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大家好。我是大家意想不到的部长。啊,就是那个私底下被称作杏鲍菇的校对部长。本名为茸原渚音,念法是「Takehara Syon」。很帅吧?虽然这辈子从我懂事以来,一直都输给了自己的名字,但至少递出名片的时候可以搏君一笑,所以还是有些感谢说她看了《第七号情报员续集》以后就假性怀孕的电影宅母亲(注:《第七号情报员续集》中饰演詹姆士·庞德的演员为史恩·康纳莱(Sir Thomas Sean Connery),渚音的发音和Sean相近。)。所幸母亲还算有常识,没有选择用詹姆士·庞德的「James」来取名字。要是用英语发音来取对应的汉字,大概会是慈咏梦栖吧?感觉挺酷,但名字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不如说这根本是特攻队服上会绣的字了吧。
继我之后,本集下一话多半是本乡老师的『皇帝的寝宫』。实在抱歉,明明书名叫作《校对女王》,居然最后连续三个角色都是大叔呢。虽然贝冢勉强还算二十开头,但在年轻女孩们眼中已经是大叔了。呜呼哀哉,年轻就是这么的残忍。
还有,正心想着「蕈菌是什么细菌啊?」的年轻女孩们。这是我大学时期的绰号,意思是菇类。在餐厅等地方通常标记为「香菇」(像是牛肝菌菇等等),写成英语就念作「Fungi」。无论我到多么前卫的发廊剪头发,无论我多么努力避免,头发自有一种会生长得很像菇类的特性。换个层面、换个角度来看,其实也可以说像是吉祥物,是现年五十,正散发出无穷魅力的可爱中年男子。毕竟我的姓氏是「茸原」嘛。北斗公司(注:日文中「茸」也有香菇的意思。北斗(Hokto)是日本专卖菇类的一间公司。),欢迎来邀请我拍广告哦。
电视上在所谓的刑警剧和推理连续剧里,如果登场人物中有小说家,那个小说家通常必死无疑,再不然有很高的机率是凶手。但如果故事类型是小说家侦探,小说家是负责推理的角色,那就不在此限。
中午过后的校对部里,响起了米冈与河野意兴阑珊的交谈声。
「在电视剧里面,小说家很常被杀死耶~」
「因为在电视剧里头死掉也是小说家的工作之一嘛~是哪部电视剧?」
虽然河野被调到了杂志校对组,但因为分配到的座位正巧背对米冈,所以两人经常天南地北地闲聊。
「昨天看的两小时电视剧。感觉和本乡老师很像的人被疑似高尔夫球杆的凶器打死了。」
「如果凶器是棍棒,在还无法确定凶器是什么的时候,或者凶器感觉是棍棒,但又有太多东西长得像棍棒了,这种时候才会在前面加上『疑似』这个不确定副词吧?可是高尔夫球杆就是高尔夫球杆啊,只要说『高尔夫球杆』就好了吧?」
「啊,也是喔。不过,现实中在日本并没有小说家真的被那种东西打死过吧?」
「搞不好有喔,但因为不是超级有名的作家,才没有被报导出来吧?」
「话又说回来,高尔夫球杆有沉重坚硬到杀得死人吗?」
「不知道,等一下贝冢来再问问看他吧。所以凶手是谁啊?」
「小说家的秘书,其实他们是同父异母兄弟。」
「现在这时代还有小说家有秘书吗……」
那出电视剧的原作,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我还在文艺编辑部时负责过的小说吧——但我不敢老实说出来,视线再拉回到自己正在校对的纸本校样上。这样啊,原来那部小说翻拍成电视剧了吗?我完全不知道。不过,都二十五年前了,版权多半已经转到其他出版社手上,也没有收到过任何通知。果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
景凡社正式成立文艺编辑部至今,已经进入第三十三年了。在那之前,虽然也以一年几本的速度慢工出细活地出版文艺作品,但真正投入这块领域并且成立《小说景凡》,还只是我入社前几年的事。由原本负责周刊杂志和时尚杂志的编辑们,向从磷朝和冬夏挖来的文艺编辑们学习出版文艺的知识,然后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勉强步上轨道。更在距今十年前,成立了由我担任部长的校对部,我认为这样的成长十分可敬。
「嗳,米冈,你觉得勃起变硬的那个汉字,应该是『固』、『硬』和『坚』哪一个才对?」
话题突然从电视剧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来河野又继续校对起了《周刊K-bon》的校样。不过,女孩子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呢!
