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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书人:超级手冲人
深夜读书会出品
下到深夜的雨总算停了,从弁庆桥能望见井然有序地种在沟渠外侧石墙边的樱花树,只见花瓣悄然飘散于苔绿色的水面上。淡蓝色的晴空下,蕴含湿气的春雾使纷杂的东京街头打上一层柔焦,马路上交错而过的车流声,宛若跟随季节更迭迈向新人生的年轻人们加速鼓动的心跳。
「……哈啾!」
纪尾井町轻柔地笼罩在暖阳与春雾(里面几乎都是花粉)下,河野悦子走在上班的路上,拼命吸着喷在立体口罩下的鼻水,头晕眼花地走进景凡社的一楼大厅。空气清净机的噪音在天花板隆隆作响。很好,来到这里就安全了,我已经吸到不能再吸啦。悦子从包包中拿出面纸,拉下口罩大声擤鼻涕。眼睛也好痒,但她不想毁掉细心夹卷并涂上厚厚睫毛膏的眼妆,所以抵死都不揉眼睛。时尚需要忍耐,美丽就是与自我挑战。
「早安~哇~河野小姐,你今天好丑、好像土地公喔。」
公司的柜台小姐——今井赛西儿(日本人)已经坐镇服务台,以灿烂的笑容与恶毒的话语迎接她。
「……谁猪(知)道花粉症这妈(么)恐怖……东京好可怕喔……」
「咦?你直到今年才第一次得花粉症吗?」
「嗯……差不多前天开始的。」
「好可怜唷~」说归说,从今井轻快的语气,实在感觉不到丝毫同情心。悦子连发脾气都懒,径自走去搭电梯。
日文的「第一次——」有许多用法。有些人会借由第一次上高中、第一次上大学、第一次出社会等机会,摆脱从前老土的形象,开始盛装打扮。由于悦子在出版社工作,身边最常见到的用法是「第一次出道成为作家」、「第一次出道当模特儿」等。进入公司第三年,悦子「第一次的新体验」就是得到花粉症。利用第一次当高中生、第一次出社会的机会改头换面的耀眼仪式,她都好像错过了一样,回想起来令人在意。有一次悦子和今井喝酒时问她:「你第一次变漂亮是在什么时候?」今井回她:「从出生到现在,每天都是我的第一次。」她指的是「女子力」(注:女子力 泛指女性特有的魅力,及对美妆、美容、流行服饰的敏锐度。)吗?悦子有听没有懂,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今井这名女子锐不可当。
「早……哈啾!……唉……」
「花粉症?」
与悦子背对背而坐的校对部前辈——米冈光男从桌上抓起面纸盒,递给悦子。而悦子也顺从前辈的贴心,用力三连擤,接着点上眼药水。
「上周末突然开始的,我都不猪(知)道东京是如此可胖(怕)的地方。你蒙(们)都怎么对付这个强敌呀?」
「要先做好功课,尤其是在花粉特别多的日子拟定对策。对了,日本气象协会表示,前天晚上或当天清晨下过雨,天气又突然放晴、吹起南风的温暖好天气,花粉会特别严重喔。」
「腊(那)不就是今天吗……」
「你多吃点番茄(注:番茄 日本相传吃番茄能缓和花粉症的症状。)吧。」
「班(番)茄很贵耶……」
悦子再次从面纸盒抽出几张面纸,揉成两条与红笔等粗的扎实纸团,塞进两侧的鼻孔里。多出来的面纸黏在涂了唇蜜的嘴唇上,米冈见了罕见地大声嚷嚷:
「哎呦喂呀,你好歹也是待嫁姑娘家,弄成这样能看吗!」
「没办法啊,我要是不绑(把)鼻孔塞住,鼻水会牛(流)个不停嘛。」
反正被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人看到都无所谓——悦子心想,并且「呸」地吐出吃进嘴里的面纸。米冈刚刚难得男大姐语气火力全开耶——才刚这么想,米冈又用怪腔怪调的声音埋怨道:
「你有没有一点身为少女的羞耻心呀?不管你衣服穿得再漂亮,都没有资格当一个女人!」
「羞耻腥(心)能吃吗!我要是不绑(把)鼻孔塞住,今天就要当哞哞(毛毛)虫鼻力(涕)傻牛(妞)了耶!」
「求求你用手巾捏住鼻子!你讲话糊成一团,我听得懂才有鬼好吗!」
「就是哞哞(毛毛)虫鼻力(涕)傻牛(妞)啊~」
「你们两个大清早就在那边制造噪音,吵死人了!还有!门口那位爆炸头!你哪位?」
悦子和米冈被杏鲍菇(校对部部长)一吼,顺着他的眼神回头望去,只见一位留着爆炸头的高个子型男一脸困窘地呆站在门口。大约过了两秒,他才低头敬礼道:
「不,没事,抱歉打扰你们。」
他说完一个转身,悦子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冷冷冷冷冷(等)一下!冷冷(等等)啊是永!」
悦子想也没想便追过去,背后传来米冈的吼叫:「拔掉面纸!」
【校对】检查文章、原稿内容的错误或不合理之处,在确认后加以订正或校正的动作。「经过专家的——」。「——原稿。」
出自《大辞泉》
悦子心想:用手巾捏住鼻子?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说出「手巾」这么做作的名词。手帕就手帕,手巾个头啦!他八成也会把「卫生纸」说成「卫生用纸」。
——我也有花粉症,那真的很想死。
来到无人的楼梯间后,是永望着拔掉鼻孔里的面纸狂流鼻水的悦子说道,接着从肩背式的rag & bone托特包中拿出几个小纸包,放在悦子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甜茶口味的软糖(注:甜茶口味的软糖 同样是日本缓和花粉症的偏方之一。),虽然很难吃,不过或许能让你舒服一点,请用。
我好像在哪里读过类似的桥段——悦子脑袋一隅忍不住东想西想,其他部分则被绝望感占据。约莫两个月前,她与使用「是永是之」为笔名写作、用「幸人」为艺名当模特儿的他,发展成好像有交往又似乎没有交往的暧昧关系,如今还被他撞见两个鼻孔塞面纸的蠢样。如果他有把悦子当成「蜜月期的女朋友」,肯定不想承认两人有在交往。不,他们真的在交往吗?真的算是男女朋友吗?
