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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灵异作家真木梦人与幽灵公寓 下 十一章

1

「是这样啊……」

「嗯,跟当家的谈过了……我其实心里也实在不敢相信,但保险起见,还是先回避一个月吧……」

在去上保育所的早晨,让女儿璃恩以及与她要好的小朋友们一起上了车后,杉北小姐往丈夫的箱型车中堆进了一大堆行李。

在停靠在停车场的箱型车前面,杉北小姐打过招呼道过谢之后,说到因为现在公寓里一团乱,他们一家打算暂时离开公寓,投身距此大概需要两小时车程的丈夫本家,等待情况平稳下来。

「让璃恩住在公寓,我实在有些不放心……而且现在好像还有一些诡异的记者跑过来,弄得人心惶惶……」

「哎,嗯……是这样啊,也对呢……」

听到性格稳重的杉北小姐略低着头说出这些话,今日子本想说什么,但翻来覆去还是一副伤脑经的表情,最后只是简单地认同了这种应对。实际上,今日子对杉北小姐所说的情况,也只能点头认同。而且,大家就算有其他话想说,也没办法安慰或者鼓励,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且……现在要跟盛小姐打照面,也实在有些尴尬……」

「哎,这也没错……」

「所以,暂时没办法和大家一起送孩子了……」

「嗯……我知道了」

今日子,然后还有其他妈妈们,都对杉北小姐点点头。

名义上,杉北一家只是暂时回丈夫本家省亲,可谓再普通不过。但杉北小姐的口吻之中,不晓得为什么淡淡地散发着在开脱的味道。

五十岚今日子,棚桥令子,然后还有西任结,心里都揣着这样的感情,对杉北小姐应了声「知道了」点点头。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场恐怕不只有结,其他两个人的脑海中应该也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相似的那个词。

那就是————

「逃跑了」

没人说出口,可是在场的所有人,或许连当事人的杉北小姐自己心中,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至于是逃离什么,就更不能说了。脑中没办法不去思考的事情,与要说的话实在相差太远,这让所有人都十分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

大家犹豫着,对话就这么不自然地中断了。

虽然找不出话题的切入点,但就这样沉没下去又感觉太不自然,到头来形成了几秒钟不自然的沉默。

克己、华菜、凉、璃恩……孩子和朋友们一起坐上了平时没机会体验的箱型车宽敞座位上,现在开心不已。由于这次决定用车去送,所以送孩子去保育所的时间十分充裕。坐在驾驶座上等待的丈夫,也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样子,正看着手机。

「………………」

沉默。但在尴尬的沉默之中,结披在身上的上衣口袋里,手机突然响了。

「啊……那、那我失陪一下,去接个电话」

结连忙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一边离开一边向大伙举手道别

「克己,路上小心!还有啥呢小姐,谢谢你们的车」

「啊,嗯。不用客气」

杉北小姐也慌慌张张地做了回应,轻轻地挥了挥手。与此同时,聚在一起的大伙也幸运地借着这个机会,动了起来。

「啊……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华菜就拜托了」

「嗯」

「我也得走了。谢谢你,杉北小姐。请多关照」

「嗯……再见……」

大伙强颜欢笑,道过别之后纷纷离开。

虽然旁人注意不到,但她们之间的态度十分生硬。

就如同代表着公寓里现在所弥漫着的气氛一般。

一个在医院。

一个在门外。

一夜之间,有两名公寓『锦绣山庄』的年幼孩子离奇死亡。现在事情已过去两天。

从楼梯上坠落受伤住进医院的四岁的渥美龙马,嘴里塞满了装在糖果罐里的大量纸人,窒息而死。

本来在自己家睡觉的五岁的盛大和,半夜里没被家中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溜出家门,不知为什么在同公寓一楼的杉北家门前,以浑身湿透的状态死亡。

多家媒体闻讯赶来,想要报道公寓中发生的事件。

由于情况可疑,怀疑这些是刑事案件。可是媒体抬着摄像机拿着麦克风采访了许多公寓居民以及周边居民,也没有得到更详细的信息。

因此周围流传开一个传闻,说事件之中隐藏着不便在媒体面前透露,不便对外人说的事情。通常不会将医院里发生的意外与公寓中的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但传闻中却说其中存在关联。

那便是,『幽灵公寓』的传言。

——又死小孩子了。

——肯定有什么蹊跷。

但是,至于那蹊跷究竟是「什么」,没人说的上来,在人们的不安与粗俗的好奇心之下,传闻如同毒素一般扩散开来。

然后————

「……为什么……会这样……」

身为传闻的一方当事者,盛大和的父母沉浸在强烈的悲伤之中。

那哭喊般的哀叹已过去两天,带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悲叹。两人的内心,被那就像烤溶的煤焦油一般粘稠沉重的悲伤完全塞满,加之来自外界的强烈疲劳,夫妇的身心已是千疮百孔。

如果这只是件悲伤地事情,大概也不至如此吧。

夫妇不光是被自己内心,被外界也逼得走投无路。

对他们步步紧逼的,是警方。

孩子死状之异常,让警方连悲伤地时间都没有留给这对夫妇。

警方尚未归还孩子的遗体,而且对这对悲伤的夫妇进行了连日的讯问。

在孩子的尸体在早上被发现之后,这对夫妇当天直到过凌晨也没能回到家里。

他们已接受讯问的形式被警方带走,实际上却是接受调查。心爱的独子的死,已经让他们心乱如麻,赶到的警方做出指示后,他们如同行尸走肉乖乖地跟警察走了。但在此之后,他们在警署中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因此他们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不发觉,自己不是被当作失去孩子的受害者,而是被当作嫌疑人对待。

然后,在他们总算察觉到指向自己的嫌疑是,丈夫一郎只能茫然地嘀咕起来

「虐、待……?」

警官最开始还兜兜圈子,渐渐地问出了核心的问题。警官毫不隐晦地告诉一郎,警方怀疑孩子是被他们虐待致死的。

最疼爱的儿子死了,悲伤的夫妇却被怀疑是虐待并杀死自己儿子的犯人。

「怎么可能……!」

进行审讯的警官对大受冲击的一郎说,死在公寓走道上的儿子的身体上,呈现出酷似被棍棒殴打的无数瘀痕。一郎自己也看到过那些瘀痕,但警官说那些瘀痕不是在孩子死时留下的,而是连续好几周持续遭受暴力所留下的。

说说一郎的证言。

——直至昨天都没有那种瘀痕。

——赶快把做出这种泯灭人性的家伙给抓起来。

最开始,一郎在愤怒与悲伤的驱使之下,朝着讯问情况的警官大声呼喊。

结果警官问了。

——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有照顾孩子的话,怎么会没发现那些瘀痕?

