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校对是做什么的?跟编辑不一样吗?你不是在出版社上班吗?工作内容是什么啊?」
眼前这名男性,有着一张大概走出这家店三秒钟后,就会让人遗忘的毫无特征可言的脸蛋。自称「操盘手」的他,摇晃着手中高球鸡尾酒的杯子,以有些困惑的微笑这么询问悦子。泛着沉静光泽、采纹饰加上斜条纹设计的领带。从袖口的形状看来,这身深蓝色的细直条西装应该是Loveless的吧。不过,用虎眼石打造的袖扣,让他看起来有种中年大叔的味道。
「我也还搞不太清楚呢~」
完美的无辜下垂眼妆。Jill Stuart的同名淡香水。虽然不合自己的喜好,但身上这件白色蕾丝迷你宽松连身裙(化纤材质)似乎大受男性好评。手上则是Samantha Thavasa的粉红色包包。不过,为了维持最底限的自我风格,至少脚上穿的袜子是Antipast的。在被分配到时尚杂志《C.C》的同期女性职员举办的这场正式联谊派对中,面对「扮演成受男人欢迎的女孩子」的自己,悦子努力和羞耻心奋战着。
「对了,我上个星期买了一辆车喔。」
在没有任何前提的状态下,操盘手以比刚才更大一些的音量开口。
「我也在上星期订了今年新推出的大衣呢~」
悦子不服输地回应。尽管如此,闹哄哄的居酒屋包厢仍未因此安静下来。
「进口车的维修保养真的很花钱呐~」
「我懂~像蚕丝或人造丝材质的衣物,送洗费用也是相当惊人哟~」
「我买的是意大利的车子。你猜猜是哪一辆?这种车款的速度很快。」
「对了,大多数人好像都以为Loewe是意大利的品牌,不过,你知道吗?它其实源自西班牙哟。」
「提示是,它的第一个字母是A。你猜得到吗?但女孩子大概不懂车子吧。呃~」
「你说的是在车手恩佐·法拉利独立创立车队后,于F1比赛中惨败给法拉利公司,之后又因为业绩惨淡而被飞雅特汽车收购。尽管如此,却还是不死心地以维斯康提(Visconti)家的家徽继续营业的爱快罗密欧(Alfa Romeo)吗?」
「……」
此时,原本在斜对面的座位和其他男子有说有笑,一身服装打扮也近似悦子的今井,对她投以冷冰冰的视线,接着连忙再次开口帮悦子打圆场:
「不要紧的。你看,大发工业株式会社就是丰田旗下的机构,也负责帮丰田生产轻型汽车;速霸陆汽车也是呀。明明拥有能够制造飞机引擎的技术,参加F1之后,却输得惨兮兮。这种事很常见呢!」
【校对】检查文章或原稿的错误或不合理之处,并予以修正、补全。「经过马琴的——《小说神髓》」
出自《新潮现代国语辞典》
景凡社的总公司位于纪尾井町,是以周刊杂志和女性时尚杂志为主力刊物的综合型出版社。约莫于三十年前开始积极出版文艺作品,甚至在八年前创办景凡社独自的文学新人奖。不过,在现今社会中,仍以阅读为兴趣的人似乎只剩一小部分,再加上长期的经济不景气,售价偏高的文艺作品变得很难卖。为了保全「综合型出版社」的名号,景凡社的文艺编辑部不断蚕食着时尚杂志和周刊杂志两大主力刊物的营收,勉强存活至今。当初应该选择主攻漫画,而不是文艺才对——据说社长身边的人时常这么感叹。
说到出版社,旗下必定会出现的部门当然首推编辑部。此外还有不仅限于出版社,在众多企业中都能看到的业务部。另外,诸如「广告宣传部」、「总务部」等一般常见的「企业组织中的主要部门」,出版社基本上也都会设立。不过,其中也存在着只有部分出版社才会有的部门。那就是「校对部」。
到了午休时间,悦子一如往常地来到一楼大厅,从靠墙的书架上抽出今天出版的女性时尚杂志,坐在沙发上兴奋地摊开书页。
「嗳,河野小姐。你喜欢车子吗?」
坐在柜台后方的今井出声搭话。她的一头卷发今天依旧完美动人。
「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呀……昨天参加联谊的男人,都露出了一脸退避三舍的表情呢。」
「我前阵子还在校对的某本硬派侦探小说中,出现了很多跟汽车相关的内容。在查证事实的同时,脑袋里也多了一堆不必要的知识。是我不好啦,把气氛都给破坏掉了。对不起喔。」
「看了那么多女性杂志,你应该多少有学到参加联谊的基本常识才对呀。你是傻瓜吗?」
悦子完全无法回嘴。
担任柜台服务员的今井毕业于短期大学,是靠关系进入这间景凡社工作。尽管只比悦子早一年进入公司,但实际上,她可说是年轻女职员之中的最高掌权者(因为是靠执行董事的关系)。到了时尚杂志每个月的出版日,悦子总会来到一楼大厅翻阅。这些她都看在眼底。
一开始,她原本以为打扮总是无可挑剔的悦子是一名女性杂志的编辑;然而,在得知打扮光鲜亮丽的她,却隶属于公司内格外不起眼、甚至无人能确实把握其员工生态的校对部、而且还是文艺作品的校对员之后,怀抱着同情心的今井便和悦子变得熟稔起来。不过,悦子知道包含今井在内的女性柜台服务员,都暗中把自己说成「时可姐(不是时尚又可爱,而是再怎么时尚都可怜没人爱的意思)」的存在。
趁着没有访客,两人开始讨论昨晚的联谊有没有看对眼的男人。这时,入口的自动门敞开,顶着一头绑得很紧的马尾、脚上踩着鞋跟已经磨损不少的低跟鞋、一身眼镜加套装打扮的女子,提着便当店的塑胶袋入内。虽然她跟年资两年的悦子是同期进公司,如今看起来却仿佛已经三十八岁。
她用像是看到脏东西的眼神朝悦子等人瞥了一眼后,便将挂在脖子上的员工证贴上感应器,然后迅速步入电梯大厅。
「……出现了,贞操带。感觉真差~」
等到女子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今井以略微嘲讽的语气开口。
「真糟带?」
「不是真糟,是贞操。感觉藤岩小姐就是会穿着那种钢铁制内裤的人嘛。」
「不不不,那种人穿的应该是Gunze的棉质内裤吧?」
「你人真好耶,河野小姐~」
悦子一边在内心想着「我知道啊」,一边不自觉地朝藤岩消失的方向望去。她至今仍未校对过由藤岩担当责编的书籍,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在工作?
