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公司约一年的时候,我知道了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社员们在背地里称呼我为「征召裤」。于是在我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别人取的绰号和像谥号一样暗中称呼我的外号清单上,又再多了一笔。
但是,征召裤是目前为止最不知所云的绰号。小学低年级时,我的绰号是「眼镜猴」。我想由来各位都想象得到,所以就省略吧。升上高年级以后,就变成了「书子」。不是梳子的意思,是书呆子的简称「书子」。虽然曾经融合眼镜变成「眼镜书子」,但因为班上还有一个只叫作「眼镜」的同学,所以不久这个绰号就被淘汰了。我深深庆幸好险不是简称为呆子。毕竟我也是女生嘛。升上国中以后,绰号分成了「宅女」和「委员长」两派。同样都是戴眼镜的角色,但我觉得两个绰号的意思似乎处于两极。况且在现存的国中里头,真的有学生担任「委员长」这种职务吗?不是文化祭执行委员长之类的「某某委员长」,就只是「委员长」。语感上应该是指「班长」这种负责带领整个班级的学生,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班长,而是教育机关指定的正确用语中的「图书委员」。再者,我也不是大家口中的「宅女」。学生时期可以当御宅族的人其实很有限,因为御宅族的活动多数很花钱。出生在贫穷家庭的我,就算想要成为涉猎漫画、动画、职业摔角或者铁路这种获得普遍世人认可的主流御宅族,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于家境贫穷,又喜欢待在家的小孩而言,最方便且不用花钱的娱乐就是学习与阅读。理由我想大家都想象得到,虽然想要省略,但为了理解能力不佳或者与这种生活无缘的人,还是说明一下吧。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可以免费借书的公共设施,里头还设有可以学习的空间。虽然其他也有唱歌和跳舞这种只要活动身体,就不需要花钱的娱乐,但活动身体会导致肚子饿,伙食费也会因此增加。而且住在公寓,音乐和跳舞这一类的娱乐只会给左邻右舍造成莫大的困扰,也会很难为情。还有,我是音痴,节奏感也不好。如果有不食人间烟火,宛如玛丽·安东尼王后的女人们说:「那看电视不就好了吗?家里至少有电视吧?」我要告诉你们,看电视是要付电费的。如果有蜜糖甜心(老派)般的女人们说:「那为了和更优秀的男人交往,努力把自己变漂亮不就好了?」我也要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再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站在女生世界的顶点了!我已经有东大毕业,约好以后要一起步入礼堂的男朋友了。呵哈哈哈哈哈,看看你们的傻样!真是一群轻浮又无脑的低俗女人!男人这种生物在选女人的时候才不会只看外表,更注重内在好吗!
……不过,征召裤到底是什么啊?我有受过什么征召吗?
「……不是征召啦,是贞操。意思是THE IRON钢铁牌的内裤。」
眼前的河野悦子张口咬下淋了巧克力酱的香蕉,嚼了几下后吞进肚子里,然后这么对我说。她和我同期进公司,隶属于其他部门,在出版业界里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也就是「校对部」。但是,与圣域格格不入的她,外表和言行举止都仿佛是玛丽·安东尼和蜜糖甜心和时下年轻女子的化身,其他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髦女社员们都暗地里称呼她为「时可姐」。意思大概是时尚又可爱吧。贞操裤。时尚可爱。两者的语感和差别待遇真是让人火大。
「跟THE IRON牌有什么关系……这里IRON的意思应该是熨斗才对吧?三流大学的水准真的很糟糕耶。」
「我们学校才不是三流大学!反正这个牌子就是叫作THE IRON啦!」
「不过,有个服饰的品牌叫作IRON MAIDEN吧?一个非常喜欢涩泽龙彦(注:1928-1987,日本小说家。)的朋友很常穿,所以这点小事我还知道喔!」
「你说的应该是叫铁娘子的乐团,或是血腥伯爵夫人巴托里·伊莉莎白为了用处女的鲜血沐浴所爱用的拷问道具吧!里面全是钉子,看起来就好痛!而你说的朋友爱穿的服饰店应该是叫作Victorian Maiden,但品牌还没有大众到像你这种和衣服无缘的人可以随口就说『这点小事我还知道』喔!因为只有大阪才有直营门市啊!」
「Victorian什么的不是美国的内衣品牌吗?」
「那是维多利亚的秘密!居然会从你嘴里听到那种卖华丽内衣的牌子,这是今天最让我震惊的事情了!要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从品牌的成立、理念乃至特色都说明给你听喔!要听吗?」
