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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为了通知能够在预定时间回家,以及问问克己在寄放在别人家时的情况,从出版社给今日子打了电话,于是这才听说公寓发生事故的事情。
她在回来的路上心急如焚,然而心急也不会让电车跑得更快。在无助的心情中饱受煎熬,最后完全按点到账的结,恨不得飞回去似的,一路跑回了公寓。
她气喘吁吁,两腿酸痛地穿过了零星摆放的盆栽,点着橙红色灯光的公寓院门。在克己差不多一岁,总是把克己寄放在保育所的那段时期,每次保育所打电话通知克己急性发烧,结都会这样慌慌张张赶过去。结自己的身体感觉,让她回想起那样的往事……可就算是这样,那种情况还是发生过不止一次。
「……」
她插进钥匙打开公寓楼栋大门的手,正激烈地抖个不停。她之所以抖得这么厉害,想必肯定不光是因为一路跑来导致的疲劳。
渥美家的龙马君因为渥美太太喜欢历史,记得跟他相同生日的伟人们的名字,是个爱撒娇的可爱男孩。听说,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是脸着地。后来怎样并不清楚。虽然没说是最糟糕的情况,但从今日子在电话里的态度能够推测,应该至少不可能只受轻伤。
今日子和克己当时也在事故现场。
结很担心。但她究竟担心什么,她自己心里都拿不准。
总而言之,她的心已经完全被不安所占据。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将孩子寄放在今日子家里,这让她不论对今日子,还是对身为当事人的克己,都感到非常的过意不去,愧疚之情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
她心急如焚第用钥匙打开自动门,走进了公寓里。从入住到现在,一直都是那冷冰冰的荧光灯,零星点点地照亮门厅还有后面的过道和楼道。时间应该还没有那么晚,然而这里的感觉却与在市中心的时候截然不同,公寓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之中,四周充斥着异样的寂静,公寓内部在机械性的灯光之下虚弱地显现于黑暗之中。
孤零零、
孤零零、
孤零零、
这条过道之中,一个个孤零零的荧光灯,虚弱地,苍白地,将前方一路照亮。
结感受着在早晨和白天在这所建筑物中所不曾感觉到的冰冷,在过道内一路小跑冲向前方。
踏、踏、踏……在这寂静之中,自己的脚步声都能回荡起来。哈啊、哈啊……嘴里发出的急促呼吸声,都能够直接从自己的身体之内听到。
在一片死寂中,在寂冷的荧光灯光下,结不断前进。
鞋底撞击地板,声音快节奏地穿过昏暗的走廊,最后停在了电梯跟前。
监视器的状态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显示着空轿厢的画面发红而模糊,沉闷地释放着激发人不安情绪的恶心颜色。结一边望着监视器,一边按下按钮,等待电梯下楼。如同已入深夜的冰冷黑暗与沉寂,像要入侵身体一般袭人。
「………………」
在电梯门的玻璃窗中,透出了运行中的机械,以及震动般的沉闷机械声。
一片寂静……其实现在才刚刚入夜。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公寓就爱好偶像真的处于深夜中,正在沉睡一般……不然就像正屏气慑息一般安静。
在袭人的死寂之中,结激烈地喘着气,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耳朵听着沉重的声音,眼睛注视着监视器中扭曲的图像与显示楼层的指示灯,等待着最上层的电梯下到一楼。
「……」
一点点……一点点……
在监视器中,由于画面模糊得很,地板的角落看着就像有诡异的黑影盘踞着一般。
结感觉好难受,但仍然硬生生地将那种毫无意义地不安按捺下去,继续等待。
3……2……1……现实楼层的指示灯上的数字降了下来,电梯即将到达。
明亮的轿厢,降落在电梯门上的窗户里头的黑暗之中。现实的轿厢内与监视器上显示的截然不同,非常清晰,毫无异状。结乘上了电梯,按下了四楼的按钮。
门关上了。
结被关进轿厢之中,开始上行。
轿厢发出微弱的震动,二楼……三楼……昏暗的景色扫过窗外。然后电梯到达四楼之后,果然平安无事地停了下来。
「……」
什么也没有。她非常清楚。
但是,不安盘踞在她的内心之中,当门打开来的时候,她无意识地松了口气。就这样,门打开了。总算可以接孩子了……结急急忙忙地冲出电梯,踏入四楼的过道,正要快步前往克己所在的401室之时……
哐——、
哐——、
哐——、
就在这一刻,怪异的声音从她落脚的四楼走廊的寂静深处传了过来。结顿时感到一阵恶寒,不禁驻足。
「……!?」