「是『硬』喔。不过,不可以把那个单字说出来啦,你是女孩子耶。」
没错没错,米冈,说得好。
「果然是『硬』吗?可是啊,如果非常正经八百的男人勃起了,感觉用『坚』不是比较适合吗?因应当事人的个性再替换汉字比较好吧?」
「用『坚』的话射精之后阴茎就毁了喔,因为反义词是『脆』。」
「是喔~那就只是世界惊奇人类了呢。」
只见四周安静工作着的其他部员全都抖着肩膀在憋笑,我不得不打断他们。
「你们两个,安静一点。」
「对不起~」
对于这一来一往像是女校教室中老师与学生的对话,我自己也觉得真是和平。曾有一次我问过资深的校对部员们,会不会觉得河野太吵?结果他们的回答出乎意料:「这样很好啊,感觉很有活力,而且她也很可爱。」在这之前,除了杂志校对小组的终校日以外,校对部都安静得有如冬季时分的湖畔。大概是为了总有天要进入《Lassy》编辑部,河野几乎不与米冈以外的部员打好人际关系。而多数校对部员也都天生不擅长与人面对面交流,就好比只专注打磨自己技巧的工匠,所以也不会主动与有如异类的河野接触。但大家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做事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河野也普遍受到大家的喜爱,所以校对部真的很和平。在现在的我心中,是无可取代的珍爱堡垒。
十年前成立校对部之际,我主动提出了调职申请。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调职前一天,文艺部长向我低头道歉。毕竟我是「把本乡大作带到世人眼前的编辑」,缔造过还算辉煌的功绩。任职编辑十五余年,也打造出了几本畅销作品。但是,我失去了家人。在三十岁结婚的妻子,在我三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了。两人之间没有孩子。因为根本没有那个时间。
——结果对你来说,工作还是比我更重要呢。
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从女人口中听到这句台词的一天。委实是老套到不行的台词,却也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但是,部长说的「辛苦了」并不是指这件事。前妻在离婚的一年后,就神采奕奕地再婚了。我也真心献上祝福,希望她这次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陪着外派海外的丈夫住在胡志明市,全心全意支持着丈夫(这些事情都是透过SNS知道的。为什么女人会对已经分手的男人送来交友邀请呢?)
这些年来辛苦了。这句话指的是与妻子离婚后不久,部长交接给我的一位作家。至少我是这么解读的。在部长心中,肯定也浮现了同一张脸孔吧。
森罗万象的美丽与丑陋,天空色彩的流转变化,水变作冰的瞬间,远方琉璃色的鸟儿为了求偶所演奏的空灵鸟啭,甚至是几亿光年外恒星诞生的声响,仿佛都能经由她的文字记录下来,是位文笔和渲染力都异常过人的作家。荣获明坛社举办的纯文学类新人奖时,评审们甚至盛赞她是「清少纳言的转生」。尽管是纯文学小说,出道单行本却罕见地热卖八万本,很快就被无数编辑盯上,认定她是「可以赚钱的作家」。
部长一直想方设法要拿到她的书稿,但在担任她的责任编辑一年后,却收到了无情的宣告:「我才不会把原稿交给你。」言下之意,就是要交给景凡社并没问题,但就是不想交给他。如此判定的部长下了痛苦的决定,把她交接给我负责。因为部长认为,他和我正好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当时的社长从磷朝社挖角请来的部长,正好是很典型的「编辑」,但这没有所谓好与坏。以现在的文艺编辑部来举例,就是滨野那一型的编辑。很多事情他其实也都经过自己的考量,但观察敏锐的人看了,就可以发现他的眼底没有笑意,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表面做做样子。
很多作家都告诉过我,我太老实了,没办法出人头地。
——茸原,我很感谢你。可是啊,你应该再有野心一点。再这样下去,你只会被人利用到没有价值为止。
本乡老师在获得五十六奖时对我说过的话,正好最具代表性。那时候文艺还处在泡沫经济时期,随时都有用不完的经费。于是,沉溺在甜蜜的泥沼里,本乡老师也和其他作家一样变了。从前称呼我为「茸原先生」,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直呼「茸原」,作品依然有趣,却也为了转换成可以量产的套路,遣词用字不再精雕细琢。
交接给我的那位作家樱川葵,可以一眼看穿人的本质。想想也是当然,拥有那般敏锐洞察力的人,任何的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你的名字怎么念?Kinokohara Nagisane?
头一次打招呼的时候,葵小姐接下我的名片,来回看著名片和我本人问。为了制造话题,我故意不在名片上的名字旁边标注读音。
——不是,我的名字念作Takehara Syon。
——哇,好棒的名字喔。渚之音居然是念作「Syon」,太棒了!
