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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送虫 六刻 虫之夜来

「————啊?」

这时,有个男人偶然间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发现集会所天花板附近悬浮着一个怪异的东西。

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浅浅的茶碗,里面装着自己已经喝到一半的廉价日本酒。他的嘴里满是刚刚咽下的酒的味道和气味。连续摄取已经两个多小时的酒精,正带着火热在他的血液中窜来窜去。

在当地,只要发有什么事,大家就会聚在一起,以商讨为名义开办酒会。在聚落占主导地位的男人们,在这个二十五章榻榻米大小的集会所里围坐在一起,喝着酒。他们带来的儿子和孙子聚在附近,玩着手机游戏什么的。不停喝酒的男人们,相互之间无休无止地抱怨着今天『返咒』跟已经不在的外来者。这个男人便是其中之一,微醉的他跟大伙一样一边喝酒一边咒骂抱怨,然后不经意地朝天花板看去。

黑色的圆形影子,正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是个薄薄的影子,透过影子能看到后面的天花板,就好像视线被什么东西薄薄地蒙住了一块。

「啊?」

看到那个东西的男人,轻轻地发出木讷的声音。他以为是酒劲上来了,于是用手揉了揉眼睛。

——眼睛怎么不正常了?是我酒喝多了?

但他不管怎么揉眼睛,那个圆形的影子就是没有消失。

那个椭圆形的,有孩子脑袋大小的影子,依旧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影子并非贴在天花板上,看上去分不清究竟有没有厚度,明显是悬浮在视野的空中。

从那个圆影子里不时地会有小颗粒状的影子飞出来,在周围飞来飞去,不久又回到影子里。那样的情况,对于身为农业工作者,而且还是住在弃谷地区的这个男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那是胡蜂巢的影子,正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东西靠近荧光灯,根本不可能是从别处形成的投影,就如同眼睛烧录下的残影一般,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空中。

这个男人在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先紧盯着一样东西,然后快速地把目光转向墙壁或天空,故意让视野中留下残影。那个烙印在视野中的影子,就跟那个残影非常相似,但让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看到那种东西。男人愣愣地望着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啊。

男人愣愣地望着那东西,然后放下目光,想周围扫视。

他想知道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那东西,于是向大伙扫了一眼。虽然大多数人都在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但也有几个人盖着愣愣的表情望着天花板的方向。他们的目光,明显正盯着那东西,而且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男人看到这个情况,就视线放回到那个影子上,指了过去,向围坐在一起但什么也没发现的同伴们说道

「喂」

「啊?啥事?」

「在那边是不是能看到什么东西?」

「昂?」

几个人回答之后扭转身体,朝天花板看去。然后男人们的视线,却都分毫不差地定格在了相同的地方,开口说道

「……那是什么鬼」

就在这一刻。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

玻璃窗和纱窗窗同时迸发出冰雹打在上面一般的巨大声音,那声音扑进室内,响彻集会所。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朝窗户看去。只见本来没有任何异状的窗户,刹那之间面目全非。

在刚才那顷刻之间,玻璃窗和山纱窗完全被污迹和碎渣所覆盖。

玻璃上站面白色的油脂状污渍,纱窗上挂着数不清的碎渣。

一时间,没人明白那黄乎乎的碎渣究竟是什么。但几秒钟后,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窗户上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小小碎渣的模样。

那些挂在纱窗上的东西,是支离破碎的蜂的残骸。

那些碎渣,基本上是蜂的足。无数的蜂一同猛扑向纱窗和玻璃,身体破碎后飞洒出来的东西黏在玻璃上,被撕碎的器官化作碎渣挂在纱网上,创造出这令人发憷的惨状。

许多半死不活的蜂,足挂在沙门上但没有扯碎,躯体悬挂在半空中,不断蠢动。

「………………」

面对这样的情景,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集会所内的广阔空间变得鸦雀无声。

室内是如同屏气慑息的沉默,隔着纱窗灌进来的,是外头黑暗的寂静。在这只有呼吸声的集会所中,死寂缓缓地弥漫着。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沉默中嘀咕了一声。

男人的酒醒了。靠窗较近的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以迟缓的动作靠近窗户。他感觉腰出奇的重。坐在他身旁,同姓『山城』的壮年男子,也跟他一样十分沉重地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一靠近纱窗,碎掉的昆虫所散发出的,就像药物一样难以形容的腥臭气味便飘了过来。同时,快死的蜂艰难地活动着,翅膀发出的微弱声音也传到了男人的耳朵里。

在窗户的下面,蜂凶狠地撞在窗户上,落在窗台上。

——发生什么呢?为什么出现这种事?

男人活过四十多载,从未遇目睹过这样的惨景。

窗户玻璃上粘满蜂体内的液体,纱窗上挂满了蜂的残骸。

不只是这扇窗户,在其他的窗户上也呈现出了相同的恶心场面。大家都远离窗户,远远地望着,绝大部分人都没有靠近。

在窗户外面,只有宁静的黑暗。

玻璃窗还有纱窗全都覆满油脂状的污迹与残渣,完全丧失了通光性,白毵毵地反射着室内的光线,看不到外面夜色。

男人向外窥视,去感受外面的气息。

看不清。所能感受到的气息,也仅仅只有黑暗的寂静。

男人靠近窗户,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粉碎的虫散发出来的臭味,以及来自外面黑暗之中的温热空隙,扑面而来。但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在紧张感之下被抑制住,内心什么也感觉不到。

「……」

他把脸凑近过去。

纱窗上挂着数不清的断足,还有少量的翅膀和脑袋。他缓缓地将脸凑过去,窥视窗户下面。

可是纱窗完全丧失通光性,只能看到被纱窗隔在外面的黑暗。虽然也有振翅声,但听上去就像快死了一样虚弱。至少听上去,不像有蜂成群地飞来飞去。

「……」

——什么情况?

