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日子小姐,出什么事了?」
「哎,我问过老公了,可老公坚持说没什么,反倒让人觉得可疑」
「是么。既然如此,果然还是得自己去查呢」
结听到今日子的回答,点了点头。
今日子虽然语气还是平时那样轻松,但表情却非比寻常的严肃。
四楼发生的骚动平息后,过了几个小时。被杉北小姐掐住脖子的华菜,幸好伤得并不重,但从医院回来的今日子实在无法忽视这样的情况,产生了危机感,然后就来找结商量。结明白,这件事只能找自己商量,而且自己经历了这次的骚动也产生了一个疑问,对此十分在意。但是,结考虑到自己是个外人,不能打出打听,于是便帮乐今日子这一把,为她出谋划策。
————生驹正至。
那个在406室闭门不出的男性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结跟今日子几乎都不了解。
这便是两人共同的疑问。她们两个之前也都对那个人十分怀疑,也感到十分不安。但是,结是个很有常识的人,今日子也比想象中更有常识,并不会对似乎有隐情的家庭刨根问底,以致直到发生刚才那样的情况,今日子依旧对『生驹』这个邻居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以前只觉得老公和大伙好像都跟他认识,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呢……」
今日子说的完全没错。
但事到如今,两人有必要了解生驹正至这个人。
至少杉北小姐那时候断定公寓里接连死亡的孩子们,是被生驹正至杀死的。那些话不容忽视。结觉得必须找杉北小姐问个清楚,可眼下显然不行,所以也就只能光靠自己来进行调查了。
今日子的丈夫既然有所隐瞒,那就更该如此了。
「于是我就找你说的,把这些带来了」
「非常感谢」
没能从丈夫口中打听到事情的今日子,从家里拿出了丈夫的相册等许多东西。华菜不久前遭遇到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说也没办法露出开朗的表情,今日子带着她来到结家的客厅里之后,就让她跟克己一起玩去了,然后跟结两个人一起确认照片。最先确认的是小学和初中的毕业影集,没过多久便找到了正至的面部照片,然后从五十岚家的家庭照之外的照片中继续进行确认。
「啊……这个也是」
虽然两人没有对毕业照之外的照片有过多的期待,可没过多久,今日子就找到了。结伸出头仔细观察今日子所指的照片,发现那应该是一张地区儿童会举办的活动上拍摄的照片。
「……大概是的」
「是啊」
指尖指向的,是在几十人的合影边缘拍下的一对父子。
孩子毫无疑问是刚才在毕业照中找到的,少年时的正至。那应该是上小学的时候,脸圆圆的,很乖巧的样子,而且刚才在面部照中看不出来,在合影中他显得比周围小朋友个头要矮。要是只捡这些特征来列举,感觉与克己有几分相似,他跟父亲站在一起的确看得出那是一对父子。
但结看着这张照片,皱紧眉头。虽然相貌平凡不扬,这对父子的身影却在这张集体照中十分显眼。
少年的发型是歪歪扭扭的西瓜头,显然看得出不是在理发店剪的,而是在家父母帮忙剪的。然后还有一点从毕业照上看不出来的……他上半身穿的运动服就像是很小的孩子穿的尺寸被长大的身体硬生生撑大了一般,下半身是一件磕磕碰碰快要破掉的裤子,这套衣服就像是流浪汉随便捡来的破衣服穿在身上一样,极不协调。
至少,他的父母肯定没给他穿像样的衣服。周围没有一个小孩子像他那样。而且他那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父亲虽然身高和体格都算中等,但背略有些驼,个子看上去要比实际稍矮一些,身上的西装是皱皱巴巴,从照片里都能看出是便宜货。然后,从那位父亲的表情之中感觉不到自信与精气神,跟那稀薄的头发相辅相成,显得特别寒碜。
……没错,这对父子看上去特别寒碜。
他们的家庭大概很贫困吧。但是,不知道是没有那个意思还是没有那个条件,这对父子完全没有掩饰他们的寒碜,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因为这样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以致形成一种「不协调感」……或者说是「不对劲」,让他们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对父子缺乏主张与霸气的样子,非但没有减弱那种「不对劲」令他们埋没于周围,反倒加强了「混入人群的杂质」的感觉。他们是混进地区集团之中的,明显不对劲的一家人。这就像现在作为邻居的生驹家一样,但虽然用词一样,但与结所感觉到从邻居身上感到的「不对劲」,方向性上略有不同。
至少,与那个生驹家的老人不相称。
那个脾气怪爱激动的老人的「不对劲」,与这对父子的「不对劲」不同。
但照片上的父亲,毫无疑问与那位老人之间血缘关系,不过跟正至只见看不出来。照片上的父亲,发际线开始倒退的额头中央,感觉完全就像遗传似的,长着一颗跟那个老人一模一样的大痣。
「……虐待?」
「可能是因为家里没有妈妈」
结和今日子说出了各自对这张照片感到的相似感想。
「这个是老公呢……」
说着,今日子指向了朋友们聚在一起的一群少年。他们跟正至应该是同级生,但所站的地方完全不同,可见生驹家的确存在隐情。但理所当然的,光凭照片能够搞清楚的事情十分有限。
结并不打算止步于这种程度的了解。
虽说很不情愿,但她了解一个能够收集情报的地方。
