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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番外篇 皇帝的寝宫

——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

只留下一行留言,妻子亮子就离家出走了。不是挑本乡不在家的时候,也不是趁他洗澡的时候,一早起床,亮子就不见了。从前去法国时本乡买给她的老旧旅行箱从储藏室里消失了踪影,打开衣柜一看,也随处可见冬季衣物被带走的痕迹。

这下子可怎么办?

尽管四下无人,本乡还是佯装平静,静静地掩上衣柜门扉。但是,心跳明显加快,腋下也开始冒汗。

他并没有外遇。无论本乡怎么解释,恳求亮子原谅自己,但亮子始终不相信,也不肯原谅他。过去犯下的唯一一次错误,多年来一直都啃蚀着亮子的心灵吧。

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本乡并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大学母校悬疑推理研究会的同窗们口口声声说着本乡是母校之光,因为他成为职业小说家出道以后,三十年来持续都有作品出版问世。但是,其实心里都巴不得本乡早日从他们可望而不可及,可谓圣域的文坛上跌下来。要是本乡回到研究会,他们肯定会一派悠然地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说:「看吧,你果然没有『真正的才能』。」听说女人间的嫉妒很可怕,但是男人间的嫉妒更是根深蒂固,棘手又难缠。相同领域的作家们表面上相处融洽,互相称作朋友,其实也是竞争对手。聊天的时候除了谈论工作,绝不会触及彼此私人的生活。

看到挂在墙上的全身镜里,自己身上灰色T恤的腋下部位因为汗水变了色,本乡心想总之要先冷静下来,于是走到一楼客厅,坐在椅子上点了烟。接着,打开一直放在餐桌上的黑色皮革行事历。

「凶器:干冰」、「冻伤的温度?」、「推定死亡时间有改变吗?」

……拿错了,这本是伏笔记录簿。明明四下无人,本乡还是极尽能事地佯装平静,一脸若无其事地把伏笔记录簿放回桌上,再打开另一本款式相似的行事历。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确认近几天的行程,然后惊觉到某一件事,本乡皱起眉头。

……糟了。

明天明坛社的编辑会送校样来家里。

平常若有编辑上门,都是由亮子招待他们。如果说亮子感冒没办法接待他们,这个借口行得通吗?但是,以前不管有没有感冒,甚至是得了流感,亮子照样会出来露脸,也因此曾经把流感传染给编辑。那时候真是对不起他们。

本乡把变短的香烟捺熄在烟灰缸上,等着前端的朱色火光完全消失以后,才移动到作为工作室使用的书房。打开电脑,点开邮件信箱,写了封电子邮件告诉明坛社的责任编辑,亮子因为流感卧病在床,所以不用亲自跑一趟,直接用传真把校样传过来吧。记得之前被亮子传染了流感的人,也是这名男编辑。按下寄信键,打开将变作校样寄过来的电子档原稿,没有来由地摆出确认的动作,过了五分钟后,收到了「我知道了」的回信。时间戳记显示为十二点十五分。这时间对编辑来说还是早上。

那么,这下子可怎么办?

本乡再一次在心里嘀咕,仰望天花板。与之同时,电话响了。铃声响了几次以后,转入传真模式。放在书桌角落的复合式影印机吐出了一叠A4纸张,是在周刊杂志上连载的专栏校样。拿起纸本校样,本乡忽然想到。

……记得只要按时吃药,流感一周左右就会好吧?

