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婆,丫头,我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喔。老公,欢迎回家」
「爸爸,欢迎回来」
紧日子的丈夫,五十岚真沙辉回到了家里。
他体型精瘦,配戴眼镜,虽然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体力,但他其实在初中和高中都在踢足球,在大学也在踢室内足球,所以实际上并不尽然。
然而那与外表不符的充足体力,经过了因经营而连日奔波之后,回到家时最终还是消耗殆尽。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里。但遗憾是唯独今天这次回家,也没办法像平时一样完全放松心情去开心。
「呐」
今日子和女儿华菜一起从客厅出来,说道
「信息看到了?但没见你回复」
「……嗯」
真沙辉叹着气点了点头。
真沙辉在外面虽然表现得善于交际,但在家里会显示出本来的性格,变得极度沉默寡言。他本来便十分内向且神经兮兮。今天,公寓里一个两岁的孩子意外身亡了,那一家人从真沙辉懂事时起就跟真沙辉家住的很近,以前还是同学,所以这个消息令真沙辉的心情非常沉重。
说实在的,真沙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尽管他通过不懈的努力,表面上表现得善于交际,但是在不懂怎么去安慰别人,而这给他自己留下了苦恼。
所以,真沙辉索性不再去想了。
虽然场面话要怎么说都没问题,可他觉得要真正能够说进老熟人的心里,恐怕怎么说都不对。他碍于过多的真挚与羞涩,以至于反而说不出口了。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性格很麻烦。
「心情很沉重……」
「是啊,真可怜……」
「可是,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的实情应该还很多。譬如葬礼,很多很多……
来到玄关的华菜,似乎也因为认识的孩子再也不在了,心情十分被悲痛,表情十分黯淡。
「爸爸,小幸彦他好可怜」
「……是啊」
真沙辉同意女儿的看法,硬是驱策着疲惫不堪的沉重身体动起来,默默地将华菜抱了起来。
†
104室的门打开了。棚桥令子来到玄关,迎接因工作缠身,一如既往工作到深夜转钟才进门的丈夫。
「欢迎回来」
「咦,你没睡?怎么了?」
由于回来很晚,丈夫——和也小心不发出声音,悄悄进了家门。换做平时,和也会担心进门的声音把屋里的人吵醒,去卧室看看儿子的睡脸,而妻子都不会到卧室里来。今天他看到妻子一直醒着等待自己,立刻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
「听我说,松野家的……」
「阿淳么?」
和也一边用手指解开工作时一直保持的刘海发型与领带,一边反问过去。111室的松野淳一也是和也的发小。他们在同一片地区出生长大,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年级的同学。这样的朋友,和也还有不少,虽然没有关系好到可以称作死党的朋友,但彼此之间从小时候便关系融洽,打了很久的交到。
「那个松野家的,幸彦君……」
听到妻子说的话,和也禁不住惊呼出来。
死了。留守事故。才两岁。正可爱的时候。
他在感到吃惊的同时,并没有觉得此事事不关己。和也的孩子才三岁,他根本不想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和也是公认的爱操心孩子的人。他总希望尽可能长久地陪在孩子身边。他的事业虽然成功,但身为餐饮连锁店经理被海量的工作缠身,总感到这是命运的讽刺。正因为和也是这样的性格,所以听说有孩子去世的消息,哪怕只是稍微想象一下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甚至全身冒鸡皮疙瘩。
「……怎么会这样。这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嗯……」
夫妇站在走廊上,看着彼此忧郁的表情。
他好想看看儿子的睡脸,就像平时一样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卧室内窥视。走廊的光线照进了卧室,在昏暗中,儿子——凉从被子下面露出可爱的脸,正甜美地睡着。
