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大家好,我是河野悦子,猜猜我现在人在哪里呢?
正确答案是这里——看到了吗——?轻井泽呀呼——!
……我偶尔也想这样说说看,感受一下小确幸啊。我是不知道那些女艺人说这些台词时,心中有没有小确幸啦,不过观众的心也会跟着飞扬起来。这样子啊——开心的旅程在前方等着你呢!好兴奋喔呀呼!大概就像这样吧。至少悦子每次都是怀着这种心情准时收看节目。
我为什么会跑来这里呢?本来这个时间,我应该正和亲爱的是永一同享用着美味的午餐啊。
一幢古宅伫立在下起绵绵细雨的白桦树林中,听说它建于昭和初年,当地的某户有钱人家曾经跨越两代住在这里。说到它的具体外观和内部装潢,如果你的脑中浮现「#古董#典雅#挑高空间#大厅#双层楼房#富豪」等Instagram式的标记关键字,那你大概猜中了九成。听说现在住在这里的人,与前屋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纯粹是前屋主的好朋友。而这位好朋友呢,在这里举办了「仅邀请少数亲朋好友参加的私人派对」,于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悦子阴错阳差地来到这里……(略)
稍微把时间向前推移。
悦子和是永直接接收了那位模特儿朋友原先为了和男朋友去旅行而订好的车票,两人在早上十点搭上从东京发车的新干线,来到轻井泽。附带一提,那位模特儿朋友是男性,而他的男朋友则是在英国工作的印度人,职业为工程师。这对情侣彼此工作忙碌,好不容易敲定出游行程,孰料其中一方最后依然为了工作抛下爱情,两人因此大吵一架,即将面临分手。悦子对此感慨良深,看来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全天下情侣吵架的原因都大同小异呢。
——河野,你这是第几次来轻井泽玩?
两人在乘车率超过百分之百的车厢内并肩坐下后,是永如此问道。
——第三次。
——啊,和我一样。我小时候和家人来过两次,可是几乎不记得了。
——我们大学分组合宿时,两次都去轻井泽。
——真好,女子大学的合宿,听起来很梦幻。
——才不呢,我们几乎没在念书,整夜通宵聚赌,打花牌和玩大贫民(注:大贫民 一种日式扑克牌游戏,又称大富豪。最先打出手上所有牌的人先赢。)。
——……是喔……
完了,我好像说错话了。是永看起来有点儿扫兴,悦子急忙将话题带回他的童年,并且顺利地聊了一个多小时。下车之后,他们又从车站招计程车,行经别墅密集地带和塞车路段,花费大约四十分钟才抵达别墅。光是移动就累坏了,一路上还人潮汹涌。没办法,毕竟是连假嘛。
出租别墅的总坪数是悦子家的五倍大,墙壁是一整片的窗户,看上去是相当高雅的平房,建筑物零星散布在人工种植的白桦树林之间,并且保持着看不到人脸的距离。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棒的休假好去处——悦子宛如发现了新世界,以新鲜的心情眺望窗外。距离他们稍远的别墅露台上,两个孩子围着桌子跑来跑去,追逐嬉戏。
「怎么了?」
是永确认完水利设备后,站到悦子身旁问。
「没事,只是想到我从来没和家人来玩过,所以有点羡慕他们。」
在露台上追逐的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不慎摔跤,一位像是母亲的人从屋内走出来,与年纪较大的孩子一同安抚年纪小的孩子。
悦子家是做生意的,黄金周期间父母都要开店工作,盂兰盆和过年时虽然会放假,不过悦子的爷爷在她读幼稚园时生病,年事不高仍需要家人看护;五年后爷爷过世,紧接着换成奶奶染上重病,需要家人照顾,等奶奶离开时,悦子已经从会因为「全家出游」而手舞足蹈的年纪毕业了。悦子的家乡非常传统,由媳妇居家照护亲人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因此他们也不方便让两老住进养护中心。
奶奶去世后的某年过年,父亲提议「要不要和爸爸妈妈去关岛玩?」当时就读高中一年级的悦子拒绝了。高中生才不想和家人去旅行,悦子当年将头撇开了。然而在她的年纪即将来到二十五岁的现在,忽然对于过去有股罪恶感。人生在世,又剩下多少机会能见到父母呢?
「既然这样,你就把这次当成你第一次的家庭旅行,尽情地玩。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这句话在脑内转了一圈,赶跑了她寂寞的思乡情怀,并在误会的方式下被理解。
「……家庭旅行?我们算是家人吗?」
「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呢……」
你是我的爸爸吗……?还是丈夫呢……?如果我说想去圣保罗天主教教堂(注:圣保罗天主教教堂 轻井泽的观光胜地,1935年由英国人所建,也是许多情侣梦想结婚的地点。)会不会很奇怪啊?
「总之我们先放下行李去吃午餐吧,从这里去旧轻井泽只要走二十分钟。啊,如果很累就叫计程车吧。」
「不用,我精神很好!」
「太好了。我朋友有事先订好午餐的店,我们去那里用餐好吗?」
「当然好啊!」
悦子火速走向卧室,连打开行李的时间都不浪费,直接把整个包包扔进衣橱中。回头一看,室内有两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型单人床。难得出来旅行,她当然想尽情享用午餐和晚餐,却也怕亲密接触时肚子会凸出来破坏形象,于是决定少吃一点,还得尽量避免葱与蒜。这种少女心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过了。
呜哇——!我真的打从心底紧张得小鹿乱撞!好想对着谁大叫喔!