但亮子真的会在一周内回来吗?万一没回来,被编辑他们乱嚼舌根,自己在业界中以「疼爱妻子」出了名的好丈夫形象不就毁于一旦?这个业界本来就小了,编辑们的嘴巴更是和刚交完稿的作家身心一样松。

这可怎么办?烦恼的同时,他也发觉自己比起妻子离家出走,更绞尽脑汁在设法保全自己,不由得对自己有些厌恶。预想到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精神状态都无法好好工作,本乡便从信件收纳盒里抽出昨日刚收到的文艺杂志,用拆信刀切开封口。瞥了一眼目录,顿时感到疑惑。连载阵容当中,少了有森树李的名字。接着更发现角落补充了一行小字,说明有森树李因身体不适暂停连载。

……对喔,还有这一招。

本乡站起来,把手机、钱包和烟塞进口袋,再走进卧室,拿了好几件内裤与衬衫就往行李袋里头塞。

因为平常会请编辑开车载他到高尔夫球场,所以责编们都知道爱车BMWM6Cabriolet的车号。作家与编辑的行动范围不仅小,甚至彼此重叠,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车子停在某个停车场,就会被发现「本乡大作人在某某地方」。本乡来到大马路上拦了计程车,抱着成了逃犯的心情眺望窗外。如果是坐电车长途旅行,就会更有在玩逃犯游戏的真实感,但计程车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还没酝酿好悲壮的情绪就不得不下车。本乡心情郁闷地站在帝国大饭店的柜台前,这里也是他和妻子两人初次结合的所在。请熟悉的服务员确认亮子是否正下榻这间饭店,得到「没有」的回复后,本乡坐困愁城。他一点计划也没有。

「……之后内人也会过来,我先进房间吧,一样1228号房。」

「知道了,本乡先生。和往常一样1228号房对吧?请问您这次预计会待上几天呢?」

「我想想……就先订两星期吧。」

「请问需要预约用餐,和为夫人安排SPA行程吗?」

……少多管闲事。已经在这里工作多年,年纪也有四、五十岁的柜台服务员铃木并没有恶意,但本乡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勉强隐瞒了「妻子失踪」的事实,在对方的带领下走进房间,房门关上的同时,本乡一头倒向床铺。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智慧型手机,躺在床上查看电话簿。他试着从成排的文字中找出亮子可能会前往的地方,但老实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翻个身改变姿势,仰望高挑的天花板。

——我一定会让您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作家。

事隔多年,本乡忽然想起了亮子说过的誓言。

——所以,请让我留在您的身边。我会全心全意辅佐您。

说着这些话时的亮子双颊绯红,表情泫然欲泣,哪有人拒绝得了她呢。可是,他都还没有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作家,她现在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会认识亮子,是因为本乡母校J大的悬疑推理研究会,与从前就频繁交流的亮子母校圣妻女子大学的文艺同好会,共同举办了两校校友联合健行。J大悬疑推理研究会的水平远远比不上W大和K大,除了本乡以外,没有毕业生成为职业小说家出道。因此在健行活动上,刚出道的本乡俨然成了圣妻女学生间的偶像,走到哪里都有人簇拥。待遇堪比当红偶像,仿佛他也是「田原三重唱」(注:田原三重唱」指1980年代三名杰尼斯旗下成员因出演《三年B班金八老师》而走红,便组成「田原三重唱」,分别为田原俊彦、野村义男和近藤真彦。于1983年解散。)的一员。感受着男人们箭雨般杀气腾腾的嫉妒眼神,不可否认他当下完全沉浸在世俗的优越感中。

J大的悬疑推理研究会成员多是理科学生,他们写的小说比起小说,更像是「技术文件」。悉心钻研各种悬疑推理小说的写作技巧,却相对地不擅长描写人物。与他们相比,本乡更善于描写「人物」和「情节」,尽管身边的同侪全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说:「你写的东西才不是真正的悬疑推理小说!」但他还是在二十七岁就出道了。哪怕走邪门歪道,能成为职业小说家的人就赢了——本乡是这么认为。

但是,出道后过了五年,本乡却始终没有半本作品大卖。当时年轻的小说家只要顶着这个头衔,(酒吧的)女人就会猛献殷勤,也因为(酒吧的)女人会很高兴,编辑们也带着本乡走进一家又一家店。只要有一个小说家在场,所有酒钱都可以向公司报公帐。为了喝酒吃肉、大啖美食,本乡一直被编辑们当作幌子,五年来跟着他们吃吃喝喝,自己也一点一点地向下沉沦,恍然回过神时,他都已经三十出头了。悬疑推理研究会的同侪各个都在任职的企业里身居要职,负责培训年轻的下属。同年纪的女人们也早就生了孩子,甚至有些已经要上小学了。

……我这几年到底都在干嘛啊?