部长事先告诉过我,「这位作家非常难搞」。但是,她在那一瞬间露出的笑容却好似太阳一样耀眼,容貌本身本就美丽得不像作家。微卷的极短发造型好似年幼的㹴犬,只要她低下头,就可以看见纤细的雪白脖子上间隔整齐的颈椎隆起;姣好的脸蛋小得仿佛可以一手握住,只要她仰起头,整个世界就开满了祝福的花朵。我拥有的字汇贫乏,只懂得用「妖精」来形容她清灵脱俗的美貌,整个人被她勾走了心神,好一会儿发不出声音。回到公司,老实地向部长表达我的感想后,他就露出了不快的笑容说道:「大家都被她的外表骗了。美丽的花都有毒。」文艺编辑说话这么陈腔滥调好吗?当时我只觉得扫兴。但是事实上,她的毒确实一点一滴地侵蚀了我。
出道之后,葵小姐六年来仅仅出过三本书。无论多么出色的作家,只要不写,就会被读者遗忘。出版社也会认为「这个作家已经不写了吧」,不再与作家联络。因为一定会再出现文风相同的作者,让其他作者满足读者的需求就好了。
就在米冈与河野聊了勃起话题的两天后,米冈邀我一起吃午餐。平常都是和河野,难得会找我呢——我感到纳闷,原来是私底下有话对我说。
「部长,您以前是樱川葵老师的责任编辑吗?我查了责任编辑的资料库,从部长以后就没有再更新过了,您知道现在的责编是谁吗?」
走进乌龙面店一就座,米冈劈头就问我,我吓了一跳。前些天我才沉浸在回忆里,而且这位作家已经长达十年以上都没有出过书,还以为世人早就遗忘了,想不到竟然还有人记得。我内心不禁升起感激之情。
「……嗯,以前在文艺部的时候是我负责。我想之后应该没有再分配新的责编给她了。」
我说完,米冈就点头应道:「这样啊。」思索了一会儿后,压低音量说了:
「现在樱川老师住进了我们医院的分院。」
「咦?」
「听说她本人要求过,不要通知任何人。但是,因为情况有点复杂,家父要我还是通知公司的人一声。」
住院还加上情况有点复杂,让人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想。我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年轻时美丽恶魔般的容貌,问道:
「……难道是她大吵大闹,给你们造成了麻烦?」
「不,只是因为生病,所以时间不多了。据家父所言,还能再撑一个月都算长的了。因为是浸润型的癌症,已经扩散到脊髓,无力回天了。」
「……」
我答不上话。但是,那个人不会长命百岁,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葵小姐是那种会光着柔软的双脚,踮起脚尖走在结着薄冰的冥河边上的人。嗳,你再不伸手抓住我,我就要掉进河里了唷。听到她这么说,抓住她冰冷的指尖,她却会把你一起拉进地狱深渊里。从前我总以为魔性之女只存在于小说和电视剧里,是人类想象中的产物,却发觉原来自己身边就有这样的人。
「大概一周之后就会开始注射吗啡,到时候意识会变得模糊,话也说不清楚。所以在那之前,是不是可以至少部长出面去打声招呼呢?樱川老师好像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她。」
看着说得一脸哀伤的米冈,我觉得他真是好孩子。如果他当的不是校对员,而是和我一样,曾被那个人百般折磨过的编辑,还说得出一样的话来吗?我有丝坏心眼地这样想着。不过,从我口里说出的话语却是:「知道了,我今天就过去一趟。」
午餐吃完了尼泊尔咖喱乌龙面,回到位置,打开抽屉。在送校对前我自己私下做的,葵小姐第三本也是最后一本著作的书背跃入眼帘。「蒙眼所见的尽头 樱川葵」,雪白的封面上是一行黑色明朝字体,只是看了一眼,胸口就痛得无法呼吸。几天前碰巧想起了她,也许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葵小姐,你对我曾经那么残忍,现在却要自己默默迎向死亡吗?葵小姐,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换了责任编辑以后,正如部长的推测,我顷刻间一跃成为了樱川葵「中意」的编辑。当时众出版社男性编辑对我的嫉妒,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葵小姐因为年轻又容貌出众,当时各家出版社都跃跃欲试,想把她打造成以「外表」为卖点的作家,但本人却对此深恶痛绝,只有在刊登了得奖访谈的《文艺明坛》上公开过一次照片,除此之外网路上找不到半张她的照片。
