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以来承蒙照顾了」
「谢谢各位的支持!」
「今后也还请继续多多关照。想必你一定会很辛苦,还请加油吧」
「……多谢。不过,用不着搞这么大排场吧」
四月第一个周六的上午,空气之中仍残存着几许寒意。
地点是某市中心车站的检票口一角,尽管不比高峰时段,现在依旧人来人往。周围这些自己过去负责的作家们纷纷向西任鞠躬。结一边苦笑一边回应
「对不住啊,因为我个人的关系要跟大家告别了。大家要跟新编辑搞好关系喔。不过,我并没有被出版社踢出去,以副责编的身份继续帮忙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虽然形式改变了,今后也还请大家继续多多关照」
结也向大伙鞠了一躬。随后,她牵在手中的五岁儿子——克己也跟着她,说了声「请多多关照」鞠了一躬。周围的大伙忍俊不禁,结也不禁微笑起来。
今天是西任结搬家的日子。
将大学时代开始的兼职也算在内,结以编辑的身份在出版社已经工作了十年。现在,结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决定离开至今一直居住的市中心地带的高级公寓,搬到更加安静的郊外去。
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结原本的长发,为了照顾出生不久的克己剪短过,但现在又留长了。这十年来经历了许许多多,然而她每天十分拼命,以致那许许多多的事情没办法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回忆起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光有他自己的努力,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得到了其他许多人的支持。
聚集在车站为结送行的这将近十位作家,都是结直到不久前还在负责的作家,以及以前负责过的作家。
结辞职后,由于不再是正式员工,不再保留编辑一职,之前负责的五位作家会由分配的其他编辑来负责。不过,结本人仍以自由编辑的身份被该出版社雇佣,被分配负责那些作家的正式职员也都对此十分通情达理。不光是这样,她与一部分作家今后也仍以副编辑或责任策划的形式保持合作,工作内容与以前相比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
虽然辞职了,但没有很大的变化。
恐怕结要是在出版社內发生了人事调动,带来的变化还要更大吧。
「不过,真的十分感谢大家」
结环视为自己聚集在一起的大伙,说道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开心……」
结这样说着,禁不住有些害羞。周围又是一阵轻轻的笑声,然后还有嬉笑。
这些聚集在这里为结送行的作家,超过一半是男性,年龄服装全都五花八门。有古怪的,有平常的,有典型不注重仪表的,从外表上找不出任何共通点,也看不到他们之间的有什么男女关系,在旁人看来完全不像会聚在一起的同一类人。
其实,他们之中有出名的,有专心以此为业的,有并非本职的,尽管都能叫做作家,却又不尽相同。其中有非常讲究常识的,也有人们通常对作家印象中那种性格反常的。有的本职工作是公务员,生活态度比结更严谨,还有的连是怎么活下来都让人搞不懂,完全缺乏生活能力,每次见到都让人担心的人。
每日三餐都叫外卖或者吃便当的话倒还好,可她听说某位女作家只把蔬菜整个煮了之后撒盐来吃,顿时对此无言以对。那根本算不上素食主义或者减肥,不过那位以自己的观点将「健康」与「麻烦」放在了天平上,然后天平整个从台面上掉下去了。
有的作家还是美食家,生来就对饭菜非常讲究,尽管只是满足性趣,却拥有着职业级的厨艺。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不过,他们虽然乍看上去毫无统一性,却都同样拥有着创作小说的才能,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们与结长久地聚在了一起。