从凉一出生开始,在凉熟睡时戳他柔嫩的脸蛋,对于与沉重工作为伴,抽不出时间的和也来说,便是为数不多的幸福。他不敢想象这份要幸福从手中溜走。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自己肯定会活不下去的。光是想象一下,他便感觉眼眶发热,泪水几乎要跑出来。
「阿淳他……肯定很难过吧……」
他想起青梅竹马的脸,想象着她的心情,和也叹了口气。
「嗯……这倒确实没错……」
但听到这话的令子,做出回答时却遮遮掩掩。和也觉得奇怪,把脸凑过去看着自己的妻子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该怎么说呢……其实太太要更……」
「啊,嗯。应该是感到自责吧」
「这倒确实没错……松野太太是一个人看着两个孩子,而且丈夫连一根指头都不动。真是很辛苦啊」
「……是么?」
和也觉得话锋转向了出乎意料的方向,微微颦眉,看着妻子的脸。
「到了晚上,我去看了看松野太太…………她的脸被打得很厉害」
令子没有看和也的眼睛,低着头难以启齿一般这样说道。听到令子的话,和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其实不只是今天,以前也好多次看到她浑身是伤……」
「……」
「所以,我有点担心……」
和也听着她说话,什么也没说。
他虽然喜欢为小孩子操心,但那是别人家的事,他没有评论的权力。只不过,他那种回想起来那位发小凶神恶煞的脸,以及特别大男子主义的性格。
†
「你是怎么看着孩子的!」
下午接到联系的丈夫——淳一,在日落之后回到了家,一看到面色憔悴的妻子就涨红了脸,二话不说吼了过去,同时重重地朝妻子脸上扇了一耳光。那重重的一下,甚至将妻子打飞出去。
阻止他的,是直到之前还一直向太太询问情况,并不断加以指责的医生和警察。
在那之后,警察对淳一说「希望谈一谈」,医院方也说「请详细说明」,但淳一却怒气冲冲地直接离开了。太太被暂时放回家,直到深夜转钟,丈夫也没有回家。
「…………」
公寓的111号室,没入于幽深的漆黑之中。
深夜,连门旁的玄关灯也没开,脸门上镶嵌着『松野』的门派都看不出请。就是从这样一套房间,能够微微地听到孩子从一头穿出来。
在漆黑的家中,婴儿正在哭泣。
玄关,走廊,客厅……笼罩在空洞黑暗之中的漆黑居室之中,只有婴儿的哭声回荡着。在这套居室之中,只有一间卧室透着模糊的光亮。
里面是妻子,佐知。
婴儿的声音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在栏杆包围的婴儿窗中,小宝宝正激烈地哭喊着。面对着宝宝,佐知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铺着软木垫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深深低着头。
她的左半边脸已乌红发黑。她在医院里进行了护理,贴上了纱布,但也无法完全掩盖住变色的部分,现在搭在垂下的头发下面。
她裂开的嘴角上也贴着纱布,纱布上渗着血。
被刘海遮住的眼睛无比昏暗,目光呆滞地盯着放在腿上的手。她的手中,正握着一辆玩具车。
这辆孩子以前喜欢的玩具卡车现已经丧失主人,孤零零地握在母亲手中。
幸彦在满周岁前就很喜欢作业车辆。
他早上一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这辆最为喜爱的玩具卡车,每天都很宝贝地抱在怀里。
佐知觉得他是个乖孩子,也很爱撒娇。
他以前一离开母亲就会哭,让佐知十分困扰,可是到了两岁之后就开始能够用玩具车一个人玩了,几乎就想忘记母亲一样沉迷其中。
——是啊,幸彦终于两岁了。
幸彦开始有自己的智慧了,让佐知能够稍微轻松一点了。他最开始是个什么都离不开人照顾的小宝宝,而且佐知怀了第二胎生下来,一时间感到真的手足无措。
但在她听到幸彦稍微能说话之后,感到非常的欣慰。
她刚开始有些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将幸彦还有妹妹美幸抚养下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幸彦死了。就在目光从幸彦身上移开的片刻。
为什么要移开目光。
为什么要抛下孩子。
你不爱孩子么?