她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地愣在原地。她听到的,是『钲声』。在自己居住的这栋公寓,自己居住的这层楼内,黑夜的寂静之中……敲击钲鼓发出的金属声,不知从什么地方,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
在弥漫的寂静之中……
哐——、
哐——、
那『钲声』之中透着说不出的执着,以一定的节奏不断敲响。
在听到的那一刻,结的第一反应便感觉到,眼下不断响起的『那个声音』,明显散发着宗教的味道。
那是光从那钲声就能听出来的,浓浓的宗教仪式的,浓浓的信仰的味道。那并非跟一般广为人知的普通宗教,而是一般人所绝对不知道的,非常神秘的,充满巫术色彩的宗教仪式的味道。
那就像是鬼怪电影里,巫师一边念咒一边鸣钲。
结愣愣地冰冷昏暗的荧光灯下,呆呆地听着那个声音。她感觉自己本来稳定下来的呼吸,又在逐渐增强的紧张感之下变得激烈起来。
在这鸣响钲声的寂静之中,结竖起耳朵,缓缓转动脖子,环视这一片漆黑的四楼过道。
哐——、
哐——、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朝着钲声鸣响的方向……
呆立在原地的她,将耳朵、脖子、眼睛……转了过去。
目光投去的方向,是四楼过道的一端。
那里,是406室的房门。
玄关灯没有点亮,位于顶头前的406室的门在走廊的荧光灯光下昏沉沉地照了出来,静静地竖在那里。
哐——、
哐——、
哐——、
那充满宗教色彩的钲声……
从那扇感觉不到生活气息,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内……
从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居住的房间……
总是就是从自己居住的这层楼的,仅有的六套房间中的一套之中……淡淡地泄漏到黑夜之中。
「………………」
结感到十分可怕,胸口发堵,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总不能一直这样愣下去,于是结就像倒退一样,一边不断地向后转头,一边远远躲着406室,朝401室的方向走去。
她的大脑被妄想所驱使,感觉背后的门随时都可能打开。
她感觉好害怕,好像目光一移开,背后的门就会打开,有什么东西就会跑出来,紧紧地追上来。
然后————
「今日子小姐?我是西任」
结按下了401室的门铃,一边戒备着身后,一边对内线电话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来了!」
随着一声回应,玄关门打开了。然后,五十岚家中的明亮光线从打开的门中满溢而出,她看到今日子的脸,这才总算感觉到自己放下心来。
「让你等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非常感谢」
「没事没事」
结在门口鞠了一躬,今日子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个时候,克己和华菜从今日子身后把脸探出了走廊。
「克己,你没事吧?没有给人家添麻烦吧?」
「嗯」
「他很乖的,是吧」
克己点了点头,今日子也跟着帮腔。结放下心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克己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太好了」
结赶忙这样说道,然后督促克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克己点了点头之后,缩回到了屋子里。结看准了这个时机,又问出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个,今日子小姐……那场事故……」
「啊,啊啊……嗯……」
今日里以往那灿烂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语调也沉了下来。
「肯定伤得很重。电话里也说过,龙马君就是在大人们稍不注意的时候,头朝下从楼梯上掉了下来,脸摔得血肉模糊……现在正在医院里,具体清楚就不太清楚了……」
「是这样啊……」
「我想现在他们正忙,打电话肯定会打扰他们的……我发了封邮件,让她情况稳定之后打电话告诉我一声,不过现在还在等……」
「……」
两个大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要是弄清楚了,我就打电话通知你吧」
「那就拜托了」
结鞠了一躬,于是对话就在这短短几秒钟内结束了。
克己还没有过来,寂静降临在这沉默的间隙中,因此被对话冲散的『声音』传进她们耳中。
哐——、
哐——、
那个钲声,远远地传过来。
「…………」
「…………」
