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少年回神之后,一切都已经结束。
头顶上满布着乌云,漆黑的天空彷佛早已忘记阳光是什么模样。在这片没有半点绿意的荒凉大地上,放眼望去,全都是死者洒出的鲜血。
——死亡。
少年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望无际的死亡。
这些全都是吸血鬼的尸骸。是随侍在王身边,强而有力的精锐。这些拥有压倒性实力的吸血鬼全都横在少年眼前,没有残留半点生气。
除此之外,魔界最强种族的王——『鲜血皇帝』,也与他的臣子一起躺在少年的脚边。
「这是……我做的吗?」
他完全没有记忆。
而且,眼前这情况直指出他赢得了这场战争。
一阵徐风——是魔界特有的、夹带着血腥和肉腥味的风,撩起了少年的头发。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变长了。
一头比起身高还长的头发,在干涩的风中轻轻摆荡。彷佛妖艳的魔女特有的美丽长发。
「哥哥……」
一声熟悉而稚嫩的少女声音传入少年的耳中。这声呼唤,让他想起他与吸血鬼王交战的动机。
他望向声音源头,看到心爱妹妹的身影。妹妹尽管脸和身上的衣服都沾染了鲜血和污泥,但没有明显的外伤。她还活着。
「榭莉雅!太好了!你平安无事呀……」
少年迈步跑向妹妹,却在跨出第一步之后即刻停了下来。
——因为他心爱的妹妹,正以畏惧的眼光看着他。
那是人类凝视着魔族的眼神;注视着异样怪物的眼神。
「……我失手了呀。」
少年就好比双脚被针线缝在地板上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掌上。
掌中还留着没有半分实感的空虚胜利滋味,以及自己变成恐怖怪物的茫然感受。
十年前——
衔接人魔两界的『穴门』,只有拥有魔力的人才能通过。尽管人类之中有许多人能够及早预期『穴门』出现,并即时行动,但仍有不少无辜的人被卷入『穴门』带来的灾祸之中。
一般人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落入忽然张开的『穴门』、误入魔界的情况,俗称『神隐』。
「■■■?▲▲▲?喔——用日文怎么样呢?用日文能沟通吗?」
一处森林里,包围在人界前所未见的漆黑树丛之中,一名青年凝视着身上满是泥泞的少年。
少年回望着他——这名青年不知从何而来,他以翩然的身段将来袭的魔物用一把火全部烧尽。
「喔?好像听得懂呀?是来自日本的小鬼呀。」
「……叔叔,是谁?」
「不要叫叔叔,叫哥哥!臭小鬼!我叫朱利亚斯·豪尔格,是世界最强的男人。」
这名青年——朱利亚斯扬起一抹傲慢的笑容说:
「看你的年纪……大概七、八岁吧——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少年面无表情地回了话: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等我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了。」
「……啊?你丧失记忆了呀?我是有听说过,被『神隐』的人都会出现记忆跟精神方面的障碍啦……真麻烦。」
「…………」
「不过臭小鬼,你说你丧失记忆了……」
朱利亚斯边说边将视线挪到少年身后的方向。
「那你拚命想保护的那个小女孩是谁咧?」
少年身后躺着一个年纪比他更小的女孩。她在刚才遭到怪物袭击时,过于惊吓而昏迷着。
「我不知道……她叫做榭莉雅,是跟我一样……忽然就发现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我们是昨天碰到的……」
「昨天?我说,你们认识的时间也太短了吧?不过……短归短,你倒是满拚命地想要保护她的嘛——你明明没什么力气,却背着她到处逃……你要是把她丢下,自己一个人逃跑应该逃得掉吧?」
「我……就是觉得,一定得保护她。」
少年抬起头,正面凝视着朱利亚斯。
「因为男生应该保护女生。」
那一双稚嫩却清澈的眼眸,让朱利亚斯整个人呆愣住了。随后他扬起嘴角,显露出愉悦的笑容。
「很好!我欣赏你,臭小鬼。」
他蹲下来,将手伸向少年的五分裤。
「你——你想干什么啦!快放开我!」
「你别慌,我没有恋男童癖——喔,有了有了。」
朱利亚斯将短裤上缘露出的三角裤松紧带部分向外翻开,上面用油性奇异笔写了几个平假名。
「哈哈,该找一下的时候还是要找——奥小鬼,你可以开心一点了。这里写了你的名字喔。」
「那个,我也看过了……可是名字的部分……」
「嗯?喔~原来如此,名字的部分沾到泥土,没办法分辨了呀……姓『麻上』呀?呼,」