负责这件事的医生和警察,然后还有丈夫,全都指责她。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怎么做出那种事来。就是因为没有尽到责任,就是因为不爱孩子,才会酿成这样的惨剧……她对此无话可说。
那句「不对」都没有说出来。
没有那种事。
我不想那样的。
那是我珍爱的宝贝儿子。
可是,幸彦是在她没有照顾到的时候丧命的。在这不可动摇的事实面前,在死去的孩子面前,佐知没办法寻找任何借口。
她爱着幸彦。
也打算尽到责任。
本应如此才对。
她对自己的孩子并非漠不关心,至少要比把一切推给自己的丈夫——淳一要爱孩子。
从事土木工作的淳一,对小孩子完全不感兴趣。
最开始佐知觉得他很有男子气概,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他对工作与交往都十分热心,交友也很广泛,但实际结婚之后却发现他对家务完全不感兴趣,将一切全部扔给了佐知,一根指头都不动,而且有的时候还会心烦气躁,不但会破口大骂,甚至还会诉诸暴力。淳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佐知没过多久便对夫妻生活感到疲惫,但生性认真乖巧的她决定忍耐并顺应。因为,她自己的父母也是这么过来的。然后幸彦出生了,生活变得更加忙碌紧迫,但她很疼爱这个儿子,也就勉强在儿子的支撑下继续忍耐了下去。
生下第二个之后,状况变得更加严酷。
淳一只是一味要求佐知将这个家打理得尽善尽美,自己却不帮任何的忙。
淳一这个做丈夫的,恐怕根本不知道平时佐知和孩子们过的事怎样的生活。
面对这种不负责任的丈夫的指责,佐知不禁感到十分反感,心里很想「你究竟知道什么」吼回去,但她面对幸彦的死,没办法说出这卑鄙的借口。
因为,的确是佐知害死幸彦的。
杀人凶手……丈夫的谩骂,狠狠地扎进了佐知的心脏。
他说的没错。佐知除了哭,什么也做不到。
她被巡逻车送回家之后,就一味地一个人呆着,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泣。
幸彦。
可怜的幸彦。
对不起。对不起。
佐知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肿了眼睛,流干了泪,到了半夜仍旧空洞地张着那双眼中充血的眼睛,眨都不怎么眨地进行着手中的玩具。
在这个满是儿童用品的儿童房的正中央,在这个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已丧失主人的房间里,母亲一个人握着孩子触碰过的玩具,久久地坐在地上。
她承受着小婴儿回荡在屋内的哭声,今天遭受的无数非难与谩骂在心中反复重放。
「对不起……」
话语从她干枯的唇缝间,零落出来。
她在向自己的儿子道歉,向因为不注意而丧命的儿子道歉。
毫不知情的医生、警察,然后还有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现身的丈夫对自己的谩骂,仍旧在脑子里不断回响。
然后还有……自己对自己的指责也是……
杀人凶手。
本应彻底枯竭的泪,再次渗了出来,满溢而出。
2
事故过去一晚。
这实在不是开玩笑的情况。结在后来读过了真木的回信,但并没有继续回信。她今后都不打算提这件事。
虽然这是她先主动提出来的,觉得自己来打断不免有些失礼,但她对此已经有了过于痛彻的感觉,不再觉得这是那种能够轻易拿出来说的话题。在自己家里,两岁的儿童意外身亡……不以为然地去谈论这种事,未免太不谨慎了。这种事换位思考一下都觉得好可怕。最关键的是,虽说因为外出而把两岁的小孩放在家里,遇到那种情况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但结也无法束之高阁地来看待这件事。
在各种意义上,那都不是能够够轻率谈及的话题。
虽然有很多地方令她想不通,但她不忍去谈论,也不想去谈论,更害怕去谈论这个话题。
早上,她送克己去了保育所之后,与已经认识的母亲们打了下照面,但彼此的态度都显得十分声音,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当然也没有谈及那起事故。只不过,从以前就相互认识的母亲们似乎在谈论之后将要举办的葬礼,而几乎只有结一个人被排除在外,结反而不想妨碍她们,就选择尽快抽身离开。于是,结就没有在保育所门口跟妈妈们继续聊下去。
在临走之际,她向克己问道
「克己,在新的保育所里过得开心么?」
「嗯」
克己经常顾及结的感受而含糊其辞,不过这次坦率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再一次被华菜拉着手,跑进了保育所里。克己现在的健康的样子,对结来说算是唯一的些许慰藉。
「……接下来」
结将这些许的慰藉藏在心里,转换心态,离开了保育所。
不管怎样,结还有许多必须完成的工作。就算没有这场事故,也不能一直在这里闲聊下去。
结尽量不去在意那件事,尽量将心思放在工作上,转变意识模式。鉴于搬家以及届时需要面对的大堆杂事需要处理,所以本来周一三五要去上班的安排推迟到了下个星期才开始,留给了她一定的喘息时间。但工作就是工作,不会因为休息而减少。
结从保育所回去的路上,绕道去了趟邮局。