听到那个声音的两人之间,突然有种无法形容的,难以言喻的气氛弥漫开来。
「那个……」
结畏畏缩缩地向今日子问了过去。
她本来不想去在意,如果没听到本打算当做没发生过,可既然听到了,不问的话实在有些受不了。
「……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
今日子略微移开了目光,将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好像伤脑经似的吞吞吐吐,最后答道
「那个啊……是生驹先生发出来的。406号室的」
「……」
结这是头一次知道那户人的名字。不管名牌上还是邮箱上,都没有挂出名字。
「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他似乎在信一种有点古怪的宗教之类的东西,到了半夜经常像那样一边鸣钲一边念经」
今日子现在满脸的伤脑经。她说的与结所想象的大致一致,但结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能放下心来。
结问道
「那是怎样的一家人?」
「呃,是一位爷爷和一个足不出户的孙子两个人住」
今日子给出了有些出乎意料的回答。
「孙子?有小孩在里面么?」
「啊,虽说是孙子,但好像是个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的男人」
「诶?」
结不敢相信地看着今日子的脸。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好像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足不出户的孙子和爷爷两个人一起住,然后父母住在很远的地方工作」
今日子在结诧异的目光下,又支支吾吾地具体说了一遍
「那个爷爷我见过,也打过招呼,除了会念经之外都很正常,不过那个足不出户的孙子就……这种事不能声张的,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就悄悄告诉你吧,这事对华菜也不能说……劝你最好是小心一点……」
「咦……」
「不是的,其实我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并不是想说他的坏话。可是认识人,没一个说过那个家里蹲的好。而且,有时会从406室听到乱砸乱闹的声音,还从窗户里扔过东西下来,所以实在有点那个」
「……」
结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身后过道顶头前的房门。
「原、原来还有这种事……」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连有那样的人同住一个楼层都不知道。不过归根究底,结在以前市中心的那栋公寓里都住过好几年了,也没弄清同一楼层的人都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不过光听今日子所说,的确叫人担心,何况还存在暴力情况。让小孩子遇到那种事情,后果不堪设想。今日子家还是个女儿,肯定就更加害怕了。
那出乎意料的诡异迷信,说不定也是过于担心那个孙子而弄出来的。为家庭问题发愁,最终投身新兴宗教的事例,倒的确从客户那里听说过。
话虽如此————
「我都不知道……因为我都没见过……」
听到这样的情况,结只能这么说。
这些都并非轻言所见,所以结不能发表过度臆测的意见,尤其是对一次都没见过的人。
「你没见过么?可是那个爷爷人很好,总能看到他人的啊」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能打过招呼」
「啊,也对。他很有特征的,你大概见过」
然后今日子指向了自己的额头正中央。
「这里————有颗大痣的老爷爷」
一听到这话,结的表情立刻绷紧了。
「……!!」
她立刻就想了起来。那天在邮箱前面,一边大叫着「滚出去!」一边逼近过来的那个老人,额头上长着大痣的脸。
今日子肯定注意到了结的反应,露出诧异的表情。但还不等今日子开口,收拾好东西的克己就来到了玄关,于是结便领着克己向今日子告辞,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那我们走了。非常感谢,再见」
「啊,嗯……再见,克己君」
结向今日子鞠了一躬。今日子也回应道。
「克己君,再见!」
「嗯」
华菜激烈地招着手,克己也轻轻地招手示意。
就这样,结和克己一起告别了邻居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途中,她走过充满钲声的走道的时候,用钥匙打开自家门的时候,都还十分戒备又十分害怕定盯着走到尽头的「那扇」门。
……怎么回事?