朱利亚斯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后将手从少年的内裤上抽了回来——由于他原本将松紧带的部分拉得很开,一下子松手弹回去,『啪』地一声打在少年腰上。
「喂,臭小鬼,从今以后你就叫『悠理』。」
「咦?」
「这是我小时候爱用的昵称,给你刚好……至于汉字嘛,就随便吧。」
他边说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支笔,在少年身上的T恤上大大地写了几个汉字——『麻上悠理』。
「你、你干什么啦!呜哇!好俗喔——」
少年大声嚷嚷着。
「你想变强吗,臭小鬼?强到至少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朱利亚斯说:
「我来让你——变成世界第二强的男人吧。」
随后,悠理便成了朱利亚斯的徒弟,并和榭莉雅以兄妹的关系开始生活。
不属于任何机构的自由魔法使·朱利亚斯,在面对必须向各级机关申请才能使用的『穴门』时,他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恣意通行使用。而悠理就在朱利亚斯的带领之下,不断往返于人魔两界。
回到人界的时候,悠理其实从没想过要寻找他的家人。
由于他没有记忆,所以对于家人和故乡都没有任何依恋。再加上身边有朱利亚斯和榭莉雅陪伴,他也从未感到孤独。
而跟着朱利亚斯自由来去于人魔两界的过程中,悠理每天的生活就是不断地修行与战斗。
其后时光飞逝,直到三年前——
基于某个缘故,悠理、朱利亚斯,以及榭莉雅三人深深牵扯进了吸血鬼和魔女之间,横跨冗长岁月的纷争之中。
从结果来说,这场战争在麻上悠理的强势力量之下终结,并且在与『鲜血皇帝』一战之后成为了『世界最强』之人。
在『觉醒』的瞬间,悠理的头发莫名地变长。变得很长很长。
——彷佛魔女一般。
由于他顶着一头艳丽的长发,加上世人普遍认为,除了魔女之外没有人能够打倒吸血鬼之王。于是,从旁观看这场决斗的人,便将悠理误认成了『魔女』。
其后,不知不觉之间更进一步得到了『灾厄之黑魔女』的称号。
「……嗯?」
「你醒了呀?」
悠理睁开眼睛的同时,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映入了他的眼帘。
「社……这里是哪里?」
「学校的医务室。你在这里整整睡了一天。」
「这样啊。」
「啊,你还得继续休养才行——」
「我没事了啦。」
悠理不顾社担心地制止,执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取下头上缠的绷带,随后「哼!」地一声,以肌肉用力震碎了包裹在左手臂上的石膏:就连右手手腕上插的点滴,也被他粗鲁地拔起来丢掉。
「嗯,没事了。」
看他反覆屈张左手掌关节,社冷不防地愣了一下。
「……真是异常的恢复能力。虽然魔法使受伤会比一般人还快复原,但就算是这样……」
「嗯,我在这方面好像非常厉害。大部分的伤我只要稍微躺一下就会好了——不说这个,社,昨天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就跟你的预期……不对,应该说跟你的计划一样。」
社说。
——昨天,辻十四郎勉强捡回一条命地扔下了自己的道具,一个人从圣春学园底下最深层的地下室中逃走。
他毫不犹豫地把社丢下的态度,干脆得令人惊讶。
随后,迟来的警报声终于响起。察觉到这起事件的诸多魔法使,也聚集到了悠理跟社的身边。
在众人要求他们解释当下到底发生什么事的同时,社才带着内心的觉悟准备开口,枕着她大腿躺在地上的悠理却先一步出了声:
『我们看到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男人,觉得他很可疑,便跟着他一路追过来之后发生战斗,不过刚刚让他逃走了。我身上的伤全都是那个男人打的。』
随便编造了这么一个谎言之后,悠理随即晕了过去。
『现在大家好像都还相信你说的话,不过要是他们深入调查,结果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就是了……」
「这样啊……总之,能蒙混过关真的是太好了。」
悠理松了一口气说。然而,社却忽然显露出一脸感伤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带着歉疚的语气开了口: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
