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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送虫 三刻 游虫

1

柚本一家,阔别几十年后搬回到了人口逐渐减少的弃谷地区,柚木龙希是这家人的儿子。

猿枝万智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认识龙希的。在七谷小学弃谷分校里,他是万智唯一的同级生。

在这里,互为同级生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少见。弃谷分校的总学生数总是不超过十名。虽然初中之后可以去自行车到镇上去上,但小学出于安全与便利的考虑,就在那所小小的分校上了。

常驻的老师也只有一名。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由常驻的一名女老师,以及从本校临时过来的另一名老师任课。

房子就跟乡下的文化馆没什么两样,为老旧的木制结构建筑,教室只有一间,全校学生都在一起上课。在同一堂课上,学生们解决为各自准备好的题目,并在此期间按学年顺序进行个别指导。

在年度交替的日期前后出生的孩子,就算年龄相同,也会因为出生日期的差别而分到不同的年级,甚至偶尔可以听到刻意不在本来该入学的学年入学,而特殊处理挪动学年与其他人同上一个年级的情况。

那里的小孩就是这么少。再说,弃谷地区的人口本身就不足一百人。

那里的人基本都是一个大家族,『山城』这个姓氏占了大半,然后还有三分之一是『大谷』。由于名字没有多大差别,所以彼此都用户名、绰号、通称,或自古传承下来的商号来彼此称呼。

那里是个跟七谷搭着边的,偏僻的土地。

柚本家则是搬到这片土地来的新家族。

他们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外人,而是回来继承亲戚的土地,以及农业为主的家业的。那么,想必他们在那片地方肯定会很受欢迎吧————其实却完全相反。柚本家搬到弃谷后不久,便遭到了当地原居民的强烈排斥,在地域其实之下遭受残酷的霸凌。

……大人们都管柚本家叫『装腔作势的外来者』。

柚本家有个姓『山城』的农家独居老人过世,于是柚本家将空出来的房子进行了改建,绊倒了弃谷。

当地人虽然馆柚本家叫「镇上来的」,实际上他们来自并不算很远的大谷仓地区。家主是农家的次男,上过农大,本来一家人进行着本家的农业营生,但由于长男继承了房子和土地,另一方面儿子就要上小学高学年了,于是便决定独立门户,通过其他亲戚的介绍,买下了老亲戚山城老人的房子和土地。

这样的经过,在当地无人不知。

但即便这样,也没有任何人对明显违背事实的柚本家改变称呼。

这样的事情,根本无所谓。

只不过,柚本家经受过高等教育,又在比七谷更大的地区生活过,柚本家的农业与生活,在当地人看来(对新来居民的生活无时无刻进行监视的情况就不提了)非常扎眼。因此,柚本家立刻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感,大人们开始背地里说他们坏话,使坏也就此开始。

当地的聚会一次也不叫他们,祭祀和过节也不通知他们参加,只让他们参加地区的工作,缴纳会费。

女人们有事无事就来柚本家登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背地里开始议论。男人们就以「柚本家买的土地是属于山城的」为由,破坏柚本家的埂和取水口,并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谈论这些『光辉事迹』。

然后……那种大人们的态度,没过多久便影响到了孩子。

龙希搬到弃谷没多久,当地孩子们对他的残酷霸凌就开始了。在弃谷这个弹丸之地,初中以下的小孩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十五人。那些孩子打小就相互认识,以大的孩子为主,小的孩子当下手,一看到龙希就会上去欺负,没看到龙希也要刻意把龙希找出来欺负,状况相当悲惨。

说来,龙希就是那些孩子家长之间公认的,也是默认的玩具。

敏感地察觉到父母态度的孩子们,在潜意识中————不对,是正确地认识到,对柚本家的孩子做什么都没关系。

龙希每天一遇到其他孩子,就会被围起来又打又骂,还被他们用石头扔。他的私人物品,总是被偷走、弄脏或毁坏。龙希的父母曾对此向对方家发起抗议,但对方孩子的家长却回以更加恶劣的谩骂与嘲笑,最后发展成地域范围的集体歧视。

而且在抗议之后,霸凌愈发加剧。

对当地不熟的外来者,遭到这种待遇是天经地义的。他们的小孩子被欺负,也不是其他小孩的错,这是理所当然的。全学年只有一件教室的分校,完全成了拷问的囚牢,老师也接受过龙希父母的咨询,但依旧袖手旁观,状况不曾得到过改善。

学校常驻的女老师也是弃谷出身,况且她就算对这种霸凌有所意见,也深谙地域排挤的可怕,肯定不敢在当地的大风潮之下出头。

龙希没过多久便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像只遍体鳞伤的乌龟,只顾蜷缩着身体等待风暴过去。然后,龙希唯一的同级生——万智也是霸凌的目标。

万智知道自己是个容易受欺负的孩子。

万智只是被其他孩子嘲弄而已,但也在遭受欺负。

只不过,万智并不知道其他孩子为什么欺负自己。

万智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欺负,也不知道龙希为什么要受欺负。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大孩子特别坏心眼,而自己又跟龙希同年级,所以跟龙希配成一组受到欺负。万智之所以没有察觉到,虽然一方面在于她生性特别迟钝,但要说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家的立场跟柚本家相近。

万智家很穷,没有田地。父亲是开拖拉机的,很少在家。

就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周围的人都觉得万智家不好,瞧不起万智家。万智也是后来才知道,母亲之前对孩子们隐瞒着这些大人方面的原因。