结以前对他们十分照顾,也得到过他们的大力支持。
尤其是结在刚进出版社的时候,多少有些偏重于个人倾向,因此经常给他们添麻烦,也跟他们唱过反调。
奉陪公私不分的结走过这段时光的他们,能像这样来聚集起来为结送行,让结由衷地感到喜出望外。结并不自恋,自知做过其他编辑几乎不可能做得出来的事情,给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烦,这让她也感到十分惭愧,所以大家肯这样来为她送行,也让她心里轻松了一些。
「本来不光只是这样送行,还打算还计划拿出好久来在店里,给你半个践行会的」
在笑声中,在结做兼职的时代开始便十分照顾结的,年长的老练科幻作家——中井户氏,还是带着平时那条领带,一边无所事事地抚摸着圆圆的下巴,一边眯着眼睛这样说道
「毕竟还有小克己君在,不能那么闹呢。而且我们之中混得最成功的还未成年呢」
听到这话,大伙的视线聚向了轮环中的一个人。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他默默地轻轻耸了耸肩。他留着自然造型的茶色头发,穿着三角套西装,拄着手杖。这样的形象十分奇怪,却显得跟牛郎一样,但他是一位年纪轻轻便跻身最畅销之列,性格极为反常的作家。
他端正的脸上,略微露出邪恶的笑容。
「新居要是有什么蹊跷就请告诉我」
「……真是的,别乌鸦嘴啊!」
这个不吉利的黑色玩笑,引得作家们全都笑了起来。
他绝非只是为了开玩笑才这么说的,但为这场饯别仪式增添了奇妙的趣味。毕竟,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在结工作的出版社恐怖小说部门工作的,超喜欢恐怖故事的作家。
「……呃,那么大伙就送到这里吧」
看到五岁的儿子开始觉得无聊了,现场的气氛也完全暖起来,中井户氏凭着老麻雀的经验,开了个头
「愿西任小姐的新生活更加美好」
他举起双手,向周围环望
「大家鼓掌」
掌声在车站前面回荡起来。
「……很感谢今天大家来送我」
结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向为自己送行的大伙鞠了一躬。然后,她在载着掌声的送别之中,「走吧,克己」拉着儿子的手穿过车站的检票口,迈向了今后的新生活。
2
景色在窗外向后飞逝,电车从市中心向西奔驰。
克己背着装有喜欢的蜡笔与素描本的背包,正跪在座位上注视着窗外。结侧眼看着他,将放在腿上的包移到了台子上,在晃动地车厢内浏览印刷的原稿。
应着微弱的声音不断摇曳的窗外,最开始满是高楼大厦,不久之后映入的是住宅区,最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片重山。在市中心,如同被水泥森林关在里面的生活过久了,不免偶尔觉得大自然已从这个世界消失,然而不过是稍稍离开一些,便能看到洋溢着自然风情的大山。结大概在半年前寻找迁居地点的时候,达成这条线路时便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而她现在看到这样的情景,忽然回想起来。
结二十九岁,在主力出版社的恐怖小说部门担任编辑。
主要工作是恐怖小说的出版,还参与恐怖题材的小说、漫画的季度专刊,以及电影改编等衍生作品的相关工作。
难得的是,在她负责的作家阵营之中出了几位最畅销作家,也做过杂志稿件的写作与设计之类的事。考虑到现在的身份变成了自由编辑,以后准备将工作的比例偏重于在家可以完成的工作。
她原本并非恐怖作品的爱好者,而且不擅长应付可怕的东西。
只是,她从小就喜欢读书,在上学期间就应征了出版社的兼职,碰巧被分配到了恐怖作品的部门。
她现在依旧对可怕的东西应付不来,最开始踏进贴满可怕海报的编辑部时心里还只犯嘀咕。但她在工作中成天泡在恐怖小说里,久而久之对恐怖小说也就适应了,并对恐怖小说萌生出了事业心之外的爱。只不过,她作为原作方,改编成的电影和电视剧是非看不可得,这样的工作如今依旧令她欲哭无泪。虽然现在口头或文字的恐怖故事能够应付,但还是害怕去看电影,表现出的害怕反应都成了爱好恐怖小说的同事和作家之间的一幢趣事,动辄就有人跟她讲恐怖故事。
她现在只有一个快五岁的儿子与自己相依为命。
