」
指尖……感受到槅扇边缘木材的冰冷触感,然后只需稍稍用力,槅扇便会打开。
但是,几乎将大脑和心肺压得咯吱作响的紧张与不安,抗拒着让手用起来。
「……………………」
她在榻榻米上微微探着身体,伸着微微颤抖的手,触碰着槅扇。
手指上用的力气大到痛起来,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向动弹不得的胳膊中注入强烈的决心,准备奋力一拉。
「…………………………!!」
但就在此刻。
嗖地一下、
在眼前,槅扇悄无声息地自动打开了,从橱柜里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异常黑暗之中……两只大钉子……
骨碌、
滚落到榻榻米上。
「!?」
但看到拿东西的瞬间,她感到既不是惊讶也并非恐惧。紧张、恐惧……所有的一切全都从头脑中飘散而出,消失得一干二净。这就像是,头脑中的一切感情,全都被眼前槅扇缝隙中露出的,充斥整个橱柜的,出奇深沉安静的黑暗,吸走一般……随着嗖地奇妙感觉,脑袋里的东西,心口里面的东西,全都被吸空了。
「啊……」
在视野和脑袋之中,蒙上白雾一般的感觉,以及非常清晰地感觉,同时扩散开来。头脑之中以及周围的环境,虽然蒙上了一层雾,但同时也随着那层雾变得奇妙的清晰,让眼中所见的一切变得十分明了。
嘶……声音消失了,连耳鸣也消失了,周围被绝对的寂静所笼罩。
嘶……心灵消失了,没有任何感觉了,头脑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了。
在这异常明了的漠然世界中,漠然被壁橱之中的黑暗监视着,漠然地将将手伸向了滚落在榻榻米上的钉子。
她伸出手,就像抓挠榻榻米一般,两只手一手抓起一根钉子,紧紧握住。
然后,她将钉头对准自己的脸。钉子并不干净,但似乎经过相当程度的打磨,尖头泛着暗淡的光辉。她就像看入了迷一样,直直地凝视着钉尖。
「………………」
她直勾勾地盯着钉尖。
盯着从四面以扭曲的样子被削尖的,泛着暗淡金属光泽的,尖锐的钉尖。
盯着那就像盯着被切割过的宝石一样,呈多面体反射的光辉。
她对钉尖看入了迷,就像要尝试让那光辉填满自己的视野一般,大大地、大大地张开双眼————就连进入视野边缘的,不知不觉间站在壁橱的黑暗以及周围榻榻米上的无数日本人偶的脚都不去看——————
信乃步将紧紧握住的两根钉子,对准自己的双眼,以如同喝水般自然而然的动作,奋力地扎了下去。
「!」
铿滋、
钉尖划过了眼镜镜片的表面。
————哎,原来是这样。我怎么这么迟钝啊。
她空虚的内心如同恍然大悟一般。在视野的边缘,日本人偶的数量逐渐增加,如今密密麻麻地,一层层地围住信乃步,催促着信乃步。
信乃步将眼睛扯了下来。
镜片从眼前消失了,视野变得模糊了。钉子的钝光变得模糊,在视野之中漫漶膨胀。
吱、
吱、
充斥着周围的大家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催促她继续下去,提醒她这次不要失败。
她将模糊的钉尖对准自己睁得大大的双眼,缓缓靠近。
钉尖在视野之中渐渐变大,不久焦点清晰地聚合在了一起。
生涩的钉尖泛着暗淡光辉,她及其自然地想要将那钉尖刺进眼睛里,然后用力钻进去。
「……」
钉尖靠近。视野中的钉子变大了,焦点再次丧失。
钉尖靠近。冰冷、坚硬、散发着铁腥味的尖锐尖头————碰到了眼球表面的透明胶膜。
噗滋、
刺痛传来。
但就在这一刻。
只闻哐啷一声巨响。
房门的槅扇突然从外面被奋力打开,最后伴随着怒吼声,握住钉子的双手手腕以及额头,同时被强大的力量抓住。
「你在干什么!?」
是现人。
现人慌慌张张地冲进屋,抓住她的手和脑袋,阻止了她的行为。她险些就把钉子摁进眼睛,但手和脑袋被现人强行推压,拉开距离。
「啊」
手和脑袋被拉开之后,接触到眼球的大钉子的尖端离开了眼角膜。瞬间,噗滋一下,如同视神经断掉了一般,她眼前瞬时间变得一片漆黑。同时,她的意识就像电视机的插头被拔掉一般,顿时黑了下去,中断了。
†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站在黑暗的室外。
「…………」