她要寄出工作相关的信件。为了送克己去保育所而一起出门的时候,结挎在肩上的包中就已经塞满了预定寄送的信件。
邮局在车站附近。那个邮局规模很小,是一栋似乎最近才改建完成的箱型建筑,好像是个分局。结从保育所徒步来到那里,将大量的信件提交到了只有两个的窗口之一。在她要求发件的之后,受理窗口中的大婶看到了心尖上的住址,突然向她问道
「哎呀!你是住那栋公寓的?」
「咦」
结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承认了。
「呃,是的……」
「看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啊。你是最近才搬过来的?」
「嗯」
窗口的业务员大婶将信件晾在一边,就像个人商店的亲切守店人一样跟结攀谈起来。
结点头回答,露出有些困扰的笑容。
她的邻居今日子也是这个样子,她心里想着,搬到这里来之后总是这种事情呢……可她略带苦笑地回答之后,大婶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当结听到大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强做的笑容直接僵住了。
「……我没住在那里,所以不太清楚就是了。你住那里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们本地人都管那里叫『幽灵公寓』来着」
「咦」
结噤若寒蝉。
「昨天不也有小孩出事死了么?就是松野家。我就悄悄告诉你吧,其实那已经是那栋公寓死的第三个了,知道么?」
「!?」
结彻底无言以对。窗口的大婶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双眼之中闪烁着天真的好奇心。
「在这一年间内啊,事故接连发生。因此人也变少了」
「…………!」
「所以听到了不少传闻来着————我想你也知道,住那栋公寓的基本都是本地人对吧?所以我都不好开口问啊。以前我有个亲戚,好不容易在那里买了套漂亮的公寓,结果说那里闹鬼来着……」
结愣愣地听着大婶说出这些,之前的几桩事情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最开始看到公寓公告板上那张通告的时候,感觉上面的内容十分阴森,让人只能联想到幽灵。然后,还有在昨天白天目击孩子被送走的现场,听到居民们窃窃私语的那句「又来了」。
「如果你也带着孩子的话,劝你还是不要住太久喔」
「…………」
听到的情况与隐约感到的情况,相互符合。
虽然她早就隐隐约约地有那种感觉了,但她并不想弄清究竟。
因为不想弄清究竟,所以决定不去过问,不去调查,不去接触,然而最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她万万没想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听到那些事。
她无法抵挡这位一看就喜欢聊天的大婶的目光与气势,禁不住用眼神向周围求助。虽然窗口之内有两名职员,却只是看着这边的情况,听着这边讲话,完全没有要阻止大婶的意思。
结感到十分困扰,十分犹豫。
最后,困扰的结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个……不谈这个了,还是帮我寄信吧……」
说完之后,探出身来的大婶露出就好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似的吃惊表情,就像从中邪的状态清醒过来一般缩了回去。
「啊……啊啊,嗯,也对……」
「嗯……」
然后她缩回了探出的身子,有些尴尬地继续办理业务。
她以绝对算不上精湛的动作进行称重,并告知了价格。结付了款之后,领取了出版社署名的收据。
「……谢谢」
结随后便离开了邮局。
离开的时候,大婶窗口那边并没有叫住她。
结快步回到公寓。她没空去在意那种事,家里的事情,出版社的事情……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一大堆。结拼命地将意识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回到公寓打开邮箱,一把抓出了里面的东西。
随后……
滚 出 去
取出来的纸上,写下了这样几个鲜红的大字。
「噫!!」
结下意识松开了手。手、肩膀、心脏,全都剧烈地弹了起来。
那令人能够感到讨厌的恶意,用红蜡笔写下的潦草文字,翻了个面掉在了地上。那张纸恐怕是从写生本上撕下来的。结感到吃惊、害怕,脑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昨天在这里对她怒吼过的,那个额头上长着大痣的老人的脸。除了他之外,再想不到会使其他人了。
「干什么啊!」
结在畏惧与烦躁混杂在一起的感情之下叫了一声,粗暴地从地上捡起那张纸,在愤怒之下狠狠摔进了摆在旁边用来丢弃传单的垃圾桶。
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刚才扔掉纸的手也是。
她心如擂鼓,对然对接连发生的不合理的情况感到愤怒不已,然而动摇更是远远占了上风。
「…………!」
她用颤抖最拼命呼吸,就像想要甩掉这一切一般,快步离开了邮箱跟前。
搞什么?