到底是不是?不行,吃药的副作用让她脑袋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遇上花粉症,连女子力也无力回天。」
「这是什么励志小语?听起来一点也不文青。」
午休时间,与悦子同期进公司的文艺编辑藤岩,在便当店前排队时傻眼地说。
「我才没有刻意假掰,遇上花粉症,恐怕连文学都无能为力啊。」
「吃药不就没事了?你去找公司的医生,他会开鼻炎的药给你。」
「嗯,我刚刚去拿了,所以现在鼻子舒服多了,只是吃药让我头昏脑胀、无法做事情。」
「你有工作要处理吗?对了,是永没来我们部门,跑来公司做什么?」
「他说有事要找时尚杂志编辑部。」
「哦~新刊访谈吗?但他又没登上版面。」
没登上版面、不是为访谈而来。是说,他也没红到会接受专访。《Aaron》是景凡社针对二十多岁的男性族群推出的时尚杂志,是永今天与所属的模特儿经纪公司来编辑部打招呼。会面结束后,他顺道去了校对部,想看看悦子在不在里面,结果撞见鼻孔塞着面纸的悦子与米冈争论不休。悦子不指望「如果有洞,我想跳下去」,而是恨不得自己挖个洞跳下去。
是永是之矢志成为作家并摘下新人奖出道,其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写作风格吸引了小众书迷的支持,至今以作家的身份出版了好几本作品,但由于稿费不足以糊口,所以现在依然将本来是正职的模特儿工作当副业。又由于他当模特儿也不怎么走红,只好在咖啡厅的厨房打工。说穿了,他的正职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悦子接过两个便当,返回校对部。藤岩已经早她一步拿到便当,迅速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藤岩向来不刻意与人套交情,悦子还挺羡慕她的。
「拿去,你的胶原蛋白便当。」
冷清的校对部里,只见米冈罕见地利用午休时间赶工校稿。悦子将便当和找的零钱递给他。
「谢啦。」
米冈从找零中挑出五十日圆,说「这是小费」,放在悦子的手掌心。
「赚到啦!明天也交给我吧!」
「狗腿子。」
「闭嘴,半人半妖。」
「你讲什么呀?」
「你的内在啊。我昨天吃披萨时灵光一闪,觉得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太贴切了。」
米冈讶异地望着悦子,悦子从他的表情察觉一件事。
「你家是不是从来没叫过外送披萨?」
「嗯,我没吃过那种东西,不过我老家的院子里有石窑,我还挺常自己动手烤披萨的。」
你这个温室里的嫩草(还是花朵?)!悦子在内心大叫。由于解释起来颇麻烦,她最后说了「反正就是这样」结束话题。外送披萨意外地贵,所以悦子只能趁网路上推出半价优惠券时吃。
悦子直到去年年底都负责文艺书籍的校对工作,从今年起,她开始负责周刊杂志的校稿。今天不是截稿日,杂志校对组没人在午休时工作。悦子打开休眠中的电脑,边吃着三百八十日圆的鲑鱼便当,边确认《Lassy》读者模特儿们的部落格。《Lassy》是针对二十多岁的女性读者办的时尚杂志,悦子向往成为《Lassy》编辑部的一员而进入景凡社工作,怎知被分发到校对部,至今仍努力申请转调。希望今年能转调成功——悦子带着许愿的心情,一一浏览闪闪发亮的读者模特儿部落格。
食衣住行里,悦子只对「衣」感兴趣。如果薪水够多的话,或许就能兼顾其他层面,但她目前光是买衣服就过得苦哈哈了。
「悦子在吗——?」
悦子睁大眼睛,看着食衣住行都很充实的女子们写下的文字,与收藏了美妙日常瞬间的照片,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抬头一看,同期的森尾登代子一手拿着智慧型手机,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怎么啦?」
「你今晚有空吗?我们要和『博通』联谊,有一个人临时不能来。」
联谊。换作是从前的悦子,一定举双手参加,但她目前姑且有个心仪的暧昧对象,而且深受花粉症所苦。
「森尾啊,请你念念这孩子。」
悦子没说话,米冈便从旁插嘴。
「怎么了吗?」
「她竟然在鼻孔里塞卫生用纸,早上还被那个爆炸头男朋友看见呢。」
米冈果然是说「卫生用纸」。
「什么?爆炸头来过?悦子为什么要在鼻孔里塞卫生纸?」
不知为何,森尾完全略过那句「卫生用纸」。
「我上周中了花粉症。」
「原来啊,那很难受耶。好吧,这次不勉强你。」
「嗯,抱歉,你找别人喔。」
「好可惜唷~《Lassy》的行销业务也会来呢。」
「我去我去,抱歉我去。」