在她肚里还怀着克己的时候,就跟丈夫离婚了。她跟丈夫在大学里一直在交往,毕业后便立刻顺利地走入了婚姻的殿堂,然而一旦婚姻生活正式开始,只能用「彼此都还太年轻」来解释原因所造成的矛盾越来越多,最后以丈夫出轨而告终,至今依旧没能取得联系。
她在神奈川父母,母亲在她上学的时候,父亲在她离婚后不久便病逝了。家人全部离去了,只留下年仅二十四岁的结跟刚出生的小宝宝两人无依无靠。在那之后,结在长期做兼职的出版社的厚意之下成为了正式员工,此后一直被编辑的工作与育儿的压力撵着跑,连喘息的功夫的都没有,埋头度日。
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改变。为了生活,为了克己,结需要钱。但薪水降了,提升福利和薪水都变得困难了,她明知如此却依旧决定辞职迁居,确有相应的原因。
克己————小儿哮喘发作了。
事情来得很突然。结以前居住的公寓是离工作地点很近,很方便,但同时因为靠近干线道路,也沦为了受日常播报中需要注意的强日照下生成的光化学烟雾污染的重灾区。
无可奈何。
结别无选择,只能将年幼的克己一直寄放在保育所。她尽管对此十分愧疚,但一直以来都决定尽量视而不见。而克己的发病成为了让她转变想法的契机。
……同事们都还在忙的时候,她一边道歉一边离开了出版社,到保育所去接克己。在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她才总算到达保育所,其他孩子甚至老师都已经回家,保育所里也一片漆黑。
在保育所漆黑的楼中,只有所长室的窗户孤零零地漏出寂冷的光线,而克己总会呆在那里。克己总是孤孤单单地跟所长在一起,低着头等待着结来接,结通常都是一边道歉一边将克己接回去,有时候接了克己之后还会继续去上班,第二天再把克己寄放在保育所里,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再去上班……
这就是她的日常生活。
她自己不可能对这样的生活不抱疑问。
每天晚上看到孤零零地在保育所里寂寞地等待自己的克己,每天早上看到大门口仿佛一肚子话想要诉求的目光看过来却不会任性的克己,她在离开保育所后的路上想要大哭的心情岂止一两次。
可就算这样,她为了生活还是默默接受了这一切,在愧疚之中度日。可是一天晚上,她目睹到克己哮喘发作,不停地剧烈咳嗽,蜷缩在被子上无法呼吸的样子。于是这份视而不见的欺瞒,以不容逃避的形式摆在了结的面前。
用一种老掉牙的说法,结当时真的就感觉像脑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悔悟。自己不过是一直在把「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当做借口,向听话懂事但又是那么年幼的儿子撒娇罢了。
看到克己被送到医院后,戴上呼吸装置在病床上昏睡的样子,结感到了强烈的后悔。
克己看上去好小。
不,他本来就很小。只是事到如今才发觉。
我就竟然这么小的孩子感到那么寂寞,让他忍受那样的煎熬……
结十分后悔。然后,在从急救医院的医生得到告知,哮喘的征兆以前就应该出现了,但可能他不想让妈妈担心一直都在瞒着的时候,结便下定决心,将至今积累起来的履历全部抛弃。
「妈妈,桥!」
「……嗯,有很多桥呢」
电车驶过架在河上的桥,结对向自己喊过来的克己答道。
每当过桥的时候,趴在窗户上的克己总会开开心心地告诉结。结都不知道克己是喜欢桥还是喜欢河,到了现在才搞清楚自己的孩子喜欢的是什么。
结只要稍稍开始沉思,克己就会担心,但克己总是很听话,很懂事,也很聪明。他喜欢画画,让人省心。可实际上,他这样是为了照顾总忙个不停的妈妈的感受,而过度察言观色,最终使得他有痛苦也不告诉妈妈。
结看着克己越快的侧脸,说道
「克己」
「嗯?」
「妈妈以前可能都没怎么听你说话,不过以后像这种事情,要多多地跟妈妈说喔」
「…………嗯……知道了」
克己听到结这么说,有些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结现在能够清楚地看出来,那明显是在察言观色。但在以前,她会觉得「有个乖孩子真是帮大忙了」,认为自己身为人母做了充分的努力,可实际上大概不太对。
这次的事情沉痛地打醒了她,让她下定决心,以后必须好好地多关注克己。