时间来到一点过后。悦子将杂志放回书架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校对部。她今天早上收到了一份相当麻烦的原稿,感觉工作量也会变得很庞大。唉,真讨厌。
——东京车站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风雅呢?
至少,在我仍以田町为中心而四处游玩的学生时期,并没有出现这种现象。啊啊,那些令人缅怀不已的青春时光。我会决定在本公司任职,除了社长的赏识以外,也跟这条我深爱的京滨东北线有很大的关系。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一直在搭乘这条电车路线。这样的京滨东北线的一角,差不多是在我注意到他们——突然在东京车站现身的风雅人物。或者应该说是大人物吧——的时期开始变得风雅的。
虽然田口把他们形容成「走路迟缓到让人烦躁的一群家伙」而加以唾弃,但这想必是因为他没有正确理解到那些人的本性吧。风雅的并不是他们的言行举止、或是那身衣裳,而是他们本人。
在尖峰通勤时段差不多过去之后,从东京车站走进电车里的,是一群头上的平安乌帽散发出耀眼光泽的人。被染成贵气紫色的平安乌帽,用亮片绣上了代表他们隶属组织的几何学符号。
如果摘下那顶平安乌帽,他们看起来就跟我一样是个普通的企业战士。做这种花俏打扮的他们,正是我的好友损友,从秋叶原到大宫一带都有着强大影响力的「秋叶原宫实松」麾下的成员。
十五节车厢设计的电车即将抵达秋叶原。
风雅人大约占了乘客之中的三成。一节车厢大概有两百的乘客吧。也就是说,按照这种算法的话,一共有60×15=900个风雅人在这列电车上。他们全都是实松自幼培养出来的人才。现在说这种话或许太晚,但我又再次深切感受到他握有多么大的权力。秋叶原宫实松。他是家喻户晓的我国第一电器街、亦即秋叶原的创始一族末裔。
他们一族的起源似乎可以追溯到源平时代。身份高贵而属于一族中的主流族群的秋叶原宫一族,因其高度的风雅气质(说穿了就是花俏)和精湛的技术能力,成为君临那个时代的存在。据说他们的统治长达了5世纪。然而,拥有优秀的技术能力,未必就一定能够受到当代统治者所欢迎。
进入混乱的战国时代后,为了将秋叶原宫一族的技术能力化为己有,各大诸侯纷纷群起叛乱;在发现无能实现这样的目的后,他们便彻底弹劾秋叶原宫一族,扬言要是不肯归顺于自己,就要将一族赶尽杀绝。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这是我从实松口中直接听来的。我和实松是同一所工业高中的学友。或许是因为风雅的穿着打扮、以及那无可救药的高贵说话语气吧,实松被戏称为「麿」而持续受到排挤。在受到我各方面的帮助后,为了表达感谢,他把一族的起源细细说给我听。虽然没有比这更令人困扰的事情,但我还是被这个壮阔的故事所吸引。就读高中的那三年,我一直都在听他诉说秋叶原宫一族令人唏嘘不已的过去。
现在,实松成了我公司最高级的贵宾,同时也是一名令我恨得牙痒痒的客户——
首先,悦子用铅笔在汉字数字和阿拉伯数字混用的地方写下注记。在「好友损友」中间加上「兼」,「两百的乘客」中间加上「名」。「本公司」和「我公司」是否需要统一?接着,她又在频繁出现第二次的「一族」旁边画线,加上「删除?」的疑问。最后,有点变钝的铅笔笔尖,像是水母的触手般在纸本校样上方来回游移。
——秋叶原宫一族并非实际存在的历史人物。这样OK吗?
——在源平大战的年代,不存在秋叶原这个地方。这样OK吗?
——戴着散发出光泽的平安乌帽的那群人,身上穿的是西装或是平安时代的服装?稍微描写一下,或许有助于读者想象?