悦子完全不介意森尾的白眼。她从高中起便对《Lassy》杂志爱不释手,自己也觉得这股熊熊燃烧的爱简直是脑子有病。如今《Lassy》近在身边,她却无法飞奔而去,这种焦灼不已的痛苦,大概就如单恋一样吧。
每次和规模最大的广告代理商「博通」联谊,必然会在午夜十二点前结束,因为他们还得赶回公司加班。悦子忍不住心想:这些人到底都是几点睡觉啊?她今天和平时一样,在惠比寿车站与森尾道别后,一面感叹自己空手而归,一面庆幸「还好没有犯桃花,不然现在才头痛呢」,并在一小时前回到家中。桌上摆着字迹潦草的字条,上面写着「给小悦 有福同享 加奈子」,以及五颗橘子。悦子先去二楼换衣服、洗手,接着熟练地将手指戳进橘子蒂头,不疾不徐地剥着橘子皮。自从搬出来住后,她就鲜少吃水果,迎面扑来的柑橘香气,使她感到怀念莫名,明明置身东京,还姑且住在二十三个主要市区的范围内,她却仿佛回到了乡下老家。是说,她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
悦子目前住在商店街里,这栋房子本来是一家鲷鱼烧店,自从老板的女儿远嫁塞班岛、老板夫妇中了彩券搬去长野县养老,房子便空了下来。悦子租下这栋发生地震时很可能会垮掉的廉价老空屋后,负责承办的房仲小姐木崎加奈子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登门拜访,并擅自在这里卖起了鲷鱼烧,把居住空间弄成了四不像。不过也多亏它房租便宜,悦子才能尽情添购流行服饰,可惜环境这么差,实在无法邀男友到家里玩,她怕加奈子在小俩口卿卿我我时突然闯入,也怕这里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们卿卿我我。
悦子泡在狭小的浴缸里,边想着「连石川五右卫门(注:石川五右卫门(1558─1594) 是日本古代的知名义贼,后来因反抗丰臣秀吉而被处以烹刑。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国贞(1786─1865)曾以此作为创作题材,留下的画作深植人心。)接受烹刑的油锅都比我家浴缸强」,边思念起是永。他们在情人节时见过一次面,也在一个月后的白色情人节约会过,不过之后两人只出来吃过一次饭。当晚在回程的路上,是永牵了她的手,害她紧张得要命。这不是夸饰,悦子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她的观念里,「成人的爱情」宛如都市传说。回想至今校对过的小说情节,男女主角总是极其自然地坠入爱河、极其自然地滚上床,书中并未详细交代最令人好奇的具体流程。不只小说如此,连续剧也一样,尤其是以青少年为主角的美国连续剧,小俩口从相识、接吻到发生关系进展之神速,直教人怀疑这当中发生了什么时空扭曲。悦子不禁思考:日本一般的情侣牵手之后会做什么呢?是接吻没错吧?但要怎样才能亲下去?我很久以前和第一任男友交往时,是怎么进展到本垒的?啊~通往本垒的路好复杂,我在烦恼之森迷失了方向!题外话,「接吻」和「SEX」虽然是不同国家的语言,语感却有那么点相似呢,世界真奇妙。
悦子在泡到晕倒的前一刻逃离浴室,去厨房开了罐啤酒。但睡意和花粉症弄得她头昏脑胀,她只能速速在瓶口罩上保鲜膜、用橡皮筋捆住,把啤酒收回冰箱。花粉症实在太可怕了。
隔天悦子严重睡过头,起床时冷到受不了,只好把已经塞进壁橱里的羽绒外套拿出来穿,打电话通知公司自己会晚到,接着打开电视收看气象,却听到气象主播说「今天的气温暖如六月天」。悦子大感诧异:那我怎么冷到直发抖?
「……大概就是这样,我感冒了。」
最后悦子请了一天假,隔了一天去公司上班时如此报告。不知为何,米冈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追问道:
「那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痒?」
「尘螨过敏。」
「拜托你好好打扫啦。」
「嗯,我每周都有打扫啊,都怪榻榻米太老旧,我用防虫除菌剂清过一遍了。」
现在的处方药也太有效了吧——悦子边想边对着积了两天份的纸本校样削铅笔。与打喷嚏流鼻水绝缘的世界何其美妙,我要是早一天知道自己是过敏,就不用被是永看见鼻孔塞卫生纸的蠢样了——悦子感到悔恨交加。
「啊,对了,昨天贝冢有来找你喔。」
「找我干嘛?」
「他问你黄金周(注:黄金周 日本四月底至五月初的连续假期。)有没有空。」
「我才不要来公司加班!我要放假!」
这是上班族的基本权益!即使本人还没排任何计划!悦子在脑中奋力一吼,然后自顾自地累了起来,在桌面摊开《周刊K-bon》的纸本校样。悦子负责校对的内容多是安插在杂志中间、没有急迫性的小单元,像是连载专栏、星座运势和连载小说等。杂志在落版时,会将时事题材安排在外侧页面。据说这是因为杂志多采骑马钉中央装订,印刷时是从中央印到外面的;将时事安排在外侧,可以便于紧急更换。不只《周刊K-bon》如此,《周刊缀泉》、《周刊磷朝》等他社杂志也是这么做。