「感觉会又臭又长,还是算了。」
「听嘛!」
「不要。」
「枉费你买了这么多衣服~再多一点对衣服的兴趣嘛!」
河野悦子脸上带着失望的表情,把甜点的汤匙舔得一干二净,双手合掌说道:「多谢招待。」
「呃,我可没有打算要请你喔。」
「我也没有要你请我啊。一般吃完东西都会讲这句话吧。」
闻言,我不由得看向她面前变得空空如也的甜点盘。吃得非常干净,不留残渣。回想起来,甜点前吃的主餐盛装在外观时尚的大碗里头,记得也是一颗米粒都没有留下。和她面对面吃饭,却一点也不觉得不愉快。虽然讲话很粗俗,但说不定教养很好。
「啊~真好吃。看到了好多衣服,又吃到了好吃的饭,剩下的就是存钱买新衣服了。好,明天也加油吧!」
她的表情像是充饱了电,用餐巾纸擦拭嘴巴,接着拿出智慧型手机滑动萤幕,再把萤幕转向我问道:「嗳,你觉得这件怎么样?很可爱吧?」是件藏青色的连身裙。
「应该很适合你吧?我又不太懂衣服,不要问我啦。」
这么有女孩气息的对话是怎么回事?我感到有些害臊,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冷漠。
「不是啦~不是我,是你要穿的。文艺编辑应该经常要参加派对吧?今天买的都是上班穿的衣服,但你也需要洋装吧?总不能每次都向森尾借,自己也预先准备好几套洋装比较好喔。」
「文艺的派对基本上都是由我们在接待作家,所以穿套装就够了。」
「我都不知道讲过几百遍了,你的套装真的很土耶。至少送去修改一下肩宽和臀围也好啊。」
河野悦子的「真的很土耶」的语调不是那种「你真是够了喔」,而是跟「真的很好玩」一样,让我觉得她真的是很时下的年轻女孩。此外,被人说土气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现在也不会生气,但听到她要我送去修改,还是吓了一跳。居然会有人把衣服送去修改再穿,到底多有钱啊。
回答完「我会考虑」后,两人走出店家。我在车站与河野悦子道别,忽然想起自己以为是征召裤的绰号其实是贞操裤,却忘记问原因了。反正想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的意思,等之后想起来的时候再问吧。
回到家歇口气后,把买来的衣服和鞋子拿出纸袋,摊开在地板上。试着想象自己穿上这些东西的样子,我觉得简直像来到了异世界。对了,我之所以会知道维多利亚什么的美国内衣品牌,是因为学生时期曾去美国短期留学过(因为是交换留学,学费很便宜)。当年我把内裤丢进投币式洗衣机里头洗,结果缩成了只有原本一半的大小,腰部的松紧带还变得支离破碎,非不得已下只好买新的内裤。在当地成了好朋友的学生,带我去的内衣专卖店就是维多利亚什么的牌子。虽然不只内裤,所有衣服也都缩小了,但因为全是父亲的旧棉裤和旧T恤,所以并没什么问题。反而变得很合身,真是万幸。
把话题再拉回到衣服上吧。说到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现在想增广自己的见闻。这阵子发生了几件事情,让我惊觉自己的视野其实非常狭窄。
文艺编辑部里有个年纪和我相仿,名为贝冢的男前辈。这个人的外表看起来是认真正派的上班族,实际上却很轻浮。该说轻浮吗?不,应该是吊儿郎当。不对,也不是吊儿郎当,而是做人非常失败。但是,知名男作家们却都对他青睐有加,而且提供的稿费明明不高,却都能让作品十分畅销的一票作家点头答应,为文艺月刊杂志《小说景凡》连载写稿。据我所知,后来也真的都请到了他们。
既是校对部员也是真理人的米冈先生和贝冢先生同期,我曾有一次问他:「为什么像贝冢先生那种人,明明做人那么失败,却可以请到那么多作家来连载呢?」
——贝冢他呀,有想做的书喔。
米冈先生笑着回答。
——那就去做啊。他是文艺编辑部的编辑,这很容易吧?
我不能释怀地继续追问。
——是我说得太不清楚了呢。我的意思是,他有好几个想一起共事的作家。不过,如果要为那些作家出书,我们公司一定会赔钱,所以就算提出了企划案也不会通过。也就是说,他是想为那些默默无名的作家出书。
——……我不太明白。
——你没听说过吗?假设有一本书能热卖二十万本,这本书的营收就可以支援初版仅四千本、而且还很有可能赔钱的新书出版。但是,只有三本书能够通过企划案。只要有一本书大卖,就可以暂时地养活三个默默无名的作家。所以他才这么卖力,拼命地邀到那些畅销作家的稿子,想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做出成绩。贝冢日以继夜地接待那些老师,体内的器官可能都要坏光光了,所以你有空就慰劳一下他吧。
不过,他做人倒是真的很失败呢——米冈先生补上这一刀后又笑了。我还以为贝冢会成为编辑,只是为了和知名作家搞好关系,坐享渔翁之利。然而实际上,他一直在暗地里一点一点地栽培着无名作家。知道了这个事实以后,隔天我就重新翻阅以前的会议记录,察看贝冢推荐过哪些作家,再从收藏于书库里的过期杂志中找出那些作家的短篇,好好拜读一番。多数作品都很朴实平淡。但是,却也都是让人回味再三的好故事。想不到那个人居然还有这一面!
