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致不出所料……接下来」
事过之后,一行人立刻回到车里,在返回七谷的路上听取了文音的描述。
梦人几乎用赶的将满嘴牢骚的现人和沉默寡言的文音送走之后,回到了自家的书房里,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感觉自言自语。可与此同时,他露出深思的状态,将手放在下巴上,嘴角微微弯起
「要怎么才能得到手呢?要是能收集起来就好了……」
「又来么……你还真不会厌啊」
在这个墙壁全被沉重书架填满的书房中,梦人深深地靠在皮椅子上,嘀咕起来。然后从房间的暗处传来一个黏糊糊的声音,以非常厌恶的语调把梦人的话接了过去。
「你的……那些,收藏,实在不敢恭维。你……是『贡品』。受伤的话……可能会影响……我夙愿的实现」
梦人听到这番话,稍稍将头仰了起来,视线移向身后发出声音的黑暗,愉悦地予以回应
「我能满足求知欲,满足欲望,接近目标,还能惹你讨厌,这岂不是尽善尽美的好事?『鬼差』」
梦人露出阴鸷的开心笑容。被叫做『鬼差』,皮毛就像被胡乱抓过乱七八糟的巨大黑猫,从皮毛之下发出不甘心的沉吟
「唔……」
「能杀死我的诅咒虽然可遇而不可求,但若能再次发现这种水准的东西也很开心呢」
梦人这么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右耳。
虽然乍一看看不出来,不过那里有个很小的耳洞。
光是这么一个动作,『鬼差』便心领神会。那是梦人的诅咒收藏之中,最上等的诅咒品。梦人在小时候被『鬼差』选中,作为贡品选给了那个只能用『鬼』来称呼的东西,然后身上被打上了有朝一日会被召见的『标记』,在那之后身体就从未受过伤。而那个东西,是能在梦人身上开出洞来的物品。
那是一只用来诅咒某人而制造的人工钻石耳环。
现在能够以人类遗骨中所含的碳元素为原料制造人工钻石,那只耳环的钻石所使用的材料,乃是在某起巴士车祸中二十七名儿童的遗骨,可谓是集疯狂之极致的绝品。
梦人想在被『鬼』召唤,遭受万劫不复的痛苦折磨前,找到更为强力的『诅咒』来杀死已为不死之躯的自己。这只耳环虽然仅仅只在梦人的耳朵上开了一个洞,不论攻击任何其他部位都无法制造一丁点的擦伤,但却是证明不死诅咒能够打破的第一件证据。
「虽说还未出师,但毕竟是灵能力者,有她做担保,那必定是以命相换的怨恨。虽然不知道及不及得上这东西,但我一定想把它得到手」
梦人低声一笑。
「俗话说得好,小小蚁穴也能毁掉千里长堤」
「哎……你要找不存在的东西……就尽管去找吧……但你终究只会落得……徒劳无功。虽然……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东西」
黑猫的皮毛之下蠕动起来,发出湿哒哒的声响,从口腔之外的部位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它动用塞进体内的其他器官,强行挤出猫的喉咙所说不出来的人话。梦人一听到这话便哼了一下,在眼前双手交扣在一起。
「……虽非本意,但这一点如你所说」
然后,梦人承认了。
「让蜂蛰死自己,藉此让蜂害扩散到充满怨恨的土地。可以将这认为是一种广义上的『蛊毒』,不过光凭这些也不知道该去寻找什么」
梦人皱紧眉头,瞪着半空,将漫无目的思考说了出来
「包括在神社说过的,斋藤别当实盛变成虫子的事例,然后还有赖豪法师变成铁鼠的事例,人的怨恨变成小动物造成普遍危害的故事,非常之多」
「……铁鼠?那是什么」
「你活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么?那是《平家物语》跟《太平记》中的故事」
「哼」
「原来你不知道啊。平安时期,当时白河天皇想要诞下皇子,以满足任何心愿作为赏赐,命当时以神通广大著称的三井寺的赖豪法师为他祈祷诞下皇子。祈祷十分灵验,白河天皇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皇子,赖豪许愿在三井寺设立,当时只有延历寺方能进行的对僧侣进行受戒的『戒坛』。
可是天皇屈于延历寺的压力,驳回了赖豪的请求。于是愤怒的赖豪大叫『皇子是在我的祈祷之下诞生的,所以我要夺走皇子,将其赶入魔道』,并把自己关在了三井寺中,绝食进行咒杀祈祷直至饿死。
结果,皇子四岁便夭折了,赖豪的怨念化作八万四千只拥有铁做的牙齿,石头做的身体的老鼠,袭击了延历寺,啃坏了经典与佛像。对此感到害怕的延历寺设庙堂祭祀赖豪,平息了诅咒」
「没听过。累积知识对我而言……毫无用处」
『鬼差』不满地说道。梦人用挑衅的口吻,煞有介事地笑道
「不累积知识,活多久也没有意义」
「闭嘴」
「也罢。总之意思就是,怨念化为群体的例子很多。记得在中国也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啃食作物的蝗虫是战死者的怨念化成的」
「……」
梦人不再理会那只烦躁地挑起眼梢的黑猫,视线飘向半空,继续研究
「在这层意义上,弃谷的胡蜂或许也可以算作汲取传统概念的怨灵呢,这种东西该怎样收藏起来呢」
梦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什么事诅咒的主体?斋藤实盛的首级?赖豪法师的尸体?如果能够弄到手,管他是头还是尸体我都收藏起来。但也可能没有物体能作为明确主体呢……」
「但愿……没有」
『鬼差』忿恨地说道。
「反正,什么也,没弄清吧。你就是,干着急……但愿你,就这样下去,什么也,找不到就好」
「我又不急,心怀期待有什么错」
梦人的表情的确显得游刃有余,而且并不是可以表现出来的。
「事态正在发展,只要静观其变,待到高潮之时总会看到什么的吧」
「喂……难道,你要放着,不管么?」
『鬼差』诧异地眯起眼睛,说道
「你不是答应那个小姑娘,要把事情,解决么?」
梦人嘲笑着回答道
「我可没明确答应。弃谷的人就算全死光也罢,我只要能达成我自己的目的」
「……你这家伙」
「我讨厌那种人渣,他们被诅咒,我又不痛不痒。放着不管,不用多久就会出现致命性的某种东西吧。待到那时,我再收割『那东西』。在此之前,就让他们拼命地,滑稽地为我起舞吧」
「你这人太可恨了……!」
「唯独你没资格说我」
听到『鬼差』的这句话,梦人带着嘲笑答道,之后便不再理会,摆着桀骜不驯的表情,把胳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托起脸。
2
可恶,那究竟是怎么搞的……!