连载到二月份结束的小说是一部以战国时代为舞台的武将生平传记,稿子送达校对部之前,已经由文艺编辑部的编辑和作者对过稿,因此没有太大的错误。但是从三月份起,本专栏换成由其他作家所写的科幻悬疑爱情故事,贝冢说它是「反乌托邦小说」。这是由文艺编辑部的贝冢担任责编的作品,文字在进入排版之前,连阿拉伯数字与汉字数字都没有统一,直接以初始状态印成纸本,格式凌乱不说,错字也多到爆炸。
「烦死啦~!」
这家伙写的故事固然有趣,但文字基本功太糟了。
作者名叫森林木一,是一位在文艺小说圈出道不满五年的新锐作家,之前曾用其他笔名撰写轻小说。作者介绍栏说他历经八年的轻小说笔耕期,才终于正式转往大众文艺小说领域发展,并在出道第三年荣获丸川奖。这次是他首次挑战杂志连载。
新连载上档一个月,悦子便罕见地期待看到后续。一次连载的分量约十六个字×三百五十~四百五十行(换算成四百字稿纸,顶多十四~十八张),尽管剧情进展缓慢,回过神来,悦子已经读得津津有味。站在校对员的立场,没有人想遇到这份稿件;然而这部新鲜的作品,也让平时不懂小说乐趣的悦子眼前一亮。
麻烦的是,错漏字和重复用词的问题,从第一回连载至今都不见改善。
——这里实施周休二日制。如果是工厂、餐厅等鱼龙混杂的工作环境等,或是公寓管理员、公共管理局、餐听的端盘小妹及游乐场的表演者等,则是实施实施轮班制。为使人民能充分享受假日,所有区域都有设有大量餐厅及游乐场。不仅如此,国家还会分配每一个国民一种叫PLR(Personal Life Recorder)的穿戴式娱乐器,内容五花八门。但它有个缺点:人民拜访过的任何游乐场,都会留下入场纪录;透过PLR看电影或买东西也会留下纪录。使用外接记忆媒介读取影片或图片时阅览资料通通都会被国家云端接收所以也会留下纪录。
人们想取得违禁品,只能仰赖非线上媒介了。就算骗过了居高不下住区的保安官,只要你持有网路主机Server的资料库中未登记的任何产品,就会被视为反叛分子。「你瞧。」米特士亮出手上的古董品,它的通讯端子已经被强制以物理方式拔除。由于是相当古老的机形,即使少了部分零件,其他机能也不受影响——
悦子在「鱼龙混杂」的「鱼龙」旁边画线,写下「龙蛇?(第一回连载)」,接着在重复出现的「等」旁边画线,写下「删除?」、「餐听」旁边写「餐厅?」、「端盘小妹」旁边写「歧视用语,照旧?」、将「实施实施」中多出的「实施」删除、「都有设有」前面多出的「有」字删除、「每一个」旁边写下「每一位?(第三回连载)」、「通通」旁边写「统统?(统一用字?)」。由于「使用外接记忆媒介~留下纪录」这一段实在太难懂,她在「所以」前面拉线询问是否要加逗号。「居高不下住区」大概是「居住区?」、「Server」应该改成「伺服器?(连载第一回)」、从语意上来看,「形」在这边应该使用「型?」……话说回来,既然舞台设定为「地球毁灭后人类移民的第二地球」,所谓的「一周」是几天呢?他们有「周」的概念吗?
悦子边比对从连载之初制作至今的名词统一表,边在旁边写下铅笔注记。遇到这种长期连载小说,有时连作者本人都会忘记舞台设定和登场人物的名字,为了防止校对作业出现疏漏,悦子保留了每一回的终校纸本校样,除了制作一般常用的「名词统一表」,还进一步针对人名、登场过的架空场景和虚构物件制作「专有名词表」。国家云端到底是什么呢?作家的大脑简直是另一个宇宙。
校对完连载小说和专栏之后,要将纸本校样还给《周刊K-bon》的责编进行确认;如果该作品在文艺编辑部也有专属的责编,对方也要看过一遍,因此截稿时间会压缩得更紧,进度必须比其他新闻报导要提前一周。悦子现在校对的稿件,是连载第七回要刊登的内容。
……我就知道。
从连载第三回起,悦子就发现这位作家有些毛病怎样都改不掉。她拿出红笔,在保存用而非要归还作家的备份校样上一一画下红色圈圈。
「……那部小说不经过大修,是不是根本不能看呀?」
这下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贝冢?正当悦子烦恼时,旁边的米冈见她桌上摆满名词统一表和专有名词表,忍不住开口问。
「啊,已经中午了。」
「你很忙吗?要不要帮你买便当?」
「不用,没那么忙,我去吃午餐。」
悦子从桌前起身,拎起装入钱包、智慧型手机与面纸的托特包,和米冈一道走出去,前往他们常吃、走路三分钟可达的乌龙面店。
「《K-bon》现在的连载小说是森林木一写的嘛?好好喔~希望出书时能换我校对。」