随后,之前河野悦子负责校对的Fraeulein登纪子设计师所写的时尚随笔集出版了。本来这类型的书籍,我绝对不会主动翻开来看。但有鉴于贝冢这个前例,我向上司报备一声后,就从堆在编辑部里的成书中抽出一本带回家,单纯基于好奇地翻开书页。
我再一次体认到这世上真的存在着所谓的上流阶级。不,当然我从以前就知道上流阶级的存在,但只当作是一种知识。自古以来,写下历史的都是极其少数的暴发户和无数的上流阶级,现在依然是同样一群人在推动社会的经济与文化。但是,本以为这和学生时期过得坎坷崎岖、可谓独立女公民的我完全无缘,也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未料大学毕业以后,进入朝思暮想的出版业界,我才发现业界里栖息着许多如今已是稀有物种的名门公子与闺女,尤其景凡社还特别多。例如米冈先生的老家从前其实是帝国陆军军医(和森鸥外是同事!)家系,现在则在东京都内经营三家医院。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不禁心想这样子不会有继承问题吗?大概是无谓的担心表现在脸上,米冈先生就苦笑说了:「不用担心,我大哥大嫂会负责继承。」而现在仍在持续推出作品的作家中,也有不少人出自从前拥有爵位的家系。文坛也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品牌。
Fraeulein登纪子拥有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祖父是德国贵族后裔。我一直毫无来由地轻蔑这些资产阶级,认为他们满脑子都只想着如何打扮自己,但其实个个学识渊博,也都熟知时尚方面的历史和经济变迁,还把这当作是一种涵养,着实令我大吃一惊。比如高跟鞋的崛起和欧洲贵族的生活习惯,又比如女性解放运动和马甲和可可·香奈儿。又比如YSL圣罗兰的首次公开募股为法国经济带来了何种影响,还有时尚在社交场所以及对时间、地点和场合的重要性。
书中出现的专有名词我几乎都看不懂,但有不少篇随笔都让我看了豁然开朗,抑或感到大开眼界,读完整本书时,强烈的挫败感更是重重地压在我心上。我领悟到了这是自己不知道的领域的学问。再加上书中没有半个错字和漏字,也没有任何语句不通顺的地方,代表了河野悦子的校对无懈可击,更是教我不甘心。这也代表我看不懂的专有名词,她全都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输给那种徒有外表,脑袋却空无一物的女人。
如此这般,所以我买了衣服。恰巧今天下班的时候被河野悦子叫住,说她要去百货公司,我就跟着一起前往了。然后在她的挑选下,买了横条纹的长袖T恤(河野悦子口中的「海军风留白条纹针织衫」)、材质很像细网的长裙(河野悦子口中的「双重薄纱蕾丝长裙」,还有一件薄外套(河野悦子口中的「A字形风衣」。挑选风衣的时候她还说:「风衣一定要有胸前这块枪垫喔!最好也要有背上的挡风片,看起来不仅有型,下雨天也方便。还有,如果你上班用的包包是侧背包,要小心可能会勾到肩章上的钮扣。背面开岔内褶里的钮扣要解开比较可爱,也要记得尽量解开!」但是,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反正总计六件衣服,我全都打包带走了。题外话,河野悦子在向我巨细靡遗地说明衣服的时候,旁边听到的店员最后忍不住问她:「小姐,您要不要来我们店里工作呢?」我不禁在暗地里有些坏心眼地偷笑,但一想到如果也有人想挖角我,那会是什么职业呢?试着想象了下,结果什么也想不到。太不甘心了。
因为没有勇气突然就换上新衣进公司,周末到男朋友家的时候,我先试着穿上所谓的「海军风留白条纹针织衫」。不过,下半身还是套装的长裤。
「小梨梨,你怎么了!」
一打开公寓玄关,男友的视线从我的脸部扫向上半身,瞪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
「……是不是不适合我?小春春,毕竟你讨厌爱打扮的女生嘛。」
「怎么会呢~小梨梨不管穿什么或做什么,都很可爱喔~」
小春春来回摸了摸我的头。太好了,他今天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碌的关系,他的情绪起伏变得很激烈,有时候还会低气压到让我觉得可怕。对了,小春春的本名是绫小路公春,从我们认识到现在,称呼方式一开始是绫小路学长,交往后变成绫小路,再来是公春,同床共枕后就变成了小春春。虽然名字很像贵族,但只是普通的平民。他就读公立小学和国中的时候,听说绰号都是博士。语言的力量真的很惊人。事实上,他现在的身份正是博士。如果我和他同班,又拥有发言的权力和领导能力,一定会替他把绰号取为「漫谈(注:漫谈为日本表演艺能之一,通常为一人表演,以逗趣的方式,夹杂着嘲讽与批评讲述世道。始于大正时代(1912-1926),命名者为大辻司郎。)」。那么此刻的他说不定就会穿着红色运动服,站在舞台上,逗得年长的女性们哈哈大笑了。
「讨厌啦,小春春真是的,小梨梨已经三天没有洗头了,你的手手会脏脏喔。」
「小梨梨的脏脏,小春春一点也不介意喔~快点进来吧,我可爱可爱的小梨梨~」
关上大门,轻轻拥抱彼此,嘴对嘴接吻以后,我走进房间。看见比起上周又增殖了的资料与书籍,既开心也感到寂寞。
小春春是一面在补习班当讲师,一面也在大学继续研究工作的博士后研究员。当年我会埋头苦读考进大学,只是为了成为文艺编辑,学问对我来说单纯只是达到这个目标的手段。但是对小春春来说,学问既是目的,也是他的生存意义。资料凌乱散布的房间,诉说着小春春的灵魂有多么神圣。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充满私欲的肮脏人类。
而且,对小春春一见钟情的人是我。说得再精确一点,是爱上了他写的论文。正在研究昭和时期知名文艺评论家的小春春,知识渊博到我都怀疑他的大脑里头是不是放满了容量好几TB的硬碟。他的满腹诗书,在在从他论文的字里行间中透露出……不,都满溢出来了。而且研究评论家的时候,也必须要了解评论家所评论的文学作品写了什么内容。所以,小春春阅读了评论家评论的所有作家的所有作品,也都知道作品当时的时代背景与世界情势。他还会和研究同时期作家和评论家的学生与研究生们,举办两周一次的读书会。我曾有一次出于好奇跟着参加,但那里并不是我这种「只把文学当作赚钱手段的俗物」可以踏进去的世界。俨然是足以称作学术之森的圣域。
「小梨梨,你还特地跑来,真的很对不起。我今天大概也没有什么时间能陪你。」
趁着准备论文的空档,小春春还得准备讲师的工作,所以即使到了周末,也经常是无法外出的状态。
「不会,没关系啦。因为小梨梨只要看着小春春就觉得很幸福了。」
「谢谢你,小梨梨。你现在负责的书是什么?」
「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高中男生在退休刑警的协助下,为街坊邻居解开谜题的推理小说系列第三集。」
我一说完,小春春就露出了感到扼腕的表情,用鼻子哼笑着发出了不知道是「哈」还是「呼」的声音。看见他的表情,我心里有些难过。
非常喜欢涩泽又老穿IRON MAIDEN牌衣服的朋友也热爱音乐,学生时期,我在她的强迫下也跟着听了不少歌。其中有一首歌最让我印象深刻。是歌手蓝尼·克罗维兹(Lenny Kravitz)唱着「摇滚已死」的歌曲。虽然我听不出来他写的歌是不是摇滚乐,但小春春说过一样的话——文学已死。
——现在这个时代的作家,一百年后没有半个人会记得他们吧。
在我们开始交往前,小春春就说过「文学已死」,接着说了上面这句话。
——嗯,一般人通常在活到一百岁之前就死掉了嘛。
——不,有些名作就算作者死了,还是能流传后世。藤岩学妹,你也看过《源氏物语》和森鸥外吧?而且深受感动吧?但是,现在的文学却不会。事实上什么也不会留下来。不会留在人的心里,也不会留在人的记忆里。
是吗?当时我偏头存疑,但对于小春春接下来说的话,却不得不点头赞同。
——例如藤岩学妹喜欢的大众作家真理惠大师,在她目前出版的著作中,有几本已经绝版了?