现人烦躁不堪地在心里咒骂道。
夜里,现人独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坐在书桌前。眼前的桌上展开着参考书和笔记本,从戴在头上的耳机中播放出激烈的西洋乐,但现人现在根本看不进去也听不进去。
现人现在脑袋里,全都是今天在弃谷目睹到的场景。
当时听到的关于弃谷的事情,以及出自讨厌的梦人之口的,在令人讨厌的乡下社会欺凌他人的故事,以及近在眼前发生的异状……就算刻意不去想,这些事情还是在现人的脑袋里缭绕不散。
「嘁……」
现人烦躁地啧了下舌,毫无意义定地刚才做笔记用的自动铅笔顶在笔记本上,把笔芯压回到笔身中。
他现在烦躁不堪,今天看到的事情无法在头脑中消化掉。
那场莫名其妙的仪式,遭到当地所有人霸凌的初中生自杀身亡,人去楼空的房子,还有梦人就像欣赏着这一切般的嘲弄态度,全都在现人的脑袋里打转。
「————现人,看到了么?」
这是在车上的时候,梦人对沉默不语的现人说的话。
「看到什么啊」
「这片土地的现实啊。旧俗、迷信、排异,这些情结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吧。小孩子啊,是很难看清这些的」
「……你想说我是小孩子?」
现人向副驾驶座上一脸若无其事的梦人强烈反驳。
梦人哼着笑起来
「你难道想否认?」
「你这家伙……!」
「我不是要责备你,我自己也不能算长大成人。只不过,我很难从小孩子的立场上去看待那种东西。而且,不抱怀疑地长大成人,就会变得无法分辨。这种情况在浓缩之后,就会变成那样」
「……!」
————不爽。
现人现在的心情,完全可以用这个词来概括。
对梦人,然后对弃谷,他都觉得非常不爽。而且,他不知道梦人给自己看弃谷的情况用意何在。
不对,现人的确是自愿跟到弃谷的。
尽管了解到的事实让他感到不爽,但了解都了解到了,再抱怨也无济于事。
话虽如此,因为知道才会觉得不痛快,所以并不想知道。
这对于现人来说,就跟梦人一样。不管梦人究竟怎样,就算了解也只是让自己生气,所以根本不想去了解。
然后,在真正意义上的不知不觉间,梦人似乎将一直住在七谷的现人都不知道的旧俗也调查出来了。在小时候,梦人明明对旧俗之类的东西非常厌恶,厌恶得现人都无法理解,而现在梦人却对那些东西知之甚详,这让过了很久才开始讨厌旧俗的现人更加无法理解。
梦人今天,看上去非常的开心。
今天又揭晓了新发现到的旧俗。
但现人也发觉,他并非是纯粹的意义上感到开心。打个比方,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在一边笑一边收集不喜欢的东西,然后沉浸在自残性质的欢喜中。
而且,那简直就好像梦人知道现人讨厌他所收集得到的定西,却强行让现人看,并以此为乐一般,这种十分扭曲的快乐。
——那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呢?不,只可能是在恶心我。
梦人就像是想把自己年幼之时所遭遇的不幸尽可能地分摊给别人一样,开开心心地让别人遇到倒霉事。梦人那充满扭曲乐趣的笑容,让现人感到非常不愉快。
不爽……到头来还是回到了不爽的心情。
不爽。对梦人也是,对今天顺便发现的弃谷的另一面也是。
现人对弃谷的了解,从来都是从别人嘴里来的,今天是头一次到那里去。那个第一印象简直糟透了。那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偏僻乡村,就连有那么一丁点保护价值的田园风光都没有,就是真正意义上什么都没有的偏僻乡村。
而且在那里,唯独乡下特有的那种封建色彩浓重得令人发指。
那是现人能够想到的,最糟糕的乡下地方。在那堪称教科书的情景之中,令人目瞪口呆的大量胡蜂飞来飞去,在现人看来简直称得上是人间地狱。
那是片土掉渣的地狱,是片跟安宁沾不上边的,陈腐、停滞、闭塞的地狱。
在那里,现人目睹了一场由巫师进行的『返咒』仪式。那似乎是全体当地居民决定进行的。他们自己将新居民的儿子欺凌致死,把人家赶走,现在又搞什么仪式来挡回别人的诅咒。在仪式中途,巫师吐血倒下的情景,恐怕现人在这乡下,在这令他讨厌得无以复加的七谷町中难得一见。
这么说不对……只能认为,那就是将七谷令他讨厌的部分浓缩之后的一出戏。
就连觉得诅咒跟祈祷不可信的现人,也会思考梦人所说典故的关联性。对于文音的证言,换做平常他肯定会当做妄想或错觉之类不屑一顾,他现在都开始思考那番话的可信度了。即便回到家后,现人依旧没能彻底将那些想法驱散掉。
……话虽如此,现人本来便对七谷那片土地没抱什么不好的感情。
实际上,即便到了现在,他内心还是有些复杂,尽量不想说那里不好。
他的好朋友中,每天骑自行车走山路来上学的山城大辅就住在弃谷,他并不是坏人。
现人眼前浮现出那个初次见面感觉不好相处,短头发目光锐利的大辅。大辅提醒看上去有些瘦小,其实每天走山路上学,还帮家里干农活,虽然瘦但全身都是肌肉。
他虽然不主动开口,但不是不合群,有男子气概,很可靠。他似乎还有兄弟姐妹,虽然不能肯定说他很为兄弟着想,但至少从举手投足能看出他是个可靠的大哥。
在朋友们之中,他不算是制造欢乐的类型,更偏向于值得信任的类型。跟现人今天对弃谷的恶劣印象并不相符。
想到这里,他不由想要选择相信大辅。他正在那个随处都是胡蜂嗡嗡嗡到处乱飞的弃谷生活着。他话里偶尔提到的兄弟姐妹,在那里会不会有事呢?他们在那样的环境中要怎样生活?