男人将手伸向纱窗。

以他的性格,不亲眼确认便无法放心。他在这种性格的驱使下,警戒地将手指放在了梭拉式纱窗上。

在紧张感的作用下,他呼吸变得紊乱,然后轻轻地滑动纱窗,打开。

「……」

门开到一半,漆黑的夜色在眼前露了出来。

他向黑暗看去,并在其中寻找声音和气息。

黑暗之中还是老样子,充满了如同温热沼泽般的寂静。

男人仿佛将脑袋浸没在那样的黑暗中一般俯下脸,缓缓地朝窗外伸出去————凝视窗台。

噶哩!

蜂飞进了双眼之中,他眼前一下子彻底变黑了。

尖锐的足凶猛地在眼球表面滑动,钻进眼皮下面,翅膀和颚刺扎进眼球,刮着眼球表面,传来剧痛。

「!!」

男人的嘴完全张开,剧烈的疼痛之下喷发出可怕的惨叫声。

「————————————————————————————————————————!!」

那惨叫声几乎能够把耳朵震聋,让心脏崩溃。

然而惨叫声到此为止。随后,由于眼球上聚集着好几只蜂而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下,大量的蜂向放声惨叫的口中涌了进去……不对,那些不光是涌进嘴里,甚至将他的整张脸,将他整个头部彻底覆盖。无数的蜂紧贴在耳朵周围爬行,身体各部位相互摩擦产生的恶心声音传进耳朵里面,足和触须的恶心触感拂过耳朵外面。剪刀一般的颚和椭圆形的屁股末端在皮肤上蹭来蹭去,有的在脖子上爬来爬去,有的爬上头发,钻进头发里面,足和颚刺进头皮里。

然后,那些蜂朝着耳朵里、鼻孔里、眼睛里、嘴巴里,纷纷扭动身体往里钻。挤满耳朵的蜂随着粗涩的声音和触感钻进耳道,剧痛直灌鼻孔。爬着蜂而闭不上的眼球之上,聚集着好几只蜂。极力张开的嘴里,布满了蜂的触感,蜂的味道,蜂的臭气。舌头上,上颚内壁,两腮内侧都爬满了蜂,大量的蜂一边摩擦着翅膀,将细足和刚毛扎进口腔内柔软湿润的肉中,一边往喉咙里钻。

在被塞满的嘴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恶心声音。

蜂爬进喉咙内侧,钻进里面,呕吐感令喉咙向上翻涌。

他快要无法呼吸。无数细微的疼痛覆盖了整张脸,整个头部。他的脑子在恐惧之下变得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痛苦之中被蜂彻底淹没。

————————————————————!!

————————————————————————————!!

疼痛。

难受。

恶心。

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他,在脑袋里发出风电的狂吼。

他拼命抓挠自己的脸,把手伸进嘴里想把蜂拽出来,但蜂就像磁铁一样紧紧抓在粘膜内壁之上,怎么抓都抓不下来。到头来,只是让手和手指淹没在疼痛与蜂的触感之中,毫无意义地把少量的蜂抓离,压扁,或掰断某些部位,将被撕裂的部位和溅出的体液胡得满脸都是,满嘴都是。

他在脸上乱抓乱闹,在榻榻米上满地打滚。

他的世界,已经被自己的精神所发出的惨叫,以及交叠在一起的虫声完全覆盖。

周围虽然因为被纷纷钻入到处乱飞的蜂而陷入恐慌状态,但他已经根本无暇在意那些事情了。他的脸上,脑袋上全都被蜂所覆盖,就连撕扯那些蜂的手也被完全覆盖,已经快要窒息。他此时此刻一心只想将那些爬满脑袋,并从脖子钻进上衣里的那些蜂去干掉,根本不可能去在意周围。

驱壳坚硬而粗涩的虫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喉咙里面,而且还在继续往里面爬行。那些东西堵住喉咙,令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喉咙只能无助地不停抽搐。然后,在一片漆黑的眼前还有脑中,因窒息而渐渐变白。意识渐渐发白,变得模糊。

不久,就连理智也被完全刷白,本来拼命强忍着不去闭上的嘴,不去咬合的牙齿,在不知不觉间上下闭合,咬烂了口腔之内的东西。

嘎啦、

口中发出恶心的声音,好几只蜂被牙齿夹住,薄而硬的外皮被压破、碾碎。蜂体内的东西混着唾液在舌头上、口腔内扩散开来,昆虫的剧烈苦味和臭味将味觉彻底吞没。嘎啦嘎啦,蜂在齿间粉碎,如饥似渴蠕动起来的喉咙无视抗拒的意识,将咬碎的蜂吞咽下去。随着蜂的触感滑下食道,内心发出已经彻底丧失理智的悲惨叫声,连带着爬满全身的蜂在地上胡乱地挣扎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地狱同样在他的周围展开了。

无数的蜂麇集起来,年迈之人也好,年轻人也好,都在集会所里张皇逃窜,满地打滚,双脚乱挥,放声惨叫。

但眼球聚满蜂的男人,无法看到这一幕。

而且,她的耳道深处直到鼓膜,都已被蜂深深钻入,听不到那层层交叠在一起的惨叫声。

然后,在男人的脸上,几只蜂翘气了那绘着斑纹的腹部。

将弯曲的尖针,从末端推出来————

噗滋、

就像刺进豆腐里一样轻松地,将分泌毒液的『那东西』,同时扎向了脸上的皮肤。

………………!!