——……已出版的三十六本作品里头,二十二本已经绝版了……
——你觉得一百年后还会有人把这些书挖出来,重新出版吗?
——……真要说的话,我倾向于一百年后地球会毁灭。
——末世论者吗?这样子不太好呢。我们又不是千禧王国的居民。
——什么意思?
——各个宗教都有过相同的言论,但引用基督教基本教义派对《启示录》的解释,应该是最简单明了的吧,也是保守派和时代论主义者最爱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个世界终将灭亡。但是,人类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会心生恐惧,或是对一切都感到倦怠无力。文学中也有很多以末世论为根基的作品,但作家他们拥有把这种思想升华成艺术的能力。可是,我们只是平凡的人类,拥有末世思想并不是一件好事。活在现在的我们,必须放眼未来,不该着眼于世界的灭亡,然后想办法将优秀的艺术流传下去。这就是活在现在的我们的使命。
明明在研究日本文学的评论家,居然连基督教也这么了解!结果我沉醉在小春春的渊博学识里头,那时候没能仔细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文学已死」。
留下能够流传后世的文学——这种念头当然也一直存在于我心里。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些名作,能够被人们传阅百年甚至千年。然而,我是小春春口中的「只把文学当作赚钱手段的俗物」,也就是在出版社上班的编辑。可是,俗物只能把文学当作商品卖钱。因为若不这么做,活在现在的作家就会活活饿死。
小春春为了讲课做着准备,我也在旁边帮忙。忽然间,我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可爱的小盒子。
「小春春,这是什么?」
我一问,小春春的表情像在生气地回答:「巧克力。」这么说来,十四号正是情人节,也是甜点业界一年一度的商业大战。
「咦?这是谁给你的?不对,小春春,你会收这种东西吗!」
「……因为小梨梨每年都不送我嘛。」
小春春令人始料未及的冷漠答案让我感到天旋地转。什么啊,这是什么意思嘛!
隔周某天下班后,我莫名其妙地被邀请到了河野悦子家。当然不只有我,还有女性杂志编辑部的森尾登代子、柜台服务员今井和米冈先生也来了。我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定要亲眼瞧瞧河野悦子究竟住在多么令人倒尽胃口的时髦房子里,结果却是一栋又破又旧、感觉随时都要倒塌的迷你透天厝,让人怀疑搞不好比我出生的老家还要破烂。到底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表现我的惊讶才好,真是教我苦恼。甚至一走进屋子,所到之处地板都往下凹陷。这栋房子真的能住人吗?
「……这里是你的老家吗?」
「不是,用租的。因为房租比租一般的公寓便宜嘛。」
河野悦子洒脱不羁地说,没有表现出半点难为情的样子,让我内心涌起了亲切感,虽然又很不甘心。紧接着走进屋里的今井在背后发出尖叫:
「我的天,玄关好窄!根本没办法脱鞋子嘛!」
「你自己要跑来别人家,不准抱怨!旁边有传单吧?把传单铺在地板上,随便找地方放鞋子吧!」
「悦子,你鞋子也太多了吧?整理一下啦。」
「上面的柜子已经塞满啦~」
「你到底有几双鞋啊?」
「大概一百五十双左右吧?」
「你是蜈蚣吗!不对,连蜈蚣也穿不了这么多!」
其余三人吵吵闹闹地走进来,径自往餐桌旁边的椅子坐下。河野悦子根本没有时间歇歇脚,就叹着气在紧邻的厨房把一整盒的鸡蛋和水丢进锅子里,然后打开瓦斯炉,再把也倒了水和高汤包的大锅子放在另一个瓦斯炉上点火。
「好有昭和风情的地方喔!这么老旧又狭窄的房子,我以前只在早晨连续剧里看过呢!」
今井对河野悦子住处的感想贴切到了我忍不住失笑。
四十分钟后,煮了黑轮的大锅子移上餐桌。期间,谁也没有帮河野悦子的忙,女孩子(包括像女孩子的人)们一直兴奋地吱吱喳喳聊天。总觉得从出生到现在,这还是我头一次参与很有女孩子家气息的事情。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女生聚会吗?当然,我以前并没有受到霸凌,每个时期也都会交到女生朋友。但是,那些朋友都是在女生族群中,和我属于同一层金字塔等级的人。现在这群人如果以学历来分级,最顶端的人就是我。但是,如果用女生族群来分级,我就变成了垫底。这点自觉我还有。
为了庆祝河野悦子在第一次约会后还有第二次约会,以此为名义,大家各自拿着啤酒干杯,听着河野悦子分享与对方认识的契机。中途,河野悦子在附近房仲公司上班的朋友也加入我们,狭窄的房间又变得更拥挤了。
「悦子,结果你穿什么去约会?」
「ALEXIS MABILLE的连身裙。」
「真积极耶!」
「但下个月付完卡费我可能就要饿死啦!」
「那对方穿了什么?」
「看起来应该是Ann Demeulemeester吧?不然就是Martin Margiela或者是Dries Van Noten?安特卫普六君子(注:安特卫普六君子(The Antwerp Six)指1980年代在欧洲时尚界崛起的比利时设计师总称,第一代共有六人,因皆毕业于比利时的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而得名。)我没有太深入研究,所以分不出差别呢。」
对话中时不时夹杂着很像咒语的单字,除了我和房仲业者以外,大家都听得懂,让我感觉到自己与他们之间果然还是存有一堵高墙。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他们那一边。因为对我来说,打扮是种罪过。然而前些天鼓起勇气,穿上河野悦子为我挑选的衣服去公司以后,却受到了广大的好评。
——藤岩小姐,你还这么年轻,应该再多打扮自己一点呀。这样子很可爱喔。
连碰了面谈事情的年长女作家也对我这么说。明明不管工作也好,生活也罢,反正衣服能穿就够了,为什么人类都追逐着外表的光鲜亮丽呢?