在走廊上一边看着406室的门,一边走进自家将门关上之后,结脑子里仍旧满是这样的疑问。
那个老人(似乎叫生驹)冲着结怒吼过,而且恐怕就是在邮箱里留下怪字条找茬的人。他住在基本上可以算是邻居的406室,而且还迷信诡异的宗教,但今日子等其他居民似乎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碰巧弄清了他的身份,但搞不明白的事情反而增加了……倒不如说,几乎全是搞不明白的情况。
他要是个爱找麻烦的倒还能理解,可是为什么他不找今日子等其他人的麻烦,光找自己这个新搬进来的人的麻烦呢?结猜不透为什么。
一想到生驹老人将那就像发了疯一样爆炸般的强烈愤怒只宣泄在了自己身上,结便害怕得不寒而栗。一想到他会把他执拗鸣钲的强烈感情诉诸于自己或者克己身上,结就害怕得不得了。就是不清楚原因,反倒更加可怕。而且一想到除了了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就觉得更可怕了。
说不定那种事情还会继续下去,说不定今后会遭受某种危险……
自己只是个新来的,突然以这些假设为前提找别人商量,别人会相信么?
她不清楚究竟会怎样,不清楚今后还会发生什么。
那疯狂竟然近在咫尺,这让她好害怕。
那个内心充满疯狂的人,竟然隐藏在这么多善良的人之中,却没有任何人发觉。
「……」
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然后,她转向了刚刚关上的,自己的玄关门。
准确的说,是转向了门的外面,位于走道顶头位置的,406室的门。
这栋公寓里多发的事故,以及隐藏其中的疯狂,下意识间在脑中缠结在一起。
……不,那实在太荒唐了。
结驱赶掉那样的想法。
她觉得,这实在疑心病太重了,太过妄想了。
身为一个人,不能够认真地那么去想。
结将目光从在外头看着的东西之上抽离,将疑神疑鬼的心咽进了肚子里。
†
…………
†
………………
……………………
†
咯唧……
在结的视野之外。
406室的门,细细地,打开了。
2
……克己做了个梦。
在梦中,克己从公寓里望着天空。
公寓的天空,是蓝色的。如透明的水一般蔚蓝。克己一直望着颜色如此清澈的天空。
有什么东西飞到了天空中。
那东西是红色的。红色的某种东西飘飘飞舞。
它像风筝一样薄薄的,又像洗好的衣物一般随风起舞,在高空恶心地扭着身子。
然后,它静止在了空中,开始起舞。
克己只是直直地望着那东西,看着它挖七扭八地跳着舞。
为什么呢……看着那东西,感觉就像渐渐晕车了似的,越来越恶心。
弄不清真面目的『那东西』就好像正在痛苦挣扎似的,在空中蠕动着。一直盯着它,视野开始打转,平衡感出现错乱。
即便如此,克己还是直直地凝视着它。
转啊转
转啊转
『某种东西』一直在空中跃舞,克己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它。
盯着盯着,那东西渐渐变得清楚。偏偏跃舞的那东西的细节部分,渐渐能够识别。
他渐渐明白。
那是……一个红色的纸人。
用红色印花纸制作的纸人,正在空中起舞。转啊转、转啊转……就像在被摆弄着一样,不停旋转。
转啊转
转啊转
克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
那东西明明是在空中飞,但不知为什么,那样子看上去与其说那是随风翻飞,更像是在水中随波逐流。在空中,红色纸人在水流的推挤之下,跃舞着。
……好奇怪。
克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这个梦中觉得好奇怪。
转啊转
转啊转
纸人,红红地旋转。
漂浮在空中的纸人,被水推挤着,扭动着身姿,毛骨悚然地跳着舞。
…………
†
…………
让克己睡下去之后,夜已深了。在家里的客厅中,结独自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这个两居室的房子里,除客厅外的所有房间全都完全熄了灯,一片漆黑的家中,只有客厅这一个房间灯火通明。