「………………!!」

万智隔着纱窗,茫然地凝视着那边的地狱惨景。

在那之后,建筑物的轮廓都被蜂群模糊,连里面的灯光都被蜂群遮住,整个集会所被海量的蜂群所吞没。

万智见过大量滋生的飞虫在路灯周围飞来飞去,就像空气本身会发光一样的情景。但以相同的可怕密度飞来飞去的蜂,别说是让空气看起来像在发光了,甚至还遮蔽了光线,就像一大团拥有意志的黑雾一样。

被蜂群吞没的集会所中,传来的是悲鸣,时惨叫、怒吼、求救。

大人们,少年们,还有少量的女子,释放出充满恐惧与痛苦的惨叫。

「…………」

万智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听着悲惨的叫喊,呆呆地站在窗前。

她彻底惊呆了。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眼前发生。

万智看到了好像全身聚满蜂的人一样东西站在黑夜之中,当她感觉跟那东西对上眼神的那一刻,那东西便彻彻底底……不光是表面,就连轴心都化作风飞散开来,消失不见。随后,无数的蜂如同浮沉子一般从每一片黑暗中涌现出来,袭击了集会所。

想必集会所里面已经遭到了蜂的入侵,本来能听到许多人谈坏的集会所里,现在正传出哭天抢地的惨叫。在这静得不正常的黑夜之中,现在充满了无数凶残可怕的,嗡嗡嗡得振翅声。

在集会所的窗户上勉强能够看到的光亮中,人影正在张皇逃窜。

在万智的眼睛里,是熟悉的人们正在被蜂袭击的影子。在万智的耳朵里,是熟悉的人们所发出的惨叫。

万智就像在惊愕与恐惧之下僵住了似的,愣在原地,看着那一幕。但她看着那幕情景,听着那番惨叫声,脸上浮现出来的标签,却是抽搐般的微微笑意。

复仇。

这是复仇。是『他』的复仇。

可是对万智来说,也是自己的复仇。万智也被那群人欺凌过。

那些家伙瞧不起万智家,万只的母亲在百般刁难之下尝尽辛酸与悔恨,却依旧逆来顺受。身为孩子的万智姐弟,绝不容许违逆其他家的孩子,完全沦为霸凌的靶子。

万智看着那群欺凌过自己的人,正一边惨叫一边张皇逃窜。

被他们逼得自杀的孩子所释放的怨念正在袭击他们。

面对这这幕情景,万智尽管吓得浑身发软,但还是笑了起来。欺负母亲、自己、弟弟们的那些,绝不容违抗的人,现在正声嘶力竭地惨叫。听着他们凄惨的叫声,万智的心雀跃不已,开心地好像哭出来,偷偷在心里喝彩。

被虐者的愤怒与憎恨,现在吞没了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不可违抗的世界被颠覆了,全都去死好了。全都颤抖吧,死心吧,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过去遭受霸凌的自己,过去在地狱里待过的自己,已经从地狱底层复活,正对面对这地狱般的情景拍手称快。

——把我们全家不当人看的那一双双眼睛,现在全都在恐惧之下瞪圆了吧。

——瞧不起我们全家,曾经辱骂我们的那一张张嘴,现在全都在声嘶力竭惨叫吧。

万智笑了,发自内心开心地笑了。

一直按捺在心底里的东西,现在笑了。

本应强行忘掉的憎恨,现在笑了。

本已放弃的复仇,如近在眼前实现了……曾经的万智复活之后,面对此景此景,现在笑了。

这才是万智的真心。

此情此景,才是万智真正想要的东西。

万智曾经就像这样。尽管将那份痛苦推给了『他』,但结果就连这最终的愿望也成了属于『他』的东西了。

啪叽!!

此时,身后传来声音。

万智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当即转过身去。

她在背后看到了狭窄的厨房。冲洗池上的细窗户,现在是纱窗。那声音,是敲打纱窗的声音。能看到纱窗之上附着着某种影子。

那是两只手。

但那并不是人类的手。拿东西的表面黑里透着黄,轮廓毛骨悚然地蠕动着。

那是蜂。蜂化作人手的形状,贴附在纱窗之上蠕动着,就好像一个人正双手趴在纱窗上往里看一样。

叽哩、

手印的表面和轮廓蠢动着,令人发晕。

万智屏住呼吸,紧盯着那东西,眼睛被吸引过去。

在视野的边缘有个会动的东西。那是炉灶上方破破烂烂的排气扇。许多的蜂从排气扇的缝隙间纷纷钻入,凝集成群在墙壁上爬行。

嗡、

蜂飞了起来,开始在飞到家中,飞到这无处可逃的家中。如今正在袭击那充满惨叫的集会所的蜂,纷纷开始家中飞来飞去。

蜂纷纷钻入,纷纷飞舞。

好几只蜂在狭窄的厨房里打着转,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然后在漩涡的中央,不知不觉间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一个『影子』。那个球状影子悬浮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万智曾在葬礼上看过相同的东西……那就是当时那个蜂窝状的影子。

「……」

万智向那东西看去。

她脸上贴着紧绷的笑容,向那个球体看去。

虽然看着蜂到处乱飞,听着蜂拍动翅膀的声音,感到浑身发软的恐惧,可是她根本没有逃,紧盯着那个东西。蜂打着旋漂浮在影子之中,在万智的注视之下,那影子缓缓地改变形状。

不对,是缓缓地转动起来。

顺着球体的转动,她发现那轮廓之上出现了五官一般的凹凸形状。

那东西,缓慢地转向万智。

万智此时已经发觉了,她发觉了,发觉了……如同五官一般的阴影,并不是风飞起来又回去形成的蜂巢————而是被蜂聚集小孩子的头。

「………………!!」

万智就像冻僵了一样呆呆站在原地,一边听着外面传来的振翅声,听着集会所传出的惨叫,心想……这次轮到我了,这次该由我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了。