世界突然褪色成一片黑白,化作令人不敢直视的现实,摊在本乡的眼前。就是在这时候,他接到了亮子的电话。五年前他在联合健行活动上把电话号码告诉了许多女学生,好一阵子每天晚上都会接到电话,但是一年后、两年后,甚至是五年后还会打电话给他的人,就只剩下亮子。

——嗨,好久不见啊。

本乡尽己所能地摆出高傲的姿态说。在会打电话来的女学生中,亮子特别内向,尽管和其他女学生约会过了好几次,他却还从来没有和亮子两人单独见过面,五年来一直只维持着讲电话的关系。

——本乡先生,今天是您的生日吧?

——……对喔。

——生日快乐。

三十二岁的生日没什么好庆祝的。听见电话另一头颤抖的话声,他不禁苦笑,回答她「谢谢你」。

——你现在是几岁了?

——今年二十四岁。

对话无法持续,两人都沉默下来。有没有交到男朋友啊——正想象个洒脱的男子汉开口这么问她时,另一头传来简短的「请问」这句话。

——等一下我会到一服广场等您。直到本乡先生来为止,我会一直等您。

啊?那是哪里啊?但在他反问之前,电话就挂断了。

听起来像是某种购物商场的衣服广场,原来是指「一服广场」。因为不晓得亮子在说什么,本乡打电话请教了编辑才知道。在邻近日比谷公园的一处角落,因为「服」与「福」同音,所以年轻女孩子之间都认为这里是能够得到幸福的场所,转而变成相信这里是可以实现恋情的地方。

类似于一起在井之头公园搭船,恋爱就会实现这种迷信吗?不对,还是搭了就会分手?搞不清楚是哪边。

年轻女孩才有的青涩让人感到很难为情,好像连皮肤底下都痒起来,但本乡还是决定先前往编辑告诉他的地点。晚秋的黄昏时分相当寒冷,走下计程车时他心生后悔,早知道该穿大衣来。

东京的夕阳已经完全西下,一服广场出乎意料的辽阔,寒冷的天气下还是有不少人来到这里。环绕着小小的喷水池,成双成对的情侣坐在散落于四周的长椅上,肩膀挨着彼此。他们一定正用轻柔的嗓音互相说着甜言蜜语吧。人虽然来了,但本乡完全想不起来只在五年前见过面的亮子长什么样子,而且天色也暗了,根本看不清他人的长相。本乡闲得发慌,掏出口袋里的烟,想用镍银合金材质的ZIPPO打火机点火。但是,打火石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用完了,打火轮转不动。本乡啧了声,同时用力关上盖子,这时候听见一旁有人出声说了:「请问……」是年轻女孩的声音。

「……亮子?」

「是的。」

……当年她是这么美丽的女孩吗?黑暗中雪白的肌肤仿佛在自体发光,本乡好一会儿失了魂地望着年轻女孩的脸庞。

「本乡先生,祝您生日快乐。」

「谢谢。」

答完又是一阵沉默。本乡突然觉得很害臊。被小自己八岁的女孩子叫来「恋情会实现的地方」,还庆祝自己的生日。

「……原来没有什么差别呢。」

亮子目不转睛地端详本乡的脸庞后说了。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不红的作家,看起来会更疲惫和憔悴呢。」

「……」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呃,我只是以为可能会再瘦一点,啊……」

惊觉自己说的话很失礼,亮子神色慌张地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呢?本乡并没有因此感到不悦,笑了出来。