就连铺上了被褥当做卧室使用的,与客厅相连的房间,现在也关上了门,能从微微打开的门缝中看到漆黑的里头。屋子里静悄悄,竖起耳朵都能听到睡在槅门里头的克己发出的微小鼾声。
这栋本就十分安静的公寓,便被吞入更深的寂静之中。
那就好像是声音从头盖与大脑中被吸出来一般,深深地黑暗与寂静。如此幽静之中,透着昏光的孤独的房间里,结只是冷冷地坐在电脑前。
回家之后的工作不少,尽管以出乎意料的优厚待遇得到了自由编辑的身份,但工作量自然也与这份优厚的待遇相当。只要把时间花在做家务上,大量的工作就会被推到深夜。让孩子睡着之后,利用安静的时间最大限度地用在工作上,这可以说是一种正确的工作态度。
反正在出版社,这个点同事们也还在工作。
编辑,尤其是跟杂志相关的,工作是没有昼夜之分的。向各个方面委托的原稿、插画、设计等各种东西,直到全部凑齐为止一直要不断进行调整与检查,为了能够赶上印刷,要能够无限地等待,无限地工作下去。
成为自由编辑的结虽然离开了这其中的大半部分工作,但稿件等写作的工作反而增加了。虽然这十分辛苦,不过写手与编辑的工作都抓在自己手里,完全掌握了身为编辑在出版问题上的日程表,压力也很大。
「……」
然而。
可是。
现在,这个时间,结的确正坐在电脑前面,但那些重要的工作却一点都没动。
她的眼睛,确实正盯着工作相关的文件打开后的界面上,但他的目光却根本没看界面,而且还时不时地在意着旁边,移向电脑一旁。
「…………」
工作一点没动。
而且好全没有睡意。
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放在旁边的一样东西。
结总是忍不住去看,是桌上摆在电脑旁边的,克己画画时总爱使用一本素描本。
在素描本上,有一副克己画的画。
那副画画的是————从墙角露出的,一个穿红衣服的人的手臂。
至少,那副画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素描本的正中央被灰色的蜡笔画的线笔直地分隔开来,然后,以幼儿的小手来说极端写实地画着一只手,从灰线一侧露出来。
那是克己被带回家之后,在结准备晚饭的那段时间里新画出来的。结在做完晚饭,喊克己来吃饭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副画,结果不知为什么手上冒起了鸡皮疙瘩。
「克己……这是什么?」
「是楼梯上的」
结一问,克己就作了回答。
「楼梯?」
「是下面的楼梯看到的。它带着龙马君走掉了」
听到这句话,又一股强烈的恶寒窜过了结的背脊。
「咦……你说那是什么?」
结下意识又接着问了出来。
此时克己抬起了脸,看到了结的表情。
随后,克己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移开了目光,将素描本关好藏了起来。
「……没什么」
「…………」
结这才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但为时已晚。想必是想法写在了脸上,肯定让克己觉得自己做了不能做的事。
事已至此,克己不会再开口了。如果硬是继续去问的话,只怕态度会越来越生硬,越来越可疑,依过去的经验可以推测,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现在没有信心去安慰克己,消除他的戒备。而且,结自己也因为今天发生的跟得知的事情,变得非常疑神疑鬼。
「哦……」
结没有追问,她只能选择放弃,后面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之后,吃了晚饭,洗了澡,让克己睡下去,跟平常一样结束了一天之后,结就变成了现在这种状况。结翻开了克己睡着后放开的素描本,打开了画着有问题的画的那一页,看着毛骨悚然的『那东西』,一门心思地思考着这是怎么回事,无所作为地不断消耗着深夜里的时间。
怎么回事?