「……在关门之前我去一趟。克己就拜托了」
「好的,路上小心」
结将孩子们交给今日子,独自离开家门。这一趟,她不想带克己去。出门后只见406室的周围聚着对生驹家颇有意见,或者是想来监视的老年居民,他们正频繁地交头接耳。结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便离开了公寓。
结所前往的方向,是车站附近的邮局。
结与公寓外的居民几乎没有交流,但那里有个人能够对素昧平生的结轻易讲出当地情报的人。
那种人,结在平时肯定会敬而远之。刚搬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发现结住在那栋公寓后,非常熟络地向结说了各种传闻。结现在,就是要找那个坐窗口的话痨大婶。
今天是周末,窗口业务会提早结束。
结向大婶表明自己跟生驹家住同一楼层,对那个家里蹲『儿子』感到很不安后,大婶便爽快答应下班后跟她讲。
两人一到车站附近碰头咖啡厅里,大婶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
「————『霸凌』么?」
「是啊」
换上便装来到咖啡厅的大婶因为能说别人的事情显得开心得不得了,面对皱紧眉头的结,在桌子的另一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
「………………」
将胡闹的杉北早苗交给她的丈夫,目送她离开之后。
和也在家中自己的卧室里,于一郎一起关着门,沉默不言。
这个房间本来用作书房,只有一张只用来完成带回家的工作而使用的桌子,和一只塞满了与工作相关的繁杂物件的柜子。在这个打扫得也不够到位的小小房间里,两人席地而坐,目光落在地板上,表情十分严肃。
现在妻子和儿子在家,但跟她交代过不要进房间。
超喜欢爸爸的凉,难得爸爸在家却不能在一起,显得很寂寞。
妻子一边安慰他,一边转移他的心思,让他玩去了。和也跟妻子说,他们要讨论四楼发生的情况,让孩子不要来打扰。关于内容虽然没有说假话,但理由却并不准确。
因为,这件事想让,也不能让妻子听到。
在凉的脖子上留下的毛骨悚然的手印,以及熟人的孩子接连死去的异常情况,可能与妻子和孩子本身没有关系,原因可能在于和也他们过去搞『霸凌』的报复。
这说不定,是诅咒。
『正至 原谅我』
留下这封遗书,在两人面前自绝身亡的淳一,的确是带头欺负正至的人,可谓是主犯。而且和也亲眼目睹到的淳一自杀前后的异常言行,也的确能够用『诅咒』来解释。
生驹正至之所以老大不小却变得足不出户,原因应该就是霸凌。
当地的大伙之间,都是这么说的。
当时的正至,是无法违抗和也他们的,绝对的弱者。相反,即便事到如今,他们心里仍旧觉得,要是没有什么诅咒的话,正至的复仇根本闹不出什么名堂。
「可恶,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事到如今还在耿耿于怀么……!」
和也感受着涌上心头的漆黑愤怒,以及屋外最喜欢的孩子的气息,如同低吼一般咒骂起来。
「而且还对那么小的孩子出手……简直不是人。他要是心里还有恨,大可直接跟我们说啊!」
「大概正因为办不到,所以才一直等下去的吧……」
和也的身体就像在愤怒中膨胀了起来,而一郎那壮硕的身体却像收缩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嘀咕起来。
「啊?」
「我觉得正至等了这足足二十年,不是来找他所无法违抗的我们,而是等待无力的孩子的诞生。而且,打算在他们最可爱的时候从我们身边夺走他们,对我们造成最大的伤害」
一郎嘀嘀咕咕地说道。他慢慢摘下眼睛,单手捂住双眼。
「啊,的确有一手啊。这复仇有够狠……」
一郎彻底心灰意冷,那样子简直就像丧失全部活力的老人。
「都是我们的害的。错的是我们。是我害死了大和。我不知道该怎样和妻子交代。总之,向那家伙……向正至道歉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他的宽恕,但只能这么做了…………对不起,大和。爸爸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时真的好愚蠢……完全没想过将来会遭到这样的报复」
他的声音,他的叹息,在颤抖。虽然一郎软弱地说出一大串忏悔的话来,但和也并不能轻易地这样接受,也不可能照做。跟为时已晚的一郎不同,和也的孩子还活着。
凉还活着,而且现在正暴露在生命危险之下。
不知道危险会在何时发生,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早苗已经证明过,逃跑也无济于事。但照一郎说的那样去道歉恐怕也没用,淳一的惨死就是证明。
和也承认,自己的确做的不对。
如果道歉就能救凉一名,让他怎么道歉都行。
但是,没有确切的说去证据证明,而且他害怕为了这种不确定的事情消耗时间,最终弄得无法挽回。错误的选择导致他无能为力地失去凉……这种事他想都不想去想。
他确实去想,就越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一郎的绝望与忏悔,一点点地压迫他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和也咬紧嘴唇,抱住脑袋。
「凉……!」
他就像死抓着不放一般,呼喊爱子的名字。
——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把凉从诅咒中拯救出来?