她转变了思维,决定将克己的事放在首位来生活。就算金钱方面拮据一些,上下班要花两个小时时间,生活上也会变得不便,没有信心确定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否正确,但是……
今天的搬家,是为此迈出的最大一步。
在郊外找处房子,到个空气稍微好点的地方。
结现在只求这次搬家能让克己的哮喘能有所好转。就算一无所有,首先将这作为一切的起点。
…………不知不觉间,结陷入沉思之中。
「啊!」
此时,克己突然叫了一声。听到叫声的结从混着悔恨的回忆与沉思中回到了现实。
「怎么了?」
「那边!」
只见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成了山间小镇的,电车正在这样的景色中开始驶向架在河上的铁桥。这条河并没有下流看上去的那么宽,但清澈的水汇集成纤细而又强力的水流,从好像山谷一样陡峭的下方流过,两边是久经冲刷的势头和碧油油的青草,俨然是一条充满清净感与生命力的日本风貌的河川
而让克己大叫起来的原因,便在这条河上。
哗啦、
哗啦、
哗啦、
许多红色的东西在河面上,正顺流而下。
那许多似曾见过的红色东西,犹如萧萧红叶,在河面上缀上了红色的斑点。它们交织在一起,顺着清澈河流向下漂走,在从电车的车窗内远远俯望的眼睛里留下了点点红色。许许多多鲜艳的纸人,漂啊漂,漂啊漂,若即若离,静静地聚集,散开,顺流而下。
那是……
「妈妈,那是什么?」
「那个啊————大概是流雏」
对啊,是流雏。
「呃,就是把用纸做的人偶,顺流漂下的祭祀」
结已经好久没有去在意这些事了,三月到四月是女儿节祭祀的月份。
「像这个样子将纸人(雏)顺流漂下,然后许愿纸人(雏)将疾病、厄运带到河的那一头」
「喔」
听到结的解说,克己年幼的脸上露出好玩的老实表情,凝视着窗外的风景。
「是这样啊」
「要是能把克己哮喘的毛病带走就好了呢」
结这样说道,轻轻地将脸凑近对窗户盯得入神的克己,也开始凝望着流雏顺流而下的景色。
一方面因为结只有克己这么一个男孩子,一方面也因为结平时就很忙,所以长久以来都没有在意过女儿节。她连这片地区有放流雏的风俗都不知道,想到这里说不定会有祭祀活动,估摸着等家搬完之后还有时间的话,就去看看放流雏的祭祀活动。
结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目光移向了流雏飘来的上流。
结和克己,就要搬到这附近来住了。
再不用多久,电车就会抵达那里了。
3
相比之下,这个日式建筑风格的车站本身很不起眼,还没有跨越显露的月台规模大,是一个像是无人站的小车站。
一下电车,清新的空气便迎面而来。一走出车站,背后便是大山,前方是一条路边七歪八扭向下延伸的坡道,路边有许多小店与民宅。这条路的尽头似乎是个悬崖,崖底有条布满岩石的小溪。
沿河有条较为宽阔的车道,土地虽然已经平整出来了,但正在进行着河岸悬崖的加强工程以及某项大规模工程,到处都是露天的施工现场,完全没有什么值得去看的景观。车站前面竖着一个画着地图大导览牌,在上面可以看到那工程似乎是横跨好几个车站的步道的一部分。周围有咖啡厅和餐饮店,还有算不上休息区也算不上土产商店的,出售当地商品的商店,整体比想象中的要整洁,规模要小一些。
另外令人在意的,就是民宅和旅馆很少,只有无穷无尽的青山环绕在周围。
从车站往外走上一会儿,在一片与店铺与设施集中的中心区域相隔不太近也不太远的位置,有一栋仿佛劈山而建的,还很新的中等规模公寓。
从马路到公寓大门的空间就像前院一样,从外面看上去十分雅致。
在门口好像石碑的招牌上刻着名字。
『锦绣山庄』
名字也好,从外面看去给人的感觉也好,这座建筑都给人一种疗养宾馆的感觉。这栋公寓共有五层,出于采光考虑在南侧建着阶梯状的阳台,是一幢白色基调的现代风格建筑,坐拥山中的自然风光,将河流尽收眼底。
虽然建筑物周围的院地并不宽敞,但有条人工小溪,用花岗岩铺着一个游泳池一样的浅浅水池,还有瀑布状的喷水系统如银幕般往池里撒着水。这借来的景致与傍边的树林相辅相成,营造出相当雅致的氛围。
要勉强能够到市中心去上班,还要在空气尽量好的地方,最好有一定程度的现代风格的租赁公寓……带着这么苛刻的条件,还要综合房租,周围的保育所、学校等设施来考虑,在经过几番寻找最终选定的候选之中,这里便是建成时间最短,还很漂亮的一处。但实际上,如果拿出等额的租金,可以游刃有余地租到附近的独栋房子,而且这里还有价格便宜的老旧民宅。但结现在没办法来维持整栋房子,而且面积大了之后还难以打理的老旧民宅就更不作考虑了。