搞什么!
她脑袋里反反复复只有这句话。
来到电梯前,她就像是要把手指戳进去一般粗暴地按下了电梯按钮。显示着空电梯内部情况的监视器,现在依旧状况不良,画面十分模糊,颜色就像相片底片一样,毛骨悚然地扭曲着。
她在烦躁与恐惧之中,等待着电梯下楼。等电梯终于下到一楼后,她乘上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带着感觉要被关进去一般的不安,来到了四楼。
她下了电梯,就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拼命地在走廊上前进。然后,她来到了自己的房门口,拿钥匙的时候也差点把钥匙弄掉,颤抖着打开了门锁,几乎用扑的走进门内,随即急急忙忙地将门反锁。
「………………」
哈、哈……
自己的急促呼吸声,在寂静的玄关之中,听起来特别响亮。
她的呼吸以及心情,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平复下来。
然后,她便精疲力似的,几乎像是滑倒在地一般把背靠在了门上。
怎么回事?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不清楚具体不对劲的是什么。而且之前一直都以常识对其加以否定。但现在,就是现在这个时候,这所公寓的确很不对劲。结现在脑子终于冷静了下来,发觉了身边强烈的异样感。
「………………!」
…………………………
……………………………………………………
3
十月十一日,去年。
大谷刀莉,小学一年级。
傍晚与朋友玩耍,分别后失踪。
第二天上午,尸体在一公里外的下流被发现。
死因为溺水。
推断为失足坠河所致。
其父母与祖父母现在仍住在505号室。
†
二月二日,今年。两个月前。
绪形亚希美,四岁。
与母亲在公园里玩耍的时失踪。
警察出动搜索未果,第二天在公园厕所的隔间中被发现。
发现时,她身上没穿衣服,只穿着内衣,全身被水打湿,衣服在便器之中。
死因为体温过低,冻死。
警方正在从刑事与意外两方面进行调查,目前尚未查明事件经过。
其父母后来离婚。一家之前居住的304室,现无人居住。
†
…………
时间宝贵。
而且不敢自己去调查。
网上的信息不够详细。
出于以上原因,结并没能下决心去查明邮局里听说的事情是真是假。她深知这么做是公私不分,但还是恳求在出版社编辑部做兼职的男孩帮自己调查相关的事情。
『啊,西任小姐。真的发生过事件的样子啊』
「……」
结没过多久便收到了回信,邮件上还附着许多网址,不久之后还打来了确认的电话。结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开那些网址,一边读上面的新闻报导,一边接通电话。结怀着满心的叹息,但还是未来了电话里的对方。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大河内君」
『哪里哪里,我觉得好厉害啊,真的好厉害。竟然中了啊』
电话里头传来兼职男孩略显兴奋地声音与气息。并且,结能够清晰地想象到他那黑框眼镜之下的双眼正在闪烁光辉的表情,以及正兴奋地探着那魁梧且有几分肥满的身体,蜷缩着打电话的样子。
他名叫大河内虎一,是狂热的怪谈爱好者,废墟爱好者,还是电脑爱好者。他大学辍学之后,专程瞅准了恐怖作品部门的编辑部,应招了并未进行招募的兼职并进入了编辑部,是个铁杆惊悚作品迷。由于他有很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缺点,不适合外勤工作,但除此之外非常优秀能干。他文章写作、设计,乃至网页制作样样精通,制作并管理真木梦人的官方网站以及怪谈投稿数据库的也是他。
总之,他在调查这类事情方面也非常优秀。
在他没用多长时间便调查到的网站上,刊载的报导正是结所寻找的,也是尽量不想找到的『东西』。
窗口大婶说的话,是真的。
住在这栋公寓里的孩子,何止是在一年内,竟然在半年内连续三人意外身亡。
结并没有肤浅到当即就把这当做『幽灵』之类异常情况的证据,但如今事实详尽地摆在了面前,难免感觉有股恶寒隐隐约约地缠上全身,漆黑的不安满满地在胸口聚集。
就在结心惊胆寒的之时,大河内接着说道
『我可以跑一趟过来瞧瞧么?』
「不要」
他的另一个兴趣就是机车。他定期休假都用来满足骑着爱车在满日本的废墟与灵异地点的乐趣了,这是编辑部众所周知的事实。
