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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外法盒 一刻 搜集盒[atsumebako]

1

这个挑起半边眉毛,挂着笑容的男人,容貌很像绘本中出现的恶魔或巫婆。

「你也太不厚道了。在我眼皮底下就有这么有意思的玩意,你竟然等到一切结束才告诉我」

在一家用古老洋房改装而成,洋溢着古典气息的咖啡厅里。隔着一张花纹精致的欧式餐桌,他亲昵地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这样说道。他端起腾着热气的茶杯,送到嘴边。动作之优雅,与他那堪称阴森的容貌截然相反。

他是一位刚刚迈入老龄的男性,身材十分消瘦,脸色也很差,背驼得很厉害。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两只眼窝深深凹陷的眼睛,眼睛下面还有浓浓的黑眼圈。他的尖下巴向前突出,假作笑容的嘴角出现深深地皱纹,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乌黑及肩长发像海带一样打着波浪,盖在他的脸颊之上。

他的容貌,酷似老插画中用夸张手法绘制的恶魔跟巫婆。

但是,他身上穿着意见深色衬衣,衬衣之上披着一件米色夹克,夹克的胸口口袋里插着一支意制钢笔,这样的行头显得非常时髦,令他乍看上去像名艺术家。

那样的感觉可以说基本没错。他所从事的职业是美术教师,在一所初中上班,不过他在古美术、郷土史领域拥有许多个人著作,也在隔壁城市的担任绘画培训班的讲师,是个倾向于学者的艺术家。

「希望你务必先告知我一声」

坐在他对面,染着茶色头发,身穿西装三件套的年轻人,若无其事地露出邪恶的假笑,答道

「虽说是眼皮底下,可那是你的业余活动吧」

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但当时,他们彼此的交集只有美术课,所以彼此之间不算很熟。

他们彼此之间的言语问候,不过是在明面上反映出他们曾经的身份罢了。老师名叫三角,是山间小镇七谷町的世家——七屋敷家旁系的人,同时也是七谷町与七屋敷家历史的研究者,在梦人与七屋敷家之女结下婚约的契机之下与梦人重逢,现在已经有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只是纯粹的意气相投。

他们并不是老师和学生,而是拥有共同兴趣的朋友。

他们出于兴趣,用对等的身份来看待对方。

他们彼此,是对等的————『收藏家』朋友。

「哼……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羡慕你啊……竟然能得到用夭折孩子的头发作材料的日本人偶」

在一番低沉的笑声之后,一边回味着当初的感叹,一边说道

「你给我看的那东西实在棒极了。虽然使用人的毛发制造的日本人偶本身并非那么罕见,但一开始就是用来当做夭折孩子替身的人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现人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答道

「感谢您当时帮我鉴定」

「哪里哪里,你能给我看,我就很感激了。那只人偶的做工固然十分出色,但这也体现出,其中灌注的悲情是多么的美妙绝伦。我对那只人偶的背景所描绘出的『美』感到了。那样的东西,恐怕绝无仅有啊。然而眼睛却被那么狠毒地打上了钉子,实在令人痛惜」

三角叹了口气。但梦人对他的这番叹息,这样说道

「……不过我是正因为被打上了钉子才收集的呢」

「在这方面,与我的兴趣不相容啊」

三角摇了摇头。

「那只人偶不论在美术层面还是乡土史方面都颇具价值,岂容遭到损伤。对你来说,诅咒才是关键,而我则与你不同。虽然我也是一名收集被诅咒之物的收藏家,但我收集基准的大前提是『美』。不『美』的东西,则不是我的收藏对象。谁让我是唯美主义者呢」

三角说完扬起嘴,深深一笑。这个举动,使他本来便十分阴森的容貌,愈发地像极了恶魔,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气魄。梦人看着他那张与『唯美』一词相去甚远的脸,揶揄似的愉快地挑起半边眉毛

「……喔?」

「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但三角看到梦人毫不掩饰的怀疑表情,表情依旧理直气壮,既不害羞也不自嘲,反倒探出身子,紧紧地盯着梦人,用极近偏执的热切口吻讲了起来

「我用我这张脸说出唯美主义,大家都会笑呢。让我来说,容貌美丽的人才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追求唯美主义」

「哈哈」

「那些人身边不就有最为美丽的东西么?那些人从一开始就不同于我这种不去追求便无法得到『美』的人。那种人只用照照镜子就行了。而那种明明拥有着『美』,却贪得无厌地收集美丽的东西,让美丽的东西围绕着自己,以唯美主义者自居的家伙,才是最可恶的一类人。他们心中的真正之美,其实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收集美丽的东西,无非是为了装饰自己。那种冒牌的唯美主义者,全都被诅咒就好了。

我自负丑陋的我才是真正的唯美主义者。只有丑陋的人,才能真正地,纯粹地去爱『美』。……所以,那只人偶即便成了瑕疵品,比你起来,还是与我更为相称。你应该写封遗书,待你遂愿而死之际便将那只人偶转让给我。我会比你更加更加地爱『她』」