结看着位于视野边缘的『那东西』,满脑子都是这个疑问。
画中站在墙后面,露出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克己当时不注意说漏了嘴,告诉结说『那东西』出现在楼道内,带着遭遇意外的龙马君走掉了。
……那应该是意外发生的时候。
那种想法,怎么样都驱之不散。
她是想把那当做小孩子的戏言不去管它,但他描述的情况和画上描绘的东西,都紧紧地粘附在脑海之中,让结没办法将不祥的想法从脑中驱散。
……想象一下事情的经过吧。
孩子发现了楼梯墙边露出来的『那东西』,跑上了楼梯。然后,孩子消失在了墙后面,与穿着红衣服的『那东西』面对着面,没有脸的『那东西』伸出手,就把孩子——
「…………!」
她对自己的想象冒起鸡皮疙瘩,于是打住了。
能够鲜明地想象画上画的『那东西』的全身像,而且莫名地能够想象到扁平没脸的『那东西』。这样的想象,令结浑身冒鸡皮疙瘩。
结讨厌可怕的东西,但会去想象。
眼角素描本上的『那东西』就站在她的脑海之中,久不离去。
「…………」
夜深人静,孤身一人。
深沉的寂静之中,只能微微听到笔记本电脑发出的声音。
在这栋静谧深夜中的高级公寓里,她……正孤身一人。
玄关之外的走廊笼罩在黑暗与寂静之下,只有暗淡的荧光灯光撒在上面,能够鲜明地感觉到,穿红衣服的『那东西』就站在那里……就在这样的高级公寓的房间里,结……正孤零零的,一个人。
鸦雀无声。
寂静渗进身体里,渗进意识之中。
不管怎么讲意识集中在听觉之上,还是除了自己身边的微弱响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玄关之外,窗户之外的空间,仿佛吞入了一切死绝的死亡世界中,只能捕捉到能够侵蚀耳朵与精神的死寂。这个世界唯被寂静,雅雀无声地笼罩着。
屋子里,房子外,只有无尽的空虚。
然而在那里,在黑暗的寂静之中,穿红衣服的『某种东西』——————
叩叩
感觉听到了一阵微笑的声音。
「…………………………」
结从沉思中,默默地,抬起了脸。
她的脸有些紧绷,绷紧的面部皮肤之上贴着恶寒。
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然后就是空有耳鸣的绝对寂静。她转向的方向,是玄关。从客厅延伸出去的走廊上没有开灯,在那顶头能够看到一片凝集着黑暗的空间,以及玄关大门。
在无声的寂静中,那扇门看上去非常非常的昏暗。
公寓的玄关,如今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气息,毫无生机地没入黑暗之中。
寂静之中,一点声音没有。
但是,刚才听到了。听到之后,她才这样抬起了脸。
那是敲门声。
听到了。感觉是听到了。
结在极端紧绷的沉默中,默默地看着玄关,就像动用全身感官在寂静中摸索一般,注入所有的意识注视着玄关。
——————
只有寂静。
如积雪般沉重、冰冷、停滞的寂静。
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唯有停滞。
唯有。
唯有……
叩叩
又来了。
声音又来了。
「………………」
声音确确实实地又响了起来,不是错觉。
夜已深沉,这个时间窍门,显然很奇怪。
没有按门铃,没有呼喊,如同在深夜中偷偷地摸索一般轻轻敲门的『什么人』,就隔着客厅里能够看到的那扇玄关门,悄悄地,默默地潜藏在外面。
……是什么人?
……是什么东西?