等待斯里兰卡咖喱乌龙面上餐时,米冈难得对作家表示欣赏。悦子点了巴基斯坦咖喱乌龙面。这里的老板是不是在亚洲环游了一周?这一年的菜单好像越来越奇怪了。
「你喜欢他啊?」
「他是男性作家当中的天菜耶。之前他还在写轻小说时是没有露脸啦,得到大众文艺奖后才开始懂得在媒体前亮相,编辑们都称他为信浓王子呢。」
「那不是中村梅雀(注:中村梅雀(1955年生) 日本歌舞伎演员,本名三井进一。电视剧的代表为东京电视台的《信浓可伦坡》侦探系列。)的专属称号吗?」
「最新一季的可伦坡换成寺胁康文(注:寺胁康文(1962年生) 日本大阪府出身的男演员,曾以《相棒》一剧入围日本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男配角奖。)演了。」
「真假?什么时候换的?」
「河野妹,你的资讯过时喽。想当时尚杂志编辑,不随时掌握最新资讯可是不行的唷!」
「两小时连续剧的最新演员名单,做时尚杂志的必须知道才行吗?」
就在这时,乌龙面送来了。由于店里最近雇用的店员都是外国人,只有点餐时讲日语能通,所以两人只好在不知道哪一碗是斯里兰卡咖喱、哪一碗是巴基斯坦咖喱的情况下,面对面地吃起咖喱乌龙面。
「信浓啊,意思是说,他住在长野县?」
「嗯,即使开始走红,他还是不肯离开乡下。听说全国书店大赏时,是长野县出动所有书店店员帮他拉票的。」
「哦——原来那个奖是这样运作的。」
米冈以为悦子感兴趣,开始和她说起全国书店大赏的运作方式,悦子大多左耳进右耳出。
「嗳,那个森林木一在我们家出过书吗?你有没有校过他的稿子?」
悦子打断话题问道,米冈沉默了一秒,露出有点不悦的表情。
「怎么?你一听说人家是帅哥,马上就想黏过去?我先声明喔,他只是『作家当中的天菜』,是才华让他加了不少分的。如果把他和在时尚圈打滚的是永放在一起,应该惨不忍睹?就像杂志上写的『美女作家』通常都不是真的『美女』,这样懂吗?」
「不,我对他本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谁管他是可伦坡还是王子呀,就算他不是森林木一也不关我的事。我想问的是,连载小说的文字越写越随便是常态吗?」
「……责编是贝冢对嘛?他又完全没看就把字档丢给《K-bon》啦?」
「嗯。」
米冈吞下面条后悄声叹息,接着说:
「听说最近有优秀的新人进来,他再这样打混下去,迟早会被赶出编辑部。」
「太好了,希望他早点被调走,我才乐得轻松。我现在反倒希望他继续打混,早点被轰出去呢。」
听到好消息了——才刚这么想,悦子旋即惊觉与其枯等贝冢被调走,还是自己早日脱离校对部比较实在。糟糕,一不小心就在这里定居了,我其实是想去时尚杂志编辑部的啊——悦子心想。
「啊。」两人吃完乌龙面,走回公司大楼时,米冈在大厅轻呼一声。
「怎么了?」
「那个人就是即将调去文艺编辑部的新人。」
悦子顺着视线望去。在大厅柜台旁边靠后侧的方位,有一个小小的会客空间,文艺部长无视有人可能在等访客,自顾自地和新人在那里聊了起来。
「才四月而已,人事异动就敲定了?现在还不到研习的季节吧。」
「因为他是龙之峰春臣的孙子呀。」
悦子搜寻记忆,总算想起他是谁。龙之峰春臣过去曾在《Every》上连载过一部内容充满情爱纠葛的外遇小说,人们称他为文艺圈中的文豪。
「原来是『Royal级的靠爸族』啊。」
「没错,他是走后门进来的,但是也有真材实料喔。其实他大可以只靠关系进来,但他还是参加了公司的笔试,拿下了将近满分的成绩呢。他曾经去英国留学,主修文学,滨野当然笑得合不拢嘴呀,他一直很想重建外文书部门嘛。」
这位外型沉稳的新人刚进公司没多久,便散发出一股精明干练的气息,整体气势甚至压过了部长。
「你怎么都知道?难不成,那也是你的菜?」
「人家的心里只容得下正宗一个人好吗?拜托你,别以为具有同志特质的人个个都是花痴~」
悦子瞬间暗忖:正宗是谁?接着想起他是为人直爽,印刷厂的帅哥业务。印象中,他在过年时和女友求婚成功,告诉大家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来米冈又被异男煞到,陷入无疾而终的单相思之中。悦子边想边和米冈走进电梯。
悦子下班回到家时,加奈子已经在店头烤起鲷鱼烧。外头的长椅上难得有客人等着,而且还是两位三十岁出头的漂亮小姐,悦子感到惊奇地盯着她们瞧。两名女子察觉悦子的注视,对她轻轻点头,她才赶紧低头致意。
「小悦,你回来啦——」
尽管悦子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心里还是有所抗拒。都已经搬来东京二十三区住了,她的生活依然摆脱不了这股浓浓的栃木县老家氛围。
「我说啊,你那件短外套是很可爱啦,不过男生看了会倒胃口喔。」