「……哈哈」

梦人笑了起来。但是,三角尽管脸上在笑,但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睁大的双眼之中,已经完全抛弃了客气与原则,只有名为『收藏者的执着』的,如假包换的真心。

而梦人也完全理解他的真心。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噢!如此甚好!」

三角一听到梦人的允诺,立刻将十指在胸前交扣起来,心满意足地,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对不住啊」

「哪里的话,能够拜听到老师对于唯美主义如此有趣的阐述,自当以礼相奉」

梦人也朝三角回了个阴暗的笑容。

「反正到时候我人也已经死了。而且对于我们收藏家而言,自己死后如何处置收藏品,可是个重大问题,您说对吧?」

「言之有理,你说的确实很对」

三角深深地点了点头。

「收藏品的价值,只有收藏家才懂。收藏者的死,不知会让多少珍贵收藏失去伯乐」

「是啊」

「事先决定好收藏品在自己死后的处置,是身为收藏者的一大命题。好,那么能不能把那件东西也转让给我?就是沾染七条性命的纲广刀(※注)」

「……您真是好胃口啊」

梦人禁不住苦笑起来。

「哎,也罢。那么待我死后,我的收藏品便全部交给您保管吧,您意下如何?」

梦人就像知道三角会答应一样,向三角提出了这个建议。

「老师看到什么喜欢但请拿走。但相对的,请您妥善保管余下的东西,负起责任为它们寻找着落」

「噢,自当无妨」

三角心情大好。但随后,梦人扬嘴邪笑,附加了一句犹如诅咒一般令人生厌的话

「但是,人类收藏品就不能交给您了呢」

「……」

听到这话,三角的表情立刻颦蹙起来。

「说起来,你也在收藏『人类』呢」

三角的话语,如同在表达他的不解。他的表情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为人当有的惊讶与厌恶。

「无须担心,那种东西我管不来」

「呵呵,您真会开玩笑」

「你这么说我求之不得。你那兴趣,还有那接纳方式,我无法理解」

三角直言不讳地这样说道,但梦人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三角。随即,在梦人表情之中,那特有的邪恶之色突然变得浓烈,眼睛像蛇似的诡诈地眯了起来,身体前倾,以窥视内心般的眼神盯着三角的眼睛。

「老师……你这是在说葡萄酸吧」

然后梦人浅浅一笑,这样说道。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将人类纳为收藏是多么颓废,老师您这样的收藏家不应该无法理解吧」

三角不愉快地吼了一声

「真会胡说八道」

「不,老师您是因为没有拥有他人的自信,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求内心平衡啊。够不到的葡萄,心里肯定觉得酸吧。

可是老师,您那只是单纯的胆小,单纯的杞人忧天。老师您似乎很厌恶自己的容貌,因此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机会来占有别人。您这么想,我可以理解。但是,人类这种物种所追求的,并不是对自身的感情,在我们内心之中,对于『被他人所需要』的期盼要更加强烈得多。对于被拥有的人来说,就算自己只是一件收藏品,也会出乎意料地对『被拥有』这件事感到喜悦。就算并不会为此感到开心的人,只要对『被人拥有』有所期望,那便能出乎意料地与之结下纽带。这跟容貌并无关系」

「唔……」

梦人的话语,就如同一条把人紧紧缠住的蛇。三角听到那充满诱惑力的话,虽然最开始看上去雀跃的心情被一扫而空,但到语焉之际,他又转为困惑似的表情,沉默下来。

梦人看到他的反应,就像对自己那番话的效果感到满意似的,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去,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然后,他就像搜寻记忆一般忽然让视线飘向半空,向三角问道

「话说,老师也拥有有意思的东西吧」

「……何出此言?」

「喏,在你的学生里,有个尚未出师的『御神子』吧」

「…………啊,你是说她呀」

三角对梦人的提问首先表现出惊讶,但听到梦人说出那耐心寻味的字眼之后,又明白了梦人的言下之意。

「请给我介绍一下啊」

「她可不是我的东西。她是我优秀的学生,研究对象,协助者,也是个独当一面的人」

三角说道

「让她成为收藏品?简直可笑。我绝不会把她介绍给你的」

三角就像厌烦了一样,断然拒绝。

看到三角的态度,梦人只是笑了笑

「这可真遗憾」

然后梦人摆出原来那张装腔作势的表情,一口喝干了茶杯里剩下的,已经基本凉透的红茶。

※注:纲广刀指有相州纲广刀铭的日本刀。

2

哐嗡嗡、

哐嗡嗡、

钲鼓在僧侣手中敲响,送葬队伍从一户邻接水田的靠山人家出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男性丧主,他将一张白发老妪的照片抱在胸前。僧侣走在他的身后,然后是几个男人抬起的棺木,遗族和参加葬礼的人跟在棺木后面。