在出现问题的段落上打勾后,悦子勉强在版面外框的留白处写下字迹扭曲的注记。但写完之后,她又觉得提出这些质疑是在白费力气,便慢吞吞地用橡皮擦擦掉注记文字。总觉得一团乱呢。这份稿子让她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校起,脑袋几乎都要烧起来了。感觉有点头晕。
上午草草看过一次之后,悦子觉得这就只是个在螺丝生产企业工作的上班族,搭乘京滨东北线从蒲田前往大宫的通勤故事。书名明明就是《好像狗》,整篇文章却不见半只狗登场。在故事末尾,只出现了风雅的平安乌帽集团,在埼玉新都心车站附近坐上「线型马达牛(能够以音速行驶的牛车)」的叙述。悦子重重地长叹一口气,把椅子转向窗户的方向问道:
「嗳,部长。我该怎么校这份稿子啊?」
「那是谁的原稿来着?」
「是永是之的单行本追加内容。」
也就是说,比起在杂志上连载的原稿,这种稿子需要加以作业的内容更多。而且,编辑部一起送过来的校对指示文件,内容几乎是一片空白。
「噢……那个人基本上是纯文学作品出道的,只要校对错别字或漏字就好了。因为针对他的写作内容去查证事实,也等于是白费力气。」
会写出这种文章的人,到底生着什么样的脑袋啊。悦子转身重新面对桌上的纸本校样时,一旁传来吸鼻水的声音。想寻找声音来源的她,发现红着一双眼的米冈正在从盒子里抽出卫生纸。
「咦,你干嘛哭啊?让人很尴尬耶。」
「这……这本小说超棒的……是我最喜欢的四条老师的新作……」
用力擤了擤鼻涕后,米冈将卫生纸扔进垃圾桶,再次将视线专注于纸本校样上。虽然不清楚米冈的内在性别,但一个外表看起来是成年男人的人哭得这么激动的情况,悦子还是首次亲眼目睹。而且,米冈握着铅笔的右手已经完全停下了动作。哎呀呀……悦子这么想着。
悦子对小说没有兴趣。国中的时候,因为受朋友影响,她有看过一阵子的手机版线上小说。她可以说是在进入景凡社工作之后,才开始正式阅读纸本书,而且从中感受不到什么乐趣。相较之下,米冈是文学部的日本文学系出身,也是那种能够乐在其中地阅读小说的人,还会跟时常跑来校对部的同期编辑贝冢讨论近期有趣的文艺书。接着,一如悦子的料想——
「米冈、河野。把你们负责的纸本校样交换一下。」
杏鲍菇(部长)下达了这样的指示。凑巧的是,两人手上的稿子都是文艺编辑部今天早上发过来的。所以现在还来得及。自己或许有机会脱离这份意义不明的原稿。
「不……不好意思。不要紧的,我还可以继续校。」
「不行啦~如果对内容入戏太深,就没办法冷静校对了啊。快点交换吧。」
的确,是永是之的纸本校样完全无法让人投入情感。而且,如果校对员过度沉溺于小说剧情之中,就很容易疏忽掉误字漏字等问题,事实查证也会变得马虎。
透过深爱日文之美的自己的双手,再次雕琢作家的文字,使其转化为更正确、更优美的成品,原本便是能够让米冈感受到至高无上的喜悦之事。而足以凌驾这种喜悦之上的「优秀」小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内容呢——悦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整叠的纸本校样堆到米冈桌上。然而,米冈却用上半身压住他的纸本校样,朝悦子大声嚷嚷:「不给你!」
「你这样是在干嘛啦?而且,你现在的状态能好好校稿吗?」
「可以啊!这可是四条老师暌违十年在我们这边出书耶!让我做这本啦!」
「总之,先借我看一下啦。你校到第几页了?」
听到悦子的发言,米冈不太情愿地将整叠纸本校样递给她。发现他看的进度到第九十六页,悦子便锁定这个范围重新看一次。在一开始的部分,原本还满是用铅笔和红笔仔细写下的注记。然而,过了第四十页之后,纸本校样上开始看不到任何注记。即使是必须修正的问题处也一样。
「你看,这边你就直接看过去了啊。有好多个『掴』都写成新汉字的字体了,汉字标音则是置中跟置左两种格式混用。有的地方换行了,首行却没有位移两个字元。这些疏漏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耶。」
「……」
米冈带着一脸恨意的表情伸出手,企图抢回自己负责的纸本校样。
「等一下,我来校啦!这本看起来比较轻松,所以我也要选这本!」
「不要!还我啦,我要做这本!救命啊,四条老师!」
在悦子和米冈一边哇哇大叫、一边用力抢夺纸本校样时,后方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女性嗓音:
「等等,你们在做什么呀!」
悦子望向大门处,发现今井口中那个穿着贞操带的藤岩,手中捏着一张两百字的原稿用纸,带着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伫立在门口。重新再看一次之后,悦子依然真心觉得她身上的套装俗气无比。悦子朝桌上的校对指示文件瞄了一眼,发现让米冈执着的这份纸本校样,责编正是藤岩。她大步大步地朝悦子和米冈走来,从两人手上把纸本校样抢走,然后怒瞪着他们说道:
「我有交代过,这部作品要麻烦米冈先生处理吧?为什么你会来碰这份纸本校样?别碰它啦!」
「因为米冈只是单纯看过去而已啊。这样也没关系吗?」
「如果米冈先生有遗漏的地方,我会负责补充。别用你的脏手碰真理惠大师的原稿啦!」
悦子不禁望向自己的指尖。她的指头的确沾到了不少红笔的墨水和铅笔的碳粉。她抽了一张湿纸巾擦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歉,藤岩小姐。我会好好做的。我会以真理人的身份好好努力。」
「真理人?」
「就是四条真理惠大师的信徒的意思。我跟藤岩小姐都是真理人呢。对吧~?」
听到信徒一词,悦子觉得这样的安排更不妥了。她转头望向杏鲍菇,发现后者带着看似已经放弃的表情点点头,感到莫名失望的她,只好将原本堆到米冈桌上的是永是之的纸本校样拿回来。将指尖的脏污擦干净之后,看着黏上施华洛世奇碎钻的甲面,她也顺便把沾附在上头的皮脂和污垢仔细清理干净,然后确认指甲变长了多少。这时,悦子感觉到一股视线。
「我不想让你这种人涉入文学作品的工作。」
不是凶神恶煞、也不是真糟带。贞操带以愤怒的视线傲视着悦子。