想着这些事情,现人渐渐地开始担心起来,伸手拿起了扔在桌上的手机,从电话簿里呼叫他家的固定电话。
大辅没有手机,最开始接电话多半是他的父母,到时候就拜托转接一下吧。
虽然觉得有些麻烦,现人还是按下了通话键,间手机放在耳边。呼叫的提示音响了几下之后,对面接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山城家』
出乎意料,接电话的就是大辅本人。
现人省事地报上名字
「嗨,山城。我是真木」
大辅低声回应
『真木?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今天稍微有点事,去了趟你家附近」
『喔,是这样啊』
「那边满天都是胡蜂在飞啊,所以就担心起来了。啊,你们家没事吧?」
『————喔』
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传出的声音里混进了杂音。尽管这种感想有些失礼,但现人还是觉得那杂音跟这通与陆地孤岛的电话出奇的搭调。
『现在,爸妈他们————了。这里在————会』
大辅在刺耳的杂音中说着话。
大概是说,因为有地区集会,所以父母不在吧。现人按对话走向,在脑中将支离破碎的话语补充完整,然后答道
「那么,现在家里只有孩子么?」
『喔。是————』
「……信号好像不太好,听起来超费劲啊」
『————么?——我这————清楚啊——————』
大辅说的话被嗡嗡嗡嗡嗡的激烈杂音给打断。但杂音好像只有现人能听到,大辅那边似乎没问题。
「算了,没事就好」
『————么?』
「蜂害太严重了,所以我就打个电电问问情况。明天再跟我细说吧」
『——————』
继续在电话里说也说不清楚。
「抱歉,我听不见」
『喔————,————』
杂音非常刺耳,现人不禁皱紧眉头。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那个杂音很像……很像胡蜂的振翅声。
就在此时。
————喳!!
『————唔啊!!』
电话那头发出吃惊似的惨叫。
然后,有别于之前一直听到的那些杂音的,就像暴雨拍打窗纱一般的声音,勉勉强强地从杂音之中传了出来,将原有的背景声淹没掉。
「!怎么了!?」
现人吃惊了已经,连忙问道,可对方没有应答。
现人感到焦急,但正当她准备继续喊过去的时候————异变在现人这边发生了。
「啊————」
随后,将手机贴着耳朵,坐在椅子上的现人,吃惊地仰头看去。
在眼前的上方,正好在桌子正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悬浮着一个仿佛由影子构成的球体。
那个球比人头稍小一些,呈椭圆形。
那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无声无息地穿透背后的天花板,悬浮在了上方。
要说那是错觉或视觉异常,那东西又太近了,而且过于鲜明了。
那东西就像剪影画一样,悄无声息地映在上方。但拿东西并非投射出来的平面黑影,而是仿佛令部分空间亮度下降般的影子,呈球状漂浮在半空。
大颗粒般的影子时不时地从上面飞出来又回去。
——那是什么?
现人不知道那个突然进入视野,现在正盯着的那东西是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东西。
时间就想停止了几秒钟一般,现人与那个莫名其妙的影子相互凝视。
思维停止了。这茫然的时间,突然间被手机里不断传出的杂音之中冒出的东西打断了。
嗡!!