「在此之前,我都是听从博士的指示,就这样活到现在。我的存在就只为了这个目的。但是,我却被博士这么轻易地抛弃了……不,我被抛弃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是我先背叛博士的。」
(竟然说自己是主动背叛的一方……)
悠理呆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女孩遭到她的博士如此对待,却完全没有怨言……不过,看起来也不存在所谓的敬意就是了。
对社来说,听从创生父亲命令行事的这个行为准则,背后似乎不存在任何情念,只是必然的规则罢了。
「如果我要贯彻自己的使命,就应该追着博士离开;如果我要把法理摆在前面,就应该对骑士团全盘托出一切事实经过,接受惩罚……但是,现在的我却什么也没做,只是任由命运摆布。」
社带着渴求浮木的眼神凝视着悠理。
「我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怎么会知道咧。」
悠理语带叹息,也带了点拒绝意味地说:
「这又不是我该决定的事,你要自己决定啦。」
「我要……自己决定?」
「我说,『该怎么做』这种事不要去想比较好。虽然这种义务和使命之类的信念也不是不好……不过我个人实在不喜欢这种东西。」
他说:
「真正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吧?」
「我想怎么做……」
「我不出手打你,但出手揍那个叫做十四郎的博士,这都是基于我的想法去做的事。所以你不需要觉得欠了我什么;或者你要恨我也可以,我早有这种觉悟了。」
「…………」
「对骑士团的人撒谎也是我自作主张的事。因为就这么跟你分开,我会觉得寂寞啦。」
「……是吗?」
「嗯,我们好不容易关系变得亲近了。接下来还要当同班同学,也都是需要补考的烂学生,就让我们当好朋友吧?我身为一个转学生,朋友很少的呢。」
听到您理半开玩笑地这么说,社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谢谢你。」
她低头对着悠理道了谢,而悠理也笑着回应:「你不用放在心上啦。」随后,一阵静谧而让人觉得舒畅的气息,在医务室里漫开。
一会儿之后,社抬起头。
「我决定了。我今后要为了你而活。」
一开口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宣言。尽管表情和语气都显得相当平淡,但看到她将双手紧握在胸前的动作,却也十足表现出了她坚毅的意志。
「……啥?咦?」
「为了要跟你谢罪,也为了要回报你的救命之恩,我决定要为你奉献一切。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欸……我刚刚说过了吧?那些都是我自己想做而做的,你不用觉得亏欠我啦……」
「这样的话,我要觉得你对我有恩,这也是我的自由。」
听到社这么说,悠理也真的无法反驳了。
「话说,悠理,你可以一击打倒博士,从这点可以看出来,你拥有超乎寻常的战斗能力。不过在我跟你交手的时候,坦白说,你的实力真的不怎么样——你那时候的动作,明显显得非常差劲……这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悠理觉得困惑的同时,社已经把话题往下继续延伸:
「从你之前说的话来看——你该不会不擅长面对女性吧?」
「说不擅长吗……嗯,欸,要说不擅长大概也是吧。我不想跟女人战斗。」
悠理回答得暧昧,但社却显露出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神。
「那当作我回报恩情的第一步,我会尽全力帮你治疗你的女性恐惧症!」
「啥?欸,不用啦。」悠理谢绝地说:「我没有什么女性恐惧症啦。」
「我想帮你。」
但社的眼神充满了纯净而绚烂的光辉,让悠理想拒绝却无法拒绝。
「……那,就麻烦你了……不过你要怎么做呢?」
「这么做。」
社说完抓起悠理的手,蛮横地拉向她的胸部。
——噗妞~一阵柔软的触感在掌中漫开。
悠理的思考忽然断线。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右手掌中满溢的幸福感触弥漫。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享受的了,但社却还不断垃将一对酥胸往前顶。
「嗯~」
一声宛如娇喘般的吐息,才让他猛然回神。
「咦?等等……啥?」
「这是休克疗法,你觉得怎么样呢?」
「什、什什么怎么样……」
拥有丰富性知识却完全没有实战经验的悠理,面对突然的情况顿时显得狼狈不堪。
「虽然我这种程度的胸部大小,可能不是很好的刺激。」
——不不不,够刺激了!超刺激的!