有一天,她知道了真正的理由。

在那一天,她知道了自己还有龙希受欺负的理由。

然后————听到那件事的那天所经历的事情,万智永生难忘。

那件事,就像烙铁一样,将记忆烙印在了万智的脑海中。那件事,是让万智现在将一切伪装起来的契机。在那之后,她至今一直将那件事深埋在内心之中,并拼命地装作已经将它忘掉。那件事对于现在的万智来说,可谓具有决定性意义。

「……猿枝同学,你升上初中之后,就不会再因为地域的原因,遭受那样的欺负了吧」

在万智上五年级的某一天,龙希对万智这样说道,然后开始讲述。

「咦?」

万智条件反射地答道。放学之后,学校里正在做扫除。当时,他们两个碰巧在学校背后碰巧得到了独处的机会。

周围没有任何人,龙希用竹扫帚清扫堆积的落叶,不经意地小声嘀咕了一句。龙希似乎是想到万智跟自己有着相同的立场才跟她这么说的,但当时的万智并没有那种意识。

龙希对这样的万智露出了伤脑筋似的表情。

然后龙希对万智讲,他们遭到霸凌的理由是因为大人们的事情。

「咦?咦……?」

「你不知道么?亏你还是这里的孩子」

万智听完之后满脑子困惑。龙希对她这样说道。

龙希留着在男孩子中算比较长的头发,长相性格都很细腻,也有些神经兮兮。在这片男孩子大多活泼粗野的地方,龙希果真可以算是异类。

「你、你说的是真的么?」

当时的万智,心灵比实际年龄要更加幼稚,是个乖巧的小学生。至少,她表面上是。

她在家要一手照顾三个弟弟,是个性格十分活泼的姐姐,在外面则是提心吊胆被人欺负的孩子,每天基本过着双重生活。

在家,她要照顾弟弟还要给家里帮忙,忙得不可开交,在外面则害怕被欺负,抑制着自己的个性度日。万智被这样的日子里里外外折腾着,年幼的万智根本没有余力去冷静地去观察周围,对大人的事情知之甚少。龙希家的事就不用说了,她就连自己家被其他大人们瞧不起的情况,都完全没有想象到。

「你、你是从大人哪里听说的?」

「不是,不过在大人说话的时候倒是听到过」

万智大受打击,到底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龙希一边淡然地挥动着扫着,一边答道

「就算不用听大人说也能知道。因为我是听那些家伙说的」

「……」

龙希脸上还新的擦伤结出的痂,看上去十分可怜。

此时的龙希,侧脸看上去特别成熟。那种成熟并不是好的方面的成熟,跟万智的母亲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万念俱灰』十分相似。

龙希所受的霸凌是万智完全不能比的,龙希在那么悲惨的状况之中,早已万念俱灰。不过,他究竟是在万念俱灰之下观察得出了那样的结论,还是得出结论之后才万念俱灰,不得而知。

「猿枝同学,你没有发觉到啊」

龙希只是摆着那个万念俱灰的表情,对万智的迟钝露出失望的样子,说道

「我跟你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忍受。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来帮我们,大人们之间也在欺负」

「……」

龙希只说了这些,于是便沉默下去了。

万智对突然获知的大量事实弄得头脑混乱,只能茫然地看着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得出这个结论的龙希。龙希本以为万智跟自己同病相怜,但万智并没有忍受那样的痛苦,龙希似乎对此相当失望。但经过一阵沉默之后,龙希嘴上忽然展现出万念俱灰之外的意志,嘀咕着说道

「……不过,我想升到初中之后一定会稍稍改善的」

「咦」

「上初中之后,就不是区分校上学,而是到镇上去上学了。在那里不光只有弃谷的家伙,所以我觉得会稍微强一点」

龙希平稳地说道。但是,那并不是之前那种成熟的,万念俱灰的口吻,虽然平稳,却是与他年龄相称的口吻。

「所以,用不了多久了」

这是他用来玩为自己的话。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就像自言自语一样。但是万智过了许久发现,龙希的这番话不光是在激励自己,也是在激励一无所知的万智。

「啊……」

「……」

龙希不再多说什么。

万智愣了一会儿之后,勉强点点来向龙希示意。

「呃、嗯……」

「……」

龙溪并没有回答,但能感觉到,他知道万智已经理解自己的鼓励。万智从不知道龙希这么善良。万智以同级生的身份与龙希相遇,以同级生的身份与他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但这还是头一次跟龙希说这么久的话。

然后是————最后发生的事。

「喂,外来的跟弱爆的一起藏起来了啊」

两名六年级找到了学校背后的两人,并找了个欺负人的借口。

他们时当前霸凌的主谋,两人都姓山城。他们都是农家的孩子,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力气也大。

他们从前就一直喜欢合起伙来,跟带孩子一起搞非常过分的霸凌,玩非常乱来的游戏。

小学生或更小的孩子,每一个敢违逆他们。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

两个山城将清洁用具当武器拿在手上,露出瞧不起人的笑容。

万智没有回答……不如说,是答不上来。

她看也不看龙希,嘀咕起来

「……我跟他哪里关系好了」

「诶?」

可是回答她的,却是完全锁定猎物的口吻。发展成这种情况,他们肯定要对万智多番嘲弄,把万智欺负到哭出来为止。

三个三年级中最后一个女生察觉到了这边发生的事,过来看情况。她不会站在猿枝一边,虽然并不会积极地去跟男生们搞好关系,但总跟三年级的女生聚在一起排挤万智,而且总是在背后说万智坏话。

而且,分校就只有六名学生。

事情发展成这样的情况,万智只能缩紧身体,等待风暴过去。

但就在这时,龙希忽然像要保护万智一样走上前去。龙希这样简直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可是这个行为很不成熟,因此也显得十分积极。