喝光的空啤酒罐越来越多,最先倒下的人是河野悦子。接着倒下的是疲惫憔悴的米冈先生。除了河野悦子和米冈先生,我和其他人都没有聊过天,所以感到如坐针毡,但柜台服务员今井却一脸兴致勃勃地向我搭话:
「嗳嗳,藤岩小姐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平常都聊什么?」
「我也很好奇。像藤岩小姐这样的人,会和什么样的男人交往呢?」
我不知所措,但还是说出了和小春春认识的经过、现在的交往模式,还坦白说了「两、三年后我会成为准教授」这种话确实太狂妄了(但是,他的论文真的写得很棒)。说着说着,也顺势说出了他在情人节当天收到了别人送的巧克力,还对我说「我都不送给他」。
「这什么啊,笑死我了!那男人以为藤岩小姐是会买巧克力的女人吗!」
森尾大概喝醉了吧。一般这种时候如果是「女性朋友」,应该会和我一起生气,但她毕竟不算是我的朋友,所以一边说着一边还捧腹大笑。
「我也会吃巧克力好吗?」
「不,可是,我和时可姐在聊巧克力的时候,贞操裤感觉超不屑的耶。还说什么这明明只是点心制造商的销售策略,非常瞧不起我们吧?」
当着面被叫贞操裤了。如果我不知道河野悦子私底下的绰号,现在会是什么反应呢?
「可是实际上,干脆傻傻地被那些行销策略蒙骗,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心烦了吧?」
「也是啦,因为这种互动可以成为男女关系的润滑剂啊。就算你觉得这很无聊,但这世上没有男人收到巧克力还会不高兴。可是,那男人给人的感觉真差耶。和那种瞧不起自己工作的男人在一起,你觉得开心吗?」
森尾这番话刺在了我已经产生了些许裂痕的心湖上。裂痕好像又裂得更开了。
「……那样是在瞧不起我吗?」
「藤岩小姐很认真在工作赚钱,这样子明明就很了不起啊。虽然不应该用时尚杂志的基准来举例,但在我们这里,销售额和广告费就是一切。要怎么样让读者掏出钱来,就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在为日本经济做出贡献。能让钱滚出越多钱的人越伟大。所以,那你男朋友呢?」
「我想他应该没有为日本经济做出贡献,有贡献的是日本的文化。我很尊敬他这样的生活方式。」
「哼……是喔,那这样也很好啊。」
「……你不反驳吗?」
「不会啊。对在恋爱中盲目的女人,不管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嘛。只不过,我绝对不会和那种男人交往。今井,你应该也不会吧?」
今井始终在旁边安静听着,正要开口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和凄厉的惨叫。房仲业者在我旁边忽然站起来,一脚踩破了某块特别凹陷的地板。
我一直自豪自己是属于不容易被他人左右意见的类型。但是,结果我发现,这份自豪要在四周的人都和我是同一种人的条件下才会成立。过了周末来到星期一,森尾说的那些话还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盘踞在心头的不快感也慢慢扩张。连我也搞不清楚这种不快的感觉,究竟是因为上周末见不到小春春,还是因为森尾踩到了我的痛处,还是因为自己居然因为森尾说的话产生了些许动摇。甚至在讨论装订的时候,设计师都忍不住中途关心我:「您没事吧?」不行,必须振作起来。
走出事务所,深吸一口气。时序还是二月,但今早气象预报说过,今天会温暖得仿佛来到四月上旬。这天,我再度穿上了河野悦子替我挑选的一整套服装。蕴含着春天气息的徐风吹过裙摆,看到裙子被风吹得翩翩起舞,心情也不由自主高兴起来,果然我也是女孩子呢。走在路上的行人暂时摆脱了阴郁的寒冬,但有一半的人都戴着口罩。幸好我没有花粉症。对他们来说,深呼吸无疑是自杀行为吧。
为了解决校样里提出的疑问,我顺路前往离设计事务所十五分钟路程的母校。接下来负责的连载作品,是以江户时代的萨摩藩和长州藩为主题,所以我向研究这方面历史的教授事先约好了时间,预计下午三点直接前往研究室拜访。但想不到和设计师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结果我早到了三十分钟。我犹豫着不知道要在学生餐厅看校样,还是临时突击小春春所在的研究室,最后因为太久没回母校,决定在校园里走走。
从赤门走进校内,经过综合图书馆,往安田讲堂前进。我发现打扮得时髦漂亮的女学生好像变多了,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在学时期一心只顾读书,当年完全没有注意到而已。理科学生有不少人都披着颜色已经称不上白袍的白袍,让人禁不住想问:「你到底几个月没洗了?」至于看来是文科的学生,多的是打扮得和河野悦子一样的女生。一对看似是情侣的男女坐在安田讲堂后头的长椅上,脸贴着脸,低头在看同一本书。女方也穿着有很多荷叶边和蕾丝等多余布料,但同时又露出了很多肌肤的可爱服装。上半边胸部全跑出来见人了。都不冷吗?相较之下,和她偎在一起的男生却显得很不起眼。真不知道女生这么用心打扮是为了谁呢——我这么心想着走过两人前面,却走到一半就无法继续迈开脚步,重新端详男方。
「……咦?小春春?」
听到我的声音,那对男女抬起头来。紧接着男方慌慌张张地与身边的女生拉开距离。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男生,如假包换正是我的男朋友。
「小梨梨,你怎么穿成这样?怎么会在这里?」
小春春站起来,用我未曾见过的僵硬表情问。
「我来找加藤教授。」
说到这里,我就接不下去了。因为旁边的女生开口说话了。
「咦?她是绫小路学长的女朋友吗?」
小春春来回看了几遍我和那名女生后,认命似地点点头。
「咦?学长,你不是说你女朋友又土气又正经还是飞机场吗?咦?根本一点也不土气啊。」
「……」
虽然全部都是事实。虽然说的完全没有错,但是,小春春,身为一个人,用这些词汇向别人形容自己的女朋友好像不太对吧?