——我懂的,我明白的,因为我也欺凌过『他』,因为我背叛了『他』。所以我早就明白了,这次该轮到我了。

好怕。

好怕。

万智身体发软,牙齿微微打颤。

但她打算接受惩罚,她认为自己没有逃走的资格,自己必须偿还这笔债。

如果不是自己的背叛,『他』可能就不会死了。正因为是自己将『他』逼得去复仇,所以自己必须接受这一切。这就是道理,这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万智觉得,自己该死。

好怕。

好怕。

她下奶恨不得放声大叫,但她在心里拼命地将这股恐惧压抑下去。

——死吧,我该死。

万智拼命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平明地挤出决心,站在这个地方。然后,她以颤抖的脚站在原地,牙齿打着颤,目不转睛地继续凝视着『他』的头部————龙希的脸。

「…………!」

影子朝万智过来了。

感觉以浓密的斑点略微形成五官的那团影子,扭曲成了愤怒的表情。

「………………!」

万智对这一幕感到害怕,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猛烈地振翅声向耳朵猛轰过来。可是万智在害怕之中下定决心,如同殉教者一般闭上眼睛,绷紧全身,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

万智,呢喃道

「那个时候我背叛了你……柚本君,对不起」

她一边听着脑袋前方的振翅声,一边嘀咕

「可是我求求,把我也带上吧」

然后她抬起脸,笔直地看着『影子』,大喊起来

「杀了我,让后让我也跟柚本君一起报复那帮家伙!宣泄我的怨恨!」

这是她不曾有过机会跟手段,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心声。早已死心,决定拼命去逆来顺受的万智,将过去的自己对弃谷这片地区及当地人的怨恨与怨念,大声喊了出来。

但是————就在此时。

「姐姐……?」

「!!」

万智顿时感到一阵寒气。

从旁边屋里传出弟弟的声音。万智意识到,身处异常状态之中的自己忘记了一件事,这里不光只有自己和那些可恶的家伙。自己死不足惜,可这不光是自己的问题。

「姐姐,好像有怪声……」

「光太,不要过来!」

万智朝着一张槅扇隔开的隔壁房间大叫起来,冲向正要被弟弟打开的槅扇,奋力地将槅扇关上,并反手紧紧摁住,就想保护槅扇一样把背靠在了上面。

「姐……姐姐?」

「光太,胜巳,不许开门!窗户也不许开!」

万智朝背后的槅扇,声嘶力竭地大喊。

完全不同于以前紧逼自己的恐惧,攥紧了心脏。

她忘记了。虽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遭到袭击后,弟弟们会怎么样?她不觉得蜂群会放过他们。再说了,母亲也在那个充满惨叫声的集会所里。他们以美其名曰『讨论』的借口,几乎强制把万智的母亲叫过去差使。

「姐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别问!」

——只求那份怨恨放过我的弟弟们。我是姐姐,保护弟弟义不容辞。

弟弟们是无辜的,没有像我一样背叛龙希。他们遭到周围人的轻视,他们童年只有我这个姐姐一个玩伴,非常可怜。

我是死不足惜,可是牵连弟弟们也跟我们这些人渣陪葬,就太过分了————

万智是姐姐,一直代替进场不在家的父母照顾弟弟。

万智很弱小,但在家里是姐姐。

尽管万智在家门外包受欺负,之后还参加霸凌,学会了讨好强者,而且多次变节,不过是个弱小的女孩,但他在家中必须一致当一个强大的姐姐。

身为姐姐,必须保护弟弟们。

「…………!」

万智的表情猛然一变,狠狠地瞪向漂浮在半空中的『影子』。

可她并没有什么对策,只是更加用力地按住了身后的槅扇。

她的手在颤抖,然后她想要抑制住颤抖的手,挤出浑身的力气,用她弱小的身躯保护着身后。

嗡嗡嗡……嗡嗡嗡……

蜂一边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边到处乱飞。

它们从排气扇上纷纷飞起来,像漩涡一样飞进厨房,然后慢慢地扩大路径,飞进房间,已经到了面前。

嗡!

随后,振翅声在耳边响起。然后,蜂就像投向脑袋的石块一般,攥紧了头发里。

「噫!」

万智惊呼,乱摆脑袋想把蜂甩掉。可蜂就跟头发纠缠在一起似的,挂在头发之上。重量与触感附着在脑袋附近,一边发出声音一边乱抖翅膀。

「…………!!」

蜂一只接一只地扑到万智的身体上,如洪水泛滥般蜂拥而至。带刺的足停在腿上和胳膊上,到处乱爬制造疼痛。在这可怕的触感之下,万智冒起鸡皮疙瘩,扭动身体,试图甩掉那些蜂,但并没有逃离她所守护的位置,紧紧地用手按着槅扇。