「喂,你这是干嘛」

六年级看到他这样,说道

「你要保护她么?你是白痴么?」

「并不是要保护她」

龙希不跟万智对上实现,直接这样说道。虽然他很顽强,但在六年级的面前看上去一点都不可靠。对于这样的发展,万智感到很吃惊。而在吃惊的同时,她也在担心自己和龙希被卷入这场纠纷中,最后会怎样收场。

「你们啥时候好上的啊」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们好了」

龙希和六年级之间演变成了争吵。

六年级不厌其烦地以相同的提问反复催促龙希。而那些责任间接地指向了万智,把万智逼得走投无路。最终,那个提问也投向了万智。

「喂,猿枝!你真的没跟那家伙玩么」

「!」

万智吓得跳了一下,然后为了保护自己,拼命地以老实的口吻否定

「没、没有!我跟他关系又不好」

但听到这话的六年级坏笑了一下,突然对万智这样说道

「是这样啊。那你既然跟他关系不好——

你跟我们一起欺负这个外来的也没关系吧?」

「咦?」

万智吃惊地张大双眼。六年级指着龙希,说道

「既然你们关系不好,你也加入我们,一起来欺负他啊。你家虽然有点那个,但毕竟不是外来的。加入我们吧」

「咦……」

万智愣住了,然后看了看龙希。龙希向万智转过头去,侧脸之上露出的表情,因吃惊紧绷。

以前从未想过的选项摆在了自己面前,万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她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脑子里被困惑与混乱搅成一团浆糊,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只有「同伴」与「欺负」这两个词,如同漩涡之中的树叶一般打着旋。

六年级与龙希的眼睛,统统盯着万智,万智就像中了定身术一样,身体和内心都动弹不得。

「怎么样?难道你要袒护外来的?」

在这样的气氛下,六年级又补充一般,吼了一声

「把你你的弟弟们也来进来啊」

「!」

这样的威胁,令她呆住的身体,以及在弃谷成长的心灵,都不禁开始发软。

然后,万智——

「……」

万智将微微颤抖的脚迈了出去,然后跑着穿过了龙希身边,站在了六年级的身边。

她看着龙希,龙希的眼睛吃惊地睁得滚圆。

万智一看到他的表情,强烈的负罪感便像火烧一样在心中蔓延开来。

「……」

「嘿」

几个六年级开心地笑起来。

「好,猿枝。你是我们这片地方的同伴」

说完,六年级粗暴地拍了下万智的肩膀,说道

「那边就跟我们一起打扫吧」

他们催促着万智,一个个从龙希面前走过。

万智被他们带着,最后向龙希转过身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跟遭到背叛而惊呆的龙希对上眼。但不久之后,龙希又露出那个老成的万念俱灰的表情,垂下了脸,什么也没说,继续懂起了扫帚。

……在那之后,万智跟着六年级一起开始欺负龙希。

背叛。

尽管很心痛,但能够无数。以那一天为分水岭,万智跟他的弟弟们在当地的待遇,得到了明显改善。

之前由于大孩子的意向,完全不理会弟弟们的那些小孩子,开始跟弟弟们一起玩耍了,这让母亲十分开心。看到弟弟们还有母亲开心的样子,万智心里也开始觉得这样还不坏。

万智学会了扮演强悍的上级生的小弟的生存方式。她觉得这么做肯定没错。只要讨上级生的喜欢,然后做做坏事什么的,把气氛炒热,就不需要再过那种在外面一直都要担惊受怕压抑自我的生活了。

就这样,万智从小学毕业,到了初中仍旧如法炮制。

这样就没问题了,初中过的很开心,每天都充满了欢笑,变成了天经地义的生活态度。就算做过不好的事,也完全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不好的事,于是,她心中的认识便被那种常识完全取代了。

上了初中之后,学校人数剧增,男生女生之间的变化也非常大。万智走出了当时那些六年级的影响,这对她自身的和平十分重要。可是那两人在初中仍旧发挥着领袖特性,龙希一直都没能逃出那两人的影响。

万智虽然之情,但对时若不见。

视若不见,以图轻松。

这样就好……

然后龙希死了。

没错。

这件事的发生,便是尽头。

上个星期的这一天,万智被其他班的老师叫过去,拜托她到没来上学的龙希家送配发的资料。

住在弃谷的二年级就只有万智一个,而且老师不会为了送配发资料专程亲自跑去弃谷那么远的地方……就算文件很重要,也是如此。

虽然万智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接受了。虽然万智曾经有段时间被其他人合起伙来欺负,显得很内向,但她本质上很会跟小弟弟们一起玩,很会活跃气氛。硬要说的话,以她的性格应该会开开心心地接受任务。

也不能排除,巴结上级生的生活,让她爱得意忘形的毛病愈趋严重。

总而言之,万智像平常一样花两小时骑自行车回到家,到了夜里去了趟龙希家。

她走的路没什么路灯,是一条从林子与草地中穿过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乡间小路。依靠着自行车头灯的灯光骑在这样的路上,然后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看到周围罕见的塑料大棚。

龙希家就紧挨着大棚,是一所改建的农家房屋,塑料大棚全是他的家。在里面似乎能种植附近完全种不出来的品牌作物,但由于附近的人长年在农业用水的使用权方面使坏,导致现在有一半大棚被拆除,处于歇作状态。

但是,剩下的大棚里面有空调的声音,很好地运作着。

拥有大棚的房子也很气派。从玄关、窗户、仓库透着光的这栋房子,虽然论规模在农家住房中算标准大小,不过既保留着日式房屋的韵味,又进行了现代化的改造,让住在附近数一数二的破旧平房中的万智看来,这里就好比宫殿一样。

自从小学四年级之后,万智就没来过这个房子。

那时候同样是为了给请假的龙希送学校发的资料过来的。

记得当时对他们家的刁难和欺负还没有表现出来,很普通地受到大家的欢迎,而且是善于交际,与人为善的一家人。

现在————变得怎样了呢。

屋子在夜色中释放着濛濛亮光,万智将自行车停在门口附近,待她下了车,面对这所房子时,又对上门拜访感到害怕起来。

万智得知地域性联合霸凌的真相之后,也加入了其中。

——他们家对此究竟知道多少呢?会不会一露面就招来叔叔或者阿姨怒吼呢?