「千万不要」
『……哎,开个玩笑啦』
大河内口不对心,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玩笑就开到这里。呃,是这样的。『幽灵公寓』的传闻在网上根本找不到』
然后他调整好心情,发送邮件之后似乎继续进行了调查,现在正要把后续的调查结果传达给结。
「……是这样啊。找不到是吧」
『网上是的』
结在某种程度松了口气,大河内则极力强调网络充满局限性。
『不能把网络当做完全有问必答啊』
从作风与言行给人的感觉最沉浸于网络世界的就是他,而结现在听到他道出了这样的言论,尽管觉得麻烦但还是那么一分的说服力。他泡在网络信息中的程度的确要比常人强一倍,但同时也是个重视实际行动与经验的人。
「那种事我早知道了」
『譬如说地方的传闻,尤其是高龄层之间的传闻,基本不会传到网上,只能自己去打听、调查』
「这样啊……嗯,你说的没错……」
『本人身为忠实的怪谈爱好者,真的超好奇来的。那可是网上没有的怪谈和灵异地点对吧?哎呀,真是令我心潮澎湃啊。我觉得真木老师也很开心哦』
「真木先生么……」
结不禁面露苦色。
『咦?你不是跟真木先生说过,希望他过来调查一下么?』
「这话是说过,但当时说得并没有那么正式」
『……哈哈,你是被吓倒了呢』
「是啊,既然不是开玩笑,肯定就不能让外面人本着兴趣到公寓里乱搅和了吧」
结叹了口气。
「而且,就算真如你说的那样,这里要是有什么问题,真木先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是灵能力者」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老师可以帮你好好调查喔?』
「就算是这样,如果真的有危险情况,我身为编辑,不可能把作家牵连进来吧。真木先生可是我们的招牌作家,还有一大堆重要的工作等着他来完成,要真出什么事,谁担待得起啊」
『哎,这倒没错……』
「所以这件事要对真木先生保密,知道么」
结叮嘱道。
管理真木梦人官方网站的大河内,也是对网站投稿的怪谈进行最初筛选分类的人,因此与真木梦人交流颇多,可能因为他们彼此都是怪人,所以关系也很融洽。
『明白~』
「绝对不能说喔」
先不管能不能信任,先拿到了保证,然后结便终止了这个话题。然后,她对这个人很好,一身过剩才能的兼职君道了谢,准备继续进行本来的工作。
「谢谢你。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拜托你忙我处理私事」
『哪里哪里,这种活我欢迎得很』
「还有,千万要保密喔」
『真的没关系么?』
「那还用说么」
结挂了电话。
然后……
「哎……」
结在显示着记录公寓里发生事故的网页的电脑面前,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扶住了额头。
就算只是假设,听到大河内说世纪发生过「某种事情」,还是让结的心情沉重了几分。她心里明明想着「不应该是那样」,可是在说出来之后,又觉得认为「不应该是那样」的心理防线好像不知不觉间瓦解了一样。
————那已经是那栋公寓死的第三个了,知道么?
她开始想象自己和克己遇到那样的情况,但她又将那样的想象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不安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溜进了她的脑海中。先不管想象如何,这个公寓里的小孩子子连续死于意外的事情,乃不争的事实。
落河事故。
在色萝莉冻死。
想象以下就不止一点毛骨悚然。尤其是半裸的状态在公共厕所的隔间里,在浑身打湿的状态下冻死,这情况实在太不对劲了,难以想象真的是场意外。
虽然没有找到证据,但完全不能排除是人为犯案。
在大河内发来的网站报导上,自由留言的阅览者中也有人注意到那两起事件是发生在同一所高级公寓,并写下来了类似的话。
在结与今日子等刚刚结识的妈妈们的对话中,一次也没有提到过那种事情。
大伙对此是怎么看的呢?她们不可能不知道发生过那些事。她们对那种事是怎样的看法,什么怎么去对待,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呆在那个孩子失踪,甚至变成尸体被发现的厕所所在的公园里的呢?