悦子先在流理台洗手漱口,加奈子招呼完客人后,端着刚烤好的鲷鱼烧来到客厅。想当初,这件超可爱的Stradivari挡风外套在船桥分店缺货,悦子还特地跑去横滨买,想不到在东京老街竟只得到一句「男生看了会倒胃口」的批评。
「啊,你的男朋友是模特儿喔?那应该能接受。」
「算是男朋友吗……」
加奈子稀松平常地在餐桌前坐下,吃起鲷鱼烧。悦子也自然地坐在对面,伸手抓起热腾腾的鲷鱼烧。两个月前不知被谁踩出一个洞的地板,已经由加奈子任职的房仲公司买单修好。
「你们都没有进展?」
「没有耶。」
「黄金周快到了,你们不如相约去巴黎呀。时尚圈的人不是动不动就往巴黎跑吗?」
「你说的是时装周的策展期间吧,那也不关我的事,时装周只有总编能去,副总编是去米兰,其他小员工是去纽约。」
「不然,你们去母亲牧场(注:母亲牧场 Mother Farm,日本千叶县鬼泪山顶的牧场主题公园,创始者前田久吉为纪念母亲而命名。)玩吧?那里的霜淇淋很好吃喔。」
「好吃是好吃……」
说到黄金周假期,出版社有所谓的「黄金周进度表」。由于这段期间印刷厂、通路和各大厂商都会放假,所以出版社必须提前截稿印书。杂志组的森尾最近都带着无敌臭脸在桌前赶工。
「加奈子,问你喔,由我主动约他好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太黏,因此变得讨厌我啊?」
「呃,这是清纯小女生才有的烦恼吧?你是不是搞错自己的路线了?」
总觉得自己被狠狠地酸了一顿,悦子无话可回。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打电话吧!」加奈子双眼闪闪发亮地逼近,悦子以智慧型手机没电为由拒绝,对方却拿出行动电源,她只得无奈地接上。
「我前阵子才被他看到很丑的脸。」
「不会啦,的确大部分的女人卸妆后都是丑八怪,幸亏你有化妆跟没化妆一样,玩隔夜也没问题的!」
「不,现在应该订不到旅馆,算了,我放弃。」
「不要找借口,快点打!你不打我帮你打,帮我解锁!」
「住——手——啊!」
就在悦子从加奈子手中夺回手机的一瞬间,机壳传来振动,悦子看着萤幕,怀疑是自己看错——来电的对象,正是让两名女子为了要不要打而争论不休的当事者。
「天呐小悦,我感受到命运了!」
悦子没有余力吐槽「命」是「ㄥ」的音而不是「ㄣ」,心想犹豫不决反而会更加紧张,索性豁出去按下通话键。
「……喂?」
『啊,喂?我是是永,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没问题,呃,等我一下喔。」
一旁的加奈子把耳朵贴了过来,悦子不想被偷听,直直冲上二楼。即便加奈子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入侵到二楼的私人空间。悦子紧关上拉门,集中全身的注意力至听筒。
『河野,你黄金周的行程排满了吗?』
「……来啦——!」(心之声)
悦子努力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欢呼埋入理性的沼泽,佯装平静地回答:
「不,完全没排。现在去哪都订不到旅馆,我想说不如在家好好休息。你呢?」
『啊,太好了。呃,似乎也不对。那个……方便的话,要不要和我去轻井泽玩?』
「……来啦——!」(心之声)
为了不让对方看穿自己也有「差点脱口而出(略)理性的沼泽(略)的丑陋欲望及烦恼」,悦子犹豫着是否该用「可爱爽朗的语气允诺」,这时是永先行开口:
『我有个模特儿朋友,连假本来要和男朋友去订好的别墅玩,结果突然接到国外的摄影工作,不得不临时取消,问我要不要代替他去。』
是永如此解释。悦子在心中对着自己欢欣到发抖的声带说「我是女演员」,然后冷静以对:
「真可惜。你若是不嫌弃,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
『那么,详情我再发信给你。啊,花粉症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原来那不是花粉症,我感冒了。」
拜托千万不要复发——悦子暗自祈祷,并在两分钟的闲话家常后结束通话。全身的力气仿佛一口气被抽干,她整个人累瘫在榻榻米上。
「小悦,你们聊完了?结果怎么样?爆炸头说什么?」
加奈子从楼下大叫。悦子拖着身子来到楼梯前,向楼下的加奈子比出大拇指。
「我现在下楼梯肯定会摔死,加奈子,你上来吧。」
话声刚歇,加奈子便以子弹列车之势冲上楼梯。悦子暗忖:房子要是给你震垮,你要怎么赔我啊?不对,这里本来就由她的公司负责管理,员工弄坏出租物件,当然是中介公司自行买单。但楼梯要是垮了,我明天要怎么去上班啊?不对,我应该先担心洗澡和上厕所的问题……这些都不重要!我想好好思考男女交往的问题啦!臭房子!