万智内心忽然感到十分沉重。

而且,就能得到统一能够进去,若是跟龙希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也不知道他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

不安涌上心头。

——为什么我要接这种活呢。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上了初中时候,我跟龙希就没有交集了,而且也没再欺负他了吧。

————『叛徒』。

「……」

万智将这个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词从脑中驱赶出去,走近玄关。

门朝外的大型仓库,卷闸门敞开着,灯泡发出的光从门中溢出。然后,里面有人。

柚本家的夫妇把密密麻麻栽种在嵌板上的苗圃运进仓库,正在对秧苗进行检查和护理。在万智停自行车的时候,那两人就已经发觉万智了,在万智靠近的几乎同时,他们将目光投了过来。

猜疑。

「啊……」

仿佛令空气紧绷的猜疑向自己投来,万智感到双脚发软,驻足原地。

在她的记忆中,小学四年级时看到的龙希父母,聪明能干善于交际,而如今那种感觉已荡然无存。

和记忆中相比,两人的容貌现在看去来,仿佛在内心的操劳之下老了很多。再看他们他们的眼睛,神经紧绷的戒备心如同黑炭一般黑漆漆地沉淀在目光之中,已然紧紧吸附在他们的眼睛之上无法祛除。

在万智上小学的时候造访时,他们对来客的那种有害态度已经丧失,现在对来访者明显十分戒备。感受到那强烈的警惕心,万智不禁愣在原地,而他们发觉是万智之后,目光中散发的警惕心便缓和了几分。

随后阿姨向万智搭腔

「呃……猿枝同学是吧,龙希的同级生」

万智答道

「啊……是、是的……」

阿姨见到时万智之后,就像忘记强颜欢笑的方法一样,生涩地摆出表情,再次问道

「好久不见啊。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么?」

「啊,老师交代我,把学校发的文件带过来……」

万智吞吞吐吐地答道。

阿姨生涩地装出笑容,点点头

「啊,是这样啊」

尽管从她的态度上散发着深深沾染而无法祛除的些许戒备,但并没有强烈到可称作敌意的感情,反倒像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后阿姨说道

「谢谢你专程跑一趟」

「啊、没什么」

万智紧张地答道,这时心里才总算松了口气。

之前一直她一直担心得,一过去就会被吼的情况,已经不会发生了。不光如此,龙希似乎没对叔叔阿姨讲万智也在欺负他的事情。

万智在阿姨心中的印象,应留在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这件事,让万智由衷地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感到非常坐立不安。本应正当化的罪恶感,再次渗出,流进她的心里。她很担心真相在接下来会暴露,近似妄想的不安涌上心头,令她的心备受煎熬。

「那、那个……」

所以,她想尽快留下东西,然后离开。

她慌慌张张地在自己的包里找起来,想赶紧把带来的信封交给阿姨然后直接回去。

「那个、就在这里……」

但万智没能如愿。

「啊,不好意思,能麻烦你送到龙希的屋里去么?」

「咦?」

万智不禁发出怪声,抬起脸来。

「抱歉,我们现在手都很脏,而且这里暂时放不下来」

「咦……呃,可、可是」

「从这里进去,那间副屋就是龙希的屋」

万智手忙脚乱。但阿姨合起被土弄脏的双手,向万智拜托。

「拜托了,最近那孩子似乎很烦恼,今天也因为头痛而请假了。猿枝同学来的话,我想她会开心的」

「咦……」

到了这样的情况,这气氛已经不容万智拒绝了。

万智尽管觉得由自己去,龙希也根本不会开心,但也没办法破坏阿姨那种美好的误解。

「啊、好的……那我过去了……」

万智只好拿着好不容易找到的信封,去屋里了。

「谢谢,拜托了」

阿姨所指示的,是从仓库旁边往里直走的方向上,与仓库和主屋相邻的一所小小副屋。那栋小屋时两层结构,一楼和二楼有分别的入口,一楼是储藏室,二楼则用作龙希的房间。

一楼入口的玻璃门,和通向二楼的门并立在一起。

于是,万智站在了挂着「Ryuki(龙希)」门牌的门前,迟迟拿不定决心去打开门,一时间呆呆地站在了门前。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叛徒该用怎样的表情去见龙希。

如果可以不用见面,万智根本不想见他,但事已至此,不见面怕是的不可能的。

她心是心中,怀着一缕希望。

自己加入那伙人之中一起欺负他,终归已经是过去的事,况且那段时期也很短。自己对他做的事情不算太过分,而且只是迫于无奈对他使了几次坏而已。万智觉得他一定会理解自己那么做并非出自本意,不会因此而记恨自己。万智……决定这么相信。