「如果你有其他什么希望的话,就请你告诉我。无论是多么令人害羞的装扮,多么令人害羞的姿势我都愿意做。只要能让你习惯面对女性,我可以为你做任何服务。」
社说话时显露出了极为真挚的眼神。她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让悠理想吐槽也无法。
她是认真的。
(喂喂喂……这是什么梦幻情景呀……还是该说,那个……社这家伙性格看起来冷酷,但其实意外是个天然呆,或是一旦有了成见,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悠理带着慌乱的心绪咽了一口唾液。
「……真、真真的吗?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是的。」
「真的吗?真的真的真的?你不会事后把我的性癖宣扬出去吧?」
「不会。」
对于一连串的问题,社全都毫不犹豫地点头。看来只要悠理开口,她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我、我我、我该怎么办……作为一个男人,不对,作为一个人,我该拒绝吗……不不不,要是放掉这个机会……)
悠理的内心在良知和性欲之间摆荡,烦恼得脑袋都要烧出焦烟……
「呜呜~!」
想着想着,他的右手掌不自觉地用力掐了一下。
「啊……对、对不起,有点……有点痛……」
「咦?啊啊!对、对不起!」
悠理慌忙抽手,而社则是面无表情地回了话:「没、没关系。」但那张脸微微泛起了红潮,可爱得让人心痒难耐。
「——哥哥,你在做什么?」
一声冷冰冰的呼唤,从医务室入口传了过来。
悠理慌了一下连忙转头,看到两个女生站在门口——榭莉雅带着冷冰冰的骇人眼神瞪着他;而雪羽则是红着一张脸,显露出目瞪口呆的反应。
「听说你受伤了,亏人家还这么贴心地跑来看你,结果……没想到哥哥你正在寻欢呀。哎呀,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呢。」
「你、你、你这家伙!到底要骗多少女生你才甘心啊!」
榭莉雅是生起气来会显得极为冷静的典型;而雪豹则是生起气来会变得相当罗唆的典型。这两个人同时都将愤怒投射到悠理身上。
「你、你们……不、不是啦!这是……」
「是久远院雪羽跟麻上榭莉雅吗。」
「社……嗯,刚好请你帮我把情况说明——」
「我感觉到非比寻常的敌意……原来如此,她们是悠理的敌人呀。」
「你的偏见也来得太快了吧!」
「既然是悠理的敌人,就由我来把她们全部清理掉。」
「住手啦!」
「请不要制止我。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而我的身心已经全部都是你的了。你赋予这条命新的意义——为了你,就算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啊~我的天,你真是麻烦死了!」
如此这般,一个异样的主从关系就此成立。
「看来哥哥你的兴趣似乎还满鬼畜的嘛。同班的女生都已经被你调教完成了……真教人害怕呀。」
「只要是女人……你都来者不拒吗……真是个不可饶恕的混蛋。」
「我会保护悠理的。」
面对身上燃着熊熊怒火的两个女生,社在使命感驱使之下站了出来。于是,一场壮丽的蔷薇战争就此揭幕。
这场女人间的战争,在御岛萌萌碰巧经过而喊了一声:「吵死了!」为止,从开始到终结整整持续了三十分钟。
御岛萌萌离开医务室之后,悠理坐在床上,向榭莉雅和雪羽解释整件事情的始末。
他想解开两人对他和社之间的误会,再者,这两个女生都知道悠理拥有何等程度的力量,因此判断想瞒她们大概是没有用的。
「唉……人家就猜大概会是这么回事。」
榭莉雅长久以来看惯了哥哥的言行,尽管表露出不耐的反应,但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然而——
「…………」
雪羽蹙起眉头,嘴巴瘪成一条直线,不悦地瞪着悠理。
「……榭莉雅、社,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稍微离开一下吗?我有话想跟这个人单独谈谈。」
榭莉雅向来精于看人脸色。她从雪羽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因而开了口:
「我知道了。」
然而,在场的另一个人却非常不善于看人脸色行事。
「我不能把悠理丢下,让他一个人。我要——」
「社学姊,我们走吧。」
榭莉雅边说边拉着坚持想留在现场的社,硬是把她拖出了医务室。
「……好啦,什么事呀,雪羽?」
当医务室只剩下悠理和雪羽时,悠理开口询问。而雪羽则就近拉了一张椅子,坐到悠理的床边。
「你的弱点……是赤手空拳的女性呀。你这体质真的是莫名其妙。」
「嗯,真的。」
「不过社是『黑魔女党』的事,也让我觉得满震惊的。」