他面对的,是生驹正至的复仇。他知道这样的想法非常自私,但他不愿失去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当爸爸的,发自灵魂的呐喊。
快思考,快寻找解救之道。
但是毫无线索,因此空有焦躁不断攀升,思考在空转。
从屋外能够听到凉在玩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气息。和也在这个关着罪人的小房间里,拼命地将凉存在的证据向自己拉近,拼命地用五感紧紧抱住。
现在的自己,不能被他触碰,不能被他看到,不能被他知道。
所以,和也只将凉的存在,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存在于此的气息,在心中紧紧抱住。
但是————
「…………………………」
此时,和也察觉到了。
他为了感受儿子的气息,而拼命投去的知觉,忽然在家中感觉到了某种东西的气息。他想要去感知家中的儿子,却在家中感知到了不同的某种东西。
那东西,就跟自己的妻儿就在同一个房间。
就在他察觉到了那一刻,思维冻结了。
自己的妻儿所在的房间里,存在着某种其他的东西。
那东西所散发出来的,不是妻儿那种活人的气息。那东西就在妻儿身旁,感觉不到呼吸,就像冷冰冰的死人一样静静地停留在那里。瞬息之间理解其中的异常之后,只觉背脊一阵恶寒,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凉!?」
随后,他大叫一声,晃晃站占地站了起来。
他无视吃惊的一郎,跟不上意识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打开门,飞奔到走廊上,然后向妻儿所在的客厅看去。客厅的门关着,透过门上镶嵌的大块磨砂玻璃那边,能够看到屋子里妻子和儿子的影子。
「!!」
可是一看过去,他心脏差点没从后用力蹦出来。
在那里,有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就在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妻子和儿子的黑影旁边,有个人影一样,却绝不可能是人类所形成的鲜红人影,正站在凉的背后。
「凉!!」
他飞快地冲过走廊,嗙!的一声巨响将门打开,扑进了客厅。
门那头的妻子和儿子听到声音,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朝气喘吁吁的他看了过去。
随后……
哗……
凉背后那个看上去就像穿着红色上衣的某种东西,恍如渗进背后的白墙之中一般,消失了。
一切都在一瞬间,没有任何声音,如同颜色的残影消失一般。那东西就像错觉一样消失了,其存在本身于顷刻间不留一点痕迹,完完全全地从和也眼前消失了。
「爸爸!」
「怎么了?」
妻子和儿子非常吃惊,可是他们的眼睛并未转向刚才在身后消失的那东西。
他们没有发觉。他们应该一直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两个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东西。
只有和也看到了。
有个红色的东西。
穿着鲜红衣服,像小孩子那么大的人影刚刚就在那里。
那东西站在凉的身后,正要将手伸向凉的脖子,然后就消失了。
「………………!!」
和也一阵茫然。
他浑身冒冷汗,呼吸变得急促。心中残留着恐惧与确信。
那不是错觉或妄想,是确信。
已经不容半点迟疑,他确信凉随时遭到致命危险都不足为奇。
确信危险正是诅咒。
确信诅咒源自于生驹正至。
「……可恶!!」
和也当即转过身去,走向玄关。
「爸爸?」
「喂,阿和!!」
他听到了妻子和一郎的劝阻,但他被容不得片刻犹豫的冰冷焦躁所驱使,为了实行保护凉的最终手段,冲出家门。
2
……据说生驹家原本在当地就很出名。
这个出名是恶名。很久以前,他们家当初姓杉谷,很穷,而且因为总给周围添麻烦而得名。不知是不是遗传,他们行事专横且缺乏常识,尤其是在钱的方面惹出的麻烦特别多。
有一年,那家人生个了叫麻里子的女孩。麻里子是众所周知的问题儿童,走到哪儿乱子就惹到哪儿,在附近是非常出名的不良少女。然后麻里子初中毕业后离开了家门,在几年之后双亲意外死亡与病死后,改姓回到了家。
回来的时候,带着丈夫和孩子。
那个孩子,叫做『正至』。
亚里子带回来的丈夫非常懦弱,对妻子言听计从。由于他几乎赚不到钱,在一贫如洗的状态下受到妻子的责罚,和孩子一起被赶出家门。村里人多次见到他牵着儿子的手,步履蹒跚地走廊什么都没有的路上。