「……早知道就坚持推掉……」
贝冢大概是没听到悦子悔恨的低语,把像是香槟的气泡酒倒入杯中,塞到气到呆滞的悦子手中。
「你之前提过的『大帅哥』,原来是是永啊……」
「我可没有胡说喔?」
「……我只是很意外。」
「那么,你能帮我保密吗?」
悦子现在位于的地点,是作家龙之峰春臣的私人宅邸。贝冢和森尾也在同一个屋檐下,黄金周的气氛都泡汤了。悦子和是永离开出租别墅,朝着旧轻井泽的方向走还不到十分钟,贝冢便搭着计程车经过,从车内探出头来叫住他们。
——连是永也受到邀请啊!宽松世代?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约会的啊!看了不就知道吗?你才是鬼遮眼的公司小齿轮!悦子当时一定露出了杀人鬼的表情,幸好是永没看见。
贝冢表示,龙之峰春臣即将在私人别墅举办午餐派对,请是永务必来参加。是永回道「我正要和河野去吃午餐」,贝冢才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顺便问悦子:「要不要一起来?」悦子心想「你明知道我是和他一起来的,却只想找他去啊?」于是加倍愤怒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怎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森尾等人刚好搭车经过。轻井泽也太小了吧。
——这不是悦子吗?天呐好巧喔!你们住附近?
贝冢眼见森尾从车上下来,脸上绽放光芒。
——森尾!我们正要去参加派对呢,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
明明之前才被狠狠地拒绝过,还真是学不乖啊。
——那里会有未来可能变成有钱人的帅哥吗?如果有我就去。
——……我相信有的。
如此一来,森尾终于逮到机会,不用再跟两对闪光情侣一起行动。只见她跑回原座车,悄声对开车的男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提着晚宴包回来,瞪了悦子和是永一眼,眼神像在说「你们怎么好意思让我和这家伙单独相处?」一行人就这样坐进贝冢搭的计程车。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熟人,轻井泽真的太小啦!
放眼望去,少说有五十人聚集在会场,悦子被大厅的容客量吓到。角落放着一台古典钢琴,这里说不定能举办小型演奏会呢。
是永一走进会场马上就被女人们包围,久久回不到悦子身边。悦子感到心神不宁,但并不是因为吃醋,她问旁边的贝冢:
「嗳,是永不是不露脸的吗?参加这种聚会没问题吧?那些女人会不会上传照片到Instagram,旁边写着『见到型男作家了』之类的啊?」
「别担心,这是很封闭的社交场合,尤其是在轻井泽。」
贝冢表示,是永虽然是不露脸的作家,但出版社文艺圈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还有,会参加这类社交活动——「轻井泽派对」的文坛人士,都很懂得对外保密。
你们是共济会吗?悦子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过也对这样的安全维护感到很放心,举目眺望整个楼层。
「这栋房子好像会发生杀人事件的舞台喔。」
贝冢不知被谁叫走后,森尾端着餐盘走回来说。悦子也是打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这么想。
「感觉等一下会有人不见,大伙儿去二楼叫他,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当然,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你觉得谁最可疑?我觉得是他啦。」
森尾轻轻一指,悦子顺着望去。那里站着一位眼熟的男子,正以熟练的仪态与宾客们谈笑风生,那身度假风的麻外套与相同材质的七分裤,搭配深褐色的平底凉鞋,竟然合适到引人发噱。围在脖子上的轻质围巾当然是淡粉红色。悦子想起他的身份,对森尾说:
「他是我们公司的人……」
「真的假的?我们公司有这么像『博通』的人吗?」
「嗯,他是今年刚进来的新人,记得是这里的屋主的儿子还是孙子吧,是『Royal级的靠爸族』呢。」
补充一下,景凡社在这里使用的「Royal」并不是「皇家」的意思,语感类似中文所说的「老爷」。就算是靠母方的关系进来,一样统称为「Royal级的靠爸族」,说来还挺随便的。
「那是爱马仕Izmir系列的男士凉鞋耶?新人才买不起那种东西呢,他的杀人动机是为了钱……?」
「等等,他没有杀人。是说,他可是这栋别墅的主人的儿子或孙子耶,市价八万日圆的凉鞋对他来说,就像花个八百日圆吧?」
正当两人窃窃私语,新人似乎察觉视线,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带着灿烂到令人发寒的笑脸走过来。
「这不是《C.C》编辑部的森尾小姐与校对部的河野小姐吗?欢迎参加我们的派对,我是龙之峰的孙子——伊藤保次郎。」
原来龙之峰是笔名啊,伊藤听起来意外地普通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像你们这么漂亮的小姐,名字我一下就记起来了。」
你是意大利人吗!——两人大概同时在心中吐槽。令人意外的是,伊藤接着对森尾说:「《C.C》不久前才推出过很特别的专题报导呢,好像是叫英国庞克风?」没想到他有在追时尚杂志,难不成米冈的情报出错了?这个人锁定的目标其实是女性杂志编辑部?悦子下意识地瞪着他,旁边的森尾也提高警戒,板着脸问:
「你怎么知道?」
「我一进公司就读完全部的杂志做功课。我以前一直认为《C.C》是以可爱女孩为代表的杂志,这下还真是吃了一惊。我认为那是很棒的企划。批判社会的精神很重要,我也认为女人光靠可爱是不行的。尤其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日本的『卡哇伊』文化,我很高兴你们在这时候推出了表达叛逆精神的英国庞克风。我从来没想到会在那本杂志里看到诅咒合唱团(The Damned)、冲击合唱团(The Clash)的名字,更没想到有一天里面会附上性手枪乐团(Sex Pistols)、薇薇安·威斯活(Vivienne Westwood)与马金·迈卡伦(Malcolm McLaren)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年表。啊,我高中和大学都在伦敦念书,受国外影响太深,如果让两位不舒服,我先在此道歉。毕竟我在英国住了七年之长,难免会把那里当成第二个故乡。」
伊藤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见,令人很想挖苦:「你真的只有二十出头吗?」不知好强的森尾会如何反驳他自以为了不起的论点?