在出发的同时,开始抛洒把纸捻系在五円硬币上制成的东西,附近的孩子们聚集起来,去拾取那些东西。据说这些钱是驱邪用的。还有种说法,孩子将那些钱凑集起来买零食吃下去,就能除掉身上的邪气。

僧侣敲钲与诵经的声音,犹如渡鸟向那片以山棱镶边的碧空高飞而去。

在这个声音的引导下,送葬队伍庄严肃穆地向前进发。五月已过,时值初夏的水田之中富有规则地排列着绿油油的禾苗,让之间留出的细长道路就像一片孤岛。人们护送着安顿死者的棺木,正沿着这条狭长小路前往墓地。

在墓地那边,墓穴已由当地的男人们挖好。在七谷,土葬的风俗有很大程度上的保留。整合地域及宗教风俗的人家,在每次葬礼都会出人组成丧葬会,从挖墓、抬棺,乃至招待宴请的工作,逐一进行分配。

住在这里的人们会为丧葬会工作,而有一天轮到自家要办丧事的时候,就会得到丧葬会的照顾。

这个自古传承的循环,会将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送往他的终点。

哐嗡嗡、

哐嗡嗡、

钲鼓声仿佛承载着死者的灵魂,高扬地飘向空中。

随着那高扬而澄澈的声音,身着黑衣,护送死者的队伍,静静地、静静地穿过这片万物复苏的山间田园景色。

………………

墓穴之上用三棵树组成一个高台,棺木用绳索和滑轮放下去。然后,遗族在诵经声中依次抓起一把土埋入墓穴中。这个流程走完后,丧葬会的男人们便快用手中的铁铲迅速将墓穴埋好。

墓穴之上堆起土包,在到时候更换石制墓碑之前,先临时立上一块木制墓碑。葬礼的流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丧葬会的人与遗族们,都感觉松了口气。

丧葬队的参加者一边相互慰劳,一边络绎不绝地循来时的路离开墓地。在返回的路上,十分宁静,是分祥和。然后……还有一些谈论故者及其相关之人的窃窃私语。

「日高,辛苦了」

在返程的人们之中,真木现人朝一个跟年龄相仿,穿着同一所高中制服的少年走过去,慰劳道。

那位少年穿着制服的夹克,留着勉强没有违反校规的长发。他的长相还不赖,但就是有些不出众。

他跟梦人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朋友,家就在真木家附近……虽说是附近,但毕竟是种乡下的基准来说的,徒步走其实要花大半个小时。这次去世的,便是他的奶奶,于是现人也参加了这场葬礼。

少年听到现人的呼喊之后,在身着丧服的队伍中停下脚步,那张略显小却不失精悍的脸上挂着疲劳,对现人举起手来。

「嗯。你才是辛苦了。因为奶奶的关系,害你假期被冲掉了」

「哎,这不也没办法么」

「抱歉」

「假期被冲掉,对于忙于备考的你来说才更加辛苦吧。而且我听说,发现奶奶去世的就是你吧」

「……算是吧」

他们彼此交流着,并肩向前走去。

少年名叫日高护。在这片地方,跟现人同龄的人有一些,但同为男生的却很少。在男性朋友中,跟现人最经常在一起玩的就是阿护。话虽如此,由于当时有梦人碍手碍脚,现人总是没办法参加男孩子的游戏,跟其他孩子比起来,他能玩的机会和时间根本拿不上台面。

话虽如此,他们从当时起关系就很好,所以现人上了高中,从梦人的拖累中解放出来之后,他跟阿护的关系便从前更加亲密了。这是因为,一方面阿护跟现人是同班同学,然后最关键的是,现人在梦人成为作家后,对梦人表现出的愤怒,阿护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来当笑话,也没有当成嫉妒心作祟而不屑一顾。在现人身边,这种人真是少之又少。

而现人参加这场葬礼,是因为今天被送走的故人,就是阿护的祖母。阿护是独生子,并不会像现人那样被人拿来跟兄妹比较,但由于他的祖母十分争强好胜,总是拿他跟别人家的孩子来比较,一时欢喜一时忧。据说,他十分频繁地,而且毫无道理地惹来祖母的斥责。

他已经厌倦被拿去跟那些优秀的人作比较了。

正因如此,他能够理解现人心中的不满。

所以,他跟现人说话的时候,不会把现人拿去跟梦人比。这对于平时极力避开梦人话题的现人来说,基本算得上是唯一一个可以心平气和主动去聊梦人的人。

阿护虽然总是被拿来跟别人比较,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不如说他其实十分出色。

他擅长运动,成绩也很优秀,虽然身高较平均水平略矮了点,但容貌还算端正,在女生中也很受欢迎。

在七谷上的高中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当地人欣赏的公立学校,另一种则是被当地人瞧不起的私立学校。在初中成绩优秀的人,通常会上公立学校。然后向现人这样上私立学校的,大致有四类。