为了不让对打开槅扇,为了用身体来阻挡蜂群,她忍受着恶心的触感与强烈的恐惧,坚持按着槅扇。

在无法动弹的身体上,腿上,蜂密密麻麻地爬上来。一只蜂停在她的肩膀上,她清楚地看到那黑亮的复眼,蠢动的触须,噏动的口器,以及将不着斑纹椭圆形的巨大腹部,高高举起

「!!」

噗滋。随即,如麻痹般的疼痛在肩头发射开来。

毒素就像直接侵蚀了肉和神经似的,转化为剧痛,疼痛带着火辣灼热感在肩膀上弥漫开来。

「唔————!!」

被蛰了!疼痛令她浑身发抖,眼中浮出泪花,但她咬牙忍住没有发出惨叫。

她不想被槅扇里头注意到。她心心跳加快,刺痛与胀痛也随心跳不断搏动。

「姐姐!?」

「姐姐,怎么了?」

「……!离开槅扇!不可以打开槅扇!绝对不可以!」

即便这样,弟弟还是发觉气氛不对。万智声嘶力竭对立面喊起来。

但这个时候,蜂依旧源源不断地飞向万智全身,钻进她的头发里,停在她的衣服上,皮肤上————

「绝对……不能打开……!」

她拼命地向里面呼喊。无法动弹的万智,除此之外已无计可施。这时,厨房里涌出刺耳的声音,大群的蜂如雪崩一般涌了过来,就像天上下起了碎石雨,砸在身上,附着在身体上。这时,她不经意地想起『他』被当地的孩子们用石头扔,就像暴露在碎石之雨中的情景。她全身上下,包括整张脸,转眼间被蜂群彻底覆盖。已经睁不开眼的她,视野与仪式渐渐地沉没在黑暗之中。

………………

…………………………

2

………………

半夜,有个人影正走在通往弃谷的迂回曲折的林道之中。

那个看上去十分矮小的人影,正顺着爬满藤蔓植物护栏,顺着这条黑灯瞎火的山路,默默地朝弃谷方向走去。

人影的脚步尽管绝对称不上快,但十分悠然而稳健,就像机器……不对,在印象上来说应该像玩具似的,一直保持着一定规律,淡然地在斜坡之上的山路往上登。

在深夜的山中,周围没有任何人,路上也没有任何东西驶过,静得出奇

可忽然间,远远地传来了车辆行驶的声音。车逐渐从背后靠近那个人影,人影在头灯的光线下被完全照亮。

车继续靠近,从毫不介意继续往前的人影身旁穿过。那是一辆黑色汽车。单车驶过之后立刻停了下来,打开了后排座位靠人行道一侧的车窗,待人影走过来。

「……婆婆,您不是上医院了么?」

真木梦人露出笑容,从车里向人影喊去。

走在耶路上的人影————弃谷的婆婆抬起满是皱纹看不出表情的脸,向梦人看去,然后用细微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答道

「诶,多谢关心。医生说我完全没事」

梦人点点头

「话说,您这一路都是走过来的么?没人接么?没有出租车么?」

「诶,那些没有的。我就走过去」

老婆婆张开她牙齿掉得差不多,深埋在皱纹中的嘴,稍稍点了几下头之后,慢慢吞吞地答道。

「那样会很辛苦吧,不如让我送您吧」

梦人如此提议,老婆婆低头接受

「诶。如此甚好……非常感谢」

此时,司机已经下了车,绕到另一边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在车内灯照亮的车内,后排座位上正坐着三个人。

梦人向老婆婆问道

「要到哪里?」

「诶。我到……」

…………

醒过来之后,便闻到扑鼻的杀虫剂的味道。

「!?」

「醒了么?不醒的话我就白带你过来了」

随后便被人搭腔了。与此同时,猿枝万智发觉到自己正被什么人背在背上。

她缓缓地张望四周。现在是晚上,然后是在室外。

在身旁,尾智川正在流淌,脚下是沿河路。然后背着她的,是一个将长发束在身后,一副司机打扮的年轻男子。

喳、喳、

男人背着万智,默默往前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背驼得非常厉害的老婆婆,还有拄着手杖的真木梦人。刚才跟万智搭话的就是梦人。梦人跟婆婆一起,就像在前面带路一样往前走,同时转向身后的万智,面带笑容眼睛眯着。

在万智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一个是表情看上去十分害怕的信乃步,另一个万智不是很熟,但记得是信乃步的哥哥,梦人的孪生弟弟,现人。

他们两人都拿着大型手电,照亮前方。

在漆黑的夜色中,背着万智的这群人勉强用两只手电的灯光在前面引路,默默往前走。

喳、喳、

她耳朵里听到脚步声,但完全弄不清状况。

她脑袋很沉,很痛。以肩膀为中心,全身被火辣的疼痛折磨着,精神十分呆滞。

万智本来有已经很难受了,再加上身体和头发上飘来的杀虫剂气味,就更加难受了。

她凭着模糊的意识,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诶……」

「我按照约定,来帮你解决问题了」

梦人用一句话回应了万智的疑问,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沉默再度降临。一行人用昏暗的手电灯光开路,在『御神子』老婆婆的带领下,就像巡礼者一样,一直默默地走在黑暗中。

「…………」

这一行人就像巡礼者……不然就像送葬队。不对,这反倒更像是送葬队。

万智的脑袋昏昏沉沉,没办法顺利思考,没办法自如活动,在茫然中彩香,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而这行人,说不定正在为自己送葬,正要将自己带走,下葬。