结心中充满了疑惑,没办法不去在意这些事情。
然后————在弄清楚邮局窗口听到的孩子死亡的事件确实属实之后,她又对另一件事在意了起来。
「唔……」
结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下定决心,从餐桌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她在玄关穿上了拖鞋,准备外出。外面的天气很不错,但她并不肯定这是什么好兆头,只是为了确认她所在意的事情,面无表情地前往一楼。
她所前往的地方,是邮箱。
等她到了一楼,绕到了邮箱的前面,看着格子柜一般紧密排列的银色邮箱盖,将上面的房间编号,以及写有居住者姓名的名牌通览了一遍。
「……唔」
这一刻,结微微地呻吟起来。
她所看到的情景,正如她所预感的那样……不对,要比她预想中还要严重。她面对眼前的邮箱,表情较硬,浑身发软。
太少了。
当初搬过来的时候,本想问候一下附近房间的邻居们却发现好多空房间……在那个时候,她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对劲了。现在,邮箱上放上名牌,代表已入住的房间,少得出奇。更准确地说,是完全缺失的状态。
可能有的房客并未提交姓名,但就算撇开这一部分,怎么想还是太少了。一楼与最上层的五楼,各栋角落的房间都有人住,但除此紫外的房间却几乎空着。虽说这里是出行略有不便的郊外,但房子很新,环境宜人,租金公道,完全不认为这样的公寓会空出这么多房间。
「……」
感觉有些发寒。
邮局听到的话,在脑中浮现出来。
————在这一年间内啊,事故接连发生。因此人也变少了
不想被证明的事情,再次得到了证明。
事已至此,那么当时从窗口大婶那里听说的事情就只剩一件还没有确认了。
也就是说,『幽灵公寓』。
结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边——在公寓块公告板上贴着的许许多多的公告中,内容最诡异的一张。
『敬告公寓的各位居民
要是半夜有小孩敲门
也千万不能开
管理员』
结不禁无言地盯着那张通告。
妄想之手悄悄地溜进了她的脑海。
这个……可以当做是那么回事么?
她终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祥的妄想一点点地爬上全身,结感觉鸡皮疙瘩不断扩散开来,就像冻住了一样呆呆地愣在原地。
……就在此刻。
「啊,西任小姐~」
一个声音喊了过来,她吃惊地转过身去,只见公寓管理员室的门打开了,管理人田端氏从里面探出头来,正在喊自己。
「……!有、有什么事么……?」
「不好意思,能过来一下么?有联络事项忘记跟你说了」
跟平时一样身着灰色工作服的田端,没有在意结的惊讶与紧张,悠然自得地缩回到管理人室中,然后拿着薄薄的像册子一样的东西出来,走过来交到结手中。那是用几张黑白印刷的复印件简单装订而成的,一本非常单调的薄册子。
田端说道
「这个是全会的通知」
「全会?」
「居民管理公会的全会。我们公寓每个月会举办一次。这其实是上个月底配发到位的,不过你才刚刚搬来呢。全会本来预定在本周末举办,但顺延到了下个周末」
田端耸耸肩。他并未提及延期的理由,但这不说也能知道。因为本周末有葬礼。
「一个月一次?真频繁啊」
于是结也没有提及此事,只是看着全会的通知。结担心自己这种初来乍到的人谈这种事会被人背后说坏话,而且她确实也不敢去提这件事。
听到结这么说,田端苦笑似的笑了笑,答道
「我也觉得挺多呢」
「我原来住的地方是半年开一次。这是为什么呢……不是大公司管理的公寓,就是这个样子么?」
「我不清楚……」
被管理员问这种事,结也只会感到为难。结本人并没有住过那样的高级公寓,不清楚其中情况,所以摇了摇头。
「这跟租房的房客没有太大关系,不必在意就是了」
「喔」
「但你如果准备打算住个几年的话,或许还是该去参观一下」
「嗯……」
结模棱两可地附和了田端的解说。
尽管正在谈论全会的事,但结此的心思早就不在全会上了。她刚才还在盯着册子的眼睛,已经移向了之前看的公告板。