后来在教授研究室的时候,小春春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我。但是,我全部予以无视。因为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不对,是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
小春春身边的女生说完「我接下来还要上课,就先走了」,便向我轻轻点头,离开现场。由此可知她不是外校的学生。对于她居然把女生间的金字塔等级带进东大神圣的校园里,还一点也不引以为耻,我就怒火中烧。更重要的是乳量大约是我的五倍。飞机场这种比喻也太过分了。我的确是洗衣板,但明明是小春春自己说过,胸部有就好了。
拖着恍若千斤重的心灵与身体,六点半过后回到公司,正好看见今井一个人从出入口走出来。
「啊!藤岩小姐,辛苦了~你身上的衣服是河野小姐选的吧?很适合你喔~」
一看见我,她就露出了花儿般可爱的笑靥说,仿佛有一道光一路照到了内心深处。啊啊,可爱的程度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那种「大叔想和可爱的年轻小姑娘一起吃顿饭」的心情,现在的我可以痛切体会。怀抱着与中年大叔无异的心情,我不由自主一把搂住她的手臂。
「今井小姐、今井小姐,给我二十分钟就好,拜托你听我说!」
今井愣了一秒,全身僵硬不动,旋即摸着我的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当晚由今井口中说出的最经典名言,我认为是这一句:「胸部挤就有了。」对于在轻飘飘可爱系女孩子间蔓延的「可爱可以假装」这种说法,我一直觉得是骗人的,根本是胡说八道。但是,听完今井说明:「假设胸部这一圈是山手线~再请你想象一下早上上班搭乘的电车路线吧!然后从埼京线和中央线和京叶线这边,还有位置已经远到了取手和奥多摩和南房总那边,把肥肉统统都拨过来,塞进内衣里头,这样子至少就可以增加两个罩杯喔~」我却莫名地心服口服。可是,取手又不是埼京线,奥多摩也不是中央线,南房总是内房线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藤岩小姐,那个男人这样子好吗?你们打算要结婚吧?不再好好教育他一下吗?」
在今井说她很喜欢的可爱法式小餐馆里,她一边说着一边豪迈地切开羊肉。
「……你不会劝我分手呢。」
「嗯。因为我男朋友也是喜欢拈花惹草的类型啊~他最喜欢女大学生了,所以这点我已经放弃了,而且他又是意大利人。」
「……啊?」
「所以,既然对方还愿意打电话给你,就好好谈谈吧。他搞不好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嘛。再说了,像藤岩小姐这类型的女生,我觉得你如果错过现在这个男人,可能一辈子都结不了婚呢。」
「你好像无意之间对我说了非常失礼的话喔。等等,意大利人?那你们用哪一国语言交谈?」
「意大利语呀。奇怪了,之前没和你说过吗?」
虽然很失礼,但感觉就是直接从偏差值低的女大学生进阶成粉领族的她,我完全没想过她会说日语以外的语言。
「我的听力好像从小就很好,三岁到十岁的时候都住在英国,听说不到一个月就会说英语了呢。我爸爸觉得有趣,就让我学了各种语言,所以我现在会讲意大利文、广东话和西班牙文,虽然都只有小学生的程度啦。而且也不懂文法,也不知道怎么拼音,所以没有办法写出来。还有,因为我上的不是日本人学校,是直接在当地的学校上课,所以我现在还是不太会念汉字,也不太知道敬语怎么用呢~」
今井坦承的经历太过出人意表,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这么有能力,不应该当什么柜台服务员,大可以当翻译啊。」
「这又不是什么能力,我只是会简单说几句而已。而且我讨厌工作,也讨厌被人呼来唤去。虽然你说不应该当什么柜台服务员,但待在柜台其实很好玩喔,也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人。」
惊觉自己说的话带有职业歧视,我不禁倒吸口气。但是,今井似乎不以为意,仔细地咀嚼最后一片羊肉吞下肚,接着感慨甚深地说:
「不过,真想不到会有和贞操裤这样聊天的一天。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呢~」
「嗳,你说的贞操裤,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想起了之前与河野悦子的对话,我趁着这个机会发问。
「啊,死了。居然在本人面前说出来了。」
「之前你就常常这样叫我吧?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让我耿耿于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感觉藤岩小姐好像会穿钢铁制的内裤。记得有个国家会让年轻的女孩子穿上钢铁制的内裤,守住她们的贞洁吧?」
「所以是贞操带的意思啊……果然跟河野小姐完全相反。」
我叹气说完,今井就双眼圆睁。
「咦?你是说时可姐吗?你们两个人的绰号明明就半斤八两吧?」
「她的『时可』是指时尚又可爱吧?跟钢铁内裤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我心里很不服气,但今井却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啦~河野小姐的『时可』,意思是『就算打扮得再时髦也可怜没人爱』~因为她隶属的校对部,可是社内最朴素最不起眼的地方耶?可是她居然还每天都打扮得那么用心!笑死人了~」
听着今井爽朗的笑声,我哑口无言,却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河野悦子的处境反而比我还要悲惨嘛。活该吧你看看你!