空气中飘荡着浑水与茂密山林中杂草的气味。不知为何,脚下非常冰冷,有种脚趾间进了泥的触感,多半是赤裸着的脚有半截小腿泡在了混着淤泥的水中。
视野十分黑暗,眼里能看到的除了树还是树。
在眼前,一片黑漆漆的水面平静地展开,微微荡漾着。
咻嘡、
她茫然地凝视着自己脚下的水面。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些她完全搞不懂。只不过,他记得这里。
这是学校附近山里的一座古老神社的院地。这座神社十分冷清,平时基本不会有人到这里、在神社院地的边缘有一个混浊的池塘,只要不下大雨就,那个池塘无法有效换水。
而那个池塘,近在眼前。
咻嘡、
在水池中央,一只双眼被扎进钉子的日本人偶,就像一具尸体,仰面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之上,随波摇荡。
它的身体超过一半泡在水里,藏青色和服飘在水中荡着,双眼扎着粗铁钉的煞白脸庞,突兀地漂浮在水面上。那毫无疑问,肯定就是学姐她们在活动室给信乃步看的那只『诅咒人偶』。
「…………」
信乃步对那漂浮在水上的煞白脸庞,凝视了许久。
经过感觉上十分漫长的沉默之后,汩唰,信乃步朝着人后漂浮着的水池中央,迈出了脚。
池底的泥很深,只走了几步,水便顷刻之间摸过了膝盖。裙裾跟落叶混在一起,在水面上漂浮起来。裙子跟被搅动的水面混在一起,立刻吸水沉了下去,跟淤泥一并缠着她的脚,让她本就沉重的步伐更加沉重。
但是,信乃步毫不在意。
咻嘡、
又向前迈了一步。
在这完全感觉不到活人气息的深山之中,在这异样的寂静之下,她独自一人,一边听着自己的身体破水而行的声音,一边紧盯着漂浮在水面之上的人偶,朝着水池的正中央走去。
人偶的周围被沾满尘土的绳子围着,绳子上挂着『危险』的警示牌。越往水池中间走,淤积便沉积的越深,朝中心形成一个深深地陡坡,恐怕一失足便会深陷淤泥之中,再也无法活着浮上来。
信乃步朝着如此危险的水池中央,独自向前迈进。
咻嘡、
这一步便使得她身体一小子沉到了腰际。
但是,她的脑髓已经麻痹,对自身的危险没有任何感觉。
下脚的动作让池水荡起波浪,漂浮在水面上的人偶,随水面摇摆起来……而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偶那飘忽不定的煞白脸庞,盯着那刺进它双眼的两根钉子。她现在意识极为清晰,清晰得已经丧失思维,而在她的意识所形成的视野之中,就只有那只人偶,刺在那只人偶眼睛的两枚钉子。
只是,她从周围树林之间的黑暗之中,感觉到了无数个潜藏着的小小气息。
人偶一般的小小气息与实现麇集在周围的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催促着她,就像督促年幼的孩子回到父母身边一样,一个劲地催促着她。
她如果继续再往前走,恐怕就没办法靠自己爬上来了……
但是站在池中的她,在那些气息的监视之下,在那只眼睛被刺入钉子的人偶的引领之下,朝着前方准备迈出可谓终结的致命一步。
……可是。
「————你在做什么?」
此时,从身后传来一个细微的少女声音。
「!」
随后,周围的气息一下子躁动起来。信乃步对此感到着急,一心想着赶快往前走,正以迟缓的动作准备把脚从淤泥中拔出来。
「不可以喔」
可是还正当她与脚下深深的淤泥搏斗之时,她感觉到身后的那个声音已经靠近过来。啪哗,随着下水的声音,人的气息停在了她的背后,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肩上。
这一刻——
噗滋、
随着肉里开出洞来地声音,放在肩上的手指上,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孔。
「!!」
那只手就像一碰到信乃步的肩膀就被某种不好的东西传染了一般,眨眼间便被斑点所覆盖。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孔中即刻渗出乌红色的血液,整只手变得就像患某种可怕疾病而起疹,惨不忍睹。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在信乃步脑中与周围铺开的那种异常明了的感觉,就像被触碰她的那只手吸走了一般,顷刻之间便被拂去了。由于之前的感觉和意识尤为清晰,因此在丧失的现实感和思维恢复之后,她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惊讶与恐惧在她心中迅速膨胀。