生驹麻里子一下子在当地出了名,成了有名了麻烦制造者。
她当了妈妈之后,小时候恶名昭彰的暴脾气、没常识、贪婪、嫉妒、恶意,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演愈烈。她总是找人讨要东西,强行把东西从别人那里借走不还,对不顺自己意的人破口大骂还胡闹,成天都在招惹麻烦,已经成了当地的一颗毒瘤。
所有人都对麻里子避之唯恐不及,可是麻里子只要盯上附近的谁有什么东西,就会强行把东西搜出来抢走,住在她家附近的人很难跟她不发生任何瓜葛。尤其是有小孩子的人家。麻里子作为一位母亲很成问题,可以说完全不照顾儿子正至,有什么事就会推给周围的人。
正至像他的父亲,是个非常老实的孩子。
他的不到像样的照顾,吃不饱穿不暖,浑身脏兮兮,身上穿的衣服总像是捡来别人不要的。
附近的孩子在玩耍时,带着正至的麻里子过来之后,总会把正至强行推过去。然而,每当当地举办祭祀或活动时,麻里子明明不付会费且还是让正至强行参加,推给别人来照顾。
正至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只在外人眼中是这样。
对于身为当事者的孩子们来说,正至就是个麻烦。
要是情况好的话,他当时说不定还留有被当成可怜的孩子,被大家保护的可能性。可是连孩子的爸爸妈妈们都讨厌他,嫌他碍事,而且他总是穿着奇怪的衣服,而且不懂得主张自我,所以上了小学之后就成为了附近小孩子霸凌的对象。
最开始,孩子们还只是将他推来推去而已。
但是,大人们不加制止。而且,当地的学校是一学年一班制的小规模学校,从入学到毕业,班上还是那么些面孔,这样的封闭性没多久便让霸凌愈演愈烈,无止尽地恶化下去。
最开始都不想发生瓜葛,可是麻里子硬是把事情推给孩子们,这让孩子们烦躁和生气,以致让他们对正至的欺负演变成了过激的游戏。没过多久,少年正至便长期陷入了新伤盖老伤的状态。正至没办法违抗别人,他的妈妈麻里子知道他遭受霸凌的事情却漠不关心,反倒很愿意把正至推给欺负他的孩子们。当正至开始拒绝上学之后,每当『朋友』们全军出马来接他的时候,麻里子总会主动开门将『朋友』引进来,任由他们讲正至强行带出去。
无处可逃的正至被附近的『朋友』包围,每天不断遭受着激烈的霸凌。
有时,他被拳打脚踢。
有时,他被扔进河里。
有时,他被强行喂食异物。
而且当地的大人们也都对那些情况视而不见。
正至少年就在众人冰冷的目光之下,总是被『朋友』们套上红色基调的女式上衣,拉着到处跑。有一天,对孩子的衣服毫不关心的麻里子给正至套上了女式毛衣,大伙看到正至那个样子觉得很有意思,于是那就成了他的『制服』。
制服。
或者说是,囚服。
当时,在当地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来『他』。以红衣服作记号的,受欺负的孩子。正至最开始穿的那件女式毛衣弄丢了,可是每当他弄丢一次,就会有『朋友』又给他拿女式毛衣强行给他穿上,所以他在当地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少年被当成了罪人。所有人都能一看出的,穿红衣服的罪人。
正至最终被完全当成了罪犯,愈演愈烈的霸凌变得不时会危及他的性命。就这样到了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正至按照惯例到爸爸本家那边去省亲,之后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当地。他父亲的身影也消失了。其间,他母亲麻里子在附近的镇上偷东西被抓,从当地消失了,从此生居家便空无一人。
给人添麻烦的邻居成为了记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并且在表面上忘记她个人以求内心的平静。
然后正至在当地的那些『朋友』全都升上了高中,到不同的学校各奔东西。然后,他们有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回过神来已经过去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
大伙全都长大成人,正至成了他们脑中的一段遥远的记忆……所有人都不会主动想起的,遥远记忆。