成为自由工作者之后,很多工作可以在家完成,即便如此每个星期还是有一半的时间需要到出版社去。而且出版社定期就会有段非常繁忙的时期,她料定那个时候肯定要连日上班。整栋的房子或者老公寓还要花心思去在意那个期间的防盗防灾问题,这就完全比不上设备齐全的高级公寓。可要选高级公寓的话,大概就得被夹在环境和设备之间,在取舍之间必须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了。结本来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找到了这个环境、设备、价位各方面全都接近理想的公寓了。
当然,这里并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这里与办公地点的距离超出了她的设想,而这就是她做出的最大妥协。
但是为了克己,结觉得这种事忍耐忍耐就能克服了,于是就下定了决心。
且不管那些琐碎的事情,久违的搬家难免会让她觉得好麻烦。要搬去的地方若是普普通通的公寓就够呛了,更何况还是树木环绕,落成不久的干净高级公寓。
「好了,到咯」
「到了?」
「嗯,到了」
「到了!」
结在新居前面这样说道,牵着克己的手高举起来,然后抡起牵着的手,与克己相视一笑。
结请的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停在了铺着灰色石砖的公寓大门口,从敞开的卡车货仓之中,用保护建筑的塑料布铺出一条路,看得出正在往里运送行李物品。入口的自动门固定在了打开的状态,边缘用打包材料做了保护。踩在塑料布铺的路上,一走进去便看到服务台摆出了「外出中」的牌子,可正好有个穿灰色工作服的老人正单手提着一个圆鼓鼓的垃圾袋在服务台的管理人室门口,正要开锁。
「您好。那个,我是今天……」
「啊?啊啊,搬进402室的房客是吧。稍等一下」
老人进入管理员室,麻利地打开了窗口的玻璃门,从窗口朝着结探出身去。
「呃,随便找个时间就行,待会儿请在居住者名册上签名。到时候会跟你讲解垃圾处理与设备之类的事情。另外,如果邮箱里放了前面房客的东西,麻烦交到管理员室来保管」
「啊……好的,我明白了」
「那边是你儿子么?真可爱啊」
这位将白发压入业务帽中的老管理员,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对克己挥了挥手。克己有些认生,半边身子藏在结的身后,但还是很有礼貌地问候了声「你好」,鞠了一躬。
「这孩子真乖呢。啊,我叫田端」
「啊,非常感谢」
「行李已经送到了喔」
「嗯,那我先去那边了,待会儿再来」
说完,结便带着克己便与亲切的管理道了别。他们离开后便上了电梯,电梯上周全地安装了摄像头,从监视器上能观察轿厢内情况。到了四楼之后,从南边数第二个房间402室便是结与克己今后开始新生活的小家。
所有东西差不多正好整个时候全部搬运完毕,然后结向正在等待的搬家公司工作人员说明了衣柜等大型家具的摆放位置。清点完东西,在文件上签完字,工作人员离开之后,这个堆满纸箱的二居室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这个落成不到两年的房子里,墙壁、铺在地上的木地板都是白色的,由于十分干净,就算跟人说这房子一直没人住都没什么不好相信的。承载着在以前那个家的生活的大部物品,现在都还没有拆箱,整个房子给人空荡荡的感觉。
在这样的屋子里稍事休息之后。
「……接下来要忙起来了」
结鼓足干劲。
「克己,妈妈稍微去下管理员先生那边,你在这里等一下吧」
「嗯」
结打开装绘本与玩具的箱子,对克己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房间。她乘电梯下到一楼,前往管理员室。在路上她看到了邮箱,想起了管理员说的话,然后从格子状的邮箱中找到了自己房间的,打开来瞧了瞧里面。
跟市中心的房子不一样,里面并没有被广告塞满。
上次的房客的邮箱里完全没有东西。结兀自点了点头,关上了盖子。