万智用模模糊糊的脑子进行着这样的思考,发热的脑袋里比起恐惧,更多是感到死心与安逸。

「……我,死了么?」

「…………」

喳、喳、

这个含混不清的提问,得到的只有脚步的。

虽然没有人回答,但意识不清的万智,继续将头脑中不断浮现的东西,断断续续地说出口

「我要被埋了么?……还是说……要被当做或祭品?」

万智被送葬队运送着,嘴里呢喃着

「我……要被杀掉了么?」

「…………」

意识模糊,好似呓语的呢喃不断脱口未出,但还是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喳、喳、

传到耳朵里的,只有风化严重的路面上默然踏出的脚步声,还有旁边的流水声。

这样的感觉,就像沿着三途川的河岸往下走。沉默的进行无止尽地持续着,行进在这条无限延伸的黑暗道路上,让她心想是不是会无休无止地……在死者的国度走下去。

不久,从万智半张开的嘴中吐露的话语,即将中断。

「……我……死了么?」

在这无限之中,播放思考的唱针弹了起来,又回到了开头。

呓语回归原点,但又唤来了另一种感情。那种感情在迷迷糊糊的心中,选择了另一条音轨,开始播放。

「那么……我也能变成『诅咒』么?」

万智发出了不同于之前的呢喃。

那是丧失感情的话语,那是感情模糊的,空壳般的话语,但却是从模糊不清的大脑中,从心里,直接流露出来的话语。

「这样一来,大家会后悔么?」

万智呢喃

「让柚本君和我的死……成为诅咒的话,大家……会后悔么?」

「…………」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我死的话……就能对欺凌过我们的人……」

即便如此,她依旧呢喃着

「就能对住在这里的所有人…………就能对这片土地……复仇了么?就能让他们为欺凌的事……后悔么?」

这是呓语……是呓语编织而成的诅咒之言,是在灼热的朦胧中丧失思维后,脑中最后剩下,饱受煎熬的内心自最深层的流露。

万智继续模模糊糊地呢喃着。她没有等待别人的回答。但忽然间,梦人回答了她。

「怕是没戏吧」

梦人没有转头,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揶揄,只是淡然地说道

「遭受欺凌而自杀,怎么可能让欺凌的一方感到愧疚。这就是『送虫』,是『驱邪仪式』。搞这种让人心情愉快的仪式,谁会后悔啊」

梦人淡然地拄着杖行走于黑暗中,就像将人领到死者国度的送葬队的领路人,如同对死者施以『教诲』般静静地,但又非常清楚地说道

「欺凌和送虫体系相同,都是讲肉眼看不到的厌恶之物转嫁给替代品并驱赶出去的体系」

「……」

「这种体系称作『驱散』,就跟节分时做的仪式一样」

身穿西装的背影走在黑暗中,万智就像听着送葬队的领头人在不断年送的经文一般,心不在焉地听着梦人的讲述。

「送虫是将虫害转嫁给稻草人,节分的驱邪仪式是将邪气转嫁给扮鬼的人,都是转嫁攻击,并驱赶出去的体系。欺凌也是一样,是将郁闷和不满转嫁给弱者的攻击方式。遭到欺凌的一方若是死去,就相当于吸收污秽的替代品从这个世上被驱逐出去,驱邪就成功了。想必心情也就舒畅了呢」

「……」

「自古以来,弱者就是被当做驱邪道具而被虐杀的纯粹道具。即便舍弃性命成功化为诅咒,那股诅咒也会被再次驱散。『祓灵』跟『返咒』也是『驱散』。诅咒迟早会被驱散。

通过死来让加害者后悔,基本是不能指望的。因为欺凌是驱散。即便选择以死作祟,还是会被驱散掉。再说了,活着的时候都没法去杀死对方,死了之后又怎么去杀掉对方?」

「……」

梦人的背影拖着不方便的脚往前走,淡然地讲述。万智在在司机的背上默默地听着梦人说的话,沉默许久之后,讷讷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柚本君」

「嗯?」

「柚本君……成功了」

虽然意识模糊的万智基本不理解梦人说的这番话,但最后短短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梦人听到后,稍稍向万智转过头去,露出笑容

「对,你说的没错」

然后,从他之前听上去都十分真挚的平淡话语之中,突然多了几分揶揄的味道。

「我们此行正是去揭晓其中奥秘」

「……咦」

万智回过神来的时候,送葬队已经离开了沿河的道路,走在下河的河堤坡道上。

在两注光昏暗的照耀下,老婆婆领着一行人走向更加漆黑的河边。

送葬队搬运着万智,走了下去,然后

「好了,老婆婆,我们到了。您是想『送到桥下』对吧?」

梦人的声音,回荡起来。

在送葬队止步的地方,上方跨着一座黑漆漆的桥梁。尾智川基本从正中央将弃谷分成两半,一行人现正在连接两岸的桥梁之下。

轰、

在如同蓄积起来般浓重的黑暗中,河风与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在没有桥桁的桥下,充满了仿佛要从头上压下般的高密度冰冷黑暗,携带着异样的压力落在万智一行所在的河滩上。

仿佛要将内心压垮的黑暗耸立于此,万智仰望那仿佛要将灵魂撕碎的黑暗。

「…………」

她吃了一惊……她知道这个地方。

这个河滩满是杂草和石头,没有进行维护,大人们告诫过没事不要下去,但身为这片土地的孩子,都至少来过一次。

但是,万智未曾见过这里竟然呈现出这种模样。

在弃谷,夜里一片漆黑,非常危险,就连大人门都很少夜间外出。在这种环境下,竟然还下到危险的河滩上,这无异于自杀行为,可以说这么做的人几乎不存在。

所以——

万智从不知道。

夜晚的桥下,竟然是这么可怕的样子。

在桥下生存着如同渐渐聚集而成的浓重黑暗。

尽管河上吹着风,桥下的空气依旧淤滞得令人吃惊。

在这里,那沉重潮湿就像腐烂了的空气,根本散布出去。

这样的黑暗与空气混合在一起所营造出的怪诞氛围,慢说灵魂了,感觉就连人类的肉身都能吃下去。

万智向遍布于头上的黑暗看去,根本望不穿另一头。光是注视着它,就感觉眼球已经被它吃掉了。那黑暗仿佛拥有实体,感觉瞪得滚圆,凝视着黑暗的眼球,表面已经接触到了黑暗……甚至感觉到眼球正没有痛觉地被黑暗啃噬、啜食,就像已经失明了似的。黑暗将眼球吞噬殆尽,从眼窝钻进身体里,继而啜食脑髓,啜食思维,啃噬心脏,啃噬灵魂。