——可是你们夫妻都说不知道瘀痕的事。这就怪了。你们为什么要撒这种慌?那些瘀痕难道不是你,你的妻子,或者你们两个共同在孩子身上留下的?

荒唐。

简直荒唐。

听到警官说的话的时候,一郎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愤怒和悲伤瞬间在脑中闪过,然后警官所说的关于瘀痕的『事实』以及指向自己的嫌疑,彻底地掏空他的脑子,让他一时间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说不出话来。那种荒唐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存在。

如今,他深陷不明不白的怀疑之中,而且偏偏还是『虐待并杀死自己儿子』这种最无法接受的怀疑。他的大脑,已完全被恐惧与打击所侵占。

如果打击不是那么大,如果不是他拥有政府公务员的身份,他肯定会在盛怒之下大声叫喊。

可是事过之后,一郎想明白了……自己应该愤怒。作为一名父亲,作为一名丈夫,应该对遭受那样的怀疑感到愤怒。

应该严正抗议警察那肆意践踏他们夫妇对孩子的爱,内心的感情,以及内心创伤的行为。

应该主张他们的意见是错误的,孩子身上的瘀痕在昨天以前根本就没有。

应该坚决决绝虐待孩子的怀疑。

他们被暂时放回了家,在深夜的客厅里,他与憔悴的妻子看了看彼此,随后便犹如洪水泛滥般嚎啕大哭,相互拥抱。在那个时候,一郎心中对当时没有发火感到后悔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那孩子会离开人世。他还是个孩子啊,是个还没上学的小孩子啊。再过不久他就要上小学了,连双肩包都给他准备好了。一郎夫妇都说太早了,可妻子娘家那个还是迫不及待地给大和买了书包,并悄悄地绑在了本家,一直等着交给本人的那一天。

大家……都好期待。

大和是个非常活泼好动的孩子。相对的,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没有安分过,总是我行我素,完全不听家长的话。因为完全搞不懂他要做什么,让大人们很累,很操心。

即便如此,一郎夫妇还是觉得他很可爱,非常珍惜他,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看着他成长。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在心中,身体有体温的大和活蹦乱跳的面影,还有大和变得浑身冰凉一动不动的记忆之间,形成了难以忍受的巨大反差,让他的心备受折磨。

他的心即便伤痕累累,仍旧像在奋力挤压似的发出恸哭。

疲惫的身体,在呜咽。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夫妇心中只有悲痛,可是追寻的答案却根本找不到。失去孩子,只剩下夫妇的房间里,空气之中只有压抑的哀伤弥漫着,越聚越多。

什么都搞不明白。

为什么儿子会死,会什么自己会被怀疑……

不讲理。不讲理的现实之上,还是不讲理。连怒火发泄的方向都无法弄清的不讲理,让他内心受尽煎熬,五脏六腑像在火上烤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

叮咚……

充满沉重悲伤的房间里,门铃突然响起。

尖锐的合成音,突然之间回荡在丧失时间感的房间里。这一刻,只是相拥相抱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两个人,突然吓得身体微微一颤。

他们以为是警察或者是记者,不速之客顶着以询问和采访为名目又来了。

实际上,警察和媒体确实非常执着,不分时间地一次又一次跑过来,他们夫妇如今对门铃鸣响已经完全形成恐惧了。

而且,这次响的不是公寓大门口自动门上的通用的内线电话,而是各户房间直接安装在玄关的内线电话。夫妇默默地看了看彼此哭肿的脸,过了一会儿,丈夫一郎缓缓起身,走向玄关。

他走在门铃的余音消失后,沉静下来的屋子里,第二次鸣响的铃声又来催促慢吞吞的一郎。

一郎到了玄关,提心吊胆地从猫眼向外窥视,但站在门口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住在104室的棚桥和也。

和也与一郎是共同在这片土地上一起长大的发小,是拥一位有相近年龄孩子的父亲————不对,应该说,曾经是。

一郎打开了门锁,并没有隔着门往外喊。他们之间就是如此信赖。

打开门之后,一郎看着他,呆滞地问道

「……怎么了?」

「我有话跟你说」

身穿西装的和也抬起表情十分僵硬的脸,对开门的一郎说道

「现在跟你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太合适,我但只能现在说了」

「什么事?」

「我们去质问淳一那家伙吧。那家伙好像知道什么」

「……什么?」

听到这话,面无表情的一郎不禁狐疑地皱紧了眉头。

「去质问阿淳?质问他什么?」

「不久前我们看到,淳一的样子很古怪。当时我以为他只是精神错乱了,但事情发展成这样之后,让我非常在意」

和也说的话很奇怪,但表情非常严肃。

「如果他真的知道些什么,一定得问个清楚。那家伙恐怕不会听我的,你说的话可能还会管用」

「喂,等一下」

正因为和也态度严肃,一郎觉得不对劲了。见和也的样子并不寻常,疲惫不堪的一郎心中身为公务员的义务感勉勉强强地运作起来,连忙向和也一问究竟

「你稍微冷静点,你打算干什么?」

「不打算干什么。如果那家伙知道大和君死亡的原因,你不想弄清楚么?」

和也紧盯着一郎。一郎苦劝道

「你是认真的么?那家伙只是精神错乱了啊」

「啥?现在不正常的是你吧。你好好想想,你家的大和君,还有渥美家的龙马君都死了啊。就算正如你所说只是精神错乱,那家伙说出那么可疑的话来,难道还有理由不去质问?不对么?」