蜂振动翅膀的声音,突然扑进了贴着手机的耳朵里。
「唔哇!!」
然后耳朵里感觉到蜜蜂坚硬躯体的触感。那个如同蜜蜂钻进耳朵里的可怕声音和触感,让现人不禁惨叫起来,撒开了手中的手机。
「…………!!」
恶寒侵袭全身。蜂震动翅膀的沉闷声音残留在鼓膜上,如同猛烈撞击的触感残留在脑内。然后,如同被蜂瞬间钻进耳朵里的,伴随着疼痛的可怕触感,残留在耳朵之内的皮肤之上,令心跳变得剧烈。
从手中撒开的手机重重地掉在地上叹了口气。
手机屏幕灯亮着,滚落在乱糟糟的地板上。朝向上方的屏幕中显示着通话界面,通话时间正冷冰冰地增加。
然后,现人看到了。
在空气冻结的房间之内,从掉在上的手机,刚才贴在耳朵上的扬声器部分……
就在刚才一直贴在耳朵上的,扬声器上的小孔里面……
滋噜。
冒出了不断蠕动的黄色触须。
从薄薄机体上的小孔里,冒出了粗壮的胡蜂触须。
而且那东西充满活力地颤抖着,就好像在寻找着现人,能从它的动作中感觉到机械性的意志。
「唔……!!」
现人顿时浑身上下冒起鸡皮疙瘩。他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自己眼中的东西。他在本能上明白,刚才应该就是那黄色触须钻进了耳朵里,那触感依旧残留在耳朵里,令他不寒而栗。
「…………!!」
噶嗒一声,现人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尽可能地远离手机,朝床的方向后退。
可是,他刚一下脚。
嘎啦、
就踩到了『某种东西』。
那是硬硬的,脆脆的,尖尖的,柔软而湿润的『某种东西』。那种触感和恶寒如触电般窜上全身,随即现人转过头去,向脚下看去。
地板,密密麻麻地完全被蜂所覆盖。
大批的蜂从狭窄黑暗的场地上,如土黄色富有粘性的污水涌出一般,沿着地板蔓延开来,有的甚至爬到了床上,眼看着开始将被子吞没。
「………………!!」
大量的蜂从床下溢出,门发瘆人的声音眼看着在房间内扩散开来。蜂群相互摩擦着翅膀、足、触须还有躯体,一边叽哩叽哩地发出就像煎东西的声音,一边蔓延至脚下。
现人的脚底,刚才踩到了几只蜂。
翅膀、足、薄而坚硬的躯壳被脚底压碎,充满脂肪的内部物质飞溅出来,连同破碎的躯壳一并黏附在脚底。
就在这个时候,蜂的足、翅膀、触须,不断触碰到脚的边缘,在地上和床上进一步扩散面积,从边缘一只只发出沉闷的振翅声,起飞。
嗡、
蜂一只接一只地飞起来,一边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边悠然地在房间中飞舞。蜂的数量逐渐增加,在无法动弹的现人周围,就像机器一样风来飞去。突然,从近乎背后死角的方位——
嗡!!
凶残的声音和触感钻进耳朵,开始翻搅削割耳朵内部。
「——————!!」
现人发出不成声的惨叫,从耳朵上的蜂拍掉。啪!传来肉拍打肉的声音和手感。但就在这一刻,正在吞噬整间屋子的蜂群,发觉到了。
哗、
随即,碰到脚的蜂群同时开始往脚上爬,飞在空中乱飞的大量胡蜂也同时向现人飞来。
恶心的触感爬上了裸露在外的脚。
许多只蜂如子弹般朝衣服和裸露在外的胳膊飞来,将尖尖的足如同次上去一般抓挠皮肤,帖附上去。
「哇……!!哇……!!」
触感,疼痛,遍布手臂,充满全身。
随后,富有重量的疼痛最终扑到脸上,长着黑色复眼的头在眼皮底下张开犹如黄剪刀般的尖锐大颚,噶嚓噶嚓地咬合在一起。
那是食肉的颚,足以剪断昆虫的头部。
然后,在那黄黑相间的巨大腹部的末端,足以撕开皮肤刺进肉里的毒针,露了出来。
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脑袋里瞬间发出惨叫。
「————————————————!!」
惨叫在脑中弥漫,从张不开的嘴里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同时,现人就像被弹开一样拼命动起身体。
他胡乱挥舞手臂,掸掉或驱赶胡蜂,想要逃离房间。他每迈出一步便会踩烂几只蜂,疼痛与令人作呕的触感在脚底层层堆叠。
无数的足抓挠皮肤的疼痛与恶寒,顺着脚往上爬。
在这股爬上全身的恐惧的追赶下,现人一路踩扁麇集的蜂,朝槅扇逃过去。
他踩碎,挥赶走,拼命冲向出口。
然后,将手放在了下半部分几乎已爬满蜂的槅扇上————
嘎啦、
就在将槅扇猛烈打开的瞬间,他清醒了过来。
没有任何异常。他定格在打开槅扇的姿势,在没有任何异常的房间里,以看着没有任何异常的走廊的状态下,清醒了过来。
他全身冷汗涔涔,气喘吁吁,全身上下鲜明地残留着昆虫的触感。
「…………」
现人转过身去,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一只蜂也没有。
他的双脚脚底残留着踩扁无数蜂的触感,可他把脚抬起脸确认脚底,却发现脚和地板都干干净净。
又来了么……!
现人苦恼不已,在颓然而至的疲劳感下,靠在了槅扇的侧缘。
手机滚落在房间的角落里,屏幕在榻榻米上变成了待机模式,随即灯光熄灭。
当然,扬声器的孔里没有任何东西。
什么也没有。
「……可恶」
——又来了,这种白日梦一样的情况又出现了。
现人捂住额头。
疑问、否定、混乱……各种感情占据着他的头脑,但当务之急并不是思考,而是确认。
现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转过身去,回到房间里。
然后,他靠近之前的书桌,有些提心吊胆地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
通话已经结束了。他用重播功能,呼叫山城大辅的号码。
他按下通话键,开始接通,然后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横下心来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但是,从扬声器中没有传来呼叫音,听到的是占线的语音提示。他挂断电话,烦躁地看着盯着时钟,等了五分钟之后又打了过去,结果还是占线。
「嘁……」
——答复那家伙怎么搞的。应该没事吧。
现人啧了下舌,想起通话最后的状况。
——再说了,白日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能排除,给大辅家打电话本身就是白日梦的一部分。但是,他不接电话,真的是正在通话么?会不会是话机没挂,直接放着没管?