「……多谢指教。」
她勉强挤出这句话。真教人意外。正当森尾准备说下一句话时,贝冢挂着不自然的笑容,面颊泛红地回来,手搭上伊藤的肩膀。
「嗯嗯嗯——?伊藤啊,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们认识——?」
「噢,贝冢,这是我们公司《C.C》编辑部的森尾小姐,以及校对部的河野小姐。」
「我知道啊!本人在公司可是待得比你还久喔!」
「噢,抱歉,你看起来没什么异性缘,我还以为你和女同事都不熟呢。」
只见贝冢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悦子在心中大笑「活该」。伊藤虽然给人太过世故的感觉,私底下说不定意外地是个好人呢。
之后贝冢又被远方的宾客叫走,悦子自己待了一阵子后,是永终于回来找她。森尾则在一旁与伊藤聊开了,两人的气氛相当不错。
「对不起,我被人抓走了。」
「你不用在意。有没有遇到工作上可能合作的对象呢?」
「没有耶。只是啊,被我视为假想敌的作家也来了,人家介绍我们认识,我去和他聊了一下。」
「是哪一位作家?」
说了我可能也不会知道——想归想,悦子还是姑且一问,想不到是永回道:
「一位叫森林木一的作家,他写的小说世界观很难懂,说是假想敌好像不太对,应该说,他是我追求的目标吧。」
那你赢了。如果要比谁写的小说比较难懂,绝对是你遥遥领先——正当悦子犹豫着要不要说,是永率先开口:
「然后,森林邀我今晚去他家玩,我有点兴趣,你觉得呢?」
「……」
悦子瞄了手表一眼。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三天两夜的旅行,竟然浪费了整整一天出席社交场合,她感到非常光火。这么想吃饭,你是不会自己来东京啊?悦子甚至想骂这位素未谋面的作家,但若不是这次来参加聚会,平时是永也没机会认识其他作家,因此她笑着回答「当然好呀」。再说,她也有点在意森林木一错误百出、明显出现叠字的原稿(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加上听说他本人很帅,那似乎有会一会的价值。
每个产业都有传说级的奇闻轶事,而校对业也流传着几则著名的事件。悦子参加部长充满冷笑话的研习课时,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其中记得最清楚的,是某位女作家的女儿以「我与母亲的回忆」为主题,出版随笔集时发生的糗事。当时书末收录了某位评论家写的导读或是杂志书评——文章格式悦子已经记不得了,总之那位评论家在文中说「感谢您母亲生前给予的诸多关照」,怎知那位母亲根本还活得好好的,书籍出版后特地从国外打越洋电话通知编辑部「我还没死!」真是闹了个大笑话。
相信所有出版从业者听到这则故事都会冒冷汗吧。据说那位母亲在书籍出版的十年前便和当画家的小男朋友搬去巴黎住、从文坛销声匿迹,评论家下笔前没查清楚实在很不可取,该位书籍责编对自己负责的书心不在焉,也是昭然若揭,而那位校对员如果生在古代,可能得切腹谢罪了。谁要负最大的责任不是重点,一旦书籍出现纰漏,所有相关人员都要承受相同的非难。然而今天发生的重大失误,悦子也只能怨天、不能尤人。如今,她正因为某项错误而承受着与前述乌龙事件相同等级的绝望感。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使她眼前一暗。
——生理期来了……
悦子坐在马桶上用手机传LINE给森尾,讯息马上被读取并传来回复。
——不哭不哭眼泪是真猪☆
……泄泄你喔☆
太大意了。距离上次走,不是才隔三周吗?原来太兴奋会早来是真的?悦子从来没遇过这种事,也没料到这种情形,只能在心中大叫: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出来旅行的啦!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悦子和是永一度回到出租别墅。进屋后她快步冲向卧室,从化妆包里拿出卫生棉和止痛药,回到厕所。女人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方便呢?悦子无理取闹地怨恨起上天。但是来都来了,也只能认命了。
走出厕所后,她在洗脸台前吞下止痛药,双手拍拍脸颊给自己打气,接着回到客厅。天空下着毛毛细雨,窗外天色昏暗,墙边的柔光灯将屋内照成橘黄色,是永沉坐在沙发上眺望着窗外叹气,模样美得如诗如画。悦子重新感叹自己是和如此美型的对象出来旅行,但如今又能怎么办呢?她所身处的世界才是现实。
是永猛然察觉悦子像跟踪狂般呆站在旁边看着自己,赶紧对她招招手。屋子里面微风轻送,悦子这才发现窗户开了一条缝。
「会不会累?我看你和好多人说话。」
悦子努力佯装镇定,在他身旁坐下。喷在耳后的香水味自己已经闻到没有感觉,这时从是永身上飘来不知是洗发精还是香水的味道,紧接着,悦子的肩膀感受到重量。
「借我躺一下。」
他的头发轻轻碰到了脸颊和耳朵。正确来说不是「轻轻碰到」,而是强烈地散发出存在感。爆炸头比看起来的还柔软呢——悦子想到这件事还不到一秒,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僵住了。是永上半身靠了过来,头枕着她的肩膀,闭上眼睛撒娇似地轻咬她的上臂一口,然后就这样静止不动。
……感谢老天!我现在超幸福的!