她转动目光,会后看到了通知居民用的公告板。结属于会提前熟读说明书的那类人,她走过去通览上面的内容。张贴在上面的,有卫生与防火设备检查的通知,还有当地活动的告示,然后还有关于噪音和垃圾处理的通告。虽然上面那些东西与这附近的高层公寓里贴的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性格严谨的结还是认认真真地通览了全部内容。
……就在这个时候。
结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张通告上,随后紧紧地被它吸引住了。那应该是公寓管理员制作的通告,与其他以通告格式打印的告示差不多,不过结花了足足几秒钟才将上面的内容看明白。
语言自然很清楚。
内容也很清楚。
但意思却莫名其妙。在上面,用冷冷冰冰平淡无奇的印刷字体,这样写道
『敬告公寓的各位居民
要是半夜有小孩敲门
也千万不能开
管理员』
………………
透着几分不祥的寂静,在周围弥漫开来。
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
但是,结实在难以理解,开始如字面意思那般想象这张通告的内容,而就在此刻。
她感觉到……
不知从什么地方……
好像有双眼睛……
正盯着自己——————
结感到不寒而栗,愣在了原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心吊胆地,默默地对周围空无一人的景色(从今天起就要住进来的公寓的景色)环视了一番。
4
『……嗨,西任小姐,邮件我看过了。你还真是抽中了一个有意思的签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啊,真木先生……」
结将那张『通告』拍成照片,附在邮件后面发过了,电话没多久便回过来了。在还没有完全拆完包裹的客厅里,结听到那个无比愉快的声音,侧眼看着正在画画的克己,腻味地回应道
「我不是在看玩笑,真的很不舒服啊……这都怪真木先生,送我的时候说那种话」
『我显然是无辜的啊。不过这种情况的确是我想要的,你的指责我就甘愿领受吧』
电话里那含笑的声音还十分年轻,然而却毫无青涩的感觉,语言狡诈而镇定。
今天早上,他也参加了送行。
对结说「新居要是有什么蹊跷就请告诉我」的,就是他。
真木梦人。
当今恐怖小说的领军人物之一,年轻的畅销作家。
他凭借处女座《咒验》,在结所工作的恐怖小说部门拿到了新人奖,而当时真木还只是一名初中生。由当时编辑部最年轻的结来担任真木的编辑,并让真木商业化出道,此后真木便在年轻人之中爆发性地博得了人气,包括翻拍成电视剧、电影等各种作品改编源源不断地进行,乃是一名超人气作家。
初中辍学的同事离开本家的他,现在也只有高中生的年龄。但他打扮老成巧舌如簧,沉着的态度有些有些令人火大。身穿三件套西装,手持拐杖,这是他独特的标识形象,在媒体上抛头露面之后,依旧广受好评。
虽然结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现在已经不是编辑之身,但依旧着手有并主导着一些影视改编工作,因此现在依旧作为副编辑留用,能够给作家一些建言。将要从正式员工编成自由业者的时候,结都没想到能够得到如此丰厚的待遇,而原因便在于真木。
在这一层含义上,真木可以说是结的恩人。
所以,结的心中藏着对他的感激之情,不过————这次的事情要扣分,但还是不说出口来了。
该说,他不愧是能够跻身畅销作家之列的人,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他外表看上去那种十分成熟,但态度桀骜不驯,一点也不可爱。而且,他对外演绎着善于交际充满魅力的形象,但本性却糟糕透顶,只对关系特别好或感兴趣的人才会暴露本性,而且还有特别孩子气的一面。
这样的他,用含笑的声音说道
『不过,西任小姐你不也觉得这件事挺有意思的么?』
「这个嘛……倒不否认。好歹我也是恐怖作品的编辑啦」
结被真木看透,勉为其难只好承认。
看到那个通告后,结觉得很不舒服,心情静不下来,但过后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心情也随着时间镇定了下来,如今都有闲情拿来当料子玩赏了。所以,她就按照真木「有什么蹊跷就请告诉我」的希望,拍了照片发了邮件。这就算还来几句感谢,也不会遭报应的吧。