「我也不是自己爱涉入才涉入的好吗?别管我啦。」
「明明是个校对员,弄那什么花俏低俗的指甲呀。真没羞耻心。」
「你才是吧。明明是景凡社的职员,这身套装是怎么回事啊?看起来很穷酸耶。」
怒瞪着悦子半晌后,真糟带用鼻孔「哼」了一声,就离开了校对部。之后,悦子被杏鲍菇稍微训了一顿。啊,不是真糟带,是贞操带才对。
四条真理惠在就读高中时以少女小说的作者身份出道,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则是将写作路线转向一般文艺,是一位不曾得过相关奖项的小说界女王——米冈这么告诉悦子。她现年四十六岁,已经有将近三十年的写作资历。改写一般文艺作品后,她的著作多半是以亚洲各国的史实为背景的严肃历史小说,却从未得过文学奖。据说,不愿为真理惠大师的个人资料中加上得奖记录的文艺界,让真理人们感到十分气愤不平。
「哦~是喔~这样啊~」
「你认真听人家说啦!」
昨晚回到家之后,悦子泡在澡缸里,思考她明明没跟藤岩说过几句话,但后者却对自己怀抱强烈敌意的问题。她没能得出答案。另外,倘若真理惠大师真如米冈所言,是一位资深作家的话,应该不会让藤岩这种没什么能力的编辑去负责她的书吧。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样让悦子百思不得其解。
换作是平常的话,这两个问题她都是一下子就会忘掉了;然而,因为纸本校样的初校花了两个星期,所以在这段期间,藤岩也频繁地造访校对部,和米冈面对面地讨论原稿内容,有时还会自己动手校正。这两个星期,她从来不曾和悦子搭话。悦子还是不明白个中原因。
「咦,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把是永的纸本校样发给外校之后,许久不曾在公司里迎接午休时间的悦子,和被分发到《C.C》、同时也是前几天那场联谊的策划人的同期职员森尾一起去吃午餐。提及这件事时,森尾露出圆瞪双眼的惊讶表情。顺带一提,和悦子在同一时期进公司的女性职员,就只有森尾和藤岩而已。
「咦,我做了什么吗?」
「入社典礼那时候啊~我们不是说了『东大出身的女孩子让人不敢恭维耶』这种话吗?被她听到了呢。在那之后,她也把我当成仇人看待了。」
「哎呀,讨厌啦~那只是因为眼红才这么说好吗~我也好想去念东大喔~」
「我也是啊~可惜没有考上~」
「真假,你有报考东大喔?」
「嗯,因为我想去竞选东大校花嘛。可是没考上。」
据说,森尾最后考上的W大学,因为女学生人数较多,所以也有不少外貌比她出众的女孩,让森尾最后没能摘下W大校花的后冠。她会报考东大,纯粹是因为「东大的女学生很少,所以或许能当上校花」这种单纯的理由。
「反正藤岩小姐一定跟我们合不来,你也没必要这么在意吧?因为很想当文艺刊物的编辑,她之前还去磷朝社、冬虫夏草社这两间文艺书籍的主流出版社面试,结果都被刷下来,最后只通过了我们公司的面试。所以才会来这里上班呀。」
「这样啊。」
「你真的对别人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耶。」
「但我对女性杂志编辑部的人事异动有很高的兴趣呀~」
至今,《Lassy》编辑部依旧不见职位空缺。听说这阵子杂志的销售量不太好,所以公司或许也打算压低人事成本吧。啊啊,如果能让我去那边的部门,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保证可以提高销售额的说!然而,悦子的心愿还是无法传达出去。久违的闲聊,让一小时在转眼间消逝。到柜台分开结账时,森尾开口问道:
「啊,我后天要去韩国取材,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
「我可一点都不羡慕喔!因为我总有一天会飞越韩国,然后到米兰去!我们走着瞧吧。另外,给我买Skinfood的磨砂膏、The Saem的泡泡面膜、还有雪花秀的美颜修容亮润露回来吧!」
「好喔~」
步出店外后,面对即使时节已经来到秋季,却还是有如炎夏那样刺眼的阳光,两人不禁同时垮下脸。
在二校稿回来之前,悦子继续负责着其他原稿的初校作业,同时也继续参加森尾主办的联谊,和男性阵营重复着同样的交流对话,然后在依旧交不到男朋友的状态下,一脸厌烦地收下是永是之的原稿。一旁收到四条真理惠二校稿的米冈,则是用闪闪发亮的双眼凝视着目录页。
「忙着处理这种莫名其妙的原稿,结果这一年又在没有半点收获的状况下过去了……」
悦子把纸本校样堆到一旁,然后无力地趴在桌上。结果,一旁的米冈以几乎足以惹毛他人的开朗态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
「加油!现在离十二月还有一段时间啊。不然,你干脆跟贝冢交往吧?」
「写出那种老套又莫名的书腰文字的人,你有办法跟他交往吗?」
「……嗯……抱歉……」
别再抱怨了,赶快工作吧。大衣的卡债还没缴清呢——悦子这么想着而抬起头时,发现藤岩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她冲进校对部,以悦子过去从未听过、近乎破嗓的声音大喊:
「米……米冈先生!米冈先生~!」
「怎么了~?」
「丸川奖提名!真理惠大师的著作获得丸川奖的提名了!」
下个瞬间,米冈以几乎要把座椅弹飞到后方区域(杂志校对区)的动作猛地起身。幸好他的后方没人,否则有可能会出现重大伤亡。
「哪部?去年那部吗!」
「没错!就是明坛社出版的《中南半岛的少女》!」
一个是外表土气又朴素的女人,一个则是穿着打扮像鹦鹉般花俏的灰色无性恋者。悦子侧眼看着这样的两人牵着对方的手开心弹跳的模样,心中没有半点感想。
丸川奖由位于音羽的明坛社主办,是一年一度的文学奖项。跟冬虫夏草社一年举办两次的大规模文学奖相比,虽然前者的权威性和知名度都不如后者,但因为明坛社算是大企业,有能力提供高额的广告行销预算,所以,如果有明坛社出版的书籍拿下了这个奖项,毋庸置疑就会大卖。应该吧。
「吵死了,闭嘴啦!」