「可是……」

一郎本想反驳,但无法继续说下去。一郎没心情去怀疑松野淳一。他这个男人虽然有些没出息,明明很胆小却有喜欢逞威风的臭毛病,但基本是个十分活跃,十分爽快的男人。

他这个人,不会与孩子的死有所牵涉。

从跟他一直想来相处就能完全明白。

再说,他自己的孩子也死了。但现在,一郎也是去的自己的孩子。不论理由、原因、真凶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被怀疑是凶手,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要是至少能能清真相,他当然想知道。

「…………」

所以,一郎看着和也,没有往下说。

那不可能。

太荒唐了。

不。

可是。

如果。

要是真的……

他想到,「说不定淳一真的知道什么」。他对淳一感到的不是「怀疑」,而是「诱惑」。那对于沉浸于悲伤与嫌疑之中的一郎来说,就如同扔到面前的一根稻草。虽然很细,很不可靠,让人无法信任,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朝它伸出手去的,虚无飘渺的一丝希望。

「………………」

所以。

最后。

「……我知道了」

一阵沉默过后,一郎的常识与自制,在仅存的一缕希望面前屈服了。

「但是只许问,不准动手」

「我懂」

和也用看上去不像完全明白的表情答道。一郎叹了口气,看到和也那眼神就知道,他现在一看到淳一搞不好一见面就会揍上去。

在童年时代,和也与淳一的关系应该还算和睦,可长大成人之后却就像成了冤家。

淳一素来不讲规矩,总是瞧不起孩子一出生就开始为孩子操心的和也,和也当然也觉得淳一的做法很有问题。另外,淳一待自己的妻子非常糟糕,还总是拿那些事情来炫耀,这让和也非常不舒服。

但他们好歹都是成年人,表面上并没有纠纷。

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不,没关系的。就算出什么事情,只要我来阻止就行了。

只要我来阻止。

我……阻止得了么?

就凭现在这个失落消沉,疲惫不堪的我?

而且,要是淳一真的跟我儿子的死有关……

但是。

一郎将心中浮现出来的疑问按捺下去,决定不去想它,答应了和也的邀请。

「一定要妥善」

「嗯,我会妥善地收拾他的」

「喂」

「说笑的」

和也笑也不笑地这么说道,自己打开门准备出去。由于家里窗帘完全关着,这段时间的生活全部只有疲劳悲伤以及跟警察周旋,让一郎完全丧失了时间感。面对门外透进来的朝阳,他不禁眯起了眼睛。

然后,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然后对这位平时工作繁忙到在白天根本看不到人影的发小问道

「喂,阿和。你的工作呢?」

「我通知我会晚到了。今晚的守夜我不能去了,所以就想趁现在打声招呼」

「……守夜?」

大和那表情就像完全不明白一郎为什么那么问一样,回答道

「龙马君的啊」

一郎听到和也的回答,呆住了。他在性格上,职业性质的关系,对冠婚葬祭的事宜掌握的十分清楚。刚才的对话,让他重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竟然连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注意不到。

「葬礼在明天」

「……………………是这样啊」

一郎低下头。

大和的葬礼还没有着落,警方尚未归还遗体。

他已经让殡仪社进行安排了,不过基本上就是全部扔给殡仪社在包办。

一郎低下头,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感到痛苦不已。和也留下一郎,准备离开玄关,但在就要关门之前,又回头说了一句

「啊,对了。先跟你说一声」

然后,和也说道

「我知道你和你老婆是无辜的。真沙辉和大家也相信你」

「……」

一郎下意识抬起脸来。

「阿和……」

「我走了。要是看到淳一那家伙就打电话告诉我。我找到也会给你打电话的」

和也最后留下这些话,关上了门。

被留下的一郎,没有立刻回屋,而是一时间一个人在玄关呆呆地站着。

2

「……这是……」

在清晨的河边,西任结嘀咕了一声后便哑口无言。

在公寓隔着一条马路之外的正面,基本可以算是的悬崖的陡坡之下,有一条河。正在将克己交给杉北小姐的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过来。结离开了公寓,在打电话的人的指引之下,费了好一番功夫沿着根本算不上路的一条线路下到了河岸之上,然后面对眼前的景色哑口无言。

那是……

存在于那里的是……

覆盖整个河面的,大量红色纸人。

河面之上有很多黑黝黝的尖石头突出来,里面流淌着清澈的水。在结的面前,大量纸做的雏人偶像孤岛一样缠结在一起,拖成长长的带子一样漂流扩散。

『流雏』

那些红色纸人如同秋天飘落的红叶,覆盖在河面上,或凝集成团或逐渐崩解漂向下游。

那是大量的,数以十计,数以百计的红和服纸人。

但是,尽管语言上只能用『流雏』来形容,可结在近距离目睹眼前漂流的那些东西之后,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还是哪里不相称,总觉得那样形容对『流雏』是种亵渎。

因为那无数的纸人,全都污损、破坏、崩溃了。那些如同尸体般的纸人,混着灰尘与砂砾,与彼此身体各部位脏兮兮地相互缠结,漂浮在河面上。

原本质朴可爱的纸人,那小小的白脸脏成茶色,发胀、扭曲、撕碎的身体一边相互纠缠,一边顺流而下。而且还有灰尘与沙砾从缠结成团的那些东西里飘散到水面上,状况就像偶尔能在科普节目上看到的,在培养基上繁殖的细菌一样。

打个比方,那就像是『流雏的尸体』。

那明显不是每一只之中都注入了心愿的美好漂流物,而是被泡坏的流雏。恐怕在漂流岛这条河上之前,就已经弄湿过一次。而且是被扔在地上胡乱地扫在一起,混着枯草屑与泥土,完全被当作垃圾扔进河里的。