而今,那位美丽的恶魔正躺在朴素的病床上,身型消瘦,静静地发出均匀的呼息。尽管苍白的脸蛋上眼窝和脸颊都往下凹陷,但还是看得出年轻时期的美貌。
想不到居然是本人亲自过来,现在还是犬子的直属上司。犬子一直承蒙您的照顾,感谢您的包容。
——不会不会,我才一直承蒙令郎的照顾呢。
院长,也就是米冈的父亲亲自带我走到葵小姐的病房。听说总院的院长是米冈的爷爷,分院是父亲,第二分院则是由叔叔担任。虽然老是忘记,也令人担心后继问题,但其实米冈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父亲和米冈十分神似,是位斯文稳重的中年男子。据他所言,葵小姐的钱包里就只放着一张老旧的名片。上头印着「景凡社 文艺编辑部 茸原渚音」,也就是我的名片。而且名片背后还写着潦草的字迹:「我死后请联络这个人。」
待院长走出病房,我便坐在椅子上,端详葵小姐的睡脸。明明大限将至的人不是我,那五年来被这个人耍得晕头转向的记忆,却如跑马灯般重新涌现。
……葵小姐。
我没有打算出声。但是,葵小姐却在我的呼唤下张开双眼。然后,脸庞慢慢地转向我这边。
「……渚音,你怎么在这里?」
沙哑的嗓音听来显得胆怯。葵小姐想往后缩,痛得发出呻吟。啊啊,病情这么严重吗?我差点想要伸出手,强忍了下来。
「你运气太不好了。这间医院,是我下属的父亲开的。所以他们才在你死之前……联络了我。」
我努力想保持冷静。但是话才刚说完,呼吸就不顺畅,喉咙逸出呜咽声。葵小姐伸出宛如白桦细枝去了树皮般的枯瘦手臂,指尖触碰到我的脸颊。我握住她的手,压在自己被泪水沾湿的脸颊上。
「葵小姐。」
「为什么是你在哭?」
「因为,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明明离开我的人是你吧?」
「是你让我不得不离开的。」
「……」
「葵小姐,我一直很想再见到你。但是,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下。」
「……渚音。」
「倒不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甚至也没有任何人发现,就这么死在路边就好了。」
这样说是很过分。但是,对比她从前对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冰山一角。
将死之人的干枯手指,有如带来福音的女神,温柔地拭去奴隶的泪水。
真要说起来,我属于阴沉又不起眼的人,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美丽的人会对我那般执着。
「部长,有什么事吗?」
来拿要交给总务部的备品申请单的河野一脸纳闷地问。虽然做事老是不按牌理出牌,毕竟也是女孩子。而她今年二十五岁,正好是葵小姐获得明坛社新人奖那年的年纪。
「河野,我问你,『只是被爱还不够,最好再说一声爱我。因为入土以后,可以尽情体会寂静的世界』(注:原文为「I like not only to be loved, but to be told I am loved. The realm of silence is large enough beyond the grave.」)——这句话你会怎么解读?」
葵小姐曾在短篇的散文里头,引用从前女作家假扮为男性作家所写出的这句名言(注:指用笔名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发表作品的英国小说家玛丽·安(Mary Ann Evans),1819-1880。),所以我提出来问河野。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但我认为死了以后,才没有什么寂静的世界呢。」
「你真是实事求是,没有浪漫细胞耶。」
「因为我相信灵魂会回收再利用啊。」
「什么意思?」
「人死了以后,灵魂会为了下一次出货搭上回收生产线啊。到时候一定很吵,寂静根本只是幻想,而且还要修理损坏的零件,把灵魂清洗干净吧。就像是加油站里面那个会咻咻转动的清洁机器。」
「有轮回观这么前卫的宗教吗?」
「只是极乐世界的技术也变现代化了而已。我觉得自己的前世,应该是乌鸦、松鸦或者缎蓝亭鸟这种有收集癖好的小鸟喔。」
怎么……觉得她已经大幅偏离了所谓乐观的年轻人呢?