要是半夜有小孩敲门
也千万不能开。
随后——
————嗖
恶寒窜上背脊,窜过全身。
就在她回想起那张『通告』内容的那一刻,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寒气。现在当然不是寒冷的季节,却仿佛有股寒气席卷全身,让身上每一寸肌肤全都冒起鸡皮疙瘩,仿佛连骨头都要冻住似的直打寒颤。
就在玄关的……外面。
就在玄关门的……那一边。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玄关,注视着门,感觉全身就像冻住了一样。
然后————
喀嗒、
椅子发出微小的声音,结站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双头都在颤抖,心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剧烈。
身体有些沉重。浑身寒毛倒竖,变得过于敏锐的全身皮感,甚至捕捉到了起身时空气的微弱流动。在这异常的空气感之中,感觉就像甚至于脚下没有地面的另一个世界。
踏……
拨开诡异的空气,脚上的拖鞋踩在了木地板上。
朝着黑暗的走廊,朝着走廊尽头的玄关,一步,一步,缓缓前行。
踏……踏……
眼睛无法移开,眼皮无法眨动。她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玄关门,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压低脚步声,屏气慑息。
走向玄关,确认情况。
来到黑暗的玄关。
然后……
踏……
停在冰冷的门前。
「……」
门,静静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气息也没有。
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声,和勒得快要窒息的呼吸声。
可是,门前非常安静,连有意压制的那些声音听起来都特别的大……而且门外也是。
「……」
浑身都在发抖,心脏就像快要破裂。
眼睛紧盯着门,紧盯着门上开出的那个小洞。
双眼紧盯着猫眼,屏住呼吸。
然后……
凑……
悄悄地,轻轻地,缓缓地,提心吊胆地,将脸贴近门。
闭上一只眼睛,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眼睛靠近猫眼。
随后,猫眼在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占据全部视野——————
咕黏……
一个红色的,就好像将人的身体在水中溶解之后胡乱拧过的『某种东西』,正绵软无力地站在门前。
结霎时晕了过去,之后的记忆彻底丧失。
………………
†
……哈
结突然醒了过来。
眼前事灯光开得大亮的客厅,阳光已经透过窗帘从窗户投射进来,让荧光灯的人工观想变得十分模糊。
从投进阳光的窗帘那边,屋内的空间开始一点点变暖。将客厅与卧室隔开的门依旧关着,能够从微微打开的缝隙中感觉到卧室里的空气,以及克己的甜美鼾声。
到早晨了。
在眼前,是进入睡眠模式的笔记本电脑。
结面对设定为经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动进入睡眠的这台电脑,感觉就像自己的时间从在客厅里进行工作的状态突然发生了跳跃,最后保持在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的姿势。
好像做了个梦。
有种从噩梦中蘧然醒来的感觉。
回过神来,已浑身是汗。额头上背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很不舒服,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
她很像这么认为……不————她很想很想去相信。
但结知道,也察觉到了。
她将目光移向身旁。
笔记本电脑旁,放着克己的素描本。
打开的素描本上,是克己画出的,毛骨悚然『某种东西』。
「……」
她没有忘记,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包括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最后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全都清清楚楚。
结默默起身。因为一直坐在椅子上,身体感觉很不对劲。她活动了一下身体,穿上拖鞋,拖着有些浮肿的脚走向走廊。
走廊上,现在也已微微发亮。
那头的玄关也亮了起来。
结,挺爱了玄关门前。