女人才不是一天到晚只想着谈恋爱的生物,少瞧不起女人!网路上时不时能看到类似发言,而这多半是在职场奋斗的女子与大嗓门的家庭主妇们,针对星期一和星期六的黄金时段连续剧内容所提出的反驳。而悦子也从迄今校对过为数不少的小说里,感受到满脑子恋爱的绝对不只有女人。
男性作家的书中也会大量充斥着女人、恋爱与性爱场景,有些人甚至会写出令人怀疑「男性的大脑绝大部分是由精虫和女体所构成」的作品。不过也有作家几乎不描写女人,程度之清淡,宛如蛋包饭旁边的香芹,或是装在免洗纸套里的牙签。当然,作品并不等于作者本人,专写女人的作家可能是同性恋,可能是伪装成男性的女性作家,世界上或许也有人偏爱香芹和牙签。连存在于「小说」这个虚构小盒子里的男男女女都拥有各自不同的想法,如果今天把探讨的对象换成存在于辽阔真实世界里的男人与女人,一心只想着谈恋爱的女人,比例上或许不算少吧。盲目地追求恋情的女人,通常没什么心力去关心其他人的感情生活,她们不看爱情偶像剧,不成天挂在网路上。她们用心经营感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笨蛋呢?柏拉图(男性哲学家,大概很聪明)重新定义了与「无私之爱(Agape)」、「朋友之爱(Philia)」等字汇并列的「男女之爱(Eros)」,如果这种爱当真存在,从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注: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 布莱兹·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出自于他留下的《思想录》。)的时候起,恋爱对人类来说就是一大生命课题,无关性别。
「不,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人类的祖先都是猴子,不是芦苇哟。」
「嗳,今井,怎么办?我应该穿什么衣服?接吻前是不是应该先卸掉唇蜜?男人喜欢哪一款的香水?成熟点的比较好吗?还是用衣物柔软精就好?现在除毛来得及吗?内衣和内裤是不是成套比较好?啊,要是太刻意对方反而会多想喔,还是随兴一点呢?睡觉的时候耳环要拿掉吗?嗯啊——!怎么办啦!」
「你有在听吗?我说猴子。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难懂,但真的是猴子喔。」
「是说,柏拉图在《飨宴》中描写的Eros是少年爱吧?那是不是类似巴代伊(注:乔治·巴代伊 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国哲学家。)所写的《情色论》?」
总而言之,悦子现在忙着攻略男人,整颗心雀跃不已,结束工作后逢人就问,正巧逮住了要下班的今井和米冈。抓住这两个人真是天时地利人合,她刚好有其他事情想请教米冈。
雷射除毛需要时间,这次请自行处理。内衣裤务必成套。衣物柔软精一闻就知道,建议挑选Dior、Chloe等品牌的主打香水。许多日本男性无法接受Creed、Penhaligon's等品牌的顶级香水。
悦子将今井的话牢记在心,接着饮尽桌上酒杯里剩余的啤酒,把空杯推向角落,转向米冈说:「对了。」
「请帮我看看这个。」
悦子在他面前摊开白天关闭恋爱模式工作时,所写下的注记与每回初校纸本的书名页。
「这是什么?恋爱作战表?」
「不,我们先把恋爱大作战放一边。这是森林木一至今连载过的小说初校纸本校样,以及当中特别令人在意的日语标示法。」
选错汉字、中途加写的文章与原来的文章会反复出现相同字眼、单纯的错漏字……悦子发现这位作家的错误具有一定的法则。
「……河野妹,你看起来很散漫,想不到真的都有在认真工作呢。」
「我想早点受到认可,调去其他部门呀。」
——这是我的恋爱纪录,也是我活过的证明。我我现在居住的国家,正缓慢而确实地迈向死亡,我在边陲地带的TS住宅区13P389111的古典网路咖啡厅,打下这份文件。我不确定这个史前时代的装置能否连接上国家网路主机伺服器,倘若有人活到未来,将它连上伺服器,或是从某处骇进这台电脑,甚至中了扩散型病毒,这份文件说不定会被某个人看到。我怀抱着这份文字可能流传后世的渺小希望,将一切赌在这个古老的装置上,用着不甚熟悉的键盘敲打文字——
这是连载第一回的第一段内容,相信任何人读了都会马上发觉「我我」形成叠字。
而连载第二回的第二段内容如下:
——那个人从懂事的时候起,就被唤作特托拉。特托拉在教育中心学到,日本国民直到西元二○一五年,才第一次拥有国家分配的识别编号。无法无法避免的是,这套制度之后又几经修改,现在的识别编号已经完全不同于二○一五年了。在识别编号的强制实施下,人们不再需要个人姓名。为了避免编号过长,会根据一定的规则改成英文缩写,如果那串文字刚好读成「特托拉」,那个人就叫做特托拉——
这种叠字一眼就能发现,删除甚至不需花上一秒。
随着连载回数增加,这种显而易见的叠字、错误用字和打错字也往后推移。连载第一回时出现在第一个句子后面,第二回时出现在第二个句子后面,以此类推……来到第七回时,悦子凭着感觉,将这些叠字和单字重新组合之后,得出以下句子:
「我 无法 从那里离开 等待 救援 地点在 住宅区的」
如此这般。由于目前只连载到第七回,不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什么。另外,在原稿当中,「等待」打成了「等呆」,无论怎么想,这样的错字都非常不自然,一定是作者为了被人发现而刻意留下的。
就连拼命挖苦悦子人不可貌相的今井和米冈,在看到这串文字之后都惊叹连连,先是一阵大笑,然后安静下来。
「还有,这位作家的文章很明显地越写到后面越乱。本来文字还算密密麻麻,后面却频繁地使用换行充页数,整体越来越词穷,赘字却大增。」
「……」
「森林木一该不会被某间出版社监禁,逼着交出大量稿件吧?」
「没那回事,他上星期才接受过我们家《书的杂色》的专访,贝冢应该也有陪同出席。」
「……你也太熟了吧。」
「他很帅啊,我有追踪他的SNS。」
这恐怕是悦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爱上读小说。在此之前,她不曾有过「好在意剧情」的想法。放任不管应该无所谓,她也不想对作家的事过度干涉,只是这七个字实在很吓人,她无法装作没看见,所以才决定找米冈商量。