……怎么办?要怎么确认?就这样等下去,不停地打直到打通为止?
现人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谁了解弃谷。但他想起来,这件事本来不就是为了给信乃步的朋友帮忙才扯上的么?
「…………」
现人紧盯着手机。
但这部手机里,根本没有妹妹朋友的号码。
而且,现人的手机里连梦人的号码都没有记录。现人一时间盯着手机,但最后下定决心,起身走出房间,走向旁边妹妹的房间。
3
不仅是在深山里,人烟稀少,而且由于路灯也少得可怜,所以不出月来的日子一到晚上,弃谷地区就成了一只充满黑暗的碗,只有零星点点的灯火浮游其上。
在这种夜晚到了外面,顶多只能看到一米之内的东西。在这种近乎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孩子欢闹的声音随着昏黄的光亮从一所格外狭窄的平房里漏出来。
「吼!」
「可恶的怪人!」
两个上学的弟弟完全化身为电视里的变身超人,天真无邪地乱挥卷起来的报纸筒。
「哇哈哈哈,你们是姐姐我的对手么!」
上初中的姐姐天真无邪地使出二刀流,打得两个弟弟开开心心地乱叫起来。这位孩子气的姐姐个子很矮,跟大的弟弟个子差不多。
猿枝万智的家在这个晚上,依旧跟往常一样。
万智他们住的房子很小,容纳一家人显得很挤,似乎是个小地主的亲戚善意地租给他们的。在狭窄的房子里,东西多的装不下。在乱七八糟的家中,万智一直在当弟弟们的对手。
换做平时,妈妈也在,不过今天去参加集会了。
集会所离万智家部员,大人们正聚在那里谈话。
之所以离集会所近,是因为集会所也是同一个地主提供的。因此,虽然称不上邻居,但在房屋间隔基本都很大的七谷,显然算近的。要说有多近,大概就是晚上因为热而开窗户取凉的时候,彼此可以隔着纱窗听到对面漏出的声音。由于这里是静得可怕的山里,所以听得就更清楚了。
在把两个弟弟赶紧浴室洗澡之后,在里头的房间里躺下,静下来之后,就连那边谈话的内容都能微微听到。
大人们谈论了很长时间,是关于今天进行的『返咒』。
————婆婆都弄成那样了,是不是真的要出大事?
从隔着水田透过来的光线中,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穿过纱窗传了进来。那句话,归纳了今天的集会上周而复始不断谈论的议题。
集会所中聚集了弃谷几乎每户的一家之长,正严肃地,时而伴着怒吼声地进行谈论。然后,还有跟着过去或者被带过去的男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万智的母亲应该也在那里,跟女人们一起端茶倒水,不太能听到她们谈话的声音。
「……」
万智靠在装纱窗的墙上,竖起耳朵听外面传来的声音。
万智讨厌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时候会胡思乱想。
那些大人们无休无止地谈论着今天的『返咒』。
万智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今天在龙希家进行『返咒』时闹出了乱了,听大人们的交谈也大体了解了整个过程。
————我们真的被诅咒了么。
从集会所传出这样的声音。那大概是某个实在不肯相信自己遭到诅咒的人,她的口吻听起来非常沉重,不愉快。
————不会错的,看那个婆婆的样子就知道。
相信受到诅咒并请『御神子』帮忙的人,一口咬定。
————竟然连『御神子』都不行。
————但我听说是婆婆已经不行了。会不会是因为婆婆本身的关系?
————没办法,镇上的『御神子』都不接。
————毕竟是返咒,都怕危险呢。要『御神子』究竟有什么用。
讨论渐渐演变成抱怨。对『御神子』的抱怨吐完之后,现场一时间沉默下来。
然后——
————那些外来的真该死,竟然反过头来恨我们。
一个饱含怒气的声音,结束了现场的沉默。
「……咦?」
听到这则发言,万智不禁怀疑其自己的耳朵,但那人似乎是认真的。周围的人也异口同声地赞同「是柚本家不好」。
外来的抢走了土地。
显摆自己有钱。
跟大伙都不上就擅自搞什么新型农业。
扰乱当地的祥和。
总之统一的意见就是,外来的打乱了这里步调,都是他们不好。
而且他们都不承认欺负过柚木家。对,谁都没有承认。
那些孩子也只说搞过恶作剧,只是闹着玩而已,根本不算霸凌。那个软弱的孩子连那么轻度的恶作剧都忍受不了,死了算是活该,竟然反倒憎恨他们,简直岂有此理。
他们毫不悔过,短暂的沉默后里爆发,众人七嘴八舌地吐露不满。万智在纱窗地下听着他们说的话,虽然他们所说与万智所目睹的事实相差悬殊,但很明显他们是真的认为错在外来者。
————喂,小子们,你们没欺负过他家孩子吧?
————嗯!