总觉得喜悦和烦恼会一起从毛细孔喷出来,悦子毫无意义地闭气。很好,内衣裤万无一失!可是那个来了!怎么会这样——!
数分钟过去,是永的头向下一沉,接着传来鼻息声。悦子一阵疲软,望着天花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上次接触男人的身体,已经是读高中时的事了,脑子里不禁想着自己从那时起就不再是处女,尽管当时她并没有特别喜欢对方。原来男女交往是如此紧张的过程吗?悦子感受到沉沉的压力。
她重新审视是永垂放在沙发椅面的手,与平放在地面的脚趾,感叹着他真是天神悉心打造的艺术品,就连指节、指甲的形状与脚趾上的汗毛,都美得如梦似幻。在模特儿的圈子里,应该有很多足以与他并驾齐驱的女人吧,他为什么选上我呢?说起来,他真的喜欢我吗?我是不是被骗了?最后一天他会不会要我负担全额费用呢?他的目的是上床吗?不对,我的身体没什么好觊觎的吧,凭他的长相,应该有一堆女人付钱也想倒贴和他亲热。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疑惑不明的点实在太多,悦子莫非发起脾气。可恶,这小子竟然若无其事地睡着。可恶,他的睡相也太可爱了吧。不行,我无法真的对这个人生气——这段如坐针毡又伴随着幸福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得太长,随后口袋中的手机发出振动,悦子怕吵醒是永,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打来的是陌生的号码,她不予理会,把手机放回屁股下。
但是才刚挂断,手机又再次振动,悦子无奈地按下通话键,尽可能小声地说:「喂?」
『宽松世代?你现在人在哪里?』
悦子沉默地挂断电话,正犹豫着要不要关机,对方又打来了。或许是公事上有什么急事?念在这○·一%的可能性的份上,悦子百般不愿地再次接起电话。
「……您为何知道我的号码?」
『员工通讯录上有写啊。原来你一直都和是永在一起吗?你们已经回东京啦?』
「我非得回答您不可吗?如果不是公事,我要挂了喔,现在是我的私人假期。」
『你那是什么语气啊,听起来怪恶心的。啊,是永在你旁边?你们住宿喔?』
「是说,我们爱怎样关你屁事?求求你不要打扰我的黄金周和重要的假期好吗?是说,你打给我不是为了工作吧?是说你知道吗?放假时接到公司的人打来的电话,已经是种骚扰了!」
『「是说」讲太多次了啦!又不是女高中生!』
旁边的爆炸头动了,肩膀顿时变轻。你看啦——都是你害的!把他吵醒了啦——!
「……电话?谁打来的?」
是永声音沙哑地问,刚起床的模样甚是性感。悦子头晕目眩地丢下手机,声音分岔地说:「没人打来啊。」
「……我梦到女高中生在电车里抱怨打工。」
「现在的女高中生也是很辛苦的——」
悦子随口呼咙过去,此时下腹部猛然传来剧痛。哪天不挑,偏偏挑今天特别痛!是永似乎眼尖地察觉她瞬间皱眉,冰凉的双手反射性地搭住她的肩膀。
「你还好吧?怎么了?」
好痛。脸靠太近啦。千万不能皱眉头啊。怎么办?我的粉有没有脱妆?悦子故作笑脸回答:「我没事。」
下一秒,嘴唇贴了上来。
……
发生的那一刻还真的说不出话呢——悦子隔了一秒才茫然思忖。在烦恼之森迷路的她,好不容易来到名为接吻的存档点。怎么办?如果他想继续前进呢?我现在刚好生理期来,他要是把手摸进内裤里可是会沾满鲜血的啊。怎么办?要怎样让他知道?万一他说是我误会,那不是糗大了吗?到、到底该怎么做啦谁来救救我啊!