「极乐世界是从轮回当中解脱的人去的地方喔,所以照你的说法……应该是五趣六道的技术才对吧。」
「……我会再确认。」
看来去年负责的佛教小说校样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当场为河野填写的申请单盖上印章,投进社内专用的信箱。河野一脸不能苟同地回到位置上。而我虽然在工作,双眼却老是看向桌上的时钟。
院长说了,只打一般的止痛剂,通常最多撑上四天就是极限了。最终患者会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开始改为注射吗啡。因为年轻,癌症扩散的速度也快。罹患的又是抗癌药剂治疗只会让患者更加痛苦的癌症,所以如今只剩下等死一途。米冈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不断叹气的我。
一等时钟显示为下班时间,我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讨厌花。因为枯萎的时候,让人好心痛。
听说参加新人奖得奖庆祝会的时候,葵小姐这么说道,拒绝收下别人递来的花束。这样的她,病房里也没有见到半朵花。现今的技术比起当时已经发达许多,有些市售花束经过加工处理,永远也不会枯萎。我去花店拿了白天预订的花束,然后搭上计程车,一路直奔医院。
担任责编的那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收到葵小姐的召唤。无论半夜还是清晨,听到她威胁说「你不在三十分钟内赶来我就自杀」,就只能火速赶往。要是她自残伤到了额头和小腿,就要替她包扎伤口;要是她大搞破坏乱砸东西,就要替她收拾房间;要是她哭着说想睡也睡不着,就得陪在她身旁直到她入睡。手机的普及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同时却也剥夺了个人自由的时间。
——你只能接我的电话。如果想要我的稿子,就只能当我的责任编辑。
她每说一次就摔一次手机,总共被她摔坏了二十八台,最终我再也申请不到公费,只得自掏腰包买新的手机。
你可以不用再管樱川葵了。就在被摔坏第二十台手机的时候,部长对我说了。当时我成为她的责编已经有三年半的时间。尽管不至于住院,但因为过着极不规律的生活加上睡眠极度不足,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好几次还口吐鲜血。但都到了这种地步,我却连篇短篇的稿子也没有从她手中收到过,明明说好会给我的两百张书稿,也莫名其妙地交到了磷朝社的手上。
——因为要是把稿子给你,渚音就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这就是她把书稿交给磷朝社的理由。
——没有这回事,我向你保证。所以,请向他们拿回来吧,拜托你了。只要还没有发给印刷厂,就还来得及。
——你骗人!编辑全都只喜欢我写的稿子而已,反正渚音也一样。你根本不喜欢我,只爱那些稿纸吧!
——我没有骗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
——那现在在这里和我一起去死。渚音先死,我马上就随你而去。
当时我们正在猪苗代湖的中心,站在租来的小船上。经由其他出版社编辑的告知,我才知道葵小姐把书稿给了磷朝社,急急忙忙打了电话给她,结果她就说:「你想要稿子的话,现在就到福岛来。」在那之前,她动辄就把「我要去死」、「你去死」这些话挂在嘴边,但想不到她会在这种真的有可能死掉的情况下要我去死。葵小姐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粗鲁地拉扯我的围巾。
——反正渚音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你从以前到现在主动打过电话给我吗?我把书稿给了磷朝社以后,你才第一次主动电话打给我,到头来你也只是想要那些稿子吧?只要稿子给了你就结束了,就算我消失了也无所谓!嗳,我到底算什么,是为了什么才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船大幅倾斜,晚秋时分冰一般寒冷的湖水溅上了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背和脸颊。
对编辑来说,作家确实就只是把书稿生出来的存在。再用作家的书稿换取金钱,领到薪水。可是,我真的只因为这样就愿意面临这种生死关头吗?甚至不惜吐血也要对她唯命是从吗?
……不对。我没办法为了钱赌上自己的性命。
放开船桨,我握住葵小姐冷得透彻的细瘦手腕。
——我知道了,一起死吧。
听到我这么说,拉扯着围巾的手放松了力道。
——可是,我不想在这里。溺死的尸体太丑陋了。我希望葵小姐在美丽的状态下死去,所以先回到陆地上吧。我会在附近订房间。
葵小姐紧咬唇瓣,良久过后点了点头。
在恍若与世隔绝的病房里,葵小姐和昨天一样安静沉睡。把不会枯萎的鲜花装饰在窗边,我伸出指尖,轻抚过葵小姐和透明的苍白花瓣如此相似的眼皮。对我的轻抚产生反应,只有眼皮微微颤动。她的长睫毛搔过我耳朵的记忆伴随着痛楚,一起在脑海里复苏。
那一天,夕阳在落入湖面前洒下余晖,我们在笼罩着葡萄色暮霭的房间里第一次合而为一。只有这条路可走。男人与女人为了了解彼此,最简单又最具毁灭性且最接近地狱的方法,我认为就是上床。这三年半以来,葵小姐夺走了我的一切。不光自己个人的时间,就连心也被她连根拔起。所以,我一直没有和她发生关系。一旦上了床,我觉得我们之间「作家与编辑」的关系就会划上句点。就这点而言,倒是和葵小姐「交出书稿就结束了」的想法雷同。
——其实我很渺小。每一次写出文章,就变得越来越渺小。再继续写下去的话,我总有天会消失不见,总有天会死的。
所以要爱她,把她捧在手掌心上,甚而把自己的血肉乃至一切都奉献给她。
葵小姐就像对爱情和食物索求无度的孩子,不论结合多少次,她都不感到满足。跨越深锁着无尽绝望的夜晚,看见了世界初生般朱红色的朝霞。我感到不可思议,究竟在她这么纤瘦的身体里,哪个地方存有能够一再接纳情欲的容器?