那样子,十分凄惨。

而且看上去,似乎怀着一些恨意。

那是被残忍杀害,身上沾满土,最后被抛到河里冲走的,小小纸人的尸体。

结站在河岸,注视着那些尸体。然后她默默地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凄惨的尸体漂来的上游方向。

「……」

在那个方向的远处,隔着高高的杂草与几棵灌木的河对岸上,能看到一个人影。

是一名男性。

是个认识的人。

是一名身着灰色工作服,刚刚迈入老龄的男性。

他一个人站在河岸上,单手握着已经倒空的垃圾袋。

然后……

「怎么样。这是否就是西任小姐看到的『流雏』的真面目呢?」

「……」

把结叫到这里来的人——真木梦人站在结的身旁,对一直默不作声的结这样说道。

她对这极端毛骨悚然的事件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将自己这所公寓里至今为止的所有见闻和盘托出,请求梦人协助查明真相。就在第二天,梦人以超出结预料的速度发来了联系,而梦人带着吃惊的她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从距离公寓稍远的地方,一只脚不方便的梦人用手杖灵巧地顺着一条难走的路下到了河岸上。结提醒吊胆地一边盯着他,跟着走下了河岸。一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管她怎么问梦人带她来这里的理由,都是被梦人戏弄。正在站在河岸上的她感到诧异的时候,那些东西突然流了下来。

然后就是,梦人所指的方向上,撒下这些东西的老人。

那个老人,正是公寓的管理员。

这些纸人,就是他漂下的。

与其说漂下,不如说扔掉。公寓配有很完善的独立垃圾弃置场,平时打扫的垃圾也都集中在那里,可他竟可疑来到这种地方,把用垃圾袋收集的纸人倒向河里。

拄着手杖站在岩滩上的梦人,对无言的梦人说道

「今天状况不太好,在纸人状况更好,漂下更多的时候,应该会很有『流雏』的感觉」

「……」

结一边听着面带浅笑的她说的这些话,一边凝视河面上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搬家当天在电车上看到流雏的记忆,与在近处看到『流雏』实际样子之间的乖离,让她感到一种美梦被破坏一般的感觉,虽然轻微但确实受到了打击。

当时觉得那一幕是那么的漂亮,以为是在祝福自己与儿子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然而现在眼前这一幕只会让人看不下去,觉得毛骨悚然。这就像是一直远远看着,认为是个很漂亮的公园,走进一看结果是一片阴森诡异的墓地,感觉遭到了背叛。

在耳闻目睹到这阴森凄惨的事情,置身其中之后,又听梦人讲了好多流雏诅咒的方面,这就更让她的精神上吃不消了。

结的内心怀着这样的意识,沉默不语。这时梦人接着对她说道

「这也相当有意思呢。想来,『流雏』这个词所脱离的和制原意,也有表示『人体小河』的一面呢」

梦说的口吻听上去非常愉快。

结一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即刻转过身去。她掀起来了,以前在目睹冲进公寓院地内的人工小河中的这些纸人时,内心的感想正好与梦人所述完全一致。

「那、那个……真木先生,那个『人体小河』是……」

结经不住吓了一跳,向梦人问道。

她感觉自己的心思就像被看穿了……不对,若是偶然符合还要更加可怕。但梦人对结的回答,却并未符合结心中的不安。那正好是结自己都忘记了的「答案」。

「这是我书上写到过的一个典故」

「咦……啊」

「是引用社会人类学巨著《金枝》中收集的事例。在苏格兰高地一带,以前广为流传并并信仰一种叫做『柯普·克里德』的诅咒人偶。用土偶象征想要加害的对象制造突然,然后在土偶全身扎上针或碎玻璃泡进流水中,人们认为随着土偶被流水渐渐冲散,该对象的身体会渐渐消瘦下去。然后由于有条河里泡的诅咒土偶实在太多了,于是就有了个别名。

那就是————『人体小河』。

看着现在这个情况,感觉所谓的『流雏』与那个典故不乏共通之处呢。我只是这么想的,你莫非不记得了么?那是西任小姐自己负责的书,应该读过才对吧」

「……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结不禁惭愧地缩紧身体,向梦人道歉。那是他的代表作《诅咒系列》的一册中涉及到的渊博知识。怎么说这也是结自己负责的系列,应该是记得的,但那种细节部分的记忆却十分模糊。

「好过分啊,一不当我的责编立刻就忘掉了么?」

「不、不是那样的啊」

听到梦人坏心眼的刻意挖苦,结不由自主地辩解起来。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请不要对我耍坏心眼」

梦人「呵」地一笑。结只能感到愧疚。

结虽然惭愧,但在心中明白了一件事。

结在公寓小河旁之所以会产生那种『人体小河』的感想,肯定是因为度过梦人的小说。读过之后,尽管没能留在浅层记忆中,但确实地存储在了脑内的角落,所以在看到顺着小河流过来的大量纸人的时候,才会潜意识间与之呼应,「想起」那个片段。

「……这个先不说了,完全不相关的土地与文化,由于完全不同的理由让河中充满人体,这很有意思呢」

在结想着那种事情的时候,梦人将脱缰的话题引了回来。

梦人在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将手杖换了只手握持,在漂着纸人的河岸上蹲了下来,向河面伸出手去。

管理人倒掉的纸人之中,有一只离群飘到了突出水面的岩石上,挂住了。梦人脸上挂着浅笑,将手泡进河水中,将那只吸水发胀的纸人从岩石上剥落下来,轻轻地捡了起来。

「虽说有『没有飘走的流雏会变成怪物』的传说,不过看看这个样子,怪物似乎出乎意料的多呢」

接着,她对结说道

「然后我查了查与之类似的事例,找到了德岛名为『伤寒坊』的典故」

「……伤寒坊?」

「没错。所谓伤寒,大致就是代指发烧的古语。相传在罹患伤寒的时候,制作名为『伤寒坊』的稻草人偶,然后在脖子上挂上在竹筒里装酒的东西,将稻草人偶送出家门顺流漂下,病就会好。另外还说,那个稻草人偶飘到哪里,伤寒就会在哪里流行。在当时,伤寒是会要人命的」