悦子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快要「落枕」,心情紧张到宛如待宰的羔羊,一不小心就忘了闭上眼睛,眼珠子惊慌得转来转去。这时,是永倏地退开。
「……我好像听到说话声?那支电话是不是没挂断?」
是永望着悦子的背后说。悦子急忙抓住丢在沙发上的智慧型手机,电话真的没挂断。
「……喂?」
『喂?喂?宽松世代?刚刚那隔了几十秒的空白是怎么回事?』
贝冢不知为何在电话那头发怒。听到他的声音,悦子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回道:
「十分抱歉,我明白了,我会转达他的。那么,恕我先行失礼。」
悦子将电话拿离耳朵,按下结束通话钮,在挂断的同时也仿佛断线一般全身乏力。照理说,她应该要对贝冢这个程咬金生气。不知为何,她却感到如释重负,随后也气如此矛盾的自己。是永似乎也觉得扫兴,边放下卷起的袖子边从沙发上起身。
「……差不多该出发了。我去准备,河野,你方便叫计程车吗?」
「好的。」
悦子走到玄关,对照墙壁上贴的附近计程车行的电话叫车。他们好不容易接吻、好不容易开开心心出来旅行……总觉得事情突然变得一团乱,头和身体变得好沉重啊。屋外依然下着雨。
怎么又是你呢?这是悦子今天第二次在内心抱怨,但她随后还是乖乖地去向作家打招呼。森林木一家与悦子他们租的别墅格局相似,窗户很大,漆着白墙,客厅宽敞,原木餐桌上摆着一口吃法式开胃小点和竹签轻食,冰桶里放着两支白酒。好面子——悦子贫乏的语汇能力,只能挤出这样的形容词。
不知为何,悦子还未踏入屋内、只是穿过外侧大门时,便有一种仿佛脸上沾到蜘蛛网的奇妙感受,原因不得而知,实际上也没有蜘蛛。可是当她推开玄关门时,同样的感受再次袭来,这次一样毫无头绪,也没有找到蜘蛛。客厅门一开,她顿时烦躁起来,这次的原因总算有着落了——是贝冢害的。
和她稍早在派对上瞥见的一样,森林是位个头娇小的男子,本人近看比远看更加瘦小,身高只比一五七公分的悦子略高一点,作家简介上说他年纪很轻,实际上后脑勺却有点秃,幸好从正面看不出来,某些角度看起来有那么点像德国读温礼中学还是文理中学的美青年啦……
……这样也配称作信浓王子……?
回想起米冈的话,悦子只能深深感受到文艺圈的帅哥量不足。至少他不是悦子喜欢的类型。
森林、贝冢、是永与悦子坐在十坪大的客厅里,森林的太太则在开放式厨房里为他们端盛料理。悦子这时才发现,人们平时并不怎么关心作家已婚还是未婚。
「我来帮忙。」
悦子向吧台内的女性搭话。料理台上摆着一颗颗裹上面包粉的椭圆形物体,女子将它们一一沉入锅中。
「感谢您的好意,真的不用帮忙,请坐着等上菜吧。」
女子有些吃惊地抬起头。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不过这位太太意外地朴实不起眼,与高级别墅格格不入,悦子认为她穿的衣服并不适合接待客人。一样是朴素,她的类型却和藤岩不同,看起来气色很差,肤色苍白得吓人。每个在背后支持创作者的太太,都是这种类型吗?
是永和另外两名男子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聊成一团,聊的恐怕是悦子无法介入的文学话题。她只能无聊地环视屋内,发现这里少了某样东西。
「森林老师平时都在哪儿工作呢?」
悦子一问,女子再度抬头回道:
「那里,二楼的工作房。」
对方没有主动问起「要不要去看看」,悦子识相地结束话题。
之前她去本乡大作的家中拜访过一次,多亏贤妻亮子的妙手,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客厅有着大大的书柜。她以为作家家里都像那样子,但这个家的客厅里没有书柜。
反正我家也没有书柜——悦子心想。
「……唔!」
后方传来女人的呻吟,悦子回头察看,并听见东西轻轻掉在地上的声响。三个男人所在的距离似乎听不见,因此没有发现异样。
「你没事吧?」
「……我被喷起来的油烫到。」
女人按住眼睛低下头,眉头紧蹙。
「抱歉,打扰了。」
悦子致意后走进厨房。夹菜的长筷掉在地上,锅子里炸的食物已经浮起,看起来是可乐饼。悦子捡起筷子,用餐巾纸拭净后,从油锅中夹起可乐饼,排放在调理盘上。
「对不起,感谢您的帮忙。」
「喷到眼睛吗?让我看一下。」
女人好不容易才将手拿开,她的右眼下方有一处发红,围裙下穿着起满毛球的白色化学纤维运动服,袖口脏得不自然,悦子感到狐疑:这种脏法太奇怪了。
「……森林老师会对您施暴吗?」
悦子将餐巾纸沾湿递给她时,小声地问。
「咦?」
「那是血吧?」
「不,您完全误会了。」女子道谢后接过湿纸巾,继续说道:「敝姓饭山,是森林以夫妻的名义同居的妻子。抱歉,拖到现在才自我介绍。我们家很久没有客人来,我有点手忙脚乱……」