围着室内某个角落的桌子,工作中的杂志校对小组发出杀气腾腾的怒吼之后,原本像孩子似地兴奋嚷嚷的两人这才安静下来。今天是周刊杂志的终校日。里头也有不少成员是外包的校对员。藤岩刻意走向那张大桌子,向众人诚恳地道歉后,再次回到米冈身旁。
「身为真理人,我们就诚心祈祷自己的愿望实现吧。」
「当然喽!藤岩小姐,你会去参加等待会吗?」
「是的,一定会去。」
「好好喔~啊~我也好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喔~!」
「嗳,我说你们,可以去外面聊吗?」
好不容易想打起精神工作,却感觉干劲快要消失殆尽的悦子,忍不住这么开口。不出所料,藤岩先是一脸不悦地瞪着她,随后便拉着米冈的手朝外头走去。你们俩人干脆交往算啦。
片刻后,米冈独自返回座位,并朝悦子说了声「对不起喔」。
「……有这种能让自己全心投入、支持的事物,感觉真好呢。」
没有这种东西存在的悦子不自觉地喃喃开口。
「你不是也有吗,河野妹?」
「有什么?」
「我们家出版的时尚杂志呀。」
「可是,我跟你们不同,没办法插手时尚杂志的工作啊。」
听到悦子的回应,米冈沉默下来,脸上也浮现怜悯的苦笑。自己一心憧憬、迷恋不已的东西明明就近在咫尺,却连半个字都无法插手的事实,让悦子再次感到心有不甘。现在,她只能相信杏鲍菇「只要能认真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人事异动的申请就会比较容易通过」的说法,然后继续校对眼前的纸本校样。米冈坐回座位上的同时,悦子也再次将视线移到纸本校样上。
之后,悦子偷偷上网查了「等待会」一词的意思。她原本以为这是类似地区联谊的活动,结果完全不是。所谓的等待会,是由提名作品的出版社的责编担任总召集人,邀请其他出版社的编辑参加,让大家一起静待得奖或落选通知的聚会。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悦子不禁涌现「可以再取得婉转一点吧?」的想法。聚会地点有时是居酒屋、有时则是作家的自宅。讨厌这种社交场合的作家,则是会独自去打小钢珠或是前往风月场所,情况因人而异。作家们都知道自己的责编名字和长相。而且大部分的作家会和责编一起参加这样的聚会,共享获奖的喜乐和落选的悲伤。
另一方面,像悦子他们这些被称为「负责校正的人」或是「校对员」的人,并不会直接出现在作家面前(本乡大作那时的情况算是非常罕见)。即使嘴上一直喊着想去想去,很清楚自己身份立场的米冈,想必也不会真的到现场去叨扰吧。他会待在一段距离外,为自己深爱的作家获奖而狂喜,或是因为落选而悲痛不已。
确定得奖后,众人会接着在等待会的场地举办「获奖派对」,而参与者基本上也以业务和编辑为主。校对部的职员并不会受到邀请。尽管很想参加一次,但即使到了现场,负责的原稿的作家恐怕也不认识自己。悦子讨厌这样的疏离感。
不过,因为过于认真地进行《好像狗》的再校,反而让她对是永是之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他似乎是位倾向不提供个人资料的蒙面作家,就算搜寻图片,也找不到相关的照片。Wikipedia上的资料同样少得可怜。甚至连他的出生年月日都查不到。
——过了实松的势力范围秋叶原之后,就是赫赫有名的御徒町。尽管御徒町这个地方和我的生活无缘,我也没对它抱持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毕竟上野御徒町这个车站相当有名,所以感觉上这个地方连带跟着有名了起来。尽管有名,但却无法否定它几乎不重要的事实。这个地方的名气就是这么一回事。
田口隶属的一族似乎就是御徒町出身。这件事我已经听他说过五次左右了。跟这个车站同样缺乏独创感和新意。田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远方,带着有些害臊的笑容表示:
「御徒町的女孩子要是长得不可爱,脸上都会被套上一个恐龙面具。这才是真正的恐龙女呐。开玩笑的。」
这我也已经听过五次左右了。
人们最应该引以为耻的行动之一,就是等待别人为自己的发言做出反应吧。更不用说再加上灿笑的表情和抬头仰望对方的动作了(再说,个子比我高出一截的家伙,到底为什么还要仰头看我啊)。这种情况下,除了不甘以外,又多了一股烦躁感,让我对田口的态度不得不更加冷淡。
换成只有一般忍耐力的人,想必会气到快要晕过去吧;但在深爱的ISM企业跨越过各种难关的我,可以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些发言略过。至少,我表面上仍是一如往常的酷酷哥。
对了。以前,在吸烟区聊酷酷哥的话题时,田口曾经说过「酷酷哥听起来跟贻贝好像喔(注:两者日文发音相近。)」这样的发言。我真的很想吐槽自称是搞笑专家的他。
那时,我不小心想象起一颗贻贝刻意装酷的模样。陷入一段爱恨交加的关系中的他(贻贝),抛下「我不需要女人、也不需要过度的爱情。因为我只是颗贻贝」这句话之后,便冷冷地转身离去。想象着这番光景的我,肚皮差点抽筋,也觉得更不甘心了。
他(贻贝)之后是否能找到能让自己安祥度日的地方,过着平稳的生活呢?因为被两片蚌壳包着,导致他离去时的模样看起来相当躁动而忙碌,一点都没有酷酷哥的样子。而被抛下的那些女孩,现在是否也依然思念着他呢?想必应该是吧。毕竟他可是身为贝类中的王者,恐怕很难找到足以代替的存在。
总之,田口似乎很中意恐龙面具这个梗;但遗憾的是,我知道这个梗来自于某本四格成人漫画。我在内心暗自做了绝对不要吐槽这一点的决定。面对希望能看到我听完笑话的反应的田口,我完全不打算回应他的要求,更别说是和他分享自己的性冲动了。他可是个会把每天的生殖行为,当成昨晚看过的电视节目那样报告出来的家伙。要是看到他把这种事当成我们俩的共通点来发表的模样,我绝对无法忍受。把生殖行为当成日常茶余饭后的话题,才能代表我们已经对彼此敞开心房——田口还说过这种会让他人选择紧闭心房的话。无论是生殖行为或性冲动,我都只想把它们藏在内心深处,然后用刚拆封的新毛毯轻轻掩盖住——