但就在不久前————的确进行区域整理,拆迁改建公寓的时候,生驹正至回来了。和爷爷一起回来的他,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家里蹲。他的身影,就好像时间定格在了当时一样,对于当地来说,俨然就是过去的亡灵或负面遗产。
………………
†
……窗口大婶对别人的事情尽情地说完一番,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目送她离开的结,首先做的就是从包里取出手机,向梦人打了电话。
「那个,真木先生————『霸凌』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已经到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然后梦人指定「请过来」的碰头地点,就在结所在的咖啡厅不远的位置。那里新建有宽敞的马路,整洁的步道,以及许多崭新公共设施的,离车站很近的地方。
「嗨,西任小姐。让你久等了」
是在因周末停工而变得安静,行人不多的步道上。
路的修整保持着与附近大山的协调,若非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安静似乎很容易就会错过。就在这样的地方,梦人不久后拄着手杖,拖着一只脚,随着奇特的脚步声出现了。
「真木先生」
「你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么」
梦人就像打断结质问式的声音一般,提出了问题。
他指向的地方,是最近刚刚完成的,与崭新的设施建筑配套的广阔停车场。
「……生驹家以前所在的地方?」
「回答正确」
梦人扬起嘴,脸上那就像贴上去一般的邪恶笑容变得更深了。
「真木先生,你当时向聚集在管理员室的那些人所暗示的,就是这件事吧?」
「没错。现在这片漂漂亮亮的地方,全都是当时上小学的生驹正至遭受凄惨『霸凌』的现场。年少的正至当时在这片现已不存在的地区,总是穿着红色的女性衣服。而他的同级生就是主犯,当地的全体居民都是共犯。我想你已经发现了,正是享有那栋公寓权利的全体居民。那栋公寓的居民,除了西任小姐你之外,包括与你要好的人,对你亲切的人,值得信赖的人,全都是完全可能被生驹正至报复的人——哎,不过他们的配偶和孩子就只能说太可怜了」
「…………!」
听到梦人的解说,结禁不住低下了头。
刚才她已经听大婶说过,之前待她很亲切很不错的那些人以及他们的丈夫,曾经对上小学的正至诉诸以惨烈霸凌的实情。结的孩子跟当时的正至性格差不多,内心十分封闭,所以结不可能不能完全把那些事当做与自己无关,同时对之前亲切对待自己的邻居们那些过去的行为感到十分费解,无法体谅。
「真木先生……你知道多少?」
结刚这么一问,梦人便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操作了一番,然后递给了结。结结果来一看,屏幕是邮件APP的界面,打开了日期为昨天的一封邮件。
※※※
发件人:大河内虎一
收件人:真木梦人
标 题:关于流雏
辛苦了。在下大河内。
现在正在调查生驹氏的故乡,向以老年人为主要对象多方打听之后,了解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下面的邮件中概括后向老师报告。
请务必谈谈老师的感想。
在当地,关于流雏有着以下这样的传说。
很久以前闹过非常严重的饥荒,不把刚生下来的孩子杀死便活不下去。有一年,冬天还没过,村里就死了一半的人,为了送走这场灾难,全村决定向■■河漂放流雏。
流雏不能留在岸上,必须全部漂走,但流雏是按村里死的人数制作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以致难以全部漂走。
流雏在第二天晚上挂到了某地的岸边,变成了穿红和服的女人,每晚在村里徘徊,在每家每户敲门。打开门看到那女人的人,全都会得病而死。
村民们惊恐不已,每当半夜门被敲响就会吟诵佛经,敲响金器来驱赶红和服女人。可是,念经和敲东西只会告诉红和服女人家里有人,然后女人就一直不走了。
只有不念经,不敲东西,不回应,屏住呼吸不发出动静的人家才得以幸免。
一到晚上,村里所有人都会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女人离去。
女人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就会在夜里继续敲门。可能直至雏人偶在河中腐朽,才算总不再现身。