————怎么可能欺负他啊。
某位大人这么问道,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那样的回答是小孩子面对大人时,习以为常的特有谎言,而且不会有任何大人怀疑他们。
「为什么……」
万智听着他们的对话,感到难以置信,感到匪夷所思。
那怎么可能不算霸凌。
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能不理解。
万智心想————那么明确的,以欺凌弱者为了的行为,不可能不是霸凌。他们自己也应该明白。而且小孩子就算撒了谎,那毫不欺瞒,没有半点愧疚的恶意,在霸凌现场应该明确地存在过。
在大人们公认,没有任何人保护的弱者身上,他们肆无忌惮地诉诸过那份恶意。不论他们的行为有多么残酷,只要对象是龙希,就绝对不会受到家长的指责。
无意间,万智想了起来。
『自作自受呢』
这是在那家咖啡厅里,梦人刚听完万智所说便做出的结论。是他尊敬的作家所做出的评判。万智因为梦人的话大受打击,在那之后她一直想不明白,在打击中痛心不已,但就在刚才,她完全想通了。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得到原谅。
那就是梦人的小说里写到的,欺负人的孩子,以及被他们憎恨欺负的孩子的心情。
万智读着那些小说,与书中被欺负的孩子产生共鸣,然而却伸出欺负人的孩子一边,如今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因为双眼被蒙蔽而一直没有看到的事实。
她虽然同情被欺负的人,自己却是欺负人的人。
毫无疑问,他们————然后还有自己————都是在梦人眼中不屑一顾的东西。
万智……想了起来。
龙希的东西,没有哪一件是不会坏的。
龙希的东西,没有哪一件是不会弄丢的。
龙希的身体,没有哪天是完全没有新伤的。
龙希做的事,没有哪件是不被小瞧的。
龙希说的事,没有哪件是不被笑话的。
龙希说的话,没有哪句是有人认真听过的。
根本没有人保护龙希。
然后。
因为对龙希做的那些事而产生罪恶感的,他们之中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那就是万智。
孩子们利用而已,大人们利用欺瞒,各自粉饰自己的行为,然后就连『粉饰』这一行为也被他们正当化。
万智想起来。不知什时候,他们以大孩子为中心的孩子们用石子扔龙希,得意忘形之后竟然用大石头打中了龙希的脑袋,头上流着血的龙希哭着回了家。那个时候,对重度的刁难已经几乎认命的龙希父母也实在眼不下这口气,向主犯家里进行了抗议。但是,主犯的父亲却反过来对前来抗议的父母大发雷霆,还开着卡车撵着他们跑,把他们轰出了自家的院子。
这件事,被身为主犯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家长当做英雄事迹,到处宣扬。
当时那孩子还有他的家长,现在也在集会所,正举手赞成根本没有欺负过龙希。
听到这里,万智大受打击。
那么过分的事情,竟然当做没发生过。就连那么出格的事情,都被当做了天经地义。
那么强烈的恶意,竟然不觉得是恶意。
那过于自然且坚定的欺瞒,无外乎如呼吸般自如的谎言。万智觉得他们时跟自己思维形态完全不同的物种,大受打击。
因为万智知道。居家在那里的全都是一伙人,所以可能确实不认为他们那是霸凌跟恶意,但至少万智知道,他们的行为明显是充满恶意的霸凌。
因为,万智自己也曾成为那霸凌与恶意的靶子。
从龙希来到弃谷以前,直到万智站到欺负龙希的那边去,这其间万智一直承受着相同的霸凌与恶意。
万智的东西经常被弄坏,被弄脏,受损。
万智的东西经常被藏起来,被偷,被扔掉。
万智做的事,说的事,总是被看不起,被笑话。
没人正眼去瞧万智,更没人保护万智。
万智,曾是一名弱者。
她身体瘦小,脑子又不好,而且家里很穷,没有土地租着别人的房子,父亲又是开拖拉机的,经常不在家。
在弃谷,扎根这里,拥有土地的农家才是最强的,外来者将一律遭到轻视。万智家境贫困,租着小小的房子住,而且父亲平不在家,年轻的时候是个品行不良的家伙,这就让万智在这里更加站不住了。
在这一层含以上,万智也曾是一名弱者。
父母是弱者,孩子也会沦为弱者。在所有层面上都属于弱者的万智,对于当地的孩子们来说,别说拿正眼去看了,甚至是拿来恶作剧并乐于观察其反应的下层阶级,就跟拔了脚拿来玩的虫豸一般。
万智每天走在路上就会被踢,书包不到一年便变得伤痕累累。
妈妈到七谷办事时给她买的可爱笔罐,盖子也在当天就变形了。
她被欺负她的孩子们撞飞,在哈哈大笑声中嘤嘤哭泣,心碎不已。
如果那样都不算霸凌,那样都不叫恶意,那么『霸凌』和『恶意』这些词究竟指的什么。
万智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选择了逃走。正因为她一直饱受摧残,所以她没有放过那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一切都推给了在这弃谷唯一比自己更弱的『外来者』。
所以她加入了当地居民一边,开始欺负龙希……即便万智只是受到逼迫,作为他们新的娱乐方式,满足他们天真无邪的是虐心。
正因万智不愿沦为弱者,不愿成为一块任凭他人拳打脚踢的石头,所以选择了逃跑。即便会失去其他的东西,即便会叛变成为加害者,她也要守护自己,守护自己的东西,还有弟弟们。万智怀着这样的想法,将自己讨厌的事情推给了龙希。
她相信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相信任谁都会这么做,相信自己没有错……她怀着这样的想法,将一切推给了自认为一定比自己坚强的龙希,然后逃走了。
应该没有后悔才对。应该别无他法了才对。然而蹲坐在窗边的万智,现在心中却源源不断地涌出后悔之情。
从自己尊敬的作家的那句断定开始……
经历了升上初中的这些日子,她的眼界稍稍开阔了些。