「不红是事实没错,但只要出一本书,就可以拿到能生活半年的版税喔。杂志不时也会来邀稿,所以还有稿费的收入。而且身为作家,编辑他们也经常请我吃大餐。」

听了本乡的回答,亮子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本乡这才意会过来。这个女孩以前也参加过文艺同好会。她是想亲眼看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圈子里成为作家出道,就因此自以为是的男人落魄的一面吗?对于自己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就像个傻子一样地赴约,本乡有些光火。

「……您都去哪些地方吃饭呢?」

亮子带着不服气的表情问,本乡遂指向自己一抬头就看见的建筑物,回答:「像是里面餐厅的法国料理。」指尖前方,耸立着帝国大饭店。看着全日本最顶尖的高级饭店,亮子咬住下唇。这样啊。看到自己没有想象中穷途潦倒,那么不甘心吗?那就让你见识一下吧——想到了非常坏心又冷酷的主意,本乡挂上假笑。

「刚好我肚子也饿了,亮子,不然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吧?」

「……」

「别担心,当然是我请客。」

本乡动员全身的每一寸肌肉来装腔作势,伸出掌心推了推亮子的后背。

如今,本乡正独自一人在同一间餐厅里吃着晚餐。餐点很美味,他却食不知味。

那天,亮子吃了一口主餐的肉,说着「真好吃」就哭了出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本乡狼狈地急忙问她怎么了,亮子却只是一再重复说「没事」,离开餐厅以后,就把手上的纸袋直接塞进本乡怀里,转身掉头就走。虽然本乡追了上去,但早已看不见她搭上的那辆计程车。

搞什么啊?本乡有些愤慨,自己也坐上计程车,在后座歇了一会儿后,才察看纸袋里的东西。里头放了两个大容量的保鲜盒,和用红色蝴蝶结与圆点图案的透明塑胶袋装起来的小蛋糕,包装非常可爱。本乡心跳漏了一拍,打开一起附上的心型卡片。

——我请母亲教我,努力做了这些菜,希望会合您的口味。生日快乐。我真的很喜欢您——

动怒下有些加快的心跳,在那一刻变成了强烈的后悔。

「……这位客人,请问不合您的口味吗?」

前来倒葡萄酒的男侍者问道,本乡才发现香草烤羔羊排还有一半没吃完。

「不,是我在想事情。不好意思,我会吃完的。」

「真是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催促您。那请慢慢享用。」

出神地望着男侍者离去的背影,本乡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妻子不在的现实。

……亮子,你在哪里?

那个时代还没有手机也没有网路,本乡从来也只接过亮子的电话,不曾主动打给她。所以,他既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当然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

深夜,本乡在自己一人居住的公寓里,吃了保鲜盒里已经冷掉的炸鸡块和变硬的汉堡排(当时已经有微波炉,但因为用不到,他并没有买)。吃了一口当作配菜的冷冰冰马铃薯沙拉,他随着翻涌而上的泪意一起咽下小黄瓜。

得向她道歉才行——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苦无与她联系的管道。

但是出乎意料地,道歉的机会很快就来临了。一周后的傍晚,亮子又打了电话来,声音听来很僵硬。

『……本乡先生?』

颤抖的话声无疑出自亮子。本乡不由得用力握住话筒,回应地唤了声「亮子」。

「上星期很对不起。你做的汉堡排、炸鸡块、煎蛋卷、炖羊栖菜、马铃薯沙拉和玛德莲蛋糕都非常好吃,谢谢你。」

『那不是玛德莲,是杯子蛋糕啦……』

虽然很微弱,但感觉得出亮子在另一头笑了。本乡如释重负,紧握着话筒的手心也放松了力道。

『您现在在工作吗?』

「不,目前手边的工作都不急。」

面对再次到来的沉默,本乡犹豫不决。他终于道歉了。但是,总觉得光这样还不够。

「……亮子,等一下能在你之前说的那个地方见一面吗?」

『好。』亮子在电话另一端立即回答。果然她一直在等他开口吗?挂上电话,本乡急匆匆地准备外出,心想对方可能也要花点时间准备,所以这一回改搭地下铁前往日比谷。但是,当本乡抵达广场的时候,亮子已经到了。身穿红色大衣,小脸埋在白色围巾里,样子像个少女。