能够想出这种故事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思考回路?虽然很想问问这部作品的责编,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文艺编辑部的部长。职位晋升到部长等级之后,没有意外的话,通常只会负责超知名作家的书籍。根据Wiki上头的资料,是永是之目前出道五年,还是个新人。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永是之其实是个超高龄作家?又或者是部长的儿子?不对。倘若真的是部长的儿子,应该也不会拜托爸爸担任自己的责编吧。更何况,是永是之是透过其他出版社出道的(毕竟景凡社没有规划纯文学的新人奖)。
基于这样的动机,悦子有点想去参加获奖派对。可是,想到应该不太可能见到他本人、或是和他说上几句话,以及刚才已经提过了,她不想体验那种疏离感。
在丸川奖的提名出炉又过了十天后,举办选拔会的日子到来了。午休时间结束后,几天不见的藤岩再次造访校对部。
「怎么办,米冈先生……我好紧张喔!」
「我也是啊!怎么办呢!等待会是在哪里举办?」
「是一间叫做艾伦·社卡斯的餐厅。我刚才收到简讯通知了。」
一边以眼角余光瞄着这两人、一边从旁听他们对话的悦子,此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开口问道:
「……要在那么高级的地方办喔?」
「啥?这跟你无关吧?你是在羡慕吗?」
「也不是羡慕啦,不过,不是社卡斯,是杜卡斯才对。还有,其实那间餐厅叫做『Beige』,艾伦·杜卡斯是拿下米其林三星的主厨的名字。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知道,所以我顺便告诉你吧。那间店位于银座香奈儿大楼的最高楼层,是一间午餐价位一万元起跳、晚餐价位两万元起跳的餐厅喔。你知道所谓的『着装要求』吗?你打算穿这样过去?」
今天,藤岩依然穿着肩宽不合、样式土气、让人很想问她到底从哪里买来的一袭套装,脚上套着鞋跟已经磨损,看起来黯淡又老旧的黑色跟鞋。头发则是用一条橡皮筋绑住,脸上甚至脂粉未施。如果让悦子做这种打扮,她想必会羞耻到连香奈儿大楼的入口都不敢靠近吧。不,应该说连踏入银座的勇气都没有。脸颊微微泛红的藤岩挑眉反击:
「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套装都是很正式的服装啊!」
「不对,你身上这套只是工作服罢了。你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可没有脑袋空空到只能努力妆点外表。」
「你要面对的不是我,而是在Beige这种店里等待获奖佳音的作家喔。你是要以四条老师的责编身份参加对吧?也就是说,你将会是四条老师的同行者对吧?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吧。你觉得店里的人会有什么想法?我再说一次,那可是在银座香奈儿大楼的店喔。是日本的旗舰店喔。啊,还是说你没听过香奈儿?我可以从创办人可可·香奈儿的生平经历开始说明给你听喔?」
「……」
藤岩沉默下来,将视线从悦子身上移开,转而以求救的表情望向米冈。米冈是个格外注重服装的人,时常会穿一些很可爱的衣服。从连指尖都有细心保养这点,可以看出他对「美」的坚持。单就外表而言,米冈算是跟悦子同类的人。似乎是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的藤岩,不禁因错愕而屏息。
「我……这样会对真理惠大师很失礼吗?」
米冈一脸困扰地望向悦子。看到后者不吭声,他只好露出八字眉的表情回答「我觉得可能有点失礼呢」。好。说得很好,米冈。
「藤岩小姐。你或许有你的原则,但毕竟那是一间普通人很难得有机会造访的店。像隶属于校对部的我跟河野妹,就算想去也无法如愿;因为你是编辑,所以可以用公费去里面吃吃喝喝。这样的话,我觉得穿着适宜的服装前往,才能尽兴而归呢。」
说得太好了,米冈——悦子再次这么想。说自己不羡慕是骗人的。其实,悦子羡慕到都快肠绞痛了。自从在《Lassy》上看到Beige开幕的报导后,它就一直被悦子列入想去的餐厅行列。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穿着香奈儿的洋装去那间餐厅,但毕竟自己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买了香奈儿的鞋子或包包后,拎着香奈儿的纸袋坐在那间餐厅里,成了悦子的梦想。对悦子而言,Beige就是这么特别的一间店。然而,对这间店一无所知、甚至连店名都搞错的藤岩,竟然要以仿佛已经在就职活动中被三百间公司刷下来的大四学生的打扮,前往自己梦寐以求的餐厅。这样的事实,让悦子不禁心头涌现一把火。
「可是,我的衣服就只有这件、还有居家穿的运动服跟运动外套……」
「你很穷吗,藤岩小姐?」
听到米冈直接过头的提问,悦子的怒气好不容易消散了一些。然而——
「我的父母亲一直告诫我『太爱打扮的话会变笨』,所以……」
藤岩这句音量小到像蚊子叫的回应,再次踩到悦子的地雷。她忍不住一把揪起藤岩的手臂,将后者拖出校对部。
「讨厌,放开我啦!」
「你是白痴吗?你以为时尚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直到自己结婚的时候,你都要遵守父母的教诲,然后穿上这件俗气的套装?依照你父母亲的论点,结婚礼服不就是愚蠢至极的服装了吗?肩膀跟锁骨处完全坦露在外,头上还要用花朵或蝴蝶结装饰。裙摆长到拖在地上,而且可能还缝上了一堆亮片。穿上这种衣服,就会一口气变成笨蛋了?不对,笨的是你和你的父母亲啦!」
悦子揪着藤岩的手,踩着高跟鞋从一阶阶的楼梯往下,走进《C.C》编辑部里头的女性杂志编辑部。
「不好意思,请问森尾在吗!」
在入口处这么放声大喊后,森尾从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丛林后方探出头。悦子轻轻一鞠躬之后,拉着藤岩的手臂直奔森尾的座位。