隔了几秒,她将脸凑近猫眼。
「……」
猫眼外头,只有洒满朝阳的门口。
她清清楚楚地,执着地确认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好久才把眼睛从猫眼上拿开,然后打开反锁,慎重地将门打开。
噶嚓……
门细细地打开一条缝。
户外的清爽空气,从门缝中灌入玄关。
「……」
结大幅度地将门打开。
玄关的空气换了出去,门口的公用走廊露了出来。
然后……
看到地上有一摊不自然的积水————
「…………」
结依旧如最开始那般表情绷紧,一言不发地,呆呆地,一直盯着那片小规模的异常情景。
在那天。
公寓里的一名小学生的凄惨遗体被人发现。
†
啊,那个新公寓啊。
听说有幽灵出没喔。
那是穿红色和服的女孩子的幽灵,还有人见过。听说到了半夜,那幽灵就会走近房间,站在门外的过道上往里瞅……
†
看到过喔。穿红衣服的幽灵。在半夜里站在门口。
后来怎么了?这个嘛,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我权当成没有看到了。而且我当时在开车。
†
那里的死亡事故也太多了吧。
大家背后都说那个公寓被诅咒了。
†
我就偷偷告诉你好了。邮局等部门的运送员似乎都不想负责那个公寓,相互推诿来着。
好像去了那里就会遇到可怕的事情。了解那里的出租车司机也都不愿意去。哎,我都是听说的,具体的不了解。
†
当地都管那里叫『幽灵公寓』。
你要问是谁带头这么说的……着还真不清楚呢……
†
…………
「我认为,所谓的『诅咒』,就像是『意志的黑洞』」
一位身着潇洒西装三件套的年轻男子坐在车门敞开的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一边用连在智能手机上的耳机听着录音文件,一边对站在门外的高大打工仔这样说道。
「黑洞么?」
「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我认为人类的意志就好比星球的引力。人类看似在各自的自由轨道上飞行,可实际上却受到彼此引力的相互影响,彼此的轨道在无意识之间会扭曲或被扭曲。质量大的星球具备更强的引力,被那样的引力捕捉到的话,扭曲程度自然也会变大。
被诅咒的状态,就是足以将附近的星球牵引破坏的强大引力积蓄起来的状态。引力可能源自个人,也可能是许多引力相互融合而成的。或者,自身已经被其引力毁灭,只留下了引力。这样的————」
「简直就是黑洞啊」
「没错」
青年听着耳机里播放的声音文件,没有去看打工仔的眼睛,毫不在意地给出了肯定。他的脸上,正挂着浅浅的笑容。打工仔也并未对青年那看似无礼的态度特别在意的样子。
「引力是看不见的,可人一旦触碰到,轨道便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其扭曲,有时甚至会坠入地狱」
青年若无其事地说道
「不过,那也是因为『看不到』。一旦『看到』,引力的影响就会大打折扣。不会有人刻意投身于黑洞的影响之下。明知对方会对自己造成不利影响还偏偏毫无防备地接近对方,那只能是算是不得了的好事之徒了」
「说的也是」
「所以我是这样认为的。诅咒、妖魔,自古以来都是在保持神秘的时候才会发挥最强大的力量」
「……」
「因此,一旦真面目被揭穿,诅咒也好妖魔也罢,都会丧失力量」
年青人说完后,摘下了耳机。然后,他总算抬头向打工仔看去,并露出十分邪恶的笑容,接着说道
「……嗨,大河内先生。短短一个晚上竟然能收集到这么多,真是出色」
「老师您过奖了」
听到这样的答复,打工仔也扬嘴一笑
「我就是到车站附近的居酒屋呀大排档之类的地方到处串了遍,遇到人就问,结果情报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了呢。还有人超兴奋,争着抢着跟我讲啊!」
「大河内先生的收藏也增加了呢」
「可不是么!」
看到打工仔特别兴奋地样子,年轻人贼贼地笑了笑。这个打工仔就是那个编辑部的兼职人员,大河内。昨天下班之后,他就骑机车来到了这个小镇,走遍当地人喝酒的店,到处打听那个『幽灵公寓』的事情。
年轻人听的声音文件,正是大河内当时用录音机偷偷录下来之后整理出来的文件。年轻人慰劳这位怪谈狂热爱好者的工作。
「辛苦了」
「噢」
然后,年轻人向等待着的司机说了句「不用找了」,付了钱之后拿起身旁的手掌,把摘下的耳机塞回口袋,下了车。然后,听着背后出租车驶离的声音————
「……接下来,就来看看它究竟配不配加入我的收藏品吧」
灵异作家真木梦人,嘀咕起来。梦人脸上露出透着几分阴暗的笑容,愉快地望着那栋潇洒地建在树林之中的『幽灵公寓』。
————诅咒 灵异作家真木梦人与幽灵公寓(上) 完
本作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