从纱窗外面传来传来的,大人们对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不抱任何怀疑的对话,让万智感到强烈的『丑恶』。至今为止一直遭到强加,并且遭到压抑的,不允许抱有怀疑的封闭社会的常识,蕴含着令她难以忍受的丑恶,传进她的耳朵里。
————走了之后还在给我们添麻烦。所以才说外来的可恶。
————说得太对了。
跟故事里那种话人一模一样的对话,如今依旧从外面传过来。
她察觉到,自己也身处那份丑恶之中,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当自己背叛龙希的时候,就已经加入他们之中了。
「……啊」
入到如今才发觉到。
反胃的厌恶感情如同黑色的烂泥涌进胸口。
进行着丑陋对话的那群坏人,还有他们令人作呕的劣根性,如果这些在小说里出现,她毫无疑问会感到愤怒……然而她自己就在那群人中。
万智做过……跟他们同样的事。
那是被命令才做的,她坚信只有自己时迫于无奈。
——是哪里搞错了么……是我杀害的龙希……我也是杀人凶手之一。我的手,已经沾染上了那份丑恶。让龙希以那么惨烈的方式自行了断,让他的脸发红发紫变得臃肿不堪难以辨认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合起伙来欺凌龙希的那无数只手中,也有我一双。
而我,本来也应该变成那个样子才对。
如果龙希没有来……如果『外来的』这最大的弱者没有来的话,对我的欺凌搞不好会逐渐升级,最后自杀的说不定是我才对。
龙希,成为了我的替罪羊。
不,是我把他当做了替罪羊。是我以自己的意愿,将他脱落深渊的。
我想得太不周全,选择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转嫁到龙希身上。我就想小说里的登场人物,而且在现实中也是那个样子,遭受诅咒是理所当然的,被当做『自作自受』遭到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想道歉。尽管之前已经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向他道过谦了,但我现在发觉到,那不过是自我安慰。
我对你做了过分的事,对不起……我发自内心地想要对他这么说。
但是,已经太迟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万智想到这里,愧疚之情犹如烂泥一般涌进万智内心。
————不过那家伙自杀了真解气。谁让他那么嚣张。
不知谁家的大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从集会所传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万智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随后,怒气涌了上来。
「……!!」
做出丧尽天良的事,把别人逼得自杀,竟然还有脸说出这种话,简直匪夷所思。
可想而知,那不过是在逞英雄,然就算这样也不可原谅。
尽管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别人,但万智还是无法原谅他们。
忽然间,万智注意到自己为什么在发火了。
其实很简单。万智将那份不合理,与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并非常理解。那是曾身为弱者遭受霸凌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接受时的自己。
过去的自己,曾想要宣泄愤怒。
过去曾被那般对待的自己,真的很想发火,很想复仇。
「————对不起」
万智靠在墙上,手捂着脸,发自内心地发出微弱的,沙哑的话语。
她一边听着集会所传来的谈话声,一边心想……被报复是理所当然的。
过去的自己曾想愤怒,曾想复仇。现在自己做了相同的……甚至更加恶劣的事情,遭到龙希的报复是天经地义的。
正是对此感到不安,她才潜意识中去找梦人商量。其实她没有那个权力……因为陇西的诅咒,正是自己过去曾想做的事情。
——我应该承受这份愤怒,我们全都应该遭到诅咒。否则的话,龙希在九泉之下便无法瞑目。
过去的自己也开心不起来,他们不应该得到原谅,而且自己也绝不应该得到原谅。
此时————
「…………」
忽然。
万智突然之间从挤出来一般的懊恼之中,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是因为,『声音』传进了耳朵里。在窗外,感觉蜂正集结成群到处乱飞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远远地传过来。
万智抬起脸,竖起耳朵,发现的确远远地能够听到那种声音。
在寂静的夜色中,能够听到集会所有人谈话的声音,以及仿佛隐藏其中的————如同震动一般传到耳朵里的,沉闷模糊的昆虫振翅声。
「……」
声音确实存在。万智站起身来,拉开窗帘。
那是会杀人的蜂。就算蜂没有杀人,危险的蜂大量滋生,万智也当然会有所戒备。
戒备并确认。恐怕不光是万智,当地不论是谁应该都十分警惕。万智在不安的推搡下,隔着纱窗向外看去。微弱的振翅声混在宁静的空气中,传了过来。
外面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被周围的深山以及弥漫于此的深沉黑暗吸收了一般,尽管十分寂静,却又像会呼吸一样。在房子周围的寂静中,集会所传出的声音就像被分离出来的一般……而让那些声音浮游其上的,如同漆黑沼泽的深沉寂静之中,振翅声如消融其中,微微传来。
……嗡嗡嗡。
那声音,就像振翅声正在聚集似的。
如果正如那声音所预示的那样,蜂真的在聚集的话,但就不能不去理会了。
「……?」
——在哪一块?