「是啦……啊,不过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喔。因为要是说出去,情况可能会变得很麻烦。」
「虽然这是身为骑士团的人不被允许的行为……不过算了,毕竟若是向上面报告了社的事,也不知道她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对待。而且听你说,她一直以来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嘛。」
「谢啦,你果然是可以沟通的人呢。虽然看起来顽固,但其实是个很懂得变通,心地其实温柔而且重感情呢。」
「你这么捧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的……真是够了,打从第一次跟你碰面的那一刻起,我的学校生活就一整个变调了;还有露希雅的事,我们要对骑士团隐瞒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
雪羽回话时露出了苦笑,但她的眼神却没有半分笑意。
随后她绷起脸,「悠理。」一声呼唤之下切入了正题。此时她的眼神极为严肃而认真,甚至冰冷而不带感情。
「你这家伙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因为我输给社呀。她超强的呢。我真是输惨了,被打得惨兮兮的,哈哈哈……」
「你不要嘻皮笑脸的。」
雪羽说。此时她忽然情绪激动,连声音都拉大了起来。悠理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家伙怎么可能会输?你拥有这么强大又这么可怕的力量……不管对手实力多强,都不可能会输的。」
她两手放在膝盖上用力握拳,同时微微发出颤抖。
雪羽知道麻上悠理的实力。她知道悠理拿下颈圈之后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因而完全不能接受悠理输给社的事实,忍不住觉得愤怒。
「怎么看你都是因为对手是社……因为对手是女人,所以没有出全力吧?」
「要说我没有出全力也是啦……不过我也说过好几次了,我是以我的方式在面对战斗的。」
尽管悠理道出了自己的矜持,但——
「这种搪塞敷衍的话我已经听腻了!」
雪羽一口驳回了他的说法,随后带着有些嘶哑的声音嘟哝了一声:
「……弄不好的话,你那时候可能会死呀。」
「也许吧。不过,这不能当作我伤害女人的理由啦。」悠理说:「至少对我来说不行。」
两人之间的对话,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交集的平行线。
气氛变得沉重,令人难过的沉默弥漫在四周。两人瞪视着彼此,但谁也没有想要把目光移开。
随后,宛如薄冰一般的静默气息,在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中崩裂。
「我母亲她……在魔界失踪了。」
这句唐突的告白让悠理吓了一跳。
「在魔界失踪……那,你的妈妈也是魔法使呀?」
雪羽带着沉痛的表情点点头。
骑士团会定期出兵远征魔界。派遣包含七天骑士在内的十多名魔法使,以探查敌阵为目的前进『穴门』彼方。
「我母亲·久远院春羽,在三年前被选为魔界远征队的成员,随后在魔界的远征任务中失踪。」
「……等一下,三年前是……」
悠理咬住了这个快速晃过耳中的词汇。
「对,我母亲是为了视察吸血鬼和魔女之间的战争,而随队前往魔界的。」
悠理听了心脏狠狠抽了一下。
「她以远征队尖兵的身分前赴战场,将吸血鬼和魔女之间的战争——那场顶尖对决的战事结果,传讯给了队伍中的同僚之后就失踪了。换句话说,将『鲜血皇帝』死亡,以及『灾厄之黑魔女』获得胜利的消息传递给骑士团的人,就是我母亲。」
悠理沉默了。
雪羽谈论着她母亲时,大概是把悠理当成局外人。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她口中的这件事跟悠理之间,却拥有极为深入的牵扯——眼前的这个男生,甚至就是这件事的核心人物。
因为作为『灾厄之黑魔女』终结那场战事的不是别人,就是悠理。
(我是有想过当时发生的事应该有被其他人看见……但没想到那个人就是雪羽的妈妈。)
尽管他没有记忆,但有人看到他——麻上悠理取得这番超常力量的那个瞬问。也是他杀死吸血鬼之王的整个过程。
(那把我错认为魔女的人也是……)
是久远院春羽吧。照这么说来,雪羽的母亲就是创造出『灾厄之黑魔女』的当事人。
「虽然我母亲还没有被列为殉职者,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死了——被句灾厄之黑魔女』杀死了。」
「…………」