「这……」

的确是与流雏相同的系统,但与向流雏中转移的『厄』不同,并非模糊不清的东西,而是非常具体的灾难。

「就是这么回事」

然后梦人将重心压在手杖之上,站起身来,将手中吸水发胀的纸人拿至与视线齐高,观察起来。

「这个『雏』里面,究竟注入了什么呢?」

「……没关系么……碰那种东西」

结禁不住往后退,向梦人这样问道。

梦人笑道

「谁知道呢。西任小姐要是碰了我不清楚会怎样,反正我是没问题的。以前我也说过,这样的东西我试了不会有什么作用」

「确实说过……」

「自古以来,在各类的文化圈中都流传着巫术对残疾人不起作用的说法,所以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只脚的关系吧。在刚才提到的苏格兰高地也是,人们相信象形巫术对身体有残缺的人没有效果。这正是一种『偶像咒术』吧」

梦人一边示意手中的纸人,一边颇有自信却又透着自嘲意味地开起了玩笑。结听到这番话,有知道当笑还是不当笑。

「不过我反倒更希望能有效呢」

「真木先生……」

「我都试过好多次了呢」

梦人如此宣扬,豪迈地笑了起来。

他的表情在结眼中,看上去并非那么开心,莫名地感觉非常阴暗。真木梦人总是把「好想遭遇诅咒」挂在嘴边。他虽然非常希望超常现象实际存在,但却无法提出明确的证据,因此与他平日「想实际遭遇」的主张相一致。但他的说出那番话露出笑容的时候,有时那笑容会显得十分阴沉,就像是想自杀却被救的人的那种,自嘲的笑容。

……现在就像那种情况。

梦人因为小时候的右腿残疾,造成了现在这极度扭曲的性格。结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了解,他的童年过得不能算愉快。

「那、那个,真木先生,这事就先这样吧……」

结有些心急,转变话题。

「唔。啊,是啊。相比我的事,这个更重要呢」

梦人就好像忽然注意到似的,再次转向了结,此时他脸上的阴影已然消散。看到他的表情,结稍稍放下心来。

「哎,总之情况就是这样,以西任小姐提供的情报为基础展开的调查,目前正在顺利进行」

梦人用一只手示意放流纸人的这条河,说道

「我让大河内君也去到其他县稍稍做番调查了」

「咦?」

结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吃惊地向梦人反问

「咦?其他县?是哪儿?调查什么?」

「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你。要是告诉你我们正在调查什么人什么事情,让你提供情报时造成不必要的偏见可就不好了」

「哦……这样啊」

「那边还得守候片刻。好了,既然这样————我们这边也开始走吧」

梦人对困惑的结这样说道,灵巧地将手杖戳在满是岩石的河滩上,顺着河滩走了起来。

「咦?走?上哪儿去?」

「当然是管理员先生那边啊」

在梦人示意的方向上,将纸人全部丢进河里的管理员,现在正对着河双手合十进行祈祷。

「这、这……」

「机会难得,就直接问问她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放『流雏』吧」

「这么直接,没问题么!?」

梦人对动摇的结摇了摇头。

「你指的是那层意思?是担心管理员是犯人,被问之后袭击我们?还是担心问了不必要的时候,让你以后在公寓里会陷入尴尬?」

「呃……两、两者都有!」

「你还真是犹豫不决啊。你不是下定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算引发什么问题也要让我进行干涉么?」

「唔……」

结有种请君入瓮的感觉,无言以对。

梦人见结这个样子,开心地眯起了眼睛。结见梦人邪恶的表情变化,心里想着「这孩子性格果然有够遭」鼓起脸来。梦人扬嘴一笑,随后扔下结继续朝管理人所在的上流方向快步走去。结一时间驻足原地犹豫着,但梦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最终还是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3

「……哎呀,真是惭愧。只因为被还被老伴狠狠地说过,那种『不好』的东西就要顺流漂下去呢」

管理员田端老人单手拿着垃圾袋,走在回去的路上被问到那种事,结果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在困惑的结的面前,话题没一会就有了进展。听过梦人所说之后,结只觉得田端无非是在模仿流雏进行某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梦人没有去管犹犹豫豫的结,立刻走近田端,单刀直入地用一句「你在做什么?」喊住了田端。

当时,田端也难免吃了一惊,但后面的应对本领令人惊叹。面对戒备起来的田端,梦人指向了在一起的结,表明自己是结工作上有来往的人,来祝贺结乔迁之喜,现在正让结带他四处参观。然后梦人完全隐藏了平时那种扭曲,以良好的处世姿态开始与田端攀谈,没一会儿工夫便解除了田端的防线。回过神来,三人正一起往公寓走,同时梦人开始提出当初想问的事情。

田端就这样被他套出话来。

据田端所说,那个『纸人』其实自从公寓落成第一次募集入住者以来,就经常出现在公寓的院地之内。身为管理员的田端在清洁时,最开始似乎是当做垃圾按正常方式处理掉的。但没过多久,与田端一同负责公寓清洁的妻子渐渐开始觉得那种东西阴森可怖,便唠叨着要他将这种东西扔进河里漂走。

这种东西指的就是————『咒物』。

「她还说不那么做的话垃圾弃置场就放不下了……哎,虽然觉得这样蠢兮兮的还费事,但还是乖乖照做了。哎,不过老伴虽然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违抗她可一件好事都没有呢」

田端笑了笑,接着说道

「最开始我觉得她小题大做,很不开心,而且觉得随便往河里扔垃圾不好。可最近不是很糟糕的事情接连不断的呢发生么?所以我也开始有些觉得,老伴说的或许也不无道理……」

田端叹着气露出,用无奈的眼神嘀咕了一声之后,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对着远远看着公寓方向的梦人惭愧地说道