「呀啊!!」
信乃步大声尖叫,扭动身体,然后失去了平衡,把手撑在了水池里。
她手够到池底较浅的部分,好不容易支撑住了身体,但之前只是发梢泡进水里的头发,这一下有一半长度掉进水里,整个人成了在你水池中蹲下的状态。
然后————在眼前的水面上,信乃步只见滚滚而落的血珠消融在泥水之中,大吃一惊。
「…………!!」
她抬起脸,看到与自己身穿相同制服的少女正站在消融的红色那边,那只满是孔洞的手就像不属于自己一般无力垂下。信乃步对这位光脚踏进池子,现在正俯视着自己的少女,非常熟悉。
「长壁同学……」
长壁命听到信乃步叫自己,不解地歪起脑袋。
她是读书社的同级生,长壁命,是长壁骏的姐姐。不论体格还是容貌都没有明显特征。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似乎会自己会用剪刀剪自己的头发,头发左右两边长度不一,从这里便可一眼看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她正用惺忪的目光看着信乃步,但又没有在看信乃步。她正用那双聚焦怪异的双眼看着信乃步,但焦点确实还是对不上,然后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朝信乃步这样说道
「……真木同学,你被诅咒了喔」
「!?」
信乃步大吃一惊。这时,她向信乃步伸出了那只血淋淋的手。
那只手上开满了孔洞,惨不忍睹。但看到那只手的时候,信乃步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
那些空洞,看上去就像是————被粗钉子刺伤的一样。数不清的空洞虽然几乎没有规律,但都像人的双眼一样,必定是两个一组排列在起来。
「………………」
信乃步转过投去,看到那只双眼被打上粗铁钉的人偶依旧漂浮在水面上。
「……我觉得,你最好是设法处理一下」
她俯视着信乃步,用几分超脱现实的口吻这样说道
「你人很好,我就告诉你好了。在这样下去,你会被人偶杀死的喔」
「…………………………!!」
乌云密布的天空从漆黑的枝叶间霍然透下的漆黑夜色,如同堕天使的背光一般在命的身后展开。命用那双不聚焦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茫然若失的信乃步。
4
梦人家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时间是晚上,熏正要离开的时候。熏在慌忙之中接了内线电话,过了片刻,慌慌张张地来到了梦人身边。
「……信乃步她……」
「这样啊」
梦人淡漠地点点头,拄着手杖站起身来。然后,熏用手机通知在外面待命的定仓,跟随梦人走向玄关。
梦人他们之前得到信乃步冲出真们家的消息后,准备出发寻找。
此时,他们已经准备完毕,让定仓发动了车子,正准备出发。
「……」
梦人他们离开玄关。接到熏电话的定仓正好从外面打开了玄关门。
随后,只见被完全敞开的玄关之外,信乃步正站在玄关灯的灯光之下。她的表情十分空洞,从衣服到头发沾满了泥水,在变成土黄色的水手服胸口中,正抱着一只眼睛被打进钉子的日本人偶。
「!」
看到信乃步非同寻常的样子,熏捂住了嘴。
打开玄关的定仓虽然贯彻他身为忠实司机的身份,始终面无表情,但他的表情隐约还是看得出有些僵硬。
「梦哥……」
信乃步用细微的声音,勉强说出了这么一句。
「……」
梦人对她这幅样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像特别开心一样,把嘴角完成了笑的形状。
————喵嗷。
随后,从敞开的玄关之外,一个特别像人模仿出来的猫叫传了过来。那猫不知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但听起来出奇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