「不过我深信,我母亲必定还活着。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去把她找出来……」
「这个……就是你这么急于加入骑士团的原因呀。」
「对。其实能够被选入魔界远征队的人,在骑士团之中也是少数。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先被招进骑士团才行。」
亲手找出自己的母亲,这是久远院雪羽一切行动的目的。
(……她之所以没有将露希雅的事报告骑士团,也是为了妈妈呀。)
悠理之前才觉得这对责任感强烈的雪羽来说,是相当奇怪的举动。但听到她这么说,悠理也能够理解了——对雪羽而言,和魔界之间的联系,就是她跟母亲之间的联系。
「我——想要功勋……想立功,想要取得战功,想要得到地位,想要得到权利。我想要能够左右情势的能力。」
雪羽说她想要力量,同时带着滚烫的怒意瞪视着悠理。
「所以——我瞧不起你。」
「…………」
「你拥有我极度渴望的东西,但却不把它当一回事……我看到你就生气!」
她的情绪一下子全部爆发开来。在遇到麻上悠理这个破天荒的强势存在之后,不断累积的郁闷和怒火,在这一刻全部爆炸。
面对眼前这个一对柳叶眉倒竖,情绪极为亢奋的少女,悠理则是默默地垂着头。
「……我又不是自己希望变得这么强的。」
「…………」
「我没有想要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我又不是……自己想要变成这种怪物的……」
「……悠理,我——」
「——我开玩笑的。」
「什么!?」
悠理才带着颤抖的肩膀表现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但随后却吐出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哈哈!你上当啦?你真的是喔,有够单纯的呢。不过很抱歉,我可不是那种会哭着说丧气话的娘娘腔哩。」
「呜!你这家伙……!」
雪羽气得肩膀发抖,但悠理则吐出了一贯悠哉的语气说:
「我从小就一直想要变强。我是因为想变强所以变强,是因为想要所以得到这股力量的。我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奇迹还是偶然,但身上的这股力量觉醒正合我意——而适股力量也是属于我的。所以,要怎么用是我的自由吧?」
「……我们魔法使拥有能够与魔族抗衡的魔力,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我们有从魔族的威胁之中,守护人类的义务跟使命。」
「嗯,我刚刚才跟社说过一次呢……我讨厌这种义务跟使命感。」
「拥有强大的力量,却过着没有理想,漫无目的的人生,这除了怠惰之外还能说什么!」
「那不然你是要我怎么样?」
悠理无趣地呼了一口气,搔搔头说:
「因为我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所以要我赶快去一趟魔界,把魔族全部消灭掉吗?完成这个工作之后,还要继续从天灾地变之中守护人们的生命安全吗?就算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为了这个世界鞠躬尽瘁吗?这不就只是个奴隶而已了?」
悠理摇摇头说:「饶了我吧。我有我自己的人生呀。」
——因为是全世界最强的人,所以非得成为救世主,或是成为企图征服世界的大魔王不可吗?还一定要拥有远大的目标跟理想吗?
不尽然吧,悠理心想。
——不论是不是最强,他都是他自己。而他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呀——」
「……算了。」
雪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战场上……只有强者说的话才是对的。只有强者说的话才是正义。你比我强,所以现在你说的话才是对的。」
「哈,你这话说得也太酸了吧。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低头凝视着悠理的雪羽,显露出极为哀伤的神情。彷佛遭到信赖的人背叛一般,带着浓浓的悲哀和失落。
「你让我彻底感到失望,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像是逃跑般转身离去。
雪羽猛力关上医务室的门冲出去的同时,忽然看到一名金发女孩就站在身边。是悠理的妹妹——榭莉雅。
「榭莉雅……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吗……?」
话才问出口,雪羽便心想,不对——
(这个女生打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要偷听我们说话!)