「咦?藤岩小姐?为什么?」
森尾圆瞪着带有深邃黑眼圈的双眼,交互望向悦子和藤岩的脸。她今天的脸色看起来也有如濒死那么糟糕。辛苦了。
「这个人今天要去银座的Beige。穿这样去喔!」
「咦?真假?太瞧不起人了吧?」
「借她衣服跟鞋子吧。你们应该有一些从别的地方借来的商品吧?」
「啊~虽然没有借来的东西,但刚好有不少在昨天的摄影结束后买下来的衣服呢。」
森尾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靠墙并排的衣柜前方。打开衣柜的门之后,几个纸袋滚了出来,里头五颜六色的衣服也跟着散落一地。悦子从中拾起一件造型简素的黑色连身裙,将它抵在因恐惧而表情僵硬的藤岩身上比了比。虽然正面看起来很朴素,但后方露背V领蝴蝶结的设计很美。穿这件就可以了吧。
「藤岩小姐,你的脚多大?」
森尾一边从衣柜上方拿下鞋盒,一边这么问道。
「二十三公分……」
「啊,跟我一样。太好了。」
打开鞋盒后,里头放着一双造型简约的黑色亮皮方头高跟鞋。约八公分的金色鞋跟经过消光处理,还设计成猫脚的模样。看到这双鞋,悦子不禁发出近似于惨叫声的尖叫。
「这什么啊,好可爱!卖给我!我也刚好穿二十三公分的鞋子!」
「啊,那你穿完之后就转交给悦子吧,藤岩小姐。」
「咦,可是这双鞋不是森尾小姐的吗?」
「买来试穿过后,我就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呢。」
面对出乎意料的战利品,悦子摆出双手握拳的胜利姿势。一旁的森尾则表示「我现在超忙的,接下来的你去拜托今井吧」,然后准备回到座位上。
「非……非常感谢你。」
听到藤岩连忙补上令人意外的这句话,原本憔悴不堪的森尾,像是稍微取回活力似地露出了菩萨般的慈爱微笑。
咦~真的有够夸张耶。这种稻草头是怎么回事呀?你有好好在保养吗?你一定是头发还没干就睡了吧?「自然干燥的方式会对发质比较好」这种说法,可是认为「用吹风机就会变成流氓混混」的古早年代的大人所想出来的骗术喔。如果没有确实用热风把头皮一起吹干的话,就可能引起头皮屑或是头皮搔痒的症状,连带让头发失去光泽呢。而且,你的脸又是怎么搞的?如果坚持不化妆,我是不反对啦,但至少也要处理一下毛孔和汗毛吧。没有男人会喜欢女孩子未经修饰的真正样貌喔。就算有,对方也会同样是能毫不在意地当着女孩子面前放屁的男人。这种男人将来只会变成臃肿又肮脏的中年人。还会说「我当初都接受你原本的样子了,所以你也该接受我原本的样子啊」这种话。唉~真讨厌,说得我都快吐了。话说回来啊~跟我同居的男朋友最近开始变胖了呢~明明是个只有外表和身家财产是优点的男人,要是发胖的话,不就没有半点价值了吗?拜托你有点自觉啦——该怎么开口,才能把这种想法婉转又温柔地表达出去啊~
今井在一楼的员工厕所一边滔滔不绝地道出毒辣的评论,同时用两支电卷棒将藤岩的头发确实弄卷之后,像是施魔法般插入小黑夹和U型夹固定,完成了公主头的造型。再花五分钟替她上妆后,今井看着藤岩倒映在镜中的模样,满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就算发福了,只要有钱,不就好了吗?」
「啥?我的老家都还比他有钱呢。」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工作呀,今井?我之前就一直很不解呢。」
「为了学习社会经验,伯父要我稍微试着工作。」
今井口中的伯父,便是景凡社的执行董事。像个蜡人般僵硬的藤岩,在细细凝视镜中的自己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好令人害臊啊」。
「撑过一小时之后,你就会习惯啦。好好喔~Beige。我这阵子都没去呢。虽然亚曼尼旗下也有餐厅,但我还是比较喜欢Beige的餐点跟装潢呢~」
今井一边将化妆用品收回柜子里,一边若无其事地道出感想。这让悦子心中燃起了熊熊妒火。总有一天,我要用自己赚来的钱踏进Beige。你就好好看着吧,小丫头。
趁着等电卷棒冷却的空档把电线卷起来时,藤岩望向悦子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化妆,还有把头发弄卷。」
「咦?那你参加成人式的时候呢?」
「我那时去短期留学了。」
「七五三(注:在孩童年满三岁、五岁、七岁时,让他们穿上和服前往神社祈福的日本习俗。)呢?」
「因为我家很穷,所以当初没能穿上和服。」
听到这里,悦子和今井说不出话,只能面面相觑。在这片沉默中,藤岩再次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模样,然后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继续开口:
「我一直只顾着念书……不过,原来也有这样的世界呢。」
「呃,应该说我们公司原本就比较偏向『这样的世界』吧。毕竟是以女性杂志为主力出版物,从女性职员的打扮也看得出来呀。」
「所以,到底要不要进入景凡社工作,当初也让我苦恼了许久。我原本打算延毕,然后隔年再参加磷朝社和冬虫夏草社招揽应届毕业生的面试。不过,就算是国立大学,延毕也还是要缴交学费。而且,真理惠大师也曾经为景凡社执笔过一本作品,所以,自己有朝一日或许能负责她的原稿——我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进入景凡社的。」
还是个国中生的时候,藤岩便一直写粉丝信给四条真理惠。在超过一百封的书信中,她只有一次收到了回信。那封在高一时写到「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文艺编辑,届时希望老师能让我负责您的作品」的书信,最后得到了只写着短短一句「我会等你」的明信片回应。藤岩便是以这句话做为自己的动力,在拼命念书后考上了东大的文学部。毕业后,透过藤岩的粉丝信,得知她进入景凡社工作的四条真理惠,还特地要求编辑部帮她替换责任编辑。而且,交给藤岩的那份原稿,是四条真理惠从她进入景凡社之前就开始动笔的作品。同时也是米冈目前在校阅的那份原稿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我也应该在学生时代开始就不停地写信给《Lassy》编辑部才对呢~」