她边说边行礼。
「啊,我叫河野悦子,是景凡社的人。」
没有名片真难自我介绍——悦子边想边低头。
「哎呀,想必您是负责是永老师的编辑?」
「不是耶,呃——解释起来很复杂。」
无法明言自己的立场令她稍有不甘,但她现在更在意饭山这个人。袖口的污渍是鲜红色的,怎么看都像血,其中必有内幕。如果只是刚刚擦了鼻血还能笑着带过。悦子知道随便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是、可是,如果饭山真的遇到家暴、某天不幸丧命,哪怕她们只有一面之缘,悦子也会良心不安的。
「还是让我帮忙吧。」
看见饭山以湿纸巾按住被油烫伤的眼角继续忙,悦子忍不住开口。这次饭山坦率地说「真不好意思」,从锅前退开。悦子捞起油锅里剩下的可乐饼,接着问道:
「以夫妻的名义同居,表示两位没有正式交递结婚证书?你们同居多久了呢?」
「大概十年了,当时森林还不红。」
「十年!好久喔!和一个人同居这么久不会腻吗?」
面对悦子冒失的问题,饭山虽然略感惊讶,但也马上回答「不会」。
「是我对他一见钟情。我本来是他的小书迷,豁出去告白后,他竟然答应了。」
「请问您目前有在上班吗?」
「……什么?」
「呃,抱歉,我问得不好。只是想到两位还没正式结婚,您应该不算是全职的家庭主妇?」
「噢……您是上班族,会这么想并不奇怪。不过严格说来,我比较接近全职家庭主妇,尽管我们没有正式的婚姻关系。我也有点像是他的秘书吧。」
……还真的有小说家有自己的秘书呢。
悦子端着盛好的盘子上菜时,森林急忙来到桌前向她致歉。悦子低头说「别客气」,看着森林从她手中接过盘子,依然觉得哪里怪怪的。饭山穿着如此肮脏的运动服,反观森林,袖口干净得不得了。
这就叫做「糟糠之妻」吧。
「理沙,去地下室拿红酒来。」
饭山依言点头,走出厨房。
「这里还有地下室啊?」
「有的,上一位屋主喜欢喝酒,因此装了藏酒柜。」
有钱人。悦子贫瘠的字典里,只能想出这个单字了。
「哇——好棒喔,方便参观吗?」
「当然好。」
悦子跟随饭山离开客厅,步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细窄的走廊左侧墙面的一部分被改造成藏酒柜。
「好酷喔,太酷了——嗯,这个房间是?」
悦子望着右手边的房门问道。
「是工作房。」
饭山打开藏酒柜的玻璃门,边挑选红酒边回答。
「……」
又是那种宛如黏到蜘蛛网的不对劲感。悦子迅速在脑中回想一遍来作客后所感受到的一连串怪异感受,然后一一得出解答。大门旁边的电线杆上标示的地址、玄关鞋柜上放的邮件包裹与地下室的工作房……悦子缓缓从口袋中取出手机。这里收不到讯号,也抓不到Wi-Fi。
「不好意思,我想借洗手间。」
饭山向她说明洗手间的位置,取出一瓶酒后送她上楼。悦子按照指示前往厕所,关上门后把耳朵贴住门板。十秒后,饭山的脚步声接近,朝客厅的方向远去。悦子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再次下楼。
稍早的时候,饭山明明说森林的工作房在二楼。
——我、无法、从那里离开。
那句话很像求救讯号。想求救的话,发邮件或打电话不是比较快吗?为什么要写在原稿里?
悦子豁出去地压下右侧房门的门把,门竟然没锁。她想象里面关着一个瘦削的奴隶青年,夜以继日地赶着稿子——他是森林的影子写手,饭山袖口上沾的血,应该是殴打那名奴隶时弄到的。然而室内空无一人,只见桌上放着笔记型电脑与纸本校样。在这个收不到Wi-Fi的环境下,那台笔电只插着电源线,没见到网路线。
桌上的校样是悦子日前才校对过的《周刊K-bon》。但旁边还放着好几捆分量厚到足以集结成单行本的列印稿,看它一捆一捆地卷着,应该是送去排版前先列印出来修改用的吧,Word原档的列印稿上有许多编辑留下的铅笔和红笔注记。悦子快速看过几行,内容是明治到昭和初年的故事。
字迹好眼熟喔,是我们家接下来要出的书吗?悦子翻回最前面,确认编辑留下的讯息,却越看越迷糊。
收件人不是森林的名字,而是「槙岛佑」,责任编辑是「景凡社文艺编辑部·贝冢八郎」。景凡社里姓贝冢的人只有一人,那个人现在就在楼上。成堆的原稿下方还放着好几个寄件用的景凡社牛皮信封袋,交寄单上写着「存局候领」,这边的属名也是「槙岛佑」。存局候领需要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才能领取,所以这肯定是本名。
谁是槙岛佑?这个姓要怎么念?这是森林的本名吗?不对啊,通常编辑留言给作家时,用的是笔名而非本名。的确是有不少作家刚出道时会用好几个笔名写轻小说,难道森林也是这一类作家,曾经使用本名当作笔名之一吗?但景凡社会让炙手可热的作家一边连载,一边推出其他单行本吗?