才以为榭莉雅表现出一副善体人意的反应,拉着顽固的社离开,却没想到她就站在门边偷听。
看来这个叫做麻上榭莉雅的女孩,心机远比雪羽想像的来得深。而且更是个极度为哥哥着想的少女。
雪羽在尴尬之中什么话也没说,别开目光的同时——
「…………………………你这个……」
榭莉雅忽然开口嘟哝了一声。
「……你刚刚说什么——!?」
雪羽听到那句话反财性地把头转过去,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颤。
——原本那个可爱的国中女生,此时惹人怜爱的模样全部消失,显露出鬼魅般的凶恶表情瞪着雪羽。
「……不准你侮辱我哥,你这只母猪……!」
一向使用敬语、彬彬有礼的榭莉雅,口中吐出了平时令人难以想像的秽语辱骂。从言语的细微之处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气质,赤裸的敌意从她的体内满溢出来。
——彷佛『脱下了人形外皮的怪物』一般。
「……你……你以为这三年来,我哥到底尝到了什么样的痛苦?你以为我哥因为得到能够毁灭一切的拳头,心里怀抱着多大的恐惧和纠葛……!那天……我哥为了我……因为我的关系……」
(——咦?)
雪羽的目光忽然受到牵引。
(虎牙……变长了……!)
虎牙——不对,那是捕食猎物用的牙齿。然而,女孩两片唇瓣之间探出头来的獠牙,却又不同于嗜血的野兽。纯净的白牙甚至带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哥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希望;他是我的家人,是我的一切……!所以,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蔑我哥……!」
榭莉雅呼出的气息穿过齿间,同时也呼出了凶恶的强势魔力。
雪羽背上冒出了冷汗。此时她所承受的压力,几乎与魔族对峙时相仿,让她整个人全身僵硬。
「什么叫不要嘻皮笑脸……?你这家伙……怎么可能会懂我哥的笑容,是建筑在多么深重的烦恼和绝望之上的?我哥心里背负着恐怖的灾厄及命运,却仍带着笑容面对一切的感受……你凭什么污辱他!」
「——!」
「快道歉……!现在马上跟我哥道歉!把你的头贴在垃板上,卑微地请求我哥原谅你!否则的话——」
怒火中烧、浑然忘我的榭莉雅,让雪羽在震慑中不断地发抖。在有如怪物般的气势压迫之下,她的双脚瘫软,全然无法动弹。
(这、这对兄妹是怎么回事……!)
不只作为哥哥的悠理,就连妹妹榭莉雅似乎也是极为异质的存在。
好可怕……雪羽几分钟前还带着满腔愤怒批评着悠理,但现在心里的恐惧已完全压过了方才盘据在胸中的怒意。
(……我真的……只有害怕的份呀。)
雪羽自嘲地笑了笑。那是尴尬的苦笑。
(我真的……弱小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厌恶……)
——太弱了。
「好了~到此为止了~」
一声悠哉的呼唤打破了当下肃杀的空气。悠理从医务室探出头来,咚地一声将手放到榭莉雅的肩上。
「哥、哥哥?」
「嗨,妹妹。」
面对榭莉雅脸上显露出惊愕与懊悔的反应,悠理仍吐出了一贯的语气说:
「你可以帮我擦一下身体吗?我流了很多汗。这种事我只能拜托你这个妹妹了。」
「……好、好的。」
榭莉雅羞赧地瑟缩了起来。而悠理则是温柔地轻轻摸着她的头,转而对着雪羽开了口:
「抱歉,雪羽。我想说我们刚刚话还没说完你就——欸?」
但抬起头来,雪羽已经消失无踪。
「……伤脑筋。」
深夜,校地内的室外第三训练场。这个有如足球场般大的空间,四周搭起了特制的外墙。
「——呜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凛然的咆哮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天上高挂着满月,月光照亮了被区隔成四方形的空间。
训练场内站着十几只魔兽。这些是以魔法创造出来的训练用拟似魔兽,但其实力量一点都不逊于真正的魔兽。
目前训练用的程式等级上调到了极限,这是作为骑士团成员的A级魔法使所使用的程度。
散洒在大气中的无数冰晶呼应着皎白的月光,发出闪亮的光芒——这是久远院雪羽的魔导武装·《月华冰尘》。
一声令下,焕发着淡淡迷幻光彩的冰晶顿时化成了刀刃。
雪羽一个人面对了整辞的魔兽军团。
她操弄着冰晶化成的龙卷风使出连击,并以华丽如舞蹈般的动作闪避着敌人的攻势。这位『冰华姬』以超人的速度及反应能力,一边驱动着她的魔导武装,一边在战场上翩然起舞。