然后。

万智。

轧、

抓住了门柄。

「……」

她的手正微微颤抖。不管下了多大的决心,心底里还是在害怕。她心想,如果实在不行就把信封放在他的屋前,悄悄逃出去。

她一边这么心想——

嘎叽、

一边将门打开,随后贴着米色地毯的狭窄楼梯出现了。

楼梯没有开灯,不过这个又黑又陡的楼梯一上去的侧手边就有扇门,那扇门的毛玻璃以及边缘缝隙间漏出光亮。

看到发光的门时,万智切实地感觉到龙希就在仅隔一扇门的那一头,想要逃走的感情从心底涌了上来。

万智下定决心,把信封放在门前就回去。她还是怎么都横不下心来去见他。

打开门后,是跟楼梯同宽的一片土坯地,运动鞋就托在那里。万智默默地脱下鞋子放在运动鞋的旁边,蹑着脚登上台阶,看着上面的那扇门,静静地在黑暗中向上登。

吱、

楼梯上鸦雀无声。

她害怕被察觉,害怕跟他碰巧撞见,耳朵过敏的探寻着门后的气息。

就连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捏紧信封的声音都听起来非常大。她生怕自己发生的声音被听到,一步一步地登上楼梯。

吱、吱、

探寻着门后面的气息……

安安静静,没有变化的,龙希房间里的气息。

但是,当万智把这段不算长的陡楼梯上到一半多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了一件事。

「……」

有声音传出来。那是微弱的,模糊的,略微有些刺耳的,震动般的声音。

虽然是从门那头传出来的,但并不是有人戒备而行动的声音,所以一时间没有引起万智的注意。但随着她渐渐登上台阶,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楚,勾起了她不好的感觉。

嗡嗡嗡、

嗡嗡嗡、

从里面传来的,是沉闷的振翅声。

无数昆虫振翅的沉闷声音充满整个房间,或隔着那扇透着光的门,或从微小的门缝中漏出来,通过空气传播,令万智的鼓膜发生震动。

「…………!?」

当那声音进入耳朵,意识中理解它的本质之后,恐惧窜上了她的皮肤。

是蜂,数量惊人的蜂。短短的楼梯已经走过一半,从伸手一够就能够到的那扇透着光的门中,传出数量惊人的蜂的振翅声。

只见镶在门上的那片小小的磨砂玻璃上,透出的光块中明显有影子在蠢动。透着光的玻璃表面形成黑色颗粒状的影子,那些影子或在玻璃上掠过,或在上面爬来爬去。

「噫……!!」

万智感到惊愕,这间屋子里竟然有数量可怕的蜂。

大型的蜂几乎淹没整个房间,在里面飞来飞去,到处乱爬。

当她发觉情况不妙的瞬间,立刻从来楼梯逃了出来,飞奔到了外面。然后,她将自己之前思考的事情,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冲进了刚才那间仓库,撕扯着喉咙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如实地告诉了正在工作的叔叔阿姨。

……龙希,死在了房间里。

当地没有任何人来前来救助,叔叔和阿姨两人一起打开了房间的门,一边拼命地用杀虫剂驱赶胡蜂,一边将龙希拉了出来,可龙希已经死了。

被请求过来帮忙,却一直愣在原地无能为力的万智,看了整个过程。

那对父母顶着胡蜂的蛰刺,但根本不在乎身上的疼痛,一边哭喊一边将儿子搬出来的身影,万智全都看在眼里。被他们搬出来的龙希,身上聚满了胡蜂,整个人皮肤发红发紫,肿得就像硬塞进衣服里的人型气球,连原本的体格和容貌都无法辨认。

房间里积聚着数不尽的死蜂和快死的蜂,天花板上开了个黑黢黢的大洞,从那个洞里能略微看到天花板里面的巨大胡蜂窝。这也就是说,在副屋屋顶里头筑巢的胡蜂,在天花板上开了个洞,然后蜂拥进了房间之内。

在地狱般的蜂鸣声中,愣愣地杵在原地的万智……看到了。

在天花板开出的洞正下方,架着一个金属梯。然后,还有撕开天花板,凿出洞来的铁制工具。以及,几乎被死蜂淹没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张破碎的笔记纸,上面的排头时铅笔写下来的两个文字————

『遗书』

「…………!」

万智发觉了。

这根本不是意外,竟然是『自杀』。

龙希自己打开了有胡蜂筑巢的天花板,将一整窝的胡蜂引进自己的房间里,并让它们蛰刺自己,选择了这种惨不忍睹的自杀方式。

「…………………………!!」

看到,

察觉到,

不久之后理解一切的时候。

万智感到愕然。她所理解的事实过于沉重,一股感觉仿佛胃里吞进烧红炭火的可怕感觉向她袭来。

漆黑的火辣感觉灼烧着心口,像毒素一样扩散开来。那个凄惨的自杀现场之中,充满了憎恶、憎恶,以及藉由可怕的憎恶制造出的惨烈绝望与疯狂制造出的尸骸。

那是龙希的憎恶,如漩涡般的憎恶。万智站在这些尸骸之中,当她切身理解这份憎恶的那一瞬间,难以名状的恐惧便向她袭来。

她发觉到了,那跟憎恶、疯狂、绝望,正指向自己。

龙希自杀了……以机器异常凄惨的方式自杀了。是他的痛苦、憎恨、疯狂,逼他采取如此异常的极端手段。而且万智察觉到,铸成这幕惨剧的罪魁祸首之中,就有自己一个。

是自己这帮本地小孩,导致了这样的惨剧……

是自己这帮本地小孩,导致了唯一的同级生自杀。

由于柚本夫妻一同将龙希送上车,前往了医院,因此龙希家里空无一人。万智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空房子里,经受着眼前事实的侵袭。「已经不欺负他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真心想那么做的」————这些她曾用来安慰自己的好听借口,现在彻底粉碎,碎片扎进了她的心脏。