「啊,看我这臭嘴。你男的来庆祝西任小姐的乔迁之喜,我不该说这种话呢」

「没事没事,我不介意」

梦人露出平和的假笑,摆了摆手。

「硬要说的话,我对那种迷信算很感兴趣的。顺便问一下,您太太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迷信?」

「哎呀,那种事完全没有啊,很普通的。但她倒是很信那些个魔鬼邪神就是了」

「嗯,比普通更倾向于『会去在意』的类型」

「没错没错,就是那种感觉」

梦人的概括精准地表达了田端氏的意思,田端氏点点头。梦人也回应着点点头。

他们看上去完全打成了一片,至少结是这么想的。田端氏已经完全忘记梦人是个外人,与梦人攀谈。听到关于公寓和自己的事情都被源源不断地从田端嘴里套出来,结的内心里五味杂陈。

不是说梦人的说话技巧如何,而是梦人现在诡异的举止。

正因为知道真木梦人平时的言行属于典型的古怪作家那种,所以结才会觉得佩服、吃惊、难以名状的恐惧。

那么善于交际善解人意的人,实际上是个以捉弄人为乐本性恶劣的家伙。在了解一切的立场上看着这样的情况,结开始稍稍反思与人交际的问题。

根本不知道对自己表现得很亲切的人,背地里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脸孔。

结面前的情景,俨然就是这番道理的缩影。

不过,若是若是认真地去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是生存不下去的……眼前的缩影同样包含了这个道理。

看着假惺惺的梦人与开心攀谈的田端,结感到作为成年人本应早已抛弃的东西,在心中扬起头来。

「……」

可就算这样,也并不是要做什么就都能做到的。

结在眼前情景的感染下唤醒那种不必要的想法,跟在梦人与管理员的身后。但最后到达公寓的时候,入口的自动门刚一开,便看到有很多居民聚集在管理员室前面,于是立刻从沉思中被拉回到现实之中。

「哎呀?大伙这是怎么了?」

田端询问情况。

「啊,管理员先生,你回来的正好」

结也很好奇地看着情况。在回来的三人面前,这群以老龄人为主,中间混着一些主妇的人之中,一位好像是代表的老婆婆转过身来。

「荻野小姐。大家聚在一起,这是做什么?」

「管理员先生啊,我们相互商量过,这栋公寓有监控录像对吧。能拿给我们看看么?」

这是一位看上去很稳重,皮肤晒成土色的老婆婆。蜷曲着腰的荻野小姐朝着田端走了几步,投以凶恶的目光,用嘹亮的声音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咦?监控录像么?为什么……」

「盛先生一家不可能虐待儿童,我们要找出杀害他们孩子的凶手。录像上应该有的吧?」

「!」

老婆婆此言一出,连结都感觉到了强烈的紧张感,仿佛就连管理员室前面的空气都绷紧了似的。聚集起来的大伙各个面容严肃地对荻野小姐的意见点头认同。他们大部分是平时在公寓院子里或地方中心聚在一起闲聊的老年人,大伙似乎是为了与田端直接谈判才聚集在这里的。

面对这样的一群,田端氏含糊其辞

「这……呃,荻野小姐,这未免有点……」

「你是说不给看咯?我们也被录在上面了吧。哪里有自己被录了还不让看的道理」

老婆婆很厉害。而且她身后许多双认同的目光同时向田端刺去。

田端氏愁苦难耐,即便这样仍旧试图说服众人

「哎呀,录像要听候警方调用……」

他觉得把警察搬出来大家就会乖乖退让,可不了完全是火上浇油,老婆婆激动起来

「不就是那些警察怀疑盛先生夫妇么!」

「就是!」

最后连后面助阵的人也跟着怒吼起来

「这还用说么!就是因为警察信不过,我们才来这里的!他们肯定早已认定就是盛先生夫妇做的,觉得根本不用查啊!还是说,管理员先生认为是盛先生夫妇把大和君虐待致死的?」

「啊,不……绝无此意……」

「那你倒是给我们看啊!难道让盛先生夫妇蒙受不白之冤被抓进牢里就好么!?」

「不,绝无此意……」

「怎么可能是盛先生夫妇做的!怎么偏偏怀疑他们!盛先生夫妇对我们老年人都很好,也非常疼爱大和君,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盛先生不可能是凶手。那些警察全都瞎了眼,根本不想好好调查!」

大伙七嘴八舌,声音越来越大。田端招架不住了,但还是拼命地想要控制场面,一边双手摆着动作一边安慰众人

「别、别激动……」

「你要我们怎么不激动!」

但这只能使火烧加油。

聚集起来的居民们,怒火越烧越旺。

然后,围观的人中有一个最终喊出了这件事。

「别废话了,快给我们看!杀害孩子的凶手肯定录在里面了吧!谁是真凶一看监控录像就全清楚了!快给我们看!里面肯定录下了406室那个家里蹲!」

大家大吃一惊。

一时间沉默下来。

这阵沉默,如同某种决定性的裂痕。

尽管只有短暂的瞬间,却是决定性的,致命性的间隙。然后在下一刻,仿佛在场所有人心中那道看不见的『堤』统统溃决了一般,封在里面的『恶意』『厌恶』『恐惧』化作一股浊流喷发而出,当场爆发。

「没错,肯定是那个家里蹲干的!」

一个老人喊了起来。

以此为开端,聚集在这里的老人、老婆婆、主妇,全都将迄今为止没有在明面上提过,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大声喊了出来。

「凶手就是他!」

「没错!这还用说么!」

「肯定录下来了!」

「你要包庇罪犯么!?」

「一直就觉得他很恶心!又不工作,还穿着奇装异服到处溜达!」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出事!」