「你动作真快。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我刚才人在银座的咖啡厅,是向店家借了电话。」

两人移动到无人的长椅坐下。望着喷水池,亮子断断续续地针对本乡的工作提出问题。本以为既然隶属文艺同好会,自己应该也在写小说吧,但亮子表示她只喜欢看,自己并没有动笔写过小说。截至那时为止,本乡共出版了五本著作,透过先前的电话往来,本乡知道亮子看过自己所有的作品。她的感想是很有趣,但本乡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我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说着说着,本乡开始为自己无法成名感到痛苦,忍不住仰头看向天空。都市的天空看不见星星,隐隐透着紫色的苍穹象征着已经进入黑夜。

「我认为,是人类的不洁。」

「……啊?」

这是并不期望有所回答的问题,所以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本乡转头看向年轻女孩的脸庞。瞬间,她的唇印上了自己的唇。

——我一定会让您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作家。所以,请让我留在您的身边。我会全心全意辅佐您。

双唇在分开时发出了湿黏的声响,然后亮子一脸泫然欲泣地说了。本乡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亮子弹也似的站起来,离开了现场。隔周,不知道向谁问了地址,公寓大门的门把上又挂着纸袋。里头放了保鲜盒,和针对他至今的著作所写下的长长修改建议文。

从亮子的修改建议文,可以看出她的阅读量非常庞大,涉足了各个领域的文学作品,本乡一字不漏地认真看完。最后的结论写道,只在悬疑小说这个领域闯荡的话,绝对赢不了那些先驱作家,但是只要和任何人都还没尝试融合过的领域融合,一定可以闯出一片天。而那个领域,亮子认为就是情色。

本乡把自己那时候文艺杂志委托的短篇小说原稿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心想既然引不起话题,那就试试看吧。于是重头改写,加入了大量的煽情场面,在截稿日交给编辑。

发生什么事了吗?景凡社的年轻编辑在看完原稿后这么问。狭小的咖啡厅内弥漫着香烟造成的朦胧白雾。

——您的写作风格彻底改变了呢。但是,结果很不错。

长得总有点像香菇的年轻男子在桌上收起稿子,说着「失礼了」,就拿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火。本乡也跟着叼了一根烟。

——很不错吗?

——我觉得转换后的风格很好,虽然还不知道大众能不能接受,但您能用这个风格写出系列作品吗?我会和总编辑商量看看,您觉得呢?

本乡大吃一惊。至今虽然一直有在杂志上刊载作品,但都是无法出版成单行本的短篇。如果要写成系列作品,就会变成连载。最后还能出书。本乡感到不可置信,想起了亮子信上的内容。

「夫人尚未与您会合吗?」

正想前往健身房,柜台服务员铃木叫住了本乡。打从住进帝国大饭店,也就是从亮子失踪以后,第二周也已经过了一半的时间。这混账,真爱多管闲事。

本乡也知道,自己的失踪在出版业界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尽管暗中向景凡社校对部的那个年轻女孩求助,却没有收到任何佳音。花钱请她们吃了翻转苹果塔,结果只被臭骂一顿。真是的,现在的年轻女孩真没教养。所有年轻女孩都该向亮子看齐才对。

「还没呢。如果她到了,再麻烦你带路了。」

本乡答完,正想起脚离开,铃木再度叫住他。

「本乡老师,请问下一次新作品的舞台会设在哪里呢?」

「这是秘密……嗯?你看过我写的书吗?」

「是的,其实全都拜读过了。」

为了测试他不只是嘴上说些场面话,本乡问铃木最喜欢哪一本。

「我最喜欢《蝶之瞳》。」

听到铃木举出单行本和文库本皆已绝版,较不那么有名的著作,本乡十分意外,内心一喜,同时却也感到苦涩。

「……内人也说她最喜欢那一本。」

小说内容是男主角与外遇的对象一起逃避现实前往法国,品尝各地的美食,所以当时他还带着亮子一起去法国取材。那阵子出版业界仍依依不舍地紧攀着泡沫经济的尾巴,还是最赚钱的时候。真怀念啊。