……龙希,没能救回来。

万智只好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龙希去世的消息也同时到了猿枝家,然后匆匆忙忙地进行了葬礼。

在弃谷这个聚落,葬礼的操办,接待的饭菜,下葬的主持,通常都由居民们一起来操办。但陇西的父母拒绝当地居民的干涉,硬是大老远请殡仪馆和主持者进入弃谷举行葬礼。什么都没做的居民七嘴八舌地对他们这种合理却又讽刺的做法谩骂中伤,但全都不请自来地聚集在了葬礼上大肆吃喝,场面之热闹堪比当地的聚会。

万智穿着制服,也参加了葬礼。

她感到如坐针毡,恨不得找地方躲起来,但还是加入到了参加葬礼的本地孩子们之中。

万智觉得大家应该都会向自己这样沉湎于罪恶感之中,可殊不知不论主谋还是从犯,全都没有丝毫悔过的样子。万智对他们死皮赖脸感到非常难以接受,受到了很大冲击,但渐渐地开始感到不对劲。

这样的不对劲,在于所有人都把龙希的死因当做单纯的意外。

所有人都绝口不提自杀的事。万智本以为他们是刻意避讳,但后来感觉他们肯定是真的不知情。

龙希的父母也没提自杀这个词。

——是没有发觉么?

虽然这么想过,但没道理。情况非常明显,而且现场还留了一封遗书。

万智对此事感到困惑,向叔叔阿姨看去。

他们一对上眼睛,当即就像怒视一样,对万智回了个阴暗的眼神。

万智感觉到他们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多嘴。万智噤若寒蝉,没跟任何人说太多的话,只是不明不白地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在尴尬中结束了这场葬礼。

龙希被送去火葬场,之后就再也没回弃谷。

陇西的父母在几天之后,也不动声色地于不知不觉间从弃谷消失了。

但是,在那之后——

就像龙希散播的诅咒一般,数量异常的蜂飞进了弃谷,许多人被蛰伤————

一星期后,终于出现了死者。

死者是山城贤介的父亲。山城贤介正是高龙希一届的两个山城之一。

……于是,万智便出席了本月的第二次葬礼。

她穿上制服,坐在了山城家将两间并作一间的灵堂中。跟上周在柚本家看到的由殡仪馆操办的葬礼不同,设置了万智曾见过多次的传统祭台,参列者的态度也与柚本家葬礼上不同,仪式在庄严肃穆中进行。

许多人十分悲伤,然而柚本家的葬礼上一个伤心的都没有。贤介和贤介的母亲、祖父、祖母为家主的去世感到悲痛,大家也都对遗族的悲伤表示同情。可在柚本家的,没人与叔叔阿姨分担悲痛。

在遗族所在的前排位置,长男贤介端坐着,在强烈的悲痛之下低着头。

贤介就是对龙希进行霸凌的主谋。

在祭台上,贤介父亲在照片中的脸上,挂着正在干农活的农家男人的笑容。

而他,正是刁难柚本家的中心人物。

他在弃谷颇有人望,算是所有农家的统领人。这样的人物遭遇这种猝不及防的惨剧,弃谷上上下下都感到惋惜,感到同情。而且,所有人都设身处地谈论,必须小心防范胡蜂。在柚本家的葬礼上,他们却完全事不关己一样,没人谈论或这种事情……明明就算在电视上看到这类报道,多少都会引起一些共鸣才对。

万智感觉到,自己正坐在一个由身穿黑衣的人共同演绎的,充满悲伤与共鸣的剧场之中。

贤介的父亲,真的有被人缅怀的资格么?

贤介有资格为父亲感到悲伤么?有资格获得得到同情么?当地参列的所有人,有同情他们,缅怀他们的资格么?

至少立场与龙希相近的万智,怀着沉重的心情,认为欺负过柚本家的他们没有悲伤的资格,没有让他人为自己背上的资格。

包括背叛了龙希的自己,都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

此时,正在沉思的万智,突然感觉有股气息就像遮住头顶一般,从自己低下的头上掠了过去。

打个比方,就像是气球在脑袋上飞过的感觉。突然感觉到那种影子的万智,从漆黑深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不经意地抬起了眼睛,将略微还有些昏沉的视野转向头上。

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条件反射地抬头一看而已。可她看到的东西,却根本不是什么气球,而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那是个不定型的,圆滚滚的黑影。

那个孩子脑袋大小,稍有些椭的圆形影子,透出祭坛之上的背景,悬浮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

「咦……」

那东西俨然就像漂浮着的气球落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一样。但是,这里根本就没有气球,而且要说那是影子也不知道光源从何而来,最关键的是,那影子并非投影在天花板上,而是漂浮在半空中。

不知为何,那看去就像是影子聚集成原型漂浮在那里。

「咦……咦?」

万智不禁想周围扫视,但周围没有任何人在看万智刚才看到的东西。

就好像除了万智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见一样。

万智再次向上看去,那个圆影子依旧漂浮在那里。

仔细一看,那东西的轮廓会不时变得模糊。

不对……是不时有些小颗粒状的暗影从圆影子中飞出来,绕着圈又回到圆影之中,如此反复。

「…………」

万智无法理解那个影子,呆呆地望着它……忽然间,那影子动了起来。

影子毫无征兆地,就像被重力牵拉坠下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垂直落在祭台之上。

随即——

嗡嗡!