成绩不好,只求个高中学历的。

虽然没有上公立高中的学习实力,但想上大学的。

在私立学校才能得到发挥的体育特长生。

然后是虽然拥有考上公立高中的学力,但为了考上医大等更加高端的大学,着眼于特定课程的,为数极少的考霸。

阿护便属于最后那一类。

在现人看来,阿护已经趋于完人,完全想不通他哪里还有让他奶奶心存不满的余地。

虽说他被祖母还得非常讨厌与人比较,但实际上,可以说他基本离不开他的祖母。他的父母亲双双工作,将孩子全权交给祖母来抚养,等他开始记事的时候,家里就总是只有祖母。

因此,虽说他对祖母的某方面挺讨厌的,但毕竟是他最亲近的家人。这样的家人去世了,想必会对他造成沉重的打击,而且他本人也这么说过。

祖母在于病魔作斗争的时候,他或许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心梗造成的死亡来的实在太突然了。

即便这样,阿护还是表现得十分坚强,出色地完成了身为遗族的使命。在现人这种事不关己,单单只是照流程走的人看来,他能以那种态度对待参加者确实十分了不起。

现人跟这样的阿护一起,混在身着黑色丧服的大人们中间,走在这条弥漫着水土混合的水田气味的小道之上。在葬礼进行期间,他们相互之间只能打招呼。聊天的话会干扰葬礼,而且也没那个功夫。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他们才总算能够说上话。

阿护这样说道

「也替我向叔叔问候一声」

现人的父亲也参加了这次葬礼,而且是以丧葬会的身份在工作。前不久还跟其他家的男人们一起挥舞铲子。虽然以兰花栽培家及艺术家自居,但到头来,他本质上所做的跟普通农民如出一辙。现人在近几年里看待事物的眼光变得十分刁钻,对父亲挥铲子的模样觉得十分滑稽。

现人答道

「哎……他就算了」

「这不好吧,你可能是觉得无所谓……哎,算了」

阿护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说到一半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如同绷紧的某种东西断掉了一般,轻轻苦笑了一声

「这还是我今天头一次对人吐槽啊」

「这是闹哪样」

现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不好」

「哎。我的神经似乎比我想象中绷得还要紧呢。现在跟你说说话之后,感觉总算是喘上了一口气,也感受到,奶奶的葬礼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是这样啊」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而阿护就像突然觉得心累一般,边走边叹气,把微微弓着的背挺了挺,然后向现人问道

「……话说,梦人呢?」

梦人没有参加葬礼。阿护问起的这件事,其实现人今天一整天都在被大人们问到,而他每次回答都含糊其辞,于是也不由得稍稍露出为难的表情,答道

「当然是没来啊」

这一次,他没有含糊其辞,而是十分明确地做出了回答。

「信乃步跟他打过电话,不过那家说跟你们已经不是邻居了,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了」

现人甚至对梦人表现出了厌恶感,不过他觉得跟阿护在一起用不着隐瞒,所以喷发而出的厌恶也更加强烈。阿护只是简单地表示接受

「是这样啊。不过他说的也没错」

「在那家伙看来,你跟他只是在学校的时候玩过几次的人而已。不过,他明明能来却若无其事地连个面都不露,实在太不地道。说什么跟你们没交情,真让人火大。虽然我对他找的理由很恼火,不过说实在的,他不来倒是让我松了口气。这么说可能对不住你跟你奶奶,但他要是到了葬礼上来,我想大概就不是有点恼火就完事的了」

阿护也点头同意现人的看法。

「我觉得也是」

「嗯」

梦人出现在这里,等于是当地出身的名人难得出现,附近的人就算不读他的书,恐怕也会对他极力追捧。然后,现人身为知名人士的孪生弟弟,现在走的却是一条平平凡凡的人生路,肯定会被人们拿来比较,被一双双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或被指责或被安慰或被可怜,然后闹得不可开交。

那种情况简直糟透了。以前大人们听到那个腿脚不便爱惹麻烦的哥哥闹出的乱子,总是皱紧眉头,看到总在照顾那种哥哥的现人,总是赞誉有加,然而他们现在的态度说变就变。

用不着发展成那种令人恼火的情况,现人打心底里松了口气。但是,他就算把这种事告诉周围不了解那种情况的人,也无法得到理解,所以能有阿护这样设身处地理解自己的朋友,现人觉得十分难能可贵。

就连家人都不理解的事情,朋友能够理解。

在现人心中,朋友远比家人要亲近得多,重要得多。毕竟,在生物学上跟自己可谓是相同的生命体,与自己无限接近的孪生哥哥,就是最让自己生气的人。依现人的观点,在生物学上越是接近,讨厌程度肯定就越大。

不过当他真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被笑话「通常应该反过来才对吧」。

总之,现人对梦人没来这里感到安心。他现在之所以敢直接把话说出来,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忙于走路或聊天,不会去注意他们的对话,而且现在葬礼都办完了,也不会再节外生枝。

而这件事,对阿护来说也是一样。

阿护听过现人吐露的心声,好像在思考似的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降低音调,开口说道