「你下次和贝冢聊天时,可以帮我探听口风吗?」
「好是好,但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呢?」
「反正我去问他也只会说『关你屁事』,我会被他给气死。我不想毁了现在的好心情。」
「也是喔。」
悦子和米冈一不小心就认真讨论起来,今井似乎听腻了,专心地看起菜单。
《周刊K-bon》一年有五次合并号,其他友社旗下的刊物一年约有四次合并号。对出版社而言,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期就是盂兰盆、岁末年初和黄金周连假,因此五次合并号算很多了。听说泡沫经济崩盘后,不少记者因为过劳而接连发生血尿,出版社因此遭受抨击,公司才开始懂得让员工适度放假。其他友社的杂志也曾传出过劳死的案例。
真可悲啊——悦子看着被人遗留在电车铁架上、封面是泳装美女的周刊杂志心想。就算记者边忍着血尿边撰写报导、校对做得万无一失、文字与排版无比完善,应该也没有读者会看得那么仔细吧。和文字的正确度相比,心里想着要脱掉写真女星内裤的人说不定还压倒性居多呢。
内裤……内裤。
悦子平安地过完连假前的最后一天上班日,赶在东西百货打烊前冲进内衣卖场。回家以后,她从全新的黑色纸袋里,取出两组包装可爱的内衣裤。她怕犹豫太久反而会冲动买下太过火的款式,所以刻意选在关店前去,并为自己明智的选择沾沾自喜:她买了深蓝色与卡其色的内衣裤,两套都是装饰高雅的款式。他们这次预定玩三天两夜。悦子收到信时,心里虽然想着「可以再多住几天唷!」不过她当然没胆这样回信。
悦子望着内衣裤,因为各种妄想而苦恼,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来振动,害她心跳漏了一拍。不不,我、我才没有胡思乱想!悦子下意识地对着电话解释,这才发现上面显示的名字是「森尾」。
『悦子,你到家啦?吃过晚餐了吗?』
一按下通话键,旋即传来森尾仿佛被榨干的声音。
「嗯,我到家了,但我还没吃饭,妆也没卸,可以出门。」
『太好了,我们出来碰面吃饭吧?』
森尾报出距离悦子家只需搭地铁两站的耳熟店名后结束通话。印象中那是一家下酒菜全在两百九十日圆以内、与女性杂志编辑形象不搭的平价小店。
悦子赶到被香烟与炭火炉熏得烟雾袅袅并挤满上班族的小店时,森尾已经到了,她看起来面容憔悴,对同样在吧台前坐下的悦子说「路上辛苦了」。
「你怎么了?脸色又变得这么差。」
「最近工作不太顺利。」
她手边的记事本翻着空白页面,旁边丢着一枝原子笔。在这么混杂的店里工作,有灵感才奇怪吧——悦子暗想。待酒和小菜端上桌后,悦子才追问详情。
这件事说来话长。不久前,森尾提出了《C.C》不曾推出过的崭新企划,并成功通过企划会议,由她负责执行。根据悦子的印象,上个月发售的《C.C》里面,确实有两个前所未有的亮眼企划。杂志舍弃了过往强调的主题「如何受欢迎、惹人怜爱」,改追求女强人路线,原来那是森尾负责的啊。
森尾完成了自己心满意足的企划页,然而读者问卷的反应并不好。有一位自称是杂志神秘客的知名部落客,以模仿周刊杂志的耸动标题〈C.C女孩终于走偏了?〉发文带风向,引发读者对于新企划的反弹,拜此所赐,森尾这个月的提案全部落选。
「……真没想到你会为了这种事情而消沉,我好意外。森尾,你也会在意网路评论啊。」
悦子回想起在进入公司前的交流餐会上认识森尾的经过。在当时悦子的眼里,森尾是如此美丽、坚毅,既不逢迎谄媚,又能与人和谐交流,率直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她绝不是一个顽固的人,倘若情况不利于己,她会二话不说地爽快道歉。对彻底贯彻己念的悦子来说,森尾柔软沉稳的处事方法吸引了她的注意。听说她是长年住在国外的归国子女后,悦子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现在做行销很仰赖SNS的传播功力,杂志圈的人和影视圈的人一定会去查看网路评价……对喔,这基本上不是校对员的工作,被骂的通常都是编辑?」
「嗯,读者根本不知道有校对员和审定工作者呀,我也是进公司后才知道的。」
「你为什么会被分发去校对部呢?」
「是我们的部长收留我的,听说我本来会被刷掉。」
悦子猛然想起自己忘记说了。去年年底,她从文艺校对组被调到杂志校对组时,杏鲍菇向她说明了当初录取她的所有经过。大致解释完毕后,森尾语带深意地说「他真是个好人」。
「但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
「经你这么一说,我上次在咖啡厅看到那个部长在读某本书的校样,看着看着还哭了呢。」
「真的假的?他在读哪本书啊?没想到男人也会看书看到哭耶。」
「这不奇怪啊,上了年纪的大叔泪腺很发达的。我每次拿公关票去看以战争为题材的电影时,电影院里都有一堆上了年纪的大叔痛哭流涕呢。」
森尾似乎稍稍恢复了活力,不再只是拼命喝酒,还点了一盘小菜。人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遇到压力会暴饮暴食的类型,另一种是会厌食的类型,悦子属于前者,森尾想必是后者吧。
大约坐了一小时半,森尾神清气爽地说「谢谢你陪我」,对着店员举手表示结账。但接下来,她却道出令悦子愣住的事实。
「我明天要出发去轻井泽的别墅玩个三天两夜。啊,那是我大学同学家的别墅啦,不是我家的。一共五个人,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四人都是情侣档,话说我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啊?」
「……」
「我一个多月前在总务部遇到过贞操裤,连她都订了我们公司在旧轻井泽的休闲度假中心呢,日期和我一模一样,说要和『小春春』一起去。小春春是谁啊?听起来超像机场环境促进协会的卡通代言人。」
我死定了。是说,这个协会是真实存在吗?等一下来查查看。
「悦子,你的黄金周要怎么过?」
「……我要去轻井泽。」
「什么?不会吧?和谁去?」
「……是永……」
「你去死吧!」
你才去死咧!悦子努力憋住这句话。没想到去度个假会遇到一堆熟人,这下怎么能放松地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