令人浑身发软的沉闷声音,响彻整个灵堂。

突然之间,伴随着可怕的振翅声,几十只巨大的胡蜂从祭台之上摆放的花和装饰物中飞了出来,化作风暴席卷灵堂。

「哇!!」

「呀啊!!」

刹那间,参列者纷纷发出惊呼与惨叫,从坐垫上站了起来,被飞来飞去的胡蜂追得仓皇逃窜。

「噫……!!」

万智在那一刻也对震响鼓膜的野蛮振翅声由衷地感到害怕,浑身发软,连滚带爬地逃到了灵堂的角落。有人逃出灵堂,有人为了驱赶胡蜂用坐垫到处乱挥,不久,有人从房子里拿来了杀虫剂。没过多久,所有的胡蜂都被杀死,或被赶出了灵堂,参列者中有两名成年人被蛰伤。

情况虽然得到了平息,但在恐慌的余韵之中,一位老者呢喃起来

「在被蜂蛰死的人的葬礼上,竟然遇到这样的事情……」

灵堂中弥漫着古怪的气氛,万智跟女生们一起缩在角落里,看到了情况发生的整个过程。

刚才漂浮在祭台之上的影子,已经不复存在。

但此时恢复神智的万智,用自己看到的那个影子,联想到了某样东西。

那就是,在去世的龙希的房间里看到过的。

从天花板的洞里面露出来的,埋在天花板里头的,那个蜂窝。

………………

2

这便是万智想向命做出的『请求』。

但信乃步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命没有到学校来,而且信乃步也没有命的联系方式。

话虽如此,信乃步也没有勇气让命的弟弟阿骏来传话,毕竟很明显这会惹别人讨厌。因此,信乃步无计可施,烦恼不已。这时给信乃步伸出援手的,是个出乎信乃步意料的人。

「……原来如此」

真木梦人。

信乃步跟往常一样去见梦人,然后不得要领地讲出了在学校里听到的这件事(信乃步不是想让梦人支招,只是想发发牢骚)。梦人听到这件事后,便提议由自己接手这件事。

信乃步十分吃惊,经过了一系列的辗转之后,于是就到了星期六的下午。

信乃步带着碰头的万智,到梦人常去的咖啡厅,然后在那里坐了下来。

于是上面那句「原来如此」便出现了。

隔桌而坐的梦人见到万智,在放着茶杯的桌上摊开笔记本,在听完万智说明的情况后,用放在精雕细琢的欧式座椅的扶手上的手轻轻托起脸,嘴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这家咖啡厅对如假包换的古老洋房直接进行装修,添加了古风的家具和装饰品,情调非常之浓郁。将西装外套挂在扶手上,穿着西装背心的梦人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把玩着刚才做记录用的白星笔头的雅致钢笔。

在吧台里面,是位年轻的店长。他穿着一件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背心,这种装束在这种向下的咖啡厅里基本是见不到的。

店里除了信乃步他们三个,就只有没在看他们的店长了。

万智面对现人,就像在神明面前坦白罪状一样,讲出了在弃谷发生的事情,并且请求帮助。

万智本来说「拥有灵能」的命来帮忙,信乃步一开始以为提议让梦人代替说不定她不会接受,但万智就好像逮到谁可以一样,答应了这个提议,拼了命地向梦人倾诉。她说自己被诅咒了,希望能救救她。她那拼命的势头,让信乃步都吃惊得哑口无言。

梦人静静地听万智说明情况,不时地插入一些提问,但听完也询问完之后,梦人放低了撑脸的姿势,就像向上瞪一样看着万智,微微皱起眉头,说道

「自作自受呢」

「!!」

被求助的『诅咒』专家,也是自己憧憬的『诅咒』作家这样拒绝,万智无言以对,涨红了脸。

「这、这种事……」

「没办法,是吧?没想过那么做,是么?心中很后悔,是么?……这都不算借口。你被他恨得想要把你咒死,这很正常啊,猿枝万智同学」

「……!!」

万智大受打击,噤若寒蝉。信乃步听到这番话,虽然对温柔的哥哥很少说话这么强硬感到有些惊讶,但从她的话中听到她对柚本龙希的所作所为之后,心中也跟哥哥怀着同样的感想。

因内向而容易被人欺负的信乃步,在听这件事的时候把感情带入到了柚本龙希和他的家人身上,对他们感到同情,对弃谷的人感到愤怒。而且,对万智背叛龙希的行为,虽然有那么一成的同情,但剩下的九成也是愤怒。

那一成的同情,是当她设身处地的想象时,认为自己说不定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相同的行为。但即便如此,一想到龙希当时的心情,还是能够简单地想到那是多么的绝望,所以感到十分可怜,非常生气。而且,万智虽然跟信乃步时读书社的同级生,但万智原本就站在欺负人的聊天派一边,是个狐假虎威的家伙,信乃步对她就没有过好印象。总之,最能让信乃步带入感情的,是自杀的龙希,她实在不想拥护万智还有弃谷的人。

「……」

信乃步默默地看着哥哥的脸。

尽管内心之中想着这些,但她犹豫生性懦弱,没办法把这种话说出口,只等待着哥哥开口。

她期待着自己敬爱的哥哥,能够喝斥万只的行为。但梦人直接将目光从深深低下头的万智身上移开,拿起刚刚做的笔记,将视线落在了笔记上。

「也罢,这个委托我接受了」

这个平淡的宣告,让信乃步十分吃惊,万智也抬起脸来。

「咦!?」

梦人一边用钢笔反射的光去照笔记,一边作出补充

「只不过,我只调查一下,不能保证解决」

万智抬起脸,脸上浮现出安心与喜色,向梦人道谢

「非……非常感谢!」

梦人淡然地对她说道,

「这并不表示我理解你的立场」

然后,又接着说道

「这种情况,你应该好好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是脸上挂着傲慢笑容,狠狠鞭笞囚犯的强大看守,一边是挂着卑鄙笑容,不算太狠地鞭笞囚犯的弱小看守,你觉得,得到叛乱机会的犯人会放过比较弱的看守么?你从被欺负的一方叛变到了欺负人的一方,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正常的感觉」