「……我也有些感受对其他人开不了口。奶奶去世对我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可我同时也松了口气」

阿护坦白了自己的感受。

「是这样啊」

「嗯。虽然我从小就是奶奶照顾的,可是她每次听说别人家的孩子,甚至是她都没见过的人考上了名牌大学,被知名公司录取,或者当上医生之类的,就会气急败坏一发不可收拾。奶奶的自卑情结非常严重,给我施加了很大的压力,逼着我『出人头地』。现在我从重压之下释放出来之后,真是松了口气啊。不过叹气也不能太大声就是了」

阿护这么说着,把声音和目光都降得低低的,一边往前走,一边又补充了一句

「想要把奶奶听说的那些孩子全都赢过,除非当上总理大臣才行呢」

「那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现人虽然同意了阿护观点,但从阿护的说的话中能够感觉到,阿护的奶奶是真心那么期盼的。不过,这也只是光听阿护说罢了,现人实际见过阿护的奶奶,从那位奶奶身上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现人除了小学和阿护在一起玩的时候,就是路过或者有地方事务要处理的时候,与阿护的祖母见过几次面。虽然跟那位祖母说过一些话,但没什么交往,在感觉上就是一位很普通的,慈祥的白发老奶奶。

那应该是只有家人才能看得到的,内在与外在之间的差别吧。

譬如说现人的孪生哥哥梦人,他不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个烂到骨子里的家伙,可他现在倒是把外表弄得有模有样。

现人说道

「……哎,虽然是血脉相连的家人,都也不一定就是大家理想之中的那种样子呢」

这是他平时就有的,最直观的感想。阿护听到这个感想后,并没有否认,但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低下了头,就像嘀咕一样说道

「我并不是完全讨厌奶奶就是了」

「『要是改改那个毛病就好了』,是吧?」

现人哼着笑起来

「要是改掉『毛病』,谁都是完人了。问题就是出在那点『毛病』上啊。你是没去正视啦」

「…………或许吧」

「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无可奈何,因为是一家人,所以要无条件地包容对方的缺点……这种思路,我可不要。虽然畠村那家伙总是说这种话,总想让我和梦人好好关系,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畠村是独生女,所以总是幻想着能有兄弟姐妹呢」

「……」

「哎,这种事在别人面前说会闹出麻烦事,所以我就只跟你说了」

梦人提到了从上幼儿园的时候便十分熟悉的畠村佑季子。

佑季子今天也参加了这场葬礼。在丧葬组的男人们埋棺木的时候,女人们在家里进行着其他的工作,而佑季子就加入到她们的行列中在干活。

佑季子格外受到当地老爷爷老奶奶们的疼爱,当地有个集会什么的,经常让她过来端茶倒水,或炒热气氛。她是那种走在路上都会被坐在走廊边上正在喝茶连天的老头老太太们伸手招过去的大红人,而且本人也拥有着开朗的性格,陪老年人也完全不觉得为难,所以附近的老头老太太全都护着佑季子,无一例外。

在在这种公开场合说佑季子不好,肯定会被当即当做坏人。

光是跟佑季子一个人吵都够麻烦了,而且还要引起周围老年人的公愤,搞得腹背受敌,现人光是想想就觉得烦。说佑季子的坏话,无异于往地狱的入口里钻。

「哎……」

现人被自己的想象搞得心情沈重,在回阿护家的一路上唉声叹气。现在在阿护家,女人们正为了迎接男人们回来准备茶水。现人的母亲,妹妹信乃步,还有佑季子也在她们的行列之中。

现人对这种状况,隐约地感到一种近似闭塞感的感觉。

不管是去还是回,走到哪里都不怕撞不见家里人跟当地人。现人想到这种乡下人抱团干事的风格,然而不经意地发觉到自己也身处其中,随即有种自己成为了一枚齿轮,被固定在了无法逃离的地方,无时无刻不被周围的人监视的感觉。

「……」

现人总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然后,当现人随着这样的心情,与阿护一起走进院子里的时候。

沙沙、

现人发觉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在院门口的附近驻足,停住不动了。

「……嗯?」

停下脚步的不止现人一个,阿护,然后还有从墓地回来的其他大人们,也都一样停下来的脚步。他们感受到里面传来就像正在发生某种纠纷的气息,都注视着玄关的方向,摆着或疑惑或不按的表情,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远远观望。

现人嘀咕起来

「……怎么回事?」

「我去看看」

阿护这么说着,走上前去。

现人也慌慌张地跟在了后面,好在出什么时候的时候能够帮他一把。他们从身着丧服远远围观的大人们中间钻过去,走向玄关,随后便看到这场纠纷的中心人物,就静静地站在为举办葬礼而敞开的玄关处。

「————」

那是个年龄看起来与现人他们相仿的少女。

现人首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她穿着一件白衬衫,长长的整齐发梢与肩头若即若离。

就像为了与那件有些古朴的白衬衫形成反差一般,她下面穿着黑色的裙子。她感受到玄关外面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微微地转过头去,那雪白的侧脸,长长睫毛,强势而又成熟的眼睛,转向了众人。