后来我们的关系持续了一年,在这一年里,葵小姐着了魔似地埋头写出了换算成稿纸后多达一千两百张的巨作。作为比较的参考,《校对女王》第一集换算成稿纸是两百五十七张。早知道能够这么简单就让她动笔,我就会早点和她上床了——至于曾有一瞬间闪过这种想法,是我心中永远的秘密。由景凡社出版的《蒙眼所见的尽头》,算是以自身经历为背景写成的私小说,谈及了她在那之前绝口不提的前半辈子。
作家之中,有不少人都有身心内科上的疾病。当然所有人都不是自愿变成这样,是因为幼年时期的经历留下了精神创伤,或者脑内某些特定物质明显缺乏,才会苦于无法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葵小姐也是其中一人吧。小说里头,生动细腻地描写了主角从八岁到二十三岁为止在隔离病房里度过的十五个年头。被强行注射入睡的药物,醒来后体内再被塞进气球导管,全身遭到捆绑无法动弹。除了吃饭时间以外,平常都无法自由行动。就算想死也死不了。住在大通铺时,可以获得片刻的安宁,但只要稍微出了问题,又会毫不留情地被送回隔离病房。院内补校教育的学习内容。不再来探望的父母。疼爱的年幼孩子的自杀。护理师的虐待。她从来没有出外采访过,我也没有给过她任何参考资料。书中的内容,只有在内部待过的人才写得出来。
再继续写下去的话,我总有天会消失不见,总有天会死的。
正如葵小姐所言,把自身的灵魂悉数化作了文字的她,在完稿以后变作了一具空壳。不单作家,一旦创作者变成了空壳,对于用钱买下其创造物的买家来说,就等同于是暂时性或者永久的死亡。由于葵小姐极度厌恶原稿被他人触碰,所以我花了两个月以上的时间自己订正校对。这是她的第三本书,也是她的遗作。她再也写不出能够超越这本书的作品了吧。
印刷厂寄来样本的那天,我前往葵小姐的住处送给她。
——这下子就结束了呢。
葵小姐用双手接过雪白的封面上印着简单黑色明朝字体的厚重样书说,淡淡地笑了笑,指尖抚过书的表面。
——这才不是结束。葵小姐,再写出更多的作品来吧。就算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我也会一直等着你的作品。
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虚伪,但还是只能这么回答。葵小姐听了没有回话,把书放在桌上,撕开我带来庆祝的葡萄酒包装,说了句「准备一下酒杯吧」。
我走向餐具柜,打算拿出放在上层、葵小姐特别钟情的九谷和酒杯。葵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抱歉,我马上就准备好。
——嗳,渚音,你曾经喜欢过我吗?
她的声音细弱又沙哑,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没有什么曾经。因为在那个当下,我的人生只属于葵小姐一个人。我的迟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事实,但是——
——对不起喔,渚音。这段日子谢谢你陪我。
葵小姐说。然后,在她松手放开我的那一瞬间,从未体会过的尖锐剧痛贯穿了我的背部。
要是那个时候能够毫不迟疑地说出我爱你,我们就能一起共度今后的人生了吗?不,事情大概没有这么简单吧。
刺伤了我以后,葵小姐先打给了我的上司,也是以前曾是她责编的部长。然后,再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幸好就住在附近的部长立刻叫了计程车,十万火急地赶到葵小姐家。他一打开没有上锁的大门冲进屋里,就发现葵小姐也用菜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为了包庇葵小姐,部长向赶到的救护人员表示现场情况纯属意外。在瞒天过海下,作家引发的案件通常不会公诸于世,但要是我在那个时候当场死亡,葵小姐就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杀人凶手吧。真是幸好保住了小命。
我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葵小姐被送到了另一间医院。
——害你遇到这种事,我真的很对不起你。都怪我让你去当她的责编。
部长再三向我低头道歉。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卒,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其实相当受到重视,所以虽然在那种情形下实在有点少根筋,但我心里有些高兴。而且根据医生所言,伤口只要再偏几公分,我可能就会一辈子半身不遂。当下我一样少根筋地心想,这真是所谓不幸中的大幸。
我整整住院了两个月。由于部长没有向外人透露我遇刺一事,所以同事和负责的作家们,单纯都以为我只是生病住院。也很感激部长为我谢绝了所有探望的请求。
在漫长的住院生活中,每次一想到不知道葵小姐现在怎么样了,被她刺伤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尽管遭遇到这种事,我却一点也不恨她,反而无法遏止想见她的渴望。想听她用撒娇的声音呼唤我「渚音」,回想起她崩溃地呐喊自己写不出来的模样,现在只觉得心疼,想要马上将她紧紧攀着自己的娇小身躯拥入怀里。
然而在我出院以后,葵小姐的电话号码已经解约,也搬离了原先的住家,连去另一间医院探望了她好几次的部长,也不肯把她出院后的下落告诉我。
——茸原,放手吧。现在书的销量很好,你不需要再把这些事情揽下来。
——可是,就此失联的话,葵小姐会很难过的。我真的不介意。
——你这白痴,动点脑子吧!要是再发生一次同样的事情,这次我就再也压不下来了!出版了那么引人热议的作品,却又毫无理由地拒绝所有樱川葵的采访,各大报章媒体早就已经起疑心了,你也要站在公司的立场想一想。要是被报社或电视台挖出「樱川葵刺伤编辑」这种丑闻,我们就算向负责赚钱的女性杂志部门跪下来磕头也不够!