从打听到的内容中,无法明确时间,但由于地名等信息十分明确,虽然不算古老但可以分类为传说。
至少,饥荒频发是有记录的史实。
在打听的时候我录了音。录音文件和有关叙述者的详细资料,以及关于饥荒的记录日后再进行整理。
匆匆汇报,多有不周。
还请多关照。
大河内虎一
※※※
「!……这是……」
梦人对几乎哑口无言的结说道
「我让大河内君去了生驹氏的故乡」
「这……明显就是……」
「没错。感觉明显就是公寓里正在发生的异常情况的『起源』。生驹氏的故乡,是留存有许多罕见故事、仪式以及迷信的山村,大河内君对那里非常中意。先不管这些事情有没有意思,可是实际上,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起源』对于解开那栋公寓中的异常现象其实并没有多大帮助」
「咦?」
结看到读了这封邮件后,感觉找到了一切的元凶。可梦人接下来的否定,让她十分困惑地惊呼起来,抬起脸。
「可是,这……」
梦人对困惑的结说道
「嗯,这是『起源』,但不是『原因』」
「……哪里不一样?」
「比方说,有一位女性想要诅咒出轨的对象,在稻草人偶上钉了钉子。在这个事件中,重要的是它的『起源』——丑时参拜么?不对吧。『原因』是丈夫出轨」
然后梦人将没握杖的手五指撒开,别有深意地伸向结的面前
「最开始,我也对那个『流雏』,对它的『起源』感兴趣,但在对发生的事件进行调查的过程中,感到了令我在意的地方啊。那就是,这件事总的来说与『流雏』缺乏共通项」
「共通项?」
「首先,在那栋公寓里,只有小孩子身上在不断发生诡异的事件,造成异常死亡。去年在河里淹死的男童,两个月前在公寓厕所里泡水冻死的女童」
梦人边说边弯下指头开始数。
「……!」
「后面,你也都知道了。被水龙头的谁淹死的男童,在被窝里窒息而死的男童,跌下楼梯受伤最终吞食异物窒息而死的男童,全身被有被某种东西殴打的瘀斑浑身透湿遗弃在屋外死去的男童,然后还有被勒住脖子昏迷过去的几名儿童」
结听着听着,心里难受起来。这么一听就能发现异常非常明显。结知道那些熟悉的孩子们健健康康时的样子,再想想他们死似的样子,失去孩子的父母有多么悲伤,她便感同身受般觉得胸口发紧。
「…………」
「然后,我们先假定这一切的原因是某人的『诅咒』」
梦人举着弯下手指的手,接着说道
「所谓诅咒,是人向神明等存在许愿,藉此来达到某种危害效果的仪式,其中定有因果关系。然而,公寓里发生的事件以那种情况来看,所造成结果实在很分散,受害的类型也五花八门,乍看之下完全没有条理」
「……」
「虽然有着『遇害者都是小孩』这个共通项,但手段实在太过离散。如果是某人的『诅咒』,照理说其中应该存在着某种共通项,这样才能照到『原因』」
然后,梦人问道
「你觉得,共通项是什么?」
「……」
他紧盯着抿住嘴的结。
结的内心已经得出了答案,但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见状,梦人笑了起来,然后就像完全看穿结的想法,抽出结的内心一般,说出答案
「没错。就是『霸凌』」
「…………」
此时,结已经知道梦人会这么说了。
「被推进河里,被关在厕所隔间里被水淋。被人把头摁到水龙头的水中。用毯子卷起来。从楼梯上推下去。强行要求吞食异物。全身遭到殴打的瘀斑。被泼了水之后扔在外面」
「…………」
梦人一边说,一边反向数着孩子的死法,又将手指竖起。
「然后————勒颈失神游戏」
手指变回最开始五指张开的状态,然后放了下去。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豪华大餐呢。虽然后面就没有孩子遇害了,不过以前公寓里经常出现物品遗失、破坏、被弄得乱七八糟的现象,因为这些现象十分琐碎,所以报告也就没有引起重视,但从『霸凌』的观点来看就完全吻合了」
然后,梦人道出了结论
「这个『诅咒』的本质很单纯,仅仅只是生驹正至以前遭受过的事情返还给了那些加害者的孩子们」
他接着说道
「弄清楚这些,『起源』也就不再重要了吧」
明白了,能够理解,但结完全承受不住。
「可是……」
「……可是?」
「可是,这用得着夺走孩子们的生命吗……!」
因为结认识那些孩子,因为那些孩子的妈妈都跟结成了朋友,待结都很好,因为那些孩子也跟克己成为了朋友,而且更克己都差不多大……所以结对无辜的孩子们的死,完全无法接受。
听到结痛苦的这句话,梦人稍稍讽刺地挑起半边眉梢。
3
「正至!!滚出来!!」
和也大叫起来,然后将之前一直扔车上,刚刚才拿出来的金属球棒抡了起来,朝着406室玄关旁边镶着铝格栅的窗户奋力砸了下去。