阿护和现人走上前去。

现人对阿护小声问道

「……她是谁?」

「不认识」

阿护小声回答,摇了摇头。少女认出了阿护,朝阿护他们转过身来,走出了玄关,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向阿护行了一礼,然后说道

「你是日高喜久女士的遗族对吧?」

从少女那仿佛上过口红一般红润姣好的嘴唇之中,吐露出冰冰冷冷的声音。阿护听到她的提问,点了点头。

「……我是」

喜久是阿护祖母的名字。少女如同确认一般点点头,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再度深深地鞠了一躬,进行问候

「请节哀顺变」

「啊,嗯……」

「我叫犬伏文音,受姑祖母之托前来」

「姑祖母?」

阿护反问。少女向他点点头,接着说道

「是。姑祖母交代我取回喜久女士的『盒子』」

少女直直地看着阿护的眼睛,说道

「有头绪么?」

「……呃……」

少女的态度十分平静,但她的目光之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激烈感觉。可是,阿护似乎对少女所说的东西并无印象,非常困惑地向少女反问

「盒子?」

「对,是『盒子』。据说喜久女士生前持有它」

少女点点头,接着说道

「你有听说过什么么?或者,有没有什么头绪?」

「……」

阿护依旧是一副困惑的表情,答不上来。

「小现」

在这个时候,畠村佑季子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现人身边。现人被她拉了下袖子,又被她喊了名字,于是向她看了过去。她跟现人他们一样穿着制服的夹克,正站在现人身旁,看着现人。

佑季子对现人悄悄说道

「那个人……」

「姑祖母……」

自称犬伏的少女,仍在继续往下说。

然后当佑季子开口的时候,犬伏也几乎同时开口了

「是『御神子』来着」

「是『御神子』」

现人听到那个词,只觉得一头雾水,皱紧眉头。但是,从墓地回来之后围在外面望着玄关的长者们,一听到这句话便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3

「咦?小现,你不知道『御神子』么?」

当现人问「御神子是什么?」的时候,佑季子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在那之后,丧葬会的一个人找来了阿护的父亲,平息了场面。名叫犬伏的少女被带到了屋里头,葬礼最终在丧主不在场的状况下收场。现人在回家的路上,向佑季子问起这件事,于是便展开了这样一段对话。

「我哪儿知道啊」

「诶?老一辈的人有个什么,不都会说起这个事么?」

走在回家的路上,佑季子说道。

「反正你是瞧不起年纪大的人,不肯跟他们说话,也不肯定听他们说话吧。啊,不过你的爸爸妈妈是东京混出来的聪明人,可能不信那些东西呢」

现人对自顾自想通这件事的佑季子感到有些不耐烦,然后再次问道

「你真啰嗦啊。到头来,那个『御神子』究竟是什么啊」

「你生什么气啊」

佑季子露出了恼火的表情,可还是回答了现人

「『御神子』呢,是替人占卜,替人祈祷的人喔」

「占卜?」

「没错,然后还有祈祷。我家爸爸爷爷伯父伯母接连遭遇事故而受伤的时候,就让御神子替我们祈祷过。我记得那是个手里拿着像神主那个哗啦哗啦的纸的老婆婆。她对神龛一样的东西祈祷,然后给我带回了水和米」

「什么鬼」

现人扭起嘴。

「可疑的宗教么?」

「才不是。在这里,『御神子』很久以前就存在了」

「很久以前……究竟多久啊」

「听说在寺庙建成之前就有了。祭祀在神社做,葬礼由寺庙负责,要是有什么需要祈祷,就找『御神子』。好像只有七谷是这个样子吧」

「……从没听说过啊」

「不过,七谷的所有人,尤其是爷爷奶奶那辈,通常都是找『御神子』的喔。今天还帮高木家喔……」

「啥?今天?在哪儿?」

「在挖墓的地方,是不是有镰刀划过这样的记号?那是净化墓地的土地,就是『御神子』做的」

佑季子在半空中用手指划了个×号,然后接着说道

「在七谷,并没有供神主居住的大型的神社。替神代行事务,大多都是由『御神子』负责的」

「……」

现人这是头一次听说。

他对挖墓不感兴趣,所以看都没看。

但是,当时现人脑中所想到,只有一件事情。

又是我不知道的风俗啊……

他一边回想刚才举办的葬礼,想到每个细节之中都隐藏着一些偷偷摸摸事情,心情黯淡下来。

……以上是昨天发生的事。

一夜过去,到了今天,现人在靠窗的座位上,用手托着脸,不经意间想起了那件事,于是漫不经心地试着向周围正在闲聊的朋友们问道

「喂,让我换个话题。你们知不知道『御神子』?」

关于正在传阅的漫画杂志的话题,此时正好结束。现在是早晨,考生已全部到齐,教室里很多用心的学生正在做题或预习,但也有一部分不认真的家伙,现人的朋友就属于那一类。他们听到现人的提问,转过身去,七嘴八舌地答道