隔天的午休时间,我打了电话给小春春。听到他应答时没好气的嗓音,我强忍下想要对他怒吼的冲动,约好下班后在他家见面。
马不停蹄地处理杂务,又加了两小时的班,在晚上快要九点的时候终于抵达小春春家。走进熟悉房间的同时我不禁心想:我们上一次在外面约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你昨天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一隔着暖炉桌面对面坐下,小春春就厉声质问我。
「因为我在工作。而且比起这件事,小春春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如果你是指那个女生,她只是学妹而已。你不要做些无谓的想象。」
「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告诉别人我是飞机场,这种行为不太好吧?我也知道自己土气又正经,所以这部分我还可以忍受,可是你居然没有经过本人的允许,就把别人身体上的缺陷,而且还是只有情侣间才会知道的事情告诉别人,我觉得这样子很不应该。」
「呃,但这是一般人看了就能知道的事实吧。」
「这又不是重点!」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小春春面前这么大声说话。他吓了一跳,然后露出哀伤的表情看着我说:
「小梨梨,你变了。」
变的人是你!我按捺下想要这么反驳的冲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的小梨梨明明乖巧又可爱,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听了不禁紧握拳头,把滚到嘴边的话硬是吞回去。
去河野悦子家那天,房仲业者踩破了地板以后,她和今井就睡着了,结果我和森尾一直聊天聊到了天亮。她说她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交到第一任男朋友,后来就一直没有空窗期,过着始终有男朋友的人生,但就在踏进社会的第一年,和上一任男朋友分手了,此后到现在一直是单身。她说分手的理由,是「因为男人讨厌独立自主的女人」。
——看到我假日的时候还在工作,他就会露出非常受不了的表情喔。明明被委派了大型的企划案,我一定要让企划案成功,他却一直在旁边不停地扯我后腿。我们是同所大学毕业的,但他没有和一般人一样去公司上班,而是和朋友一起开了活动企划公司,结果却经营得不太顺利。相较之下,我有着稳定的工作,每个月也都会固定领薪水,自己的工作又能以有形的形体呈现在这世上,所以他可能觉得不是滋味吧。但是,如果会妨碍到我,这种男人不如不要,最后也就分手了。只不过持续一年以上都没有男朋友好像真的不太妙,所以我最近也很着急呢~
当下我不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但此刻明白了。真不可思议,现在的我,也许正和入社第一年时的森尾处在相同的情况下。
森尾毅然决然地斩断了情丝。但是,我喜欢小春春。综观现在的日本,大概没有人能写出比他更美丽的论文了。而且,这四年来我们一起创造的回忆太过神圣,加上今井说的没有错,要是错过这个男人,我恐怕一辈子也无法结婚。我根本无法一刀两断。
「……小春春,给我看你现在写的论文。」
「为什么?你要校对吗?」
「不是,而且这也不是编辑负责的工作。我想看,给我看吧。」
小春春一脸纳闷,但还是当场把档案从电脑转到平板电脑上,然后递给我。
目光扫过论文,文章就在冰冷又平坦的萤幕上跃动起来。过去的文豪们在他脑海里包罗万象的知识中假寐,因为他写下的文字重新苏醒,栩栩如生地恢复了自我的意识。小春春研究的评论家所写的文章,在无数同为评论家的人当中又特别晦涩难懂,但他却将评论家脑海中宛如无止尽的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逻辑都整理得一清二楚、有条不紊。好让日后造访这片庞杂迷宫的人们不会迷路。
「……小春春,你好厉害喔。」
花了三十分钟看完三分之一,我情不自禁出声低喃。
「真的吗?」
「嗯,小春春真的好厉害,这么美丽的论文,果然只有小春春写得出来。」
我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就看见小春春捂着脸庞。还以为他哭了,但并没有。不过,看起来像是强忍着眼泪。
「……小梨梨上次称赞我『好厉害』,已经是八个月前的事了。」
「是吗?咦,你一直在计算吗?」
「对啊,因为我一直很不安嘛。」
「……对不起。」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先脱口而出。
小春春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眼镜上沾到了指纹。脏兮兮镜片底下的小眼睛就和小狗一样圆滚滚的,啊啊,我果然还是喜欢他。
「小梨梨,你进入公司以后,就好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梨梨了。」
「小梨梨还是小梨梨喔?」
「可是,你不是去了我无论多么努力都没办法带你去的高级餐厅吗?还去参加了我无论多么努力都住不起的饭店里举办的派对。一开始你还会说『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去吗』,渐渐地却开始习以为常,还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真是受够了,好想在银座以外的地方吃饭』。我觉得这样子的小梨梨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