随着金属之间相互撞击的刺耳声音,铝隔栅扭曲变形,重复砸了三次之后,里面窗户的毛玻璃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接着,和也又奋力地砸了一次。扭曲的隔栅一部分从固定部位的螺丝开始崩断,脱落。他朝着脱落的部分,又用金属球棒狠狠地砸了一下,窗户里的磨砂玻璃最终粉碎四散。
在里面,没有家具的灰暗房间显露出来。
和也拿着球棒,冲着里头大喊。
「我知道你在!!你个家里蹲!!」
和也不等回答,又挥起球棒,朝着隔栅砸了下去。哐、哐的巨响,响彻整个公寓,每出一声巨响,铝隔栅就会变形折断,一根接一根地断裂飞出。
不久隔栅之上被破坏出一个人能通过的大洞。
听到噪音的居民再次聚集过来,向不断对406室施暴的和也投去不安的目光与声援。到了这个时候,406室的门总算是打开了,生驹老人从里面跑了出来。
「你、你这是干什……」
「废话少说」
还不等老人把话说完,和也用球棒朝着老人的胸口重重一戳。老人「呜」地呻吟了一声蹲了下去,被和也一脚踢飞,然后踩在地上。接着,和也抓住敞开的门,将门完全打开,连门的制动器都起效了。
这时,他的肩膀从身后被人抓住。
「阿和,你这未免太乱来了……!」
一郎制止住和也,这样说道。可是他的表情因苦恼与苦涩变得十分扭曲,这种与毅然相差甚远的态度与话语,哪里拦得住和也。
「放手。事情都这样,哪里还有对话的余地」
「阿和……」
「我可不会坐等凉被杀死。还是说,你要权利阻止我?」
和也瞪了过去,一郎不敢正视和也的目光,抓住和也肩膀的手也失去力气。和也轻易抖落掉一郎的手,踏入406室。
和也想尽快救自己的儿子脱离危险,只要能够确保凉的安全,他甘愿以身试法。如果正至肯乖乖放弃诅咒,那便就此作罢,但如果不肯,不论诉诸多大的暴力也在所不惜。
「喂,正至!!」
和也朝房子里面大喊。
「你给我家儿子施加的那什么诅咒,快给我停下!只要你想要,不论道歉还是什么我都愿意!还是说,你想尝点苦头!?」
他一路嚷着,没有脱鞋就踏进了走廊上。生驹老人倒在地上,抓住和也的脚想要阻止和也,可是被轻易地挣脱了。皮鞋踩在木地板上,随着重重的声响在走廊上匆匆前行。
他沿途打开所有的人,确认门内的情况,但没有发现任何人。406室面积很大,由于位于拐角,房间数量很多,可是除了靠近玄关的房间之外,好像都是空的,不然就是拿来当储藏室来用。对于老人与家里蹲的二人生活,这么大的空间并未有效利用。
然后,和也打开了最里头的门,踏进了客厅。
客厅里摆着从农家带来的家具,与房子显得格格不入,遍地都是垃圾与杂物,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与牢固的油烟味到混在一起,充满了不算强烈的生活感。
和也站在客厅里张望了一番,看到了客厅里还有一扇门。
「…………」
从里面,感觉得到人的气息。
和也毫不犹豫地靠近门,把手放在上面。
尽管生驹老人从身后大声制止,但他当然没有去听。他重新我好单手拿着的球棒,用力将房门完全打开。
「……!!」
屋子里……一片鲜红。
在门打开的瞬间,红色扑入眼中。和也倒吸一口凉气。房间里就像铺着绯红地毯一般一片赤红,地板上到处都是加工前的红色印花纸和用那些纸做好的漂流纸人散落着。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整幅色彩,让和也一时头晕目眩。所以,他在那一刻没能察觉到这个红色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人。
「!!」
随后他察觉到,接着大吃一惊。
在屋子的正中央,蹲着一个人。
穿着红色上衣的他背对着门口,就像匍匐在满是红纸的地板上一般低着头,一个劲地在手里做着什么,对房门被打开的事,对和也闯入房间的情况,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只是默不作声地继续手中的活。
那是将印花纸变成纸人的工作。
在还要一般将地板淹没的红纸之中,小小纸人从匍匐在地的那人手中接连诞生,并放流到红色的海洋之中。
他在红色世界中进行的这项工作,就像机械一样迅速而准确,不想是人类在制作,化作一幕好似隐喻生命圆环般的奇异情景。生命的红色海洋,纸的子宫……红色纸人如鱼苗般的接连诞生的情景,缺乏现实感,还透着莫名的疯狂。
发狂了,被诅咒着。
在这疯狂的情景之中,被诅咒的人偶不断诞生。
一郎从玄关追了过来,和也能感觉到他在身后看到屋里的情形后倒抽一口凉气。但和也不会再被迷惑了,他俯视着蹲在红色房间正中央的蹲下,锐利地眯起了眼睛。找到了,和也要找的就是这东西。
和也对他说道
「……喂,正至,好久不见啊」