「哎哟,好好的一段故事,气氛都被你破坏掉了啦!」
眼眶有些泛红的今井,毫不客气地捶了悦子的肩膀一下。虽然给藤岩取了「贞操带」这种蔑称,但从今井为了前者感人的过去而动容的反应看来,她其实应该是个本性善良的千金大小姐吧。而藤岩对于文艺——或说是对于四条真理惠的热情,则和自己对于时尚杂志的热情相当类似。可是,两者并不一样。藤岩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如今悦子却不是待在时尚杂志部门,而是校对部。
将一脸难为情的藤岩送回编辑部,看过男性编辑们一片哗然的反应后,悦子怀着完成一件工作的痛快感(但实际上她什么工作都没完成)、以及必须返回自己的部门工作的无力感,前往外头的咖啡厅买饮料。一名男子在柜台前等待结账。这名点了焦糖玛奇朵之后,在泛红的灯光下方等待饮品调制完成的男人,让悦子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这张脸完全正中我的好球带!服装打扮也无懈可击!唯一让人扣分的地方,可能就是他的爆炸头发型了吧。可是,他的长相帅气到足以盖过爆炸头带来的震撼印象呢。而且,他的服装打扮看起来不会过于做作、但也不会不修边幅。如果用杂志的宣传文字来形容,大概就是「有魅力的男人即使随意举手投足照样能正中你的心」的感觉吧。
悦子不自觉地点了跟这名男子同样的饮品,并在男子离开后取而代之地站在泛红的灯光下方等待。离去之际,男子朝她瞄了一眼。悦子瞬间感觉有一道电流从背后窜过。她更确定这就是恋爱了。
「嗳,那位客人很常来这间店吗?」
悦子将上半身探进柜台,这么询问正在倒牛奶的青年。
「不,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呢。一般来说,要是看到顶着爆炸头的客人,也很难忘记嘛。」
没辙了。就算来这间店,也无法遇到他。接过自己的饮品后,悦子踩着沉重的步伐返回公司。然而,门口的自动门敞开的同时,她看见在三分钟之前让自己坠入情网的爆炸头走向电梯大厅的背影。悦子不禁「咦!」地惊叫出声。不过,她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时,位在大门另一端的电梯大厅中已经不见对方的身影。
「今井,刚才那个爆炸头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吗!」
悦子开口询问返回服务台的今井。
「咦~不是啦。他刚才在这边申请了访客通行证。」
「那个人是谁呀?超帅的耶。」
今井皱起眉头回以「会吗~?」然后打开收纳通行证申请表的档案夹。
「咦,这个名字要怎么念啊……『Zeeize』?」
想早点知道答案而焦躁不已的悦子,从今井手中抢过申请表,看到写在上头名字的瞬间,因过度错愕而让表格从手中滑落。
『简直糟糕透顶!只有我一个人打扮过头了!虽然有被真理惠大师称赞「你打扮得好可爱呢」,但在场没有任何一个编辑穿得这么高调!我真是太蠢了,才会相信你说的话!』
晚上十点,被米冈拖着一起等待四条真理惠获奖的消息时,悦子一接起电话,藤岩的尖声嚷嚷便传入耳中。她将话筒递给米冈,托着脸颊,再次将视线移回纸本校样上。
——会写出这种文章的人,到底生着什么样的脑袋啊。
过去的这个疑问现在得到了解答。是顶着爆炸头发型的脑袋。
——那个霹雳无敌帅的爆炸头,就是写出线型马达牛这种东西的是永是之。
「能被真理惠大师称赞不是很好吗?那么,结果呢?」
——那个霹雳无敌帅的爆炸头,就是写出爱装酷的贻贝这种东西的是永是之。
「……嘎——!」
在一片昏暗的校对部里,米冈发出活像是遇到强盗的惨叫声,然后猛地起身。那力道之大,感觉被他弹开的座椅几乎足以将后方的桌子撞烂。接着,他握着话筒蹲了下来。
「……所以,我们现在的工作,就会变成大师获奖后的第一本作品喽……嗯……我们一起把它变成最棒的作品吧,藤岩小姐……我也觉得能参与这本书,是很幸福的事呢……嗯,嗯。交给我吧。」
是吗,得奖了啊——悦子以不关己事的态度想着。虽然这的确也不关己事就是了。模糊地掌握到这样的事实后,悦子将纸本校样收进抽屉里,起身准备回家。
「真是太好了呢。」
对放下话筒的米冈这么说之后,他用手指抹了抹眼角以「谢谢」回应。
「会觉得不甘心吗?如果自己也是编辑,就能跟四条老师待在同一个地方,然后即时和她分享这股喜悦了。你不这么想吗?」
「我只想当一名粉丝就好了。所以,光是现在的工作,就让我很满足喽。」
「这样啊。」
就算想更靠近、无论多么喜爱,校对员都不能对「原稿」灌注过多的情感。也不能对产出「原稿」的作者表露出自己的人格。只能持续进行将目标整顿得正确无误的作业。这样的话,校对员该怎么拉近自己跟作者之间的距离才好?悦子并不想变成文艺编辑,更何况,她的阅读量也无法让她拥有这样的头衔。
「你会问这种问题,感觉很罕见耶。」
「嗯。因为现在有个让我想务必见上一面……或说是和他拉近距离的作家。」
「咦!是谁?」
「是永是之。」
「真~的~假~的~?他的原稿这么有趣吗?」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有趣吧。不过,如果把是永是之是个超级型男的事告诉米冈,感觉就会被他纠缠个半天,所以悦子没有回答,只是拎起自己的包包,挥挥手对他说声「辛苦喽」。没有继续追问,同样挥手向她告别的米冈,感觉还会继续留在办公室里,然后沉浸于真理惠获奖的余韵当中吧。
步出公司大楼后,寒冷的晚风迎面而来。自己在今年结束之前坠入情网了。这种染上粉红色的事实,让悦子露出开心的表情,前往车站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今天就买个比往常贵一百圆的布丁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