她接连将眼前的魔兽一只只扳倒。
最后,这个训练场中只剩下她一个人还站着。
随后一阵昭示训练结束的『哔哔』声响起,一张电光告示板上秀出了代表训练结果的『CLEAR』字样,接着也秀出了瞬间爆发力、空间掌握能力等等战斗数据。其中的每一项数字,都远超出学生该有的程度。
然而,雪羽脸上的表情仍未因此而感到开心——甚至还因为焦愤的心绪而扭曲着。
「可恶……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只有这种程度……!」
她的嘴角在苦涩的滋味之中纠结着。
在逃离了麻上兄妹身边之后,她马上来到了这个第三训练场。这座第三训练场为了保险起见,只有在两人以上同行时才能够使用。但雪羽却不顾这个规定,擅自启动了战斗程式。
此时她已经连续使用了将近十个小时。利用接连的战斗,持续折磨着自己的肉体。
她无法让自己静下来什么事也不做,她几乎就要被嫉妒和罪恶感逼疯了。
「……再一次。再一次……」
她将魔导武装收回到基本形态,准备再次启动战斗程式而迈开脚步。她感觉到两脚变得极为沉重,一股疲惫感全写在脸上。
怱然问——喀啦一声,她整个人摔了一跤。
泥土翻入口中,化作一阵苦涩。
「……可恶……」
毫无节制地不断战斗,此时她的肉体已经来到极限,没有力气让她从地上爬起来。
她一拳槌在地上,脑中忽然浮现麻上悠理的脸庞——那张松弛而悠哉的笑容。
(……为什么消不掉?)
雪羽无论流多少汗,无论多严苛地折磨自己,脑中少年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她对于自己在医务室里所说的话,感到极为懊悔。
(全部都是……我不好。)
尽管她对悠理说的全都是她的真心话,但那只是迁怒,是小家子气的嫉妒。而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我大吵大闹,嚷嚷着要求自己没有的东西……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她恁么也无法压抑自己。
悠理拥有她所渴求的『力量』,却对自己拥有的这股『力量』随意设限。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愤怒。
(……看来我终究只是一个平凡人。)
无论雪羽的才能多么出色,终究只是局限在一般常识之内的程度。是局限于世间法则之内的存在,就算她想伸手抓住框架外的一切……
(我抓不到……)
一只井底之蛙无论怎么跳,也绝对碰不到藏住钩爪的老鹰一根羽毛。
(我想要力量……)
有了力量,她就可以摆脱这般苦涩的滋味——
有了力量,她就可以与那个男人比肩齐步——
(我想要得到力量……无论什么样的力量都好……)
她沐浴在满月的月光下,哀恸地放声大哭。
这一刻,这位身上总是散发着洁白无垢的高贵气质的女孩,短暂地露出带有邪念的激荡情绪。
而且——有人正觊觎着这一刻。
『她』『就这么』出现在『那里』。
极为唐突,却又彷佛在某种必然的结果下出现在那里。
「——!你、你是什么人!」
雪羽拚命撑起自己困顿的身子,硬是从地上爬起来摆出警戒的态势。
那是个女人。穿着一袭漆黑衣裳,有着成熟女性的体态。
但雪羽无从得知她是否是个美女,因为……
——她的颈子上方空无一物。
雪羽倒吸了一口气。
——是魔女。雪羽即刻理解了这个事实……或者说,对方蛮横地让她理解了这点。
她的身上释放出一股漆黑的、高纯度的魔力,清楚昭示着她作为魔女的身分。
——不过,魔女这种生物,就算没有头颅也可以继续存活吗?
就在雪羽心生恐慌和疑惑的同时……
——『嘻嘻』。
这个无头魔女……笑了。
当然,这个魔女没有头,不可能表现出笑容。也不可能知道她在笑。但雪羽就是有这种感觉。
她缓缓地朝着雪羽靠近,缓缓地张开双臂。
「……住、住手……」
雪羽拚命想要逃跑,身体却彷佛被紧紧束缚住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无头魔女温柔地将雪羽抱住。
这是一个温柔的拥抱。彷佛要包容所有人性的懦弱和丑陋,同时夹带着近乎残酷的温柔,和至深的罪孽。
「……啊、啊啊啊——」
这个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触袭上雪羽的心头——宛如某种漆黑的『东西』潜人她的体内。
如侵蚀一般,如捕食一般;或者蹂躏、强暴似地……在雪羽这个纯洁无垢、宛如初雪一般的女孩身上,一点一点染上漆黑的色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