「话说,亲身尝试来给作家提供素材,不觉得是编辑的楷模么?」
『确实』
真木笑了起来,接着问道
『那张通告是什么意思,你问过管理员了么?』
「我很害怕就没有问啊!当时!」
『原来是这样』
真木呵呵一笑
『哎,没准弄清楚了之后,会发现真相其实非常的无趣,所以还是凭自行想象吧。那或许是最可怕,最有趣的呢』
「我讨厌可怕的东西啊……」
『既然如此,建议你还是赶快把事情弄个明白吧。自古以来,妖魔鬼怪诅咒一类离奇现象,在真面目揭穿之后便会立刻丧失力量。就是这样的定势呢』
「喔」
『我在小说里不也写过么?』
「嗯……是啊。这我很清楚」
结叹着气回答了真木。
他——真木梦人的代表作为《诅咒系列》,其中的题材囊括了形形色色的『诅咒』,那些全都是不辱这代表作的真才实学。他年纪轻轻,便对诅咒等超自然现象,包括民俗学、都市传说再到各种怪谈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以他本人的话来说,他在上初中时不去上课,最后将空出来的闲余时间投入到了那些东西上面。结之所以将那张『通告』拍成照片发给真木,一方面是如自己所说向作家提供素材,但也不仅仅是这样。她也期待着从博学多识的真木口中听到能让自己放心的话来。
「真木先生,你知不知道什么与之类似的故事?或者说……有没有那种,乍看上去很可怕,实际上根本没什么的那种笑话?」
『那种笑话是有的呢。不过这种东西,我也是头一次看到』
「在官方网站募集的鬼怪故事里面,没有关于这张通告的故事么?」
『没有的吧』
「那么,你对这张通告的真相感兴趣么?感兴趣的话就请来查一查吧」
他正在出版社管理的官方网站上,向民间募集鬼怪故事。他对鬼怪故事的收集十分热衷,虽然不是很多,但遇到特别在意的稿件甚至会亲自前往调查。
『我觉得,目前还是不要揭开谜底比较有意思』
「是这样啊……」
『我是说目前。如果之后还有更可怕的发展,我就考虑一下』
「求你别说啦」
真是乌鸦嘴。
『啊,对了。虽然不是高级公寓的故事也不是笑话,不过我有一些相近的关于通告的怪谈呢』
「诶,可怕么?」
『非常可怕。要听么?那是发生在某灵异点的事情……』
「我不想听!」
结连忙打断了真木。真木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真是的……」
结确说了几则工作上的确认事项之后便挂了电话,叹着气将意识放回到还没收拾好的客厅之中。
跟那个比自己小十多岁且性格恶劣的作家对话,根本得不到任何安心,感到觉得自己被捉弄了。可是,会去在意跟人这样说话,而且自己送让门让人捉弄,这些事让她感觉自己好蠢,倒是让心情轻松了一些。
她转过身去,看到自己打电话的时候还在客厅中间乖乖画着画的克己,现在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绘本。克己刚才趴在地上用蜡笔画过的素描本,现在放在了地上,上面画着一只穿红色和服的女儿节人偶。用母亲偏爱的视角来看,那人偶画的很有小孩子的风格,画的很好。
「克己,你在画人偶么?」
结问了一声,克己从会本质上抬起脸。
「今天在河上看到的那个?」
「……」
可是克己没有回答,面对着结的注视,露出有些畏缩的表情,默默地将敞开的素描本拉向自己身边。
结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便压在了他的身上。
「小气鬼,给我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唔唔!」
结咯吱咯吱地挠起克己的两肋。克己痒的受不了,一边笑一边在地板上打滚,结一边笑一边继续挠痒,两人就这样,在欢乐的笑声中在新居的客厅里亲密地嬉戏起来。
†
…………
西任克己的心思,比她母亲所想的还要细腻。
在其过强的感性之下,人的强烈感情会在眼中染上『颜色』。
譬如说,非常愤怒的人就是红红的,就好像唯独那个人身上装上了有色滤光镜一般。
虽然不是任何情况,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但就是有那样的时候。