「是啊,夫人也说过,希望有一天还能像那样子去旅行。她还说了,希望这次是在国内。」

这样啊——本乡点点头,却因为铃木的发言注意到了什么,忍不住问:

「……咦?什么时候?」

「就在前不久,夫人来做SPA的时候。」

铃木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本乡的脸庞片刻后,就轻轻颔首致意,迈步离开了。虽然想追上去问,但这样一来亮子失踪一事就会曝光。都到了这种关头还顾着自己的面子,本乡真对自己感到失望,但马上放弃去健身房,急忙赶回房间。紧接着,重新看起校对部的年轻女孩校对过的亮子的留言。

——我并非鳗不在乎。我的忍耐已经超越界县了。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要不要溜下来看家请你随意。亮子——

鳗→满。界县→界限。超越→超出?溜下来→留下来。

看了那么多书,还为本乡提供建言,要他转换风格,更成功提升了本乡在出版业界的地位,难以想象亮子会犯下这么简单的汉字错误。事到如今,本乡才惊觉到这一点。从在稿纸上写作变成在电脑上打字以后,自己就不再那么在意汉字的对错了。他懊恼得想痛捶自己一拳。

鳗鱼,是本乡唯一不敢吃的食物。但是,去年亮子拿着她特别喜欢的一本杂志给他看,说:「我想去宫崎吃鳗鱼。」你明知道我不敢吃鳗鱼——当时就快截稿了,变得暴躁易怒的本乡非常冷漠地拒绝说「不行」。

回想起来,本乡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亮子一起旅行了。自从为了二十年前出版的《蝶之瞳》一起去取材以来,两人没有再一起旅行过。那日被强吻后又过了一年,本乡在景凡社出版的作品第一次再版了。以此为契机,本乡与亮子结了婚。三年后,本乡又获得了一年有两次选拔的五十六奖。自此之后,连载从来没有中断过,只要一部作品连载结束,又会动笔开始写新作品的邀稿。

如此日复一日,就只有那么一次,他与赤羽的女公关犯了错。外遇一事很快被亮子发现,本乡一而再地向几欲发狂的妻子磕头道歉。我再也不敢了,我只爱亮子一个人——他不知道发誓了几百遍,口水都要干了,亮子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直到现在,心里还是没有原谅他。因为丈夫外遇的罪过,日渐消瘦的妻子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妄想,才留下了这张字条——本乡本来是这么以为,但是——

……她该不会真的只是想吃鳗鱼而已吧?

亮子极少自己主动要求什么,也从来不曾在丈夫写作的时候,甚至眼看就要截稿了,还像那样百般央求。事到如今,他也才惊觉这项事实。

……我到底在干嘛啊?

本乡整个人倒在床上,好一半晌望着天花板。几乎没有踏出过家门、也不会用网路,更没有手机的亮子,在走出家门时到底有多么不安无助呢?光是想象,本乡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不对,哪里不安无助了,大概一心只想着要吃鳗鱼吧。本乡用指尖揩去流下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坐起来。然后,开始收拾房内散落一地的行李。

虽然漫无目标,但既然亮子说过,想在国内展开一次和《蝶之瞳》相同的旅行,那十之八九是去了至今在本乡著作里出现过的地名。

走出房间,搭上电梯,从皮包里抽出大来信用卡,告诉柜台他要退房。铃木笑容可掬地接下信用卡,打出住宿明细单。

「小心慢走,祝您旅途愉快。」

把铃木递来的信封收进内里口袋,本乡点一点头,走出正面玄关,坐上计程车。然后告诉司机,去东京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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