「啊」

「我知道」

「那是什么?」

五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其他人全都知道。了解情况的人之中,也有并不住在七谷町,而是从隔壁城市过来上学的。

现人对大伙的回答感到意外,随之这样说道

「……没想到这么多人都知道,我还是昨天头一次听说的」

他对此多多少少有些吃惊。而且,自己要好的朋友之中,其实还有人了解自己所不知道的当地习俗,这让他也感到了微微的疏离感。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房子改建,当时就找过御神子」

家离高中相当近的桑田重,深深地扭起他那富有特征的粗眉毛和大嘴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当时对土地与新家驱过邪。呃,等等。大概就是把这种……这种样子的绳子拉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自动铅笔,画出稻草绳一样的东西。他的手指又粗又短,但非常灵巧。他很擅长与他那硕大的身躯极不相符的绘画,因此一直在为老师每个月要张贴一次的学级新闻提供插画。

「喔,我也看过我也看过。我家也搞过那种仪式」

头发微微偏黄的出水浩治伸头看到桑田画的画,十分开心地这样说道。他住在隔壁的城市,是个情绪多变,散发着不良气息的问题儿童,但他很会炒热气氛,也很闹腾。头发脱色本来是违反校规的,但他在一年级头一次的头发服装检查中坚持主张那是自然发色,还闹出了一场大乱子。即便现在,每次检查的时候老师还是不停地劝他染黑,然而他总是随口应付,一次都没照做。

「然后就是撒福仪式了吧」

「没错没错,从屋顶上把年糕啦,五円硬币之类的往下丢」

出水和桑田相互指向对方。

两人激动地聊了起来后,自认是幽默胖墩的深谷大树煞有介事地哼着鼻子,就像猪把鼻子插过去一样,气势十足地闯进他们之间

「年糕!?免费撒年糕!?年糕!?」

「吵死啦!别凑过来,你这肥猪!」

哈哈大笑的深谷,肚子被出水使劲揍了一下。接下攻击的深谷,一边心满意足地大笑,一边夸张地向后翻去。这一出虽然很无聊,但气势和时机都恰到好处,惹得哄堂大笑。

一阵笑声过后,桑田说道

「我家还撒过橘子」

「橘子不会砸烂么?」

「那砸的真叫一个烂」

「我就知道」

又是一阵笑声。

这个时候,之前一直在读传阅杂志的,高个子的山本惠吾突然抬起脸,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

「……御神子我没听过,不过撒福仪式附近搞过」

「原来大家都搞过撒福仪式啊」

现人点点头。由于山本暂时放下了手中杂志,小个头的山城大辅从旁偷偷读杂志。听到现人的感慨后,他也抬起脸,对现人说道

「我也搞过撒福。另外记得爸爸跟我讲过,妹妹将要出生的时候要去拜御神子」

由于山城住在七谷更深的深山那边,每天上学要骑自行车走上一段非常辛苦山路,所以别看他个头又小又瘦,其实浑身都是肌肉。

相对的,山本则住在七谷山脚一带的福利住房。

除了从城市过来上学的出水之外,包括现人在内的所有人,虽然可能不同班,但从小学起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山城说道

「话说,真木你没搞过撒福么?像你这种倒是更少见吧」

「我似乎属于少数派呢」

现人依旧托着脸,不情不愿地承认了。他虽然没说出来,但原因恐怕是因为有梦人在场。他们就算会在一起玩,但有梦人在一起就没办法出远门。从结果上来说,就连这样的信息都没有从朋友空中得到过。

深谷气势十足地举起手来。

「我!我也没有搞过撒福!」

「闭嘴!」

出水再次朝着深谷肚子上的肥肉猛地揍了一下。

「你这么肥,没人敢叫你啦!」

「好过分!」

大家再次大笑起来。

然后,就在现人他们在教室的角落欢笑的时候,教室后面的门打开了,又有一名同学走进教室。

进来的是日高护。他家跟现人家离的很近,跟现人使用相同的上学路线,所以两人平时经常会在中途碰到,然后一起上学。不过,他可能受到了昨天葬礼的影响,今天没有能跟现人一起上学,而且现人在路上一次也没碰见他。看到他走进教室,现人举起手来

「嗨」

「嗨」

这个三年十一班是升学班,而且两个升学班中更厉害的一个班。别看现人他们平时的态度特别不认真,但就连那个散发着不良气息的出水的成绩也可圈可点,他们都有着相应的应试对策,显然是一支立志进军大学的队伍。

虽然阿护跟现人他们的不同,学的是备考更好学校的科目,但由于特进班的学生也不过十几个,所以方便起见,便与较强的升学班在一起上课,而且他们课程基本上也是一样的。虽然在文理分科的时候,会对特进班教授专门的课程,而且特进班不加入社团活动,放学之后还要补课,但除了这一点差别之外,跟普通的同班同学并没有认识上的差别。