听了部长的话,在身为一个男人之前更是一名上班族的我,也只能沉默下来。假使我在那个当下放弃当公司员工,而是成为自由接案的编辑,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吧。
——如果想要我的稿子,就只能当我的责任编辑。
只要成为自由接案的编辑,也许就能实现葵小姐的这个心愿了。但是,当时的我既没有勇气辞掉工作,也还没有足以自立门户的实力。
但是,难道就不能想点办法实现葵小姐的心愿吗?
就在我苦苦思索的时候,公司下令成立校对部。听说几年前上层就在讨论这项计划,但在传达到基层部门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拍板定案。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调职前一天,部长向我低下了头。不知道部长已经是第几次低头道歉了,但我一如既往回答「没关系」,最后只表达了一个请求。
——部长,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其他作家我会交接给其他编辑,但是,只有樱川葵老师,请让我继续担任她的责编。
——……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部长是否知道我和葵小姐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就点头答应。
……所以啊,现在我负责的作家,就只有你一个人喔,葵小姐。
不知有意还无意,睡着的葵小姐回握住了我的手。为什么就没有一条路,是我们可以一起携手走下去的呢?销声匿迹以后,我无从得知她至今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葵小姐。」
听见我的呼唤,葵小姐微微睁开双眼。混浊的眼眸凝视着我。
「渚音。」
「葵小姐,快点恢复健康吧。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猪苗代湖,我会努力划船的。」
「……渚音,你真温柔。」
「和葵小姐相比,几乎所有的人都很温柔喔。」
如果还是以前的她,大概一巴掌就飞过来了吧。但是现在的她,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然后在踌躇片刻后开口问了:
「……你曾经喜欢过我吗?」
当年问过我的,也让我在人生当中留下了最大后悔的问题。这一次我不再迟疑,不假思索地回答:
「喜欢喔,现在也只爱着你一个人。」
葵小姐露出了花儿般灿烂的笑靥,说着「你真傻」,再度沉入梦乡。
隔天开始了吗啡注射。镇日沉睡的葵小姐不再回答我的问题。和一言不发的葵小姐一起共度周末,星期一开完会,我才发现医院的来电。回电的时候,葵小姐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和陪同的米冈一起前往太平间,为她点香。看见消瘦得有如蜡像的葵小姐,米冈称赞道:「这位老师真漂亮。」
「是啊,她以前非常美丽。」
话一说完,眼泪就滑了下来。连我也觉得自己真蠢。未曾间断地对我口出恶言,还经常对我拳打脚踢,末了还捅了我一刀。但是,与葵小姐共度的那些日子,依然清澈不带杂质的美丽。见我哭泣,米冈含蓄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后说着「虽然现在好像不是适当的时机」,从身上的公事包里拿出厚约一公分的牛皮纸信纸交给我。
「家父只是要我代为转交,所以我没有看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在整理随身物品的时候找到的。」
信封上印着这间医院的名字。我接下信封,拿出里头的东西,是一叠用长尾夹夹起来的A4纸张。角落和边缘都变得破破烂烂,大概是一直带在身边吧。我吸着鼻水翻开纸张,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葵小姐……原来你一直都在写……」
泪水又溢出眼眶,文字变得模糊。米冈再轻拍了拍我的背,安静地走出房间。
在日光灯的青白亮光下,我看起那份原稿。故事里出现的男主角感觉和我很像,女主角则和葵小姐南辕北辙,是名性情温和的女子。两人相遇之后,尽管一直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却也日积月累地孕育出了向阳处般温暖的爱。这个故事大概是葵小姐梦想中的未来吧。真希望在自己眼前静悄悄死去的葵小姐会跳起来大喊:「很丢脸耶,不要看啦!」但很遗憾,葵小姐终究一动也不动。