悦子用手机拍下纸本,悄悄退出房门,蹑手蹑脚、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在沙发畅谈的三个男人已经围坐在餐桌前喝酒。
「你是掉到马桶里了吗?去厕所那么久。」
贝冢八郎(原来他叫八郎……)一看见悦子的脸就说。
「讨厌,你还真的一点都不贴心呢,这样子会交不到女朋友喔?」
悦子笑着回敬,在是永旁边的椅子坐下。见是永拿起酒瓶,悦子端起面前的酒杯接受好意。
干杯之后,悦子悄悄在桌面下偷看刚刚拍的照片,并在网路搜寻栏位输入正确的汉字「槙岛佑」,然后从为数不多的搜寻结果中找到了答案。
「景凡社文艺新人奖 入围最终决选 《大正红叶坂协奏曲》槙岛佑」
悦子之前听米冈说过,参加新人奖并打入最终决选的人,会得到自己的责任编辑。现在由于经费缩减的关系,大部分的奖项都不会指派责编,不过景凡社的新人奖是有的。
责编会与自己负责的入围作家展开两人三脚,将修正完的原稿送交评审委员会,再挑选出得奖作品。
悦子关闭浏览器,将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种种在脑中重整一遍,接着说:
「槙岛,我想再要一个盘子,可以吗?」
回话的到底会是谁呢?悦子决定赌一把。
「啊,是,请稍等。」
饭山极其自然地一听到名字就站起来,悦子对着她的背影问:
「饭山小姐,问你喔,槙岛到底是谁呢?」
我 无法 从那里离开 等待 救援
放在玄关的邮件包裹的收件地址邮递区号为389-0111。屋外电线杆的路牌上写着「○○町13」。悦子闯入地下室的房间后,全都想起来了。
——我我现在居住的国家,正缓慢而确实地迈向死亡,我在边陲地带的TS住宅区13P389111的古典网路咖啡厅,打下这份文件。
假设这个「P」指的是PLACE或POSTAL,这些数字与连载第一回的内容完全吻合。
「我之前误以为你袖子上红红的痕迹是沾到血,那其实是钢笔的红墨水吧?」
悦子向脸色越发惨白的饭山提出质问。
「呃,等等,槙岛佑不是我们家入围最终决选的作家吗?」
贝冢完全处于状况外,交替看着悦子和饭山的脸。
「啊?现在是怎么回事?理沙,你做了什么?」
尽管不知道现在是在演哪出,但森林恐怕察觉了什么而站起来。是永露出紧张的表情,望着神色惊慌的一群人。
「贝冢,你和槙岛佑本人开过会吗?」
「没有耶,她家住很远,时间上也不方便,所以我们都寄信或用e-mail联络。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槙岛佑的责编啊?」
「吵死了,你先安静一点!」
「是你自己问我的耶!」
森林面无表情地瞅着饭山,饭山则静静低头。止痛药的药效退了,悦子只想快点回去。她不小心把备用药品忘在出租别墅了。她重新面向森林,大声宣告:
「森林先生,请教一下,您目前在《周刊K-bon》连载的小说的男主角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呢?我是负责那几页的校对员,每星期都很期待看到后续呢。请问,您是从哪儿学到国家云端这个概念的?还有,我刚刚是故意把他说成『男主角』,您要是回答了,我会接着说『特托拉才不是男主角,她是女主角』。不过拐弯抹角太麻烦了,我做一次问吧——那部小说其实不是您写的,对吧?」
森林的脸完全僵住,还来不及开口,饭山便在悦子的面前跪地磕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这不是木一的错,是我擅自开始的!」
「我并没有指责谁对谁错!你要用影子写手是你家的事!那个影子写手是你女朋友也是你家的事!我管你有什么理由!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悦子忍不住暴躁地说。啊——肚子痛死了,好想回家。止痛药拿来。
「我想说的是,我每个星期都很期待看到连载!结果每一期连载里都混了求救讯号,看得我好烦呐!这么想要人家来救你,怎么不自己想点办法!我对你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没兴趣!自己的问题自己救,不要影响到我们出版商好吗!还有,饭山小姐,你衣服穿得太随便了吧!森林老师,如果你还把饭山小姐当成妻子,请至少让她在需要招待客人时穿得好看一点!你不是信浓王子吗?那就好好让你的仙杜瑞拉穿上玻璃鞋啊!」
悦子几乎一口气说完这串话。贝冢,我都说到快喘不过气了,你是哑了是不是啊?悦子气在心里,想不到率先站起来的人是是永。
「河野,我们回去吧。」
「嗯,我也想走了。」
是永抓住悦子的肩膀,将她拉离桌边。贝冢也急忙起身,一头雾水地送他们到玄关。
「呃?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你自己问老师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K-bon》上的连载断掉,我很在意结局,我想也有很多读者和我一样。」
两人穿上鞋子走出玄关,来到外侧大门时,饭山跑过来叫住他们。
「啊,不嫌弃的话,这些拿去吃吧。」
她将匆忙塞入一大堆可乐饼的塑胶保鲜盒交给悦子。
「谢谢。」
悦子接过还热腾腾的保鲜盒,向她鞠躬。
「全怪我自作主张。我不忍心见他从轻小说转战大众文艺市场后遭遇瓶颈,所以心血来潮帮他写了一本书,结果那本书竟然大卖。」
悦子完全没兴趣知道这些,她的肚子痛得受不了,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她甚至没力气抗议,只能听着女子自顾自地告解。