小春春说的确实没错。我在脑海中整理了他想表达的意思,然后问道:
「所以,你才会被自己身边看起来一点也不正经,打扮时髦胸部又大的女孩子迷住吗?」
过了五秒之后,小春春点了下头。
「开什么玩笑!」
比起吓得肩膀一缩的小春春,其实发出大吼的自己更让我吃惊。
「我是在工作耶!在出版社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要应付那些作家!我从来没想过想让小春春带我到高级的餐厅吃饭,也没有想过想和小春春一起住进那种会举办派对的高级饭店!只要能和小春春在一起,我就很幸福了。只要小春春继续写论文,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要自己觉得我离你越来越远,这只是小春春的妄想而已吧!而且告诉你,胸部其实挤就有了!搞不好那女生的胸部也是假的啊!」
我滔滔不绝地迸出了长长一串,小春春也立刻反击:
「在我看来,你的工作本身就低俗得让人难以忍受!害文学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就是出版社!一想到小梨梨成了他们的帮凶,我就无法原——」
「你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想看那种窥看深渊,再被深渊反看回来,得和怪物永无止尽战斗的剧情吗!连传统艺能的歌舞伎和能剧,原本就是大众的娱乐了!古典音乐也是因为宫廷的沙龙聚会才会被创造出来!说不定一百年后三代目鱼武滨田成夫(注:三代目鱼武滨田成夫1963年出生,日本诗人。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为德国著名哲学家。)和尼采的地位也会并驾其驱,所以你不要再一味否定我的工作了!快点认清现实,接受小春春和我都在不一样的领域里各自从事着有意义的工作啦!」
「三代目鱼武滨田成夫和尼采的领域根本不一样!」
「我知道,我故意的!」
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持续了三十分钟以上。交往超过四年,像这样和小春春吵架起口角,你来我往地争辩不休还是头一次。
「咦?结果你们还是继续交往吗?」
两天后,为了买午餐走进电梯,凑巧森尾也在,她就邀了我一起去乌龙面店,顺便问我和小春春发生了什么事。据实以告之后,森尾用力皱起脸。
「是啊。因为想说的话都说了,也摸索出了彼此可以妥协的共识。」
「是喔……早知道那个时候,我也为他加油就好了呢。可是,当时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呢~」
森尾喝着饭后的茶,双眼遥望远方。
所有人都想从事正向美好的工作。无论能不能流传后世,都想在最好的状态下把此刻眼前的东西呈现给世人。如果那样东西偶然地在这世上流传了很久,说不定一百年后,也会有小春春这样子的人加以研究,点亮智慧的光芒。
不只小说,森尾所属的时尚杂志也是,之于我这种毫无时尚品味的人,就成了重要的教科书。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河野悦子为什么对时尚杂志那么执着,但如果她真的能够调到自己希望的部门,肯定也能成为和我一样的某个人的指标吧。
害怕我会改变、到远方去的小春春,对于服装倒是好像真的漠不关心。「结果小春春果然也喜欢那种轻飘飘很有女人味的衣服嘛!」听到我这么说,他却说自己根本记不得那个露出半边胸部的女孩子身上穿了什么衣服。
——那你居然还敢嫌弃我土气!
——土不土气至少我还看得出来,因为真的很土嘛!可是,小梨梨就算土气还是很可爱啊!
于是乎,被说土气激发了我的斗志,昨天就自己一个人跑去百货公司买了新衣服。今天更穿在了身上。分别是嫩草色的圆领针织罩衫,以及名字叫作宽裤的中长深灰色裤裙(我分不出来差别)。
「咦~藤岩小姐,身上的衣服是你自己选的吗?」
背后传来声音。一转过头,河野悦子和米冈先生正累得像滩烂泥似地往这边走来。
「你们太晚吃了吧?午休时间都快要结束了。」
「嗯。因为突然接到了职务以外的工作,刚才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呢。那件针织罩衫的颜色很好看喔,款式也很漂亮。」
米冈先生笑容可掬地说,让我非常开心,但是——
「嗳,可是鞋子太失败了。针织罩衫应该要配平底鞋和遮到脚踝的袜子才对啊。」
一听到河野悦子这么说,高兴的心情瞬间转为火大。
「我才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买整套!和所有薪水都花在衣服上的你不一样,我还要用薪水还助学贷款!」
「啊,是喔~吃完了就快把位子空出来吧,店里没有位子了啦。」
河野悦子真是太容易惹人生气了。森尾笑着起身,对两人说了声「辛苦啦~」拉起我的手臂。
走出店门前我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河野悦子正一副宛如濒死小爪水獭的模样,掌心托着脸颊,大概是睡着了吧。明明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却尽责到了把自己搞得那么憔悴,她的认真教我佩服。所以,虽然火大,而且是非常火大,但我还是愿意稍微为她祈祷,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够和我一样,到达自己想要前往的所在。
注2:马克·L·莱斯特(Mark L. Lester)为美国电影导演;马克·莱斯特(Mark Lester)为英国演员,曾表示过自己可能是麦可杰克森孩子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