在这足以令妄想加剧的黑暗,充溢着蕴含腐败与淤滞的,如饥似渴的喘息,覆压在周围。

「…………」

面对这一样的氛围,走在后头的两个人自不用说,就连背着万智的男人所传出的呼吸中,都蕴含着几分紧张与退怯。可是在一行人的最前头,那个蜷着腰的『御神子』老婆婆却依旧迈着文件的脚步,进入到桥正下方的区域。

梦人用不拄拐的手催促后面的人继续往前走。背着万智的后面几个人,不知所措似地移动了下手电的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一起踏进了老婆婆走进的高高草丛中。

唰唰、

唰唰、

朝着桥下,朝着最浓重的黑暗走去。

司机背上的万智,在脚下听到了分开杂草,踩在石头上的脚步声。

然后,就在脚步停下之时——

「啊……」

万智禁不住惊呼起来。当手电的光照到头上时,她在看到昏沉的黑暗中,挂着一个椭圆形的影子……不对,仔细一看,那个被找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影子。那东西虽然隐没在黑暗中,变得就像影子一样,但显然是拥有实体的物体。

那东西不为人知地悬挂在桥下较接近河堤的位置,从外面看不到的地方。那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布包起来的蜂窝。然后老婆婆登上用来加强河堤一侧而垒起的台阶状石堆,准备将那个包袱取下来。

现人嘀咕起来

「……喂,那是什么鬼?」

这个疑问也代表了万智的心情……说不定,那恐怕也代表了除老婆婆,或许还有梦人之外所有人的内心想法。

梦人开口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看就能明白猿枝万智证言中出现的『影』是何原型了呢」

梦人隐没在黑暗中一般站在前面,抬头望着那东西。

老婆婆动作磨磨蹭蹭,非常缓慢。那个布包目前仍吊在桥下。

万智嘀咕起来

「原型……?」

尽管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但梦人对她说的事情一目了然。

没错。万智看到那个布包后,也同样条件反射地联想到了在异常事态发生的现场两度看到的那个『影子』。

「听你说的时候我就联想到了『吊怪』的怪异,现在一看果真不出所料呢」

梦人低沉地自言自语,那莫名透着愉悦的话语,在这片黑暗中显得非常毛骨悚然。

「在妖怪的类型中属于『悬吊鬼』呢。那个有的是马头一样的怪物,有时则是人头,或者铁瓶、茶色的袋子」

「……」

「通常在深山等地方突然遇到那种东西悬吊着。目击到『吊怪』的人,有的生病有的会死」

他所说的内容也好,口吻也好,就像是在讲述怪谈。而且其中的内容与万智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情况不谋而合,令她感到不寒而栗。

那个圆形的『黑影』是不祥之兆,是诅咒之兆……至少对万智来说是这样。

那么……既然如此,让人联想到那东西的这个布包,究竟是什么?

万智张大双眼,看着即将被老婆婆从桥上取下的那个布包。梦人转过身来,察觉到万智胆战心惊的目光,那张阴影鲜明的脸上突然露出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笑容,开口说道

「这东西便是奥秘。猿枝万智」

「……咦?」

万智隔了半会儿才发觉,梦人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随后疑惑起来

「奥秘……?」

「刚才说过了,这就是让柚本龙希的死成为『诅咒』的奥秘」

「!」

「在过来路上我跟『弃谷的婆婆』说过了……站得起来么?行的话就过来好了」

梦人这样说着,轻轻招手。万智的身体还很沉重,还在发烫,疼痛男人,但比起肉体上的痛苦,想弄清究竟的心情要更胜一筹。

万智正想让背着自己的司机放自己下去,可司机通过万智在那刹那间表现出的态度领会了万智的意思,还不等万智开口便把万智放到了地上。

此时万智发觉自己没有穿鞋,赤裸的脚底感受到冰冷潮湿的石头,以及杂草的触感。她稍微有些眩晕,平衡感也有些问题,但还是勉强让不太灵光的身体动了起来,向梦人靠近。

梦人开始讲述

「来讲讲某个家庭的故事吧。那家人被当地人联合起来刁难,他们的独生子也遭到霸凌,最终自杀身亡」

「……」

梦人说的是柚本家的事,是龙希的事。万智知道这些事。

梦人依旧看着正在取下布包的老婆婆那边,万智不明白梦人在说什么,诧异地盯着梦人。

「失去独苗的夫妇,在失意中决定离开那片土地」

「……」

「但是,他们决定在临走之际,给那片土地留下一份大礼。深深怨恨着当地人的夫妇,在临走之前委托巫师进行『诅咒』」

「!?」

话题突然接触到了核心,万智不禁重新朝梦人的侧脸看去。

「但照理说,巫师一般是不接受『诅咒』委托的」

「……」

「几乎所有巫师都知道诅咒乃害人之术,害人终害己。因此,巫师即使知道诅咒的方法也绝不会实施。『御神子』也是一样。正常的『御神子』是不会接受诅咒委托的」

后面的话跑题了,但万智的表情上并未浮现出诧异之色。只不过,对梦人这番话所感到的惊讶,以及梦人讲述的语言中所蕴含的讨厌气氛,让万智感到几分紧张,表情抽搐。

「但幸运的是,在弃谷这片地方,住着一个不正常的『御神子』。她是个过于善良的『御神子』。善良的她听过这家人的事情后深感同情,便接受了诅咒的委托。接受了对杀死他们儿子的整个七谷施加诅咒的委托」