万智向黑暗中醒目而是,贴在纱窗上向外看。
感觉到纱窗压在了脸上,外面温热潮湿空气透过纱窗,悄然接触到面部。
就在此刻,她忽然对空气感到不对劲。
外面笼罩在黑暗之下,只能看到房屋与集会所所漏出的光亮,以及集会所附近为数不多的路灯所照到的范围。在那模模糊糊死气沉沉的昏暗世界中,在路面和空地之上,高高的野草在夏日间温热悠然的夜风中摇曳。
然后——
————鸦雀无声————
一样的寂静弥漫在周围。
万智对那份寂静,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一时间紧盯着外面,思考起来。她盯着盯着。突然发觉到那份不协调感的实质。
「啊……」
不协调感,正是这份寂静本身。
夏日的夜晚,不可能如此寂静。
在乡下的下田里,晚上充满了虫鸣与蛙声,喧嚣无处不在。然而现在,在这片死寂之中仿佛所有生物全都死绝似的,显然不正常。
「 」
在死亡般的寂静之中,只有人发出的声音空洞地回荡着。
周围静得不自然。然而当她发觉这一点的瞬间,感觉到接触到肌肤的空气急遽变得冰冷。
「…………!」
这样的空气突然变得可怕,正当她正要从纱窗上把脸撤回去的瞬间,她的耳朵,还有她的安静,都在黑暗的边缘,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嗡嗡嗡……
这样的『声音』还有『身影』,出现在集会所灯光与黑暗之间那模模糊糊的分界线上。
在那黑黢黢的草丛中,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在微光之中,几乎变成一团黑影。可仔细一看,那个人影却是个匪夷所思的东西。
那个人影,全身上下被蜂不留缝隙地完全覆盖。
人影就站在昏黄灯光照亮的黑暗草丛之中,身上发出蜂聚集在一起的振翅声,周围有许多之蜂飞来飞去。
「………………!?」
万智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惊讶地张大双眼,愣在了原地。
那个不自然且诡异的人,就像合成的影像一样。那东西摇摇晃晃地,站在如死亡世界般寂静的黑暗之中。
然后……万智与那东西……视线对上了。
…………
4
听完文音的讲述,姑祖母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
「……你为什么把那种事讲给我听?」
在这个有面墙上设着祭坛的小型到场中,一位身着『御神子』装束如同木乃伊一般的老妪坐在坐垫上。她的口吻十分不耐烦,鲜明地表达出她的不理解,那就是对此事漠不关心的姿态。文音对此十分清楚。
「不……没什么理由。只想向您禀报一声」
文音深知姑祖母的态度,并给出这样的回答。
「是这样啊」
姑祖母的语调显得十分索然。但是,如果文音非常清楚,如果自己不跟姑祖母禀报此事,姑祖母若事后知道文音知情不报,一定会反过来对文音勃然大怒,一边吼着「不论多么琐碎的事情,都应该告诉为师」之类的话,一边用手中紧紧缠着绳子的棍子猛抽文音,打得文音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
「我打破了您『不要发生瓜葛』的教诲,非常抱歉」
「哼…………也罢」
姑祖母原谅了在地板上正坐,低头认错的文音。
换做平时,只要文音打破了姑祖母叮嘱的事,不论那种事有多么琐碎,都会遭到怒骂与毒打。文音看到姑祖母这次的态度,根据以往的经验完全能够想象,这是姑祖母绕着弯子对长壁命的肯定。
姑祖母的表情深埋在松弛的皱纹中,基本读不出来。但惟独一点非常明显……那对充满光辉的双眼,并没有看着眼前的文音,而是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情感中……恐怕正盯着曾经脱钩的鱼——长壁命,盯着让鱼逃跑的池塘——七谷町。
「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文音问道。
沉思中的姑祖母眼睛咕噜一转,扬起视线答道
「区区一个还未出师的,觉得能做什么?」
「……非常抱歉」
「你去七谷上学的时候我就说了吧。给我去好好看着七谷,但不要发生瓜葛」
「是」
文音点了点头。
「恕我冒昧,七谷究竟怎么回事?」
然后文音带着僵硬的表情,认准这个机会问道。
「感觉怪事实在太多了」
文音拥有灵感应力,以前在城市里生活的十余年间基本毫无防备,遭遇过不少的情况。然而现在已有防备的她,到七谷上学后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多次看到过迄今为止从未见过可怕东西,经历过及其强烈的遭遇。
姑祖母沉默不答。
文音虽然想要知道答案,却并没有期待过。她觉得,被责打的可能性很高。
姑祖母沉默了一阵之后,开口了。但出乎文音的意料,从姑祖母口中吐露的言语,却并非训斥。
「……在绝大部分人都已忘记的『口传』中,相传『御神子』是在七谷诞生的」
「咦」
「如果这是真的,住在七谷的『御神子』,要么就是诞生后没能顺利逃走,要么就是毫不知情的后裔。总而言之,向我这种外地的『御神子』,不会和七谷扯上关系。因为那样的土地和历史,还会诞生很多其他的东西」
姑祖母只说了这些,便从坐垫上站了起来,转向身后的祭坛,背对着吃惊的文音。
然后——
「你明天不要上学了」
姑祖母一边点燃祭坛的拉住,一边以锐利的眼神转过身去。
「咦……」
「从现在起,我将祓除你携带的『秽』。明天是不能动的吧」
一听到这话,文音立刻感觉到,一直如渗透般微微附着在身心之上的重量,突然加重了。
「咦?啊……」
「一群愚蠢的家伙。外人住在七谷,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姑祖母一边调整祭坛,口中一边嘀嘀咕咕地咒骂起来。文音无法判断,这话究竟是对自己说的,是对弃谷的那些『御神子』说的,还是对长壁命及其的家人说的。
文音问道
「……姑、姑祖母」
「什么事?」
「因为那里是七谷,所以才会发展成那样的情况么?仅仅因为一个初中生自杀,就会造成那么厉害的『障』么……」
文音回想起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强烈憎恶。
「你真够蠢的。就因为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所以才说你没有才能」
但姑祖母没有回头,以严厉的口吻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怎么可能啊,当然是专业的施过『诅咒』啊。肯定有人接了委托。你不要再跟那边发生瓜葛了。肯定有故意往身上揽的大白痴吧?正好,就把把这话告诉那家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