看到一半的时候,听见敲门声,一名身材与米冈十分相似又戴着眼镜的青年走进来。米冈也随后走进房间。
「很抱歉打扰到您与故人别离,还请节哀顺变。我是葬仪社的业务员。」
「啊……你好。」
「部长,不好意思,他是以前和我同所大学的朋友。」
「我是米冈的朋友,敝姓木崎。」青年说着递出名片。接下社名写着「黑真珠葬仪社」——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名片,瞬间戴眼镜的青年看向我身后。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否做了什么会触怒故人的事情呢?」
「咦?并没有啊……」
「抱歉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因为我是看得见的体质,故人正很生气地说:『很丢脸耶,不要看啦!』啊,不过,就算生气还是很美丽呢。」
我没有任何怀疑,不由得也循着青年的视线回过头。
刹那间,我好像看见了气得涨红了脸的葵小姐。
今天的校对部也很安静。晌午过后,校对部内弥漫着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的崇高静寂,却在正宗出现后被打破了。
「大家好——!我是凹版印刷的业务员正宗——!」
「正宗,你吵死了!以为自己在外送拉面吗!」
即使被资深的校对大叔这么怒吼,正宗依然面不改色,说着「对不起——」然后走到我旁边。
「部长,印好了!虽然已经努力减少错字,但因为是在机器可以辨识的范围内扫描文字,所以还是免不了有几个错字。还请您仔细检查吧。」
「谢谢你。」
我从他手中接过崭新的校样。
「是新人作家吗?没有听过这位作家的名字呢。」
「嗯,虽然她已经不是新人了。」
这是我自己花钱发印,并无打算上市出版的单行本校样。因为没有电子文字档,所以我请印刷厂从纸本原稿扫描成电子档。
眼见正宗往杂志校对组的大桌子移动,我才打开校样。同时,河野拿着《K-bon》的纸本校样走过来。其实也不需要觉得心虚,但我不由自主阖上校样。
「嗳,部长,这个说明是对的吗?」
河野少见地悄声说话,在我面前放下校样,用有着闪亮亮指甲的指尖指出她感到疑惑的地方。是连载小说中关于腹股沟癣的描述。怎么又让女孩子校对这种内容呢?
「我查过了,这种霉菌好像不会感染到阴囊耶。如果是阴囊会痒,那是阴囊湿疹。可是,书上写说腹股沟癣『很少会感染到阴囊』,受感染的可能性极低。我应该照旧?还是修改?我觉得这是很敏感的问题,要是作者说的是事实,我随便用铅笔修改的话,可能会伤害到作者的自尊心嘛。身为同年纪的男人,部长觉得呢?」
「……那就照旧吧。」
应该说,你体贴的方向完全错了喔,河野。
河野在我面前用橡皮擦擦掉铅笔写下的注记,突然间说了句「好漂亮的名字喔」。
「咦!腹股沟癣吗!」
「不是啦!我是说那位作者的名字。真难得看到部长负责文艺作品的校对耶。」
「啊……嗯,因为发生了不少事情。」
大概是不自觉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眼神吧。河野也模仿我的表情说:「发生了不少事情吗~」
「部长,感觉你有一段很复杂的过去呢。」
「咦!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因为你表现出来的稳重和温文,感觉就很可疑嘛。搞不好很会惹女人哭泣。」
好敏锐的观察力啊!不不不,才没有呢——我笑着想打哈哈,河野就指谪道:「看吧,就是现在这样。」我忽然想起之前的对话,问她:
「对了,河野,你之前说过灵魂会回收再生吧?你觉得人死后最快多久就会回到这世上?」
「大概五十天吧?」
「好快!七七四十九天结束以后,隔天马上就投胎了吗?」
「一天就够了吧,因为现在什么都现代化了啊。」
「真可疑……」
「部长才可疑呢。」
河野拿起校样离开后,我看向桌上型月历。要是相信河野的理论,葵小姐最快再二十天就会重新诞生到这世上。如果这一次她也投胎为人类。如果这一次再度成为作家——
心怀祈求,我再度打开永远也不会问世的单行本校样封面。
注7:管子的日文为パイプ,跳蛋的日文为バイブ,差别只在于半浊音和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