「我一直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孩子会被他怎么样!」

「你不是管理员么?不要放任那种危险的家伙,倒是管一管啊!大家都在害怕啊!再说那个爷爷也是……!」

「废话少说,快放出来看看!」

「你要包庇凶手么!?」

「拿出来!!」

「放!!」

「放!!」

仅在顷刻之间。

回过神来,田端氏顷刻间被居民们逼得走投无路。暴徒们的叫喊、指责,震耳欲聋地淹没了管理员室周围。

充斥着猜忌、愤怒与而已的吼叫换做波涛,吞没了现场的一切。令空气震颤的狂热怒吼声与感情此起彼伏,将幽静的公寓入口的小小空间刷成一片狂乱。

「…………!!」

茫然。

结一个人被留在这混乱之外,茫然地杵在原地。

居民们与邻居们充满愤怒与恶意的狂热,让身处其中的结吓得浑身发软。她无助地愣在原地,负面感情的热浪如同炙热的能量直袭大脑,将她吞入其中。她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像闹钟一样飞快地跳个不停。

怎么办,脑袋跟不上了。

怎么办,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什么也做不到。

但忽然间,他想起此处的局外人不止自己一个,于是向自己身旁看去。

真木梦人撑着那跟结实的手杖,一边看着眼前的这场混乱,一边静静地在笑。

「……」

在她看到那表情的那一刻,那份傲慢甚至让她忘却了混乱,完全呆住,禁不住愣愣地凝视梦人。

但梦人这个时候没有理会跟不上状况的结,朝着眼前正在展开的激烈混乱忽然开口,用不算大,但却神奇地能溜进人们意识中的声音,说道

「哎,大伙」

「!」

随后,就如同被梦人这一声降了温一般,骚动从

外围开始稍稍平息下来。

人们这才意识到眼前有个从未见过的局外人,就好像头脑稍稍冷却一般,略微地恢复镇静。然后,梦人趁着这份镇静产生的空隙,又朝人群中扔进了一句话

「大伙莫非对那个406室的人有什么仇怨?」

这一刻,空气冻结了。

此刻已经逾越了镇静的范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就像冻结了一样张大眼睛,看着梦人。

「啊,我这个外人插嘴不好意思。不过从大家的表现看,觉得可能是这样」

在怪异的气氛中,梦人毫不畏惧地露出灿烂的微笑。然后,梦人说了句「那么失陪了」,轻轻点了下头之后,以自然的动作转过身去,穿过自动门快步离开了公寓。

「………………」

之后留下了一阵沉默。

暴露在这份沉默之下,结困惑地向大伙低头致歉,跟着梦人离开了管理员室门口。

她刚一来到外面,就感觉像是得到释放一般,呼吸变得顺畅。她发现了梦人走在前面的背影,跑步追了上去,带着略微紊乱的气息朝他喊过去

「真木先生!!你刚才是干嘛!?」

梦人脸上依旧挂着那有所企图的不祥笑容,没有停下拄杖前行的脚步,仅仅转动目光向身旁的结看去,开心地说道

「尚在调查之中」

「喂!」

情况并不简单,结不可能被这样的话搪塞过去。

「等拿到确切的证据再说。不过嘛……相当有意思————不错的反应」

梦人来到稍稍偏离公寓正面的路肩上,朝着似乎很奢侈地一直让等的出租车举起手。然后,出租车开了过来,梦人乘了上去。

「我就先走了。啊,如果可以,最好是把刚才那场关于监控录像的争执看到最后,然后再告诉我」

「真木先生!」

梦人之留下这些话,没对结的提问做任何回答,留下邪恶的笑容,乘着出租车离开了。

「…………真是的!」

在无法释怀之中目送出租车离开的结,被独自留在了路旁气的直哆嗦。她吼了一声之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久久站在原地,心中怀着不满。刚才呈现的那一幕究竟怎么回事?梦人究竟在调查什么?他究竟了解到了什么地步?疑虑与不满充斥着她的内心。

而且,她还感到困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她望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呆呆站在原地的时候,不满渐渐平息下来,最终困惑占据了主导地位。

「……」

自从搬到这栋公寓来之后,名为「日常生活」的外壳已经有好多次开裂,隐藏其下的隐情显露出来。在刚才那一刻,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又看到了一些。

逼着管理员拿出监控录像的居民,指名凶手是406室的『儿子』。结算是亲眼见过那个老人的孙子,确实觉得那个人很恶心,也理解有孩子的母亲会感到不安,但着实没想到居民们会对如此视他为危险。

——难道过去发生过什么?

这样的疑问涌了上来。

她觉得梦人知道些什么,已经查明了一些事情,在那个地方像那样插嘴的可能性本来就很高。而且从梦人临走之际的口吻中,也能鲜明地感受到这一点。

结心想……406室的居民,究竟是怎么回事?

光从听到的消息了解到,那个老人的『孙子』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而且应该与五十岚小姐和棚桥小姐的丈夫,以及杉北小姐本人在童年时期非常熟悉。

而这样一来,这话题反而没法拿出来聊,但还是想找机会问个清楚。

结心里这样想着,总算是转过身去。回到公寓之后,那些居民们仍在管理员室门口围着管理员争执不下。

「……」

结的意见也跟梦人说的一样,觉得应该将这件事看到最后。

可是光看这情况,感觉不到事情有一丁点进展的迹象。

看着这情况肯定会影响心情,众人围着管理员对管理员施压的情景一直持续着。

这是一锅猜忌、义愤、厌恶的大杂烩。

结看了一会儿,但她决没有那么多人闲工夫,并没有一直看下去,只好转身离开这个吵闹的地方。

……然后到了傍晚。

结在去保育所接克己的时候,在保育所门口与今日子和棚桥小姐碰了头,一边等待孩子一边询问他们有关406室那个『儿子』的事情。

「哎……就跟结小姐说的一样,经这么一说发现他们确实是同年级的同学,应该认识的人」

「的确」

「是吧?那有没有听说什么?」

「说不准啊……不过这么一想,发现我家先生的确没怎么说过那个人的事情。五十岚先生啦,盛先生啦,渥美先生啦……其他同学的事倒经常说呢」

「哎,我家老公也差不多」

「是这样啊……」

今日子与棚桥小姐都觉得有些奇怪。

「杉北小姐应该直接认识吧?」

「应该是的」

「不过,也几乎没听杉北小姐说过」

「就只是最近听过一点」

「……唔,经你这么说,确实有些在意。我去找我家先生具体问问吧」

「我也去问问吧」

「然后等杉北小姐来了,也试着问问吧……」

「嗯……」

之后,大家一起等了会儿杉北小姐。

最后过来的,是开车的杉北先生。

大家希望落空,很杉北先生稍稍寒暄一番,直到分别的时候都没人提到406室那个『儿子』的事情。可能是因为要跟好不容易相处融洽的新朋友分别感到寂寞,从璃恩上车直到杉北家的厢型车消失在视野之外,默默地凝视着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