「……!!」

万智吃惊地向老婆婆看去。老婆婆抱着从桥下取下的布包,转过身来,正走下石阶向众人走来。

她的表情非常平静。

在这个人口稀少的聚落,基本没有相互之间不认识的人。

万智对她当然也十分熟悉。从很久以前直到现在,她总是挂着那个安详的表情,但听到刚才的事情后,在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也对那份安详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梦人带着几分笑意,说道

「她是不会拒绝诅咒委托的『御神子』。她的身体,已经被过去接受过的大量诅咒弄得污秽不堪」

随着梦人的这句话,老婆婆挂着那安详的表情,从黑暗中缓缓走来。

「因此人们都管她叫不行了的『御神子』」

不知为什么,梦人的话语之中渐渐充满了愉悦之情。

「然后当她听到因诅咒而闹出人命的当地居民的请求之后,再次深感同情,于是接受了『返咒』的委托。竟然反弹了自己施的诅咒啊!诅咒被反弹搞不好会丧命的,可她竟然接受了。她已经彻头彻尾的疯了啊!」

梦人的语调十分愉悦。老婆婆在眼前被人说成是疯子,却依旧维持着那安详而慈祥的表情。看到老婆婆那样,万智感到不寒而栗。

「…………!!」

「于是呢,我在路上带上了正从医院往回走的『弃谷的婆婆』,然后把她带到这里,我算作帮忙的条件向她拜托了一件事」

梦人笑着说道。老婆婆已经走到了跟前。

「我的请求是,给我详细说明这个『诅咒』,并且————让我拜见一下这个『诅咒』的咒物」

「……诶」

驼着背抱着布包站在眼前的小老太婆,以平淡的口吻对梦人所说的话应了一声,点点头。

听到她的回答,看到她的反应,万智脑海中的不祥预感迅速膨胀起来。

——有问题……肯定有什么出了问题。

强烈的不祥预感,以及如焦躁般强烈的感情在心中肆虐,让她感到如坐针毡。

「………………!!」

悸动。喘息。

她本能地感到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撤,就好像恨不得立刻逃走一样。

但此时,现人眯起来的那双眼睛,已经捕捉到了万智。

然后——

「好了,在这里就问问你吧。当你看到柚本龙希诅咒的奥秘之后,还想以死成为『诅咒』么?」

在梦人发问的同时……

老婆婆解开了布包。

哗啦……

里面的东西……

在面前露了出来。

从布包里露出来的————

是一颗表面有许多只蜂爬来爬去的,被熏制过的小孩子的头颅。

风干过的脸上,溃烂的肉经过熏制而发黑,粘附在头骨之上,完全变成了蜂窝。

从空洞的眼窝和嘴巴里,大量的蜂进进出出,在皮肤上爬来爬去。这没什么可打比方的,就是将将小孩子的头颅看下来后,熏制成的可怕蜂窝。

「………………!!」

强烈的冲击令万智几乎心跳停止。

万智知道……虽然没有根据,但她直觉上就是知道那是龙希的头。

「这就是以死来化为诅咒」

梦人笑了起来

「据说曾经流浪的巫师在制作咒力源头的『外法』时,会将人的头骨作为最高级的咒术材料。与咒力强劲的相貌异常之人生前立下约定,在其将死之际答应为其发泄怨恨,在其临终的瞬间斩下其头颅,埋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然后在第十二天挖出来,整理干净后放在盒子里。

这次的咒物大致上也是相似的制法。将心怀怨恨,以『让蜂群将自己蛰死』这种离奇方式自杀的小孩脑袋砍下,经过熏制当做蜂窝,最后吊在人来人往的桥下」

「诶」

老婆婆皱纹加深,肯定地微微一笑。

那笑容非常的温柔,令人不寒而栗。

恐惧和动摇,也在万智以外的所有人身上扩散开来。万智呼吸变得十分紊乱,心里怀着一百个不愿相信,勉勉强强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用……用柚本君的……头?为什么?怎么弄到的?」

梦人若无其事地答道

「当然是他父母提供的啊」

这个回答让万智更受打击。那对看上去很有常识,很聪明的父母,竟然将自己儿子遗体的头部当做诅咒的道具交给了『弃谷的婆婆』……这种事难以置信,万智也不想去相信。

「怎么这样……」

「这就表示他们的怨恨就是如此强烈。欺凌足以创造出如此厉害的诅咒」

梦人一边看着老婆婆正在重新打包的『窝』,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欺凌即是诅咒。这就是一个将怨恨、忧郁、委屈、嫉妒……各种各样的污秽无止尽地揩到敢怒不敢言的弱者身上,并在最后将弱者放逐的体系。遭受欺凌的弱者,身上全都怀着污秽。有得会悄悄地从加害者面前消失并活下去,有的会死去并消失在左岸,有的会化身诅咒,结局多种多样。像这种被遗族弄成诅咒的事例同样存在」

听到如此可怕的事实,万智已经不知道作何评价,作何感想。在万智面前,梦人向老婆婆走近,将手放在了布包之上。

「…………………………」

沉默……降临。

所有人……都说不出……任何话来。

梦人环视众人,问道

「都清楚了么?」

确认没人回答之后,他点了下头,以最后进入正题的口吻,再次开口。

「……诅咒的源头已经弄清了,接下来就是『驱散』了呢。按照约定我要帮你解决,需要有人担负起『替身』的角色,接受这份诅咒,并放流到其他地方」

梦人一边说着,一边弯起嘴角,笑道

「幸运的是,我知道一个很近的地方」

那笑容就像演戏一样,很虚伪。

「……可以把它交给我么?」

然后梦人在众人的沉默之中,抓住了手下的布包。

「诶,多多有劳了」

只有小老太婆非常温柔,非常平静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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