「嗨,日高」

桑田跟在现人后面,也向阿护举手打招呼。

阿护也回应了桑田。其他人也跟着跟他打起招呼。

「昨天是你奶奶的葬礼么?」

「嗯」

然后桑田这样对阿护说话,阿护还是点点头。阿护的祖母是在星期四的夜里倒下的,阿护第二天请假没来学校,然后班上的大伙得知了他奶奶的讣告。

之后,大家开始聊起葬礼的事情,现人一个人从这个小圈子中移开了视线。他身为参加过葬礼一员,没什么值得说的。另外,虽说难免有些自说自话之嫌,刚才的『御神子』话题尽管是现人自己发起的,但如果话题聊到七谷的风俗,他就完全不想参与了。

现人依旧托着脸,看着窗外。从独立校舍的三楼向窗外看去,能将车站到这所学校之间的道路尽收眼底。

这条路一部分位于水田之间,一部分一侧是水田,一侧是学校的护栏,对于徒步而言有着足够的宽度。

沿着这条路往学校走的学生们,看起来就像传送带上输送的蔬菜一样。现人漫不经心地一边看着校门,一边听着身旁进行的对话。尽管有时能看到在初中还十分熟悉的面孔,但从视野中走过的大多不认识。就算是同年级的同学,有交际的依旧不多。这是因为,升学班跟占大多数的普通班,课程和活动都是分开进行的,所以完全没有交集。

但是,就在现人漫不经心地俯视这外面的时候,一位女生在他的视野中穿过。现人在她走过去之后,立刻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地再次朝她看去。

「!?」

他认识那个女生……不对,是记得她。

她穿着这个学校的制服夹克,留着短齐梢发型。毫无疑问,她就是昨天才刚刚见过的,参加过日高家葬礼的,那位自称代『御神子』姑祖母办事的,名叫犬伏的少女。

……原来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

现人不禁凝目而视,身体侧出边窗之外,松开了托脸的手。

但是,此时现人脑中卷起的思考漩涡,已经强烈到让他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没错。他从昨天开始,就感觉自己在哪儿见过那个少女。如果她是普通班的学生,一次次与她擦身而过的话,会有隐隐约约记得的感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少女穿过窗户截取的视野,只留下背影。

现人凝视着她的背影,目送她从视野中消失。

但是——

咻、

转瞬之间,少女朝现人所在的窗户转过身,抬起头。

「!!」

现人无法判断究竟是被她感觉到自己在看着她,还是一次单纯的偶然。只不过,现人在那一瞬间,下意识间非常多余地从窗户抽回身体,就像要藏起来一样。然后,当他再次畏畏缩缩地向窗外看时,少女的身影已经从那里消失了。

「………………」

现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撑在窗玻璃上,如同仔细窥视一般从那里向路那边看去。路上有一些人,但对现人来说不过是背景。路上只有陌生的学生走来,那个少女果然已经不见了。

「真木,你在干什么?」

平时经常笑得很恶心的深谷,现在看上去还算有几分亲切。他摆着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向现人问道。

「……没什么,有件事让我有些在意」

现人本来想到将刚才看到少女的事情跟阿护讲,可转念一想,觉得跟大伙解释起来挺麻烦,所以目前只是含糊其辞。

然后,正当现人将手从窗户上拿开,准备回座位的时候。

啪叽、

「!?……痛啊!!」

他就像被静电打到一样,手指突然间痛了起来,尖叫着把手从玻璃窗上拿开,就像想要甩掉疼痛一样激烈摆手。

「哇!」

「怎么了?」

大伙一个个十分惊讶。现人在他们面前,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只见中指、无名指、小指就像被刺到一样,传来麻痹的疼痛,疼痛部位有零星点点的小伤口,渐渐渗出血来。就伤口的大小来看,这出血量十分惊人,瞬息之间便开始在手掌之上划出红线。

「喂,这是怎么搞的啊」

「……我哪儿知道」

现人一头雾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伤。手指肚子和背面留有同样的伤,就像被锥子钻过一样,皮和肉向外翻起,零星点点,对称地排列在手的正反两侧。

将三根手指并拢一看,发现伤口整体呈曲线一列排开。伤口的形状、大小、分部,虽然没有十分贴切的方式来形容,不过可以打个比方,就像是异常地长满牙齿的婴儿以怪力咬出来的一样。

跟动物的齿痕也略有不同。

可是在短暂的瞬间,现人似乎闻到了类似动物口腔发出的恶臭。

「……?」

果然还是动物咬的?

他这么心想,把窗户、窗帘,乃至整间教室都看了一遍。

但是,那种东西自然无毫无踪影,毫无气息。而在这个时候,血已经流到了手腕,朋友们向他递出至今,催他去保健室。现人对这个伤百思不得解,离开教室的过程中还是恋恋不舍似的朝教室反复回头看,最后被大伙一起带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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