结带着克己回到家,在四楼刚下电梯就发现很吵。

只见正在吵闹的是群曾经见过的人。上午在管理员室前面吵着要看监控录像的那些居民,这次聚集在了406室门前,围着406室的玄关正朝着里面嚷嚷什么。

只见406室的房门敞开着,那个额头上有颗大痣的生驹老人正在外面与那群人对峙。老人冲着周围大发雷霆破口大骂,想要驱赶聚集起来的居民们。

老人大叫

「给我回去!我家孩子什么都没做,回去!!」

可是周围的居民反倒仗着人数对老人步步紧逼

「废话少说!把那个家里蹲交出来!」

「交出来!」

「要是真的什么都没做,怎么不敢光明磊落地出来!那就说说看,他那天半夜都做了什么?帮忙证明盛先生是无辜!」

「不敢在我们面前现身,肯定心里有鬼吧?」

众人七嘴八舌,吵着让那个『儿子』出来。

「……」

攻击目标似乎转为那个『儿子』本人。

结拉着克己的手,悄悄原理这场骚动。

「妈妈,今天生气的人好像很多啊」

克己临走的时候,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是啊」

对于克己的这份感想,结只能回答这些。

大河内虎一凭着喜好专程骑机车离开东京,来到约七百公里外中国地方的某山间小镇。(译注:日本的中国地方,并非中国)

那里虽然在区划上被定为市级,但经过合并再合并之后成为了肥大化的人口稀少的自治体的边缘小镇。除开小型的中心聚落,这是片只有零零星星的老旧农家在广袤农田与山林中稀疏分布,称呼其为山村也没什么问题(事实上,合并以前的名字也是村)的,就像被遗弃一般的土地。

这里勉强开通了电车,有个容易跟带顶棚的巴士站弄混的无人车站。在车站附近,有个木质建筑的办事处。那是整个聚落最醒目的建筑,虽然是木头做的,但周围像城堡一样围着涂成白色的土墙,虽然老旧,但气派程度看上去与聚落规模不相称。

然后,还有一幢像是办事处附属的,仓库一样的建筑。

从格局来看,包括办事处的房子在内,这些房子本来应该是古代官员的气派宅院。那个感觉就像仓库仓库,作为仓库来说实在很大的建筑,入口的门敞开着,上面挂着一块带木纹的木头招牌。

『乡土资料馆』

傍晚。身材高大肥满,身穿机车服的大河内踩着碎石地,来到了这栋建筑跟前。

然后,他向建筑及周边张望。这个办事处和资料馆周围,虽然有着广阔的院地,但没有铺上柏油,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踩踏变得十分坚固的,混着碎石的黑土。停车场是用金具将直接将破破烂烂褪了色的塑料绳固定在地上划分出的停车位,上面停靠着车辆。

大河内那辆针对远距离骑行的外国产大型机车也停在这个停车场的一角。那辆机车尽管在散发着昭和气息的日本山村风景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作为远游僻地的道具却又与此番风景可谓有着极致的调和。将自己的机车放在尽头之内,用智能手机拍了张照片之后,大河内便雄赳赳气扬扬,大步流星地踏入资料馆的入口。

资料馆未设接待,也不收费,里面只摆着村子的历史文献与文物。里面的荧光灯已经老化,十分暗淡,地面是铺着薄毯子的木地板。这里以仓库来说很大,但以资料馆来说显得莫名的空旷,里面摆着包括就农用器具、林业用具与制品、老照片在内的,关于村子历史与当地名士的介绍,实际上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破烂。

大河内在门口脱下皮鞋换上塑料拖鞋之后,踩着轧轧作响的地板在资料馆中阔步前进,绝大部分展品只瞥一眼进行确认。他表现得对偏僻乡村的农业与产业毫无兴趣,直接穿过了展品间,顶多就是看到旧农具展品上挂着黏有死虫的蜘蛛网后微微苦笑一笑而已。

其实,在大河内进入资料馆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

他要找的,并不是流露着历史的旧工具,也不是从内部展览室中隐约露出来的,存放着略显珍贵的物品的玻璃橱窗。他笔直走向的,是与门口相隔不远,介绍村子活动的,感觉不到多大历史感的展区。

在展区的一角,那东西并没有放在橱窗里,也就表示根本不珍贵。那是拍摄年间活动的照片展板,以及将少得可怜的活动中使用的小道具贴在裸墙上制成的,透着弄弄外行人感觉的展览。大河内将他硕大的身躯立在展览之前,注视着其中一点,然后露出略显兴奋的笑容,将刚刚收进口袋里的手机再次掏了出来,将展品拍了下来。

他一脸兴奋地操作手机,用邮件将照片发送出去。

邮件发送后,没过多久手机就响了起来。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资料馆内,大河内非常自豪地接通电话

「你好,真木老师!真的有喔,照片拍得怎样!」

他无比自豪地大声说道

「『人偶』的出处就是这里!就是叫生驹的老爷子的故乡!而且当地人姓生驹的也貌似不少喔!」

如此说道的大河内面前的,是拍摄当地举行流雏活动的情景的照片展板,以及实际使用的,与大部分地区能够看到的,纸制的身体上粘着白黏土制的头部的那种形态不同,连和服之上的头部也全都用用纸制作的扁平流雏,也就是说与公寓里不断抛洒出来的纸人相同的东西,就像昆虫标本一样静静地贴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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