「…………」

刚抬起脸,辛辣的话语便扑面而来,万智再次露出消沉的表情,低下头去。

「我完全不同情你的行为。我接受这个委托,纯粹只是出自好奇心」

梦人说道

「如果真有如你所说的『诅咒』,我想要弄清它的实情。而且,被诅咒而死就能结束……我十分羡慕这种轻松的结局呢」

「咦?」

万智不懂梦人说的话,愣住了。信乃步也呆住了。

「别在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梦人这样说道,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向呆住的万智和信乃步看去。

然后——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就调查一下得救的方法吧」

梦人这么说着,为了让她们放心,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店长去过弃谷么?」

让妹妹和好像是妹妹朋友的女孩回去之后,店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在安静的店内,两个人一时间默默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不久,梦人突然停下了手中了工作,稍稍向吧台转过身去,问道

「弃谷么?只去过一次」

被问到的店长——须田良一答道。

对于须田来说,名为真木梦人的青年小说家,是个每天都会开开心心地为了创作和阅读来到门可罗雀的咖啡厅来,轰都轰不走的瘟神。

这个人不仅晦气,聊过几句之后还发现性格十分恶劣。

说真的,须田并不欢迎梦人,但梦人姑且是常客,而且是闲暇之余不可多得的聊天对象,所以无法无视。

「在开这家店之前,我去那里物色过一次」

「喔?结果怎样」

「完全不行,那里太偏了。房子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在返程的车里,我还一直跟不同产商抱怨」

基本上处理七谷不动产的不动产商只有唯一一家,店方只顾自己的利益,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到头来,须田没有通过专业人士,而是凭自己找到了这栋洋房,还成功地租了下来。

想起来都是不痛快的事情,须田的口吻和表情都十分苦涩。

梦人见他愁眉苦脸,轻轻地笑了笑,说道

「不谈七谷,这里也够偏僻了呢」

「……唔」

须田无言以对,抿住嘴。

「在这种乡下,你就算弄得那么别致,还是没多少人能懂吧。为什么要回七谷?故乡有那么好么」

梦人的话中带着几分揶揄的意思。须田很想给他一句「要你管」,但觉得那也不是什么让人听到不好的事情,于是就不由自主地讲了出来

「我以前上的是全寄宿制高中,直到上初中为止,我只在七谷这一个地方待过」

「喔?」

梦人倾首回应。

「所以反倒对这里产生感情了?」

「不是的。在小孩子的眼中,七谷是个更大的小镇啊。因为上大学之后我就不曾回家探过亲,所以这里在我的印象中就更大了」

须田略带苦笑地说道。决定辞掉外企的工作回到家乡开咖啡厅的时候,阔别已久的家乡在他眼中虽然感觉就是乡下,可是由于上大学之后一直在首都圈生活,反倒让他对乡下充满了好感。

他选择相信被美化之后的回忆……虽说亲眼看到的才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觉得总爱趁别人说事时揭人短的梦人可能又会呛自己几句,但梦人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竟然是非常温柔的微笑。

「……是么,看来你在七谷生活的少年时代过得十分幸福呢」

梦人这么说着,将视线又放了回去,就像话题聊完了一般沉默下来。须田警惕着梦人后面会不会蹦出什么话来,但竟然什么都没发生,这让他十分意外,不禁补了一句

「干、干嘛,你这样很恶心啊」

「哼」

梦人对此也只是哼着笑了笑。须田突然想到一个坏心眼的提问,朝梦人背后投了过去

「呃,这么说,你的童年很不幸咯?」

「算是如此吧」

梦人没有回答。

「喔?那你又为什么要回七谷?」

「……哼」

须田就像逮到个机会似的,准备恶心一下梦人。但梦人用手托着下巴稍稍思考了一番,然后轻松地给出了一个古怪的回答

「因为小时候我遇到了一只怪猫,让我开了开眼界呢」

————喵嗷、

感觉好像不知从哪儿传来就像人模仿出来的猫叫,就像在抗议似的。

「啥?」

须田最开始对梦人的回答反问过去,之后一时间不解地在店内张望了一番。

「……真木先生,你来的时候,总感觉偶尔能听到猫叫,你是不是偷偷带猫来了?」

梦人一口否认

「你看我就这身,然后就是个扁扁的包,可能么?」

「……也对呢」

须田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得很怪,所以便干脆作罢。

但梦人就像想到件好事似的,说道

「……啊,把我认识的那只猫整成这包能装下的状态带过来,说不定会很有意思呢」

「那不就弄死了啊!」

梦人的提包是个很薄的皮包,顶多就能装装书跟笔记本电脑。

不把猫压扁是装不进去的。

但梦人略显愉悦地说道

「会不会死可说不准哦」

「不不不,肯定会死的啊,百分百的」

「要不要试试呢」

「不试都知道吧」

对须田的吐槽,梦人也只是笑了笑。须田又感觉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猫叫。

须田禁不住问道

「……你不喜欢猫么?」

「不喜欢」

梦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猫没有好的回忆」

「被猫做过什么么?」

「任君猜测」

须田一时想是不是再稍微追问一下,但转念一想,觉得梦人肯定会闪烁其词,便作罢了。

须田喜欢猫。

所以他心想。

——我跟这个叫真木梦人的男人,果然兴趣完全不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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