非常悲伤的人就是蓝蓝的,非常疲惫的人就是黑黑的。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他总是乖乖地,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自然就不怎么说话了,而且他本来就没觉得其他人看不到那个『颜色』。他的感性,有时会在他画画的时候反应出来,但也只是以「将人物的脸涂上奇怪的颜色」形式来表现而已。另外还有一方面的体现,那就是他作为非常精明地领会大人想法的「乖孩子」的一面。
妈妈和保育所的老师变成红色或者黑色的时候,他都能明白,所以领会之后就乖乖的了。
妈妈和老师是大人,而且很辛苦,所以不能给她们添麻烦。
他不能让妈妈和老师操心。觉得不能做让人讨厌的事情。
克己心想。
妈妈为了我拼命的工作,很累很累。
老师要照顾大伙,非常辛苦。
我虽然很寂寞,但必须忍耐。
我……必须做个乖孩子。
…………
克己总是像念咒一样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
在保育所里,妈妈一直不来接,其他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老师们也全都回家了,直到天色变得一片漆黑,好寂寞好想哭的时候,克己还是想着咬牙坚持,拼命忍耐。
因为他觉得,自己要是给妈妈再添不必要的麻烦,妈妈一定会更加辛苦,变得更加更加的漆黑,变得可怕,最终病倒住进医院。
在更久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克己记忆犹新。他对快要变成黑色的妈妈提出任性的要求,让妈妈十分伤脑经,不久妈妈便生了病,住进了医院。
在从保育所回家的路上,听到非常疲惫不堪的妈妈说不能履行答应他去游乐园玩的约定后,本来非常开心的克己一气之下甩掉了妈妈手,逃掉了。他很生气,很伤心,哭的稀里哗啦,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开始讨厌妈妈了————然后就一直藏在公园里。当时在下大雨,妈妈在瓢泼大雨中找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没多久就患上了非常严重的肺炎,病倒住进了医院。
克己好害怕,好后悔。
他想到,妈妈可能会就此丧命,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他不停地向神明道歉。当时充满内心的恐惧于后悔,来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疮疤,随时都会回想起来。在那以后,克己只要看到妈妈身上发生不好的预兆,就再也不会任性了。
他认为,自己必须做个乖孩子。
他向神明忏悔过,答应过,再也不会任性了,所以请救救妈妈。
他遵守着这个约定。
现在也一直遵守着。
温柔,乖巧,心思过于细腻……这就是西任克己。
而现在,克己的眼中……
这个新家————
一开始,有着从未见过的『颜色』。
那是……影子的颜色不一样。
不是红色,不是蓝色也不是黑色,但又跟紫色明显不同,就像无论怎样都无法彻底混合的,难以以语言正确描述的颜色。
建筑物的影子,有那样的颜色。克己曾经在公园里重重摔倒,小腿被摔得外出血加内出血,感觉这影子就跟当时刚刚形成的瘀斑有些相似。
那个『颜色』,只在最开始看这个建筑的瞬间,看到了几秒钟。就像克己喜欢的错觉画上,那种一直盯着一个颜色之后留下的残影一般,缓缓地漫漶消失,没过一会儿就变成了正常的公寓。
克己头一次在人类之外的东西上看到了『颜色』。
虽然总感觉那个『颜色』有些讨厌,但重新一看却又看不到了,而且妈妈指着公寓,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所以克己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什么也没说,就像平时那样。
不可以因为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让妈妈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