具体来说,是公告板上的那张『通告』。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想到,应该问问管理员,这张通告究竟是什么意思。尽管她还在漫不经心地说着,意识却已经被这件事完全占据。
她看准说话间歇的时机,开口说道
「那个……」
「什么事?」
结刚一开口,田端便做了回应。结总算是调整好了心态,准备问出那个问题。就在此时……
在田端身后能够看到公寓的前庭,正门那边院地的景色透过入口的玻璃映射进来。连通公寓水池的人工小河,也从那片景色之中穿过。就在结准备开口的瞬间。
突然……
嘶、
小小的红色的某种东西在小河中飘过。
随后,小河的顷刻之间便被大量飘来的那种东西完全掩埋,眼看着渐渐变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河……如此景色,闯入了目瞪口呆的结眼中。
「咦?」
结下意识惊呼出来。
「请问,那是……」
「什么?……啊!啊啊,又来了啊!」
田端注意到了结的目光,刚向那边看过去变惊讶地叫了起来,连忙冲进了管理员室,拿起了摆在门口的垃圾袋和网子,走到了外面。
结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这时田端已经到了水池边上,正用网子去捞从小河流到水池中的那个红色东西。捞起的网子往池里滴着水,结走近一瞧,起初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仔细一看就完全明白了,对此只能哑口无言。
那是纸人。
那是用红色印花纸做成的小小人偶。
穿着红色和服的人偶,看上去就像女儿节人偶。只不过,那人偶不计其数,不算宽也不算深的人工小河被无数人偶密密麻麻地完全掩埋,变得就像一条鲜红的血河,溜进水池里。
初看之下,这像是流雏,然而数量也未免太多了。
相互纠缠的大量人偶在河面上已完全饱和,已经完全无法用流雏来解释,俨然就是大量人体相互纠缠然后飘走一般的可怕景象。
————人体汇成的小河。
这样的词在结的脑中浮现出来。
结一时间呆呆地望着那些东西,田端忙碌地把捞出来的沥干后装进垃圾袋。过了好一会儿,结才想起来询问情况
「那个……这是……?」
「又有人搞恶作剧了,真让人伤脑经」
田端没有停下手中活,一边叹气一边回答。
「是恶作剧?还不止一次?」
「是不是真的恶作剧我不清楚,反正总有人从上流漂东西下来。不管是不是想搞恶作剧,排水口要是堵住就麻烦了」
田端很伤脑经地说道。结只能看着他不停捞起那些东西。
「我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真受不了……每次闹出这种事情都得我自己来清理」
「哎……」
「真希望能别这样了,好歹还贴了张通告来着」
田端一边抱怨,一边将泡了水的纸人装进垃圾袋。随着湿哒哒的响声,吸水发软的纸人在垃圾袋里逐渐堆成一座鲜红色的小山。
而清理完了一批之后,纸人仍旧一批批地涌进水池,在水中起舞。
「…………」
结感觉一下子丧了气,连准备向田端问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可爱的小纸人顺着小河往下流,然后被捞起来,当做泡了水的垃圾,完全丧失了本来的样子,被可怜渐渐堆起来。
这一幕让她不经意地回想起了真木梦人小说中的一段情节。
那是以诅咒为题材的,他的代表作《诅咒系列》中的一段。书中在对诅咒人偶的研究中,讲述了某的确关于流雏的古老传说。
流雏携带灾难顺流漂下。
如果被岸边的草缠住无法飘下的,那一家人的灾难也就无法顺流飘走。
然后,如果整整一天都没有飘走。
雏(人偶)就会变成妖怪回来。
…………
具体是哪里的传说,结不记得了。
只不过,像这样看着可怜兮兮不断堆起的纸人被揉成一大团满是红斑的垃圾,无数张没有五官的小小脸庞被埋在里头,就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那就像是……
相互纠缠在一起的……
数不清的……
没有面孔的……
溺水死尸。
哎。
职业病犯了。
根本没想那样,脑子里却不经意间冒出那种毛骨悚然的想象与词汇。结在脑中摆弄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