「…………」
穿着红色女式上衣的背影,没有回答。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那个诅咒什么的,给我立刻停下」
「…………」
没有回答。和也将手中的金属球棒举了起来,就像对待生驹老人那样,用顶端戳了下那人的后背。就像机械一样不停制作纸人的他,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侧倒在地。
「正至」
和也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踏进红色的地板,朝他靠近了一步。
「我不是吓唬你,我为了儿子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和……」
和也听到身后的一郎不安的声音,抓起苦闷地跪在地上的正至的头发。
「喂,正至」
然后拉紧那稀薄得可怜的头发,强行让他的连抬起来,用冷彻的目光盯着他的脸,准备继续威胁。
「…………」
可是,和也张开的嘴里,却没能继续吐出话来。
本想说些什么的他,嘴巴维持在了半张开的状态。
和也察觉到了。在盯着他的脸,正要威胁他的时候察觉到了……他不是正至。
他圆圆的脸由于脱离了社会生活而显现不出年龄,的确也有着几分正至的面影,可是在近处一看,发现他的额头上有颗很有特征的痣,那是正至应该没有的。
「……………………生驹大叔?」
和也的口中,吐露出这样一个词。
他不是正至。这个男人跟正至一样,穿着可谓正至标志的那个红色女式上衣,可其实他————是正至的父亲。
「什么!?」
一郎惊呼出来。和也不禁放开了他的头发,向后倒退。正至的父亲被放开后,嘴角流下口水,用不聚焦的眼睛向周围环视了一遍,然后又像乌龟一样蹲在了红色的地板上。
这个时候,和也看到了。
在蹲下的正至父亲的面前,有一个佛龛。
然后在那佛龛的正中央……
摆着和也他所熟知的,刚刚上中学时的正至的————站在鲜花环绕中绽放笑容的,黑白照片。
†
「生驹正至君已经去世了。在他十四岁的夏天会父亲老家省亲的时候,跳桥自杀了」
听到梦人说出的这番话,结大受冲击,惊呼出来
「…………咦…………咦!?」
「大河内君在生驹正至父亲的故乡对生驹家进行了调查,这是调查结果中明确的。正至君从老家一座架在深谷上的高桥之上,穿着红色的女式衣服跳进河里,最后变成遗体在四公里的下流被发现。西任小姐,你说那不至于要夺走孩子的生命,然而孩子生命先被夺走的却是生驹家喔」
梦人耸耸肩,讽刺地这样说道。一时情绪激动的结没办法顺利地理解。该代入感情的对象突然完全变成了另一方,而且还对之前看到的家里蹲的身份突然产生了巨大的疑问,让她脑子没办法跟上话题。
「咦……那么我看到的正至先生是……」
「应该是他的父亲。据说正至自杀让父亲变得疯疯癫癫,总是做出奇怪的举动,因此被关在了家里」
梦人对结的疑问也作了回答
「他就像模仿死去的儿子一样,穿上了红色的女式上衣,不断地做着流雏。据说他最开始是悲伤过度,为了祭奠死去的儿子才那样的,可他渐渐除了制作流雏之外就什么都不做了。正至似乎会帮爷爷做流雏,而且做得很好」
「………………」
听到这些话,结的内心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善与恶,被害者于加害者……这些在结心中的界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她感觉,就像梦人有意在让她对熟悉的孩子们的死感到无法接受,然后再给出恰当的原因似的。结心中的天平上,一边是发生在熟悉的孩子们身上的悲剧,而另一边又放上了自己所不知道的悲剧。
内心好沉重,好痛苦。
但是,结在感到梦人邪恶的意图之时,突然发觉到一件事。
说不定————梦人他……
结想到后抬起脸,向梦人看去。
她面对以浅笑看着自己的梦人,稍稍犹豫起来。然后,她决定证实自己刚刚发觉到的事情。如果这个预想无误的话,那么结现在根本不是呆在这种地方的时候。
结问道
「真木先生。我可以以编辑的身份,问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我认为无意解决事件的侦探角色是靠不住的」
「喔?」
梦人性质略显盎然地挑起眉梢。
「此话怎讲?」
结听到梦人的提问,于是得到确信。
「真木先生————你根本不想解决公寓的事件对吧」
梦人笑得更深,灿烂地笑了起来。
那是泯灭人性的笑容。
「……回答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