「谁知道,想要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的念头与日俱增,我不抱希望地投稿了新人奖,竟然留到了最终决选。只是,我原先并不知道稿子需要大修,加上贝冢先生说『我一定会让你得奖,你先继续写下一本』,我觉得压力很大,开始无法专心于连载中的小说……」
「……所以你才会拼命等待救援?」
「对您真抱歉,我本来是希望贝冢先生发现的。」
「那个臭家伙肯定没发现……」
悦子没资格评断这对情侣今后该如何走下去。看到她身穿如此寒酸的衣服,只能日复一日地活在不见天日的阴影中,悦子不禁好奇起她的动机问道:
「是什么驱使您这么做的?您欣赏他哪一点?」
饭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脸。」
悦子心想:哦哦伙伴!然而对方语带热情地继续说:
「还有那股梦幻、高傲的气质吧。虽然他已经开始秃了,那股吉尔贝尔(注:吉尔贝尔 日本知名少女漫画家竹宫惠子笔下的耽美漫画始祖《风与木之诗》中,奠定「少年爱」的代表性角色。)的气质依然没变。我以前曾经用『饭山理沙』为笔名,撰写以木一为创作雏型的女王受原创同人小说,在同人活动上贩卖本子。他是我毕生追求的理想小受。我不想当仙杜瑞拉,我只要当他的仆人就好。待在他身边,就是我的幸福。我们怎么可以结婚呢?吉尔贝尔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
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们算是伙伴吗……?
都怪生理期突然来搅局,害悦子诸事不顺,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是永见她一回到别墅马上像个毒瘾发作的病患、狂吞下止痛药,总算察觉:「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对不起,我一直说不出口,我肚子好痛喔。」
悦子放弃挣扎地说。
「原来如此,抱歉,我没发现,害你逞强了。」
两人和稍早一样,并肩坐在宽广的沙发上休息。静待疼痛过去后,是永小心翼翼地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河野,谢谢你。」
「……为什么是你要和我道谢?」
「嗯,该怎么说,很高兴你来景凡社工作和我相遇。」
……完全搞不懂!不,那种心情大概就像某些日本流行乐的歌词吧,「谢谢你诞生到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挑这个时机说呢?
「你以后就用刚刚那种说话方式和我讲话吧。可能你面对的是作家,就不会顾虑太多吧。可是,我希望你用那种方式和我说话,因为,我最喜欢不论面对谁都敢畅所欲言的河野了。」
「我可是在女子大学的分组合宿整夜通宵聚赌玩花牌的人喔,你听到时不是吓到了吗?」
「是有一点点吓到啦,不过我想绝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是那样吧。」
不不,我可没听说学校有其他小组干这种事——悦子正要回答,数秒前是永说的「我最喜欢河野」突然像回力镖般转了回来,敲中悦子的额头中心(比喻法)。
「咦!喜欢?」
「嗯,喜欢,我最喜欢你了。」
是永更加用力地拥住她的肩膀。悦子忍着下腹部的闷痛,躺靠在他的胸膛,心里想着:也就是说,他愿意接受我私底下最真实的一面喽?最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呢?见悦子静静地没说话,是永开始慢慢道出心声:
「我现在每个工作都做得不是很好,虽然以作家的身份出了五本书,但那些书完全不卖,光靠当作家的收入无法维生,所以不得不继续兼作模特儿。不过,我不讨厌当模特儿,只是这份工作一样收入不稳定,所以我也无法辞掉可以立刻领到钱的咖啡厅打工。我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必须认真思考未来的出路才行,最近真的很烦恼。」
「原来是这样。」
「我本来一直在想,像森林那种成功的作家会是怎样的人,因为好奇才答应了邀约。但是,假设你的推理正确,那个人其实没有成功。」
「不不,没到推理那么厉害,我只是在校对时偶然发现隐藏在当中的讯息罢了。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轻松一点,我也很高兴。」
悦子轻轻把手放在他单薄的胸膛,感受着随呼吸微微起伏的骨头与当中的心跳。啊,他是活生生的人呐——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却令悦子有感而发。同时,她也绽放笑容。
「有任何心事都别闷在心里,尽管告诉我吧。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那么,请你叫我幸人,这才是我的本名。」
幸人——悦子出声呼唤。悦子——是永的唇形如是说。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悦子掏出半截电话一看,显示的似乎是贝冢的电话号码,于是她又把手机塞回去。放在肩部的手摸摸她的头,接着轻触脸颊。指尖的触感令悦子舒服得眯起眼睛,接着他们在今天二度亲吻。她不像上次那样混乱了。她想进入是永的心灵深处,想了解更多的他。
……对了,饭山说的「女王受」是什么意思呢?晚点来查查吧。